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一裘红裙的Bliss,行走时也像天际红云一样;她垂下头,长长乌发飘散在了空气里。“真的死了,”检查了半晌,她抬起头,说:“不是用道具伪装的……不过,这未免也太轻易了些。”“他本来战力就不高吧,”这声音一响,玛瑟才发现,原来石塔后还坐着一个小男孩。“刚才我就看出来了,这么平庸的水准,被一招击毙了有什么奇怪的。”
“卢泽呢?”
玛瑟扫了一眼地上正汩汩流血,逐渐青白的死尸,问道。
“我在这儿呢,”伴随着那个黏腻的声音,冯斯提从石塔的门洞后钻了出来。
卢泽原本眉眼开阔清朗的面庞,被冯斯提给扭出了一个过于饱满、油腻的笑,牙齿上边露出了一线红红的牙龈,总叫人疑心他脸上一面笑,一面就要从下边伸出手,在眼光看不见的地方探寻摸索。“你看看,是我呀,对吧?你想我了吗?”
玛瑟转过眼睛,将目光停留在远方岩石群的交界处,停了一会儿。
当她感觉到冯斯提走近来的时候,她重新低下头,说:“下次你再说自己是卢泽,我就叫你永远也回不到这具身体里去。”
以她对冯斯提的了解,他是一定会黏黏糊糊地假作吃惊的,然而这一次话音落下,冯斯提却安静了片刻,居然什么反应也没有。
其余几人都不由转头看了他一眼;玛瑟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尸体身边一圈影子,以及冯斯提踩在影子上的脚尖——最终落在了卢泽的那一张脸上。
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卢泽回来了。
“你怎么了?”莫奇问道。
顿了一顿,冯斯提再次慢慢拉开了一个嘴角。“我怎么了?我没事啊。”
玛瑟再次转开了眼睛,不愿再看下去了。
卢泽怎么会回来呢……她现在连林三酒也没有找到。原本以为是希望的乔坦斯,却是一个阴谋与插曲;他有多么不足挂齿,玛瑟此刻的失望就有多么庞大。
几乎是不带任何希望的,玛瑟问了一句:“没人见过林三酒吗?”
几个时间长的人格,闻言摇了摇头;莫奇却问道:“林三酒是谁?”
“这个人,”玛瑟从腰包里掏出了卷成一卷的画像,展开了说:“可能没人跟你说过……”
莫奇的眼睛睁大了。
第2299章
终于重逢的二人
这……这是一个陷阱吗?
玛瑟怔怔看着莫奇,一眨不眨地,甚至把他都给看毛了,似乎袖子里钻进虫子一样,肉眼可见地不舒服起来。
她想不出莫奇有什么理由要害她,尽管双方谈不上有多好的关系;可是她为了找林三酒,花了多少工夫,吃了多少苦头,她都快记不得了,怎么莫奇竟然能够轻轻松松、不当一回事似的,说“我见过”?
等等,林三酒掉入了他的花圃里,也就意味着……
“你——”玛瑟试了两次,才把剩下的话完整说出口:“你把她给降解了?”
“啊,”莫奇仍有点愣神,“是啊。不管是什么人,进了花圃都会开始降解,你不是知道吗?”
“多久了?”玛瑟强压下了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或者扇他一耳光的冲动,怒喝道:“她进了你的花圃,有多长时间了?”
“我走的时候,她已经在里头躺了快一天了,都开始降解了。”莫奇神色也凝重起来,问道:“那人是谁啊?你找她的事很重要吗?不行的话,再找找别人呗,你就算马上赶过去,我怀疑她也被降解得就剩个骨架了……”
他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玛瑟已经一步走上去,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尖长利甲离喉咙口仅有一寸之遥。
“现在立刻带我去你的花圃,”玛瑟尽量平缓地说,“你最好希望她还活着。”
莫奇的第一反应,似乎是想要抗议不从——但是他倒是乖觉,很快就想起来了面前的不是什么别的进化者,而是一个达成最终完全体的人格;玛瑟对他是知根知底的。
“知道了,”从神色上看,莫奇很显然吞下了不服气,但到底还是加了一句:“至于她现在究竟什么样,我可不敢保证……”
“等等,”冯七七忽然叫了一声,说:“我们应该把卢泽带走。”
玛瑟扭过头,看了一眼卢泽。后者脸上的神色干干净净,云淡风轻,一时竟然又让她快要忘记了,他的体内是冯提斯。
“你说得对,”她迅速回过神,对冯七七说:“这个地方已经暴露了,乔坦斯背后可能还有别人。那你和Bliss把他带走,我去找林三酒。”
“好,我到时用老办法知会你一声。”冯七七点了点头,顿了顿,好像有什么话快要冲上喉咙了。“……祝你成功。”
祝我成功?
他总不会是知道自己的计划?
在玛瑟一路风驰电掣般赶往花圃的时候,她好几次忍不住生出了这个疑惑。她找林三酒的事,是瞒不过其他人格的,但是她始终没有告诉任何人格,她寻找林三酒的理由……虽然冯七七的脑子是快些。
莫奇这一次把他的花圃同样设置在了一个荒僻冷清的地方,离最近的一个进化者交易点也得走上一个小时。当花圃大门遥遥出现在玛瑟的视野里时,她甚至连心脏都好像被火烧灼似的难受;她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拽起莫奇,大步冲向了花圃。
“诶?”
在莫奇发出这一个音节的时候,玛瑟的目光也被花圃大门上一小块白给抓住了。
尽管只露出来了半边,但想必但凡是一个进化者,都对它的形状再熟悉不过了。
“哪里来的纸鹤?”莫奇一边说,一边伸手抽下了那一小块白。“我走的时候,明明还没有……”
与他的尾音交叠重合这响起来的,是林三酒不容错认的嗓音。
玛瑟愣愣站在大门口,听着那一个熟悉的嗓音从耳边流淌过去,听了一遍,又听了一遍——因为她害怕这依然是个陷阱,或者是个幻象;或者是她精神上终于撑不住了,决定了从此以后自己只看见想看的事,只听见想听的话,才有了这纸鹤。
“你也……你也听到了吧?”她甚至是小心翼翼地向莫奇求证了一句。
莫奇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玛瑟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害怕,还是激动了:纸鹤里确实是林三酒的消息,她正前往——或者已经到达了——自己刚刚离开的“落石城”。
说不巧也巧;玛瑟才刚走完一趟这条线,太清楚该怎么第一时间赶回去了。当思绪和念头在脑海里急速成形、清晰凝固起来的时候,她甚至连一声嘱咐都没有对莫奇说,扭身就冲回了来时的方向——莫奇那一声“欸,怎么回事”,在一眨眼间,就被玛瑟给远远地抛向了身后的大地。
林三酒只说了“落石城”,却没有详细说明是落石城里的什么地方。或许她还不知道,落石城是一个大型末日世界的模型,因此占地也很广;当那一片片巨石形成的城镇重新出现在玛瑟的视野里时,她也早就想清楚,自己该怎么进一步确定林三酒的踪迹了。
最有可能打听出消息的地方,也是玛瑟第一个去问的地方,就是落石城外的几个飞船起落点。
“这个人,我见过啊。”
玛瑟似乎终于开始时来运转了,她才问到了第四个等客的飞船主,就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神经和血管里都像是打过去了细微的电流;她急忙问道:“你确定?她往哪里去了?只要找到她,我一定会好好答谢你的。”
“嗯,她的样貌让人印象很深刻啊。”一头短发、戴着黑皮颈圈的女船主,又看了一眼画像,说:“她不是坐我的船来的,一般来说,我也不会知道。但是你运气不错,我还真恰好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因为她下船之后,在附近打听了一圈,昨天这附近哪里发生了大洪水。”
大洪水?
玛瑟一愣,但随即就将这个细节给抛开了。老实说,她相信不管林三酒此刻正在忙着什么事,与玛瑟将要拜托嘱咐她的事一比,都算不得重要的——对她来说是这样,对林三酒来说恐怕也不会相差太远。
“那么大洪水……”
短发女船主笑了笑,早就想到玛瑟有此一问了似的,说:“我把告诉她的地址,再告诉你一遍好了。”
昨天那一场的大洪水,似乎规模并不大,甚至都还没有覆盖上整个落石城。落石城浓缩了那一个末日世界中的部分形态,呈现出了一个城市的样子,那么自然而然地,也少不了城市中肯定有的一样东西:路标。
哪怕是被石头侵蚀、取代的路标,在如今呈现出的石面上,也能依稀看出来路名和方向的刻痕;玛瑟按照女船主给她画的简单地图,几乎没费多少工夫,就来到了那一片被大洪水给碰过的城区。
玛瑟左右看看,顺着一道弯曲的石梯,爬上了一处或许曾经是一栋低层民宅的石楼天台。一踩上楼顶天台,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就吹乱了她的头发;无数细细的红发切裂了面前灰黄青白的石头世界,就像是一丝丝点燃了天地的火。
“林三酒——!”
玛瑟用尽力气发出了一声高喊,甚至能感觉到声带隐隐的、要撕裂开的威胁。“林三酒——你在哪里?”
她停下来,听着风卷起她的呼喊,将它一波波地传散开,撞击在高高低低的石壁上,激荡起了隐约的回音。正是从风,从丝缕的火,从碎片似的回音深处,玛瑟遥遥地听见了。
“……玛瑟?”
远方某一处石楼堆叠,巨岩耸立的地方,响起了不久前纸鹤里的那一个声音。上一次她听见自己的名字,它还在遥远的地方;当它第二次响起来时,已经随着来人一起急速扑近了,快得令人怀疑,过去种种追寻搜索都只是一场漫长得折磨人的梦——“玛瑟?是你?你在哪里?”
“这里,”玛瑟再次扯着嗓子高喊起来,这一次她好像真的扯破了体内的什么东西,几乎分不清失去阻拦后汹涌而出的是鲜血还是眼泪。“我在这里,小酒,我在这里——”
当那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巨石之间飞奔而来的时候,玛瑟再也没忍住,从天台边缘一跃而下;她甚至没有感觉到双脚被地面震击后的麻痛。就好像她原本是坐在某一种长长杆子上,此刻终于被蓄势已久的抛物力给击了出去,击向了一个她早就该去的地方,玛瑟觉得自己这一生里,都没有跑得这样快过。
要不是林三酒及时避开,又及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恐怕二人先要因为迎面撞个满怀而受伤了。
“好了好了,”林三酒紧紧握住玛瑟的胳膊,明明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却已经不自觉地用上了一种安慰孩子似的语气:“我在这里,没事了……你冷静一下,不会有事的,冷静一下……”
为什么叫她冷静?
玛瑟愣愣地抬起头,看着如今高了一头的林三酒,却发现自己看不清她的面孔。世界好像都罩上了一层水雾,被泡软了,模糊了,变了形。她这才有点明白过来。
“我、我……”她开了个头,就像个虾子似的弓下了腰。她不得不在说话之前,先往体内深深吸一口气,先把这具身体的机能延续下去。“我找了你很久……有件事,只有你才能帮我……”
或许是她说话时,断断续续、气息不接得太厉害,连林三酒听了也觉不安,因此她没有让玛瑟继续抽泣一样地把话说完,倒是先安慰了一句:“你放心,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我还有个朋友,能力非常厉害,可以编写出各种想也想不到的东西,他也在往这儿来的路上了——”
玛瑟猛地抬起头,打断了她。“不,这件事只有你——只有你能帮我。”
“好,好,”林三酒似乎又有几分痛心,又有几分慌神,“你说,什么事?”
“我应该说,只有你能帮卢泽。我花了不知多少代价,才终于拿到了这个关键物品……可是我没想到,与他相处的时候,因为我仍然不是最终完全体,所以我竟然是不算数的……”
玛瑟恨不得能够在一口气里就把所有的情况和讯息都倒出来,都倒给林三酒听,自己也知道自己有点语不成章了。“我说得太乱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林三酒面有难色似的,轻声劝道:“别急,你慢慢说。在你解释之前,让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玛瑟这时又说不出话了,点了点头。
“卢泽是谁?”
林三酒仍旧声气温柔地问道。
第2300章
算到了
玛瑟猛然从她手中抽出身那一下的力道,是如此之重、如此之急,甚至将林三酒的手臂肌肉抻得疼了一疼。
“怎么了?”林三酒愣了愣。
玛瑟盯着她,好像有什么狰狞之物就要从那薄薄一层、随时会碎裂的最后一点控制下破土而出;好像她眼角的血丝,火一样红的头发,马上就要烧起来了,将二人都包裹进去,竟令林三酒也感到了几分害怕。
天下之大,她不认识一个人,不是很正常吗?
林三酒很想再问一次,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对于玛瑟来说似乎至关重要,而话到嘴边,却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如何也不敢问出口了。
对于玛瑟来说至关重要……而自己却不认识的人。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这不对吧?
“怎么了?……你说话啊,”她冷不丁切断了念头,试探着伸出手,却被玛瑟一拧肩膀,狠狠地摔开了。“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会尽力帮你忙……·”
“你怎么会不记得卢泽?”玛瑟好像这个时候,才重新找回了声音——尽管与半分钟之前相比,却简直不再是同一个人的声音了。她的声调厉了一度,又重复问道:“你怎么会不记得卢泽?”
林三酒站在原地,隐约仿佛感觉到有一个魔术师,即将在天地之间拉开一道帷幕,将某个她长久以来始终不愿正视的戏法展示给她看——而她终于到了不得不看的时候了。在莫名的、轻轻的颤抖里,她小声说:“我……我忘记了……”
玛瑟误会了她的话。
“忘记了卢泽?”玛瑟走上来一步,仰着头,似乎在控制着自己不要动手。“你怎么可能忘记卢泽?你明明还记得我——”
“就算我不记得他,我一样也会帮你!”林三酒打断了她,急切得简直近乎恳求:“你说好了,只要我能做到——不,哪怕我做不到,我也会想办法——”
玛瑟没说话。她垂下头,抹了一下鼻子,再抬起头时,怒意、焦迫都消退了几分,目光空落落地茫然,似乎不知道世界之大,她的眼睛该落向何处。
“没有办法了……我们在极温地狱之前经历的那一个世界里,认识我们的人都不在了……”她喃喃地说,“我花了很长时间去找……最终除了偶尔的死讯,什么也没找到。这个世界上,曾经与我们一起战斗,一起生存的人,就只剩下你了……”
“你到底需要我做什么?”林三酒手心里尽是凉汗,又恳求了一句:“你告诉我啊!”
玛瑟慢慢笑了一下。
“我付出了很大、很大的代价,从碧落黄泉的兵工厂里拿到了一个物品。”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它的名字是——”
林三酒已经知道了。
或者应该说,在玛瑟突然从她手中挣脱出去的那一刻,她的潜意识就把一切碎片都拼凑起来了,拼成了一张黑夜里浮在她身边的微笑人脸,而她变成了那一个缩在被子里,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的小孩。
“【人生重塑】,”她听见这四个字从自己的口中滑了出去,令玛瑟一愣。
林三酒重重地抹了一下脸。
“我……我后来在一个兵工厂的废弃分部里,看见过对那一起事件的记录。记录里说,在你袭击兵工厂的那一个晚上,丢失的物品里有一件【人生重塑】。”
好像兵工厂还以为,那是斯巴安拿走的。
玛瑟沉默了几秒,才开了口。“所以,你知道我希望你能帮助我做什么吧?”
仿佛身处不知该怎么截断的噩梦中一样,林三酒点了点头。
就像她曾经用【人生重塑】,从一团数据之中重新打捞起一个真正的活人余渊一样……玛瑟希望她能够用同样的办法,救回那一个她毫无印象的“卢泽”。
可她甚至连对方多大年纪,什么模样也不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会忘了卢泽?”玛瑟再也忍不住了,盯着她,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好像不加控制的话,她会将林三酒的腕骨攥裂。“怎么回事?你怎么可能会把卢泽忘了?我们在极温地狱里一起冒险,一起生存的那些时光……只有你,只有你才能根据对他的了解,对他的印象,把他带回来——”
林三酒知道在无穷文字里,哪三个是答案。
“我在一个世界里遇险的时候,”她低声说,“接受过一个人的帮助。”
玛瑟原本好像还有无数愤怒、无数嘶喊,却突然一下子都折断在了喉咙里;半开的口中,是漆黑的死寂。
“他在一种物品里混进了一个东西,我无意间吃下以后,就忘记了一个事物。”林三酒垂着眼皮,始终不敢看玛瑟。“他说,未来要我付的代价太大了,在那代价发生以前,帮助我几次也不多……”
玛瑟怔怔地看着她。她的眼睛早就干了,好像是被火给烧灼干的,血红血红。
“……宫道一。”玛瑟哑着嗓子说,“是他告诉我,世界上有这样一种物品,也是他帮助我进了兵工厂,得到了它……”
林三酒低头看了看大地,才发现它并没有如自己想象一样,旋转沉坠下去。“所以,你为此付出的代价——”
“我一直以为,他日后会上门找我收债。”玛瑟木着一张脸,手上的力道正在逐渐放松;她好像完全忘了自己是一个成年人,是一个进化者,正在慢慢地往地上滑,像个小孩似的抱住了自己的膝盖。“现在想想,他的原话明明是,‘你不会错认付出代价的那一时刻’……”
“等等。”
林三酒突然一个激灵,扑通一声跪坐在了玛瑟身边,一迭连声地说:“等等,或许有办法——有办法!我跟你说过的,那一个正在往这儿来的朋友,他曾经解读过我的数据……我的记忆,他一定有我记忆的备份!只要我记起卢泽就好,是不是?”
其实她并不知道礼包记录的究竟是她的生理数据,还是也包括了她的记忆;但是现在,林三酒没有不坚信记忆备份的余地了。
玛瑟抬起了一双空空的眼睛。“宫道一……知道他的存在吗?”
林三酒愣了愣。“……应该知道。”
但是,就算宫道一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把礼包怎么样,更何况礼包在变成数据体后,大半人生都是在数据流管库里度过的。他绝不可能潜入数据流管库,把礼包存储的数据抹除——
“那么宫道一一定算到了。”玛瑟近乎平静地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一定不可能了。”
她这么说,完全是因为对数据体的不了解。
“他不可能对数据体下手,那完全是另一种生物,我们这样的人身肉胎,甚至根本没有办法接触到数据体的存储空间。”林三酒急急地劝道,“只不过,你可能要稍微等一等。我们正在与一个近神般的人为敌;他一直想要寻找我那位朋友储存了数据的本体的位置,现在大概也正在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如果现在马上让他回去,为我寻找记忆的话,可能会被那个人发现……”
不管她说了什么,玛瑟始终没出声。
在短短片刻之间,她就像是一个无助的小球,被种种激烈迅猛的情绪反复击打冲撞;此刻的玛瑟,看起来就像是累了一样,眼皮半开半合地遮住了瞳孔。
她越是不说话,林三酒就说的越多,好像她能用自己的声音在空渊里填出一片可以立足的实地,以至于她都没发现,自己已经说得很远了。
“那个人非常可怕,可以控制许多和进化者一般无二的身体管家,还能通过投在地上的影子攻击人,控制人……所以你一定也能理解,我为什么说要在击败他之后才让礼包回到本体那儿去……”
这话说完好几秒钟后,玛瑟的目光才忽然切开了空气,扎在了林三酒身上。
“你说什么?”她慢慢松开了抱住膝盖的手,后腰直了起来。“你刚才说,那个名叫枭西厄斯的人……可以控制进化者?”
林三酒点了点头。
“可以通过投影控制人?”
林三酒点不下去头了。她张了张嘴,生怕自己要说的话,是不该存在的话。
玛瑟转过头,看着远方的巨石岩块,慢慢地掉下了一颗眼泪。
第2301章
玛瑟的请求
仅仅几个小时之前,就在同一个地方……?
林三酒几乎怀疑自己跌入了一个实验室的箱子里,不管她怎么转圈,总会在自己以为是出路的地方,一头撞上透明的玻璃板。她甚至又问了玛瑟一遍,以防是自己听错了:“卢泽的脚,踩上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留意到那一个细节,但是我留意到了。”玛瑟麻木地说,“他踩在尸体的影子上,明明是一开口就很讨厌却又特别喜欢说话的人格,那一刻却安安静静……就好像他体内的人仍旧是卢泽一样。”
林三酒下意识地想要安慰自己和玛瑟。仅仅是踩上了影子,并不能说明什么,太常见了,对不对?但是话出口时,却变成了一个问题:“那具尸体是……”
“是一个声称可以帮我找到你的进化者,名叫乔坦斯。”
那果然没错了。
在话音落下的几秒寂静里,玛瑟干涩无光的眼睛,从林三酒身上转了过去,随即竟然微微笑了。“……你知道乔坦斯,是不是?”
林三酒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石板路面的凉意不知何时已经像冷水一样,上升灌满了她的身体。
“他果然跟那个……枭西厄斯,有关系,对不对?”
这么一来,就等于救人的路被两头堵死了。
枭西厄斯为什么能如此精准地找上卢泽,几乎是一个不言自明的问题了;那么也就是说,他此刻百分之百,正在静静等待礼包受林三酒之托回到本体去,为他带路。
刚刚被大幅削弱的枭西厄斯,如果能先后将卢泽和季山青都吸纳入掌,那么他就不止是“恢复”了,他会真正地变得不可想象。
林三酒此刻依旧不知道卢泽是谁,是怎样的一个人,她一腔焦急迫切,都是出于想要帮玛瑟摆脱痛苦。她握住玛瑟的手,柔声说:“我一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这个世界上无论什么样的绝境,也一定总有办法让人出去。更何况,这并不是命运自然形成的关卡,只是人为的障碍……是人为的,就能被解决掉,对不对?”
玛瑟半低着头,红发飘散在风里,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比如说,你把你对卢泽的了解,全部告诉我呢?”林三酒提议道,“就好像看书一样,人不是常常也会觉得,自己对于书中角色熟悉了解得如同亲友一样吗?只要你把你印象里的卢泽,完完整整……”
没等她说完,玛瑟就摇了摇头。“不行的。”
“为什么?”
“就算我把我的记忆完全传达给你,那也不是你的。它始终是我的,我对卢泽的理解,我对他的印象……哪怕你能从我的叙述中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你也不能根据我的认知,作出一个属于你的决定。”
玛瑟的语气,不轻也不重,不愤怒也不悲伤。不知道怎么,她的语调声气,令林三酒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块布——被一个刀尖扎透了一个点,随后慢慢地,稳稳地,布料被划开了一道切口。
“就好像纸鹤一样。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为什么纸鹤总能飞去正确目标那里,不管有多少人叫同一个名字?因为不管目标是叫张三还是李四,都是‘你的’。纸鹤只会飞向‘你的’张三李四,而‘生命重塑’也只会塑造出‘你的’卢泽。”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才继续说道:“然而‘你的’卢泽也死了。”
林三酒张了张嘴,又沉默了。
“而且,你可能忽视了,这其中有一个‘时间’的关键因素。”玛瑟垂头看着地面,说:“根据你告诉我的信息,枭西厄斯就算要吞占一个人,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比如那个……小绿鹤,对吧?”
林三酒刚才把能想到的关于枭西厄斯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却没想到玛瑟会在这个时候提起小绿鹤。
“假如你没有忘记卢泽,那么你现在使用【人生重塑】,我们就可以在卢泽的身体彻底被枭西厄斯吞没之前,把他复活,把他救下来。”玛瑟静静地说,“而你现在不能马上救他,就意味着枭西厄斯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彻底……”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也不必说完了。
“可是,不试试的话,我们不也只是在这里坐着吗?”林三酒就是这样,越不可能,她就越要往上撞——世界越冷,事态越硬,她越要将它们一一撞碎;石头撞裂了,才能有生出新芽的机会。“你有物品,你也有嘴,我们试完一遍,不行的话再来哭,又有什么区别了?横竖这已经是最坏的结局了。”
玛瑟又一次微微笑了一下。
“……你真的要试?”
她并没有被说服,这一点其实显而易见;她眼里浓黑沉重的东西,丝毫没有被驱散一丝。林三酒也不知道为什么,当玛瑟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无法解释、没有来由地,竟从她的语气里感到了一丝丝残忍。
林三酒顿了顿,说:“是的。我想试试。”
从常理而言,宫道一之所以会选择让她忘记卢泽,自然是因为“告知”这种解决方案是走不通的路;但就算是这样,林三酒依然必须做点什么。
“我买下这个物品,本来是打算用它帮助你重温一下记忆的……毕竟过了这么多年。”
玛瑟一边说一边取出了一个物品;随即,她将【人生如戏】放在了二人之间的石板路上。
林三酒有点恍惚地看了它一会儿,又抬起头,想要看看天空中的Karma之力——她当然什么也看不见。
当初唤醒了第一个乔坦斯的物品,竟在这样的情况下,再一次出现在了眼前……不,它们不是同一件物品,死去的乔坦斯也不是同一个乔坦斯了。
“原来黑石集上那一个【人生如戏】,是被你买走了。”她低低地说。
玛瑟抬了抬眉毛,好像就已经很累了,剩下的力气不足以让她问“你怎么知道”。她只是点点头说,“我其实也没想过真的可能会用上……希望我用对了吧。”
在她话音落下的时候,林三酒的眼前已经不再是落石城了。
人行道与马路的尽头,空气在高温下波动摇晃,将附近的商厦、楼房都扭曲了线条。干燥强烈的阳光晒伤了视野里的一切;即使微微眯着眼,好像眼球也有在某一时刻燃烧起来的危险。每个毛孔都像快要缺氧而死的旅人,在沉重的黏汗和灰尘下,拼命张大口呼吸。
“小酒,”
林三酒一回头,在身后看见了一个打不起精神的少年。那孩子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在风吹日晒下,脸上又是汗又是灰,实在算不得模样漂亮;唯有那一双眼睛,又光亮又清朗,干干净净,好像一眼就能看见他的灵魂深处里去。
“怎么了?”她听见自己问道。
“要不然就回到上一栋楼那儿去吧,”卢泽抱怨着,抬手比了比旁边的玛瑟——那时的玛瑟,神色柔和轻快,眼睛里带着笑,简直好像不是同一个人。“她不累我倒是不难理解,你怎么不累?我再走一步就能暴毙给你们开开眼。”
明明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有着自己的参与和对话,可是同一时间里,林三酒却也像是一个坐在观众席里的旁观者。
他们好像三个无家可归的地鼠,正在满街寻找地下室;她看着自己与卢泽、玛瑟商量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回头——此刻已经是清晨了,他们必须在最阴凉的地下室里过夜,才能从白日里急升的高温里活下来。
找到了落脚处以后,卢泽小心地检查了一遍窗缝和门锁;需要烧水时,他独自在门口外生了堆火,好不至于叫藏身之处过热;他在橱柜里找到了一盒过期的麦片,非要让林三酒尝尝这个他以前从没吃过的好东西……
“我呀,还是挺幸运的。”他把自己裹进角落里的阴影里,在入睡之前喃喃地说:“我走到哪儿也不孤单,都有玛瑟和人格陪着我……小酒,要不我教教你怎么人格分裂吧,咱们想想怎么把我当年的治疗方案反着来……”
落石城仿佛一张冷漠平板的脸,在【人生如戏】的帷幕之后,静静地迎上了林三酒。
她抹了一把脸,手指凉凉湿湿的。
那也曾经是她的朋友;想必对她来说,一度也非常重要……那些谈笑,那些历险,一起打牌时的笑声,分一包服装店存货时的认真,都是林三酒再也无法找回来的东西了,就好像是回顾家庭历史时,发现以前被遗失了的珠宝。从没碰到过,却离得那么近。
但是,就算已经亲身体会过了一次有卢泽存在的记忆,【生命重塑】依旧没有对林三酒网开一面——它无动于衷地看着林三酒一次次地尝试,一次次地被她攥起来又松开,最后弯下腰,趴伏在石板路上,【生命重塑】被她忘了似的,滚落在一边。
“我有一个请求。”玛瑟仍旧坐在原处,平静地说。
林三酒抬起了头。
“有机会的话……你能杀了他吗?”玛瑟说,“我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我下不了手。”
第2302章
人数上的要求
最初的一两秒之后,林三酒忽然意识到了。
玛瑟的这一个请求,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只要玛瑟不会在激愤郁怒之下,亲自去找那一个被枭西厄斯占据了的卢泽对抗、战斗,那么一切都还有转圜之地。
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你确定吗?”林三酒小心地问道,“你还不必完全放弃希望。仅仅是一个办法行不通,不代表……”
玛瑟若是长篇大论地反驳她,或许林三酒会生出几分希望来;然而玛瑟只是稍微摇了摇头——甚至连这一下摇头也没摇完,脖子转至一半,就像忘了自己正在做什么似的,定定地不动了,望着不远处的石楼出神。
“……玛瑟?”林三酒轻轻叫了一声。
过了一两秒,她的声音才传入了玛瑟的耳朵,终于激起了回应。玛瑟转回了头,看着林三酒,低声说:“我的请求……你愿意吗?”
在林三酒怔怔不知该如何回应的时候,玛瑟却好像也不需要等到她的回应了,已经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扶着自己的膝盖,好像在过去几分钟里经历了急剧的苍老,每个关节都僵硬得水泥一样,必须得撑住什么,一点点地站起身。
“算我自私吧,我就当你同意了。就当看在我的份上……我是做不到的,我……”
她一句话没有说完,好像又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声音逐渐微弱下去,终于彻底消寂了。她站直了,转过身子,并没有看一看方向、找该去的地方,抬步就朝落石城深处走了出去;林三酒立刻跳了起来,叫了一声:“等等——”
玛瑟微微回过头。
“你……你去哪里?”林三酒问道。
“不知道,”玛瑟茫然地说,“不过……无所谓吧?走到哪里,就算哪里……”
林三酒顿了顿,谨慎地说:“我有一艘星际飞船,可以容纳很多人……”
从表情上来看,玛瑟似乎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她仍然静静地听着林三酒把话说完了,这才轻轻笑了一笑。
“多好啊,”她又像是向往,又像是讽刺地说:“亲人一样重要的朋友们……都挤在一条飞船上生活,走到哪里都在一起。”
林三酒一时找不出回应的话说了。她突然想起刚才的【人生如戏】里,那个叫卢泽的少年说过,自己不论走到哪,总有玛瑟和人格陪着,一点也不孤单。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真的要归根结底,那也是我的错……绝望得要去抓救命稻草的人,当然会有意无意地犯蠢。”玛瑟以后背对着林三酒,遥遥看着落石城厚重起伏的天际线,低声说道:“即使是与魔鬼签约,也可以事先问一问合同的条款。事情走到这一步……我除了宫道一和自己,也没有其他人好怪。”
林三酒才张开口向安慰她,却听玛瑟又说道:“可是就算我什么道理都明白,我对你……仍然没有办法做到心无芥蒂啊。这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总有一小部分的我,在期望你能解决问题,在恨你解决不了问题,在反复地质问你,怎么可能把卢泽忘掉?”
这一下,林三酒说不出话了。
“我没有办法去你的船上。”玛瑟说着,已经重新朝前方迈出了脚步。“希望你能理解我……再见。”
林三酒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入了远方群石耸立的阴影里,终于还是没有追上去,没有叫住她。哪怕她再希望玛瑟能回来,能从此留下来,林三酒也知道,此时的玛瑟不愿意——也不能——按她所希望的那样停住脚。
她闭了闭眼睛。
玛瑟已经放弃了所有希望,才会开口请求林三酒杀掉卢泽的身体。但是林三酒不一样。她没有绝望,更不认为此时能走的只剩下这一条绝路。
卢泽体内的枭西厄斯,和任何一个其他进化者体内的枭西厄斯,从本质而言,都是枭西厄斯,都是他们的敌人。
就算现在这段时间里,枭西厄斯能够彻底地将卢泽吸纳成为他的一部分,那么当他未来被林三酒一行人击败的时候,卢泽的身体照样会“空”出来——如果换成别人被枭西厄斯吸纳了、又空了出来,那还有原本人格被销蚀殆尽的风险;可是卢泽本身就是一个空人体,没有“卢泽”这个人格的存在,那还怕什么?
林三酒低头看了看滚落在地的【生命重塑】。刚才玛瑟在离开的时候,连一眼也没有朝它看去,似乎完全忘了它的存在。
她与绝望的玛瑟不一样。哪怕是面临着高山深渊般不可能的任务,她也总存着一线希望,也永远在朝那一线希望所在的方向努力——枭西厄斯再可怕,再强大,也依然有被她打倒的可能。
林三酒弯下腰,捡起了【生命重塑】。
到了那一天,她如果还活着,礼包如果还活着,那么卢泽就可以回来了。
她这一番分析鼓励,明明十分合情合理,也存在实现的可能性,可是林三酒依然忍不住将头埋进了手臂里,在地上蹲了一会儿。她并非不相信自己;她只是希望,刚才一个绝望得平静下来,头也不愿回就离开了的朋友,能够相信她的哪怕几个字也好。
她抹干净了眼泪,将【生命重塑】小心地收进了卡片库里。
刚才连续几次的情绪冲击,让林三酒一时间头脑都有点儿不清楚了;她深深呼吸了几次,缺氧的大脑里这才稍微亮堂了些。
原本来到落石城,是为了找人的……在看着玛瑟一步步走出她的视野之后,林三酒此刻正处于一种极度失衡、极度焦虑的状态里,她必须要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紧紧抓住一个知交故人,才能让自己在这个旋转的天地里稳下来,不至于像洗衣机里的一张纸巾似的,被搅成碎片。
余渊……她抹了一把脸,思绪朦胧地想。他应该是掉来这附近了,还有,礼包和清久留也在赶来的路上……再等一阵子,说不定人偶师也能到了……
她反复用着一个一个的名字安慰自己,以至于她直到好几分钟之后,才想到了一个问题。
【人生如戏】她是用过一次的,或许玛瑟对它不熟悉,林三酒却很清楚使用它时的规则和限制。比如说,有一条限制是这样的:在使用物品的当下现场里,与“想要呈现的过去”里,必须要有同等数目的人,才能成功重现过去。
乔坦斯的故友们,与林三酒一行人的数目,就是恰好相等的。
林三酒慢慢地抬起了头。
刚才玛瑟发动它时……【人生如戏】里有玛瑟,卢泽和林三酒。
也就是说,这附近还有一个人……是谁?
第2303章
他所想要的
林三酒收起了【意识力扫描】。
刚才几次的扫描,把附近远远近近都覆盖到了,却没有显示出一个可疑的人影来。按理来说,这一点应该叫人安心才对;但是在她关上【意识力扫描】之后,林三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低下头时,却发现自己胳膊上的汗毛都站起来了。
她犹豫了一下,张开了口。“……宫道一?”
附近高高低低的岩石群块之间,风空空落落地跌了下去,吹散了她耳语似的话音。
林三酒扭头四下看了看,自言自语一样地说:“投影不算真人,所以我的【意识力扫描】才显示不出来附近还有另一个人,对不对?”
她等了几秒钟,听见身后一个凉润阴柔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啊。”
林三酒急急一拧,转过了一百八十度,迎面看见了宫道一。
上一次看见他,其实也不过是数个小时以前的事;那时刚过正午不久,天光还亮。在数个小时里,她奔跑、登船、问话、喊叫,好像把一辈子能做的事都做完了,此时落石城上的天际里,夕阳才刚刚沉没了影子。
玛瑟在刚才余晖里仿佛要燃烧起来一样的红发,似乎仍然灼得林三酒眼眶发热;再一回过神来,暗凉乌青的天幕长长地从宫道一身后延伸出去,像天色近晚时的海浪一样,在他鸦色大衣上渐渐哑寂了。
宫道一笔直地站在林三酒面前,或许是因为没有了下午的天光,那一层笼着他的模糊光晕也看不清了。他微微低下头,光滑黑亮的头发闪烁起了一丝一丝的暗光。
“你现在知道了,”在一根乌木手杖上,轻轻搭着他的两只手。“很生气吗?”
林三酒没有出声。
她不是不想说话,她是怕自己一张口,出来的声音就不是正常的言语了。她现在浑身都在微微发颤,正与体内一股一股惊涛骇浪的情绪作着对抗;情绪就像喷发的熔岩一样,要冲裂她苦苦维持的躯壳。
宫道一能够找到她一次,那么自然能够找到她第二次。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掌握了自己的行踪的?
“你一直没有离开?”林三酒终于找到了声音,哑着嗓子问道:“你一直在看着我?”
“从上次分别之后?”宫道一答道:“是啊。我知道玛瑟要来找你了,你马上就要知道你忘记的是什么了……揭晓的这一刻,我当然必须在场。”
他就在旁边等待着……看见一步步戏都按照他安排好的进行了,他很得意吗?很愉快吗?
世界越来越暗,视野里却越来越红,好像血管一根根都爆裂了似的。林三酒真想看一看他此时低着的那张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再一拳将它砸烂。她感觉到,自己强行忍耐得连双手都在颤抖。
然而当宫道一蓦然抬起了头的时候,她还来不及看清楚他的神色,却先捕捉到了他轻轻吐出口的那一句话。
“不过,这还不是你要付出的代价。”
一切熔岩都忽然不再流动冲击着身体了,凝固在了表壳下。林三酒怔怔看着那张面色平静的面庞,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
“这不是你要付出的代价。”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宫道一漠无表情的脸,就好像一轮看久了会让人害怕的皎洁寒月。“你连记也不记得他,他能不能活,当然对你来说是无关紧要的。”
林三酒二话不说骤然挥出的那一鞭子,没有任何预兆,几乎将深蓝近紫的天幕里也擦出了一串火星——鞭子尖上坠着的沉沉刀刃,呼啸着划开了宫道一的胸口,破开了他的脖颈和面颊,毫无阻力地冲入了夜空;在鞭子刀刃卷入空气里的时候,下方的宫道一重新又合拢完整了,毫发无损。
“别总是躲在投影后面,”林三酒盯着他,低声说,“你敢出现在这个世界里吗?”
宫道一恍如未闻。
“被说中了心思,总是有点难堪的,对吧?你再恼怒伤心,也只是因为你看见你所记得的朋友伤心了,自己帮不上忙,才产生的情绪。对于你来说,卢泽与一个电影里的角色并没有区别。”
不要听他的胡扯……他说这番话,一定是有目的的。
宫道一音色凉寂地说:“再光明的人,也有点不好说出来,甚至不好在脑子里转一转的念头。你一个这么看重朋友的人,却能够为了一群陌生的普通人对抗枭西厄斯,把朋友们永远留在身边的可能性给亲手掐灭了。如此豁得出去,难道你自己就没有觉得奇怪吗?”
林三酒死死咬住了口腔内侧,想让他的每个字都从自己耳边擦过去。
宫道一是不是有点奇怪?
不管是他的神色、语气,还是他的声调,甚至是撑着手杖站在夜色里的姿态,都叫她感觉到了一种陌生——明明是同一个人,她却好像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眼前这个叫宫道一的人。
宫道一从来都不仁善,林三酒以为自己早就不会对他的残忍吃惊了,可是此刻——不,不对,眼前的宫道一所流露出来的东西,并不是“残忍”。
残忍至少是人类或者动物,才能具有的品质;但这一个宫道一,甚至根本不像是有血流、有心跳的生物。他平静漠然地坐在海面上,山崖上,对人类的啼笑悲喜无动于衷,充耳不闻,就像一块浮冰或者一块岩石。
“因为就算整个末日世界里的进化者,以后永远无法摆脱末日世界的流浪轮回,可是你始终……我不知道是下意识地,还是有意识地,你始终知道,枭西厄斯此时制造出来的疫苗,已经够你和你的朋友们用一辈子了。而且,你还有通向那批疫苗的关键钥匙,就是楼琴。”
林三酒想说话,但说不出一个字。
“你既成全了自己心中的大义,拯救了无数的普通人,同时事后又能把朋友永远留在身边……这才是你如此干脆、如此坚决,能一往无前对抗枭西厄斯的根本原因。”
不要听,不要听。
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宫道一仿佛彻底地卸掉了他作为一个人类的伪装,连微笑也消失了。甚至他看起来也不像人类了;他就像一尊石像,外形是一个人的外形,但本质上仍然是一块石块,哪怕高悬于夜空。
只不过就连雕像在凑近看的时候,也能看出工匠的笔触刀痕,看出人所留下的温度和印记;宫道一的皮肤上、衣服上,却什么也没有——他只是自然界里一块恰好长得像人的岩石,一潭恰好水光像眼神一样的深湖。
林三酒也不知道为什么,抹了一把脸的时候,感觉到了眼泪。她明明不该让他的话钻进自己脑子里去的。
“你是来教育我,说我虚伪的吗?”她嗓音嘶哑得厉害,好像每个字都有被撕扯开的风险。“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虚伪?你把别人的命都当成了游戏……”
“正相反,”宫道一摇了摇头,近乎满足地舒了一口气。“应该说,我挺高兴我发现了你这一个虚伪之处。你何苦骗自己呢?我倒是很能够接受你有这一点缺陷……你终归只是一个人。
“至于游戏……难道你以为我喜欢玩那种两种作用力互相抵消,最后结果为零的游戏吗?就好像当一个人站在悬崖边上的时候,我推了他一把,再拉回来一步,这个人心情或许有所起伏了,可对伸手的那个人来说,这是一件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我犯下了罪行,却没有得到惩罚之前的奖赏。”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做?
这句话顿时冲上了林三酒的喉咙,就在她即将把话问出口的那一刻,在渐渐暗蓝沉坠下来的天幕下,宫道一忽然破开了再见面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那微笑仿佛刀尖,从林三酒的神经末梢上割了过去,叫她激灵灵地一下就忘了要问什么话。
感觉上,是明明丝毫与人类没有相干的事物,却忽然露出了人类一样的微笑……林三酒的皮肤上,汗毛战栗着。
“就好像你看得十分珍重的玛瑟。她原本以为卢泽彻底死了,心如死灰,从没想过卢泽甚至能回来。我给了她一个希望,又把她的希望拿走了。”
宫道一平淡的语调,好像只是在谈天气。“最终结果,和当初最开始的状态,有什么区别?人偶师的命运,虽然表现形式有所不同,但是也一样达到了起伏上的平衡。”
听着玛瑟和人偶师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已经叫林三酒感觉很难受了,但那是因为她还没有听见下一句话。
“如果可以凭本心随性而事,我也希望能够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尽情地插手干预……”
宫道一说到这儿,句子中断了,微微地张开口,慢慢吐出了一口极细、极轻的热气。好像那口气是一根蛛丝,他必须忍着体内的冲动与欲望,才不至于叫它断折了。
“那该多舒服。”
这五个字,切断了林三酒脑海中的一切思绪。
她在那一刻,压根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了;唯有当钢鞭再次呼啸着击碎夜空,砸向了宫道一的面孔时,她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怒吼,正在攻击——但是没有用,眼前的宫道一只不过是一个投下来的幻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