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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8章

    下一刻,钢鞭尖上的刀刃就深深切开了皮肉,吃进了宫道一的脖颈里。人类皮肤血肉所特有的韧性和阻力,透过钢鞭传进了林三酒的手掌心。

    她抬起眼睛的时候,眼前天地间已经被飞溅的血给模糊了夜色。那一个穿着鸦色大衣、仍后背笔直的男人,仿佛对颈间急速绽裂的伤口无知无觉,正轻轻地,呢喃地说着什么。

    “从很多年前,我就一直在企盼着这一刻……带我去吧,那一个不存在我的终结。”

    第2304章

    留给林三酒的影像信件(1)

    我不记得自己第一次被退回福利院时,是出于什么原因。

    那时我还很小,没有名字,更不记事。后来我大了几岁,慢慢在身体一些隐秘的角落里发现了不少伤痕,形状少见,面积也不小,摸上去并不疼。它们一定出现得非常非常早,感觉就像是我的手指脚趾一样,是与生俱来,从生命一开始就在陪伴我的东西。

    第二次被退回福利院的时候,我还不叫宫道一。

    但我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事。回福利院的路上的细节,我都忘了;脑海里最早的一幕,是从我站在院长办公室门口开始的。门不知道是谁打开的,我将耳朵贴在墙上,仰着头,看着椅子里那一对夫妇的后脑勺,在说话时轻微地左右晃动。

    “……我无法接受……”那个相处了两个多月的,叫“爸爸”的男人,压低声音,语速很快。“我由衷地感到很抱歉……但是从今天开始,我希望能解除一切责任关系……有必要的话,我会让律师……”

    院长语音含糊地说了几句话,发出了一阵不太激烈、可能只是走走过场的抗议,那对夫妇就站起了身,椅子被他们推出去时,划出了一阵摩擦响声。

    他们开门走出来的时候,我往后退了一步。

    那个女人一低头,冷不丁看见我就在门边站着,顿时吓了一跳,从喉咙里低低叫了一声——等她回过神,她似乎自觉失态,脸上有红有白,朝我伸下来了一只手。

    “对不起,我……”

    然而那只手还不等碰到我,半途上就突然想起什么,缩了回去,好像怕触电似的;她直起身体,往后踉跄了一步,被丈夫给挽住了。

    男人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紧紧地扯了扯妻子的衣袖,转身就走了。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在走廊里远去,听着那个女人低声地问:“……他不会记得路吧?那么远……”

    像我这样,一个健康、有礼(如果你允许我大言不惭的话,我会再加上聪明漂亮)的男孩,哪怕是在一般被认为已经很大了的五六岁上,也不缺愿意领养我的人。

    来看孩子的夫妇们,或者同性伴侣们,往往在看了我一眼之后,眼睛里就亮起了光。他们软声跟我说话,在离开的时候向护工窃窃私语——“这么好看的孩子,怎么会在这儿待到这个年纪?他脾气不好吗?”

    第三次被领养,也是最后一次,我知道院长在办公室里和养父母聊了很长时间。

    “如果这个孩子应该被谁领走的话,那一定是你们了。”院长好像如释重负一样,说:“再没有比你们更适合的人选了……”

    “我很愿意帮助他。越是这样特殊的孩子,教养起来就越需要专门的知识。”养父说,“我也认为,没有比我们更合适的人了。”

    在他们走出院长办公室后,他们紧紧地拥抱了好一会儿。

    我也对养父母的仪表十分满意。他们并不是天生多么美貌的人,然而他们的气质,谈吐,举止,都和我当时在福利院里见过的其他人不同。养父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沉稳,外套手肘上打着皮革补丁;养母身姿挺拔,目光柔善,在与我说话时似乎有着无限的耐心。

    他们的宅子,也是我后来十几年的家,是一处与主人同样低调、沉稳的老房子;家具并不华丽,但是每一件都沉甸甸地,有不少年头了。养父在楼下的书房,同时也作为接待病人的咨询室;养母并不执业,只是和他在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里教书。

    房子里永远不缺来来往往的朋友、学生与病人们;多出一个孩子之后,或许是出于礼貌,他们也总是对我称赞有加。

    “看起来就像是老天专门给你们准备的孩子,”在以为我听不见的时候,养父的老朋友打趣说。“跟你们的气质举止简直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福利院的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教养,你们花了不少功夫吧?”

    “他真的好漂亮,我很少看见这么好看的小孩。”一个女学生喃喃地说,“他长大以后,不知道要伤多少女孩子的心……”

    “他还相当聪明,”养父都忍不住骄傲,对客人说:“我为他做过一套儿童的智力测试,对于一个学前教育几乎为零的孩子来说,他的表现非常惊人。”

    养母那时只是面含微笑地听,并不加入到夸赞我的行列中去。有一段时间,我以为她对我的观感并没有那么好;这真的很奇怪,因为在福利院的时候,她似乎是真心为了能领我回家而高兴的。

    为了不被再次退货,我加倍地对她好——一个小男孩能做的,赢得成年女性好感的事情,你当年作为一个父母双全、无需刻意讨好的女孩,可能想不出会有多少。

    我为她摘过邻居家的花;在她来查看我的时候假装睡得迷迷糊糊,叫了她一声“妈妈”——这种称呼不该一上来就用,要用在刀刃上,才能起到效果;我偷偷为她的绿植和盆花浇水,但是当然了,每次都会被她看见。

    除了懂事之外,偶尔一点别扭、脾气也是必要的;有时只有养父能哄好我,有时只有养母。我后来悄悄向后者增加了一些倾斜,为了让她知道她对于我的重要性。

    仿佛是带着一点不情愿似的,养母逐渐对我更柔软了。

    “很有可能是因为上一个家庭环境里,就是有毒的,因此才引起了这孩子不稳定的表现。”养父有一次在早餐桌上,低声地对养母说,“在我们这样的家庭环境里,道一自然会被引导出更好的特质来。虽然我不主攻幼儿心理学,但后天环境对于关键期的影响……”

    他说了许多专业的话,听在年幼的我耳朵里,有不少生涩难懂,如同密码一样的词;从养父的神色态度来说,他似乎不仅对我很满意,对他自己也很满意。

    养母啜饮着黑咖啡,只是偶尔面含微笑地点点头,或者说一声“嗯,对”。

    不过天性是很难忍住的东西,更何况我当时只是一个不足六岁的小孩。我感觉我已经把能做的都做尽了;然而在一个受过教育、又是专业人士的成年人眼里看来,或许我的表现依旧漏洞百出。

    中间有一系列的事,其实我都记不太清楚了,只有这里一个、那里一个的偶然例子,以难以解释的原因,在被称为童年的一片迷雾中,亮着零散孤单的光,灯光穿透了时间,映照在我如今的脑海里。

    我记得的最早的一件事,似乎发生在我进入家门不久以后。

    养父母家有一个小院子,有泥土,有植物的地方,就自然也少不了虫蚁。我很快发现附近不知道哪里有一个蚁窝,蚂蚁会从围墙角落里钻进来;我对这件事视而不见了一个多月后,终于忍不住心痒,开始在院子里的隐蔽处,留下一些纸片,纸片上盛着我吃下午茶时存下的点心渣子。

    “我说院子里最近怎么这么多蚂蚁,”养父在某一天晚饭后,抖了抖报纸,笑着说:“原来这孩子一直在喂它们!道一,你来。”

    我走过去,双手搭在他的单人沙发扶手上。

    “你为什么要留下那些杏仁碎渣?”他笑着问道,眼睛在镜片后闪光。

    “蚂蚁有东西吃了,而且还会常常进来玩。”我当时好像是这样回答的。

    养父看起来更愉悦了。“观察蚂蚁对你来说,很有趣是吗?噢,好,那爸爸给你买一个蚂蚁农场吧。你可以从蚂蚁的出生开始,一直好好地研究它们……至于那些野生的蚂蚁,可能会对院子里其他的植物造成影响,咱们暂时别让它们来了,好不好?”

    他扭头,又对养母说:“道一说不定有点科学天分呢。”

    我也抬起头,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看书的养母。她只有读书时才会戴眼镜;那一刻,她的眼镜滑到了鼻梁上,镜片上跳跃着壁炉里的火光。养母黑黑的双眼,从镜片上方笔直地注视着我,专注而严肃,没有一点点愉悦的光。

    我怀疑她那时已经猜到了一些,尽管我不知道我是哪里露出了马脚。

    喂蚂蚁喂到第二周,它们就养成了习惯,总是要来到固定位置——我留下的纸片上——寻找吃食。

    那一天,我先留下了点吃的,在蚂蚁彼此沟通,形成了长长的、不停息的队列后,我将强力胶抹在一张纸上,只抹了一半。在没有胶的那半边,我慷慨地留下了几块椰子马卡龙。

    这将是它们至今为止最丰盛的收获,也是永远搬不回家的收获。

    那强力胶是我在地下室找到的,似乎来自某一次的室内装修,效力非常好。被老师称为大力王的蚂蚁们,一步一步地深陷泥潭,长而纤细的触足,一颤一颤地往外抽,抽得整个身体都在微微摇摆,却始终也没法往前、往后迈出一步。

    香甜的椰子马卡龙就在咫尺之遥,在半张干干净净的纸上,逐渐油润了纸面。

    一只又一只的蚂蚁仍然在奔赴而来,一只又一只地被黏在纸上;它们挣扎得很厉害,过了一会儿,我甚至在纸上找到了许多挣断了的细腿和触角。

    我该如何描述那时的心情呢?

    那是我少有的、满足的时候;我对于蚂蚁们垂死的挣扎着了迷,什么都忘记了,看着半张纸上的蠕动的尸体越来越多,越来越满,就好像一个蚂蚁的地狱图卷。如果它们能发出声音——

    “你在干什么?”

    我浑身一个激灵,甚至坐倒在了地上。挂在半空中的,是养父沉沉难看的一张脸。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的一个病人爽约了没来。

    后面长长的、沉闷的谈心,自然是不提也罢。

    当天晚上,一回到家的养母就被拉进了书房里。在书房厚重木门的一里一外,我和养母沉默地听完了养父对于蚂蚁事件的描述;最终令我有点慌张的,是养母近乎平静的声音。

    “我们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不是吗?”她沉缓地说,“三条板凳腿的理论,我不说你也知道。天生的缺陷,幼年的虐待,以及后天的教育和环境……他已经占了两条了。我们能做的,就是把第三条——”

    “你在说什么?”养父有点震惊地打断了她。

    我在门外,也同时从心中问了一句——你们知道了什么?

    “三条板凳腿,那是针对反社会人格而言的,道一他——”养父说到这里,声音忽然中断了。

    我将耳朵贴得更紧了,想要知道他们接下来要拿我怎么样。

    就在这时,门开了。

    养母站在门后,面容背着光,昏暗暗地看不太清楚。我从没被抓到过现行,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但养母却一把按住了我的肩膀。

    “听我说,”她在我猛然剧烈起来的挣扎中,一边按着我,一边低低地说:“你不知对错,这并非你的过失。但我相信你可以学会分辨对错,知道是非……即便你永远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内疚懊悔,依然可以做出正确的选择。我在这里,我会陪你走完每一步。别害怕,别害怕……”

    第2305章

    留给林三酒的影像信件(2)

    虽然并非我的本意,不过我选择的最初目标——蚂蚁——促使养父把他的幻想多维持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我认为你的判断有点武断了,”他在仔细观察了我几天之后,对养母说:“儿童的大脑与道德感都没有发展完全,常常会表现出对于昆虫之类小生物的残忍。甚至黏住蚂蚁本身,也有可能是道一他探索欲的表现……我那天也是冲动了些,没有控制好情绪。我当时应该好好问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干才对。”

    我说过吗?我的养父并不是个坏人。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就好像刚刚入手了一所理想豪宅的人,你告诉他水管旧了得换,不是太大的问题;但如果告诉他房子地基泡在了毒废水里,那么他第一反应依然是不可能——或许换了水管就好了。

    我虽然年纪小,对很多事都懵懵懂懂,但也感觉到了危机。我不愿意再回到福利院里去了,所以我向养父道了歉、认了错;可惜我哭不出来,不然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在孩童的印象里,逐寸展开的世界充满了新奇陌生的细节,显得每一天都很长,至于一年,那更像是一辈子一样。所以我也说不准,蚂蚁事件之后究竟过去了多久;我只记得那是很漫长,很难受的一段日子,就好像身上哪里十分痕痒,却不能伸手抓挠。

    我现在也不知道,那时的我是怎么忍下来的。明明只要我张口的话,我有无数机会:不管是同学、老师,还是走在街上看见我的陌生人们,他们好像都愿意满足我的许多要求——我那时就懂得哪些素质,最能够像光一样映花人眼。

    就连养父,在过了几周以后,也忍不住夸了我一句:“你对衣着的品味非常好,是有人教过你吗?”

    有一次我爬上围栏,准备去邻居家院子里把我的球捡回来时,我发现他们那一侧的围栏上,挂着一个迷你小木屋。不知道是谁——可能是邻居本人——告诉我,那是一个喂鸟的装置;我观察了几天,看见好几只不同的鸟都去啄过食。

    “他们去哪里?”

    几天之后,我在出门上学的时候,看见了邻居的汽车和大包小包的行李,顿住了脚。

    “去旅游,”养母整理好我的背包肩带,“巴哈马,听过吗?”

    即使是她也不知道我接下来的问题,其实完全和邻居,和巴哈马都无关。

    别担心,我不会向你描述什么鸟被残害的惨状一类。除非是为了形成一个更大的图景,否则我并不施加肉体折磨;从如此简单基础的层面上获得愉悦,我总觉得太原始,太低级。

    更何况,那几只鸟都没有死,只是撞上玻璃后,摔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才飞走而已。

    我为这件事已经筹划很久了,你只要想想一个六岁小孩要上哪儿找玻璃板,再运去邻居家,就知道这件事花了我多大的工夫。

    不过,一个我没意料到的情况发生了。

    当我在看着地上那一只扑腾翅膀的鸟时,我意想中的满足感果然也来了——那满足感并不突兀,就好像是你伸手拨动地球仪时,看着星球随你指点转动停止一样,难以描述,却清楚微妙,像气球一样逐渐涨大。只不过令我诧异的是,在不过几分钟后,那种舒适的、着迷的心情,就慢慢消失得一干二净。

    怎么回事?

    我的养父母谁都没发现院子围墙另一端的事,我成功地让好几只鸟都摔在了地上,为什么我却没有像上次一样的感觉了呢?难道是因为它们没受伤也没死吗?

    那时的我仅有六岁,但是对于简陋、粗暴、直接的“死伤”,也感到了一种审美上的不愉快。

    答案是养父给我的。

    “……你的焦虑,源于你总是将注意力放在未来上。未来当然充满了无数种事情可能变坏的可能,所以你自然无法不焦虑;你可以试着将注意力放在眼下的每一个时刻上……”

    透过木门,他的声音不是特别清楚,但我对他的言谈习惯熟悉了,才能听出来内容。来咨询的治疗者,十分模糊地表达了一个疑惑的意思。

    “就好像猫狗一样,它们最大的专注,就只有眼下这一刻。”养父解释道,“我希望你能够进行的冥想练习,也是一种抓回注意力的办法……”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进去;我那时正在往厨房走。直到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坐下来,打开书包,那一个恍悟才像闪电一样打进了我的脑海里。

    动物并不会思前虑后啊!

    它们不担心未来,不筹划道路,做了什么事也不后悔;撞上了玻璃,就是撞上了,这一刻在疼,那么这一刻就是在疼。它们并不会懊悔恼恨,埋怨自己不小心、骂自己贪吃,也不会活动翅膀,害怕可能出现的后遗症。

    现在想想,当我黏住蚂蚁时,真正令我陶醉于其中的,是它们离美妙的食物、离生命之源仅有一步之遥;可是它们为了这一个幻象丢掉了命,永远碰不到食物,永远带不回给同胞,只能看着眼前雪白的、甜蜜的高山,逐渐挣扎沉沦入死亡。

    只不过我那时还没有领悟到,蚂蚁是一种非常简单的动物。

    养母说的不错,后天教育和环境影响真的太重要了;福利院里五六年也没产生的意识,在刚到养父母家一年里,就不知不觉地照在了我身上。

    只活在眼下,只专注于此时此刻的动物,就算被我再精妙的陷阱困住了,它们也无法给我提供任何情感上的满足。动物太纯粹了,我需要的是有智力的、会复杂思考的对象。

    当然,我那时做不出这么清楚系统的思考。不过,我依然靠着直觉感知到了我需要的是什么。

    我身边有很多小朋友。

    我只需要仔细寻找一个机会……尽管我也不知道我寻找的是什么。

    那个时候,我的养母一直紧紧跟在我身边,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教育我、纠正我的时机。她一直都很平静温柔,不管我说了多少讨人喜欢的、正确的话,她也只是问一句:“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在我点头肯定之后,养母会轻轻地“嗯”一声,重新站直身子,目光缓缓从我的脸上摩挲过去。

    有一次,她买回家的菜里有一罐某种豆子。养母那天看着很不一样,笑容都深了,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我小时候,我妈妈常常做这个给我吃,因为它营养特别好。我一想起它,就想起了我小时候的家,那个时候的母亲……我好久没吃了,今天偶然来了兴致,也想做给你吃,好吗?”

    那天的晚餐我吃得后背上都在冒汗。养母却兴致很高,甚至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她倾过身,问我:“道一,你喜欢吗?”

    “嗯,确实很好吃。”我满嘴都塞了那种豆子,希望能强行挤出一个笑。“妈妈吃得高兴吗?”

    “那么,我以后就常做给你吃吧。”养母放下酒杯,双手交叠着,平静地看着我。她的下一句话,猝不及防得简直好像一巴掌。“你说了谎,谎言就会产生后果。”

    诶呀,我说远了。

    总而言之,要在那样的母亲眼睛底下寻找机会,并不容易,可我依然找到了。

    你别担心,依旧没有人死去。

    我也忘了究竟是怎么得知的;一个名叫秋原的同学父母似乎感情恶化,正处于离婚的边缘。我那一个计划,现在想想真是充满了幼稚和俗气,叫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告诉你听了。详细的我也不说了,总之,我后来有一段时间,常常去秋原同学家里去玩——我想他并不喜欢我,但是他无法拒绝“宫道一要来找我玩”这样的虚荣。

    没过多久,他的父亲就在反复的争吵摔打之后,夺门而出了,再也没有回去过。至于我那点充满孩子气的手脚是否起到了作用,还是二人的感情早已走到了那一步,是我永远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我又去了秋原家,这一天,是养母送我的。

    “妈妈,”

    在进门之前,我鼓起勇气,冒险对养母说:“秋原的爸爸还没回来吧?他们上次吵架很厉害……我当时就在这儿,都听见了。”

    养母说了一些“正确的沟通方式”“在你们面前吵架不对”之类的话。

    我站在秋原家门口,背对着他家院子的围墙,说:“他后来在出门前,看了我一眼,说如果有我这样的儿子,他至少还有个留下来的理由。还有什么从秋原开始,家里一切都让他很失望之类的……我是不是不该告诉秋原?”

    养母的眉头一开始皱紧了,她当然不赞成任何父母说这种话。听到最后,她松开眉毛,蹲下身,平视着我时隐隐带着几分喜悦,低声说:“没错。他既然是你的朋友,你就有责任保护他的感情……你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事了,我很高兴。”

    我当时以为我成功了;幼稚而没有经验的我,有短暂的一会儿,以为我骗过了养母,达成了目的。结果没等养母走回车子旁边,从围墙后面,就传来了秋原抽抽噎噎的低声哭泣。

    哭得太早了吧,我明明还有下一步的——我那时划过去的念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也记得很清楚。

    养母的背影凝固在车道尽头,猛地扭过了身。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如此愤怒。

    她被怒火烧红了面颊,大步大步地走近我身边,飞快地朝围墙后看了一眼,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此前,她一直在教育我不可以随便伤害或夺去生命,这个转折是她大概从没想到的。

    养母抓住了我的手腕,很紧很紧,再紧一点就会抓疼我了,但是她始终没有。有一种钢铁般的自制力,令她即使在这样的时刻,连声音都没有提高太多。

    “道一,”她仍然维持住了平静,声音稍稍大了一点。“我知道你羡慕秋原同学,羡慕他善良热情,受人欢迎。你可能是误会了,他爸爸亲口跟我说过,看见你这么羡慕自己的儿子,所以也希望能给你一些称赞,让你高兴。他爸爸的原话,可不是那样说的吧?”

    我怎么会羡慕他——

    年幼的我仿佛受了侮辱一样,就要叫起来了;但是养母抢先一步,低声阻止了我。

    “你做出了伤害,你就必须要做出弥补。没有人活该变成你的目标,你明白吗?这个世界上,有一套谁也不能打破的规则。你一定要学会分辨是非,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才能够在这个世界上顺利地活下去……我想让你拥有一个平静幸福的人生。你愿不愿意让妈妈帮你?”

    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用了“妈妈”这个词。

    我看着她,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那时年纪小的我哑口无言,如今这把年纪,经历了末日世界的我,若是再经历一番那个场景,照样也只有哑口无言的份——但我会再仔仔细细看她一遍,听她说话,帮她抱购物袋子。

    “我们回去以后,一起去找那个蚂蚁窝,给它们送点吃的,好吗?”养母将我紧紧按入她的怀中,我分不清她的神态和语气,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道一,你可以学会的,你可以……”

    我忘了我最终有没有去秋原家。

    那天回去以后,我隔着墙,在邻居家的院子里洒了很多米。

    第2306章

    留给林三酒的影像信件(3)

    说来惭愧,我自认不笨,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掌握在人类社会里什么事是对的,什么事是错的。

    根本没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好像有人一拍脑门,决定了这个“好”,那个“不好”;而我就不得不在这么随意而定的规则拘束内,过完我的一生。

    养母说,主动对他人造成伤害的事——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生理上——都不可以做。

    那么我如果从一家大型连锁商店里拿走了想要的东西,伤害了谁呢?

    比如说沃尔玛(我要打一个你能听懂的比方),作为一个公司,既没有精神,也没有身体,更不缺钱。我拿走了东西,对谁造成了伤害?然而这也不可以做,真是莫名其妙。

    你可能已经意识到了,是的,小时候的我没有办法以某一个原则,去衡量判断个体的事例。我通过他人的反应,来判断自己需不需要进行伪装,类似于动物的自保本能;但我并不知道,我需要伪装是因为我要做的事是错的。

    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是我根本没有这种能力;所谓的善恶对错,对于我来说就像白噪音一样,茫茫然一片,分辨不出形状与边界。

    或许我现在也没有发展出这种能力,我不知道。

    “你是一个很特殊的孩子,但是你和每个孩子一样,都代表了许多的可能性与希望。”养母会这样告诉我,“我会一点一点地告诉你好坏善恶,你判断不了没关系,你只要把它们都记住就好了。”

    有一次,我试探着问道:“我为什么不能伤害别人?”

    换了别的父母,或许会说“将心比心,你也不愿意别人伤害你”;这种话对我而言,是没有意义的。我当然不会让别人伤害我,但这怎么就代表我不能伤害别人了?二者没有任何关系。

    养母想了想,说:“因为你会招来别人的仇恨。人啊,是一种社群动物。即使是你,也无法离开人类社会独自生活……在仇恨和惩罚的环绕下,你的生活会变得很痛苦。”

    我深以为然。

    养母说:“你痛苦的话,我也会痛苦的。”

    我不明白。

    “为什么?”我那时不到十岁,已经彻底不再在她面前伪装了,有时我说的话,直接得连自己也吃惊:“不是施加在你身上的,你干嘛会痛苦?你如果被车撞了,我也不会难受啊。”

    养母闻言,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浇水壶。天光从窗外照进来,映得那一盆油画竹芋色彩鲜亮,映得她嘴唇皮肤都泛了白。“我知道。”她最终轻轻地说,“我痛苦,是因为我爱你啊。”

    我充耳不闻,因为我想到了一个漏洞,立刻问道:“那我只要不被别人抓到,不招惹别人仇恨就可以了吧?”

    “你可以试试啊,”养母仍旧平静地说,“你当它是个挑战好了。你去做一件你想做但规则不允许的事,你看看我能不能抓到你的马脚,如何?我可不是什么警|察侦探,可如果连我也能抓到你,你自然就要按照我教你的规则来生活,对不对?”

    那时的我,完全低估了一个成年人——尤其是我养母这样高知高智的人——究竟能有多少资源、办到多少事;本质而言,这是一个多么不公平的挑战。但是我好胜心起,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结果我不但被察觉了、被阻止了,还被养母带去给人家登门道了歉。

    我丝毫不认为我做的事是不该做的事,我却还要为此向那种平庸低质的人道歉,实在不异于一场公开羞辱;但我想,养母一定对此清清楚楚。

    她想要让我品尝到一点做了坏事被抓后的惩罚。

    “再来一次吧,”我那时已经察觉到,养母对我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容忍,只要我不“过线”,她总是愿意尽量满足我的要求。“这次不算,我没准备好!”

    就这样,我和养母之间形成了一种只有我们两人知情的“捉迷藏”游戏。

    这个奇怪的捉迷藏游戏,我们只进行了四次;最后十岁的我总算不甘不愿地承认了,要躲过这个社会的监察与约束,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事,或许不太值得去冒险。

    在我一点点记住了好坏善恶之后,接下来就是练习自控力和寻找合理的发泄方式。

    作为一个孩童来说,我有极高的自控力,但是就像连环杀手忍不住杀戮欲一样,我的自控力再高,也不可能忍一辈子。

    养母想了很多办法,为我介绍了一本又一本悲剧性的名著,讲述恶性事件或现象的纪录片,带我去纪念战争和屠杀的博物馆等等……人类自诩拥有道德与规则,然而他们犯下的邪恶与罪行,却是够我慢慢欣赏一辈子也看不完的天量数字。

    只不过,轮到我要做同样的事就不行了。正常人能做,我却不能做,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充满讽刺的虚伪。

    很难想象,其他人在体验那些东西的时候,居然会产生“满足”以外的任何情绪。

    我有一次看见一个女孩儿,在一个什么事件幸存者的演讲会场里落了泪,似乎十分伤心;我近乎着迷地看着她的眼泪,在近距离上感受着她新鲜的、跳动着的痛苦——新鲜食物,总是比干货更好吃的——同时,我心里也在又一次疑惑:为什么要哭?这件事又没发生在你身上。

    养母用指甲尖掐了我一下,稍微有点疼。

    在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时,她说:“你手背疼,我的手背就好像也在疼一样。其他人也是这样的,他们看见了别人的伤痛,就好像自己也感觉到了,所以才哭了……你不会产生这种感觉也没有关系,你只要能产生正确的反应就好了。”

    她说她爱我;那么,难道那个女孩子也爱做演讲的事件幸存者吗?

    我走过去,向那个掉眼泪的女孩子递上了一片纸巾。

    对我的一切教育,养母都没有向养父提及一个字。这一点,是我在进入青春期之后才发现的。

    从我不足六岁来到养父母家,到我十五岁的这段时间,大概是我养父最满足最平静的日子了。有养母看着,我当然没有机会做什么;他时不时会试探,教育我,一般而言,总是对他得出的结论很满意。

    养父那时十分为我骄傲,尤其是我已经被一所顶尖大学录取,秋天时就要离家去入学了。不过实话实说,他对我的骄傲,对我而言没有分量。

    他再欣赏我,为我满意,替我操心也好,如果他突然遭到了不幸,依然不能阻止我从他的身上得到满足。

    养母也是一样。

    说来惭愧,我这样的人,也会受青春期的荷尔蒙影响,产生逆反抵抗的叛变。

    有一次,养父愉悦地对养母说起,应该如何更准确地对个体案例做判断,他有许多经验可以分享给养母听——不知道是哪个细节或线索,让我突然明白了,这是养父在以一种有教养的方式,向养母洋洋得意地说“你看,我说得对吧,是你错了”。

    我察觉到了一个最好的复仇方式——是的,我那时觉得自己是在复仇。

    养母在邻市有一个为期两天的座谈会,这是我唯一一个机会。我知道,我喜欢的感情上的折磨,需要铺垫准备很长时间,就算条件满足了,结果也往往幽微难察;为了直接地起到最大效果,我必须采用我不那么享受的办法。

    我掐死了邻居的狗。

    养父那时看见的景象,就是他人人称羡的儿子,背对着他跪在草地上,双手下压着一只逐渐咽了气的狗。

    虽然这种粗暴的残杀不是我的首选,但要说我有多么不满足,那倒也不至于。我看着它拼命挣扎、四脚踢蹬,将地上的草和土都刨了起来,喉咙里呜呜咽咽,却就是发不出叫声(我可以教你怎么阻止声带颤动);临死那一刻,它的眼睛还望着邻居家围墙。我想到狗也有一定智力,或许直至最后一刻,都希望能看见主人出现……

    后来的事,我不说你可能也能想到。

    我只要说,“我早就想杀了,只是妈妈一直看管着我,我才会趁她不在的时候下手”,就足够让养父把一切碎片都拼接起来了:他错得有多离谱的羞侮,他被结发妻子一直蒙在鼓里的可笑,他所面对之人有多可怕的现实……你作为一个正常的人,丰富细腻的人,肯定能想出更多种激荡而复杂的情绪。

    养母回家的那天晚上,他们谈了很久很久。

    我第一次听见养父居然也能发出那种像狼一样的嘶哑哭号;短短的,只有几声,卧室门后就重新安静了下去。

    我想,他可能也在用一种微渺、可悲的方式爱着我吧。

    不管爱究竟是什么,在那一天之后,养父对我的爱都终结了。他们变成了常常争吵的那一类伴侣,每月都要进行几次婚姻咨询;然而问题的根本源头,是我啊,我是无法被婚姻咨询解决的啊。

    我在杀狗那一天,还对他说了很多很多话。以至于后来每当我走近厨房刀具架的时候,他甚至会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你怎么能指望人一直生活在这样紧绷的状态下呢?

    “如果你认为,你能治得好他,你能用爱感化他,那么你请便。”终于有一天,养父的弦断了。“我不会继续在这个充满欺骗的毒性环境里再多待一天。你完全陷入了救世主幻觉里,你需要帮助!但是很可惜,我没法帮助你了。”

    养母坐在客厅沙发上,我从没有见过她的面色如此苍白过。她的双肘拄在双膝上,身体姿态很紧,像是一种自我护卫似的;我那时已经学会读懂一些身体语言了,我准备以后读养父母从事的专业。

    她抿着嘴唇,目光没了焦点。她以那一个无措的,自我保护的姿势,坐在沙发上,看着养父下了决定;看着养父上了楼;听着行李箱的轮子声;在茶几上的文件签了字。

    她以同样的姿势,对着前来探慰的亲友点头,看着搬家工人的卡车停下,看着箱子流水般离去。

    当大门终于被养父最后一次重重甩上时,她似乎被撞击声震得一惊,从茫然中醒过神来,在窗外天色渐晚的昏暗宅子里,看见了坐在一旁的我。

    我那时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养母回望着我。她很清楚我是一个以什么为食的怪物,然而她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

    “我很痛苦,道一。”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他是我最好的导师和朋友,陪伴我走过了这么多年,总在支持着我,尤其是当我无法给我们带来孩子,所以我想领养一个的时候……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我清楚这一点。”

    我一声也没吭地听着。

    “我恨你对我做的事,但是我不恨你。”养母轻声说,“我在决定爱护你、陪伴你的那一天,就做好了被反噬的思想准备。我知道我为你立下的规则是什么……我希望你能遵守规则,是因为我清楚这个世界不会对你宽容。但是我会。”

    我等待着满足的到来,却迟迟没有等到。我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就那样告别了十五岁上最后一点点的叛逆。

    这是我这样的怪物能够产生的,与“爱”最接近的感情了。

    第2307章

    留给林三酒的影像信件(4)

    我好像越说越长了。

    末日到来以前我那一段短暂的生命,真要详详细细地说,远比末日后这几十年可说的多得多了。我长大一些以后,几乎每件事都清清楚楚地印在我的记忆里;反倒是近些年的事,不管我当时获得了什么乐趣、遭遇了什么危险,过去了就过去了,留不下多少痕迹。

    我原来也会有这一种思乡之情。

    有时我不回想,它们也会浮起来。比如养母推后了我的入学,让我在家里多住了三年;比如养父好像有一次把真正的离婚原因告诉了同业的朋友,惹来了几次探询……不过就算是执业医师,也知道他们拿我没有任何办法。

    谁也不能以人格类型为借口,把一个行止规矩、表现正常的人送到什么地方关起来——我幻想那样的社会,一定会充满残酷与痛苦的可趁之机——所以,你们有时候一拍脑袋就决定的规则,也不是那么坏。

    你看,我十五岁之后,再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出格的事。

    我很难解释为什么。

    出于天生原因,我不可能生出愧疚感,也没有所谓的同理心。唯有以现实、利益为出发点的劝诫,才会被我听进耳朵里去。如今回想起来,在我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的那十年里,我可以诚实跟你说,我果真止步于品尝人类历史上的二手惨剧了。

    “你当年为什么不把我退回福利院去?”我有一次向养母问道。

    那个时候她正在为我即将登门拜访的女友准备晚餐——是的,我说过的,那时我在各个方面都和正常的少年人一样(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们几个月后和平分手了,因为我觉得谈恋爱很无聊)。

    养母被一大锅番茄汤的热汽给熏得面颊微红,刚刚尝了一口勺子里的汤,感觉好像要给它评个D-。“还是你做的好吃,”她把勺子放在一边,说:“可是我也不能让莉莉觉得我只会做三明治啊……”

    “你可以说我的炖牛肉是你做的,”我建议道,“但是你起码得有一个缺点吧,不然莉莉会觉得你是一个她永远也不能企及的高峰。”

    “少拿我来练嘴甜。”养母瞥了我一眼,依然没忍住一点笑意。“你看,如果把你退回了福利院,今天炖牛肉这道主菜,谁来做?”

    “我是认真的呢。”我趴在厨房岛一角,看着她试探着往锅里倒了点大蒜粉。“我对你而言,就像是一头猛兽吧?你要永远看守着我,既要从我手里保护旁人,又要从旁人手里保护我。为什么要自己背上这么沉重的责任?”

    养母在汤里搅了一会儿。

    “那一天去领你的时候,你爸爸说了一句话。他说,对于你这样特殊的孩子来说,我们是最适合的人选了。我觉得他说得对。”养母说,“没有别的父母会懂对你来说怎么才是一个正确的教养办法;而福利院或者寄养系统那种地方,就连不特殊的孩子出来时,也都会留下问题和创伤……何况是你?”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我问道。

    噢,我忘了告诉你,到那时为止,同样的对话在我们母子之间,至少也上演了二十次。

    但我依然时不时地会问,养母每次也都会像第一次听见似的,好好地为我作答。

    “关系可大了。”养母严肃地说,“其他的孩子,不需要我这样特殊的母亲;而其他的父母,也不需要你这样特殊的孩子。不论是从个人角度还是专业角度,我们都是命运为彼此准备好的母子。”

    我早就知道她会说什么,也阻止不了我下一次问。

    她有时根据心情不同,回答也会产生变化;比如在养父朋友前来打听情况的时期里,养母当时很愤怒,所以忍不住加了一句“退回福利院,我是两手干净,大义凛然了,可是你怎么办,社会怎么办?”——她每次添加的东西,我都记住了,下一次问她的时候,她若是没有说全,我就会提醒她。

    所以在我的帮助下,养母的回答随着时间慢慢变长,好像一小篇口述论文,从社会责任,个人感情,专业学识等等角度,反复论证着同一个结论。

    她从来不说“你怎么老问”,我也从来不解释——因为我也不知道。

    我后来选择了养母任教的大学,并不住宿,大学毕业之后,也和以往的二十年一样,每日都回到养母所在的家。我那时听约会过的女孩子们说过,“宫道一最大的不好就是‘妈宝’”。

    只有我和养母清楚,那一半是因为我们关系融洽,一半是出于必须。

    像猛虎猎豹一类的凶兽,如果是从小养,养对了,它们在没有机会和必需性的情况下,好像也不会非要杀戮吃人不可;我那时也差不多。养母拘束着我,但也保护着我,我对于这一个交换条件,并没有特别不满意。

    后来我想过很多次,如果末日没有到来的话,我是不是会继续那样平静地度过一生。

    你知道我所在的世界,是出于什么原因而末日的吗?

    答案非常俗气,战争。

    一个我不被允许杀狗的世界,以及那世界上亿亿万万的正常人,都被正常人自己给杀死了。你们不让我折磨同学,但是你们可以以最残酷的方式折磨一个族群。每一个发动战争的理由,都非常正义,非常悲壮,充满了家国大义,迫不得已。历史上没有任何一场战争的借口不正义,这次也一样。

    局部战争维持了好几年,世界大战却只有六个月。

    你们不是有规则吗?你们的规则呢?你们的道德呢?我是天生的缺陷,你们的理由又是什么?

    说远了。

    世界还没彻底终结的时候,养母也还活着。

    她虽然不到暮年,但是被战争波及受了伤,失去了一条腿,内脏也留下了穿孔性创伤,好像每一口呼吸,都是拼命挣扎才喘上的气。我想过好几次,要不给她一个痛快的死,可能对她来说是一个更好的结局;养母也说,她会考虑考虑,到时告诉我。

    “这样活着确实没有什么意思了,”她喘息着说,“我只是还舍不下你。”

    我们那时依然住在同一栋老宅里。周围街区受了炮弹轰击,大都成了残墟(我忘了告诉你,我把邻居从炮火里拉出来了,因为我觉得我要弥补杀他的狗),但奇迹般地,我们的家还勉强站立着。二楼以上是没法住人了,我觉得这样也好,这样就不会再次成为目标了。

    我当时还以为,政|府机能的彻底失效,只是我们那一片局部地区的情况。没有救援,没有物资,医院里空空荡荡,电力系统早就被炸成了漆黑。我每天都要出去,寻找食物药品,发出求救信号,搜集能用来烧火取暖的纸片和树枝……即使是在那段日子里,我手下的牺牲品记录依然只有一群蚂蚁,一只狗,以及一段婚姻。

    讽刺吗?我这种令人闻之色变的人的双手,比当时世界上大部分人都要干净得多。

    后来还是养母忍不住说,“道一,在你为了求生谋食的情况下,打猎动物是可以的。”

    “噢,”

    说来也怪,我自诩聪明,却直到这一刻才反应过来。“那人呢?人可以吗?我没见过多少动物,可能早就跑光了。再说,哪有人身上的肉多。”

    我当然知道人类社会对于食人的态度,但我要再向养母求证一遍她规则的边界。

    “不行,绝对不行。”养母一口否决了我,却忽然犹豫了一下。她好像也想起来了,外面的世界不一样了。“除非……你不吃那一口人肉,你就很快会死。那时,你可以自己做决定。”

    我那时还不知道,这将是我所违反的第一条规则。

    我之所以把那一场对话记得如此清楚,除了上一句话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场对话结束后的当晚,我进化了。

    第2308章

    留给林三酒的影像信件(5)

    我说过,那时我和养母独自住在老宅的残壳里。

    没有广播,没有电视,没有手机信号;她走不了路,所以在整个城市都被人抛弃逃离的时候,我们依然与世隔绝地生活在断垣残壁中。

    正是因为这一点,我完全不明白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我惘然不知,仍旧一日日为生存奔波的时候,没有人告诉我,以前的社会规则已经崩塌,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规则秩序降临了。

    从旧日世界的废墟里,生出了一个令我最初也不知所措的新世界。

    我没有将自己的变化告诉养母。我能说什么?我突然能看得更清晰、更远,力量变大了,速度变快了,还产生了奇妙的能力?“超人幻想”是一种精神病症的典型症状——说实话,在那个时候,我自己也不太相信我仍旧精神正常。

    进化之后,有一阵子什么都没有变化。

    和以前一样,我每天都在凌晨四五点的时候爬起来,用野营炉子煮一点早饭。有时是我找到的过期罐装豆子(连我也不会再嫌弃它难吃了),有时就只能用压缩饼干泡水,煮成一小锅糊糊。我吃一小半,剩下的,就是养母一天的口粮——直到我回来,或者再也不回来。

    不管我离家的时间有多早,养母总是会提前一步醒来,看着我收拾行装,准备离开。我见过无数种或细微或强烈的人类情绪,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如养母眼中一样隐忍的、担忧的、复杂的恐惧和希望。

    “我怕你在外面出事受伤,无人理会,无人帮助;我怕你忽然想到,其实你完全可以抛下我这个负担一走了之;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却永远也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假如养母有机会告诉我的话,我想这是她当时会说的话。

    我有八成把握,这是她当时的情感与想法;我之所以会隐约知道,是因为这份难以言述的复杂心情正在折磨她,令她感到了长期的、慢性的痛苦。

    你看,我从没有告诉过别人我的进化能力。

    自从进化了以后,我出外寻找物资时的成功几率就大大降低了。这实在是一个又讨厌,又叫人意料不到的转折,对吧?我以为,我在拥有了更好的目力,更敏捷的身手以后,生存就会变得容易一点……结果真是令人傻眼。

    与你那种规则用法都写得清清楚楚的进化能力不一样,我最初的能力,不如说它只不过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一开始,我总是会被这种感觉分心,结果没能达成最初的目标。

    那一天不同。

    那一天,我踩着一辆路上找到的自行车,骑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了城市另一头的大型医院。自从战争降临,我还是第一次跑这么远的路;但是它规模庞大,我想不管怎么,多多少少都应该剩下一些储藏药品才对——养母的药当时断了有一阵子了,她的每一天似乎都变得加倍难熬。

    我直到下了车,才意识到另一个把我遥遥召唤来的原因是什么。

    好痛苦啊。

    这所医院里,浓缩了如此天量的、丰富的人类惨剧,对于失去肉体功能的绝望和不甘,人生将逝的恐惧和无能为力;生离死别是一种痛苦,被亲人抛弃又是一种痛苦……在这片院区里所发生的一切凄苦悲惨,都好像是一幕幕露天电影,观众数目为一。

    不过,对我来说就像是看纪录片一样,虽然有也不错,但并不是绝无仅有的新鲜美食;毕竟医院里早就空了不知道多久了。

    我扔下自行车,循着医院散发出的脉搏跳动,走进了坍塌了一半的走廊里。我穿过大厅,路过诊疗室,看见了被洗劫一空的药品房。养母的药早就没有了;我想了想,决定再去住院部碰碰运气。

    住院部是三个男人的据点。

    三个男人,以及他们不知何时捕获的一个女人。

    你看,我一直以为我是出于理性及逻辑才得出的结论,要去可能藏有药品的住院部看看;但除了理性及逻辑之外,我的进化能力原来也一直在对我耳语,让我循着某种潜在的可能,走去那一个方向。

    我隔着一条走廊,看着那扇半开半掩的门。除了一些人影晃动和肢体交错,我其实看不到什么;从门内传来的声音,甚至完全不像人类能发得出来的——那女人的嘶嚎哭喊并没能持续多久,就变成了奄奄一息。

    刚刚进化的我还很谨慎,觉得自己或许不能同时对抗三个男人,所以我等他们把一切都干完了,人也暂时走了,才悄无声息地走入那间恶臭难闻的屋子。

    我说过,我对于原始简单、粗暴低劣的生理折磨,有一种审美上的不喜欢。

    那个女人——姑且叫女人好了,实在很难看出人形了,毕竟你会以为人类身体有极限性,不允许被弯折打开成某种模样——过了好几秒,才认出我不是那三人之一。

    “杀……杀了我,”她低低地说,“求求你。”

    “对不起,”我答道:“我不能杀人。”

    她在那一刻蓦然而生出的绝望,令我有几分吃惊。虽然令她绝望并非我的本意——“不能杀人”是养母最不放松的一条铁则——但要说我对那份绝望有多么不欢迎,倒也是没有的。

    在短暂地感受了一会儿如此新鲜、如此浓郁的绝望之后(我需要说明,她绝大部分的痛苦并非是我造成的,所以只有因我回答而产生的那一点点绝望,对我而言才是直接而强烈的),我想起养母跟我说过,在力所能及的时候,也要视情况帮助人。

    那个时候,我的进化能力也在一直对我耳语。

    “我先走了,你自己保重。”我对那女人客气地说,“希望那三人不会再来吧。”

    女人微弱的哀号和哭求声,伴随我走过了一整条走廊。

    我循着那几人的痕迹,在医院食堂里找到了他们。他们一定在这里杀过了不少人,到处都有新鲜程度随时间一层层递进的血迹与痛苦气味;在乍一见到我的时候,几人都跳了起来,将武器抄在了手上。

    “对不起,我没有恶意。”我礼貌地说,“我只是太饿了,想问问你们有没有食物能分我一些。”

    他们不出意料地把我嘲笑辱骂了一番;这种人并没有什么新意。在他们即将走上来动手之前,我说:“我愿意拿我女朋友交换。”

    ……这样愚蠢好操纵的人,居然与养母同属人类,令我至今也感到惊奇。

    “在哪里?”为首那人脸上明明白白的饥渴与贪婪,在他意识到我确实是那一种女人会喜欢的类型之后,更加强烈明显了。“你这小白脸挺豁得出去呀,走,带我们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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