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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沈淮识说的对,他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只有萧琤永远消失,他才能彻底放心。

    萧琤走进勤政殿,挥手免了众臣的礼:“怎么,是顾扶洲又来请辞了?”

    “回殿下,自从上回陛下和他说‘打了败仗’再回来,顾大将军已经不再提请辞一事了。”兵部尚书道,“此次,他在奏本上言,他截获了西夏军送往西夏国都的一封密函。密函上有一句暗语,他怀疑其中隐藏着西夏的军机要密。但征西军中无人能看懂,顾大将军想让陛下广而告之,在京城寻找有才之人,为他破解此道暗语。”

    “还有这种事。”萧琤将信将疑,“是什么暗语,说来听听。”

    兵部尚书清了清嗓子,郑重念道:“奇变偶不变。”

    第45章

    “奇变偶不变……奇变偶不变……”萧琤默念着所谓的西夏暗语,一时间头绪全无。“你们看到奏本也有一时了。”萧琤道,“有想法就说。”

    丞相大人深思:“‘奇’也,‘偶’之对。‘奇’变,‘偶’却不变……臣以为,这是在暗指西夏军行军的时间:奇数日行,偶数日停。”

    兵部尚书熟虑:“这个‘变’字尤其值得商榷。臣倒是觉得,此为阵法的变化,西夏恐怕要用一种变化多端的阵法袭击我军。”

    太子洗马沉吟:“奇偶之说,常用于数理之中。臣觉得,这句话是在暗指某个数理之法。”

    户部侍郎不敢苟同,质疑道:“数理之法和行军打仗又有何关系?”

    ……

    几人讨论了半日,每个人的说法都有些许牵强之处,无法全然说服他人。萧琤不动声色地看着群臣争论,等他们安静下来,方慢悠悠道:“说完了?”

    丞相大人恭敬问道:“敢问太子殿下有何高见。”

    萧琤慢条斯理地吹着茶盏上的雾气,道:“顾扶洲说这是西夏暗语,你们就信了?”

    众人面面相觑。谎报军情可是欺君的大罪,以顾大将军的为人,如何会做出这等事。

    兵部尚书试探道:“殿下的意思是?”

    萧琤放下茶盏:“近三个月来,顾扶洲性情大变,行为举止多有可疑之处。前阵子吵着闹着要回京,今日又弄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西夏暗语来。”萧琤眼眸微眯,“孤在想,这个暗语,会不会和他致力回京的缘由有关。”

    太子洗马道:“经殿下这么一说,臣也觉得有不妥之处。‘奇变偶不变’五字若真是西夏军机要秘,又如何能‘广而告之’。即便是在天子脚下的京城,也难免会有敌国细作。顾大将军要我等这么做,就不怕打草惊蛇么。”

    “顾大将军到底是个武人,急于求胜,有所疏漏也是正常的。”丞相大人道,“太子殿下,西北战事胶着,暗语一事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依臣之见,此暗语还是要解的。”

    萧琤勾唇冷笑:“解自然要解,毕竟孤也很想知道,顾扶洲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不能按照他的心意去解。”萧琤想了想,道,“‘广而告之’就免了,去把翰林院那帮学士找来,让他们在勤政殿偏殿慢慢解,解不出来就在里面一直待着。另外,孤也不希望无关人等知晓这道暗语,你们可明白?”

    翰林院学士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若他们都解不出来,民间的普通人又如何会知道。兵部尚书盛赞道:“殿下英明。”

    次日,位于皇宫西门的翰林院里见不到一个学士,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和翰林院相对而立的太医院则一切如常。

    来太医院请太医的多是各宫的宫女太监。光是看他们的穿着和姿态,就能看出他们主子在宫中的地位。比如今日来的一位宫女,衣着不算特别华丽,但姿态大方,颇有气质,太医院的太监对她也格外热络。原来此人是凤仪宫的宫女,绿腰。

    绿腰一进太医院的门,褚正德便站了起来:“绿腰姑娘来此,可是皇后凤体有恙?待老夫收拾片刻,马上就去凤仪宫。”

    “褚太医不必麻烦。”在诸多当值的太医中,绿腰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最惹眼的,“皇后娘娘点名要林太医为她看平安脉。”

    褚正德脑袋一甩,猛地看向林清羽,气得胡子乱抖:“他?一个刚进太医院的七品医官,如何能照料皇后的凤体?!”

    林清羽扫了褚正德一眼,背起医箱。

    也是没脑子。皇后找他肯定不是为了平安脉,若他没猜错,应该是为了陆晚丞。

    绿腰漠然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林太医请随我去凤仪宫罢。”

    褚正德瞪着林清羽离开的背影,胡子几乎快冒烟:“不敬前辈!”

    林清羽到了凤仪宫,给皇后请了安。他跪在地上,正要打开医箱,就听见皇后道:“不必麻烦,本宫今日找你不是为了这个——平身罢。”

    林清羽站起身,皇后上下打量着他,欣慰道:“你穿这身官服倒是好看得紧。”

    林清羽垂眸道:“娘娘过誉。”

    “你在太医院一切可好?”

    “尚可,谢娘娘关怀。”

    “晚丞的遗书本宫看过了。”皇后一脸怅然,“他字字不离你,言辞恳切地求本宫还你自由之身,本宫这个做姨母的又岂能拒绝。当然,也是你自己有本事,否则也进不了太医院。”

    林清羽没有太多和皇后交谈的兴致,静立不语。皇后长叹一声,道:“晚丞在天之灵看到你如今模样,应该也会倍感欣慰罢——算一算,晚丞走了也有三个多月了。”

    林清羽眼睫轻轻一颤:“是。还有三日,就到百日了。”

    “日子过得真快啊。”皇后伤感道,“本宫命人在长生寺为晚丞点了一盏长明灯,你若得空,就去寺里给他添添香火罢。”

    林清羽行着礼道:“微臣领命。”

    两日后,林清羽趁着休沐,带着欢瞳来到长生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三月已逝,漫长的冬日总算过去了。去年今日,也是那个人最有生机的时候。

    长生寺偏殿供奉着陆晚丞的牌位。林清羽从长明灯上借火点燃三炷香,躬身朝拜三次,将香插在牌位前。

    “林太医。”

    林清羽转过身,看到来人并不惊讶:“沈侍卫。”

    沈淮识还是那身黑色劲装,腰间佩剑。他只要不在萧琤身边,不在宫里,就称得上器宇轩昂。“林太医似乎预料到我会来。”

    “我只猜到你会来找我,并不知你会今日来长生寺找我。”林清羽淡道,“看来,沈侍卫一直在跟踪我。”

    “我……我也不想。”沈淮识低声道,“但在宫里交谈始终不便,我只能在宫外寻找机会——抱歉。”他走到长明灯前,看着陆晚丞的牌位道,“林太医,丧夫之痛,是不是很难排解?”

    “还好,给自己找点事即可。”

    沈淮识惨然笑道:“如果人人都像林太医一般豁达,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林清羽没耐心和沈淮识在这伤春悲秋:“你来找我,是为了我医箱上的记号?”

    沈淮识点点头:“那是沈家天狱门中人才知道的机关暗号。可如今,天狱门只剩下我一人……”沈淮识喉结滚了滚,“林太医是如何知道它的?”

    既然这些都是姓江的一手策划,他也没隐瞒的必要:“我不知道。这个医箱,是我亡夫赠与我的。”

    “陆小侯爷?他又是如何……”沈淮识皱眉沉思片刻,“林太医,那个医箱现在在何处?”

    “我几乎随身携带,就在马车上。”

    林清羽让欢瞳取来医箱。沈淮识手指抚过那个奇特的记号,问:“林太医,我可否把它拆开一看?”

    林清羽稍作犹豫,道:“请便。”

    沈淮识把医箱中的东西悉数拿出。只见数道极快的剑光之后,红木医箱表面上出现无数裂痕,再听“砰”的一声,便崩裂而开。

    在无数木屑之中,露出了一抹翠绿。沈淮识呼吸一颤,将那抹翠绿拿起——那是一块玉牌,玉牌的一面,刻着“天狱”二字。

    “怎么会……”沈淮识低声喃喃,“天狱门人身死,玉牌俱毁……难道有人还活着?”

    林清羽道:“玉牌的后面还有一行小字。”看小字的刻痕,应该是最近才刻上去的。

    沈淮识翻过一看:“徐州,遂城……”

    林清羽若有所思:“徐州么。”

    姓江的想要引沈淮识去徐州,找这个玉牌的主人?

    林清羽问:“你要去吗。”

    沈淮识毫不犹豫:“当然!”

    林清羽哂道:“你一个武功高强的影卫,心思倒和孩童般单纯。你就那么信任我的亡夫?”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难怪会对萧琤死心塌地。姓江的大概也是知道这一点才会这么做。

    沈淮识胸口剧烈起伏,眼眶微红道:“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定、定要……”

    “你打算何时去?”林清羽道,“太子会放你走?”

    沈淮识眼中流露出一丝茫然,很快又被坚定取代:“我会想办法。”

    天狱门……他之前听都没听说过。看沈淮识魂不守舍的模样,现下也不是刨根问底的好时机。

    “你想到办法告知我一声。”林清羽道,“我也想去徐州看看,我的亡夫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沈淮识紧握着那枚玉牌,哑声道:“好。”

    林清羽走出长生寺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如火焰般跳跃,等它烧尽,这一日也快过去了。他正要上马车,一个小僧叫住他:“林施主。”

    林清羽记得这个小僧。上一回他和姓江的一道来长生寺,便是此人把姓江的请去见徐君愿。

    徐君愿……

    林清羽心中一动,问:“可是国师找我?”

    “国师尚在闭关,不见旁人。”小僧道,“他在闭关之前,命小僧转交一物给林施主。”说着,小僧从怀中掏出一枚锦囊,“林施主,请。”

    林清羽接过锦囊打开,里头装着的是一张字条,字条上面写着十个字——生辰八字,和一个名字。

    “这是……”

    看着那人熟悉的字迹,林清羽眼睛被风吹得有些干涩。他刚才还在笑沈淮识的失态,可现在,他的手怎么也抖了起来。

    他在那个人离开的第九十九日,终于知晓了他的名字。

    没想到那条怎么都睡不够的咸鱼,居然会叫这个名字。

    第47章

    回到家中,林清羽独自去了灵堂。灵堂中只供奉着一人的牌位。他看着刻得粗糙的“江大壮”三字,茕茕孑立,久久出神。

    “你告诉徐君愿,却不告诉我。”林清羽轻声道,“你说你是不是畜生。”

    暖风吹过,无人应他。

    敲门声响起,欢瞳在外面道:“少爷,张管事来了。”

    林清羽出去前,又对着牌位说了一句:“但只要你能准时回来,我也不骂你了。”

    张世全是林清羽叫来的。他不知林清羽晚上找他有何事,先把南安侯府的近况如实禀告。短短一月,侯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是死气沉沉,只因为——潘氏有喜了。

    这是林清羽未曾想到的,是他低估南安侯了,心境被摧残成那样,还要挣扎地爬起来给自己留个后。

    “大夫替潘姨娘诊出喜脉后,侯爷的病可以说是不药而愈,现下已经不用卧床,想来不久后也能重归朝堂了。”

    “他想重归朝堂,可如今的朝堂却未必还有他的位置。”说完此事,林清羽言归正传,“你在徐州的那几个月,除了替我查私盐之事,也替小侯爷办了不少事吧。”

    张世全愣了愣,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少爷。”

    “说说。”

    张世全道:“小侯爷让我在徐州的遂城找一个人,再想办法从他手上拿到一个信物。”

    林清羽问:“那个人是谁?”

    “我只知道他化名朱永新,是一个屠夫。至于此人的真实身份和真实姓名恐怕只有小侯爷知道了。”

    林清羽颔首道:“辛苦了,待会你去库房拿点补药回去送给潘姨娘。”

    张世全道:“是,少爷。”

    次日,林清羽从清晨在床上醒来开始,就觉得胸口空荡荡的,心不知落在了何处。花露进屋看到林清羽坐在床边发呆,唤了声:“少爷?”

    林清羽突然道:“今日回林府。”

    他搬家的事,未必所有人都知道。

    到了林府,林清羽陪林母用了顿饭,便一直待在书房里。林母看出他心情不虞,拦下想去黏着兄长的林清鹤:“你哥哥想自己待着。”

    林清羽一人独坐,从白天到黑夜,直到华灯初上,欢瞳进来提醒他:“少爷,您该进宫了。”

    今晚,林清羽要在太医院当值六个时辰。

    林清羽问他:“什么时辰了?”

    欢瞳应道:“已经戌时了。”

    “那离子时还有……”林清羽不说话了,敛了敛神,道,“替我更衣罢。”

    夜幕高举,宫门落钥。太医院晚上当值的太医,大多都是资历尚浅的小太医,只有一两个老太医坐镇。

    胡吉正对着方子配药。有一味药他拿不准剂量,抬头问身边的林清羽:“林太医,这苏合香少一分会不会好些——林太医?”

    林清羽回过神,道:“什么?”

    胡吉放下方子,问:“你这几日是有什么心事吗?我觉得你总心不在焉的。”

    林清羽按了按眉心:“无事。”

    “你有事一定要告诉我,”胡吉诚恳道,“我可以……”

    胡吉话未说完,院外传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胡太医!胡太医在吗?!”

    来人是勤政殿的洒扫小太监,名叫小福子。他半夜来太医院是因为有个和他同住一屋的太监忽然犯了急病,腹痛难忍,吐到天昏地暗,神志不清。他们做太监的,病了也无人在乎,只有胡太医会为他们尽心诊治。

    胡太医二话不说地收拾东西:“我马上就去。”

    林清羽道:“你还要为陈贵妃配养颜丸,我去罢。”

    胡太医诧异道:“你愿意去吗?”

    林清羽点点头。他想为自己找点事情做,唯有面对病患时,他能得到短暂的平静。

    小福子只信任胡吉,闻言有些不安:“胡太医不去了吗?”

    胡吉笑道:“放心吧,林太医的医术在我之上,有他在绝对没问题。你不知道么,时疫的药方便是林太医配出来的。”

    小福子眼睛一亮:“真的?谢谢林太医!”

    林清羽道:“带路罢。”

    林清羽跟着小福子来到太监住的司礼监。皇宫气势恢宏,庄严肃穆的另一面就是这些七八人挤在一间房的太监。他到的这间房还算好的,里头住的都是勤政殿伺候的太监,圣上身边的人,至少身上干净无异味,做最下等的苦役的太监,往往身上会有很重的酸味。

    犯病的太监经过林清羽诊治,是吃坏了东西。林清羽给他开了一剂催吐药,让他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再喝上几日养胃药,便可痊愈。

    小福子连声道谢:“我送林太医回太医院吧。”

    林清羽道:“不必。”

    “可是已经到子时,天黑不好走路。”

    林清羽怔了怔:“已经子时了么。”

    小福子道:“是啊。”

    林清羽心里最后一块,也空了。这一日,终究还是过去了。

    他还是没有出现。

    死而复生,魂魄易体之事何其罕见,在那个人之前,他闻所未闻。能经历一次已是匪夷所思,哪还有第二次给他。

    死了就是死了。死了之后,什么都没有了。

    他居然相信了那个人的鬼话,好蠢。

    林清羽目光盯着一处看了许久,忽然闭上了眼,仿佛这样就能逃避些什么。之后,他背起崭新的医箱道:“我……我自己可以。”

    他走到房门口时,睡在一边的太监在熟睡中翻了个身,模糊不清地呓语:“奇变偶不变……奇变偶……”

    林清羽蓦地顿住,难以置信地低下头,死死盯着那个面容清秀的小太监。

    睡梦中的小太监浑然不觉,嘴里仍然念叨着那句话:“奇变偶不变……”

    林清羽瞳孔猛然收缩,身体从头到脚都发着麻。他再顾不上其他,一把揪起太监的衣领,将人抓了起来。

    太监睡眼惺忪地睁开眼,茫茫然地看着林清羽:“我这是梦见仙人了……?”

    林清羽大脑一阵空白,本能地说出在心里默念过无数次的五个字:“符号看象限?”

    太监更加茫然了:“……什么?”

    林清羽百感交集,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朝太监的身下看去,颤声道:“你……实现自己毕生的梦想了……”

    穿到了一个太监身上?成了真正的老公?

    “林太医?”小福子想要拉住他,又觉得自己的手不配碰到这样的美人太医,“林太医,这是勤政殿的小松子,您找他有事吗?”

    林清羽恍惚了一阵,理智渐渐回笼。那个人若在宫里,早就来找他了。小松子知道这句话,很可能是别人告诉他的。

    林清羽手上忽然发狠,神色冰寒,厉声道:“你是从哪听来这句话的?”

    小松子被揪着衣领,几乎快喘不过气来:“哪、哪句话啊……”

    “奇变偶不变!”

    “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小松子脸涨得通红,“我只是听关在勤政殿的学士们老念叨这句话,从早念到晚,和念经似的,我不知不觉就背下来了……”

    林清羽缓缓松开手,心绪无比纷杂,失而复得的惊喜和不明真相的忐忑同时并存。

    但现在不是惊喜,也不是忐忑的时候,他必须冷静下来,探得更多的消息。

    小松子此人胡吉和他提过多次,他们很多消息都是从他那听来的。据胡吉所言,小松子心思单纯,懂得知恩图报,是个可信之人。若小松子所言非虚,那翰林院的学士又是怎么知道这句话的。

    林清羽脸色稍霁,问:“你在勤政殿还听到了什么?”

    小松子缓着气道:“就这些了。勤政殿偏殿的门一直关着,谁都出不来,我能进去是因为每日要给他们送三次饭……哦,对了,我还听到他们提到了好几次西夏什么的。”

    林清羽又问:“翰林院的学士是从什么开始被关在勤政殿的?”

    “约莫三五日前。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如今圣上病重,太子监国,众学士齐聚勤政殿,定然是受了萧琤之命。那么,消息的源头是萧琤?萧琤又是从西夏那得知的?

    无论如何,那个人还活着,有可能身在西夏,或是大瑜边陲。西夏和大瑜边陲战乱不断,那个人或许是知道自己无法准时回来,才出此下策。

    他还活着,却迟迟没有来找自己,而是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将暗号传到了大瑜的朝廷,足以说明他现在要么无法脱身,要么必须隐藏身份。他让萧琤知道这个暗号,不是要他回应,只是想通过萧琤的口,传递他尚在人世的事实。

    既然如此,他也不该暴露,至少不能在萧琤面前回应这道暗语。

    林清羽沉思许久,剧烈跳动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他对小松子说:“此事,我欠你一个人情。”

    小松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林太医是胡太医的朋友,又愿意来太监住的地方给我们治病。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们,只能给你们透露一些无关紧要的小道消息了。”

    林清羽忽然觉得,偶尔当个好人,似乎也不错。

    第48章

    林清羽让小松子多帮他留意勤政殿的情况,但小松子也仅仅是个送饭的太监,每日在勤政殿停留的时间很短,能得到的消息也有限。

    林清羽将这些零零散散的线索拼凑起来,唯一能确定的是,“奇变偶不变”这句话从西夏或雍凉而来,萧琤召集翰林院学士在勤政殿,就是为了破译这句暗号。

    他动过去雍凉找人的念头,但冷静一想,这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别说雍凉离京城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少说要一个月。就算他真的去了,没有线索也无异于大海捞针,还不如留在宫中,或多或少还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这时候林清羽反而不急了。那个人活着便好,即便处境再怎么艰难,但只要活着,他们就有重逢之日。更何况,他早就吃透了那人的性子,懒归懒,但论阴谋诡计,自己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他相信,那个人会想尽一切办法回到他的身边。他哪都不用去,只须在原地等他。

    也不知……那人如今是何模样。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是美是丑。姓江的喜欢看美人,曾经还给京城的美男排过名。陆晚丞已算是世间少有的俊美贵公子,却也不及他本人的容貌。姓江的头七回魂还要在他面前强调这一点,说明他对自己的长相甚是满意。若这次成了一个丑八怪,姓江的八成会气得吐血,怕是也没脸出现在他面前。

    万一要是成了个女子,以他的性格,大概一阵纠结痛苦后也就淡定接受了,说不定还会找个能让他躺平吃喝的男人把自己嫁出去。那……还不如嫁给他呢。

    思及此,林清羽久违地清浅一笑,双眸盈盈似水,脸颊比盛开的牡丹还要明艳,看得一旁的胡吉不禁失神了一会儿。

    胡吉不禁问道:“林太医,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林清羽嘴角微扬:“亡夫已逝百日,难道不值得我开心么。”

    “这……”胡吉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他。美人虽美,一般人可是无福消受的,他肯定自己没这个福气,想都不敢妄想。

    两人说着话,身后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当值期间,也是你等闲聊之时?!”

    说话者自然是褚正德。自从上回林清羽被叫去凤仪宫,褚正德看他就越发不顺眼,连带着对和他走得近的胡吉也没什么好脸色。

    太医院乃论资排辈之地,他们是下官,对褚正德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忤逆。胡吉讪讪地闭上了嘴。林清羽心情好,也懒得和老东西过多计较。

    不多时,一个东宫的太监来到太医院,称太子殿下偶感不适,传林清羽林太医去东宫为其诊治。

    第一回

    尚且能忍,第二回是忍无可忍。褚正德恼羞成怒道:“这东宫尊体向来是老夫看顾,再不济也是胡吉。林清羽才疏学浅,殿下怎会点名他去诊治?”皇后和太子接连越过他去找林清羽,是在打他的脸么!

    林清羽淡然道:“褚太医似乎很想去给太子诊治。这个福气,褚太医若是想要,我给你便是。”

    东宫太监冷道:“殿下的心意哪是旁人可揣测的,我等只须听命便是。难不成你们要抗命不尊?”

    褚正德一跺脚:“简直岂有此理!”

    胡吉隐约知道太子对林清羽的心思,担忧道:“林太医,你千万要当心啊。”

    “无妨。”林清羽将一瓷瓶放进袖中,“太子顾忌着顾大将军,应该不会对我怎么样。”

    他和顾扶洲素未谋面,顾扶洲也只是因为他父亲对其的救命之恩才认了这个干爹。顾扶洲远在雍凉,却能将他庇护在他的赫赫战功之下,让萧琤暂时动不了他。即便顾扶洲只是无心之举,亦值得他当面重谢。

    以防万一,林清羽又道:“你待会是不是要去长乐宫给陈贵妃请平安脉?”

    到了东宫,林清羽跟着太监来到供储君休憩的偏殿:“林太医,请。”

    林清羽走进殿内,看见里头犹如狂风过境,一片狼藉之中摆着一张酒案,上头放满了喝空的酒壶。萧琤侧躺在酒案后,仰着脖子往嘴里灌酒,看起来油腻又凄惘。

    林清羽按照规矩跪地行礼:“参见殿下。”

    萧琤将酒壶丢开,摇摇晃晃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来了,你可让孤好等。”

    “微臣不敢。”

    “你有何不敢,孤看你胆子大得很。”萧琤看了他一阵,眼中渐渐变得迷惘,抬手想要触碰他的脸,“你这双眼睛……生得甚好。”

    林清羽胃里泛起阵阵恶心,偏头躲开萧琤的手。萧琤如遭重击,似乎看清了眼前人非心中人:“静淳他从来不会用这种眼神看孤,”萧琤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你若是瞎了,是不是就会像静淳一样,眼里只透着天真和无邪。”

    林清羽静望着他,心里却想着无数种折辱人的方法。萧琤给了他灵感,把人眼睛弄瞎,或者干脆直接取出眼珠,似乎挺有趣的。

    “殿下喝多了。”林清羽道,“微臣给你开一个醒酒的方子。”

    萧琤怒吼道:“你看着孤!”

    “若无其他事,微臣告退。”

    萧琤陡然抓住他的手臂,两眼怒睁,凶狠道:“孤是太子,孤即便是强要你,你又能如何!是,你是顾扶洲的义弟。可难道顾扶洲敢为了一个半路认的义弟,和孤过不去?!”

    林清羽眼眸一暗,竟笑出了声:“那你试试。”

    他或许逃不过此劫,但萧琤也别想活着离开东宫。可惜了,他要和这个狗东西同归于尽。

    他突然想起了姓江的在新婚之夜说过的话:“林清羽……那个死在东宫的美人太医?”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他的结局么。

    萧琤目光锁着他的脸,没有松手,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是沈淮识。

    除非主上有难,影卫不得轻易现身。萧琤眯起眼睛,寒声道:“你来做什么?”

    沈淮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脑袋重重磕下:“求殿下……放过林太医。”

    萧琤观察着两人的神色,突然古怪地笑了声:“你再说一遍。”

    沈淮识道:“殿下酒后失控,若在清醒时,断然不会如此。”

    “你替他求情?你居然替他求情!”萧琤的笑声越来越大,也不知是在嫉妒他们其中的哪一个,“孤总算明白了,小清羽怎么那么好心给你包扎上药,哈哈哈——”

    沈淮识声音发颤:“属下知道,今日是静淳郡主的生辰,殿下每年这个时候都……”

    “闭嘴。”萧琤神色狰狞,“你这么护着他,不如就来替他!”说着,一把将沈淮识扯了起来,手从沈淮识的胸口伸了进去。

    沈淮识瞪大眼睛:“殿下?!”

    “怎么,害羞了?孤还以为你是嫌孤没有喂饱你,才在孤的眼皮底下勾搭其他男人!”

    沈淮识无助地摇着头:“属下没有……”

    林清羽紧紧攥着衣袖中的药瓶,强迫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冷静思考对策。沈淮识武功高强,他手里有药,若沈淮识愿意配合,他们或许可以……

    这时候,外头传来通传声:“贵妃娘娘驾到——”

    萧琤一顿,厉声问道:“母妃为何突然来了。”

    “贵妃娘娘听闻殿下抱恙,还去太医院请了太医,特来探望殿下。”

    “母妃怎会如此小题大做。”萧琤看向林清羽,眼中暗藏凶光,“可是有人在她面前添油加醋了?”

    林清羽将药瓶塞回袖中,冷静道:“微臣不知。”

    酒意下头,萧琤恢复了几分清醒。他看向倒在地上的沈淮识,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把衣服穿好,命人煮杯醒酒汤来。”

    沈淮识拢着衣襟从地上爬了起来,低着头道:“……是。”

    林清羽毫发无损地走出了东宫,在无人的角落里缓缓沉下一口气。

    他忍不住想,若顾扶洲没有认他父亲做义父,他和沈淮识没有结识,他今日还会这么幸运么。

    没有顾扶洲,萧琤不会有那片刻的犹豫;没有他故意的接近,沈淮识不但不会为他求情,还会在他对萧琤下手的时候现身,将那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他或许会死在东宫,死在沈淮识的刀下。

    冥冥之中,就好像……好像是有一双手,将他从天命的结局拉了出来。

    林清羽抬头看着西北方的苍穹,轻声道:“是你么。”

    即便天各一方,不得相见,那个人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他。

    劫后余生,林清羽像突然没了力气,靠着宫墙缓缓蹲下:“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是夜,勤政殿灯火通明,内阁大臣围着一封刚到的西北急奏,个个面色凝重。

    萧琤指尖敲打着桌案,心浮气躁,额角也因饮酒隐隐发痛。

    不多时,褚正德在小松子的带领下走了进来:“参见太子殿下。”

    萧琤废话不多说:“孤问你,你可知一种叫‘天蛛’的毒?”

    “回殿下,这是一种出自北境的奇毒。中毒者若无解药,五脏六腑将被毒气侵袭,最终缓慢衰竭而亡。”

    “那天蛛可有解法?”

    “有,但解法极其复杂。”褚正德知无不言,“要用北境的千年雪莲作为药引,再用太医署千草堂独有的暖玉臼捣成粉末,并在药成后即刻给中毒者服药,方能解毒。”

    萧琤道:“你的意思是,这毒,只有在太医署能解?”

    “正是。”

    “行了,你退下罢。”

    待褚正德退下后,萧琤沉声道:“在雍凉的人,竟会中北境的毒,你们不觉得奇怪么。”

    丞相大人道:“殿下,天机营已证实中毒确有其事。无论他是如何中的毒,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把这毒给解了啊。”

    萧琤脸色难看,百般不愿,却不得不妥协,咬牙切齿道:“传孤的旨意,准顾扶洲即刻归京。”

    第49章

    顾扶洲即将归京的消息由小松子口中传到了林清羽耳中。林清羽和萧琤有着同样的疑问,认为此事有太多蹊跷之处。

    从几人的对话中,不难看出顾扶洲是因为中了天蛛之毒才得到了返京的允准。如今圣上病得神志不清,顾扶洲能不能回京全看萧琤如何想。

    数月前,顾扶洲连发多道奏本请求归京,均被圣上太子置之不理。但此次的情况截然不同,顾扶洲乃军心之所向,朝廷再如何忌惮他手中的兵权,也不能让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中毒身亡。倘若他们不准顾扶洲归京,明明有解毒的法子却任其毒发而亡,顾扶洲手下的三十万大军轻则对朝廷丧失信心,重则倒戈相向也未可知。

    可为何偏偏是天蛛之毒?若和上回一样,是西夏动的手,西夏为何要用来自北境的慢毒,直接用见血封喉的剧毒,用姓江的家乡话来说——难道不香吗。

    他能想到的,萧琤肯定也能到。然事已至此,萧琤为了顾全大局,即便知道其中有隐情,也不得不下旨准顾扶洲归京。

    无论如何,顾扶洲能回来于他而言都不是件坏事。顾扶洲回来,他父亲定然随行。他父亲一走便是半年,这下他们一家四口总算能团聚了。

    顾扶洲此次归京不是班师,而是回京中解毒。为了稳定局势,朝廷决定秘而不发,让顾扶洲秘密返京,宫中除了内阁重臣,只有太医院知晓此事。

    消息传到雍凉八百里加急需要十天,再到顾扶洲抵达京城,至少还要再等大半个月的时间。太医院要在这大半月内,准备好天蛛的解药。

    林清羽自那日从东宫回府,毫无预兆地发起了高热。他强撑着为自己开了方子,让花露照方抓药,又命欢瞳去太医署为自己告假,之后便沉沉睡去。

    病来如山倒,林清羽睡得昏昏沉沉,不知白天黑夜。恍惚中,他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清羽,清羽……”

    语气悠然带笑,甚是惬意。

    林清羽想回应他,却怎么也睁不开眼,身上像被压了一块重石,动动手指都费劲,喉间也干渴地发不出声来。

    奇怪的是,他明明闭着眼,竟还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接着那一声声“清羽”陡然变了调,成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林太医。”

    林清羽终于用力地一睁眼,看清了他床边站着的人,哑声道:“沈侍卫?”

    “是我。”沈淮识递来一杯茶,“还好吗?你看上去脸色很差。”

    凉茶入喉,林清羽逐渐清醒了过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这是做梦了。

    林清羽用手背探了探自己的额头,高热已转为低热,他身上也恢复了一些力气。“你为何会出现在我府上。”

    “我听太医院的人说你因病告假……”沈淮识局促道,“我是来探病的。”

    “半夜三更,招呼不打一声站在病人床头。你们影卫都是这样探病的?”

    沈淮识情绪低落:“我不能让别人发现,只能出此下策。”

    以沈淮识的身手,别说区区一个林府,让他夜闯皇宫都未必会被人发现。林清羽嗤道:“确实不能被太子发现,否则他又要觉得自己没喂饱你,逼得你到我府上偷欢。”

    沈淮识的脸因羞耻涨得通红:“殿下酒后冲动,我……我替他向你道歉。”

    林清羽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大笑话:“你替他道歉?你是他什么人,凭什么替他道歉?凭你爬上了他的床么。”

    沈淮识神色僵硬:“别、别说了。”

    “不想听这些你就滚。”林清羽眼底生出几分冷意,“我对看人犯贱没兴趣。”

    沈淮识若一直执迷不悟地贱下去,对萧琤死心塌地,又怎么能替他办事。

    枉费他花时间给沈淮识解毒治伤,废物。

    沈淮识沉默许久,轻声道:“我,静淳,还有殿下,三人自幼相识。静淳性格天真烂漫,不谙世事,虽然是个‘宫女’,却总是娇娇气气的,一遇到委屈就哭鼻子。静淳一哭,殿下就会去哄他。我不会哄人,只能在天狱门把武功练好,想着这样就能永远护着静淳和殿下。后来……静淳被北境王看中,他不想嫁,哭着求殿下救他。但圣旨已下,即便是殿下也无能为力。这是殿下的一块心病,从那以后,殿下每每遇到有关静淳的事,就会变得性情暴戾,喜怒无常。”沈淮识抬头看向林清羽的眼睛,“林太医,你的眼睛真的太像静淳了,所以殿下会一时没控制住。”

    林清羽在一堆废话中找到了重点:“天狱门?皇家暗卫不是都出自天机营么。”

    沈淮识犹豫片刻,道:“天机营和天狱门同是天子爪牙,天机营在明,天狱门在暗,世人只知天机,不知天狱。两者一明一暗,相辅相成。三年前,天狱门一朝覆灭,数百人中只剩我一人苟活于世。”

    沈淮识说的简单,隐去了很多细节。林清羽问:“天狱门是谁灭的?”

    沈淮识摇了摇头,似不想多提此事:“总之,是殿下救了我。之后,我改投天机营,继续为殿下效力。我以为天狱门除了我无人在世,没想到还能在你那看到天狱门的玉牌。”沈淮识眸光微动,“徐州,遂城……我一定要亲自去看看。”

    林清羽问:“你打算何时动身。”

    沈淮识叹了口气:“顾大将军回京,我暂时走不开。”

    “为何?”

    “顾大将军身边有天机营的人,从雍凉到京城,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均在殿下的掌控之中。”

    林清羽有些奇怪:“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泄露出去?”

    沈淮识笑了笑,道:“顾大将军何其睿智,他如何会不知道自己一直在被天机营监视。但这是他返京的条件,他想回来,只能接受。”

    “听你的语气,似乎很敬佩顾大将军。”

    “大瑜朝的男儿,有谁会不敬佩一国战神。虽说他最近有一些匪夷所思的行为,但……”沈淮识话音一顿,“有人。”

    林清羽朝门口看去,什么都未瞧见,再回头,沈淮识已不见了踪影。再过片刻,花露推门而入,看到林清羽坐在床头,惊喜道:“少爷,你醒了!”

    窗不知何时被打开了,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无人来过。

    林清羽忍不住想,沈淮识这身手,萧琤能挨过他一刀么。

    病去如抽丝,林清羽的病拖拖拉拉了半个月才好透,整个人因病瘦了一圈,颇有弱柳扶风之态,看一眼便能激起男子的保护欲。

    胡吉本着让林清羽好好休息的想法,和他一同当值时主动揽下了所有的事情。可褚正德见不得他闲着,打发他去太医署配制天蛛的解药。

    六月三伏,热浪袭袭,谷风阵阵。顾扶洲在一个黄昏,悄然入京。

    天蛛之毒之所以必须在京城解,盖因其药引——北境雪莲必须用暖玉臼捣入药中,成药后又须在一个时辰内服药。暖玉臼世间少有,大瑜一共才有三枚,其中一枚在北境,剩下的两枚在太医署千草堂。

    顾扶洲抵京的消息一传到太医署,太医署上上下下都忙碌了起来。

    一切准备齐全,只差最后一味药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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