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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6章

    那个螳螂似的人格此刻软软地躺在地上,一双白桌球似的眼睛里看不见眼仁了,只有一片浑浊的白,似乎已经不活了。但那双眼球却依然使劲转到了眼眶尽头,最后盯着的,仍是清久留脚下的草地。

    不知何时,从清久留脚下那一片模模糊糊的浅淡影子里,站起了一个同样模模糊糊的人影;那人影仿佛一个最温柔的爱人,不敢惊扰他一样,只从清久留背后轻轻地环抱住了他。

    ……人格都死了,能力效果却还在?

    眼看着清久留连面庞都扭曲了,似乎每一口流入胸肺里的空气,都正在像尖刀一样折磨着他似的,林三酒又惊又急,一刻也不敢耽误;她抬头看了看天色,一扬手,【How

    to

    Render】的物品效果就立刻笼罩在了清久留身上——地上的影子登时歪了一歪,好像新手笔下画错了的光影似的,从他身边被掰开了一线。

    林三酒迅速用力一拽,将清久留从那影子的怀抱下给拽了出来。

    他才一脱离黑影怀抱,身体却还没有从濒死的痛苦中恢复过来,差点被她拽倒在地上——林三酒急忙将他扶住了,用肩膀撑起了清久留温热的重量,听见他喘气的声音重新清楚平稳下来,才抽空瞥了一眼。

    能力主人死了,也不能让影子继续追上清久留,施展下一次攻击了;那个立在原处的人影简直就像是愣了一愣、不敢相信似的,仍旧将空空的双臂,维持住了半个圆。几秒钟以后,它才终于开始被夜风给一点一点地吹散了。

    清久留一眼也没有回头看。

    “大家都没事吧?”林三酒赶紧扬声问了一句。

    “我没事,”大巫女此时峙立在剩下那一个人格对面,头也不回地说:“你那位朋友就不一定了。”

    “Bliss?”林三酒心里一跳,目光落在了不远处草地上。

    一向仪态舒展自然的Bliss,此时却萎顿在地面上,红裙像血一样从她身下漫延开来,好像在天地间打开了一汪血池。她的面庞半藏在凌乱黑发里,眼睛也像是失去了阳光的天空,原本的碧蓝早已昏暗下去,沉成了浓浓的暗蓝——过了半秒,Bliss稍稍一颤睫毛,才叫林三酒的心脏重新恢复了跳动。

    “没事的,”她急急扑坐在Bliss身边,一时想要抱起她,一时又怕碰到她的伤,双手伸出去,又焦灼地顿在了半空里。“大巫女很厉害的,她肯定有办法帮你恢复……”

    “嗯,只是受了点伤而已……”Bliss气息低微地说了半句话,鼻间里忽然闷闷地“唔”了一声,仿佛吃痛了似的。

    不远处的草地上,大巫女冷冷地开口了。

    “我警告过你,别再动一动的吧?”

    她面对着那高个儿人格,仿佛是用自己的目光,将对方给牢牢地钉在了夜色里,让其动弹不得。才不过十几秒的工夫,她已经占据了毫无疑问的上风,对方甚至好像连反抗逃脱的余地都没有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人不像人,肉不像肉。”

    是了,大巫女可能还不知道,枭西厄斯占据了卢泽的身体,正在不断地产生新人格……

    在几个人的目光之下,那人格顿了一顿,终于慢慢地张开了口。“想不到……意识力还可以这么用。她已经中了我的符号,就是我的玩具了,就算我把她的四肢从身体上一根根拔掉,也不过是一挥手的事,总有你防不住的时候。你要么现在杀了我,要么做好准备给那一位送葬吧。”

    “别杀他!”

    林三酒心中一紧,说道:“我的意思是,最好别杀他。每死去一个人格,都会刺激枭西厄斯产生出新的、更强大的人格,甚至可能产生速度也会提高……刚才清久留迫于形势,已经杀了一个了,这个还是不死的好。”

    “人格?”大巫女皱起了眉毛,却没有让林三酒解释,反而朝清久留抬了抬下巴:“你说。”

    清久留以超乎想象的简明清晰,用三言两语,就把来龙去脉都交代了一番。

    “怪不得这么视死如归……原来连一个活人也不算。不过,不让你死,也不让你伤害那个小姑娘的办法,可实在太多了。”大巫女冲那人格微微笑了一笑。

    “你得意早了。”那个人格的目光从几人身上扫过,大概意识到了战斗的话不占上风,咧开了嘴说:“我刚才总共叫出来了三个标记……你只拦住了两个。”

    林三酒心下一惊,正要转头张望,又硬生生地制止住了自己——这八成是一个陷阱诡计;刚才在大巫女现身之前,他需要下手的目标总共都没有三个,他叫出三个符号干什么?更何况她就是亲历者,看得清清楚楚,压根没有第三个,否则的话,他们早就中招了。

    “你们当然不知道,也看不见它。”那人格说到这儿,忽然身体微微一晃,停了一下。随即,他朝大巫女抬起了眼珠。“噢?用意识力把我的四肢都封住……这个招数不是很有创意嘛。”

    “因为我要的是有用。”大巫女冷淡地说。

    “你会发现这也不大有用的,”那个人格脸上一直挂着笑,此刻那笑却越发膨胀壮大了,好像他的脸颊肉在水里泡发了,正往眼睛上挤去,把眼睛下缘给推上了眼球的一半,嘴里露出了鲜红的牙龈。“……再见啦。”

    “小酒!”清久留蓦然一声喊,随即朝那人格一挥手:“种子他,快!”

    这听在别人耳里毫无意义的话,却叫林三酒当即跳了起来——她不知道清久留发现了什么,但是既然他说快,就意味着她必须争分夺秒——她像风暴一样从大巫女身边席卷出去,一巴掌就抽在了那个人格的耳朵上,“种子”能力打开了。

    ……人格消失后的草地上,一时间只有林三酒的喘息声。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有点恍惚。她几乎不太敢相信,在大巫女现身之后的区区一两分钟里,刚才的困局竟然就解决了。

    “第三个标记在他自己身上,”清久留好像直到此刻也才终于松出了一口气,“他操控伤害目标的时候,动作幅度不需很大,稍稍做一做动作就行,对不对?”

    林三酒愣愣地点了点头。

    “他的四肢动不了,脸皮却能动。我想,他在笑起来之后,若是要把整张脸都顺势掀下去,可能对他而言并不困难。”

    脑海中随之而浮起的场面太过恶心,林三酒忍不住打了个颤。

    “这个小姑娘,也是一个人格吗?”大巫女转过身,目光在Bliss身上转了一转,随即不知察觉了什么,慢慢皱起了眉头。

    Bliss不知道是从哪生出的一点力气,竟撑着自己勉强坐了起来,低声答道:“是……我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家了。”

    第2340章

    马三酒与猪

    她的战力,她的经验,以及她有条不紊的冷静与镇定,使大巫女就像一根定海神针,驱散了隐隐浮动于月翳夜影之中的波浪似的不安。她的存在稳稳地扎在大地上,扎住了这一个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夜晚。

    从大巫女的脚下,仿佛是她投在世间的影子一样,一条前路自然而然地伸展了出去;而此时此刻的一行人,正在由这条她铺出的路上一息不停地前进。

    Bliss作为一个人格,此时发挥了无法代替的作用:她能够感知到枭西厄斯的大概位置,以及自己可以远离他、而不被自动收回的最大距离;这样一来,一行人就可以远远绕开枭西厄斯,只在边缘上行进了。

    他们不止是有了方向、有了安全感,甚至他们还有了一个交通工具。不过,说交通工具是没错的,但不能称之为代步工具——最起码对于林三酒来说,它绝不是代步工具。

    当时随着大巫女一声呼哨,远方地平线上就逐渐跑近了一个浑身雪白的人影,那人影背后拉着的一架马车厢,也从夜空中浮了起来,被人本拉着,展露在了一行人面前。

    “噢,你的【空中马车】,”林三酒想起来了。Bliss受伤了行动不便,坐马车正合适;可是她刚一高兴,却又否决了自己的念头。“不行,人本拉着车跑虽然方便,但是速度不够快。我们得尽快找到余渊,至少要在枭西厄斯的下一波攻击到来之前。要不……我背着Bliss走?”

    大巫女看了她一眼。

    “你放心,”她点了点头说,“不必让伤患被你颠着跑。速度这个问题,很好解决。”

    ……林三酒觉得自己早该想到她会有什么解决方案的。

    不过换一个角度说,就算在缰绳套上她之前,她就猜到了大巫女的办法,她大概也没有拒绝的余地;因为大巫女给出的理由,确实非常有道理——“人本不够快,不行;Bliss受伤了,更不用说。而清久留,你看看他这副懒散样子,跑不了两步,骨头都要散一地。”

    清久留闻言一点也不受冒犯,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

    “你速度最快,耐力最高,体力最好,不让你拉车,让谁拉?”大巫女说到这儿,一挥手:“行了,该出发了。”

    当马三酒上路的时候,她总觉得这一幕似乎有点熟悉,虽然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了——大概是所谓的“既视感”吧?

    不过总不可能让大巫女本人拉车的,别说这个提议现不现实,本身就没有丝毫道理:因为Bliss的伤势,必须要由大巫女来看。

    “怎么样?”林三酒回头喊了一声,“她的伤势严重吗?”

    “好好看路,”大巫女提醒了她一句,在她重新将目光投在前方路面上后,却好一会儿没有继续往下说。

    “……怎么回事?”林三酒的心都提起来了,“怎么没人说话?还没检查好?”

    顿了顿,大巫女终于开了口。

    “她应该是被……攥了一下。”大巫女慢慢地解释道,“那个人格或许只是握紧了手掌……但是当效果着落在她身上时,就变成了不知多少倍的强大压力,从身体的每一个方向往体内压挤。”

    Bliss没出声;林三酒强迫自己尽量平稳地换了一口气。

    “受力最重的地方,是她的腰间。她最下方的肋骨,脊椎,内脏……尽管程度不一,但几乎都被压破损了,”大巫女近乎冷静地说,“我用意识力暂时帮她弥补了损伤,她的情况才算是没有进一步恶化。”

    在林三酒匆匆一瞥的余光中,Bliss正倚在马车座位里的一角里,黑发散乱得像浮游着的浓雾,露出了她没有血色的面庞。她的头抵在手臂上,衣袖暗红似血,在风的吹动下,汩汩地流进夜色。

    “那么,怎么治才好?”林三酒急急地问道。

    大巫女的第一句话,给了她极大的希望。

    “治疗的方法有几种,”大巫女说,“连皮娜当时那一种濒死的状况,我也可以想法救治,更何况是这样的伤势。”

    在自己飞快落下又抬起的脚步之间,林三酒静了静。“……但是?”

    那个隐含的“但是”,化作了一声叹息,从大巫女口中流泻了出来。

    “任何救治方案,都有一个必须的前提条件,就是伤患本人的身体拥有能够一定程度上自我恢复的基础。打个比方,哪怕是做手术摘除了肿瘤,手术后的愈合康复,也是要靠病患本人的身体进行的。不管用上再先进、再奇妙的手段,这一点都是不可或缺的——否则岂不是连死人都能救活了么?”

    自从上车以后,除了指出方向之外一直没有开口的Bliss,却在这个时候忽然低低地、吐息似的笑了一声;声音一碰见夜风,就融散了。

    “我明白大巫女的意思……”Bliss有点艰难地说,“我在受伤以后……也想到了这一点。当我躲藏在农仓屋顶上的时候,我第一次那样害怕。”

    “为什么?”林三酒忍不住了。

    “我并非一个完整真实的人类。”Bliss低声说,“以前我们受了伤,也依旧可以像真正人类一样治疗恢复,但我从没真正深思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所谓的‘假血假肉’也可以恢复长好?我现在明白了……原来这样的自我恢复能力,并非来源于我自己。”

    她说的话多了,就不免喘息起来,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是卢泽……或者说,卢泽的身体,是我能够恢复的本源。”

    林三酒心中一沉。

    “在枭西厄斯夺走了他的身体之后……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依然能够感觉到他的存在,可是我们之间更深一层的联系却好像被隔开了一样。”

    Bliss皱眉想了想,又自我更正道:“不,这么说不太对。更像是……更像是卢泽的身体产生了某种重大的变化后,我作为初代的人格,从他身上获取‘营养’的路径也被切断了。我想……如果我被收回到此刻卢泽的身体里,彻底被改造,变成枭西厄斯的人格之一……那么我就能够重新恢复了。”

    “但是那就没有意义了。”清久留静静地说。

    “对……”Bliss轻轻笑了一下,说:“到时连‘Bliss’这个人的自我意识都会消失不见……空有一具身体,有什么用呢?就连这具身体……恐怕也维持不长久。”

    枭西厄斯大概是看不上Bliss的能力的——与他自己所产生的人格相比,Bliss简直没有多少杀伤力。

    一旦收回了她,林三酒可以想象,枭西厄斯会第一时间杀死Bliss——如果“杀死”这个词可以用在这儿的话——然后刺激他自己产生新的人格。

    “但是,总有别的办法吧?”林三酒脑子里一时都是乱的,“如果礼包解读了她,总能修复她的数据……”

    “在眼下这个时候,你难道还要让季山青再冒险掉头回来?”大巫女摇了摇头,说:“就算你愿意,我们也没有办法向他传递消息了。”

    不,用什么别的方法先维持着Bliss的生命,等礼包回来了再——

    这个念头成了形,却没有被林三酒说出来;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了。

    大巫女肯定也能想到同一点,她之所以没有这样建议,自然是有原因的——一个大巫女不愿意在Bliss面前提起的原因。

    ……就算用意识力维持着,也许Bliss能够撑下去的时间也不长了。

    “你能先停一停步吗?”Bliss忽然声气温柔地问道。

    林三酒脚下几乎是带着几分踉跄的,一步比一步慢下来,茫茫然地站住了。“是……是要换方向了吗?”她哑声问道。

    因为Bliss的定位能力,她时不时就会告诉林三酒该往哪个方向走,走多远;不过需要停下脚步的,还是第一次。

    “不是……”Bliss声气低微地说,“我有个想法,或许应该在我们继续走之前,先——”

    她这句话没能说完,大巫女霍然立身而起,打断了她:“有人来了。”

    林三酒一怔,急忙将【扫描力场】施放了出去——在她发现扫描图景中果然出现了正朝己方一行人高速扑来的模糊人影时,她一把拽下了身上缰绳,喝道:“是人格!”

    “你护住Bliss,”大巫女向清久留扔下了一句吩咐,话音未落,人已经远远地跃出了马车之外,朝后方冲了出去——“林三酒,跟上来!”

    来人的速度相当快,在林三酒与大巫女肩并肩地站住时,最前方的一个已经冲入了百米范围内了。扫了一眼前方等着他的两个人,他迅速刹住脚步,头也不回地冲后方吹了一声呼哨。

    林三酒眯起了眼睛。

    从远处地平线上的夜色下,影影绰绰地跟上来了更多的人影;她一时分不清楚哪个是人格,哪个是进化者,是否还有身体管家在。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应该是出于其中某人的能力缘故,随着他们往前每走一步,那一群人影就会壮大一点,悄无声息地多出一个新的人影——不,不止是人影。

    林三酒看着天地间刚刚现形的那一头巨型白猪,不由愣住了。

    第2341章

    草地上没有第四堵墙

    在意识到枭西厄斯自己没来,却派来了一群人格的时候,假如林三酒曾生出过半分侥幸,这份心情也在短短的一分钟之内就消失殆尽了。

    她一直认为自己算得上是末日世界中第一流的武力——这确实也不是她的狂妄自大——然而林三酒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战力如何,余下的世界战力如何,其实都没有意义。

    枭西厄斯之所以没有亲自来,不是因为他另有要务所以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而是因为他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这群人格就够了。

    如果不是大巫女的话,林三酒非常清楚,她活不过双方交锋后的第一分钟。

    这并不是因为林三酒的实力不够——这么说或许很违反直觉——真正的原因在于,她作为一个能力、见识和想象力都有极限的个体,根本没法预料到潜藏在末日世界中,无穷无尽的、超乎常识的战斗方式。

    “记得我防止枭西厄斯‘选中’我作为目标的办法吗?”

    在远方那一群人影急速接近的时候,大巫女匆匆地扔过来了一句话,以及一阵波浪似的金芒——林三酒稍稍一怔,就被那一片浅金色的水光给笼在了底下。“他们肯定有一旦选中你作为目标就能立即使你万劫不复的办法,所以你在其他防身手段之外,必须要保证自己尽量不要离开这个光罩。”

    光罩上一层层地流过了波浪;在须臾之间,就像走进了镜子迷宫似的,金芒里浮现出了一张张林三酒自己的面容,隐隐约约,在波浪流淌之间转瞬而逝。

    “它可以随你的行动而动,但毕竟不是你自己的意识力,所以不够及时,不能同步。而且它也只能挡住‘选目标’这一行动。”大巫女面色严峻,低声说:“你当心……不要在延迟中送了命。”

    林三酒迅速一点头,说:“我会的,只要我近了他们的身——”

    她这句话没能说完。

    因为不管她的注意力是如何高度集中在迅速逼近、迅速清晰起来的人影上,她都不可能意识不到穿透了自己身体的那一只手。

    林三酒愣愣地低下头,目光落在了从胸腹腔中钻出来的那一只手上。它紧紧攥着撕下来的大块内(括号内不看)脏,血沿着手臂上肌肉虬结的线条,流淌出了细细的血路;她甚至听见体内残余的碎块,“扑”地一下掉入空空腹腔中时的那一下湿响。

    下一秒,那只攥着内(括号内不看)脏的手猛地往后一抽,竟又循原路从她身体中的破洞中退了出去;肌骨皮肤被拉扯得更大了,湿粘粘的吸力“啵”地一落空,反向作用力就推得林三酒往前趔趄了两步。

    痛已经完全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受了。

    ……她还有“感受”吗?

    她知道自己的脊椎骨断(括号内不看)裂了,正歪斜着扎在肉里。属于林三酒的世界正在极速退远,马上就要消失在黑暗里了,所剩下的唯一的执念,正推着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因为她在濒死边缘,依然记得要尽可能地离身后那只血红手臂的主人远一点。

    她甚至不知道大巫女是何时扑出去的,身旁早已经空了——只是在下一个瞬间,林三酒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大巫女似乎回头看了她一眼。

    “回去!”大巫女那一声怒喝,甚至比她的意识力还慢了一步。

    在声音入耳之前,林三酒就感觉到了一股推力,重重将自己推了回去,让她的那几步距离重归于零了。

    就在她等待着自己的身体摔倒在地,等着眼前夜空里出现血红手臂的主人时,林三酒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双腿居然站住了。

    “什么?”她的气息都在胸膛中打成了结,似乎要噎住每个字。“我……”

    她在身上摸索了几下,发现自己的胸腔完整无损,没有破洞,也没有被撕碎的内脏;林三酒原地急急转了一个身,更没有看见什么血红手臂的主人,只看见了远远躲开的【空中马车】影子——只是当她再一拧身时,却在光罩前方的空地上,看见了从半空中浮现出来的、一模一样的手臂,正好重重地向前发出了一击。

    那手臂出现的位置,正是在她刚才所立之处的背后;如果大巫女没有及时将她推回来的话,此刻的林三酒,大概就会毫无疑问地被穿破了胸腔。

    “……本电影预告片结束,”

    在那手臂消失的时候,林三酒听见了半空中响起的一个柔和的电子女声。“预备播放:下一个电影预告。”

    在白驹过隙的那一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是谁的能力?

    在这能力下,她不仅会亲身体会一遍预告带来的濒死感,而且在濒死感尚未过去、无法抵抗的时候,与预告中一样的真正杀着就会降临到她身上?

    看起来,“死亡预告”甚至不需要先一步“选定目标”——不,或许发动真正杀着时是需要的,所以暗中发动能力的人才会利用预告带来的濒死感,将她带出光罩。

    “可惜了,”一个矮小肥胖的影子,远远地咂了一下舌头。

    直到这一刻,刚刚才从惨死体验中清醒过来的林三酒,终于意识到这群人格已经三三两两、远远近近地吞没了自己与大巫女。

    “挡住他们,”大巫女遥遥的一声喝令,伴随着一道不知是谁的惨呼声,一起冲入了夜色里。“别让他们靠近马车!”

    林三酒与大巫女只是两个人,而夜幕下影影绰绰、形态各异的轮廓,却多得让人一时连个总数也猜不出来。大巫女人在前方,就意味着林三酒必须要成为身后马车的唯一一道防线——她的意识力蓦然从两侧冲入了天地之间,尽其所能,立起了两道长长的高墙。

    这一点点阻碍肯定是不够用的,但林三酒此刻能匀出的精力有限——她没敢忘记不远处那一个矮小肥胖的人影;那小胖老头的眼珠在她身前身后转来转去,大概正在脑海中筹谋规划着她的下一个死法预告。

    他不是唯一一个需要担心的。

    一个浑身肥腻、满面油光的男人,正蹲在光罩前,冲她裂开了一个牙龈血红的笑,随后,那张嘴就再没有闭上过——因为他厚厚白白的舌头从嘴里掉了出来,一下下地舔舐起了光罩;一被舌头碰上,光罩就会颤抖一下,光芒似乎也会随之减弱一分。

    “你作为一个虚构角色,没有人物魅力,性格也不鲜明,”一个女人挤进了光罩里,站在她身边对林三酒说道。

    就跟枭西厄斯本人一样,那女人说话几乎是不需要时间的,林三酒甚至连一下眼睛都没眨完的工夫,她的话已经完完整整传入了脑海:“……我要叫你的创作者把你删掉,换一个角色,真无聊,你这个角色真无聊,一点也不强,你的创作者马上就要删掉你了……先从第一句外貌描述开始删起吧!”

    这一秒钟,比林三酒所经历过的任何一秒都要漫长,怀了无数累累的、即将在下一秒发动的胎。

    在同一秒钟里,有一部分遥远的林三酒意识到,她头上的夜空似乎要特别昏暗一些。她知道自己没有时间抬头看;几乎在阴影笼上来的同一时刻,【意识力扫描】就将一幅画面传入了她的脑海里——不知从半空中何处落下的一个庞大壮硕的人影,裹着令人心惊的速度与风势,将两只硕大得铁锅一样、青筋虬结的拳头,朝林三酒天灵盖狠狠砸了下来,若是一击得手,就连山岳大概也会塌陷。

    而在这些人格身后几步远的夜色里,还站着一块白板,正直直面对着她。

    林三酒在乍然发现它的时候,还以为那是一个人本;但是在这短暂又漫长的一秒钟里,她意识到了,那不是人本——那就是一块正在逐渐产生人形的白板。它将个头拉到了林三酒的高度,肩膀调成了林三酒的宽度,目的是要变成谁的模样,哪怕仅仅是在这一秒钟里,也已经足够清楚了。

    ……小胖老头脸上蓦然迸发出了满意与期待的光。

    这一秒钟结束了。

    第二秒钟开始的时候,林三酒动了。

    此刻最大最迫切的威胁,来自于头上连【防护力场】都不可能拦下来的那一击——林三酒很清楚,她但凡判断错了哪怕一个眼神,她今日都要死在这里——她蓦然一矮腰、后退半步,后脚跟几乎差点就要探出光罩之外了;就在她半步刚退出去的那一瞬间,上空呼啸着砸下来的黑影就扑了下来,风擦着她的头发丝卷了过去,像刀子一样。

    林三酒反而冷静了。

    她依然半猫着腰,将双脚脚跟深深扎在土地里,觉得自己是轻轻地,近乎游刃有余地探出了双手,抓向了那一个体格如小山般的大汉,手指在他的脚腕上合拢了。

    第二秒尚未走完,那男人连一声惊呼也没有时间发;林三酒一碰到目标,五指立刻如同钢爪一样,深深地陷进了他的皮骨里。她的力量贯注进了双臂之中,重重朝前一甩,登时将那大汉像条绸绫似的甩得平直了——她的腰身灵活得就像坐落在盆骨上的一个陀螺,拎着那男人当成了武器,在半空中抡出了令人胆寒的风声。

    在那男人的身体猛然砸上舔舐光罩的人头上,将他给远远抡飞出去的时候,“电影预告片”也到了。

    【防护力场】全开的林三酒,眼睁睁看着面前的夜色与天地一歪,看着自己的肩膀越来越远,看着自己的下巴坐在一片激飞的血雾上,飞出了光罩。

    只是她早就有了准备——她同时也看见了自己无头的尸体,因为双脚深深扎在土地里,因而没能踉跄不稳地倒出光罩范围之外;她看见了自己尸体松手甩出去的那大汉,依然出于惯性,砸向了那个小胖老头。

    然而林三酒没有预料到的,是身旁那一个要删除她的女人,究竟用的是什么删除方式。

    “一双琥珀色的猫眼,”那女人说,“删掉。”

    第二秒钟结束了。

    天地间蓦然一片漆黑。

    第2342章

    林三酒不相信绝境

    与漆黑一起降临的,出人意料的,并不是恐慌。

    更应该说,在那一刻,林三酒就好像转动肩膀、抖落了披在身上的风衣一样,轻轻地卸去了一切情绪——发生了什么,她的处境如何,下一步该做什么……所有的焦虑与担忧都消失了,她只剩下了坚冰似的,无可动摇的冷静。

    他们好像没想过,他们的目标是一个遇强则更强的人。

    或许是因为世界黑下来得太快,刚才视野中的一切,依然在脑神经里微微地发亮。在第三秒开始的时候,林三酒仍记得几个至关重要的讯息:一,是光罩下的空地范围有多大。

    从她在脑海中重建出场景范围,到林三酒的意识力再次汹涌而出之间,快得几乎没有停顿;在这性命攸关的一秒钟里,任何思考都没有徐徐落足、舒展的余地了,一切行动都像是从林三酒的基因本能里浮涌出来的,哪怕她以前从没有这么做过。

    一股一股意识力扑涌而出,紧贴在光罩以下,将空地范围给全部一层层地包围住了,就像无数道急速旋转的海流。

    每一道意识力的流向,都与上下两道邻居意识力的流向相反——从土壤表层下一寸处开始,一道意识力呈顺时针急流而去,在紧挨着它的上一层空间里,一道意识力呈逆时针反方向撕裂了空气。

    林三酒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如此大量的、一层层流向相反、绞刀一样的意识力所激起的风,几乎快要把她暴|露在外的皮肤割裂了,生疼生疼;无数被绞碎的草叶、土粉,被裹挟着卷入了半空里,形成了一刻也不落地的沙尘暴,只在半空中呼啸盘旋,雨点似的不断击打着她的皮肤。

    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最大的风险来自于她无法预防抵抗来自他人的攻击。

    然而有了绞刀一样、无论什么碰之即碎的意识力,以及它们裹卷起的漫天沙尘,林三酒就有了一个暂时的保护罩——哪怕只有几秒钟也好,外面的人格既无法看见她,也靠近不了她了。

    她记得的第二件事,是那个女人没有选定自己作为目标,就把她的眼睛删除了;对方做的,只是简单地走近了身边,对她说了一番话……这是不是也就意味着,那个女人能力生效的条件,是林三酒能够“听见”?

    念头一起,她压根没有怀疑、验证或思考的奢侈;在意识力冲出去,形成海流、形成沙尘罩的同一刻,她也用一部分切断了自己的听力。

    第三秒结束了。

    ……林三酒意识到,自己还站着。

    在上一秒钟里,那个女人一定没有停止对她的“描述删除”;而她还站着,就说明自己猜对了——在那个女人的声音传达不到耳朵里的时候,对方能力就无法进一步生效。

    她记得的第三件事,是那个女人的站位离她有多远。

    距离目标的眼睛被删除,才仅仅过去了一秒钟,换作任何人恐怕都很难产生及时的预见和反应;更何况那女人的近战战力绝比不上林三酒——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地,林三酒的左手就在她知道会抓住那女人脖子的地方,抓住了那个女人的脖子。

    她单手将那女人高高拎入半空,就像是她抓住的只不过是一只鸡似的,将那女人给狠狠地摔在了脚下地面上;林三酒顺势也落了下去,手依然死死攥在对方脖子上——在一片漆黑里,她手掌下,对方脖子温热的皮肤下,喉咙声带在不断地滑动震颤的触感,此时成了林三酒意识中最清楚的东西。

    ……那女人果然没有收起能力,还在一直说话,一直试图继续删除她。

    第四秒钟结束的时候,林三酒另一只手也摸到了自己的眼睛上——或者说,眼睛曾经存在的地方上。

    在眼框骨中央微微凹陷的地方,她碰到的不再是自己的眼皮与睫毛了;只有一片绷紧的,光滑的,平坦的皮,就像脸上其他地方一样。若是稍稍往下一按,还能感觉到眼框骨深处落寞的空洞。

    ……是的,她早就猜到了,不然的话,“删除眼睛”还有什么别的呈现方式吗?

    刚才冰雪似的冷静,在短短两秒钟之间,为林三酒建造起了一个暂时的防护罩,隔绝了他人的手与目光,又引领着她将发动能力的罪魁祸首给抓进了手里,按在了地上。

    可是从第五秒钟开始,林三酒就感觉到了,那种数据体一样的冷静终于走完了全程;她按住那女人脖子的手,正在控制不住地发抖——接下来的、即刻就要到的未来,就和她的视野一样茫然而漆黑。

    林三酒只知道一点,那就是她绝不能贸然将那女人给收进“种子”里去。

    因为她承受不了任何一丝丝彻底失去眼睛的可能性。

    那女人一旦被收入种子,立刻就会明白她的删除能力可以随时被打断,从而中断她的能力发动。即使不关上,“种子”也会隔绝掉她的能力——然而她在被收进“种子”之前产生的能力效果,就肯定会消失吗?

    同理,林三酒也不能杀了她;如果这个女人死了,“删除眼睛”的效果还在,那么她的眼睛就彻底消失了——这一次,她就再也无法活着等来礼包了。

    而且,林三酒甚至不能耗费太长时间思考。

    不仅仅是防护罩之外虎视眈眈、跃跃欲试的人格;一旦这个女人说着说着,发现自己的能力没有产生相应的效果,也很有可能会关上能力,就此鸣金收兵。

    不能杀,不能收,不能等,怎么办?

    指望对方良心发现吗?

    林三酒感觉到,自己手掌心里似乎都开始泛起一层热汗了;她的思考至少又耽误了一两秒的时间,能让她夺回眼睛的窗口正在急速收窄——可是,怎么让这个女人把眼睛还回来?

    从她那一句“从第一句外貌描述开始删除吧”听起来,她的能力效果应该是可以回溯的;毕竟能够删除,就能够重写,能够恢复……可是林三酒没有任何办法,让那女人心甘情愿地恢复她的眼睛。

    手掌下的喉咙和声带依然在微微震颤,林三酒不知道这女人究竟是在嘲笑她,挑衅她,还是在一刻不停地继续删除她——考虑到对方是一个连真正自我意识也没有的人格,大概是最后一个吧。

    正因为对方连个真人也不是,林三酒甚至不能晓之以理,或威逼利诱,她不可能在这个女人形成的战场上,对抗枭西厄斯的意志。

    ……不,她说过的,世界上没有绝境。

    直到自己真正死去的那一刻,林三酒不相信绝境。

    她猛地抬起了头——为了不让地面上的女人看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在一片结实的、厚厚的,什么也不存在的黑暗里,她张开了嘴巴;意识力立刻涌进了林三酒自己的嘴里,在黑洞洞的口腔与喉舌里,寻找着最简单的形状和动作。

    双唇微微分开,舌头根部上提,声带在出声与不出声的边缘上轻轻一震;嘴唇嘬起,就像是要亲(括号内不看)吻一样,舌尖从上颚边缘,靠近上排牙齿的末端上,往下一滑,声带再次一震。

    ……可以!

    林三酒此时浑身再一次颤抖起来,却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了。

    不管这个办法最终是否能起作用,都是她此刻唯一一个能做的事了,而且必须马上去做,在手掌下声带震动停止之前,她必须要试一试。

    声带本身不是问题;她真正恐惧的是,声带的停止,或许也就意味着那女人能力的关闭。

    真奇怪,在眼下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里,林三酒脑海中浮现起来的,却是在遥遥的多年以前,她、季山青和清久留一起,被大巫女抓去做仆人的日子。大巫女那时更看不上她的意识力,每天都要她锻炼意识力的周转、扭曲,要她把意识力盘成一个复杂商标的样子,来提升灵活度。

    林三酒早就知道,不是大巫女的话,她活不过这场战斗最初的一两分钟——不仅仅是因为刚才大巫女在紧急关头重新把她推回了光罩下。

    ……很好,对方依然在说话。

    她的意识力像气流一样,轻轻地滑进了那女人的嘴巴里。同时,林三酒解除了对听力的阻隔——四周尖厉的风声呼啸,登时就全数涌进了自己的耳朵里。

    在对方还来不及反应、林三酒还没听见完整字词的时候,意识力就分开了那女人的嘴(真荒谬)唇,抬起了她的舌尖,将前半条舌头拱了起来。

    那女人猝不及防之下,想要说的字没有成型,声带却依然出于惯性微微一震,于是林三酒听见了那一声——“un”。

    手掌下的声带马上停止了震动。是猜到了自己的意图吗?不,那她脑子也太快了,更有可能只是一时吃惊而停下说话罢了。

    更多的意识力立刻顺着那女人的喉咙往下流去,找到了对方的声带;不给她一个关上能力的机会,留在外面的意识力将那女人的嘴唇(括号内不看)嘬了起来——口腔内的意识力,拉着她的舌尖,在上颚边缘的地方,轻轻往下一滑。

    ……“do”。

    第2343章

    死后的馈赠

    她好像刚刚摆脱了引力,从深深海底中被释放了出来;在连神志也没能留意到的一刹那里,暧昧不清的,昏朦朦的夜色天光,就再一次浮进了林三酒的眼睛里。

    眼睛回来了……她赌对了。

    她看见的第一样事物,是手掌下那个女人被拉长变形的头颅和身体——在“种子”蓦然张开的贪婪之下,一部分的人脸已被吸入了“种子”,其余的还要勉强留在原地,好像口香糖一样被拉得长长的,那副模样甚至让林三酒不由联想起了以前见过的那幅名画《尖叫》。

    即使连五官脑袋都被拉长了、化了形,那女人的震惊与恐惧却如此强烈清楚,就像是塑料被加热融化之后散发出的气味。

    不具有“自我”,却原来也会害怕。

    手下的人体迅速消失了;在进入“种子”之后,她和上一个被吸进去的人格是否还能向枭西厄斯传递讯息,就是一个此刻不得而知的问题了。

    林三酒眯起眼睛,在四周呼啸席卷的尘土草沙之中,重新站起了身。

    在刚才的五六秒钟里,包围在外的人格们,不管是攻击还是等待,可能都没有想到当光罩下的沙尘风暴落下时,他们迎来的将会是一个双目完好的林三酒吧?

    好像是为了弥补刚才短暂的离岗失职,她的目光在尘土尚未完全清散的时候,就已经在一瞬间里扫过了附近方圆几十米范围内的一切,将每一个变化、进展、潜在的危机都一一登记入了档。

    那个被她抓住双脚抡出去的大汉,本身倒是一个很有杀伤力的武器;那个舔舐光罩的男人被他砸飞之后,都过去五六秒钟了,也还没回到林三酒身旁。

    大汉被她松手扔出去以后,不知甩到了什么地方,此刻不见了影子;那个被他砸倒的小胖老头现在才远远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弯腰往地上啐了一口,一排上牙被打得零零落落,黑洞里间或着血红的残牙。

    不远处的白板,大概是因为刚才失去了目标,仍旧和五六秒前的形状一模一样,不过想来马上就又要参照林三酒的模样继续变形了吧?

    除了这两个林三酒已认识了的老朋友,此刻在逐渐散去的沙尘之外,林三酒又多了好几个新朋友。

    “那女的呢?”

    如同一栋二层小楼似的高大白猪紧紧挨着光罩站着,长鼻和猪嘴穿过了光罩,湿润的黑黑的长鼻孔一收一收,好像在吸嗅着林三酒的气味似的。它浊热的呼吸,在光罩下形成了词句:“……她怎么啦?”

    它身旁的另一个人,就沉默寡言得多了——因为他大概根本说不出任何字词。

    他显然是必须要先选定目标才能发动能力的那一类,双手按在光罩上,脸也贴在光罩上,虽然不敢进入光罩、离林三酒过近,依旧对她又急切又渴望;这一点,林三酒却不是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的。

    因为那个人的脸上没有五官。

    他没有脸皮,甚至也没有脸骨,在发际线以下应该是脸的地方,只有一个椭圆形的幽黑深洞,占据了整张脸的位置,只有周边一圈人皮是正常的。

    那一圈人皮顺着坡度陷入了黑洞里;从黑洞深处,就好像是人要从嘴里伸舌头一样,有个肉红肉红、管道似的圆孔状东西,一次又一次不甘心地从黑暗里露了头,跃跃欲试往外一闪,碰见了光罩,就又缩了回去。

    林三酒的意识深处,遥遥浮起了多年以前在极温地狱里见过的堕落种模样——如果他能顺利将那东西从脸洞里伸出来的话,大概会有点像吧?

    长成这样,也算是“人”格?

    不过比他离“人”更远的,却也不是没有。

    好像感觉到了变化一样,从前方夜空里浮起了一大片厚厚的、嗡嗡作响的飞虫;如果不是它们的规模太过庞大,如同暴雨前的乌云或者蝗虫过境,倒是会让人想起夏天时的蚊子群。

    在它们快要接近林三酒的时候,飞虫群忽然分裂了,裂成了两股;一股扑向了保护马车的意识力高墙,另一股却朝林三酒上空的光罩压了下来——它们要干什么,已经不需要多说了。

    ……这又是哪个人格的能力?

    这片草地上,究竟有多少人格,有多少能力?

    即使远方地平线上早就没有继续赶来的人影了,但林三酒依然感觉现在的人格数量似乎比刚才更多了。

    不过,她不仅仅是来不及数,在夜幕之下,远远近近的人格们彼此间好像都模糊了轮廓,形成了汪洋似的一大片,她甚至连大巫女都看不见了。

    这么多人格,若是一起朝她用出能力,那效果就要像暴雨一样抵挡也抵挡不住了;只有在尘暴落下、他们乍然发现人格消失了的这一刻,在一方的吃惊迷惑,和另一方的抽刀在即之间,形成了短短的、紧绷着的一小截宁静。

    正是在这一节绷起来的平静中,林三酒低声说了两个字:“十秒。”

    “什么?”高大白猪似乎来了兴趣,将身体又朝光罩里挤进来了一些,低头问道:“什么十秒?”

    飞虫群投下的影子,已经遮蔽了光罩的顶部,正在急速下压,越来越近,把光罩上流动的浅金色光芒也给压得几乎灰暗了。

    林三酒稳稳站在飞虫群的正下方;当那白猪的话音刚刚落下的时候,飞虫群浓暗的阴影也正好吞没了她自己投在草地上的影子。

    她等的就是这一片阴影。

    在身影刚刚被昏暗吞没的那一瞬间,林三酒骤然向后一跃;在周围敌人的目光还没有适应昏暗,还没有从阴影里重新定位到她的时候,她就跃出了光罩的范围。

    林三酒脚下一蹬,在扑入半空里的时候,又一股意识力朝光罩上方的飞虫群卷了过去。

    她不傻,她很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在另一股飞虫群低下的意识力高墙,正在承受着无数飞虫的钻孔、噬咬、撕裂和吞吃——只要给它们短短一两分钟的时间,草地上的两道意识力长墙,恐怕就一点也剩不下来了——所以,要用意识力卷走飞虫群是不可能的。

    但是,林三酒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卷走它们。

    随着她的意识力在半空一绞,顿时披上了一层黏力,波浪似的冲洗过了光罩顶部,将所有飞虫都黏卷了起来;钻孔、噬咬、撕裂和吞吃立刻就开始了,仿佛牙疼一样,一阵阵隐隐地研磨着林三酒的神经。

    那一层黏走飞虫的意识力很薄,预计不过半秒,就会被撕吃一空;在林三酒从半空里笔直跌回光罩下的时候,那一层卷着飞虫的意识力,也同时横向一拧,像一张被蛀虫啃得破破烂烂的网一样,正好把脸上只有一个黑洞的人格给包住了。

    高大雪白的猪,已经在光罩里弯下了腰;林三酒落地时,胳膊上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它的热热鼻息。

    “十秒怎么了呀?”白猪亲腻腻地问。

    林三酒知道自己不能被它分走注意力,强逼着自己转过了眼睛——就在光罩另一侧,那一根长长空心管道似的、肉红肉红的东西,刚刚从脸洞里伸出来了一半。

    她猜得不错,那人格果然与老家极温世界的堕落种模样有点像。

    疯狂啃噬着的飞虫群,在卷上脸洞人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力给全部吃空了;然而正如林三酒所猜测、所期望的一样,如此数量惊人的一群飞虫,在须臾之间果然不能立刻停止行动,改换目标——事实上,当它们密密麻麻地全部包裹在脸洞人的身上时,根本就连底下的人都看不见了,飞虫主人又怎么能及时判断情势?

    脸洞人所发出的一声扭曲的、沉闷的嘶嚎,冲破了夜色下各种各样的声响,在天幕下远远地回荡了开去。

    “十,”

    林三酒抬起头,白猪的鼻孔已经快要贴上她的脑门了。

    如果这头猪跟人类农场里的猪有任何相似之处的话,她知道,自己的下一步都不会顺利实施的——那些猪战力或许平常,对危险的警觉和油滑却是大师级别的。

    然而林三酒依然发动了【画风突变版一声叮】,双手朝白猪的头脸两侧压了下去。

    正如她预料的一样,白猪那一双小黑眼睛里精光一跳,庞大肥厚的身子立刻就以一种近乎不合理的敏捷朝后一仰,将将脱离了她的两只手范围——它躲得太猛太急,脚下不免摇晃了一下。

    林三酒早已预备好的一只战斗靴,裹着千百斤的力度,狠狠地踹在了白猪的肚皮上。

    假如白猪没有顺势往后一弓腰的话,她毫不怀疑,自己那一脚会踢穿它的肠腹,踹烂它的内脏;不过饶是白猪反应机灵,却依然卸不掉那一脚的全部力量,被踹得踉踉跄跄、控制不住地朝后跌了出去——当它轰然朝草地上倒下的时候,那块一直在模仿着林三酒样貌的板子,连带着被一起砸在了白猪的身下。

    她的准头还不错。

    “九,”林三酒在呼吸之间低低说道。

    脖子上扎着围巾的人本,在这个字未落的时候,就忽然掉在了地上,摇晃着四肢、兴奋狂喜似的奔了出去,直直跑向了那一个刚刚走近了的小胖老头——“电影预告片”不需要近身发动,可是好像也不能与目标离得太远。

    小胖老头目光一落在人本身上,登时就生出了本能的危机感,居然连交手也不愿意了,扭身就跑;人本都快到嘴的饭,哪有轻而易举放弃的道理,脚下居然又快了一步,在夜色里跑成了一个虚白光溜的影子,紧紧把小胖老头给追去了草地远方。

    “八,”

    林三酒那一条坠着钢刀的长鞭,从半空里横扫了出去,割裂了夜色,袭向了远远近近补上来的人格黑影。

    ……她要在十秒钟内,重新见到大巫女。

    要做到这一点当然非常困难;当钢鞭横扫出去时,不少人格也纷纷各展其能,或防护抵抗、或住脚躲避,凭这样的一鞭,其实是带不走多少枭西厄斯的人格的——然而林三酒没想到的是,命运却好像忽然在这个时刻决定帮她一把。

    林三酒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耳中却被一声惨叫给刺了进来:一个穿着小丑服的人格,明明离钢鞭还远,却不知怎么浑身一震,不受控制地跌向了草地上;他的左肩就像主动一步放弃了生命似的,眨眼之间化作了大量鲜血,哗然倾涌而下,在地上冲溅起了一汪愤怒的血池。

    而他还不是唯一一个身躯蓦然化成鲜血的人。

    林三酒愣愣立在光幕下,看着手中钢鞭失去劲道,重新垂落下来,口中仍下意识地数道:“……七。”

    大量鲜血倾倒在地上的哗然声响,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煮沸了夜色。

    林三酒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地抹了一下鞭子,指尖上沾染了一抹红。

    她见过这一幕……就在今夜,她见过身体化血,不复存在的这一幕。

    刚才随着钢鞭被一起甩出去的,还有鞭身上无数飞溅的血珠——宫道一的血珠。

    第2344章

    同样的困局

    假如有人此时正坐在夜空中,目光穿过时聚时散的暗云,落在这一片曾经空旷的草地上,可能会有短短片刻,不知道自己看见的究竟是什么。

    与其说这是一片草地,倒不如说更像是有人把地表撤去了,换成了一只横跨大地的锅:不知多少人格一起化血之后,就连土地也吸收不了这样天量的鲜血了;浓厚刺鼻的血腥气在半空里凝结出了一层黑红云雾,混了泥土、近乎深黑的粘稠液体,被挣扎的、零散的胳膊和人腿,推出了一片一片的波泽和泡沫。

    土地变成了血池,烧煮着血汤里的残肢;偶尔一个头颅浮起来,又咕嘟嘟地沉了下去,被煮化了似的,化成了新的血,融进了草地上腥腻肮脏的溪流里。

    每一次夜色里扫过长长虚影,都会有更多人影像是被斩断了腿似的轰然倒塌,在半空里高高溅起令人心惊的一道血浪——不知多少次,血浪朝一个浅金色的光罩当头冲刷下来,将里头的林三酒短暂地浇成了一个血人;一息之后,血又从她身上一层看不见的防护罩上流了下去,渗入了泛着泡沫的血土里。

    在这样一幅地狱画卷里,大巫女倒变成了一个很好辨认的对象。

    “大巫女!”

    林三酒遥遥叫了一声,立即朝远方半空中的人影大步走了过去——即使她身周倒下了大片人格,她依然不敢托大,每一次在步子迈出光罩的时候,【How

    to

    Render】都会把作用于她身上的光影微微一折,使她的真正位置歪出去一些;等光罩跟了上来,她才会迈出下一步。

    与人格战斗时尚还游刃有余的大巫女,此刻却简直有点狼狈了:她不知何时掏出了一个类似于18世纪煤气路灯的特殊物品,把它立在了草地上,正好笔直立在一群血浪里挣扎的人格中央;她自己则高高站在路灯顶部的灯罩上,尽可能地远离了下方的血泥沼泽。在那么一点大的地方,她双脚脚尖并得紧紧的,如同一只烦恼又谨慎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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