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章
仅仅是一个下午的春游,好像就将众人给浸出了一层温暖甜蜜的小麦色;在大家谈笑、行动时,肌肤上总会闪烁起星星点点的,残留的阳光。好像他们把沙滩与大海,也带进了Exodus一样。
林三酒还是第一次看见被晒深了肤色的季山青。如今的礼包笑起来时,牙齿更加白得好像堆雪一样耀眼,让她都想建议他以后多晒晒了;余渊一身刺青,肤色深一点浅一点好像差别也不太明显,倒是很让他有几分失落。
令人意外的是,晒完太阳以后最烦恼的人居然是元向西——他原本浑身上下都肤色苍白,作为鬼是晒也晒不黑的;可如今唯有一只左脚成了浅浅的蜂蜜色,两色泾渭分明,好像刷了一半的墙,受到了波西米亚一番尽情嘲笑。
一船人中,每一个都来自于不同的人类社会,但好像那些林三酒从未造访的、创造出她亲友的源头世界里,对于性别意识不约而同地都很淡。
当大家纷纷脱下外衣、跳进海水里的时候,最不好意思的反而是来自现代世界的韩岁平——当女越从海浪里站起身,招手叫他也过去的时候,他差点把脑袋都埋进沙子里。
“都、都湿透了啊,”他结结巴巴地说,一眼也不肯看大家。“我、我就在这里看东西吧。”
“谁敢来偷我们?”女越站在海里吼道。
韩岁平没能坚持多久,最后还是被众人给一起拽进海里去了。考虑到他战力最一般,说“拽”也不大准确;只需黑泽忌一推,他就没有继续坐着的余地了。
“只是海边而已,”林三酒满足地说,“等燃料送来之后,我们可以去见识更奇妙、更少见的地方呢。”
府西罗那时刚从海里出来,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海水,肌肉轮廓上滑出了丝丝缕缕的流光;走在沙地上,一步一个脚印。
他将湿透的头发拨向脑后,在林三酒身边坐下来,小声说:“……我很期待。”
就像任何一个去过海滩的人一样,哪怕他们是进化者,也在回船之后持续不断地在各种地方发现沙子;Exodus的走廊地板上,餐桌上,波西米亚的头发里……每一个人的鞋子都好像变成了次空间物品,连接着一片神秘的沙漠,因为永远有无穷无尽的沙子可以从鞋里倒出来。
“全部都给我去打扫卫生啊!”季山青一向有点洁癖,此时头发都立起来了,发怒道:“你们看看地毯都成什么样子了!”
“噢,离之君就不用了,”林三酒突然想起来,他大概是受不了这种烦琐杂事的,又找了个借口:“因为我……我找他有事。”
“姐姐,”季山青拉长了一张小脸,“你是不是也想逃避打扫卫生?”
好在礼包非常好哄——只要哄他的人是林三酒。她好言好语地保证了几句,就抚平了他的毛;她赶紧趁着沙莱斯把打扫工具送来之前,把府西罗给推出了门。
“其实没关系的,”
在二人一起走向观景平台的时候,府西罗低声说,“你不必特地这样照顾我。这也是为了大家嘛,对不对?”
“我正好也还有一些问题想问你,”林三酒没好意思直接承认下来,说:“离远一点,他们就听不到了。”
“不想让他们听见的话,哪怕我们坐在他们身旁交谈,也不会听见的。”府西罗平平淡淡地说。
……他确实有这个本事吧。
她的朋友中不乏一流进化者,但是面对府西罗时,并无意义。
“我不知有没有告诉过你,”林三酒沉吟着说,“楼琴……也就是鲨鱼系的首领,至今仍想要把枭西厄斯带回这个世界上。因为当初的人类农场,主要好像就是靠枭西厄斯的力量才建立起来的。如今你回来了,他还有可能再次出现么?”
府西罗摇了摇头。
“虽然枭西厄斯的出现,是连我也没有预料到的一个意外,但是我想,他不可能再出现了。”他想了想,解释道:“我认为,当初让他出现的契机,就是因为世界上存在着好些个‘身体管家’,却不存在一个身体管家的主人。就像是大自然会去填补真空一样,因为我不在了,才渐渐产生了枭西厄斯。
“当枭西厄斯诞生之后,他有了自我意识,那么就像所有的生物一样,第一本能都是求存。他绕过了我对离之君的封锁,能够用上我的能力了,他就开始不断地产生更多的身体管家,也是因为他希望让自己的存在更牢固,更强大。”
“他确实很强大……我现在想起来仍有阴影呢。”林三酒苦笑了一声。
府西罗安慰似的说:“别担心,就算他真的再次出现了,也不可能威胁到大家了。”
他说出“大家”二字时,自自然然,好像一架电梯,将林三酒半悬着的心给平平稳稳地重新放回了地上。说来奇怪,她尽管理智上什么都明白,却直到此时此刻,才突然真正意识到了府西罗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就连枭西厄斯,都只是他可以从桌面上轻轻扫掉的碎纸片。
“不过,他再怎么强大也好,也没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最初的‘府西罗’去了哪里。他大概也感觉到了,‘府西罗’如果从此以后再不出现,对他而言才是最理想的……”
“……也就是说,在枭西厄斯出现之后,他只是把‘离之君’给当成了一个普通的身体管家?然后,‘离之君’和其他身体管家一样,都被他一起召来了Karma博物馆?”林三酒小声说,“怪不得他跟我说,‘府西罗’早已消失了。”
这样一想也对,毕竟能力源头是府西罗;他做出的决定,借用他能力的枭西厄斯,自然没法破解。
“没错。大概也是一种趋利避害的生物本能吧,他要把‘府西罗’这个名字彻底埋葬在越来越多的身体管家之中,让我真正消失在世界上。”
府西罗说到这儿,轻轻笑了一声。“如果在我沉睡之前,他就把这个计划告诉了我的话……或许我会答应他。”
“那么现在呢?你还是一样的感觉吗?”林三酒忍不住问道。
府西罗忽然在走廊中停下了。
当林三酒转身望着他的时候,他指了指脚下,带着一点恍惚似的,说:“这里……当皮娜说出‘府西罗’三个字的的时候,我就是在这里醒来的。那时,黑泽忌也像你一样,在那里停了下来。”
林三酒低头看了看自己站立的地方,又抬起了眼睛。
府西罗垂着的睫毛轻轻一颤,眼里好像一片凉湖,波折着早春寒泽的光。
“现在的我……有了一点点希望。”他低声说。
也不知道是因为得知了枭西厄斯不会再出现,她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还是听见府西罗“有了希望”,令林三酒感觉安心多了——当她在一两个小时以后,又一次在图书室里找到黑泽忌的时候,她的脚步都是轻快的;而且这一点,也被黑泽忌给听出来了。
黑泽忌依然坐在同一张单人沙发里,手中举着同一本书。他听见林三酒进门时,连头也没回地说:“你心情不错嘛。”
哪怕还没走近他,都能看出来他正皱着眉头,满面烦躁,仿佛想要警告手中的书小心一点似的。
这一次,林三酒就没有像上次一样,生出“不想看就别看了啊”的疑惑。
“你看到哪里了?”她站在沙发旁,低头扫了一眼书页。“不是说今天不看了,明天再看的吗?”
“第十二页,”黑泽忌用一种近乎呻吟的声音说。“这么烦人的东西……我想早点看完。”
这话听在不知情的人耳里,恐怕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林三酒伸出了手。“介不介意给我翻一下看看?”
黑泽忌犹豫了一下。
他岂止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黑泽忌的眼里,一向就根本没有小节;别说是把书给她看一看了,把命随随便便地交到林三酒手上,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但是此刻他却迟疑了几秒。
林三酒耐心地等着,手也依然伸着。
黑泽忌吐了口气,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终于啪一声将书合拢,放在了她的手里。“给你看看也好,”他低声说。“或许你能看出它是怎么回事。”
“上午我来找你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犯了一个错误。”
林三酒看了看封面,发现书名非常长,从左上角一个小字一个小字地一直紧密排列到了右下角,把整个封面占得满满的,一眼望过去,根本没法将整个书名收进眼底,只能看见一些零散的词,“道德哲学”,“实践历史”,“故事隐喻”……甚至不知道书名第一个字在哪里。
“什么错误?”黑泽忌好像卸下重担一样,往沙发深处里倚了进去。
“你在图书室里看书,我立刻理所当然地以为,你这本书是从这儿拿的。”
林三酒翻开书,没急着低头看,先环视了一圈房间,这才说:“直到我做三明治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每一个书架上都装得满满的,全是书,一点空隙都没有。这本书,是你自己带进来的啊。”
“对啊,”黑泽忌挑起一边眉毛,说:“本来也不是从这拿的,你问我一声不就知道了吗。”
林三酒想了想。
隔了一个“植入记忆”,所以黑泽忌不知道,从皮娜发现府西罗开始,到林三酒在图书室中找到他,其实中间不过是一个多小时而已。
她没说话,低头看了看手中书的第一章——第一句话里有至少五十个字,但是没有一个标点符号;从句里套着从句,定语连着定语,等她终于从干瘪枯燥的第一句话中挣扎着浮起来,重新喘上气的时候,还没等看到第二句话,就已经把第一句话的内容都给忘了。
……这样的书,他居然坚持读到了第十二页?毅力和精神力,都实在太强了。
在皮娜发现府西罗之前,黑泽忌身边根本没有这本书的影子。一个多小时以后,他却不知道从哪里拿到了这本书,逼着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这本书是……离之君给你的,对不对?”林三酒问道。
黑泽忌“嗯”了一声。
“是啊,他好像还掉了眼泪,说有个东西忘记给我了。”他烦躁地使劲抓了抓头发,似乎恨不得能踢它一脚:“搞得好像这本书很重要一样,我就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能想到是这么无聊的东西?”
第2373章
树林里的影子
至能源送达倒计时—12:42
“他当时说了什么?”林三酒一边问,一边将书来回翻了两遍——不用仔细看,也知道每一页上的内容都叫人头皮发麻,好像一页页书上都布满了钢牙铁圈,随时等着给人的意志绞断。
黑泽忌自打把书交出去,人看着都轻松多了,好像卸掉了一大重担。“基本上,除了想让我看一看这本书之外,他什么有用的话也没说。”
“那……你从十二页里看出什么内容了?”反正要林三酒一行一行地看完十二页,她自问是办不到的——人生苦短。
黑泽忌抬起眼皮,脸色沉沉地说:“大概是……大概是讲了一个什么技术的道德应用范围和阻碍吧。”
“居然真的能看出意思来?”
林三酒反而惊讶了,随便挑出一段仔细盯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好像在盯着远山山顶上的云雾,轮廓形态永远都在逐渐收聚变幻,捉摸不定,挪开眼睛的时候,只记得自己看见过云雾,却描摹不出模样了。“这本书能借我一下吗?”
“你要它做什么?”黑泽忌有点意外,又补上一句:“当然,不是不行。你要接力看?”
听他的口吻,似乎要是有人能跟他接力看下去,实在求之不得。
“不不,”林三酒可不想让他产生这样的误会,“我转化成卡片看看有没有什么隐藏内容。”
黑泽忌神情未动,点了点头。
府西罗希望黑泽忌看的内容,应该不是这本书表面上所呈现出来的模样,黑泽忌自然也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但他似乎觉得,只要自己硬着头皮看完,真正的内容自然就会浮出水面——可这又不是练武,靠意志与磨练就能改变现实。
到底是什么内容,府西罗没有直接说出来,却要放进一本书里呢?
还是说,那时给书的人,仍然是离之但是,这种制造出一本无法的书的能力,是离之君能有的吗?
林三酒将书合拢,置于双掌之间,心念轻轻一动。
【书】
如果将书名也列出来的话,那么林三酒今天也就不用干别的了,一直滚屏吧。书的内容繁杂浩瀚,作者不明,用途不明,似乎会随着的进展而逐渐增加页数——也就是说,了几页,书就会增加几页。可以说是性价比绝高,一本书看一辈子,流落荒岛不二之选。
……这种废话一般的内容,就算不写也没什么问题吧?
林三酒在肚子里叹了口气。
考虑到这大概是府西罗给的书,结果一点不令人意外,卡片上什么有价值的讯息也没有——她只知道黑泽忌刚才看的十二页,全都白看了。
她打算试一试其他的办法。
从刚才看见这本书的时候,她就想到了府西罗的誓言。她的办法很简单,也是一个看看府西罗是否真心起誓的好机会:只需要去问一问他就行了。
“有什么结果吗?”黑泽忌伸过头问道。
“你看,”林三酒把卡片亮给他,黑泽忌的目光折转两次,面色就沉了下去。
“越看越长?”他此刻的一脸凶色,大概能给凤欢颜吓出一声嗝来。“所以我看的那些难看玩意,看了也没有用?”
林三酒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解除了书的卡片化,一边安慰道:“你别急,我——”
话没说完,只听“咚”一声闷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砸落到了地上。
林三酒看了看自己手里捏着的那一本刚刚恢复原状的书,又碰上了黑泽忌一样不解的目光。二人一起,带着点儿茫然,朝地板低下了头。
在闷响撞上地毯之处,此刻正躺着另一本同样尺寸厚度、同样封面设计的书;与刚才黑泽忌看的、林三酒现在正拿在手里的,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在密密麻麻的小字书名底下,是一层不同的颜色。
“怎么……”
黑泽忌弯腰捡起书,与林三酒手中的并排放在了桌上。“多了一本?从你卡片里掉下来的?它……它能自己分裂增殖?”
“好像是我解除卡片化的时候,就变成了两本,”林三酒使劲回忆了一下刚才转换时的细节,低声说。“为什么会分裂成两本?”
分裂出来的新书,看上去就像是同一系列的续作:书名标题同样令人不知道该从何处入手,却能看出是不同的标题;展开第一页,文字也不同了。
“这本也看不出来到底是在说什么鬼话,”林三酒使劲揉了揉额角,说。
“第二本说不定正是给你的,”黑泽忌望着桌上的书,冷不丁地说,倒是令她吃了一惊。“不是在与你卡片能力有了接触之后,才多分出一本来的么?你拿上它吧。”
林三酒抬起头,扫了他一眼。他的侧颜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语气是如此自然而然,甚至令她也生出同感,觉得大概第二本书就是给她的。
黑泽忌的直觉不比她差;那么……干脆就带着它去问问府西罗好了。
至能源送达倒计时—12:16
Exodus实在大得过头,沙莱斯系统中没有位置记录的话,找人就成了一件头疼且费腿的事。
林三酒转了好一会儿,发现不仅没有找到府西罗,其他人也早就各自散去了,不知是否都回了房;她一时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只好又走回了观景平台。其实不用走进去,就能感知到里面其实空无一人——但她还是走进去了,走进了幽蓝近寂的一团静凉空气里。
灯都关上了,昏暗的夜影里,还残留着亲友们不久前留下的余温。
若是将手伸入吧台上方的空气,她似乎还能触摸到清久留放下杯子时,动作在时光里划过的痕迹;波西米亚要求看余渊纹身的地方,就在不远处的沙发上,隐隐闪烁着谈笑声渐渐消逝时,泛起的波光。在空荡平整的玻璃窗前,遥遥立着一个人影……
等等。
林三酒顿住了脚步。
在空荡平整的玻璃窗前,遥遥立着一个人影。
并不是她恍惚间对亲友的回忆,也不是她眼花生出的错觉——只不过当她急急几步冲上去的时候,她也很快意识到了,那人影并非是站在玻璃窗“前”的。
在观景玻璃外,暗灰绿的树林边缘,确实站着一个人;尽管那人的背影模糊不清,几乎像是夜色波动了林荫后,影子的短暂交错,却令林三酒生出了一个强烈的感觉:那个人,她认识。
“沙莱斯?”林三酒立刻叫了一声。“外面是什么人?”
“安保摄像系统并未在附近捕捉到可疑活动,”沙莱斯平静地答道。
林三酒脚下早已一步一步地后退了出去。那人看见她了吗?
不管看没看见,那人影都没有动,似乎暂时还没有离开的迹象;也就是说,她还有一点点时间——
“开门!”
伴随着舱门气阀轻轻的一声嘶响,林三酒一侧身,不等舱门完全打开,就一头扑进了外面的夜色里。舱门与观景台玻璃窗所面对的,并不是同一方向;她双脚近乎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地面上,借着夜色遮掩,朝Exodus靠近树林的那一侧绕了过去。
她没能走出去几步。
双脚落地时,夜色寒凉,昏白的薄月光与时间一起,缓缓流过了沉坠着的大团乌蓝云朵,流进了人世间,一切都与过去的几个夜晚没有什么不同。
等林三酒朝树林的方向绕去的时候,她却走不动了。
好像头上脚下的世界全软化了,时间、空气、重力……都纠缠融化,变作了一层又一层的柔厚物质,叫人想起小时候玩的橡皮泥;她走一步,黏厚的世界就接住了她的脚,舒软软地往后一抻,林三酒与目的地之间的距离,不但没近,却又远了一步。
好像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有人更换了一套物理法则,世界并不伤害她,只是在按照新的物理法则行事罢了;然而在黏厚柔软的新规则的包围里,林三酒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行动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正站立在什么地方,张开嘴喊话的时候,是否还有空气能够传播她的声音。
怎么回事?
林三酒一时几乎连惊异恐惧都顾不上了;她甚至怀疑自己其实仍然在图书室里,因为看书看得太无聊而睡着了。这样的世界,只有梦境才能塑造得出来,也只有在梦里,才会怎么跑也跑不动吧?
至能源送达倒计时—12:11
“你怎么在这里?”
府西罗的声音如同一盆雪水,兜头将林三酒浇得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了——她猛然一下,意识到了自己正在缓缓地、倍速放慢一样地往地面上跌去。
这种好像连空气都带着无限阻力的缓滞跌势,按理说不应该对她造成任何伤害;只是当林三酒一刹那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头脑里蓦然爆发出的求生警告,却令她血管都跟着隐隐颤抖起来了。
府西罗的一只手,轻轻抓住了她的后心,止住了她的下沉。
“你不应该出来,”他低声说道。“对你而言,太危险了。”
在被他一点点拽起身时,那种世界化作一团软泥的触觉,也渐渐从林三酒身上退下去了,就好像她真是被人从泥团中拽起来的一样。
“怎……怎么回事?”她能感觉到,自己仍沉在那种古怪状态里的手脚,依然像是要融化成世界的一部分似的。
“我发现有人正在对我们进行观测。”府西罗说。“所以我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制止一下。”
“谁?”林三酒立即问道,“树林里的那个人影?”
“树林?”府西罗从喉咙里笑了一声。“不,她不在树林里……她是站在这一层宇宙之外,靠时间流进行观测的。”
第2374章
橡皮泥空间
至能源送达倒计时—12:10
观测者既不在树林里,林三酒看见的也不是一个人影。
“……你再仔细看看,那根本连一个人的形态都不像吧?”府西罗低声说,“那个影子,只不过是一个‘代理’留下的印记罢了。”
代理?印记?
不过再仔细一看……确实,他说得对。
林三酒望着林荫间那一小片虚淡交叠、连人形也不是的影子,一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竟会把它看成一个人影,还觉得很眼熟?
是……是【敏锐直觉】?它还在正常运作?
此刻的胸腔里,心脏依然咚咚跳得急促,血液冲击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对于自己在死里逃生之后的身体反应,已经很熟悉了——也就是说,刚才她其实差一点点,就要毫无知觉地死在这一片无风无息的寂凉夜色中了。
……而她甚至都不会知道,杀死自己的是什么东西。
“人无法穿越的某些物理局限,却可以利用‘代理’突破。”府西罗也望着同一方向,说:“那观测者不在这个世界,就必须采用代理……现在看起来,正是树林中碎片交错的影子。为了好理解,你可以想象,她与树林里的影子之间形成了合约,使影子变成了一种虫洞,令她的意志与能力可以穿越宇宙层,对这个世界施力。我只听说过这个办法,还是头一次看见有人用。”
林三酒愣愣看着远处,一时觉得自己懂了,一时觉得自己没懂,但是有一个念头,却清清楚楚地从口中化作了声音:“……女娲。”
“你认识的人?”府西罗问道。
当答案过于庞杂、难以解释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声简单的“嗯”。
“不是朋友?”府西罗好像也猜到了。“她要做什么?”
林三酒顿了顿,吐出了一声叹息似的苦笑。“天知道。”
“无妨,”
府西罗松开了留在她后背上的手,就好像前方世界里的危机已经解除了,他的行动也可以告一段落了——而林三酒甚至都没能看出来蛛丝马迹。
“我已经摧毁了她的代理,她若不及时住手,自己也免不了受点麻烦。你所看见的影子,只不过是那个代理正在逐渐消失的印记而已。”
不过,这么轻轻松松、无声无息地,就将女娲给逼走了?这可能吗?
自从得知女娲存在以来,她从来没有想过,末日世界中竟还有能抵抗女娲力量的人——林三酒急急一转头,说:“你怎么办到的?她的力量完全是超乎人类想象的,可以说是另一种层面上的生物了……你确定你将她逼走了吗?”
府西罗瞥了她一眼,一时欲言又止似的,直到林三酒又问了一次,他才低声说:“身处另一种层面上的……也不止她一人。”
林三酒一怔。
或许是女娲留下的阴影太深,或许是因为府西罗没有真正展示过实力,她一时竟忘了,府西罗本人也是一个“力量超乎想象、另一种层面的”生物。
“你刚才感受到的‘橡皮泥空间’,可以将范围内一切有形无形的元素,都融化、软化,使之像橡皮泥一样,可以被拉长缩短,交融捏合。”
府西罗解释道,“你刚才若是踩进去的时间长了,连我也无法把你从剩下的那一块空间里再区分出来了。到时就算我撤去了这种特质,构成你的细胞和分子,也都已经渗进了周围天地里,或许一部分稀疏,一部分紧密,不管怎么变,却失去了你的架构,不再是你了。”
似乎是为了要让她明白,他想了几秒,打了个比方,说:“那时,可能你的一块皮肤,就被无限分散出去,覆盖了一整片树林里的土地。组成你的东西依然还在,但你却不在了。”
林三酒打了个寒战。“那……女娲?”
“她的代理正是被我以这种方式摧毁的。”府西罗说,“她的代理变成了‘橡皮泥空间’的一部分,随着代理被拉长,‘橡皮泥空间’也在向外延伸……通过代理与女娲之间的连接,我的‘橡皮泥空间’就能碰触到她了。”
即使听懂了他的意思,林三酒依然无法想象出一个被逼得后退的女娲。她朝树林扭过头,说:“但是女娲一定有办法抵抗——”
“那是自然。”府西罗一点也不意外似的,说:“我以为自己就足够受上天眷顾了,可是今夜也不免吃了一惊。像她那样的人,一定很不习惯自己想做什么事,却被阻挡了吧?她失去了一个代理,接下来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击呢。”
他的口气既不是黑泽忌棋逢对手时的兴奋,也不是一般人面对强敌时的谨慎,反倒像是有一件繁杂琐碎的活,除了他恰好就没有别人能做了,所以他再提不起劲,也只好硬着头皮、强打精神应付。
“这样的战斗,对你来说也是一种磨烦么?”林三酒望着此刻依旧风平浪静的树林,轻声说:“可是你想,你动用的能力与手段,实际上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啊……一般人听了,就连原理都未必能够勉强明白,何况了解运用?”
府西罗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在昏暗的夜色中,他眼睛里闪烁了一下湖泽似的浅光。
“你在安慰我么?”
在等待着下一步变故发生的短暂静谧里,他低声问道。
“算是吧,”林三酒想了想,说。
府西罗毫无笑意地轻轻笑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了代理消失的树林中。仿佛含着几分压制不住的自嘲似的,他忽然开了口:“是啊,的确是很奇妙的能力……你知道末日世界中的进化能力,都是从哪里来的吗?”
林三酒一怔。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她能找到的最合理的答案,好像也只是“人体进化产生的”。
“还有那么多特殊物品,难以解释的生物与现象……”府西罗喃喃地说,“让这一个个世界变得稍微值得一看,给了它们一点点奇妙光彩的……”
“是……是什么?”林三酒问道。
然而府西罗还来不及回答,树林就忽然像是一张被人捏住中心的手帕,向里折叠了一下。
“噢,是本人要来了。”府西罗轻声说。
第2375章
橡皮泥的变化
女娲本人要来了?
有短暂片刻,林三酒好像分成了两个自己。
她的神魂被这个消息给打得一愣,因此没跟上身体的动作,仍然留在原地怔怔地思考女娲为什么会出现;她的身体后退了两步,生出另一个念头:不管女娲要干什么,她又有多少抗衡余地?
仿佛大脑里迅速花了一下屏似的,当林三酒在短短一瞬间之后重新稳住神的时候,却发现前方树林依旧零零落落、昏暗灰黑,与不久前一模一样,丝毫没有被从中心折了一下、或者要走出个人的样子。
“嗯?”
连府西罗也忍不住低低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奇怪……没有过来?”
林三酒紧紧盯着树林两秒,又转头望了一圈。女娲不是会躲躲藏藏、试图出其不意的人;她的视线范围里,哪儿没有女娲的影子。
府西罗转头瞧了她一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是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么?”
林三酒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低声说:“……谈不上战斗。我只是做好了准备吧。”
她从未想过要与女娲战斗。
她浑身早早凝紧了,每一寸肌肉都可以随时爆发,以最高速将身体扭向任何一个角度;意识力在体内滚滚而流,简直好像也因急速生出了热力,暖烫着她的皮肤。
就算明知不是对手,就算身旁有一个大树可依靠,林三酒依然进入了最清醒、最警戒的状态里。
“这一次她看见的我,不再是‘新游戏发布会’里那一个受了冲击、心神不稳的我了……也不是她以前任何一次看见的我。”她低低说到这儿,想起府西罗还不知道那一段历史。
作为一个新结交的朋友,府西罗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以后总会一点一点,全部熟悉起来的吧?
“为什么女娲没有来呢?”林三酒转开了话题。“刚才出现的,肯定是即将有人来的征兆吗?”
府西罗皱起眉毛,想了几秒,忽然一抬脚,走进了前方的“橡皮泥空间”——他设置下的陷阱,自己当然不会有事,但林三酒还是没忍住吸了口气。“你去哪?”
“你提醒得不错,”他望着树林,一步步朝前走,头也不回地说,“将一层宇宙想象成一张布的话,用手捏起一个尖后,那个‘尖’上的空间纹理就会发生异变。在‘尖’所形成的空间中,最容易让人理解的一点变化,就是重力从仅来源于地面,变成了四面八方无处不在。”
……林三酒觉得,这并不怎么好理解。一个空间里,每个方向都有重力,身处其中的人或物,不就要被拉扯成碎片了吗?
“‘尖’里的变化,给人提供了穿刺空间的条件,也是常常用来跨越宇宙层的方式之一。因此我也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个名叫女娲的人要过来了。但是现在一想……确实,制造出‘尖’之后,不一定非要人过来,还可以用它干别的事。”
“比如?”
林三酒看着他越走越远的影子,自己又偏偏走不进去,声音都抬高了:“你把‘橡皮泥空间’撤了吧,我也过去看看。”
府西罗转过头。“靠近树林的地方,不安全。”
“没关系,”林三酒坚持道,“我还是不认为女娲会杀我们。”
府西罗犹豫了一下,抬起一只手臂,轻轻张开五指,在她的方向上“陷”入了空气里——说来似乎不过是幅度极小的前伸,却令林三酒清楚感觉到,他的五指好像沉入了另一种物质里;随即,他单手一拢。
像忽然被撤去了一层盖子似的,夜幕与天地间重新响起了一种细微的、耳朵捕捉不到的声波;林三酒以前从未听见过它,只有在它消失后又重现时,才意识到了它的存在——但稍稍过了几秒,就又从意识边缘滑走了。
“你既听不见,又能感觉到的声音,大概就是‘生命’无时无刻不在发出的震颤吧。”
府西罗再度转过身,继续朝树林走去。“如果用上辅助手段,把‘尖’放开,表面恢复原状,而它的异变却暂时保留了下来……出现的结果取决于情况,不过往坏里说的话,彻底摧毁一个世界也有可能。”
“女娲不在乎人类,但是这种毫无来由的毁灭,也不像她会做的事。”
“你似乎对她很了解,”府西罗回头看了她一眼。“总不会连‘命门’也知道吧?那我动手时就方便了。”
林三酒一怔,“命门?”
他是指弱点一样的东西吗?
“你的意思是,不管多强大,谁都有‘阿喀琉斯之踵’?类似于再可怕的能力,也有限制和短板?”
“不,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力有不逮’是一回事,‘命门’又是另一回事。”府西罗低声说,“当一个人强大到了一定地步……就像女娲一样的时候,能力上的弱点或许已经找不出来了,但是相应地,会出现‘命门’。”
那又是什么东西?
“像女娲这样可以直接对时间与空间下手,连宇宙也能捏起一尖的人,有一个已经太可怕了,对吧?然而她却还不是唯一一个。对于末日世界而言,我们这样的人,是随时都可能会影响破坏世界构架的巨大威胁。”
把自己与女娲并列,似乎还让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或许是末日世界为了制衡我们的自保之术……当某人的能力超越了临界点之后,就会开始出现‘命门’了。‘命门’从我们的命运与经历中诞生,随着时间流逝而不断更替,具体是什么,一般连我们本人也不知道。但若一旦被察觉,就可以用轻轻松松的方式,将女娲那样的人送上绝路。”
等一下,莫非——莫非是因为宫道一察觉到了枭西厄斯的“命门”,所以她才有机会击杀他的?
当事二人都已经死了,即使有这个疑惑,林三酒也无从验证了。
府西罗停步站在树林外,抬起一只手,挡住了她。“你别再往前走了……我去查看就行。”
林三酒四下看了看;她身后一两百米远的地方,外壁暗白光洁的Exodus,正静静地沉在幽暗里。在这么近的距离上,你甚至看不出它是一个圆弧形,因为人眼的高度还不能捕捉到弧度的变化。
府西罗一步步走向树林,在树荫阴影快要没上他的脚尖时,停了下来。他的背影一动不动地立在树林前,比眼前的树林、夜空和世界都要更加凝练沉重——好像眼前世界只是一个用画笔虚虚涂抹出来的景象,他一伸手,就能把它推开,撕破。
林三酒的精神紧绷着,一眨不眨地看着府西罗的背影。
女娲出现在这里,是什么原因?
更该问的,或许不是这个问题。
她记得上一次在新游戏发布会里时,女娲曾经说过,她并非是在预知命运,她只是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出现在什么地方;只要站在关键位置上,她本身的存在与分量,就已经足以使得命运因她而变化流动了。
那么,女娲选择此时此刻出现,会造成什么样的未来?
“……嗯?”
府西罗轻得几乎像幻觉一样的声音,却激得林三酒浑身一颤——一句“怎么了”还没从喉咙里响起来,视野中府西罗的背影轮廓忽然软软地歪了一歪,好像一尊蜡像的中间部分受了热,支撑不住,倾滑下去了。
“你快躲开,”
府西罗这一声喊,用上了当初枭西厄斯说话不需要时间的手段,林三酒甚至连眼睛也没有来得及眨一下,就把他的话从头到尾听得清清楚楚:“她不是为了要过来,在她将这一层宇宙捏起来的时候,她只是把它当成了‘布’,隔着它,挡住了刚才朝她伸去的那一部分橡皮泥空间。因为有了宇宙的短暂阻隔,现在连我也失去了控制权。”
所以呢?
林三酒即使理智上不明白,身体反应却快得简直连思维也追不上,在同一个瞬间里一蹬地面,如同极速流过的一捧烟花,扑向了一旁的夜色里。
“这一层宇宙的‘尖’在彻底复原时,就像弹弓皮筋回复原位一样,会产生回弹力,只不过与弹弓不一样的是,它的力量足以把‘橡皮泥空间’给击碎,散射出来。”
仍然是同一个漫长的瞬间里,府西罗的语气也绷紧了一点,将所有的信息都传达进了林三酒的意识里:“也就是说,现在有不知多少细碎的‘橡皮泥空间’,正像雨点一样落进天地之间——每一点,都具有同样的威力,能将人与物迅速软化、融化,化作橡皮泥空间本身,被不断地铺展出去。”
【防护力场】在身周明明暗暗、白光闪烁,一时间晃得林三酒的视野都不稳定了;她非常清楚,自己的【防护力场】恐怕根本阻隔不了橡皮泥空间,她之所以还能继续跑,大概是因为意识力代替了她,正在逐渐变作橡皮泥空间的一部分。
等等。
林三酒猛地停下了脚,头上庞然巨物Exodus所投下的阴影,刚刚将她笼在了下方。
这不是普通的流弹,她找掩体也没用;而且——
“府西罗!”林三酒急急掉过头,重新冲了回去,意识力像无数海波一样从身前铺卷出去,尽可能地在天地间张开了,试图挡住Exodus。“飞船,不能让飞船——”
从警报响起的那一刻到现在,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抬头看一眼府西罗;直到她挡在了Exodus前,就像一只蚂蚁挡在了楼房前一样,她才终于意识到,府西罗早已不在树林里了。
“千万别用意识力。”
从她身旁响起了府西罗的声音,好像在忍受着什么不适或不便似的。“我知道的,一旦飞船化作了‘橡皮泥空间’,里面的人就不妙了……没关系,这里让我来吧。”
不用意识力怎么挡?
林三酒刚刚浮起这个念头,就感觉【防护力场】蓦地被切断了。府西罗好像抓住了她的意识力,硬生生地将它从她体内抽出去了一截,又斩断了——好像神经、骨髓和灵魂一起被抽离的痛苦,顿时淹没了她自己的痛呼声。
“抱歉,”
她隐隐约约听见了府西罗的安慰,声气颤抖,好像他比自己更痛似的。
“但是被橡皮泥空间碰上的意识力,必须要和你第一时间断开关系……你们不会有事的。这里就让我来清理干净吧。”
第2376章
画册男孩
……如果不是为了要保护身后的同伴,府西罗可以轻轻松松地躲过这一场“橡皮泥雨”吧?
当这个念头闯入林三酒脑海的时候,也是意识力被强行抽离切断后的痛苦,稍稍减轻了一点的时候。
她仿佛是从无穷无尽的刀片搅绞中滚落下来,终于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跪在地上,四肢着地,浑身颤抖,嗓子里隐隐开裂似的疼。
在喘息声里,林三酒朝树林的方向转过头,看见了她再难忘记的一幕。
……是因为她进入过“橡皮泥空间”一次,所以才看见的吗?
以幽暗树林为中心,无数“橡皮泥”正朝四面八方激射而出,仿佛星辰死亡碎裂后爆发绽放的碎块,化作了铺满天地的呼啸流星。
每一团“橡皮泥”都是无形无体的,划至何处,就呈现出与周遭空间相应的模样与颜色;伴随它们的急速划行,“橡皮泥”也在不断闪烁变化——一时之间,夜幕下的世界竟像是泛开了波光粼粼,空气、树木、夜星……在不知多少“橡皮泥”擦过时,起伏摇荡,光泽波动。
有一瞬间,林三酒只能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无数“橡皮泥”变幻时反射出的微光,映得她视野里也亮起了沸腾的星空。
在不知多少光泽变幻的流星之下,府西罗的背影正笔直地立在前方。
正如她所想一样,府西罗此刻没有了躲的余地——只要他离开原地,他身后的林三酒,Exodus,以及Exodus里的同伴们就会被无数“橡皮泥”扑上;然而林三酒怎么想也想不出,府西罗要如何才能在短短时间内拦下遍布天地、疾若流星的“橡皮泥”。
府西罗抬起了右臂,手指虚张。
她仍然能隐约感觉到,自己被抽出切断的那一截意识力,好像垂死而未死的一条蛇,竟然勉强维持住了一个完整的形态,没有散掉;它此时此刻正在府西罗的手里隐隐抽搐着,挣扎着,一点点渐渐化作“橡皮泥空间”。
“去吧,”
府西罗低低地吐出了两个字,手中意识力蓦然白光四裂,仿佛被引爆了它体内的爆破装置——刹那之间,曾经属于林三酒的意识力就化作了无数碎片,在他扬臂一挥之下,如同千万点迅疾子弹,卷起了烈烈扬扬的风,迎头扑进了天地间的夜色里。
林三酒心中一跳,登时明白了。
莫非府西罗是想以千万点意识力,迎击千万团流星般袭来的“橡皮泥”?
看样子,他应该没有发动任何进化能力;也就是说,府西罗完全是用自己的目光判断出了无数“流星”的速度方位,以自己的肉体力量击出了那么多意识力碎片的……这一点,真是人能做到的吗?
要知道,但凡让零星几个“橡皮泥”冲过防守线,落在Exodus上,都会是一场大麻烦……
然而就好像是有人精心计算过每一次相撞的轨道、方向与路程一样,林三酒的目光所及之处,每一点意识力都精准地迎击上了一小片“橡皮泥”。
一时间,就好像水面上盛开了无数小小的烟花:暗夜里的云,树林与天空交界的边缘,摇曳的高挑野花……都因为不知多少“橡皮泥”的撞击,而波荡开了一圈圈的纹理。
“挡住了,”她喃喃地叫了一声,兀自不可置信:“真的都挡住了!”
“还没结束,”府西罗低声说,“接下来你更要小心了。”
他话还没说完,林三酒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被“橡皮泥”侵蚀后的意识力,又一头撞在了“橡皮泥”上,尽管二者相撞后化解了冲势,使无数“橡皮泥”都停下来了,暂时保住了林三酒和Exodus不被碰上;可是这也就意味着,天地之间就成了一张被虫蛀得斑斑孔孔的布料,铺满了一处处正在逐渐扩张的橡皮泥空间。
“等等,不能让它们相连吧?”林三酒想到这里,心下一惊。“这么多‘橡皮泥’同时从无数个地方扩张……”
“嗯,最后会变成比我刚才释放的,还要庞大好几倍的橡皮泥空间。”府西罗叹了口气,说:“但是我不得不让它们相连。”
“为什么?”
“重新驯服一个庞大的家伙,固然很麻烦,但是更麻烦的还是一个一个地去收服那么多的橡皮泥空间。驯服一个,总比驯服一千个省事点。”府西罗头也不回地说:“你在飞船上时,不是说过你的人形物品是活的吗?”
“对,我是说过……还有能力也是,我发现它们似乎有自己的生长过程。”林三酒盯着面前逐渐停止波荡的天地,低声说。
“这个也一样。”
府西罗指了指前方正在一点点相连,慢慢接合在一起的“橡皮泥空间”,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被它包进去的树木石头,不会被分散成最基础的分子形式,融进周遭世界里,可是被包进去的人就必死无疑了?”
林三酒一怔。
“难道……‘橡皮泥空间’是有意识地,把人类融化分散掉的?”
“对啊,没错。”府西罗又叹了口气,再次抬起了右手。“对于它来说,这是一场狩猎……猎物是我,你,以及你身后飞船上熟睡的每一个人。”
“那你要怎么重新驯服它”这一句话,还没从林三酒的喉咙里发出来,府西罗已经将右手轻轻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伸进了“橡皮泥空间”里。
仅仅是才一伸进去,那只右手登时变了模样;五指的形状都已分辨不出来了,整只手像是在水里泡久了的面巾纸,虚白飘散、即将化形了似的。
“你的手——”
“没事的,刚一进去都是这样。你刚才也差不多。”府西罗注视着自己的手,静静地答道:“驯服它的办法有两种,一种是通过外部的压迫,一种是通过内部的制衡。第一种办法不能用,因为‘橡皮泥空间’为了逃避,会左冲右突,到时很难避免意外了。”
意外是指……
林三酒回头看了一眼仍旧安静沉睡着的Exod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