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道:“这绝对是王永清的活,而且这个盘子,你看,
这盘子的斗彩花卉是原品,但是盘子里面应该是素白,不好看,
王永清做不了斗彩的活,就在里面画了粉彩。”
斗彩和粉彩再是相得益彰,
行内人一看也知道这是后挂彩。
她继续道:“这盘子,
做出来应该还不超过四十年。”
聂南圭皱眉:“你是怎么看出的?”
如果是新做的后挂彩,
难免有浮光和粉刺,
但是这个摸上去沉稳润滑,
完全没有任何后挂彩的痕迹,
如果不是他见多识广,可能也就被蒙了去。
结果初挽张口就说不超过四十年,这就有点绝了。
初挽看他一眼,道:“这是我们家的不传之秘,我当然有办法分清。”
聂南圭摸了摸鼻子:“好吧。”
牛车一路往前,很快就到了那村里,村里人听说找人,又看他们穿戴是外乡人,自然多有提防,幸亏聂南圭拿出橘子来套近乎,人家这才说起来,最后总算找到了那卖家。
卖家开始的时候,见到他们就皱眉,估计是怕来找后账的,等初挽说明来意,对方才道:“这是老陈的,你们找老陈?”
陈?
初挽心里隐隐感到失落,不过还是道:“麻烦带我们见见老陈吧。”
那男人便带着他们过去,说是老陈住村北边。
一路上,聂南圭开始和对方搭话,三言两语地套话,就听那男人滔滔不绝地说。
“老陈可是一个苦命人,听说他本来挺厉害的,以前还在北京首饰公司干过,是个手艺人,早些年还被巴黎请过去,说是要献艺,不过他不舍得离开咱们国家,没去。这不是现在改革开放嘛,人家通县陶瓷厂请他过去,让他当工艺师,结果他脾气不好,和那边领导闹得不痛快,没多久就被人家辞退了,现在回到老家养老,身边也没个子女,日子过得苦,这不,又病又老,马上就要咽气了,结果手头连一分钱都没有,要不我才想着,这人不容易,帮他卖个东西,好歹临走前有钱置办个衣裳。”
初挽听着这话,心便跳得快了。
她已经几乎确定,这个所谓的“老陈”就是她太爷爷的大弟子王永清了。
王永清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做事很讲究,也有些怪癖,年纪到了,挑三拣四,不被厂子里领导所容忍,是很有可能的。
这个年代的人,古玩瓷器都不太放在眼里,更别说后挂彩,没人懂这些,也不把这位后挂彩大师看在眼里了。
说话间,几个人便来到了一处,这边院子里枯草成堆,还有杂乱的鸡粪,几乎无处下脚,那房子也十分破旧,在秋风中瑟缩,摇摇欲坠的样子。
聂南圭和初挽跟着那男人往里头,就听到房间内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两个人对视一眼,走进去。
刚进去时,眼睛并不能适应里面的黑暗,等终于看清了,就见破败的老炕上,露着棉絮的老蓝被子里,躺着一个身形枯瘦的老人。
男人招呼着:“老陈,有两个外乡人,他们说认识你,来看看你。”
老人听了,艰难地压下咳嗽,喘着气,睁开眼睛,哆嗦着看向聂南圭和初挽。
当他看到初挽的时候,眼睛陡然间亮了:“你,你,小师妹……”
到了这个时候,初挽已经确定床上躺着的老人是谁了。
她压抑下胸口的热意,走上前,低声说:“我是初步瀛的女儿,你是王爷爷吧。”
床上躺着的老人——王永清,听到这话,眼睛陡然睁大了,他盯着初挽,看了很久,陡然间老泪纵横。
他一边流着泪,一边爬起来,抱着被子,就在床上,半跪在那里:“师父呢,师父呢,师父他老人家呢?他老人家呢?”
初挽:“我太爷爷在三个月前已经离世了。”
她盯着王永清,道:“我太爷爷临终前,一直牵挂着的就是我姑奶奶,终其一生,他都无法释怀。”
王永清一听,怔在那里,之后便嚎啕大哭,捶胸顿足:“我对不起师父,我对不起师父,我这样的人,竟然能苟活至今,我对不起师父!”
初挽试探着道:“王爷爷,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怎么会到了这里?”
那王永清逐渐平复下来情绪,含着泪:“一言难尽哪!”
初挽道:“王爷爷,关于当年我姑奶奶失踪的事,有一些细节,我想问问你,你帮我回忆一下,可以吗?”
王永清连连点头:“你,你要问什么?”
不过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又看向聂南圭:“这是?”
聂南圭便看了一眼初挽:“我有个问题,想问问,问了后,我就出去,你们好好聊。”
他自然也是知道分寸的,别人家这个时候难免说些家事,他也不好在场。
初挽:“你问吧。”
聂南圭盯着王永清:“王前辈,我是聂家的后人,我三伯叫聂玉书,我想问下,当年我三伯也和初家小姐一起失踪的,你可知道我三伯的下落?”
王永清盯着聂南圭:“你是聂玉书的侄子?”
聂南圭点头:“是。”
王永清脸色骤然僵硬,之后,他那虚弱的身体瞬间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他直接攥起来炕头的洋铁壶,冲着聂南圭打过去:“聂家的后人,也配和初家的孙小姐站在一起!”
洋铁壶砸在聂南圭肩膀上后,直接砰的一声摔在地上,里面散发着馊味的茶水溅得满地都是,聂南圭身上也是湿得狼狈。
聂南圭没理会自己身上的狼狈,看着王永清,道:“王爷爷,我只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如果我们两家有什么仇怨,可以另外再论。”
初挽也安抚道:“爷爷,你别急,现在解放了,世道不一样了,现在讲法律,过去的一些事我们也不好提,现在最要紧的是,你得把当初的事都给我说明白。”
王永清看着初挽,却是摇头叹息:“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根底啊!”
说着,他才提起来,原来那一天,按照计划,他原本应该陪着初挽姑奶奶一起过去花旗银行的库房,只是当时天津的一位朋友匆忙过来,说起一件事,他觉得事关重大,便和初挽姑奶奶说了一声,匆忙赶过去山西。
等在山西把事情料理妥当,他给北京这边发了电报,想着赶回来,恰好遇上了国民党余孽,便被抓了壮丁,就此身不由己心急如焚。
就这么生生熬了两年,国民党撤退了,他勉强捡了一条命,赶回来北平城,结果这里已经改天换地,昔日的师父和师妹再不见踪影,琉璃厂也变了一番天地。
王永清叹道:“解放后,我也怕再惹是生非,便干脆改了姓名,混口饭吃,同时想着慢慢打听师父的下落,我先是被人家认出来,说是让我继续做手艺活,之后就打成了□□,香港人让我去法国献艺,我不敢去,我怕去了就再也找不到师父了。可谁知道,我留在北京,愣是没找到。这些年,也怪我自己脾气不好,处处不得志,闹到现在,也是穷困潦倒,病入膏肓!”
他含泪看着初挽:“三个月,也才三个月,我竟然没能见到师父最后一面!”
这么说话间,旁边聂南圭一下子沉默了,初挽也没说话。
显然两个人都没想到,以为找到了一个知道当年事故现场的人,结果他竟然根本对此一无所知。
王永清看着聂南圭:“你先出去吧,我和我们家孙小姐有些话要说。”
聂南圭有些颓然,颔首,起身出去了。
聂南圭出去后,王永清还撑着身子看了好几眼,确定他走远了,之后,才对初挽道:“孙小姐,我这身子骨已经不行了,救也救不好了,我有个事,要紧事,这个事在我心里藏了快四十年,我得说给你,说给你,我死而无憾了。”
初挽神情郑重起来:“王爷爷,你说就是了,我听着呢。”
王永清咳了好几声,初挽给他找了找水,拿来伺候他喝了,又帮他捶背,王永清这才稍微缓过来。
他靠着枕头,颤巍巍地道:“当年我匆忙离开北平,是因为一位天津朋友来找我,那朋友是天津同泰祥的经理。”
初挽心里一动:“然后呢?”
王永清:“天津同泰祥的情况,你都知道吧?”
初挽点头:“知道一些。”
王永清虚弱地颔首,之后才道:“清朝没了后,郭世五受袁世凯所托,跑过去景德镇,聘用了原本烧造官窑瓷器那批人,烧造出胜似乾隆官窑的瓷器,出尽了风头。为了效仿郭世五,当时德泰细瓷店的刘勉之看了这个,眼馋,也想跟着做,他当时有北京古玩陈列所的门路,便从那里借了七八样官窑瓷器样品,要去景德镇仿造,他当时想请人把关,找上了师父。”
初挽略想了想:“我记得太爷爷提过这件事,但是他拒绝了。”
王永清却扯出一个沧桑的笑:“对,师父没去,我去了。”
初挽便明白了,太爷爷没去,王永清去,王永清就是瞒着太爷爷去的了。
在那个年代,这种手艺活圈子内,小学徒跟着师父混,混出吃饭的手艺混出名堂,那师父就是天,就是再造父母,什么都得听师父的。
王永清背着自己太爷爷这么干就是违背师命了,在当时是大逆不道的。
王永清喃喃地道:“当时我帮衬着把关,刘勉之烧造出大概十几件一比一的官仿,由师兄卖给了外国人,赚了不少钱,我也从中捞了一些好处。”
他所说的师兄,自然是冯彬了。
后来冯彬五十年代进监狱,家里被查抄的珍稀瓷器中,其中有一件就是王永清的后挂彩,可见这师兄弟感情甚笃。
王永清叹:“这些,都是瞒着师父的,师父可能知道,只是没点破吧?”
初挽没说话,这都是三四十年前的旧事了,其人已逝,是非对错也不是她一个晚辈能说的。
王永清继续道:“在之后,天津同泰祥才开始仿造官窑瓷器,把买卖做大了,出事那天晚上,同泰祥的经理找上我,说他们在景德镇烧制的一批仿官窑瓷器,大概三百多件,都囤在山西,是精品,不过他们资金困难,他们打算把这一批套现,去换底货,问我们要不要,我和小师妹商量了下,小师妹想要,去银行支取了钱给我,于是我们才兵分两路,我匆忙跟着朋友去了山西。”
初挽听这话,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王永清颤巍巍地抬起眼,握着初挽的手:“孩子,那批货,我都藏在山里的,藏得好好的。现在我已经病入膏肓,不行了,山西千里迢迢,我拿不出来了。初家只剩下一个你了,以后你有机会,过去把那些取出来吧,我告诉你我藏在哪里。”
他喃喃地说:“小师妹当时嘱咐我,说那一批都是仿得最好的,以假乱真的好货,让我全都买下来,运回北京,回头卖给外国人。我把那批货拿到了,藏好了,赶回来北京报信,结果小师妹早不见了。”
他浑浊的眸子中突然泛起前所未有的苍凉:“不见了,她不见了……”
初挽默了好半晌。
花旗银行抢劫案的那个晚上,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故。
所以,从当时北平警察的角度,是不是可以查到,自己姑奶奶在出事前支取过一大笔钱。
这样的话,他们很容易就怀疑姑奶奶有什么打算了?
王永清叹:“解放后,同泰祥拍卖了他们的底货,那价格低得就是白送,这些东西,我存了这么多年,也不敢去取,取了也卖不上价……时代变了,这么好的东西,他们都不识货,不识货啊!你拿到手里,好好放着,总有一天,也许能卖上个价吧……”
初挽低声道:“王爷爷,你说的这个,我一定会取过来,不过我们也不用着急。”
她看着他,安慰道:“虽然我太爷爷没了,但我现在过得还可以,你生病了,你跟着我过去北京,我找人帮你治病。”
她勉强笑了下,道:“易家的后人也跟着我来雄县了,我等下把他叫来,雇一辆车,我们一起带你去北京看病。”
王永清和她没什么血缘关系,但这是除了陆家和易家外,和她最亲近的人了。
至少这是一个临死都在念着她太爷爷和姑奶奶的人。
王永清却摇头:“好孩子,你是好孩子,不过我已经白搭了,不过是拖时候罢了,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老天爷可怜我,我一个盘子,竟然把你给引来了,这是老天爷可怜我,让我能把心里的话最后给你交代明白。”
说着,他哆嗦着拿出来一张纸,那是地图,他自己手画的。
他大致给初挽讲了讲怎么找,确认初挽听明白了,这才虚弱地出了口气:“你可得记清楚了。”
初挽:“嗯,我记清楚了。”
王永清点头,之后道:“师父当年教的那些,是我安身立命的本钱,只是当时我以为师父没了,怕我们这个手艺就这么失传了,以前在陶瓷厂,也带了个学徒,等我到了下面,我会和师父说清楚。”
初挽忙道:“那爷爷的徒弟现在又在哪里?”
王永清:“他啊,去了景德镇一家窑房,听说也是混得不如意,前几年,他还给我寄过钱,不过后来我怕连累人,就没回信,断了联系,他叫张育新。”
初挽听得张育新这个名字,心里一动。
如果只这么一个名字,太过普通,她未必能记起。
但是和高仿瓷,和景德镇联系在一起,她却是印象深刻。
景德镇在经历了八十年代国营体制改革后,窑厂私有化,大部分陆续上了烧煤气隧道窑,传统的柴窑就此没落,一部分小作坊窑房也消失在历史中。
九十年代初,有一位老艺人坚守在他所工作了数年的柴窑前,就此倒在一片碎瓷中再也没起来,当时某个新闻记者去采访,并写了一篇文章,叫做“柴窑前最后的手艺人”。
只是很不起眼的一篇文章,但是因为个别字眼很能触动她的心思,她便特意多看了几眼,所以记得那个老手艺人叫张育新。
没想到这张育新竟然是王永清的弟子,也就是自己太爷爷的徒孙了。
这时候,王永清突然发出剧烈的咳嗽声,倒像是要把心肝肺咳出来,初挽忙帮他捶背:“王爷爷,你先躺下歇着,我过去找板车,把你拉到县里去。”
她想着,到了县里后,可以先在县里医院看看,让医院派救护车或者别的什么车转过去北京。
大不了多出点钱。
王永清颤巍巍地靠在枕头上,点头:“好。”
初挽:“那我先去找车?”
王永清却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初挽觉得,他分明在看着自己,却又好像透过她在看着另外一个人,一个已经消逝在历史云烟中的人。
他浑浊的眸子渐渐失了焦距,喃喃地道:“我也算是给小师妹一个交待了……”
?
第
110
章
第110章穷不掉价富不摆架
初挽先稍微安顿了老人,
让他躺下来,又给他盖好了被子,之后便匆忙跑出去了。
聂南圭看初挽急匆匆出来,
以为怎么了,
忙上前问,
初挽说起老人情况看着不是太好,想带他去医院看看。
聂南圭见此,便陪着初挽去村里找,
村里大多都是做老物买卖的,也都是互相帮衬着,
听到这话,
很热心,马上有村民给毛驴套上车,
打算帮他们拉着去医院。
不过等初挽和村里人回屋去,
王永清却已经咽了气。
初挽沉默地站在炕边,想着早知道自己刚才不离开了。
旁边的同村见了这个,
叹了声:“其实就是拖时间,
前天就差点没了,勉强回来一口气,本来就这两天的事了。”
聂南圭从旁,
低声安慰初挽:“至少他临走前看上去面容安详欣慰,他走得应该很安心。”
初挽心里难受,
不过也明白,
一切已经够幸运了。
当即给了那同村一些钱,
麻烦他帮衬着按照风俗操办后世,
自己毕竟是外乡人,
不懂这里的情况。
那同村拿了钱,
便开始张罗人,一时村里人都来了,匆忙帮着买了衣裳什么的,村书记也来看了看,说是村里可以料理着下葬,于是一群人商量着买寿衣,置办棺材什么的。
初挽走出院子,走到了僻静角落。
她心里有说不出的虚空感。
她想,太爷爷临终前,是希望见到自己这位昔日弟子,也好知道当年的一些真相,造化弄人,他才离开三个月,她就无意中见到了王永清。
就算王永清什么都不知道,但至少太爷爷可以从他这里得到姑奶奶出事前的零星消息吧。
当然这个世上没有假如,假如太爷爷还在,她会尽量在家陪着太爷爷,不会跟着一个聂南圭来雄县,也就不会发现王永清的线索。
这时候,聂南圭也出来了,冲她微微颔首,道:“我看村里人还算热心,之前就是大家都穷,也没什么钱帮衬,现在你愿意出钱,他们也乐得给老人家操办一个体面的后事。”
初挽点头谢过,之后侧首,隔着坍塌的篱笆墙,看着那破败的乡间院子。
院子里有陈年的鸡粪,生了青苔的院墙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倒塌。
就是这么破败荒凉的院子里,住着王永清。
聂南圭也盯着那灰败的院落,眼神有些虚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初挽轻抿了一下唇道:“你知道吧,我这位爷爷,他仿出的瓷,有些被放在大英博物馆里,有些被放在故宫博物馆里,还有些,可能在国际大拍卖会上被人们热烈追捧,以拥有那么一件为荣。”
聂南圭微微颔首:“知道。”
他低声说:“以前我家里也有一件,我当时觉得挺出彩,好看,我爸说,那是你看不出来,这其实是王永清的活。就那么一件,后来我大伯拿到国外去了,据说被追捧,卖了很高的价。”
初挽:“对,他经手的活儿,不知根底的根本看不出是后挂彩,正所谓不是官窑,胜似官窑。”
她笑了笑,道:“我们这一行,沙锅不打不漏,话不说不透,知道根底的,不会轻易捅破那层窗户纸,不知根底的在那里瞎胡闹,再过一些年,又有谁知道,什么叫王永清的活儿,又有谁知道,那些有着让世人惊叹的惟妙惟肖和精美绝伦的瓷器,其实是出自默默不闻某位老人之手。”
而那位老人,白发苍苍,孤独地躺在病床上,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贫病交加。
那个为他卖出瓷器的好心邻居不会知道,那些为他置办丧礼的热心同村不会知道,这位可怜的老人曾经创造出多么惊艳世人的作品。
聂南圭垂下眼睛,默了很久,才道:“你知道我们家因为什么衰败的吧?”
初挽点头:“知道。”
聂南圭:“当年日本人在杭州湾劫走的那一批货,几大木船,那就是我们家的家底了,也是我太爷爷一生的心血,我太爷爷四处托人说情,几乎舍下老脸给人下跪,但就是拿不回来,回来后没多久卧床不起,活生生气死了。”
他顿了顿,道:“去年,我去了一趟日本,看到他们博物馆有一件,就是我们家丢的鼎,我看到博物馆里很多人都在围着看,他们拍照片,他们赞叹,他们细细观摩,可是他们不会知道,那青铜鼎上的铭文和绿锈,都是我太爷爷做上的,我们家做出的,都有自己的记号。”
而做出让他们观瞻称颂青铜鼎的人,已经被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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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时候,易铁生打听着消息也追过来了,他显然担心得够呛,一看到初挽,便忙将她护住,冷厉的眸子紧紧盯着聂南圭。
聂南圭有些无精打采的,疏淡地看了他一眼:“我又不是人贩子,可不敢拐卖你们家大小姐。”
初挽便和易铁生解释了事情,易铁生一听,也是震惊。
他当然知道王永清,王永清和他爷爷易九爷也是故交,没想到王永清就窝在这么一个地方,还是活生生穷死的。
当即三个人帮衬着,给王永清买了好一些的棺木,选定了坟地,和村书记商量了下,就尽快下葬了。
村里不少人也都帮忙,他们看着初挽他们几个,也是感慨:“这老陈也是命好,一直吊着一口气,没想到就等着你们几个亲戚,好歹让他风光着走了,不然连这口棺材都没有呢!”
等终于料理完一切,几个人走出村子的时候,踩着那稀碎的枯叶,走在乡间小路上,三个人都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
出了村子,雇了一辆牛车,牛车慢条斯理地走在萧条的乡间,三个人在那晃晃悠悠中,商量着接下来的事。
捡漏什么的,确实没什么心情了,再说时间也来不及了,初挽还得上课,打算就这么回去。
易铁生想起那提梁卣,便和初挽讲了:“买了。”
初挽颔首,也就没再继续问,原本是想买了故意气气聂南圭,不过到了现在,自然没心情。
芸芸众生相,尘世一蜉蝣,真是犯不着。
早些年老古玩圈子里讲究穷不掉价,富不摆架,同行之间以礼相待,彼此守望相助,才能和气生财。
当年是是非非,已经很难查清了,既然查不清,那大家何妨放下恩怨顾念同行之情,便是有朝一日起了利益纠纷,再以兵戈相见便是了。
到了市场上,易铁生先带着初挽去看了那件提梁卣。
初挽抓着枯叶,擦去了上面久积的油垢,细看之下,却见那提梁卣纹饰繁缛精美,大气磅礴,就连那器盖钮上的鸹头花纹都细腻生动。
一时不免对着感慨一番,之后才对聂南圭道:“瞧,你应该听说过吧?”
聂南圭看着那提梁卣,拧眉半晌,终于抬起手,轻轻拧了下那鸹头,却见那竟然是能扭动的,扭动之下,就见鸹头一转,竟然露出另一种全新的纹饰,鸹头的眼睛竟然睁开了,栩栩如生,灵动逼真。
这么一来,别说易铁生,就是初挽都意外。
提梁卣上本已经满是油垢灰尘,那鸹头也是蒙了一层油腻腻的脏污,但是这么转动之下,露出的却是干净的,可见这鸹头应该已经有些年头没被人转动了,想来它曾经的主人从来不知道,这鸹头中竟然藏着这样的秘密。
初挽:“这提梁卣也有四五千年了吧,没想到,我们的祖先在那么古老的年代,就已经做出这么精妙绝伦的物件。”
聂南圭颔首,看了初挽一眼:“真行,你们来一趟,就捡到这么一件好东西。”
初挽叹:“感谢你们聂家。”
聂南圭扬眉,眸中疑惑。
初挽也就没提,只是道:“今天请你吃饭吧,吃点好的,然后明天我们就回北京。”
聂南圭看她一眼:“真要请我吃?”
初挽:“嗯。”
聂南圭:“你瞧瞧这地儿,哪有什么好吃的?你在这里请客,一点诚意都没有,我要求回北京后吃好的。”
易铁生点评道:“跐着鼻子上脸。”
初挽却是道:“好,回去后请你吃好吃的,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聂南圭便笑看了易铁生一眼。
易铁生不稀罕搭理他。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这时候市场正红火,大家便随意看看,反正来都来了。
聂南圭漫不经心地逛了逛,出手收了一件战国玉龙璧,倒是不错,初挽本来倒是也有些兴趣,不过看他想要,也就没多看。
这世上好东西很多,她现在本来就没什么大心情,犯不着和他争。
离开集市后,大家商量着过去长途汽车站,聂南圭把那件粉彩盘拿过来,直接给了初挽:“这个,给你留着吧。”
他说完这个,咳了声,解释道:“你们老初家传下来的活儿,留你手里当个纪念。”
初挽:“那我给你——”
她说到一半,聂南圭已经道:“别提钱了。”
他低声说:“虽然我和这位王老爷子并不认识,但是我们家也有他的活儿,也挣过他的钱,他已经没了,他的物件,想必他也不想留在我们家手里,给你吧。”
初挽默了下,也就收过来了。
她也就道:“谢谢你,为了这个盘子,我可以告诉你鉴别后挂彩的其中一招。”
聂南圭挑眉,打量着她:“初家大小姐,可真是恩怨分明,一码归一码,不会欠任何人半点人情。”
初挽示意:“来,我告诉你。”
聂南圭俯首下来。
初挽贴近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聂南圭听了后,眸中诧异,看向初挽。
初挽叹道:“有些事,其实就看知根底的捅不捅破这层窗户纸。”
聂南圭默了下,神情郑重起来:“承蒙信任,法不传六耳,你今日所说,在我这里,只有进,没有出,进我耳中,入我心里,但绝不会自我口中而出。”
初挽颔首:“好。”
离开古玩集市,三个人便要过去汽车站,谁知道这个点,汽车已经没了,得等第二天了。
三个人面面相觑一番。
其实昨晚为了料理王永清的后事,三个人几乎都一夜没睡,现在都疲惫不堪,不过是一口气撑着,结果还没车,现在三个人都没力气折腾,只能去找旅馆尽快休息。
聂南圭本来是直奔私营的过去,初挽拿了介绍信来:“我们去住国营的吧。”
聂南圭顿了顿:“也行。”
旅馆分国营私营的,私营的随便住,不过一般收费高,还可能坑人,国营的正规多了,但是国营旅馆手续麻烦,还要各种信件。
初挽带着两个人,直奔国营,那国营服务员一看他们一女两男,直接扔出来一句“介绍信,结婚证工作证!”
初挽直接说:“我们是同事,工作关系,这上面都写明白了。”
说着递上了介绍信,服务员一看介绍信,有些惊讶地看了初挽一眼,之后脸色就好多了,甚至热情起来,告诉他们接下来的住宿流程。
初挽去服务员那里,登记了房间,要了两间:“聂同志,你和铁生住一间吧。”
聂南圭:“我怎么都行。”
等总算安置好了,大家出来觅食,也没找到好的,就一低矮棚子搭起来的小饭馆,几个人进去坐定了,要了菜。
这时候易铁生去拿东西,聂南圭好奇:“你这派头挺大的,服务员一看你介绍信,那脸色立马变了。”
他经常行走在外,自然知道国营旅馆服务员的嘴脸,人家根本没好腔调。
初挽:“我爱人单位开的。”
聂南圭听着,默了片刻,打量着她,之后终于问:“你到底多大了,这么早就结婚了?”
初挽:“我马上满二十岁了,大概过了年就能领结婚证,现在已经举办婚礼了。”
聂南圭好奇:“我开始看到你,还以为你十六七岁,不过十九岁结婚也算早的了。”
他顿了顿:“像你这样的,是不是找了个特别能耐的?不然至于早早把自己拴住嘛!”
初挽也就坦诚地道:“我太爷爷给我订下的,算是指腹为婚。”
聂南圭:“苏鸿燕那个同学家,姓陆的那家?”
初挽点头:“是。”
聂南圭恍然:“是很不错,你可以横着走了,什么都不用怕。”
他知道苏鸿燕,自然也就知道陆建昭,隐约明白陆家的情况。
初挽没再说话,她的这门婚事牵扯很多,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过出门在外,作为一个女人,亮出来已婚身份还是大有便利的,能省却了很多麻烦。
聂南圭突然道:“那次一起吃饭,你好像正在犹豫——”
他撩起眼里,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初挽淡声道:“是。”
聂南圭“哦”了声,点头,没再问了,只是低头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这时候,易铁生过来了,服务员也上菜了,一大盘子的凉拌黄瓜,汁水都要从盘子里溢出了,掉了油漆的老桌子顿时湿淋淋的。
聂南圭拿了一双筷子,直接往桌子上戳齐了:“吃吧。”
吃饭过程中,三个人都格外安静,一向话多的聂南圭也不怎么说了,易铁生一向不多言,只是偶尔会帮初挽倒水什么的,照顾得很周到。
三个人吃差不多,易铁生拿了钱去结账,初挽拿保温杯喝着水,这时候就见外面进来两个人,头发都有些毛躁,穿着补丁衣裳,其中一个手里拎着用尼龙袋子包着的大家伙。
他们经过初挽身边的时候,初挽看了易铁生一眼。
易铁生皱眉,之后微微颔首。
聂南圭留意到了两个人的眉眼,也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那两个人。
那两个人坐在了靠墙的桌子,将那大家伙放在靠里面的脚跟底下,小声嘀咕着说话,不过声音太小了,根本听不清楚。
三个人走出那饭馆,走在大街上,这时候天开始发阴了,倒好像要下雨。
聂南圭皱着眉,压低了声音道:“你觉得那两个人有什么不对劲吗?”
初挽:“这个,要听铁生的,他是行家。”
聂南圭看向易铁生。
易铁生道:“有土锈味,钙化土锈的味儿,还有腐朽木头味。”
他轻轻皱眉,略有些犹豫:“这两个人是盗墓的,但又不像是一般盗墓的。”
聂南圭:“嗯?”
易铁生:“他们手里拎着的家伙,从形状看,应该是帝王犁。”
帝王犁?
这下子不光聂南圭,就连初挽都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作者有话说:
穷不掉价富不摆架,我觉得这句话挺有意思的。
?
第
111
章
第111章帝王犁
易铁生道:“早些年,
盗墓猖狂,河南洛阳的李鸭子发明了洛阳铲,洛阳铲是钻探工具,
是用来找墓的,
但是后来这些盗墓的盯上了皇帝陵墓,
为了挖皇帝墓,就有人造出了帝王犁,这种帝王犁是专用挖墓,
而且只适用于大墓,挖皇帝的陵墓,
所以叫帝王犁。”
易铁生这么一说,
聂南圭皱眉,承认道:“我都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易铁生看了聂南圭一眼,
他倒是没借故嘲讽聂南圭,
而是解释道:“因为也就是挖帝王陵才用,就在北京郊区这一块流行过,
孙殿英挖慈禧陵墓,
用了这个,后来地耗子帮,还有盗墓的田老七关老七都用过,
再之后,应该是失传了,
也只有这几家的后人可能知道,
但解放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