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13章

    立冬之后,是小雪。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常迟上不少,天总是阴沉沉的,似乎老天也不确定要不要下雪。

    陆晚丞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难得醒一次,也是因毒发疼醒的。从前,他还能坐在轮椅上去院子里晒晒太阳,如今却坐都坐不起来。除了床上,他哪都去不了。

    月底,林母过四十岁大寿,林清羽回了一趟林府。林母见他独自一人回来,便知陆晚丞情况不容乐观。她怕长子难受,也未多问,倒是林清鹤问道为何晚丞哥哥没有一起来。林清羽摸摸他的脑袋,说晚丞哥哥下次就来了。

    林母喜静,不爱热闹,加之丈夫不在家,她只让人做了一桌儿子们喜欢的菜,和孩子们一起安安静静地过寿。她望着窗外的阴天,道:“等这场雪下下来,你父亲也该回家了罢。”

    林清羽不敢离开侯府太久,陪林母用过午膳就回了侯府。回到蓝风阁,林清羽看到花露哼着小曲在院子里给那棵枯败的桂花树浇水,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自从陆晚丞吐了血,蓝风阁上下就一片愁云惨淡,他也许久未见花露如此惬意了。

    花露欢喜道:“少爷刚刚睡醒啦。他今日精神特别好,都能自己坐起来了,一口气喝了小半碗粥不说,还让我给他换了一件红色喜庆的衣裳。少君,您说少爷是不是要好起来了啊。”

    林清羽蓦地一愣,心陡然下沉。

    第38章

    林清羽来到卧房门口,门虚掩着。

    今日回林府,他没有带欢瞳,此刻欢瞳正蹲在陆晚丞轮椅旁,给他腿上盖上毯子。欢瞳跟随他多年,也算见多识广。他见陆晚丞精神好得出奇,并未像花露那般欢天喜地,只是强颜欢笑地和陆晚丞说着话。

    “小侯爷晚上想吃什么,我让小厨房提前备着。”

    陆晚丞想了想,道:“想吃梅花糕。”

    欢瞳哑声道:“好咧。”

    “什么时辰了。”陆晚丞脸转向衣柜的方向,问。

    林清羽跟着朝衣柜看去,并未看到什么特别之处。

    欢瞳道:“申时末了。”

    “你家少爷怎么还不回来。”

    “应该快了,少爷说会回来用晚膳的。”

    陆晚丞一直看着那个方向,有些担忧的:“要快点啊。”

    林清羽退了出去。

    院子里,花露依旧在哼着小曲,曲调轻快,婉转动听。她转过身,见林清羽站在门口,奇道:“少君,您怎么不进去呀?”

    林清羽回过神,道:“花露,借你妆奁一用。”

    林清羽这辈子只上过一次妆,就在嫁与陆晚丞的那日。因男子不适浓妆,他又极其反感,出嫁时喜娘只给他描了眉,涂了唇,眉心贴了花钿。

    陆晚丞不在乎他有没有描眉涂唇,他似乎只想看他穿喜服,贴花钿的样子。

    林清羽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突然发现这段日子,他似乎也清减了不少。他拿起笔,对镜一笔一划地还原当日贴在他眉间的花钿。那是一个简单的对称花钿,寥寥不过三笔,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气质。他好像不再是自己,而是一个靠容貌取悦夫君的妻子。

    原来,士也可以为知己者容。

    接着,他褪去身上的素衣,将繁杂的喜服一件件地穿上,玉带束腰,最后披上一层霞帔。束发的玉冠被摘下,青丝如瀑垂落,他拿起喜冠,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已经够了。他到底是送人,不是成亲。

    “少爷?”欢瞳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少爷您回来了吗?”

    林清羽还未应声,欢瞳便闯了进来,看到他后倏地愣住。

    林清羽站起身,喜服的后摆拖着地;他没有束冠,只让长发自然披肩垂下,一低头,发丝便挡住了半边容颜。

    欢瞳从未见过这样的少爷,明艳不可方物,举手投足之间皆是风情。他呆了半晌,直到林清羽走到他跟前,方才缓过来:“少爷,你怎么……”

    林清羽问:“小侯爷在何处?”

    “小侯爷以为少爷还没回来,就说要去院子里等。”欢瞳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声音里带上鼻音,“少爷,小侯爷他、他……”

    “我知道。”林清羽异常平静,“你让人备好晚膳。今夜,不需要你们在旁伺候了。”

    喜服,又或者叫嫁衣,穿在身上沉重不便,稍有不慎就可能踩到衣摆。为了能快点到陆晚丞面前,他不得不像女子一般提着衣摆,穿过寂静的回廊,快步来到院中——

    陆晚丞一身大红衣裳,披着雪白的狐裘,坐在虚位已久的轮椅上,犹如雪中红梅,轰轰烈烈地闯入他的眼帘。

    今日的陆晚丞神采奕奕,脸颊和嘴唇都有了血色,双眸璀璨,隐隐带着少年意气,仿佛回到了今年暖春之时。那时的陆晚丞还不用坐轮椅,甚至会没自知之明地尝试抱起他。

    如果……如果陆晚丞身上的那件衣裳没有大那么多,如果他的双腿还有知觉,他或许也会觉得,陆晚丞说不定真的要好起来了。

    陆晚丞就坐在那里,静待君来。

    林清羽张了张唇:“晚丞。”

    陆晚丞反应稍显迟钝,先是一怔,而后慢慢地转过头,看着他,展颜微笑:“你回来了。”

    和平时见到他的反应没什么区别。

    林清羽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一撞。

    陆晚丞说了那么多次想看到他穿嫁衣画花钿。为何等他真的穿了,画了,竟半点特别的反应都没有?

    他抬起手,试图去触碰陆晚丞的眼睛。他的指尖几乎要碰到陆晚丞的眼睫,陆晚丞依旧睁着眼睛,眼帘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嘴角弯着,笑得极是好看:“你今日回家可有吃岳母大人亲手做的梅花糕?对了,清鹤的门牙长回来了没。”

    林清羽的手在空中僵了一僵,缓缓落下:“吃了,长回来了。”

    他怎么忘了呢。陆晚丞全身上下都是毒,出现什么情况都是正常的。他怎么能忘了。

    “我让欢瞳也备了点梅花糕,”陆晚丞道,“你再陪我吃点?”

    林清羽点点头,听见陆晚丞又唤了声“清羽”,开口道:“好。外面冷,我推你回去。”

    林清羽推着陆晚丞来到厅堂。按照高门大户的规矩,用膳都该在厅堂用。以前陆晚丞是懒,要人把饭菜送到他面前。后来,陆晚丞渐渐病重,饭菜即便送到床前,他也吃不了多少。

    欢瞳让小厨房备了一桌子菜,红着眼睛上完菜正要下去,陆晚丞叫住他:“有酒吗?”

    林清羽不允许自己手里的病人饮酒。两人成亲这么久,一次酒都未喝过。林清羽道:“你的身体,不宜饮酒。”

    陆晚丞道:“可是,我已经十八岁了。”

    “这和……”林清羽深吸一口气,拿出平常的语气,“这和你几岁没有关系。”

    “怎么没关系。十八岁意味着可以为所欲为。好不容易挨到十八岁,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就……”陆晚丞一顿,笑道,“林大夫就让我喝一杯吧。”

    林清羽稳住气息,吩咐欢瞳:“去拿酒来。”

    欢瞳给两人上了酒,低声道:“两位少爷没别的事,我就先退下了。”他怕他再留下,会忍不住哭出声。

    陆晚丞道:“你走了,谁伺候我吃饭?”

    欢瞳不知所措地看向林清羽。林清羽道:“我伺候。”

    陆晚丞微微一怔,佯作惊讶:“这么好?”

    林清羽给陆晚丞盛了一碗汤,凑到他嘴边:“张嘴。”

    陆晚丞乖乖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就着他的手喝下一口汤,露出满足的表情:“再来一口。”

    陆晚丞吃了没几口菜,就说要喝酒。酒是事先温过的,欢瞳特意拿的温和的梨花酒。酒液入口无辛辣之感,酒香经久不散,陆晚丞抿了一口,很捧场地说:“好酒。”

    明明他喝药时,都不会觉得药苦了。

    林清羽偏过头,不忍看他。他听见陆晚丞问他:“清羽,我们成亲时喝的合卺酒是这种酒吗?”不等林清羽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合卺酒你总不会也是和公鸡一起喝的吧。”

    林清羽闭上了眼睛:“我……不记得了。”

    陆晚丞便道:“那就当你是和我一起喝的。”

    林清羽收敛好情绪,再次睁开眼。窗外夜色渐浓,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簌簌而落,雪月俱白。

    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林清羽心底生出一丝欣喜,他记得陆晚丞说过,想看他撑伞站在雪中,脸颊被衣衫染红。“晚丞,外面下雪了,你想不想去……”一个“看”字卡在喉间,说不出口。

    “下雪了?”陆晚丞像是感觉不到林清羽的异样,语气轻快,“那我还挺幸运。走啊,赏雪去。”

    林清羽事先打过招呼,下人都在自己房中待着。无人看见他一身嫁衣,撑着一把伞,长发散落地站在雪中。

    无人……看见。

    陆晚丞伸出手,让那软白的雪花落在自己掌心。离了屋里的灯光,他的脸色迅速黯淡下来,嘴唇失去血色,唯余一双眼睛是亮着的。仿若昙花一现,拼命绽放过后,迅速枯萎。

    ……太短暂了,短暂地让人害怕。

    林清羽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的绽放维持的久一些,只能徒劳地握住他微凉的手。“冷不冷?”

    陆晚丞摇摇头,突然问他:“清羽,你还是喜欢女孩子的吧?”

    林清羽喉结滚了滚,道:“这是自然。”

    陆晚丞点点头,笑道:“那就好。”

    陆晚丞又看了一会儿雪,眼帘半睁半阖道:“清羽,我有点累。”

    林清羽心里空空荡荡的,轻声道:“累了,就睡罢。”

    睡着了,就解脱了,再也不用受病痛毒发之苦。

    可陆晚丞没有听他的话,依旧固执地睁大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着:“对不起清羽,我好像……撑不住了。但我已经很努力了,你别生气。”

    “不会,”林清羽跪在雪地里,一手撑伞,一手捧起陆晚丞的脸颊,声音温柔似水,“不会生气。”

    陆晚丞大概已经看出来了东宫一事没有如他们所愿。是了,陆晚丞那么聪明,他什么都知道,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陆晚丞在伞下笑着,给他讲了最后一个笑话:“萧琤惨死之日,家祭无忘告乃夫。”

    林清羽闻言,不禁轻一莞尔。

    陆晚丞似乎是感觉到他笑了,一直看着他,看着他,直到再也支撑不住,终于闭上了眼:“那,我先睡一会儿。你记得叫醒我。”

    林清羽答应他:“好。”

    雪越下越大。

    林清羽的手再如何发烫,那个人还是在他的掌心里,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冷得僵硬彻骨。

    朔风夜雪,寒色照人,万籁俱寂。

    他穿着嫁衣,画着花钿,一如他和陆晚丞初遇之时。

    第39章

    这夜,陆晚丞死在了林清羽眼前。

    他垂着长睫,表情安详,穿着喜庆的绯红衣袍,身上干净澄澈。他的一只手被林清羽握着,另一只手放在轮椅的扶手上,仿佛真的只是睡着了。

    他的脸失去支撑,向一旁歪去,和以前他坐在轮椅上打瞌睡时一样。林清羽下意识地丢下手里的伞,捧起陆晚丞冰冷的脸颊。

    没有了伞的遮挡,雪无声地落在他们发上,脸上,肩上。

    凶肆的伙计告诉过林清羽丧仪的流程。他应该记得很清楚,可现在,他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陆晚丞死了,他该做些什么呢。

    欢瞳实在放心不下,来院子里看看情况。他看见他家少爷单膝跪在轮椅前,艳红的喜服铺在雪地上,长发挡住了他的侧颜。他一手握着小侯爷的手,另一手捧着小侯爷的脸颊,身旁立着打开的伞,上头覆满白雪。

    两人一动不动,宛若雕像。

    “小侯爷!”

    林清羽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哭喊——是欢瞳的声音。

    欢瞳是他从林府带来的人,一开始和他一样,对整个南安侯府深恶痛绝。谁能想到,他最后会为陆晚丞哭得这么伤心。

    短短一年不到,就能将人心收服至此,陆晚丞可真有本事。

    欢瞳跪在轮椅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哭声把林清羽从一种虚无的茫然中拉回了现实。

    陆晚丞死了。或许他已经在某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获得了重生,又或许,他真的死了。

    没人能告诉他答案,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答案。可无论如何,他答应过陆晚丞,他会看着他走,然后好好地活下去。

    前半部分他已经做到了。

    林清羽缓缓站起身。他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起身时眼前黑了一瞬,险些摔了过去,但最后他还是稳住了身形。“别哭了,”他听见自己说,“你没听凶肆的人说么。你若把眼泪滴在他身上,以后做梦便梦不见他了。”

    欢瞳颤声道:“少爷……”

    林清羽逐渐回忆起凶肆伙计说过的话,木然地吩咐:“把他移至屋中,以白绸覆面,寿衣就不必换了,让他穿着这身入殓就好。做完这些,你便去报丧吧。”他顿了顿,又道:“对了,要用背的,不要公主抱。”

    欢瞳哽咽着点头:“那你呢,少爷?”

    “我去换件衣裳。”

    他不能让别人看到他穿着嫁衣,画着花钿的模样。只有陆晚丞能看,别人都不行。

    报丧,入殓,守铺……陆晚丞的丧事进行得有条不紊。林清羽事必躬亲,在南安侯府风雨飘摇,处境艰难之际,依然给陆晚丞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后事。

    消息传进宫中,皇后大为悲恸。早逝胞妹用命生下的孩子最终还是没有活过弱冠。她又想到自己的孩子远在别宫,见上一面都难,平日还要眼睁睁看着别人的儿子风光无限,越发悲痛难言。

    皇后在凤仪宫暗自垂泪。她出不了宫,只能派自己的心腹公公去府上吊唁。圣上体恤臣下,赐了不少东西下去,并让南安侯在府中安心养病,至于户部的诸多事宜,可让太子先行兼管。

    温国公夫妇得知外孙病逝亦是老泪纵横。他们年纪大了,看不得伤心场面,便选了几个得力的管事去给外孙媳妇帮着打理后事。他们知道,外孙是在意这个媳妇的,否则也不会几次三番地向他们要人,只因不想媳妇受累于管家之事。

    除了陆氏宗族,来吊唁者多为朝中百官及其家眷。来者在灵堂见到了那位由圣上亲自赐婚的男妻。但见他一身缟素跪坐于棺前,神色淡漠,从始至终没有掉一滴眼泪。灵堂中间一个大大的“奠”字,白幡飘扬,竟衬得他的容貌有几分昳丽诡谲之感。

    南安侯府一月之内连续走了两位少爷,主君卧病在床,主母又疯疯癫癫,实属匪夷所思,引得不少好事者私下议论:所谓夫妻,只能是一男一女,两个男人结为夫妻,乃是逆天而行。更别说那个男妻如此之容貌,一个病秧子哪能遭得住。这不,报应来了,可见当日南安侯府冲的不是喜,是祸。

    白日吊唁者络绎不绝,只有到了夜里,林清羽才能寻得些许安宁。花露边哭边把纸钱放入火盆,整个蓝风阁,属她哭得最为伤心。

    “有什么可哭的。”林清羽淡道,“不是早告诉了你们,他活不过冬天么。”

    花露哭成了一个泪人:“可、可是……少君,您真的一点都不难过吗?”

    林清羽愣了愣,道:“还好。”

    一切都在他预想之中。早在他见陆晚丞的第一眼,就知他活不长久。有一年的时间做心理准备,还有什么可难过的。

    林清羽看着陆晚丞的牌位,怎么看都觉得别扭。他想了很久,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他霍地站起身,说:“你们弄错了。”

    “少君,您说什么?”

    “他不叫陆晚丞。”

    潘氏和花露面面相觑。潘氏以为林清羽是太久没有休息,导致神志不清,劝道:“少君要不回房歇一会儿?这里由我守着。”

    林清羽摇摇头,重复着方才的话:“他不叫陆晚丞。”

    潘氏无奈:“他不叫陆晚丞,又叫什么呢。”

    林清羽张了张唇,“他叫江……”

    话音戛然而止。

    哭声却没有停止,凄凄戚戚,断断续续,令人厌烦。

    林清羽努力将这些声音隔绝在外。他过目不忘,过耳亦不忘,只要那个人说过,他就一定能想起来。

    可是,他想了很久,想到所有人都走了,想到灵堂里只剩下他一人,也想不出那人的名字。他只想起了在中秋之夜,那个人不正经的胡言乱语:

    “我姓朱,名大壮,你还除了唤我‘晚丞’,还可以叫我‘大壮哥’。”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其实吧,我姓江,叫……”

    林清羽轻笑出声。

    烛光映照着他苍白又难掩清丽的容颜。他缓缓收起笑容,此后,再无其他表情。

    他就这样,在那人的棺前,枯坐天明。

    陆晚丞死后的时间似乎过得极快,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他的头七。

    相传,死者的魂魄将于头七这日返家,见亲人最后一眼,之后才能安心地转世投胎。头七回魂夜,家人应当回避于灵前,在梦中与死者相见。

    林清羽从来不信这些,却还是早早地上了床。不知是不是这几日操劳过度,他很快就有了睡意。

    睡梦中,他隐约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声音是陌生的,语气却甚是熟悉,散漫中带着笑意,像极了某个人。

    林清羽蓦地睁开眼睛。他以为自己会见到陆晚丞,没想到却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少年。

    那少年身形颀长,肩宽长腿,穿着他从未见过的异邦服饰,留着干净利落的短发,五官放肆地精致着,眉眼张扬中带着懒倦,一副睡不饱的俊美模样。

    少年靠着床铺坐在地上,见他醒了,笑着唤他:“清羽。”

    林清羽怔怔地看着他。

    “我没骗你吧,”少年托着腮,笑道,“我是不是比陆晚丞好看多了?”

    林清羽恍惚地点了点头。

    少年又问:“声音是不是也比他好听?”

    林清羽又点头。

    少年抓起他的手,往自己小腹上放:“给你摸腹肌。”

    少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服,袖子还是短的。林清羽摸到了所谓的腹肌,温热坚固,充满生机,无比真实。

    ——是梦?此人是他想象中的陆晚丞?

    少年望了他一会儿,叹气:“好不容易见次面,你怎么呆呆的。再不说话,我就要走了。”

    林清羽心中一急,拉住少年的衣摆:“你要去哪?”

    “我面前只有一条路,只能往前走。至于这条路通向何处,我也不知道。你还记得我们的暗号吧?”

    林清羽立刻背了出来。

    少年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站起身:“我该走了。”

    林清羽跟着下了床,这才发现少年竟比他高了大半个头。“名字,”林清羽迫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静了静,突然拦腰抱起了他。林清羽被抱得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搂住少年的脖子。少年笑得畅快:“你好轻,比我想象得还轻。”

    这人,不许别人公主抱他,自己公主抱别人倒这么顺手。

    林清羽想嘲讽他,又想到这人已经死了,他们是在梦里,又把话咽了回去,捡紧要的问:“你到底叫什么名字。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给你供奉牌位?”

    少年把他放回床上,单膝跪在床前,就像那日他单膝跪在轮椅前一样。“我要是能回来,我再告诉你。如果我没回来,你就当我从来没出现过。”

    “不,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

    少年不理他,转身朝夜色中走去,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林清羽想追上去,脚下却像生了根一般,怎么都动不了。

    “江……”

    江什么?

    林清羽从梦中惊醒,只见天光大亮,满室都是朦胧的清光。

    第40章

    林清羽在床上静坐许久,一时竟分不清梦境与现世。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还能回忆起少年小腹的触感,却怎么也想不起梦中人的容貌。

    他只记得那个人比他熟悉的陆晚丞要高,要“帅”,声音要更好听,能轻轻松松地抱起他。还有……还有什么呢。

    他对少年的记忆像是被蒙上一层纱幔,再怎么努力看,也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轮廓。

    花露打来热水伺候他洗漱。他问:“你昨夜梦见他了么。”

    花露眼圈又是一红,摇了摇头。

    林清羽缓缓收拢掌心:“他回来了。”

    “少爷可有对少君说什么?”

    林清羽莞尔:“他和以前一样,正事不提,尽说些没用的废话。”

    连名字都不肯告诉他,太畜生了,应该被吊起来痛打一顿才是。

    可即便是废话,梦境的气氛依旧温暖得让人留恋。只可惜,梦一醒,便什么都没了。

    林清羽开始陆续收拾陆晚丞的遗物,挑选一些作为陪葬品,

    东西太多,他先让花露筛选了一遍,挑出近一年里陆晚丞用过的东西,其他太过久远的可随意处置。

    穿过的衣裳,戴过的玉冠,用过的碗筷,玩过的投壶,看过的书,玩过的……鸟。

    前半年,陆晚丞身体不算太差,收集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还养过画眉和八哥。后来,他的身体逐渐变差,画眉八哥也跟着病死了。陆晚丞亲自给两只鸟办了后事,哼着一首欢快的曲子送它们上路,说那曲子叫什么黑人抬棺,还问他想不想学,他可以教他,等他死了就让凶肆的人用唢呐吹这首曲子,抬着棺送他走。

    那时的自己根本懒得理陆晚丞,任由他在耳边说些离谱之事,一个正眼都不想给。还好,他记忆过人,即便当时没有在意,如今也能回想起不少细节。

    陆晚丞喜欢不用怎么动弹就能寻到乐子的事情。一日,他心血来潮,说想知道大瑜百姓是怎么给羊脱毛的,便让管事从庄子上牵了一头羊来,当着他的面把人家羊的毛全剪了。

    “我要是那只羊,肯定害羞死了。”陆晚丞躺在这把躺椅,如是说。

    这把躺椅也是陆晚丞的心头好。他喜欢躺在上面晒太阳,摇摇晃晃,眯着眼睛,像一只慵懒的猫。

    林清羽学着陆晚丞那样,在躺椅上躺下,拿起手旁的话本翻阅。

    这本话本他印象很深,一本民间探案集。陆晚丞在第三页圈出了凶手的名字,导致无法看下去。他写了一个“滚”字送给陆晚丞,之后便再没翻阅过这本书。他没想到,陆晚丞竟在书中回复了他。

    “此人是凶手。”

    “滚。”

    “最后居然是林大夫中招!对不住了,给您磕个头。”

    林清羽看着某人潦草的字迹,嘴角浅浅弯起。

    陆晚丞总是这样,先把人惹得无语,然后又迅速诚恳道歉,让人气都生不起来。

    那时的陆晚丞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成日吃吃喝喝,赖在床上不肯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变得城府深沉,殚精竭虑?

    胸口传来轻微的钝痛,林清羽合上话本,依旧流不出泪来。

    也许他失去的,本就是他不该拥有的。

    在书房里,林清羽找到了陆晚丞一个月前的绝笔。他在信中言,生母温氏留下的嫁妆悉数留给遗孀林氏。其次,希望外祖向皇后进言,他既已身死,男妻冲喜一事理应到此为止,可放林氏归林府,从此嫁娶婚丧,各不相干。

    温氏出嫁时,温国公为其备下了十里红妆,二十年过去了,几乎没怎么动过,堪比整个林府的家产。

    除此之外,陆晚丞去后,张世全也和林清羽算了一笔账。自从接手侯府庶务,张世全悄无声息地将侯府一大半田地,别庄,铺子的地契转到了林清羽名下。

    陆晚丞在两人新婚之夜时说过,等他死了,就让他带着他的遗产回林府逍遥快活。

    陆晚丞没有骗他。

    只剩下一件事,是陆晚丞在死前没拿定主意的。“少君,徐州私盐一事,小侯爷并不知情。依您看,现在该当如何?”

    林清羽本想用这件事让梁氏就范,顺便在利用完陆念桃之后将其拉下马——陆念桃来日若真的当上贵妃诞下皇子,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可惜,还没等到他动手,这对母女自己就先不行了。

    不过一年的光景,南安侯府死的死,疯的疯,病的病,已是危如累卵。现在只等南安侯撑不下去,轻则告老还乡,重则一病不起,哪还需要他动手。

    没劲透了。

    “先将自己摘干净,任他们继续闹,”林清羽道,“日后说不定用得着。”

    张世全恭敬道:“是。”

    “少爷,”欢瞳急匆匆地跑进屋里,“太子来了,侯爷让您赶紧准备接驾。”

    皇上皇后均对陆晚丞之死有所表示,萧琤身为储君自然不能怠慢此事。他能亲自到府上慰问,也算是给南安侯面子了。

    林清羽早知道会有这么一日:“知道了,我换身衣服便去。”

    南安侯由潘氏搀扶着在侯府大门相迎,林清羽和其他宗族子弟站在后头。南安侯本以为此次太子来府上吊唁会带着侧妃一起来,不料来的只有太子一人。

    萧琤和南安侯稍作寒暄,说的无非是节哀顺变之类的客套官话:“孤一早便想来府上送表弟一程,怎想朝政繁忙,到今日才得以脱身。”

    圣上年纪渐长,秋狝那场风寒过后龙体大不如前,为了朝纲稳定,不得不让太子辅国。萧琤又从南安侯手中接手了户部,可谓是如日中天,风头正劲。

    南安侯如今只剩下一个女儿,实在忍不住,开口询问侧妃娘娘近况。萧琤只轻描淡写道:“陆氏身体抱恙,不便离宫。孤会代她替表弟上三炷香。”

    林清羽朝萧琤身后看去。储君离宫在外,除了车夫随从,竟只带了两个侍卫。以萧琤的多疑,断然不会对自己的安危如此疏忽,想必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藏了不少他的影卫。

    南安侯请萧琤入府。萧琤从林清羽面前路过时,嘴角挑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林清羽率先移开了目光。他倒不怕和萧琤对视,只是他现在若被萧琤油到,没有人能拯救他的眼睛。

    一行人到了灵堂。林清羽身为陆晚丞的遗孀,由他点燃六柱香,交予萧琤。

    萧琤接过香,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小清羽,你瘦了。”

    林清羽神色木然,好似没有听见。

    萧琤看着陆晚丞的灵位,慢条斯理地扯出笑:“孤还记得表弟曾言,只要他没说结束,什么都不会结束。可如今呢?他躺在棺中,魂归西天。站在小清羽面前的人,是孤——这难得还不算结束?”

    林清羽心中一动。

    是的,只要那个人没说结束,什么都不会结束。

    他强打起精神,道:“殿下可听闻过关于我的流言。”

    “流言?”

    “自我嫁与陆晚丞,南安侯府祸事连连,可见男妻一事,天理不容。”

    “小清羽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萧琤邪气一笑,“孤怎么可能会娶一个男妻。孤要的,不过是你这张脸罢了。”

    林清羽眼睫一抬:“殿下……想怎么要?”

    “不急。”萧琤对着陆晚丞的灵位微微鞠了三躬。看似在虔诚上香,嘴上却说着侮辱死者遗孀的话语,“耐心狩猎,才能吃到最美味的猎物。”

    林清羽眼睫又垂了回去,手伸进衣袖中,像是要抽出什么东西。萧琤眼前闪过一道白光,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何事,一个身影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挡在了他跟前。

    林清羽手腕上传来一阵剧痛,被击退数步,堪堪稳住身体。接着,一把长剑架在了他颈间。

    一个守灵的侍女尖叫了起来,很快被捂住了嘴。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之人怔忪不已,只见灵堂之中多了一个黑衣的劲装青年,手执一把长剑,一身凛然的杀意,面无表情地看着林清羽。

    和林清羽相比,青年无论是相貌还是身段都极为普通,放入人群便会淹没。但此刻,只要他轻一挥手,就能让林清羽血溅当场。

    林清羽低声道:“沈淮识?”

    青年眼中闪过惊讶。

    “怎么了。”萧琤不悦道,“你突然跑出来做什么。”

    青年言简意赅:“林少君的衣袖中藏有一锐利之物。”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行刺储君,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哦?”萧琤危险地眯起眼睛,“林少君想在你夫君灵前,做什么傻事?”

    林清羽平静道:“暗卫大人误会了。”他拿出藏在衣袖里的东西,竟只是一支女子用的步摇。“这是小侯爷的遗物。小侯爷走后,我一直将其随身携带,养成了时不时放在手里把玩的习惯,不料会发生这等误会,望殿下恕罪。”

    萧琤审视着林清羽,其余人等均是大气不敢出,直到他说:“滚回来。”

    青年立刻收起剑,垂眸道:“属下该死。”

    这场小风波过后,萧琤果然未再久留。林清羽将步摇放入陪葬品中,让它陪着陆晚丞长眠,免得陆晚丞在另一个世界无物可转。

    停灵过后,便是下葬。陆家的祖坟在临安,陆白朔特意从老家赶往京城,为的就是送陆晚丞落叶归根。林清羽作为未亡人,理应和陆白朔同行,送陆晚丞最后一程。

    年关将至,林清羽打算过完年再动身南下。除夕那日,南安侯府不贴春联,不放鞭炮,不得走亲访友。林清羽虽然惦记着父母幼弟,但为了不让他们遭受过多非议,还是留在了侯府过年。

    他给蓝风阁的下人放了假,和欢瞳二人简简单单地过了个年。欢瞳煮了一锅饺子,主仆二人正吃着,迎来了一位客人。

    胡吉只身一人在京城,阖家团圆之际难免倍感寂寥。他先是去了林府,林母留他吃了顿饭,说他若无事,可以去南安侯府看看。于是胡吉便来了,还带了几样林母亲手做的糕点。

    林清羽向他道了谢,问:“母亲可还好?”

    胡吉道:“师娘一切都好,就是比较担心少君,也担心远在雍凉的院判大人。”

    林清羽眉间蹙起。距上次雍凉的消息传回京中已经过去了许久,迟迟未有新的消息传来。西北战事不断,顾大将军生死未卜,他父亲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胡吉听说林清羽要南下,担忧道:“南方时疫正盛,少君千万小心。”

    林清羽颔首道:“会的。”

    胡吉稍稍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林清羽送他出府,抬头看见万家灯火,星河一道。

    故岁今宵尽,新年明日来。

    那夜过后,江姓少年的魂魄再未入梦。

    第41章

    大年初三,林清羽带着欢瞳和几个护卫,同陆白朔乘船南下。从京城走水路到临安,一来一回,最快也需要一个月之久。他大概只能在路上过那上元佳节了。

    纵使此行是送葬,林清羽也未委屈自己。他租了两艘两层的大船,其中一艘专门用来停放陆晚丞的棺椁。

    此刻正值过年走亲访友之际,京城渡口船只往来,人声嘈杂,林清羽扶着欢瞳上了船。欢瞳远眺江天相接之处,感慨道:“几年前少爷离京游学,也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水路,我最怕坐船了。”

    将渡口还是这个渡口,人也还是这个人,变的只是心境罢了。林清羽这才想起欢瞳会晕船:“不若你还是回林府罢。”

    “那怎么行。”欢瞳笃定道,“少爷去哪,我就跟去哪。”

    伙计抬着棺椁上了船,陆晚丞生前能坐不站,能躺不坐,一年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出趟远门舟车劳顿,说是要他的命也不为过。陆晚丞曾言疯了才会出来找罪受,没想到最后死了还要跟着他一路颠簸。

    一切准备齐全后,船夫拔锚开船,船只离岸,人声渐息,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

    刚退了潮,江面平静无风,雾淡水云阔,朝阳铺水,亦能半江瑟瑟半江红。

    “江景是不是还不错?”林清羽将陆晚丞的灵位擦净摆好,“你若能回来,以后还是别太懒,常出去走走罢。”

    林清羽还想再说些什么,看到牌位上“陆晚丞之墓”几字,总觉得有些违和。自从在梦中见到了那位穿着奇特的少年,他再对着陆晚丞的棺木,就会有这种违和感。

    陆晚丞已然身死,那个人却未必。

    乘船一路南下,周围之景变换不断,由北方的平原变成了南方的山峦,几日后,在浔阳渡口短暂停泊。

    洪州时疫肆虐,他们的船届时将不在洪州停留,故而要在离洪州一日水程的浔阳补充物资。

    陆白朔问林清羽要不要上岸走走:“听闻浔阳的茶饼乃是一绝,林少君想不想尝尝?”

    林清羽没太大兴趣,道:“不必,我在船上等你们。”

    “那我买些给你带回来。”陆白朔道,“就当是那道‘浑羊殁忽’的回礼……”当日他进京省亲,林清羽和陆晚丞便请他吃了这道菜,“嘶,瞧我这张嘴。”

    陆白朔自觉失言,他不该在林清羽面前说这些。故人已去,追忆往昔只会徒增感伤,尤其还是在死者的发妻面前。

    好在林清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那就劳烦六少爷多买一份,也让晚丞尝尝。”

    欢瞳晕船晕得厉害,想跟着下去缓上一缓。林清羽道:“正好,你进城找家凶肆,让店家临时做块牌位,无须太精致,能用即可。”

    欢瞳以为少爷要给小侯爷多设一处灵位,问:“牌位上也是刻那几个字吗?”

    “不是,就刻……”林清羽沉吟,沉吟,再沉吟,“刻‘江大壮之墓’五字。”

    欢瞳困惑不解:“江大壮是谁?”

    林清羽淡道:“一个畜生。”

    陆家的船在浔阳停了半日,途径洪州,继续往南。眼看再有几日就到临安,陆白朔和欢瞳却相继犯了急病。

    两人的病症一模一样,先是高热不退,呕吐腹痛,没过多久身上就开始发水疱。有个船夫正是从洪州逃难来的,一看便知两人是染上了时疫。

    “浔阳离洪州不过一两日的路程,城里多的是洪州逃难去的老百姓。虽说进城时官府都是一个个查了的,也免不了有人染了病还混进去,这两位爷怕就是在浔阳染的病。”船夫以手捂鼻,离两人远远的,“官人别嫌我说话难听,得了这种病,只能听天由命。命硬的自己就能好,命不好的,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

    船舱内,陆白朔和欢瞳烧得迷迷糊糊,发病不过一日,就到了意识不清的地步,水疱也从身上蔓延至脖颈。

    林清羽要为二人诊脉,被船夫拦下:“官人使不得啊,这病会过人的!”

    林清羽打开陆晚丞送他的医箱,道:“你们离远点便是。”

    胡吉一早提醒过林清羽,林清羽早对时疫有所准备,但他没想到时疫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急。他以棉纱覆口鼻,并让船上其余人等照做。到了下一个渡口,他又让其他人下船替他采买药材,自己则留在船上照顾病患。

    欢瞳刚吐完一轮,难得清醒了些,见林清羽要给自己施针,忙道:“少爷你别过来!”

    林清羽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乱动,问:“你信我么。”

    欢瞳红着眼睛点头:“少爷是这世上最好的大夫。”

    “除了父亲和老师。”林清羽道,“我会对你试着用些药。别怕,都是些温和的良药,即便无效,也不会伤了你的身子。”

    “少爷随便用,我相信少爷……”

    林清羽给两人身上敷了药粉,亲自给他们配药捣药煎药。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随时根据两人的情况增加删减用药。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