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出来!”林三酒怒喝了一声,“你还在的吧?你一直没走,是不是?”驾驶舱里陷入了足足半分钟的死寂。
“我还以为你是要离间我与礼包,但你打的主意,根本就是由我出面,要求他把本体弄过来,是不是?”林三酒一想到自己真的关心则乱了,怒意不由更甚:“你知道我一定会希望能第一时间把波西米亚救回来——”
“不然呢?”时隔将近二十分钟,枭西厄斯的声音冷不丁响了起来,这次有一点提不起劲似的。“否则我为什么要关心他对你而言的分量?”
……即使已经离开Karma博物馆这么远了,他的触手却好像丝毫不受影响。
枭西厄斯的声音就像水泥一样,灌进了林三酒胸腔与五脏间,闷得她一时喘不上气,说不出话来。
季山青安慰似的,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姐姐,你别怪我什么都没说。如果是我来提出这个可能性的话,”他小声说,“我想,他就绝对不会再冒头出声了……”
那时的季山青,看起来就会像是在用一个无法证伪的理由,来拖着不为波西米亚复活……也就是说,枭西厄斯恐怕也从礼包本体中察觉到了他“只想要姐姐一个人和自己在一起”的欲望,甚至还知道林三酒对此清清楚楚。
一个偶尔能听见他人念头的能力,居然在须臾之间被他用到了这个地步?
“那你就拿自己冒险吗?你的本体万一出事了怎么办?”林三酒忍不住小声训了礼包两句,但后者却反而神色轻快了几分。
“我不喜欢你,枭西厄斯。”大巫女凉凉地开了口,“你好像把我和林三酒放在同一水平上了。噢,季山青,你想谢我的话,我那儿用得上人手的地方不少,等把这个东西打发了,你来报到。”
礼包大概也想不到自己如今成了数据体依然逃不掉给大巫女做仆人的命运,似乎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开口。
“你到底要怎么样?”林三酒朝半空中喊道,“礼包的本体你不必想了,哪怕我让他把波西米亚带去一千层空间以外的世界复活,让我再也见不到她,你也别想着能碰到他的本体。除此之外,你还想要怎样?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对你的普通人农场下手?”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不是你那位长相很好的朋友说的话吗?我觉得蛮有道理。”枭西厄斯慢悠悠地说。
如此庞大一个威胁,简直如阴魂缠身,打不过、甩不掉,甚至没法沟通谈判,——想到这儿,林三酒心思一振,忽然生出了一个主意。
“你为什么要那么多普通人?”她扬声说,“你也知道礼包的能力是编写,对吧?如果我们把你需要的关键因子编写出来,你们拿去做疫苗,岂不是两全其美吗?何苦还非要折磨圈养那些普通人?”
“哈。”枭西厄斯低低地发出了一个音。
“怎么了?”
“如今的人类农场,只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他平淡地说,“每一个十二界都变成我的人类养殖场,或许也不够。如果有必要,我会考虑进入非末日世界里,将那些普通人也变成我的疫苗成分来源。”
林三酒怔怔听着,知道她虚与委蛇的计划才开头就失败了。“为什么?”她问道,“你有什么必要,非要这么大量的疫苗不可?”
枭西厄斯似乎没有一点隐瞒的意思。
“因为在你们以为就是现实的世界之上,还有另一层世界。”
第2213章
想去的地方
恐怕枭西厄斯也是会感到寂寞和孤独的一种存在吧,林三酒的脑海里划过去了这一个念头。
或许是受到了最初“府西罗”的影响,如今他依然不喜被人知晓自己的身份,也就意味着,他能够平平常常、坦言不讳地进行一场谈话的机会,一定非常稀有——甚至很有可能,这是枭西厄斯的第一次。
能够不必遮遮掩掩地做一次自己,是很有诱惑力的事情;越强大的人,或许就越受不住这样的诱惑——因为他们顾忌担忧的更少。
想来也对,在知道了他的身份之后还能连连逃出指掌,逃脱生天的人,这个世界上应该不会再有第二批了;枭西厄斯能说话的对象,也就只有林三酒一行人了。
……她必须要将这个机会利用到极致才行。
“你是什么意思?”林三酒哑声问道。
此时此刻的她,大部分心思都放在如何挖出更多的信息,如何为以后找出一条生路上,只有一小部分的心思分给了“在现实世界之上的世界”这一句话——枭西厄斯感觉就不是个正常人,说不定是强大过头疯魔了呢?
枭西厄斯似乎也难得地稍稍犹豫了一瞬间,好像这个世界上,还有他也无法完全肯定的事。
“我要说的,离你们太远了,你们不会明白的。”他说到这儿,竟似乎生出了几分自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们说起这个……”
“你可以试试,”季山青轻声说,“你知道,数据体的讯息存量非常大,我或许不会因为你说的话而吃惊呢。”
广播系统里静默了几秒;在这个时间里,三个意识清醒的人互相看了看,谁都没有太好的办法摆脱现状。仅仅是枭西厄斯的声音而已,就将他们卡在了一个独特的困境里。
“你们有没有产生过一种感觉?”枭西厄斯叹息似的说道,“我们看见的这个世界,我们存在于其中的生活,不会就是‘一切’吧?”
林三酒眨了眨眼,一时间仍有点没明白。
“这样的感觉,我最初是从许多不同的人身上感觉到的,不管是在末日前还是末日后,都有人产生过类似的想法。他们为了生存而一日日重复的劳作,不得不向其妥协的现实,因为无奈而做出的取舍……处处沉重、硌硬而真实,真实得会让他们在心里问出一个问题——‘这就是全部吗’?
“虽然我不觉得‘人’这个东西有什么了不起,可他们自己觉得做一次人似乎是很独特的经验。他们会想,‘我生而为人一次,难道所看见的,所经历的,所体会的,就只有这些而已吗?’”
林三酒忍住了疑惑,没有插嘴,等着他往下说。
“‘宇宙如此浩瀚,在眼前这样的生活之外,在我所处的这个现实之上,总该有些更大的,更不同的,更奇妙的,更强烈的世界吧?’”枭西厄斯不知道引用了谁的心声,缓缓说道:“这些想法并不是我的,只是被我察觉了……当我诞生后不久,我想到了。”
“什么?”大巫女催促着问了一句。
“既然有我这种高于人类,高于类身体与意识总和的存在,那么在现实世界之上,之外,一定还有另一层世界,高于我们所见的一切的总和。”
驾驶舱里陷入了寂静里——林三酒实在没有想到,她会听见这样一番叙述。
“最初的我,还没有多少余力去探究这个想法有几分可靠。后来,我身上的限制逐渐消失了,我能触及的世界更大了,我的能力进展到了神通的地步……我就开始了探索。
“你们存在的这一个世界,以及你们本身,对我而言几乎一览无遗。我像漫步在自家后花园里一样,行走在这个世界上,或者说,我是一头鲸鱼,却住在一个浅水塘里。继续在你们这个世界里做神,并没有什么意思……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一个念头打了下来。”
他顿了顿的空隙里,林三酒甚至听得出来,自己和大巫女都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
“‘神’是什么?‘神’所存在的世界在哪里?我说的,并不是寻常宗教里那一些上帝天国之类的概念,或者影视里举手毁天灭地的角色们……我认为,‘神’其实是像我一样的存在。我们的能力,生存形式,本质与欲望,都已经与人类有了云泥之别。”
并不能说他是自大——目前为止,林三酒所看见的枭西厄斯,确实与人类有云泥之别。
“我不应该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应该存在于另一层维度里,看见更大的世界,看见每一刻时间,看见宇宙生长湮灭……我生在这里对我是一个错误,对于你们来说则是一个不幸。因为如今我已经几乎可以肯定,我的猜测并没有错。在这一个现实之上,还有另一层世界,是人类无法理解或想象的。”
林三酒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去想过,然而世事就是这么奇怪:枭西厄斯的话音落下时,她体内每一个细胞却都共振了起来,叫她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原来她也是知道的——或者说,至少她早就察觉到了一些线索与痕迹。
……世界不只有这么大,现实不只有这一层。
第一个浮上心头的,是波西米亚“交叉小径的花园”。无可解释的层层现实如同半透明画片一样交叠着,染出了世间见不到的影像;那些鲜红的,游于漆黑的大鱼,仿佛一口就能吞下一个星球。
随即,她又想起了女娲——上次见到对方时,女娲的手杖只轻轻往下一顿,就扎住了时间。就连女娲选择现身的新游戏发布会世界,本身也像是一个小小的、预言式的缩影:一个现实之外,还有另一个更高层次的现实。
这样说起来,副本不也是一个缩影吗?
“从某种角度来说,”大巫女忽然喃喃地出声了,好像他们三人的思维都走上了同一个方向。“‘意识力星空’……不也是现实之上的世界吗?”
“分形理论,”礼包低声说。
“没错。”枭西厄斯似乎带着几分满足地说,“不愧是数据体,果然也想到这一点了。以分形理论去看,这个世界上到处都充满了‘更高层世界’存在的证据。在我出现之前,或许还有一些强大的进化者,也触及了人类存在的极限。我认为就是他们建造了‘意识力星空’……这是他们试图跳出这一个现实的边界,向外、向上探索寻找的尝试。”
“那他们成功了吗?”林三酒怔怔地问道。
“我认为没有。”枭西厄斯淡淡地说,“所以,我的尝试将会采用一个不同的办法。”
是了,他们原本是从人类农场开始的,不知怎么勾得枭西厄斯说起了这个……林三酒不由自主地轻轻打了个颤,问道:“是什么?跟疫苗,跟普通人又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我的尝试了。”
枭西厄斯的语气很平静。“我需要天文数字的人,尤其是极其大量的进化者,形成一个对我的认知与虔信。他们必须要认为,我是从一个更高层次世界中来到此处的存在……不管你称之为‘神’也好,高维度生物也好,不重要。与此同时,他们也必须要认为,我有能力跳出这个现实,回到那一个高层次世界中去。当这份共同认知足够强烈,回音足够响亮的时候,我自有办法使它成为现实。”
这中间,究竟要埋葬掉多少人的一生?
“那么疫苗……”
“一,虔信我的人不能颠沛流离,否则信念会随着他们的物理位置分散而分散。我需要他们老老实实地,稳定地留在一个地方。二,要让进化者对我生出虔信,必须要有一个‘神迹’——姑且这么称呼吧。我认为,令进化者不必再受传送流离之苦,就是一个足够好的开始。”
怪不得他根本没有考虑让礼包来编写……这么大量的疫苗物质,就连礼包也撑不住多久就会耗尽能量的。
林三酒也明白了,为什么枭西厄斯不愿意自己一行人知道他的存在——他们对枭西厄斯的了解,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从更高层次世界中降临的生物”,林三酒甚至还掌握着他进化能力的产物,老太婆。
只要有知道真相的人,真相就有可能被传播出去。
更何况,林三酒还想动摇他计划的根基——人类农场。
她知道了。
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千千万万的普通人,她不能让枭西厄斯存活下去了。
第2214章
一场对话
以卵击石可不可笑?
当那一个冰凉清晰的念头逐渐落地扎根的时候,林三酒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听起来有可笑,有多愚蠢。
在枭西厄斯面前,她连自己的命、伙伴的命都未必保得住,拿什么去“不让他存活”?
一个聪明人,不仅不会生出这样的念头,还会从对方给出的讯息里,积极地寻找能让自己与枭西厄斯计划共存的办法;比如说,既然他的目的是要走,那让他走行不行?保证自己不说话,不传播真相,行不行?
如今和即将被牺牲的,遭受苦难的,人生被斩断的千千万万人,就当作是必要代价了行不行?反正等枭西厄斯离开这个世间,一切就结束了,忍一忍不行吗?
林三酒从来就不是一个聪明人。
她甚至很清楚,自己脑海中转着的念头,很有可能也会被枭西厄斯察觉;但她依然控制不住。
是的,她和伙伴们都不至于落入像普通人一样被圈养、被抽夺的地步,她们也不会变成八头德或屋一柳那样,被抓走囚禁、被改造记忆,一日日做着言不由心的事。进化者比普通人的境遇好多了,而他们又比一般进化者的境遇好多了——只要他们能换取枭西厄斯的原谅。
可她没法从凤欢颜母女们,从丙五三八们和恒星们的身上跳出去,高高地站在一个俯视千万人的角度上,对人类存在史上这一段小波折表示首肯。
世界上任何一件事都可以被轻飘飘一句话含糊美化,真实人生则不然。
那些被抽了太多关键生理物质而早早衰败的人,被迫跟一个又一个陌生人相配产子的人,最终只能通过自尽来完成逃跑的人……不是她,也都是她。
她固然愿意不再颠沛流离,可是林三酒认为她没有资格——不,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有资格——通过掠夺压榨另一个群体来供养自己。
“我宁可他是为了一些更世俗的目的,”林三酒听见自己喃喃地出了声,才知道她开口说话了。“比如说,真是为了成神……”
“神是相对于人而存在的,有人才有神。枭西厄斯不在乎做一个人类的神,他根本就不在乎人类,或者这个世界。”清久留应声答道,“他就是想要离开这里,去一个他此前从未去过的地方,而人类恰好是他可以拿来用的资源——至少,从你们的转述上来看,他是这个目的。”
林三酒点了点头。“没错,正是这样。”
距离上一次听见枭西厄斯的声音,已经过去七个小时了。Exodus早已驶入了太空深处,在过去的数个小时之内,驾驶舱屏幕上始终是一片漆黑的;没有星球,没有人工造物,没有飞船。
在第五个小时的时候,林三酒尽管依然满腹不安,还是下了决定,用老太婆的【概念碰撞】将众人一一恢复了正常——枭西厄斯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让众人陷入神思不存的境地里,他们却需要开着飞船,往太空里飞上一天,才敢叫出老太婆来解除异常状态;而且现在看起来,就连太空里恐怕也不保险了。
在众人一一醒来,余渊也恢复了意识之后,季山青将不久前发生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向众人复述了一遍。数据体的短期记忆,甚至可以做到将枭西厄斯的原话一字不差地还原出来,几乎就像他还没走一样。
不,或许枭西厄斯真的没走;这一点,谁也不敢肯定。
“他跟人类不一样,他并不需要专注地看着这儿,才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比如说,就好像你们看监视屏幕一样,如果挪开了目光,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吧?”
季山青坐在众人之间,一时好像也忘了这些都是将姐姐的目光吸引走的人,皱眉解释道:“但我想他不是这样的。他可以转开头,不再关注我们飞船上的事,但是我们的一言一行,依然像……像数据一样在流向他的意识。”
这一点,林三酒确实觉得相当难以理解。
“不过,他究竟在不在,听不听得到我们的谈话,其实并不重要了。”余渊低声说道。他是唯一一个真正受到了生理性损伤的人,此时仍旧面色苍白,声音沙哑,就连下悬浮舱时,也是林三酒帮忙搀了一把,将他扶进椅子里的。
“反正情况也不会再坏了,”元向西轻轻松松地说,好像在听说了一切之后,反而重新放下了恐惧。“目前已经是他要我们非死不可的处境了,我们再说什么,做什么,让他知道了又有什么分别,总归他也不可能改主意,让我们幸福地过完后半生。”
“是的,”林三酒轻轻苦笑了一声,低声说:“所以,我有一些话想跟你们说。”
人偶师从眼角里瞥了她一眼,亮粉光泽微微一闪,重新隐没于滑落的乌发之后。大巫女像猫一样蜷在单人沙发里,浓金似的睫毛垂着,似乎没听见一样。
“哪怕到了这个地步,除了季山青、人偶师之外,其他人依然是有一条出路,可以毫发无伤地脱离这个困局的。”
皮娜顶着一脸血痕,闻言放下了大巫女给她的一罐白膏,怔怔地看向了林三酒。
礼包的本体受枭西厄斯觑觎,人偶师差一点被他拿走了能力,就算他们二人想要乖顺,枭西厄斯也不舍得放过他们。
“枭西厄斯不肯放过我们,是因为我们对他的存在知情。”林三酒垂下眼睛,说:“想要他不再追杀自己的话,也有一个很简单的解决之道——去掉对于他的记忆就行了。他并不在乎人,对我们没有仇怨,只要不会对他的计划产生影响,忘记了他的存在,那么就是一个帮助他营造认知之力的进化者,他不会非要你死不可。
“而去掉记忆的办法,也是有的。余渊说过,阿全副本不久后就会找到他身边来,那时把记忆拿掉是很轻松的事。”
她的目光慢慢转了一圈,从驾驶舱里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扫了过去。
“人要活命,是最天经地义的要求。谁想要去掉记忆,我都明白,我都理解。”林三酒咽了一下嗓子,闭上了眼睛,说:“事到如今,想要通过传播真相来阻止枭西厄斯是不可能的了。除非我们能让全宇宙里每一个角落的人都在同一时间得知真相,否则的话,我们把声音和真相传给一百个人,他就可以在举手之间杀掉一百个人,告诉一千个人,就换来的是一千个人的死亡。”
依然没有人应声——在座的大多都是一流进化者,她想到的,他们自然也想到了。
“所以,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办法,就是阻止枭西厄斯本人。击败他,甚至抹消他的存在,这就是我选择要走的路。”
林三酒说到这儿,抬起了眼睛。
“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我完全不知道。我是在以卵击石,但我没有资格要求你们也一起和我送命。我……我也不希望你们受到伤害,我希望你们走。假如你们能够好好地活下去,那么当我输给枭西厄斯的时候,我也仍有一丝安慰。”
她等待着,茫茫然地,不知道是谁会在片刻的安静之后选择另一条路。
她选择对抗枭西厄斯,并不是因为她多么伟大,多么有奉献精神,她也爱惜生命,怎么会愿意螳臂当车、白丢掉性命?但是她除了一搏之外,再没有办法了——会有更多的丙五三八被埋在农场的泥土里,礼包的本体永远不安全,楼琴失去了利用价值之后,几乎可以被确定的命运……
更重要的是,她要折断自己的脖子,才能低下头去。
驾驶舱里的沉默终于被打破了。
“你自我感动结束了没有?”人偶师一只单薄苍白的手,搭在沙发上;他正是从扶手上方扫了林三酒一眼的。他的嗓音又沉,又凉,却出奇地平静,哪怕在讽刺她,却没有一丝尖刻。“结束了的话,该想一想作战方案了。”
第2215章
幽暗中的星星点点
她一个傻子,找到了这么多同样的傻子。
明明是一条走上去可能就再也回不来的路,明明漆黑的未知让她甚至害怕得隐隐发颤,可是在朋友们的点头、眼神和话音里,她的神魂渐渐重新扎下了根,稳住了脚。
她几乎能真切地感觉到,来自同伴们肩头上的暖热,行走时路上遥遥呼应的灯光;她朝黑夜里高喊了一声,从她以为是一片空荡黑暗的地方,响起了同样的、激荡的回应。
林三酒敢于让枭西厄斯知道,自己已经决心与他不死不休;可是若论起具体的行为方案,下一步该怎么做,朋友们该去往何处……她就不能冒险让这些讯息流向枭西厄斯的意识里了。
“如何沟通这一点,就交给我好了。”
林三酒的顾虑才一出口,大巫女就接了话。她从宽大沙发的深处坐了起来,蜷起的双脚轻轻落在了地上;长金发和丝光闪烁的长裙流苏,随着她的身体滑了下来,一起在昏暗的驾驶舱里流荡起了光泽。
坐在沙发脚旁边的皮娜,朝她愣愣地仰起了头,因为脖子抻得长,嘴巴微微地张开了。
“你记得我上一次是怎么给你传话的吧?”大巫女好像看不见皮娜一样,面色不改地问道。
林三酒立刻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原来你是要用意识力把我们要说的话包裹起来,再送给每个人脑海里吗?这个主意不错,可是我们怎么把自己想说的话告诉你……”
大巫女看了她一眼。然后,她又转头看了人偶师一眼——后者适时地发出了一声阴鸷冷笑:“就这样了,你说还能怎么办?”
在林三酒的茫然里,大巫女叹了一口气。
“你以为我是蚊子吗,能把你想说的话像抽血一样抽出来,再输给别人?”她板着一张脸,说:“我可以用包含着无效讯息的意识力,为我们建一层保护罩。”
“……啊?”
林三酒怀疑除了她之外,肯定也有别人没太听懂——起码元向西看起来就非常懵懂茫然——但是既然别人都是不肯主动发问的大聪明,那也就只有她硬着头皮站出来了。
“你自己体验一下吧,”大巫女没了耐心,伸手朝半空一扬。
最初那一层闪烁着淡金光泽的意识力,在往下落的时候形成了一个半圆罩子,将众人全都包裹在了里面;在落地的同一时间,它就消失了颜色与形态,仿佛不存在一样。
在大巫女的示意下,林三酒走近了那一层看不见的罩子边上,将耳朵小心贴了上去。
“一定要提防胡萝卜!众所周知,大都市里的爱丽丝们最喜欢食用胡萝卜,下雨天容易溃堤。要想拒绝胡萝卜的阴谋,必须首先进行针对核桃的灭绝……”
林三酒使劲揉了揉耳朵,从罩子边退开,四周除了朋友们的呼吸与衣料窸窣之外,仍旧是一片安静。她再凑上去,又听见罩子里的声音在紧急地说:“马上通知三兄弟,张飞临盆啦!”
这一下她差点没给自己呛着,一边咳嗽,一边示意其他人也都去听听;等大家重新回来,她也平缓了气息,不由赞叹道:“原来意识力还有这种用法?任何触及罩子的,都只能听见那些胡言乱语?”
大巫女瞥了她一眼,问道:“你这些年都在干什么?”
林三酒忽然忍不住浮起了一个笑,朝着坐了这么多人的驾驶舱里一摊手,说:“找朋友。”
这句话不知道挠着了哪儿,让大巫女蓦然放声笑了,光洁的脖颈仰起来,好像一只被水流颤动的天鹅。等她停了笑声,这才说道:“……言归正传,虽然有了这一道防线,但我认为还不够。毕竟论起对意识力的运用,枭西厄斯远在我之上。”
“我可以暂时让沙莱斯系统下线,”余渊说。“他是取代了沙莱斯的声音而响起来的吧?减少哪怕一个可能性也好。”
“以你现在的状况,还能手动驾驶吗?”元向西凑头问了一句。
“反正不能让你上,”余渊回了一句,好像心知肚明他的言外之意——元向西这才又失望地坐了回去,显然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对飞船产生了兴趣,又被余渊发现了。
“在沙莱斯下线,而我暂时不去驾驶的时候,飞船会无目的地漂浮一阵子。”余渊补充说,“或许这对于摆脱枭西厄斯也有好处。”
“我也可以帮忙,”皮娜忽然说,还像个小学生一样举起了手。“我的【顺藤摸瓜】效果还在呢,一时半会好像还不会消失。我可以顺着飞船上的摄像系统,扬声器之类的东西往回看一看……”
“不行,太危险。”大巫女头也不回地否决了。
皮娜的脸都亮了。
“我不怕的。”她坚持说,“这不是我自己的能力,是我吃下去的物品效果,所以就算他发现了,也不能抓住我的什么……你放心吧,我也想为大家做点事。”
大巫女扫了一眼皮娜,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默认了。
“您老人家如今是个数据体了,”清久留不知道何时走到了礼包身边,大手“啪啪”在他肩膀上拍了几下,拍得礼包脸都皱了起来。“不解读一下什么东西,不算发挥了才华。你看看,解读什么地方,最能提防枭西厄斯?”
季山青先是看了看林三酒,发现姐姐正在往皮娜身边去,显然没有用得上他的地方,这才臭着一张脸说:“我知道,你松手。我早就想到这一点了。”
“让我去看看啊?”元向西跳了起来,“这船上不是人的就咱们两个了——”
人偶师反倒难得变成了无用之人,似乎也就只能当当领导了,犹豫一下,还是走向了最不惹他生气的余渊。当他站起身的时候,恰好林三酒回头看了一眼——在亮着昏蒙微光的前窗屏幕下,众人背影三三两两;他们偶尔响起的低声交谈,就像她胸腔里第一次生出的希望一样,在幽暗中,星星点点。
她咽回了喉咙里浮起来的硬块,小声叫了一句:“皮娜。”
年轻姑娘正忙着把脸塞进交互操作系统的台子里,只“嗯?”了一声。
林三酒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把她要说的话说得好听一点,干脆单刀直入了。
“等我们回到Karma博物馆的时候,你走吧。”
皮娜“咚”的一声,把脑袋磕了。“啊?”
“我要做的事情对你而言,完全是一场没有必要的风险……不,甚至可以说是无妄之灾。”林三酒垂着眼皮,喃喃地说:“你不像元向西一样不怕死亡,你也不像人偶师一样有那么高的战力。我真的非常,非常感激你,所以我不愿意把你拖进这件事里……我不希望你因为在副本里遇见了我,而导致你的人生中断了。”
皮娜怔怔地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对不起,”林三酒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道歉,只能诚心诚意地又说一遍:“你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被牵连。”
她没有一丝瞧不起皮娜的意思,却不知怎的,总觉得自己在做一件侮辱人的事,甚至是带着几分羞愧地说:“至少,如果你想走的话,千万不要觉得开不了口。我……我都明白的。”
皮娜依然是怔怔地点了点头。
当所有的防护手段都就位,他们再也想不出还能干点什么的时候,林三酒提出的最后一个建议是,不要用声音交流。礼包用了不到一分钟,就将她描述的一件小时候的玩具给编写了出来:那是一张白板子,用笔在上面写的字,用底下一只小擦子,一划,字迹就消失了。
“我希望枭西厄斯没在看,”人偶师面色沉得好像快要砸穿飞船地板了,“否则还不够丢人的。”
这还不是丢人的尽头——林三酒紧接着又掏出了一张床单。
大巫女绝望地仰头看了看天花板。
在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徐徐漂浮在幽黑太空里的一艘白色飞船内部,也与外面的宇宙一样昏暗而寂静。
只有靠得非常近的时候,才能隐隐听见笔尖在硬平面上划擦而过的细微声响;那声响断断续续,却始终不真正停歇,仿佛黑沉大海下一缕缕细细的暗流,波动着,传递着,一波接一波地流向远方。
第2216章
劳动阶层的普通一日
有些事,哪怕换进化者来干,也跟普通人没有太大分别,顶多就是力气大点、干活容易点——比如说,挖矿。
一排沿着头上山壁伸展出去的灯泡,光芒昏蒙蒙地,往下投到一半就与黑暗和解了,比起矿工们的态度可敷衍了事多了。
第四小队的五个人,一进了矿山井道里,就好像被昏暗给消融了轮廓,成了影影绰绰、残缺不全的半人形。远远望去,同队的矿工们简直好像是一些幽魂,正不断击打、翻搅着山壁土块,寻找着能让他们重返人间的宝藏。
陈坛调整了一下简易太空服的头罩,有点担心自己动作太大,把衣服给扯坏了,流走了氧气。
他们每一个进入N102H号星球矿地的人,都要穿着这么一身做工简陋的太空服,因为这儿离Karma博物馆太远,没法建立带空气循坏的基地。
进化者人人都想来十二界,可是要在十二界建立起一个稳定生活,也是不容易的。陈坛刚来的时候,还有点暗中耻笑那些口口声声要维护秩序的人——那些坚持说不许烧杀抢掠的,难道他们没有在其他世界里巧取豪夺过吗?到了十二界又说这个话,是不是太虚伪了?
后来在十二界住了一阵子的陈坛,就不反对那些人了。因为他发现,能聚集在十二界的进化者没有庸手,他那点能力和身手,在这儿正好算一块肉,但怎么也轮不到他当吃肉的人。他还能够生活在十二界,一是因为运气好,没有遇见传说中人偶师那样的疯狗,二来正是要感谢那些少量的规则和秩序。
为了生活,陈坛也得打工做事,领钱生活。去异星球挖矿虽然苦累一些,报酬却不低,再说还是按日结算工钱,一趟好些天,挖得超量还可以额外赚,算是一个好活计——所以每次下矿的进化者们,来来去去也大多都是熟面孔。
“噢,你在这儿呢,”
陈坛刚想到这儿,冷不丁听见有人朝他招呼了了一声。他循声转头一看,心中不知怎么激灵了一下,随即又渐渐平静了——不过是同一队的工友而已,是个难得以前没见过的新人。
“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这一片是分给我的,”陈坛提醒了一句。
“噢,我出去拿点东西,路过,”那人说。“我们飞船什么时候回去来着?”
“今晚,开心吧?这一趟出来这么久,都快一个月了,总算能回去享受一下了。”陈坛很想把手伸进防护面罩里,抹一把汗。他看看新人,笑着说:“说来也怪了,刚才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乍一看你,给我吓一跳,好像不认识似的。”
那人在防护面罩后说:“这么昏暗,看错了也正常。”
陈坛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在透明罩子和矿道灯光下,其实对方的面容被遮掩得半明半暗,看不很清楚;或许正是这个原因,他才会被那个念头推着说:“你这小伙长得挺好啊,怎么也来做下矿这样的工作了。唔,我老家世界没有迎来末日的时候,有一个男明星,就长得跟你挺像的,女人喜欢得很。”
对方哈哈笑了:“我要是有那样的身份,就不来下矿了!”
谁说不是呢,陈坛深有同感。哪怕在末日世界这样靠实力说话的地方,美貌面容也是一大优势。
那个自称“小九”的年轻人顺着身后矿道走了,过了一会儿,又和另外几个同样穿矿工太空服的人一起回来了。
“他们去检查一下前面矿道里的……”小九说了一半,回头问另一个人:“你要检查什么来着?”
那个人看了小九一眼,直到开了口,陈坛才意识到那个子挺高的原来是个女人。
“……看看有没有塌方的危险,”那女人仿佛有点艰难地说。
“噢,那你们小心点,”陈坛一边让开路,一边感慨了一句:“不错啊,现在组织都这么负责了。你们也都是我们第四小队的吗?”
那个女人,和她身边一个——年轻女孩?是女孩子吧?怎么现在漂漂亮亮的年轻女孩子也下矿了?总之,她们都点了点头。
一个矿工不知道为什么坐在手推车里,由另一个人步伐轻飘飘地推着,仿佛推得十分吃力;推个人都这么艰难,可不知道他该怎么下矿。他们一行五人很快就从陈坛身边过去了,小九还回头喊了一声:“我们走的时候,你可别忘了通知我一声啊,别把我落在这里了,老乡。”
“那哪能呢!”陈坛笑道,“放心好了。”
他今天的活做得还算顺利,等又一天劳作结束以后,他的手推车里已经装了满满的矿石,肯定超过基本要求的量了。也正是因为最近他们的产量不低,飞船马上就要装满了,他们今晚才会终于能向“Karma博物馆”返航了。
在离开矿洞的时候,陈坛总算在最后一刻想起了老乡;但是不等他转头去叫人,却见小九那一行人原来已经都出来了——他颇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打了个哈哈,说:“我正要去叫你们呢,该回船上了,准备准备,吃过晚饭就出发了。”
小九和那高个子的女人,态度倒是挺好的,应声就随着他一起走向了接驳车;就是坠在最末尾的几个人,挺古怪。
一个浑身套在太空服里,面罩下一张脸尽管模糊不清,却让人觉得阴沉极了,而且不知道怎么好像有点眼熟;陈坛却不敢多看,因为他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颤,就瑟缩着赶快走开了两步。
还是那些建立秩序的人想得对啊,他忍不住想。那个进化者看起来战力挺高的,可是战力再怎么高,要生活,不也得乖乖下矿工作吗,也不能凭战力巧取豪夺。
另外两个结伴走的好像都是女人,这一点本身已经挺罕见了;可能是末日前一些观念威力绵延不绝,以至于哪怕是在末日世界里,女进化者也很少会选择来下矿。
可是他今天一见就见着了好几个;而且刚才才从身边走过去的,其中之一,似乎还是个挺美的女人……说实在话,陈坛连对方的五官都没大看清,毕竟什么都裹在太空服里了,可是那个感觉,气质,甚至是走路时的一举一动,都让他觉得是个美人。
要是能脱下头罩看看就好了,一会儿上船时可得跟紧了看一眼。
或许是陈坛的眼馋劲儿太过明显,跟在美人身边的另一个女人,回头瞪了他一眼。
拽什么,我又不是看你。陈坛肚里骂了一句,跟着他们一起上了接驳车。
负责兼做司机的那个矿工,倒是好像吓了一跳,问道:“嗯?你们这里有几个小队的人啊?”
等人全都上了车之后,接驳车车厢里确实比来时拥挤多了,连个转身的空间都没有了;要说哪儿还有空地,也就是那一个看了就怕人的进化者身边了——他身周一圈如同死地一般,蕴含着阴沉沉的威胁,陈坛一个老工友都快变成车壁上贴的一张纸了,也半点不肯往他身边凑。
“我们第四小队的,”陈坛说道,也觉得应该针对人数解释解释,又说:“旁边小队临时调了人来,再加上还有组织派来检查的人,这人可不就多了吗。”
负责开车运送矿工的司机,闻言想了想,没有找出毛病,点点头,就启动了引擎。
等接驳车上路以后,陈坛隐隐听见那个年轻女孩子叫了一声“姐姐”。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果然一切都很合理吧。”她似乎很得意,“世上难道只有枭……才会这一招?”
第2217章
多年前埋下的一个小契机
“Exodus是被他重点关注的对象,”清久留在板子上写的讯息,是这么说的:“我们如果坐这艘飞船回Karma博物馆,那基本上等于告诉他做好准备来抓人。但如果我们乔装打扮之后借另一条船回去,同时让Exodus把凤欢颜送回家,那么或许可以引开他的注意力,悄悄溜回去。”
“溜”这个字给他引来了人偶师阴沉沉的一侧眼。
不过不管话怎么说,计划是定下来了;Karma博物馆附近有一些星球上常有资源开采船来来往往,就这样被林三酒一行人给趁机搭了个顺风车。
不过,以枭西厄斯的触角之广,能力之大,可以想见哪怕是隶属于十二组织的资源开采船上,也一定处于他的视野之内——至少,那些源源不绝被生产出的、带着摄像头的各种器械设备,是相当有可能出现在资源开采船上的。
“所以我们不是必要的话,千万不能随意出去,”
林三酒盘腿坐在地上,感觉自己像个老妈子似的,又把话重复了一遍。“我知道这里是有点难受……”
除了季山青以外,其他六个人的脸色此刻都称不上好看。就连一向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的元向西,此刻都是一脸苦相;不,或许应该说,他才最该是一脸苦相的人,因为他好像一件大衣似的被人偶师给挂在了门后挂钩上,衣领卡着脖子——幸亏他不需要喘气。
为什么要把元向西给挂起来,也是因为这一处空间实在是太狭窄了。
上船以后就不能再躲在太空服里了,然而当众人混在矿工中里上船的时候,林三酒小声一问,发现堂堂一群进化者,身上东西加在一起,竟然连一张面具都凑不出来。
“我什么时候怕见过人?”人偶师冷笑了一声,说:“谁都跟你一样,就和阴沟是一对天仙配?”
问他都多余,林三酒腹诽一句,又迎面挨了大巫女的一句话。“我收集了这么多美丽的衣物鞋帽,就是为了遮上的?”
皮娜对此似乎深以为然。在碰上了林三酒朝她投来的、充满希望的目光以后,皮娜不大好意思地说:“伪装道具挺贵的……”
所以是高的高了,低的低了?
她根本就懒得去问清久留,但是挡不住清久留主动给她提供答案:“我这张脸,你也看见了,露出来的优势比遮上的大,对不对?再说我的演技……”
至于元向西,浑身抖露不出来一个铜子,连饭都不需要吃,自然也没有伪装道具;余渊才从数据体变成人,等于是刚赤条条地来了人间,身上的东西还都是林三酒给的——他兀自不敢相信林三酒的运气,问道:“你身上二百多件东西,没有一个能伪装改容的?”
“有一个,”林三酒没好气地说,“可就一个,有什么意义呢?”
虽然季山青可以解读编写,但是她心疼礼包能量有限,也不愿意让他把能量都消耗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最后,一行十二界里说出去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全都挤挤挨挨地坐在了一个林三酒找到的狭小工具间里。
林三酒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接地气的人偶师。
他本身就个高腿长,哪怕占去了工具间里最大一块地方,也仍然好像个阴沉郁怒的长腿蜘蛛,不论把胳膊腿怎么安排都舒展不开;他每磕碰到一次膝盖,林三酒就必然会挨一句骂。
大巫女不肯与凡人共挤一室,以意识力在半空中搭了一张网,她往网中一躺,工具间里就好像淋淋地洒下来了一片浅香槟色的雨丝,摇摇晃晃,始终不坠。
清久留根本不像一个人,不论林三酒顺着他的脚一路往脑袋上看几遍,都看不出来他究竟是如何从缝隙中找到空间躺下的,简直好像一条不长骨头的河流;剩下几个人只好老老实实被挤在另一边。季山青时隔许久,又能紧紧挨在姐姐身边,似乎已经别无所求,因此众人里只有他一脸满足。
“这个工具间里反正很安全,”在又挨了一句骂以后,林三酒硬着头皮说,“我们把防护都做到位了,再说,谁往工具间里放摄像头。”
人偶师坐在一台大型吸尘机旁边,看着她时,眼角处的亮粉颜色深浓近黑了。
“这里也正适合我们继续讨论分析下一步怎么办,”礼包好像一个马屁虫似的应道:“姐姐想得很周到,就算我们有伪装道具,在外面也不能大大方方讨论。”
“如果府西罗真的是他的弱点,那就好办了,找一个进化者,总比找一个天知道有没有实体的云端容易多了。”清久留非常自然地把脑袋枕在了皮娜腿上;后者瞪视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反对。“接下来的问题是,枭西厄斯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要说‘府西罗’如今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消失于不知多少身体之间了,对于他来说丝毫不再重要,不再特殊,那我是不信的。”
大巫女缓缓开了口,仿佛在睡梦里想到了一件什么事,正在懒洋洋地告诉枕边人。“你们知道当年我在‘意识力星空’中,是怎么打听到府西罗这个名字的吗?并不是谁一个字一个字告诉我的。府西罗这个名字,是被人关进了一个意识力装置里……”
林三酒忍住了没问“意识力还能有装置”。
“具体是谁想要通过这个方法把‘府西罗’三个字保存下来,我不知道。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一个这么短的讯息,严严密密地关起来……我打开那个装置之后,就明白了。凡是在意识力星空中触碰过‘府西罗’三个字的人,都会像是被标记上记号一样,一直被追踪。”
她说到这儿,冷笑了一声。“费了这么大心思,用上了如此高超的手段,也要把‘府西罗’三字从意识力星空里保护起来……像是它一点意义都没有的样子吗?”
确实——一看见希望,林三酒精神都振奋多了。“说不定击倒府西罗,枭西厄斯也……”
“那倒应该不至于,”礼包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有一点,我感觉他说的是真话。他确实是一个高于一切身体管家的存在,府西罗的能力如果已经为枭西厄斯所有了,那么就算我们杀死了‘府西罗’这一个身体,对枭西厄斯恐怕影响也不大。”
“就好像是……照片上传了云端,所以杀死本地相册也没有用了?”林三酒问道。
礼包好像牙疼一样,艰难地说:“姐、姐姐如果这么理解也……不是不行。”
“那他为什么还对府西罗三个字保护得这么紧?”大巫女反问道。
礼包沉默地想了一会儿。“在获得更多讯息前,我也不知道答案。”
“或许不需要去找府西罗,”余渊冷不丁地说道,“就算府西罗真是弱点,宇宙中万千世界,我们去哪里找?任何机械都是需要一个动力的,人也是。枭西厄斯如果能断了‘电’,发挥不出他的能力……他用的那些,是能力吗?”
这句话一入耳,季山青腾地坐直了身体,给林三酒吓了一跳。
“姐姐!”他的眼睛都亮了,低低地说:“你记不记得多年前你给过我一个东西?”
不等林三酒应话,他已经迅速从腰间容纳道具里掏出来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明明是他如今用不上的东西了,可是似乎也必须随身带着才行。
“这一本【notebook】带在身上时,会把旁人用的进化能力记录下来。”他匆匆翻开了笔记本,说:“如果枭西厄斯使用的依然是‘进化能力’,那么就一定会出现在本子上。”
第2218章
小虾米也有大作用
是的,枭西厄斯用来跟踪,追击,探听他们的每一个“神通”,原来本质上都依然是一个进化能力,都有一个进化能力的原型。
原来那样无可抵抗,铺天盖地的枭西厄斯,并非那样遥不可及……打从知道枭西厄斯这个存在起,林三酒终于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当它浮起来时,她甚至浑身都在隐隐颤抖。
再强大的能力,也是进化能力;再不可测的人,也还是人,对不对?
是人就可以被阻止,是人就可以被打倒。
【不经意间传达的心声】这一行字,清清楚楚地躺在笔记本的划线之间。与它一起作伴的,还有【影随人至】、【物联网】、【代言人制度】,以及一个【认知平衡才是确保幸福生活的关键】。
尽管【Notebook】给的描述不够详尽,但是哪怕光从名字上,她也能猜出它们分别对应了枭西厄斯所用过的什么手段;哪一个能力造成了众人的哪一种困境与危机,他们只是一推想就有了答案。
“‘毛斯’就是他的代言人吧,”林三酒低声说,“只不过……原本【代言人制度】这一个进化能力,威力可没有那么大,限制却多多了。起码随便搞张纸,画个人形,就想来攻击别人,是绝对行不通的。”
“不仅是单个能力变得都快认不出来了,更棘手的是,他可以将不同能力捏合在一起,用出来时天衣无缝。”清久留也从地上爬了起来,盯着本子说,“他当时甚至不是在攻击我们。他当时的主要目标,是为了要把季山青拉进这一个空间里。那么短的时间里,就出现了这么多种搭配使用的能力,如果真的是攻击……”
人偶师眼皮一翻。“怎么,你打算给他颁个奖?”
“我实事求是,”清久留应嘴也应得快,比林三酒悄悄伸出去拉他一把的手可快多了:“你不承认,他也是这么大的本事。”
她都做好准备放弃这个工具间了,但是不想人偶师居然只是冷哼了一声,就没有了下文,似乎没有要因此冷嘲热讽一番的意思——怎么回事?他怎么就这么算了?他原来也知道通情达理?
林三酒不知怎么倒是有点不平起来了。
“这些能力之中,大部分我看都是主战能力。”季山青沉吟着说,对身边姐姐的不平一点都没有察觉。“也就是说,他手上有天知道多少个进化者的能力,就跟姐姐的卡片一样……”
“就算我们找到了那一个被他收编成身体之一的进化者,也没有用吧?”林三酒苦笑了一声,说:“能力已经被上传到枭西厄斯手里了。”
“未必。”
余渊仍旧有几分低沉嘶哑的声音,叫众人一时都朝他转过了头。
“我一直在想,人和机器一样,都要动力与能量才能行动。人的能量来源很简单,就是食物和氧气。枭西厄斯说过,他是高于身体总和的存在,他摆脱了人类存在的局限,所以他很有可能不需要食物和氧气。那他的动力与能量来自于什么地方?他又不是一个虚飘飘的幻觉,他说话做事,消耗的能量哪里来的?”
这是他刚才就一直在考虑的问题了——不愧是对机械特别有天分的余渊,这个角度也就是他能找出来。
“等等,”季山青眼睛一亮,似乎明白了。“你是说……莫非他的动力和能量,都是来自于每一个身体的吗?”
“有道理啊,”元向西挂在门上,也不忘搀一嘴,挺高兴地说:“不然他总归也不能和我一样,吃灵异体补充能量吧?”
最初他对此还很别扭,没想到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忘了当初的恶心劲,就好像一个好了伤疤之后不但忘了疼,还要拿来当徽章炫耀的小孩子,甚至生出了几分沾沾自喜——毕竟世界上有几个人,能拍着胸脯说自己吃过鬼?
“还有一件事情,你们别忘了。”
从意识力网中,大巫女的声音响了起来。她朝众人垂下头来,波浪长发好像夏日湖水一样,柔柔缱绻之间闪烁着阳光的金泽。“最开始,‘府西罗’发展出了一魂多身的能力之后,是‘身体越多,威力越大’的……所以他才会不断地去发展出新的身体,隐没掉自己最初的身体,直到从这么多的身体之上,诞生了枭西厄斯。
“那么,我们反过来推理可不可以?如今的枭西厄斯,或许拥有成百上千的身体,可是如果他的身体变少了呢?他的身体少了的话,会不会就落入了府西罗能力的反面上,‘身体越少,威力越小’?”
“你们脑子真好使,”林三酒真心诚意地夸奖道,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都跟着与有荣焉起来。“原来枭西厄斯有这么多角度,是我们可以下手的!”
季山青看了看姐姐,一时间表情有点古怪,似乎忍下去了一句什么话。
“如果我们以消灭能力原主为目标,”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总结似的说:“尽量减少枭西厄斯的身体数量,以此对他造成打击,确实是一个可行的方案。不过,下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如何从成千上万的进化者中,把他的身体辨认出来?”
这个问题,让一室人都陷入了沉默里。
就连身体管家自己,不到了枭西厄斯降临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独立的人;他们又该怎样从外表上辨别?
“都变成人偶试一试,不就知道是活人还是身体管家了?”人偶师阴沉沉地开了口——但是这样的主意,还不如没有的好——皮娜原本刚要开口说什么,就被这句话吓得一激灵,又闭上了嘴巴。
“你刚才有话要说吗?”林三酒却还是捕捉到了她的动作,轻声问道。
皮娜犹豫了一下,似乎不太习惯忽然变成了一室人的注意力中心。她抬头看了看大巫女,这才小声向林三酒问道:“那个……我对之前的事只是隐约知道一个大概。在身体管家没有被‘接手’的时候,他们也以为自己是一个正常的进化者,是吗?”
“是,”林三酒点了点头,补充道:“甚至枭西厄斯在走了以后,身体管家也不会拥有过自己被接手、被降临的记忆。”
“就好像睡了一觉起床了?那他们也会像你我一样,继续按照普通进化者的逻辑和方式去生活?”
“没错。”
“你想到了什么?”大巫女问道。
皮娜明显紧张了几分,面颊都略略擦上了一丝红。“我、我比不上你们的见识与能力,所以我说了,你们不要笑话我。再说,我的想法也不知道有几分可靠,说不定是大海捞针……”
在其他人维持着礼貌的时候,人偶师干脆利落地发话了:“怎么,需要我把你嘴撕扯大一点,话才能出来吗?”
皮娜立刻切入了正题,指着笔记本上的字迹说:“如果【不经意间传达的心声】这个能力主人的身体,现在没有被枭西厄斯所降神,又在Karma博物馆的话,那么我猜,他或许在黑石集上。”
每一个脑袋都朝她转了过去。
“为什么?”季山青似乎万没想到,世界上有皮娜能看破、能找出答案的事,而自己却只能呆呆问出为什么,脸上的不甘心几乎快要活转过来、跳到地上,使劲跺脚了。“你——你怎么知道他可能在黑石集上?”
这孩子想不到还挺有好胜心的,林三酒想着,摸了摸他的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