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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6章

    不远处一直没有张口的清久留,此时也终于说话了,一起劝道:“对,你再多喝一口,一口就行。”

    ……再多喝一口就行?

    林三酒生出了几分紧张,也生出了几分茫然。也就是说,不管这瓶水的效用是什么,两口的量就能达到效果了?

    “快喝吧,”长脸的礼包见她迟迟不肯再动,伸出手就要来拿她的瓶子,微微有了点不耐烦,说:“你是不是行动还不顺畅?我来喂你——”

    在那一刻,林三酒终于下了决定。

    礼包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想要保护的人之一,假如她可以用自己的血肉,去把他所缺失的地方一点点补全,她也是愿意的。而且,越是精神状态不稳定时,那份感情就越像是一波波压下来的海浪,她难以用理智将自己拔出来——她怎么能够伤害礼包呢?

    所以,那只装满了不明液体的瓶子,在被林三酒反手疾抛出去的时候,只是“砰”地一下打在了长脸礼包的肩膀上,将他撞得一歪。从瓶口里滑出的水,顿时洒进半空里,溅了他一脸。

    长脸礼包登时一惊,好像脚下装了弹簧一样跳起了身,慌慌忙忙地把胳膊当成雨刷,不住扫拭脸上的水,眯着眼睛喊道:“水溅我脸上了!进我眼睛里了!”

    “没事,”面团似的清久留似乎也有点慌,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才想起来要说话:“没事,进了眼睛是没事的。”

    ……进了肚子才会有事吗?

    林三酒一边慢慢从草垛上站起身,一边晕头转向地想。是不是她此刻的精神状态,才叫她如此多疑?如果对方不是礼包和清久留的话,怎么会用上他们专属的联系方式呢?

    “她、她站起来了,”面团似的清久留一转头,当即就被吓了一跳,叫出了声:“快,你快想想办法……”

    礼包抹完脸,手臂落下去后,就成了另一副神色,再不是刚才又心疼、又理解的模样了。

    “她现在精神不正常,你怕什么,”他从牙缝里说,“让我——”

    哪怕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林三酒,有了这么两句话的工夫,也足够她稳住心神、开始动手了。

    一旦怀疑起面前二人不是自己的同伴,她都没让长脸礼包把话说完;她的手臂像闪电一样扑向前方,拳头在他的胸口轻轻往前一击,长脸礼包登时就好像脚下装了火箭筒一样,笔直地倒飞了出去。

    不管他们是谁,他们的战力确实和礼包、清久留的水平差不多……林三酒拼命吸了口气,试图用吸进来的冷冽气流,让自己头脑清醒一点。没问题的,自己哪怕是现在这种状态,对付他们两个也不是问题……

    她觉得自己好像只是眨了一下眼睛,视野里已经改换了方向,出现了“清久留”那一张好像发酵面团一般,没轮廓没棱角的脸——然而林三酒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决定转身朝他追击的了。

    “清久留”的战力好像比另一人更低,此时一惊之下,脸色刷地浮上来了一层白,不敢转身也不敢应战,一边踉跄后退,一边高声叫道:“救命!她朝我来了,救命!”

    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二人骗住?

    林三酒几乎有点想笑。

    她一时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有什么能力了,只剩下最原始的战斗本能,引导着她的拳头朝“清久留”的脸上砸了下去——看起来好像面团似的脸,触手时却并非想象中那样柔软厚腻地吞没她的攻势;反而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在崩裂的面皮下断开了,在那人的惨叫声中,细细的血点蓦然四溅在了空气里。

    “你快,快联系……”

    面团脸的“清久留”栽倒在地,满面都是血。他似乎被打掉了牙,被血浸红的手死死捂着口鼻,声音含糊不清地向“礼包”了一句,叫人也听不明白他要联系的是什么。

    连着两次动武,林三酒已觉天旋地转了,不得不停下脚,站在原地稳了稳神。

    “真是的,”长脸礼包的声音从背后响了起来,“非逼着我连接上神明啊……”

    ……神明?

    林三酒还没来得及回头,更没来得及理解这句话,就看见了自己那一双急速泛黑、仿佛正在逐节死去的手。

    自从精神混乱以来,她见过远比这更离奇可怕的景象,自然以为自己是又出现幻觉了;然而下一秒,她就意识到天空正在远去,自己在笔直地跌向地面。

    重重的一声闷响,在激起的沙土中,林三酒不由眯起了眼睛,满心都是愕然与迷茫。

    怎么回事?

    她的双腿双脚呢?

    在刚刚意识到自己正在跌倒的时候,她就下意识地有了反应,要重新稳住自己;然而身体以下却似乎空空如也,什么反馈、什么动作都没有发生,依然让她的脑袋毫无防备地砸在了地上——不止是腿脚不见了,连手臂也消失了,她连抱住头都没能做到。

    林三酒挣扎着扭动脖子,脸颊从沙石土地上划了过去,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胳膊上。她依然有胳膊和手;腿脚也仍在老地方——只是它们全都变成了腐败水果一样的黑色,好像轻轻一碰,就会从她的身躯上掉落下去。

    “别叫痛了,”长脸礼包冲“清久留”说,“再给我一点那个水。”

    “清久留”喘息着走过去,捡起矿泉水瓶;当他把水瓶递给“礼包”的时候,瓶子里就又满了。

    “来吧,”长脸礼包在林三酒面前蹲下了,“张嘴。我知道你能张嘴,因为我只封住了你的四肢。”

    林三酒死死咬着牙,甚至能感觉到脸颊上肌肉的浮凸。

    “谁叫你要挡路坏事呢?神明的路也敢挡,活该啊。”长脸礼包说着,伸来了一只手,捏住了林三酒的两侧脸颊;铁钳似的力量灌注下来,紧紧挤压着她的嘴巴,那只矿泉水瓶也凑了上来。

    林三酒努力地朝后仰起了脖子,要让自己的脸离水瓶远一些。

    “张嘴喝水,喝了你就不是个问题了,你就是个有用的人了。”长脸的礼包笑了一笑,说,“再说,你还能往后躲几米啊?”

    林三酒终于抵受不住压力,被挤开了嘴巴。

    “这就对——”长脸的礼包刚刚说到这儿,从林三酒口中却蓦然激射出了一小团影子;它好像是被无形之力包裹着的液体,却带着火箭发射似的喷射力道,在长脸男人连眼都没来得及眨的那一瞬间,就扎入了他的右眼窝。

    攥着林三酒面颊的力量,一下子就消失了;惨叫声、喷溅的血液在一瞬间就充斥了空气——林三酒紧急一闭眼,就感觉到有什么黏滑细碎的东西,雨点似的落在了她的脸上、眉毛上和眼皮上。

    “你以为我为什么吞下第一口水之后,”她哑着嗓子说,“就再也没说过话?”

    第2293章

    关键时刻

    虽然意老师消失了,还回不来,但她体内散碎破乱的意识力依然足够抽出一小绺,用于包住那一口水的。被意识力包住之后,哪怕林三酒顺其自然地“咕咚”一声咽下去了一口口水,那一小团意识力也仍旧牢牢地黏在她的上颚上。

    她紧紧地攥着这一个“它或许能派上用场”的念头,正如她紧紧地闭着嘴巴;林三酒也有点吃惊,自己还真靠这一团意识力包住的水扭转了局面。

    庆幸还来不及走完全程,她的神智就有了再次飘散的征兆。

    长脸男人的哀嚎和痛叫仿佛持续了很长时间,长得甚至令林三酒怀疑自己昏迷了,或者睡了一觉;好像在睡梦中猛然一惊似的,林三酒蓦然回过了神,心脏咚咚地跳了起来——她怎么偏偏在枭西厄斯可能降神下来的节骨眼上,精神又不稳定了?

    这个念头带来的后怕太强,以至于她过了一两秒,才意识到自己仍然在地上倒着,并没有被降神的枭西厄斯杀死。

    在她身边不远处,是那一个满面是血的假礼包。

    他一只完好的眼睛半开半合,眼珠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另外半边脸上,却叫人找不着眼睛了,只有一团血肉模糊的皮肉底下,深深陷着一个黑洞。

    死了?

    林三酒心中一惊,赶紧仔细又看了两眼。她刚才那一口意识力,似乎力道太大、速度太快,以至于将他整个眼球都爆破了不说,甚至好像还撞击到了头颅内部的大脑;看多了,连她自己也受不了了,目光转开,落在了假礼包一起一伏的胸口上,程度几乎微不可察。

    枭西厄斯没有在他身受重伤的时候降神……为什么?是因为这个伤势还算不上濒死吗?

    至于那个“清久留”,林三酒使劲扭了几次脖子也没找到,好像早在“礼包”一受伤倒地的时候,他就跑了。

    那个家伙确实胆子小,刚才她还没起疑的时候,也始终与她保持了好几步的距离,不敢往前凑。想不到她刚才精神不稳,四肢受封,竟也把对方给吓走了——对了,手臂腿脚呢?还黑着吗?

    林三酒撑起脖子,往自己软软摊在地上的双臂上扫了一眼。它们看起来跟刚才一样,泛着从深处腐败而导致的青黑色,也叫不出卡片;不过她在试着发动了几次【扁平世界】之后,却能隐隐感觉到,血流肌肉似乎有再一次流动响应的征兆。

    幸好,看来这个奇怪的效果也是有时限的。

    她用意识力拖住自己,在地上一点点往前拽了几步,在“礼包”旁边停住了。尽管不明白为什么枭西厄斯始终没有降神,这其中是否有什么陷阱,她也不能因为不愿冒险,就这样一走了之——何况她现在暂时还走不了。

    “醒醒,”林三酒低声叫了几次。

    那人的伤虽然严重,但对于进化者而言,到底还不算致命;在林三酒的手稍稍能动了之后,她毫不客气地在对方受伤的那半边脸上扇了一巴掌——假礼包就在一声呻吟中,重新苏醒了过来。

    “……好好回答我的话,”林三酒努力稳定着自己的呼吸和精神,慢慢地说:“你就能保留一只眼睛。”

    她一只手仍泛着青紫近黑的颜色,不过已经能够攥紧鞭子头了。坠在鞭子末尾上的尖刃,此刻正紧紧压在“礼包”完好眼睛的眼皮上,只需稍一用力,就能毫无阻力地沉陷进去。

    “礼包”发出了呜呜的几声,含混不清地表达了一个愿意配合的意思。

    “你所说的神明……就是枭西厄斯?”林三酒低声问道。

    她此刻的精神状态仍不算好,但是她肚子里的疑问太多了,随手一捞就是一把,不需要清醒缜密的头脑才能问话。

    “是……是的,”假礼包呜咽似的说,“关于你的情报,我也是从神明那里拿到的……”

    怪不得他们一上来就知道假扮成礼包和清久留——甚至还知道利用自己空间跨越后,精神不稳定的这一个机会。

    上次林三酒用空间跨越将余渊送走的时候,是不是都被黑夜里的枭西厄斯察觉到了?

    但是还有一点,仍旧无法解释——或者说,她实在不愿意相信它解释之后的答案。

    “你们怎么知道……怎么会用我们的通讯办法?”林三酒颇为艰难地问道,“我们的通讯办法……明明是礼包专门为我们设计的……”

    除非真正的礼包和清久留出事了;不然他们怎么会让通讯办法流入枭西厄斯手上?

    “我根本不会啊,”假礼包喘息着说,“你们的通讯方法,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我只知道,是交易点里一个同伴发消息让我们过来的……”

    交易点里?

    林三酒哪怕正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里,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不对劲。“那个同伴……是个女人吗?”

    “是。”

    林三酒想明白的时候,简直想要给自己一巴掌。

    礼包设计的通讯办法确实隐蔽,留不下痕迹,可是一旦被人知道了他们通讯的形式,却也很好冒名充替——只需要一个林三酒此前从没见过的陌生人,转过头,木无表情地对她叫一声姐姐,她就自然而然会以为,对方接下来说的话都是礼包说的了。

    不过另一方面来说,礼包和清久留大概仍然安全,这就比什么都好了。

    “你是身体管家,还是‘身份’?”林三酒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啊?”假礼包看样子果然没有明白——他如果真是身体管家,自己也不会知道。

    “你的神明,为什么见你这样了也不来救你?”林三酒知道,问他为什么枭西厄斯不降神,他恐怕也听不懂,干脆问道:“还有,你在交易点一里一外的两个同伴,怎么也都不见人了?”

    假礼包慢慢张开嘴,又闭上了。

    那只完好的眼睛,从林三酒身上挪开了,看了一会儿天空里的日头。

    “因为……因为这里不重要啊。”他好像梦呓一样,口齿含糊地说,“你也不重要。我要做的,只是把你留住一段时间……就完成我的任务了。神明会奖赏我的……因为在上一个小时里,他真正地……成为了超越凡人,无所不能的神明。”

    第2294章

    步调配合的老朋友

    如果什么也不去想,只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只专注于脚步压在大地上的触感,不理会世界在身后扭曲旋转成了什么模样,林三酒反而觉得她好像更稳定、更接近那一个平时正常的自己了。

    只是极偶尔地,当她冷不丁地听见自己肩头上响起一个人的呼吸时,才会被吓一跳――这才想起来,她肩上还扛着一个人呢。

    “你……要带我去哪里?”假礼包呻吟似的问道。

    “为什么是上一个小时?”林三酒充耳不闻,问道:“你怎么知道,枭西厄斯在上一个小时……变强了?”

    假礼包似乎苦笑了一声。“我已经回答过你一次了,”他这话一说,才隐隐约约勾起了林三酒的一点回忆——“在我们来找你之前,我就已经知道,神明得到了对他而言最关键的东西……”

    “你以为的所谓‘神明’,其实——”

    林三酒才开了个头,他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好像是林三酒将他颠得痛了。“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神明吗?”

    这话倒是叫林三酒愣了一愣。

    “但是他究竟该被称呼成什么,实在是最……最不重要的事了。”他平时的警惕和关卡,好像都随着血一起流失了,只要轻轻一斜,所有心思都倒出来了。“我能处于如此强大的人羽翼之下……同属于一个阵营……你知道这有多难得吗?多少人,在这末日世界里受尽搓磨,至死也不知道,他们的命运可以因为简简单单地投靠一个人,而彻底不同……我在神明的身边做事,未来能够和你们这些人一样吗?”

    林三酒咽回了冲上喉咙口的好几句话。假礼包自己意识不到这其中的讽刺,她也没有必要去戳穿他的幻想——正是因为他有了“神明庇佑”,他此刻才会重伤在身,被人扛着走。

    “他得到了什么关键之物?”她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假礼包似乎想笑一笑,出口却成了鼻腔里的哼鸣。“神明的事,怎么会告诉我……我只知道,正是为了不让你阻挡神明得到它,我们才被派过来的……你到底要拿我怎么样?”

    林三酒没说话。

    她尽量将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了自己的每一步上,只感受着透过鞋底传来的大地触感,自己足部每一条肌肉的发力,脚步与地面的撞击……渐渐地,她的精神状态也开始凝集、聚拢了,从原本漫漫如散射光一样,变成了有焦点的灯光。

    “你要带我去哪?”假礼包似乎是看她好一会儿都安安静静,越发慌了。

    林三酒抬头看了看,微微地呼了口气。“……到了。”

    种着好些人体的花圃,仍然像她走的时候一样,好像那个花圃主人还没回来。林三酒看了看自己离开时的那一扇篱笆门,很清楚她是不可能再一推门进去的了——虽然不知道花圃主人种了什么机关,但是想必都相当不好对付;她这个状态,还是专心恢复,暂时别冒险的好。

    她作为一个人进不去,却不代表“物品”不能落在花圃里了——不然朝风雨露、尘土沙石,都要一一拦下来的话,花圃主人可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你好不容易叫我出来一次,”人生导师落地不久就弄明白了情况,摇摇头,好像林三酒十分让他失望似的,“就是让我当苦力的啊?”

    林三酒哪里有心力多说,摆摆手,说:“离我最近的那一段篱笆后面,不是有块空地吗?你把他扔那就行。”

    “要不是看你现在状态不好,我都不能答应。”人生导师蹲下去,一肩就扛起了假礼包,推门就进了花圃——整个花圃安安静静,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我就不是干这个事的,你不能逮着个孔雀就给它薅成火鸡……”

    身边哪怕只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也让林三酒感觉好多了。

    她倚在篱笆外面,看着人生导师把假礼包扔进了地块上,又往他身上踢了几脚土——早在她自己四肢才一能动的时候,她就将因果业报原样还给了假礼包,将他四肢牢牢捆缚住了;哪怕他使劲在土里挣扎几下,也还是没能逃脱松软土壤的拥抱。

    “这是要干什么?”见人生导师居然转身走了,并没有对自己干什么,假礼包又惶恐又茫然地问道。

    “不干什么,”林三酒闭上了眼睛,“我们都休息休息吧。”

    就算是假礼包先对她下手的,她也下了要将对方根除的决心,但是当一个大活人——或者说看着像活人一样的人——在土壤中逐渐开始降解的时候,她也确实有几分看不下去。

    或许她是需要这一点脆弱的伪善的,才不至于觉得自己已经变得离人太远了。

    好像是在求情,好像是在祈祷,假礼包在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渐渐地安静了下去,可能是失血重伤之下,终究还是没撑住,昏了过去。

    感觉到导师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林三酒慢慢地吐了一口气。

    “为什么要把他扔在这里?”导师小声问道。

    “我要看看,从他身上究竟会生出什么东西来。”林三酒答道,“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一个人,还是别的什么……但不管是什么,不管他长出什么来,总该是和枭西厄斯有关系的吧?”

    但是,她却不能这样一直坐着等下去。此刻摆在林三酒面前的,有几个选项,每一个都通向了一条不同的未来路途:比如说,如果她一直在这儿等着,那么迟早可以等来花圃主人,到时要他带自己去找玛瑟,这是第一条路。

    另一条路,是她把此前的办法重复一次,尽快联系上礼包二人,将枭西厄斯增强力量这件事赶紧告诉他们,他们几人才能做好准备。

    又或者,她现在应该马上睁开眼睛,看一看坐在自己身边的人生导师。

    林三酒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第一眼看见的,是自己面前的那一片地面;她才恢复了人色没多久的四肢,此时正软软地搭在地面上。

    在她时断时续、时好时坏的精神状态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伸出手,碰了人生导师一下,把他恢复成卡片的——但是总而言之,那张写着导师物品信息的卡片,此时确确实实躺在地面上,就在靴子旁边不远,被主人忘记收进了卡片库。

    林三酒慢慢地朝身边扭过了头。

    “这个主意,可打得有点远了。”

    身旁的男人仿佛没有感觉到她的目光,依旧看着前方,嗓音好像一只遥远的风铃,在骨骼的流线,半透明的皮肤之间,轻微地颤动着。“枭西厄斯的关键信息,也不会放在这么一条小鱼身上,对不对?”

    林三酒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多少言语,都像飓风惊浪一样从脑海里打了过去;她足足愣了五六秒钟,才终于找到了唯一一句能说出口的话。

    “……宫道一,”她哑着嗓子说,“你果然来了。”

    第2295章

    债务公平

    ……不对。

    林三酒使劲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确认了:并不是她精神状态不佳,导致她眼里出现了幻觉;眼前的宫道一,看着确实是光影透散、疏离游移的,仿佛没有实体一样。

    他鸦黑的头发,如记忆中一般整齐光亮地梳向了脑后;每有风吹起的时候,那垂散下来的一绺碎发就好像被洇开的浓墨,将附近的风也要浸润染黑了。

    光影落进宫道一的皮肤里,睫毛上,瞳孔里,在皮肤纹理和眼睛晶体之间折散开去,让他整个人都像是被蒙在一层胧胧的、散漫的光里,浮在现实与幻觉之间的空洞中。

    此刻的宫道一,终于微微朝她偏过了头,抬起的下巴好像被造物主轻轻捏起的一点点雪尖。“是吗?”他漫不经心似的说:“我真的来了吗?”

    林三酒咬住嘴唇,冷不丁地抬手一挥,掌刀就朝他的喉咙上切了下去;宫道一恍若未觉,神色轻淡,只是微微低下头,看着她的手掌从自己脖子之间穿透了过去,毫无阻力地重新划进了空气里。

    那一截刚刚被她手掌穿透而过的脖颈,就像被摇晃了一下的、凝聚在一起的光,等她的手穿过去了,脖子就又一次恢复了原状。

    傻子来看,也知道这是什么了。

    “怎么……怎么办到的?”林三酒怔怔地说,“这是一个投影?”

    可是,什么投影能够听见、看见,能够与人对答,作出反应?

    等等,莫非这就意味着,宫道一此刻其实离她不远——念头还没转完,林三酒已经直直跳了起来,将目光和散碎的意识力都一起投了出去;理所当然地,这么突然的行动,也又一次叫她的世界开始旋转摇晃了起来。

    “你坐下,”宫道一的投影朝她身上看了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笑了一声。“这当然不是平平常常的投影……难道我还找不出一个比投影仪更方便的东西吗?”

    林三酒紧紧闭了闭眼,没说话;她怕自己贸然一张嘴,会泄露出更多她的精神状态的蛛丝马迹。

    “挺有意思的东西,是不是?”宫道一说着,以手掌抚过了头发,又看了看手,似乎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十分新奇。“哪怕人在另一层宇宙里,只要找准位置,就可以让自己的模样投射到下一层宇宙中……我有时候会想,可能宗教传说中的上帝神仙,就是来自另一层宇宙的投影呢。”

    林三酒通过“空间跨越”、斯巴安通过母王才获知的“多层宇宙”这一讯息,就这么毫无重量地从他嘴里滑了出来,仿佛这本身就该是一个人尽皆知的事。

    “所以……”林三酒感觉自己的精神又稳点了,开口问道:“你不在Karma博物馆?”

    “我知道你在这儿,”宫道一耸了耸肩膀。“我在来的路上。”

    林三酒的问题太多了,比如说他到底是怎么知道自己位置的,又究竟观察了她多久——不过那些技术层面上的问题,都还可以再等一等;真正关键的却必须要在宫道一取消投影之前,拿到答案才行。

    “你什么时候会到Karma博物馆?你来干什么?”

    宫道一看了她一眼。

    “就算我对你青眼有加,别具耐心,你也不能把我当个傻瓜看待嘛。”他轻轻松松地说,“我没有告诉你一个假的时间点,这已经是我很大的诚意了。我怎么会把实话告诉你?好让你去通风报信么?”

    就算她明知问不出来,林三酒也不能不试试。她想了想,又问道:“你来找我干什么?我到底怎么你了?”

    宫道一笑了起来。“没怎么。我来找你,自然是想要把我对你的亏欠之处还上,再从你手里拿到我应收的债……我啊,对你充满了希望呢。”

    “你不肯明说就算了,”林三酒颇有几分烦躁,又想起了另一个同等重要的问题。“你为什么会知道枭西厄斯的存在?”

    “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宫道一轻轻叹了口气,“你似乎已经忘了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林三酒一声不出地等他继续往下说。

    “尽管我始终讲求公平……不过用你的话来说,我总是干扰玩弄别人的命运,对吧?”他转过头,目光重新投向了远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语气都凉了几分。“对于一个这样的人来说,当末日世界里出现了一个能够决定不知道多少人命运的大玩家时,我怎么会对他一无所知?”

    看起来,林三酒问出的每个问题,宫道一好像都出声回答了;但是实际上真想一想,他也就是出了个声,能够攥进手里的切实信息,林三酒连一个都找不出来——她连宫道一此刻究竟在哪儿都不知道。

    “就算是投影,这个东西也和你的本体有某种联系吧?”林三酒说到这儿,终于从手掌里再次挤出了一部分她酝酿已久的意识力,“抓住它的话——”

    意识力就像一阵风似的,从宫道一的西装大衣中透了出去,从他身体的另一侧扑了出来,空落落地跌进了天地间的气流里。

    “你要怎么抓住一束光,或者一片影子?”宫道一的投影不以为意,头也不回地轻声问道。

    林三酒这个人固执劲上来,不到绝境就是不信邪的,当下二话不说,打开了【扁平世界】,张手就朝他的肩膀压了下去。等她的手掌什么也没碰到,直直落了下去之后,她又用“种子”去试着抓宫道一的投影——管他是不是光影,它总归是个人形吧?

    可是连碰也碰不到的光影,似乎不被“种子”承认为一个可抓的人形,她的手又笔直掉下去了;林三酒用尽了几个她能想到的办法,愤怒之下,干脆使劲朝空气里的投影挥了沉重的几拳头——打不着宫道一本人,泄泄愤也行。

    “我就知道你不会有这么大胆子,直接露面的。”她的激将法也好像落进了空气里一样,只换来了宫道一斜斜的一瞥。

    “你既然决定要藏头露尾,那你把投影投到我身边,是干什么来的?”等林三酒的怒意微微平息了一点之后,她忍不住喝问了一句。“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说了,我得先把亏欠给你的还上。”宫道一笑了笑,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说:“你现在的精神状态无法回复正常,一定很不方便吧?”

    林三酒就好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凉水,浑身的汗毛都站起来了。试了两次,她才终于开了口:“我的精神慢慢就会好,目前已经恢复不少了,不劳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办。”

    “慢慢就会好,岂不是很不方便吗?”宫道一慢慢朝她转过身子,乌黑光滑的西装大衣,弯折起了幽暗致密的光泽。“我的办法,可以帮助你在几分钟之内就恢复如常……以后需要付出精神稳定度为代价的手段,你就能够想用就用了。”

    他……他知道“空间跨越”?

    如果真的能够几分钟就恢复如常……那岂不是意味着,她可以马上再次出发寻找余渊和斯巴安?

    不止是他们两个,如果“空间跨越”可以无代价进行的话……所有不知去向的失散的朋友们,都可以……

    林三酒一点也不想让宫道一的话渗进自己的脑海,却没法抑制住胸中猛然跳起来的热意。

    “我要从你这里收走的,已经是决定好了的,我把那一个未来镶嵌在你的命运中了。所以,你就算不要,也没有办法改变什么了……只是我要费心再付给你一点其他代价而已。”宫道一轻轻倾过身体,好像情人耳语一样,低声说:“准备好了吗?记下我的话。”

    林三酒想要张口拒绝,但张开口以后,她的拒绝似乎只是一个空洞无力的壳子,还没出口就碎了。她听着宫道一的声音流入了自己的耳朵里,明明知道不该听,不该受到诱惑,破碎已久的神智依然以一种近乎饥渴的模样,将每个字都抓住了,让它们沉进了记忆里。

    “你看,我要先告诉你这个恢复的办法,才能再告诉你下一个讯息。”

    宫道一坐了回去,天光再次像纱幔一样滑落下来。

    “……什么讯息?”林三酒愣愣地问。“这讯息也是你欠我的一部分?”

    “是啊,我如果先说了的话,你可能就不愿意接受那一个恢复精神的办法了。”宫道一微笑着说,“接下来我告诉你的这个地址上,在昨天下午,发生了一次大洪水。”

    第2296章

    宫道一的帮助

    “昨天下午”——这就是为什么宫道一认为这个讯息可以补足代价的原因!

    随着“砰”的一声,林三酒感觉自己肩膀一痛,这才意识到她刚才在一时激动之下跳了起来,晕眩眩地没了平衡,撞到了旁边的篱笆上。

    她眯起眼睛,宫道一的影子再次从视野里清楚起来。

    “你……你怎么会知道?”她下意识地没有把“余渊”二字出口,好像哪怕对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她只要不把名字说出来,就仍然可以给他提供一种保护。“不,不对,我应该要问你,为什么会觉得那一场大洪水对我有意义,算得上是该给我的东西的一部分?”

    现在算一算,当母王激起的大洪水,冲走了海滩上一个人影的时候,应该就是昨天下午;同一时间发生在Karma博物馆的大洪水,似乎就有点太巧了……再说,如果与余渊没有关系的话,宫道一有什么必要告诉她?

    可是她在“空间跨越”里看见的,明明应该只有她自己知道才对。

    “昨天下午已经是……哦,已经是九个小时以前的事了。”宫道一平平淡淡地说,还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在你昨天摔进这块花圃之前的几秒钟里,那个地区恰好出现了一次大洪水,有点巧啊。你现在不尽快去看看,再向我试探下去,不怕更要晚了吗?”

    林三酒咬紧了牙。

    宫道一是怎么知道的,或许并不是眼下的关键。

    她深深吸了口气,说:“……知道了。”

    宫道一无声地露出了一个微笑,好像在等林三酒开口,说出下一句他想要听的话。

    “……东西,给我吧。”林三酒几乎说不清自己伸出手的时候,是一种什么心情了——绝望?隐忍?认命?她就算不伸手,拒绝了宫道一补偿给她的代价,她就能改变他所说的那一个未来吗?

    “当然,”宫道一心满意足的时候,好像嗓音会额外温柔。“你这个状态,不能持续下去了。”

    他抬起了一只手,朦胧的光色微微摇晃,模糊了身周的空气。

    林三酒盯着他的投影,眼睁睁地看见宫道一手掌心上渐渐开始出现了雾气似的色彩与阴影;宫道一笑了笑,说:“你看见的我并非实体,所以我是拿不住东西的,你小心接好。”

    随着这一句话的工夫,那一团模糊的雾气也迅速清晰真实起来,线条、质地、光泽与颜色,很快就共同凝结成了一盘冒着徐徐白气的冰块;在那一盘冰块现于世间的同一时间,它果然也笔直地从宫道一投影的手掌里穿落了下来。

    林三酒早已做好了准备,急忙一把托住了盘子,另一手压住了几颗就要跳离而出的冰块;感觉视野要脱眶离去了,她赶紧使劲闭了闭眼,稳了稳神,这才重新睁开了眼睛。

    ……宫道一消失了。

    林三酒怔怔望着眼前空地,手指被冻得隐隐发痛,好像快要黏在冒着寒气的冰盘上了。如果不是这一点痛意,她恐怕会怀疑自己刚才其实谁也没看见,只不过是产生了一场精神不稳定的幻觉。

    她取出了一颗冰块,又将整盘冰块卡片化了;按照宫道一教给她的办法,她任冰块渐渐融化在自己的掌心里,放出了一点点意识力去迎接、试探着那点稀融的冰水。

    果然正如宫道一所说的一样,冰水并不蒸发,也没有落地,反而迅速渗进了她的意识力里;龟裂、灼燥、折损的精神,被流淌于其中的冰水一点点滋润抚平,重新整合,令她的头脑里再一次光亮清楚了起来。

    他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夸张——仅仅是几分钟的时间,林三酒不仅已经全好了,甚至觉得神智更明晰坚定了;意老师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吸气声,大梦初醒似的问道:“我回来了?那是什么?还有吗,那个感觉真不错……”

    林三酒忍住了马上就来一次“空间跨越”的冲动。

    她站在花圃旁,左右望了望;世界稳定平静,明亮真实,不再像刚才一样,招着手要她的神智离家出走了。

    被扔进花圃里降解的假礼包,如今想想,真是跟礼包连一点相关之处都没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险些上当的——眼看他离降解完成都还有好一阵子,林三酒决定不等了。正如宫道一所说,枭西厄斯的关键信息,也不会放在一条小鱼身上。

    但是,她在走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是掉入你花圃里的人,”林三酒对着纸鹤说,“我名叫林三酒。你所认识的玛瑟,也是我的朋友,并且是我一直在找的朋友……我不会计较你想让我降解一事,我只需要你替我向玛瑟传达一个消息,咱们就算两清了。你告诉她,我现在有急事必须马上走,让她去‘落石城’找我碰面。”

    说完,她将纸鹤重新压平,把它紧紧地卡在了花圃大门的木板之间。

    林三酒一刻也没有耽误,纸鹤一留好,立刻转身就走。她不知道“落石城”在什么地方,但是如果找到一个进化者据点或城镇的话,总能打听到的;更别说一旦靠近了进化者聚集地,她就能够再次试着联系礼包二人了。

    不过……余渊真的就在Karma博物馆吗?

    刚刚上路的时候,林三酒又拿出了一只纸鹤,犹豫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下不了决定,把它重新收好了。

    纸鹤一放出去,她就知道余渊到底回来没有了,可是纸鹤这个通讯方式不保密,也有很大可能会被枭西厄斯察觉——尤其是,她到现在也不知道枭西厄斯究竟干了什么,怎么能在忽然之间实力大增?

    在外捕猎身体管家的人偶师,会不会因此遇上危险?

    该把他叫回来了……趁宫道一还没来之前。

    脚下一刻不停、急速飞奔的林三酒,连头也没有低一低,在外人看来更是一道从远方地面上擦过的虚影;若是此刻有人正在观察她——哪怕观察她的人是宫道一那样手段难测的人物——林三酒也有信心,那人不会发现她的掌心里正在进行着什么样的小动作。

    只需要碾碎那一只药粒大小的陶瓷鸟,另外一只就会跟着一起崩裂成碎末;不管另一半在多么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里。

    按照计划,陶瓷鸟破碎的时候,也就是人偶师返程的时候了。

    第2297章

    同一时间赶到的人

    那个男人是怎么消失的?

    玛瑟自认已经算是反应很快了,可是无论她在事后如何反复回忆,始终想不出来,那个名叫乔坦斯的男人究竟是在哪一个瞬间,从眼前离开的。

    “落石城”三个字,叫她微微愣了半秒,一时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许是脑中盘旋的念头太强烈,才让她误以为自己听见了它——正是这一愣,让玛瑟再抬起头的时候,她只看见乔坦斯的背影,一闪身融入了遥远的人群里,消失了。

    零星稀疏的人们,在她身边的泥土道路上穿行往来、交谈说笑,好像他们合伙组成了一个咫尺之遥,却跟玛瑟语言不通、不相往来的外星异界。

    发生什么事了?他不是要帮自己找林三酒的吗?

    ……乔坦斯怎么会知道“落石城”?她不小心说出口了?

    等等,他是不是为了卢泽才专门接近自己的?可是——

    从那一刻开始,玛瑟浮起的每一个念头,都好像是在脑壳里怒吼、尖叫。她根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有太多问题得不到答案了;但是有一点却是足够清楚的——乔坦斯的目标很显然其实是卢泽,那么她必须要在乔坦斯之前,找回卢泽身边,把他保护起来。

    玛瑟深怕自己会被循环往复,没有答案的问题给折磨得失去理智,因此干脆什么也不再想了;她第一时间就赶向了市集旁边的飞船停泊场,在她看见的第一个飞船主的脖子上,深深地划开了一道血口。

    “发现能力都消失了吧?还想要回你的进化能力的话,就带我去落石城,”玛瑟将血淋淋的指尖压在了对方的喉咙伤口上,说道:“我只是需要你带我一程,换你自己一个平安,你肯定愿意的吧?”

    在只要一否认,指甲就会立刻陷入伤口皮肉、切断气管的情况下,谁也不会不愿意的;更何况,浑身能力都突然被洗成白板的恐惧,以及失而复得的希望,也足够迫使任何人配合了——那男人在脖颈间汩汩流淌的血里,艰难含糊地应了一声“好”。

    “把你身上所有的纸鹤都给我,”玛瑟在放开了他以后,又伸出了手:“我有很多人要联系。”

    确切来说,是四个。

    “我不管你现在在哪里,马上赶去落石城。我们必须要竭尽全力保护他,”对每一只纸鹤,玛瑟几乎都说了一样的话,带着同样的急迫与焦虑。“把这个消息告诉其他没有进化完成的人格,让他们也赶紧一起去!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

    一开始她说到这儿时,还会忍不住顿一顿,后来就可以毫不停顿了。“如果因为你袖手旁观、满不在乎,而让他出了事,那么就算你已经不再受他的肉身状态影响了,我也要亲手把你送回他身边去。”

    飞船的航行高度足够低,可以让玛瑟拉开窗子,将一把纸鹤都同时放飞出去。

    “他不是已经出事了嘛,”

    回来的第一只纸鹤里,是一个小男孩的声音,懒洋洋地提不起劲。摆脱了人格状态,进化成了最终完全体的,有这样的反应似乎不算奇怪,但是仍然令玛瑟生出了一股尖锐的怒意。“现在只剩一个他的躯壳在走来走去了……不过那躯壳又不是空的,那个谁,不是还在里头呢吗?让他躲远点就完了呗。唉,我还要去一趟,麻烦死了。”

    “是谁泄露了他的位置啊?不会是你吧,”第二只回来的纸鹤,带着一点探询和滑头,小心地笑了一声,黏黏地说:“我还没完全成熟呢,当然很担心他的状态。就算是你给他招来的祸事,我也不会怪你的,我肯定得好好保护他……”

    没有进化成最终完全体的人格,虽然收不到纸鹤,却能给玛瑟发信——看来消息在人格之间传得很快。

    “我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Bliss算是为数不多给玛瑟带来了一丝丝安定感的人。好像这么多年里,那些人格之间的战争、计算和诈斗,始终被Bliss以一种玛瑟认为是“视而不见”的顽固意志力给挡在了一臂之外,不肯让它们沾染自己,才仍旧保留了几分原本的模样。“你别担心,如果有什么危险,我会第一时间浮上表面。”

    Bliss从很久之前,好像就放弃了要进化成最终完全体的努力——具体是为什么,玛瑟并不知道,她也没想过要去关心。

    毕竟,即使是“师出同门”的人格,也不代表他们之间就有多深厚和谐的感情;玛瑟将卢泽体内剩下的人格简单分成了两类,能容忍的,和不能容忍的——Bliss属于前者。

    “谢谢你,”玛瑟给她回了一只纸鹤,难掩松下去的那一口气。

    “浮上表面”的意思,是指拿到对卢泽身体的主导权;Bliss存在的历史长,她拿到的可能性就更大。虽然这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是起码这样一来,对于卢泽的保护就能多了一层。

    “盯上他的人,名叫乔坦斯。”玛瑟在第二批纸鹤里,又把乔坦斯的模样、名字,出发地点和她知道的所有其他信息都说了,“在回到他身边以后,你们一旦发现这样的人出现,就可以马上动手了。”

    “我啊……肯定会好好地找,”12的回信中,每一个字好像都是湿润的,唇舌间卷着丰沛的唾液。“这种模样很常见,宁可杀错,不能放过啊。”

    仅仅是用指尖捏起12的纸鹤,说一句话、再扔回窗外,都叫玛瑟忍不住有点难受,使劲在裤子上擦了擦手。

    在麓盐死后,最后一个能压制住他的力量也消失了;那以后,12就彻彻底底地放开了,尽情满足了自己的每一个欲望和念头——许多他干的事情,玛瑟仅仅是从其他人格那里听说了些皮毛,已经像是精神上都受了创伤。

    这些年里来来往往的,消失了那么多人格,最不该活着的却一直留下了。

    “我已经联系上了塔可,”又一个处于“可以容忍”清单中的声音,平静地说:“他同意回去了。相比其他人而言,他们几个没有进化成最终完全体的,说回就能回去,比我们倒是方便不少。”

    当年对冯七七怎么也看不顺眼的自己,如今再听见他的声音时,却会忍不住生出一种凉凉怆怆。最初一批相继苏醒过来的人格里,如今竟只剩下玛瑟、冯七七和12了……或许是因为这一个原因,他们三人在成为了最终完全体之后,却依然没有从根子上断绝联系——即使是令她头皮发麻的12,好像也没有过对她和冯七七下手的意思。

    Bliss,塔可以及莫奇三个人格,都能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返回卢泽的身体内;那个名叫乔坦斯的男人动作再快,也快不过返回的人格,无论如何他都会面临着一对多的局面——不管他相对卢泽干什么,恐怕他都很难成功了。

    玛瑟跌坐进座位里,反复安慰了自己几句,感觉肌肉在慢慢松下来。或许这件事没有那么严重,毕竟在末日世界中,充满着旁人的攻击和算计,这实在——

    又一只纸鹤从窗外扑了进来,一头撞进了玛瑟的肩膀上,就好像它作为一个通讯道具,也感染了发信人的情绪似的。

    这一次,从纸鹤中响起的是卢泽的声音。

    或者说,是通过卢泽的喉咙声带,以他的肉体,传出来的消息。

    “玛瑟,你还有多远?”他的声音像是一根被恐慌拨动了的弦,微微作颤。“你说的那个男人,现在已经到我眼前了。他怎么会来得这么快?Bliss才刚刚回来——”

    第2298章

    不足挂齿与得来不费工夫

    “开门!”

    玛瑟一拳敲在了飞船驾驶舱门上,声音震得驾驶员一惊。他脖间裹着厚厚的、染了血的毛巾,转过了一张面色苍白的脸,说:“现在?可我们还没降落——”

    扫了一眼窗外,玛瑟已经从下方垒石高叠的城市内,隐约听见了几道撞击似的闷响;感觉上,好像正是卢泽他们一行人所在的方向。在高空里听起来是轻微撞击,在地面上会是什么样的声势和动静?

    “开门,否则——”

    “知道了!”眼看玛瑟似乎要动手强行破门了,那驾驶员没等玛瑟把话说完,赶紧一拍控制面板,喊道:“我的能力呢?”

    门才张开了一条窄缝,迎面而来的强风就将他的声音给吹卷干净了。玛瑟一手扶住门,半个身体已经挤出了飞船外,脚下是空落落的天空,与石柱群立高耸的大地。她在松手跳下去之前,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等一小时!”

    下一秒,她就跌破了前来迎接的长风,笔直地坠向了急速拍上来的无数石块。

    “落石城”是一个末日世界模型的名字,而不仅是一座城。

    模型世界忠实地呈现出了原本世界的镜像:参天石柱取代了摩天大楼,巨型石块压没了民宅公寓——地面上每一座城市、村庄、乡镇,都被大小规划一模一样的,巨石形成的城镇给砸成了粉末。

    听说在末日来临后,那一个遥远世界里,沉沉积在天边的烟云尘雾,花了数年之久才终于渐渐消散,重新露出了日光。至于那些城市村镇里的人,直到视野里突然变成夜晚的时候,都还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巨石是从什么地方落下来的,所以也有许多人说,或许改称它们为“陨石”才对。

    玛瑟喘息着,在一处平坦广阔的石台上爬起了身。

    连钢筋水泥都被砸毁、被撞击出的火焰烧尽了,这些巨石却连一丝磨痕也没增加。在落下脚以后,石块就开始了生长,直到它们完完整整地代替了人类建筑,没有一寸遗漏的、合不上的角落;而从人类的领域上站起来,只是它们的第一步。

    不过,好在这里只是一个模型罢了。

    玛瑟用不着担心自己该如何从不定时旋转移动、挤压碰撞的无数山般巨石里活下来,更不必担心哪处石楼上画的是什么标记——每块石头据说都有不同的效果,有的可以产出少量植物与特殊物品,有的可以把人变成石块的一部分,有的在一段时间之后才会产生影响……总共有近千种图标,也不知道那些最初侥幸活下来的普通人,要怎么记住这么多图标,逃出巨石的围剿。

    她顺着石台爬了下去,身下是几十米高的天空。玛瑟的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远处一个方向上,捕捉着风里送来的隐约呼喝声、撞击闷响、以及人在奔跑时的脚步声——人格们已经与乔坦斯遇上了。

    只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角落,暂时隐蔽起来……就能出其不意地将乔坦斯的能力洗去了。

    “你们全都是他产出的人格吗?”

    那个矮矮胖胖,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背影,正站在两栋高耸石塔之间的石板路上,被附近高高低低的数个人影给截住了去路。乔坦斯浑然不知后方的玛瑟正在越靠越近,似乎也一点都不害怕,转着脑袋打量众人,十分赞叹似的说道:“每一个都这么鲜活不同,能力各异,真是太奇妙了。”

    “你怎么得知我们的?”那一个凉凉的声线,一听就知道是冯七七。他正拦在乔坦斯正前方,问道:“谁告诉你的?”

    “你应该已经是最终完全体了吧?”乔坦斯恍若未闻,问道:“花了你多长时间完成的?”

    “我就佩服你这坚强的劲头,”那个黏腻腻的声音,自然属于冯斯提;他似乎总是要把自己与人亲热起来,要让人知道他不管说什么,都是为了人家好的声音。“战力一般不要紧,可拦不住你的心气,对不对……”

    从他的声音听起来,冯斯提好像正蹲在石塔的二层上,从窗口里居高临下地说话。

    “卢泽呢?”乔坦斯四下看了看,“附近怎么只有你们四个?你们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Bliss靠在石塔上,抱着手臂,一声未发。唯独她,好像是用不同的光线与颜色凝造的,与其他人几乎格格不入。

    莫奇双手搭在铁铲的木柄上,遥遥地也能感觉到他兴致不高。“就这么一个战力不怎么样的,何必劳师动众,”他说着,一把挥起了铁铲,扛在了肩上:“管他是怎么知道的,死了就无所谓了。”

    当莫奇朝乔坦斯走去的时候,玛瑟也已经从哪一块藏身的巨石后转了出来;二人尽管未置一词,却一前一后、一明一暗地将乔坦斯夹在了这条线上——随着莫奇的铁铲“当”地一声砸在石板路上,乔坦斯身旁两侧蓦然冲起了笔直向天的高高黑影;两朵巨型喇叭花摇荡在长长的绿茎上,仿佛钟罩张开了大口,先后朝乔坦斯压了下去。

    任何人在这个时候,第一反应都是要向后躲避,乔坦斯也不例外。玛瑟的尖甲早就已经伸长了,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在那个矮矮胖胖的身影后退着跃入了她的攻击范围时,她的手臂切断了风,张开的五指一起扎了下去。

    乔坦斯扭过头的时候,粗胖的后脖颈上,拧出了几道深深的皮肤褶子。他的眼角余光扫上了玛瑟,好像吃了一惊,要张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玛瑟原本做了很多种心理准备。

    这么一个来路古怪的人,肯定有不止一种压箱底的手段,才胆敢找上卢泽——毕竟一个卢泽就意味着数目未知的进化者。她这一击,甚至都做好了落空的准备,最好也不过是洗去对方的能力罢了。

    然而或许是因为她在激怒之下,手上带了杀意;又或者是因为乔坦斯完全没有意料到自己身后会跳出个人来——连玛瑟都没想到,那一把尖锐长刀似的利甲,竟然“汩”地一声就扎入了他的脖子里,从另一侧皮肉中透出了五个血红的尖。

    乔坦斯保持着半扭头的模样,似乎自己也不敢相信,眼睛仿佛要凸鼓出来,脱离眼眶一样,喉咙里血流咯咯地响了几声。他的性命正在急速流逝,每流走一点,玛瑟就感觉到自己的刀甲上的分量更沉重了一点——很快,唯一一个支撑着乔坦斯仍旧站在原地的,就是那五个穿透了他脖子的长长利甲了。

    她往回一抽手,矮胖尸体就“砰”一声砸在了地上。

    “就这样?”

    莫奇不知何时收起了他的喇叭花,第一个走了上来。“真的死了?不是装的吧?我们还没怎么动手呢!”

    “12还没到,”冯七七抬起手,抹了一下鼻尖。“想不到就已经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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