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这是大巫女打听到的,还是她推测出来的?林三酒迅速瞥了大巫女一眼;那样注重仪容的大巫女,此刻浑身坠着金色丝绦的裙子上,挂着断草、染着碎绿;她低低地“呜”了一声,在草地上翻滚了半圈,像猫一样弓起了后背。
远处,皮娜的动作微微一顿,似乎犹豫了半秒,又继续仔仔细细地在脸上抹起圈了。
“进化的能力名称,我不知道,只是根据你们告诉我的讯息,结合当年我打听到的内容,我有一个大概猜测……枭西厄斯的另一个能力,可以让他获得别人身体的控制权,利用别人的身体与能力……当然,这只是那个能力最初的版本。后、后来……你也知道了。”
后来的枭西厄斯,可以创造出一个完整而真实的生命,为那生命编造出一段历史,让他一日一日地生活着,保养照顾着一具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无知地等待着枭西厄斯的“降神”。
“我打听到的,是一个非常模糊的传说。有这样一个进化者,发展出了类似于‘一魂多身’的能力……身体越多,就越强大。那么在这一个不断发展出新身的过程里,最重要的是什么?自然是最开始一个发展出‘一魂多身’能力的人。那个最初进化时,突然获得老天眷顾的平常人。没了他,就什么都没了。”
是了,如果能找到最初那一个发展出能力的进化者,找到枭西厄斯的“源头”,那个“零号病人”的话……或许比方打得不对,但林三酒已经彻底明白了;一阵阵冰凉的肾上腺素冲击得她浑身发抖。
“所以,最初的那一个进化者,也是‘枭西厄斯’拼命要隐藏起来的人。我不能说那就是他的弱点,”大巫女说到这儿时,甚至在痛苦中也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声,喘息着说:“就算我们找到那个人,对方恐怕也是我们早已无法理解的水平了……但是你记得吗,任何进化能力,任何特殊物品,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
那是——
“威力越强,限制越大。如果把最初源头上的那一个进化者称为A的话,A的能力,肯定是有限制的,而且是极大的限制。”
林三酒迅速看了看不远处的影子与杂志封面。
“事到如今,枭西厄斯是否还会受此限制,我也不知道。但是除了试一试,利用他的限制脱身之外,我们还有任何别的办法吗?”大巫女的语气,既像是苦笑,又像是愤怒,“……那个限制,根据我打听到的,是‘若是被人知道了最初的身份,能力就会减弱’。”
明明是一瞬间就铺展完成的讯息,林三酒却觉得她此刻顿了一顿。
这就是为什么如今的“枭西厄斯”,也依然很不喜欢被人知道他的存在的原因吗?
“……A的名字,是‘府西罗’。”
从林三酒握住大巫女的手接收信息,到听见“府西罗”这个名字,再到发现草地上的黑影不知何时已经投在了自己身边,总共也才过去了两三秒钟。
那一道黑影的头部,正好静静地压在了她和大巫女之间,就好像在屏气凝神地听着她们究竟在说什么悄悄话。
喉咙里下意识流出的那一声低低惊呼,几乎是完全没受林三酒控制的。
……被发现了?
枭西厄斯能够听见自己脑海里的声音吗?
“礼、礼包呢?”她知道此刻绝对不能呆呆地坐着,任枭西厄斯把情况弄明白——她不愿意去想自己已经暴露了的可能性——哪怕在惊惧慌乱中,她也在拼命抓过话来说:“你把他怎么样了?他在哪里?”
那一张杂志封面也不知何时转了过来,露出了双臂高举的足球运动员。
除了清久留模糊不清的喃喃自语,和大巫女抑制不住的低声呻吟,一时间,海风里仅有一片死寂。
“拜托你,”林三酒意识到了此时此地什么反应才是最自然的,急忙顺势求饶道:“我们并不是故意要与你作对的!有什么能赔罪的地方,我们一定去做,你能不能放过我们一马?我们以后肯定不敢了……”
说着说着,她的余光从旁边凤欢颜身上扫了过去——后者神色木然的一张脸,猛地叫林三酒心中一跳。
……怎么突然不害怕了?
“我们肯定感激你的高抬贵手……”林三酒嘴巴里一边说,一边再次看了看远处的【单向通道】。
现在想想,刚才忽然与礼包脱开了联系,是不是因为枭西厄斯?
眼下这一个,毕竟不是枭西厄斯本人,甚至都不是他的一个身体,若说是能力不足,不能同时兼顾好几件事的话,似乎也说得过去……
此刻他们面对枭西厄斯,只有极微弱、极不肯定的一点点优势,或者说对抗的本钱:一,“府西罗”这个名字;二,对方对季山青的不了解。
“礼包是可以化作人形的,虽然没有进化能力,但行动、交流都没问题,很安全的。”林三酒一眼也不看凤欢颜了,匆匆说道:“你有什么想要知道的,让他化作人形后,过来告诉你不行吗?没必要非要用上强硬手段伤他,对不对?”
礼包那么聪明的人,一定能明白她的暗示。
“伤他?”枭西厄斯终于被分了神,开了口。“你好像一直误会了我。【单向通道】的限制对我来说等同于不存在,而空间裂缝嘛……我也打开过不止一条了。我需要知道的,想要拥有的,都会按照我的意愿,流到我的手里。你们存在的意义,仅是一个容器,盛着一些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东西。”
林三酒愣愣地看着不远处的杂志封面,一时脑海中竟只有空白了。
是……是他话音语气里那一种无可辩驳的、千真万确的“真理感”,像一盆冰水似的,兜头浇了下来。她和大巫女都觉得,对方也是进化者,只是特别受上天眷顾罢了;然而在枭西厄斯看来,他们之间的差距如此之大,甚至不是狼与兔子,更像是人与花瓶。
“噢,好了,”枭西厄斯忽然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声,“破了。”
只容许生物有去无回的【单向通道】,就这样简简单单地从天地之间碎裂了,好像一个被砸碎的空蚌壳。通道碎了,可次空间却在呼啸而来;在它压上这一个世界的一瞬间,形成了与“维度裂缝”相反的效果,仿佛有千万个现实的重量,都要一起雪崩般翻滚咆哮而下——礼包被拽过来了。
但是,被拽过来的不是无形无体,天量数据的礼包本体。
从破裂的空间物品中被拽过来的,是一个跌跌撞撞、面色惨白的少年人;他的乌发飘散在乱风里,怀中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他好像支撑不住对方的重量,终于脚下一软,一起滚跌在了草地上。
仅有一个极遥远、极细微的林三酒,注意到那昏迷之人的皮肤上,遍布着刺青。
她更多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另一件事上了。
林三酒蓦然伸长手臂,一把抓向了那张杂志封面;足球运动员在她掌心里被攥成了折扇。
她低低地对它说:“你的名字叫府西罗,是不是?”
第2208章
全员逃亡
只有事后回想时,林三酒才能将当时短短片刻里发生的千头万绪,一一梳理出顺序。
她很清楚,在枭西厄斯面前,他们一行人如同什么反抗也作不出来的柔弱婴儿;只不过哪怕明知道下一秒可能就要被碾压得粉身碎骨,林三酒也绝不会柔顺地俯身接受命运——她会拼尽全力,给踩下来的阴影悄悄地挖一个陷阱。
“礼包可以化作人形,我见过的,”她那时好像祈求似的,对枭西厄斯说道:“有什么你想知道的,他化成人形就可以告诉你了……”
这样一句话,听在枭西厄斯耳里与听在礼包耳里,却是不一样的。
枭西厄斯对礼包没有多少了解,所以他根本想不到,林三酒给礼包送去的暗示,是要他“分出一小绺,化成人形”,而不是表面上听起来的那样,“整个礼包都可以化作一个人形”。
只要分出来又化作人形的那一小绺,被让枭西厄斯捉住了,那么后方近乎无穷无尽的礼包本体,就终于有了一个逃脱的机会。
当然,这一个办法季山青肯定也不是想不到,之所以没有早早壁虎断尾地逃走,第一是因为姐姐就在这儿,第二肯定也是因为他和林三酒一样,都存着一份担心:枭西厄斯如此神通广大,只怕化作人形的那一小绺刚一被捉,他就会立刻意识到不对的,礼包若是连逃都来不及逃就又被捉住了,岂不更糟了吗?
所以,林三酒在话里夹了四个字“很安全的”。
枭西厄斯当然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全——她的保证,是说给礼包听的。
在保证说出口以后,有一瞬间,林三酒甚至觉得自己好像正在控制不住地往深渊里滑。礼包一定能明白她的暗示,以他对自己的信任来看,只怕立即就会付诸行动——而她所有的、一切能用来制衡枭西厄斯,保证礼包安全,救下每一个伙伴的东西,居然只有单薄飘渺的三个字。
只不过是唇舌气流形成的三个字而已,难道就能抵得住神一样能力通天的枭西厄斯?
这难道不是人在绝望时的一厢情愿?
她的恐惧、怀疑和后怕才刚刚冒了个头,还没有吞噬掉她的时候,【单向通道】就破裂了——在次空间呼啸而上的压迫之下,天地间一抖而换了颜色,昏暗汹涌的无数风云,似乎是一层层从深水里卷起的海啸,涂抹出了昏黑暴怒的世界一角。
正是在那一道道汹涌奔流、哭号破碎的空间乱流里,礼包抱着余渊一起,摇摇晃晃地摔倒在了地上。
枭西厄斯把他带过来了,就可以滚蛋了。
林三酒死死攥着杂志封面,气息不稳地说:“你的名字叫府西罗,是不是?”
……哪怕后来她再怎么回忆,再怎么想要找一个更合理、更说得过去的解释,她也只能想出唯一一个比方,用来形容那一刻所发生的事。
就好像是一个人坐在桌子旁工作,忽然被人叫了一声名字,一抬手,不慎打翻了桌上的水杯。
在杯子骨碌碌滚向桌子边缘的时候,水一边无声漫延开去,一边滴滴答答地落下桌沿,眼看着桌上的纸笔、电脑,以及地板都要遭殃了——无论是谁,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定都是又慌忙又狼狈的,一时自然也顾不上原本正在做的事了。
林三酒叫的那一声,好像就是间接打翻了枭西厄斯的水杯。
草地上的黑影微微一晃,刚才压上来的次空间就再次退远了,吸引着所有的昏暗风云一起,退向了某一层林三酒看不见的维度之后;枭西厄斯没有怒骂,也没有惊讶,甚至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可是在那一刻,林三酒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枭西厄斯什么都没说,正是因为他此时有几分手忙脚乱,有几分狼狈,才什么也顾不上说,甚至连礼包都松开了。
“姐姐!”
季山青撑着身子,从草地上爬了起来。他一张苍白的小脸上,隔了这么远,也能叫人看见那一双眼睛里闪烁着的泪光;当他与林三酒目光相碰的那一刻,他自然是再也想不起来余渊了,深一脚浅一脚、好像一头扭伤腿的小鹿,跌跌撞撞朝林三酒扑了过来——“姐姐!”
这孩子每次都是这样,在刚刚重逢的时候,除了一声又一声地叫姐姐,就好像什么都不会说了。那样机灵聪敏,几乎无所不知的礼包,词汇量却退化得只能叫姐姐……
林三酒将他死死压进怀里,明知道此刻任何一秒都有可能是他们活在世上的最后一秒了——不,或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她忍不住任自己深深沉进了季山青的身体与气息里。
她活在世上,就是在等待一个又一个这样的、短短的一瞬间。
“要走了,”林三酒声音出口,才意识到喉咙里哑了,好像被泪水烧过似的。“快去船上!”
她说着,将手臂从礼包肩膀上撕下来,用力将他往Exodus的方向推了一把。凤欢颜不知道是早就害怕想走,还是至今没和礼包断开联系,一看礼包走了,立刻也匆匆地赶了上去;那一艘雪白庞大的星舰,一直静静坐在后方的一处平地上,浑然不知向自己跑来的人,究竟经历过几番生死。
一股意识力从林三酒身边急涌而出,海浪一样,裹卷起人事不知的余渊、人偶娃娃一样的人偶师、死尸似的元向西——可是皮娜却还有行动能力;她被意识力一推一卷之下,竟然又挣扎了出来,固执地继续洗起了脸。因为搓洗得太认真,此刻她的脸上已经尽是血痕了。
“大巫女?”
林三酒惊喜地叫了一声,这才发现,大巫女似乎在枭西厄斯分神的那一瞬间,就勉强重新掌握了对自己意识力的控制权。
只是大巫女还不算完全恢复了原状,仅仅是用意识力拖拽住几个人这样基础的动作,就已经叫她浑身都在发颤,一身裙子金丝波荡闪烁,仿佛随时可能灭下去的星光。
“你带元向西和余渊快走,”林三酒当机立断,喊道:“人偶师和皮娜交给我!”
皮娜仍有行动能力,不好带;而人偶师她是知道的,别看瘦,却死沉死沉——大巫女一咬牙,扔下了人偶师,拉着软软的余渊和几乎没有重量的元向西,转身就走。
将毫无防备的皮娜打昏,只花费了林三酒大概一两秒。她一手揽住了要跌下去的皮娜,冲不远处喝了一声:“清久留!”
清久留茫然地抬起眼睛。“……拉芙?”
“看到了吗?”林三酒一指Exodus,叫道:“这里失火了,快往那边跑!”
她实在不知道清久留究竟陷入了什么状态里,都做好准备也把他一起扛走了;不料她这个看似乱来的主意,却意外起了效果——清久留神色一震,扔了手上不存在的酒,还向空气伸出了手,喊了声“快跟我来”。
……从叫出名字开始,过去多久了?
林三酒一肩扛着皮娜,一手环在人偶师腰上,在最后看了一眼草地上摇摇晃晃的影子以后,就再也没回头地往Exodus狂奔而去。哪怕对于她来说,要在如此沉重的负担下发挥出最大速度,也是一件很难的事;等她终于将皮娜和人偶师都先后扔上了飞船入口时,林三酒几乎已经头昏眼花了。
不可能真的这么顺利,人人都上了船吧?
林三酒却没有时间去验证,这是否又是枭西厄斯炮制的幻觉了。说不上来是因为她的本能,还是她的直觉,但她的危机感正在急速加剧转浓,仿佛她能看见,水被抹干了,杯子被捡起来了,椅子被重新拉开了。
枭西厄斯朝Exodus转来了目光。
“沙莱斯,”林三酒气息匆匆地命令道,“全速进入太空!”
第2209章
沙莱斯的声音
短短数秒之间就从零一口气加速到最高速度的Exodus,从高空里引裂了一波波音爆,仿佛要用冲击波将星球表面击出一个一个的环形山。
为了在最短时间里达到最高速,沙莱斯彻底弃用了飞船稳定系统;才刚刚逃上飞船,甚至还来不及站起身的众人,登时像是被装入了涡轮洗衣机里一样,一时间天旋地转,颠簸摇晃,混乱中连一个可抓手的地方都没有,人人都在撞击翻滚——而能痛叫出声的人,却不多。
“大巫女!”连林三酒都是头昏眼花的,有短暂片刻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头下脚上,或者自己究竟有没有脚了。“大巫女,你的意识——”
她的话还没叫完,就感觉一股无形之力蓦然从脚下一条如同深井似的走道里涌了起来,迅速将她的腰给缠住了,“啪”地一下,打在了墙壁上。
林三酒好像一只被粘纸拍在墙上的苍蝇,死命挣扎几下却挣扎不出来;她使劲喘了几口气,总算才恢复了镇静,有点明白了。
大巫女的做法其实不错,在如此高速造成的强烈失重感下,加上伙伴们几乎都没有了自保能力,最怕的就是谁在猝不及防之下被甩得撞上致命之处——人的头颅和脖颈,在这样的混乱中也是最脆弱的。把人都一个个贴在墙壁上,叫他们不能动地方,反倒是最安全的做法了。
大巫女看来是没事,不知道其他人都怎么样了?从她此刻所在的天花板上,林三酒谁也看不见。
“沙、沙莱斯,”林三酒气喘吁吁地叫了一声,但终究不敢让飞船重新慢下来,犹豫了一下,喊道:“给我飞船的情况报告!”
沙莱斯声音柔和地通告了一番飞船此刻的航行速度,离地高度,以及预计的脱离大气层时间等等讯息;听起来,林三酒所恐惧着的、一只从地上向他们抓来的庞然大手,似乎依然只存在于她的脑海里。
“即将进入上次坐标的时候,跟我报告一声,”林三酒嘱咐完了,也感觉飞船渐渐适应了眼下的高速,一切都在慢慢恢复稳定;大巫女的意识力稍稍一松,她就一个翻身,从天花板上跳了下来,高喊道:“你们都没事吧?大家都在吗?”
上一次从枭西厄斯手里逃脱的经验太过惨痛,以至于她甚至不敢去想,这一次大家是否全都平平安安地回到了船上——顺着走道跌跌撞撞跑了几步,林三酒终于看见了第一个刚刚被意识力放下地面的人,只是身子虽然落了地,双手却还举在半空里,活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要对她遥遥投降。
“皮娜,你醒了?”林三酒叫了一声,尽管皮娜此时依然没有清醒过来,仍在拼命试图将脸凑到手边。
“前、前面,他、他们都在那边……”等林三酒扛上皮娜,又走了几步,就看见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凤欢颜。小姑娘哪里经历过这种困惑和惊慌,战战兢兢地为林三酒指路后,忍不住小声问道:“我们现在去哪里?你方便的时候,能让我回家吗?”
“你想回家?”林三酒一怔。“你家里没有人了吧?”
“至少那是妈妈给我准备的房子。”凤欢颜抹了一下眼睛,说:“你们的生活,对我来说太危险,太离奇了,我想回家……”
林三酒点了点头,想说什么,拍了拍她的肩,却还是没说出口。
她想要回到世上唯一一个对她来说有意义的地方,这很正常;就像对于林三酒来说,世上唯一一个有意义之处就在前面走道上,一个她能隐约听见伙伴的谈话声、瞥见朋友人影的地方。
“……所以,他只是需要一个基础医护舱就能醒过来?”
远远地,林三酒听见了大巫女的声音。
回答的声音,也是她这些年里常常会暗自害怕再也听不见了的声音——季山青低低地说:“是的。他还记得当数据体时的一些手段,只是生命形式不一样了……”
他说到一半时,似乎听见了来人的脚步声,怔怔地一转头,与林三酒的目光碰上了。
“姐姐,”礼包近乎带着几分委屈似的,轻轻叫了一声。
“没事了,我在这里,”林三酒急忙走上去,拉住他的手,安慰了他一句。“你们都在这?”
其余几个陷入异常状态里的人,此时都在附近,或躺或坐,或喃喃自语;余渊在昏迷中,胸口一起一伏,看了总叫人心中有几分底气——不像是一片死寂的元向西。清久留茫然的目光一会儿从人偶师身上转过去,一会儿从林三酒身上扫过,似乎谁也辨认不出来。
大巫女的意识力似乎也正在随时间恢复,此时它犹如一圈浮动闪烁的流金,形成了一张没有形态的沙发,柔柔将她承托在半空中。大巫女斜倚其中,淡金色气雾顺着光洁的小腿氤氲蔓延;此刻看见林三酒带了皮娜,她点点头,示意一下,林三酒就将皮娜给卸在了她的脚边。
林三酒抽回目光,再次打量了几眼礼包。
“你没受伤吧?”她将礼包的及肩发理到了耳后,问道:“你的本体……”
“退远了,”礼包小声说,好像任何一个刚刚从坏人身边跑开的小孩一样,在等着夸奖的时候,也在等着人来轻声哄他几句,安慰他一会儿。“姐姐,你叫他的名字时,我的本体就抓住了机会……”
“那就好,”林三酒也柔声说,“不仅你平安回来了,还把余渊带回来了。谢谢你。”
礼包上一次可是被她亲手推下飞船的——当时她并不是真正的自己,当然不是出于她的本心,可是林三酒不是没有想过,这是否会击毁礼包好不容易生出来的一丝丝安全感;可是如今看见他居然还是好好地把余渊带回来了,甚至叫林三酒生出了一点“孩子长大了”的感觉。
季山青将脑袋埋进了她的肩膀,好像被姐姐这样温柔郑重地道谢,自己也会不好意思似的。他好像刚要说什么,开了口,气息一热,正好这个时候大巫女却说话了。
“他们几个怎么办?”大巫女低声问道,一只赤足还伸下来,踩在皮娜的手上,好让她不能继续洗脸。
“用【概念碰撞】试试吧,”林三酒几乎是立刻就下了决定。“我们知道了他的本名,接下来枭西厄斯恐怕不会放过我们……反正都暴露了,用他的老太婆也就没顾忌了。等我们进入太空深处后,我就把老太婆拽出来,试试解除他们的异常状态。”
“他没有追上来吧?”大巫女问道。
“没有,”沙莱斯说。
林三酒一怔,忍不住抬头看了看飞船。沙莱斯是被改造得人性化了不少,但是从来没有在他们对话时,主动插过话——只有叫了沙莱斯的名字时,她才会被唤醒。
“怎么了?”大巫女立即察觉到了林三酒的神色不对。
“有点奇怪……”林三酒说着,渐渐握紧了礼包的手。
“没什么奇怪的,”
沙莱斯平稳地说,开始一点点失去了可辨认的声音特质,由一个柔和的女声,变得既像一个男人,又像一把钢针。“飞船正在前往你们上一次叫出使者的地点。你们想得没错,太空深处里确实比较安全。哪怕是我,在没有飞船的情况下,暂时也不能赤手空拳地进入宇宙里……暂时。”
林三酒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面孔正在急速下坠——好像她的心跌得太快,要把她身上每一处也一起拽下深渊。
“你们居然知道府西罗这个名字,实在是让我吃了一惊。不过你们利用我的意外逃跑,恐怕也就是这一次了……都这么多年了,你们不会真的以为,最初那一个进化者的名字‘府西罗’,对我而言仍然是一个弱点,或一个限制吧?”
第2210章
广播的心声
从飞船广播系统里响起来的枭西厄斯,就像一颗砸入大海的天体,激起的恐惧是海啸一般、一重比一重高的巨浪。
他已经进入了飞船广播系统,他接下来还能做什么?
众人安全吗?
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此刻的飞船,依然在往太空深处走去吗?飞船的控制权,仍然在自己手里吗?
“沙莱斯!”林三酒知道希望渺茫,也还是忍不住高声喝道,“沙莱斯,报告情况!”
过了几秒,枭西厄斯轻轻吐了一口气。不知道他是觉得好笑,还是觉得无奈;或者他什么感情也没有,只是吹了一口气,为了让她知道在这儿的仍然是自己,她没有唤醒沙莱斯。
或许她该立刻去驾驶舱看看情况,林三酒心想。但是Exodus和许多星际飞船一样,为了防止意外灾难蔓延,是可以分隔成许多个密闭区域的;万一她这一去,就再也没法和伙伴们重聚怎么办?
“别担心,”枭西厄斯平静地说,“你的飞船依然在按照原定路线行驶。”
林三酒紧握着礼包的手,与大巫女交换了一个目光。
“出现过我投影的地方,就是我可以借身降临的地方。上一次的投影,不是已经被你们甩在身后了吗?”枭西厄斯听起来竟十分有耐心,要不是此前种种,林三酒甚至会错觉他在聊天。
“那你是怎么从飞船里说话的?”大巫女插了一句,声调又慢又柔长。只从声音听起来,好像她并不怎么害怕,好像她在等着枭西厄斯说点什么有趣的事,勾住她的兴趣,否则她就要起身走了。
只是她的神色却并不慵懒;大巫女朝礼包作了一个眼色,又指了指飞船墙壁,比了一个切下的手势,似乎是在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切断飞船与枭西厄斯之间的联系。
“小心点,”林三酒向礼包作了一个无声的口型,他这才不太情愿地松开了手,朝不远处的一个操作系统窗口走了过去。
“我投于世间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被我看见的地方,就是我的声音能触及的地方。”
礼包的脚步硬生生地停下了。三个神志清醒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彼此眼睛里看出了一个冰凉的怀疑:枭西厄斯能看见他们?
“眼睛?”林三酒问道,希望能引他多说一些。“什么眼睛?我们船上哪里有你的眼睛?”
“目前我的能力仍有欠缺,”枭西厄斯仿佛很遗憾似的,“只有监视器或摄像头,才能算作我投入世界的‘眼睛’。有朝一日,所有眼睛的图像,眼睛的文字,甚至每个人,每只飞鸟,每条鱼的眼睛,都会变成我看向世界所有角落的通道……那一天,我想不会远了。”
“你在说什么?”林三酒忍不住了,“你是骇入了飞船的摄像系统才看到我们的吗?”
枭西厄斯“哈”了一声。
“你们为了飞入太空,曾接受过一个‘人形许可’吧?”他平平淡淡地问道。
“它体内是有摄像头,我们也发现了。但那个‘人形许可’早就下船了——”
“那没关系。只要被它看见过就足够了。”枭西厄斯慢慢说道,“在它离开后,我的目光就留了下来。”
林三酒打了个寒战,尽管她根本没法从理智上或逻辑上理解,枭西厄斯究竟说的是什么手段——什么叫“看过一眼,目光就留下来了”?这哪里说得通?
如果他这话是真的,只要是被摄像头扫过的地方,从此都会成为枭西厄斯视野的一部分……那皮娜看见过的、源源不断生产着内藏摄像头的设备器具的那一条流水线……岂不是说,整个Karma博物馆,都迟早会被装入枭西厄斯的眼里吗?
枭西厄斯倒是十分善解人意。“听不懂吗?这很正常。我与你们,本质上就已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存在了,你们当然无法理解……就好像你们依然以为,‘府西罗’是我的原名,我只是想办法把它隐藏起来了而已。”
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一刻,她几乎能感觉到大巫女也产生了同样的疑问——所以,枭西厄斯猜到了大概也就不奇怪了。
“你错了。世界上确实曾经有一个叫做‘府西罗’的进化者,进化出了概念碰撞,一魂多身之类的能力,那个时候,任何对府西罗本人的认知,都会造成对他的负面影响……如果你们打探推测到了这一步,就仍然是对的。”
林三酒发现,自己竟然有一点不敢再继续往下听了。
礼包站在不远处,一时间似乎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去查探飞船系统了,难得地有了几分无措;林三酒想了想,还是示意他回到了自己身边。
“……但是,‘府西罗’并不是我啊。”
大巫女扬起了一边眉毛,脸上浮起了浓浓狐疑。“那你是谁?”
“你们不是一直就知道我是谁吗?”
枭西厄斯低低地说,“为了尽量避免能力限制,府西罗这个人,必须要放弃姓名,隐匿历史,将自己投注于许多具身体之中……随着身体越来越多,人名越来越多,渐渐地,‘府西罗’变得与任何一个身体管家都没了区别。当一个人不再做自己,只要时间够长,他自己就不存在了。所以,府西罗消失了。”
声音顿了顿,间隔出了一段死寂。
“从包括了府西罗在内的这么多人、这么多具身体之上,诞生出了我,枭西厄斯。我是纵观所有身体,掌握所有历史,具有他们一切能力的最高意志……每一个身体都是我,而我不是任何一个身体所代表的身份。”
他叹息一声,说:“难得能遇见知道府西罗这个名字的人,都勾起了我的怀旧之情。反正你们都知道了,我也愿意顺势多聊一聊,虽然我事后不会允许你们继续活着。”
哪怕是数据样本极大、存有天量讯息的季山青,也听得怔住了;在林三酒朝他求助似的看了一眼时,他好像也明白了林三酒未出口的意思,小声说:“我……我也不知道,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
林三酒闭了闭眼睛。她不能对枭西厄斯的话全盘接受;万一他说了谎呢?
目前为止,“府西罗”这个人名都只有枭西厄斯一个人在说,或者她应该再试着说一次……看看有没有效果?
“府西罗,”
她故意在说完名字之后顿了一顿,然而广播里传来的寂静,却果然不再是上一次无暇分身的意外了;反倒更像是一个心知肚明之时,脸颊慢慢鼓起的无声微笑。
林三酒心中一慌,硬着头皮,掩饰一样继续说道:“消失了?那府西罗的能力,不也该跟他一起消失才对吗?这说不通呀,府西罗的能力没了,你和其他身体也不该存在了才对。”
她一段话说了三次“府西罗”,然而却都像是石沉大海。
“我说过,我是高于一切身体和意志的存在。每一个身体的能力,历史,身份,意志……都是我所掌控的一部分。A的能力,我可以从B的身上用出来,只要AB都是我的身体。”
礼包动作轻轻地拽了拽林三酒,在她和大巫女一起投来目光时,他小声地说:“我知道了,他是个云端!唔……有自我意识的云端。”
“你们也就只能理解到这个地步了,”枭西厄斯似乎觉得挺好玩——至少林三酒听不出恼怒不满。“与云端不同的是,不仅‘枭西厄斯’是高于一切人身的存在,‘枭西厄斯的力量’也是高于一切能力的。有了我在,一个平常的进化能力,也可以变成常人无法理解的神通。”
他的下一句话,令季山青浑身一震,清清楚楚地颤动了林三酒的身体。
“比如说,一个能偶尔听见他人念头的寻常能力,却也能在像你这样奇异少见的生命体身上生效。”
林三酒反手握住礼包,迅速朝他瞥了一眼。
季山青垂着睫毛,红唇微微分着,一时竟好像有点心慌意乱;她忽然想起刚才礼包似乎要说什么话,却正好被大巫女抢先了一步。
不想枭西厄斯稍微偏了偏题。
“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呢?数据体是一种新的生命形式吗?我很好奇,把你变成我的一部分之后,对我会有什么样的改变——或者说,我是否可以将数据体收纳进‘枭西厄斯系统’里,也是一个问题。你对我存在毫无认知,我却对你有了几分了解……”
礼包忽然哀求似的看了林三酒一眼。
“想要成为对姐姐来说最重要的人,世上任何其他人都要排在自己身后……可是如此贪婪,如此狂妄,如此昏暗的心思,却注定了不可能被接受。不过你这样聪明,当然知道强拗的世事往往不会如人所愿。那么不妨顺水推舟……在一个人的生命迎来结尾时,由你抓住机会,将那一个人的生命的分量,加在自己身上。”
林三酒愣愣地听着,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样一来,对于姐姐来说,你就有了两个人的分量。只不过对于你来说,仅仅将波西米亚一人性命的分量系于你身,你还仍嫌不够安全,不够放心,对吧?季山青?”
第2211章
拯救波西米亚的办法
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样呢?
有的时候,季山青会忍不住考虑起这个问题。
当年在镜屋里的日子,如同远方被风吹动的水波,摇荡之间,只能让人模模糊糊地看见昏暗的光泽;连那时每一日都要忍受的恐惧,狐疑,戒备……现在都回想不起来了,只有一个受煎熬的记忆罢了。
既然让他拥有智慧,又为什么赋予他那样的命运?
他的喜怒烦恼,渴望与困境,他的整个存在,对旁人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他的人生,只不过是未来某个进化者可以获得的奖品的外包装。
“我不会打开你。”
林三酒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神色。就好像……仅仅因为他有一条命,有自我意识,就是足够的理由,让她拒绝那一份属于她的好处了。但不仅是这样的吧?因为作为礼包的人是他,是季山青?
后来,他阴差阳错成了数据体。
大部分时间,他漂浮在黑暗无光的宇宙里,反复从记忆里汲取着那一点点光带来的温暖;当他偶尔出现在一些知情的人面前的时候,他几乎能看见对方脑海里的念头——“噢,他可以解读这个东西”,“让他编写就行了”。
季山青后来看过许多人的数据,不是生理资料或进化能力,而是数据体弃之如敝屣的那一部分,包含了人的感情的数据。
他想知道,世界上是否还有人也经历过自己的处境,产生过自己对姐姐一样的感情。他隐隐感觉到,人类的感情似乎不是这样的:再热爱的夫妻也可以分道扬镳,失去的父母也终有一日不会出现在梦里……人类追求着爱与被爱,但是没有的话,却也不是不能活。
季山青就不行。
林三酒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把他当人看的人,不管他是以前的礼包,还是如今的数据体;林三酒也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爱护过他的人,现在也依然爱护着他。
季山青从未在别人眼里做过一个人。
只有在林三酒身边,他的生命才会从暂停中恢复,从寒冬里苏醒过来,仿佛不仅是人,竟还可以变成十分可爱的一个人;她不为了要他身上的什么东西,不为了要他帮自己什么忙,如此热烈的光与暖,都只是因为他本身——不管他实际上有多么害怕,多么绝望,与人类的距离又有多远。
“这个镯子,你拿着。”
在他递过去镯子的时候,波西米亚好像在等待那镯子咬她一口。
她先是打量了一下前后的公路,又看了看旁边郁郁葱葱的无尽山林,也不知道是在提防什么,总算狐疑地接了过去。“这是什么?”
“你的第五段生命快要迎来终点的时候,它会通过变色来提示你。”
他很羡慕波西米亚。她存在得如此理直气壮、喜怒鲜妍,哪怕是害怕不安,也都是清楚透明,闪着光的;仅仅是生命开头的不一样,就让他们有了这样的天差地别吗?
“这么晦气的东西,狗才要,”波西米亚嘴巴一扁,强作的不屑还未成型,倒先压不住几分难过了。“既然都知道我时日无多了,那么最好还是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死掉……”
“我没有办法改变你被切成五段的生命,”季山青低声开了口,波西米亚的声音立刻就断了。她转开了眼睛,金棕色的眼睛里有了水光,好像一层流动的蜂蜜。
“我知道,不管是姐姐,还是你,恐怕也都不会愿意让我重新编写一个你出来,对不对?”
波西米亚依然侧着头,看着繁密林木间的灰绿阴影,好像在等J7重新冒头出来,她就不必再和季山青打交道了。过了几秒,她才说:“那就不是我了。这一个‘我’,就没了啊。”
尽管季山青其实并不理解这种心情,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对着你的数据分析过很久,也考虑了很久。我既不能改变你的五段生命形式,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寿数限制,也不能重新编写出一个新的你……那我就只剩一个办法了。”
波西米亚腾地扭过了脖子,耳环铛铛地响了几响。“还有办法?”
“有,”季山青说,语气很平静。“但是这个办法,不到你快死的那一刻,恐怕你也不愿意用。”
波西米亚举起镯子,看着它,问道:“所以你才给了我这个?让我卡着时间,在真正死掉之前用那个办法?”
“是的,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季山青说到这儿,回头看了看。
“还有什么?你倒是说呀,你有什么办法?”
季山青知道,姐姐就在这条公路的前方,因为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朝那一个重心偏移。他只要稍微放松一下抵抗,就会被吸引到姐姐身边去;但是他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完,只要再熬上一小会,他就可以过去了。
“我马上就会去找姐姐,”他轻声说道,没有直接回答问题。“我会请求她,给我一段独处的时间……哪怕是我,也不可能预料到世事走向,所以你或许时隔不久会再见到她,或许到镯子变红之前,都不会了。我想,大概率不会。”
波西米亚一惊,仿佛被人用刀刺了一下手,神魂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什么?我再也见不到……等等,我有点糊涂,这跟我的第五段生命——”
“你听我说完。不管你见不见得到姐姐,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季山青说到这儿,忍不住低低地吸了一口气,好像空气可以稳定住他害怕得浑身打颤的灵魂一样。“我马上会告诉你,我救你的办法是什么,但是你不能告诉姐姐。”
“为什么?”波西米亚竟没有生出狐疑之色,或许以她的敏感,也察觉了季山青这个提议,并不是给她设下的陷阱。
“我知道这对姐姐很不公平,我知道我很不该。可是不试一下的话,我永生永世都会被这一个念头煎熬……如果她以为,是因为我,她才没有见到你最后一面,因为我没有办法,你才终于死了,那……她会放弃我吗?会恨我吗?”
他竟然可以把心里最大的恐惧,简简单单地告诉波西米亚,想必也是因为波西米亚以后的命运就不一样了吧。
波西米亚干脆利落地说:“不行。”
季山青一怔。“啊?”
“你喝了坏牛奶是吗,一张嘴就是屁?你多大了啊?十岁有没有?”
波西米亚见他认真地摇了摇头,反而好像气更不打一处来了,“我不管你个人形狗屁今年几岁,反正脑子没发育完!你姐姐就跟偏执症成精似的,一说到你呀,眼睛里亮得好像电不要钱一样。你想要心安,你好好看看林三酒对你是怎么个老妈子样不就行了,你是哪天早上起床头撞了墙,想出这么一个又折磨你,又折磨她,还折腾老娘我的主意?我他妈以为你卖关子这么半天,这关子得多少钱一斤啊,结果就是要告诉我你被恐惧症戳瞎了眼睛?”
季山青被她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顿,自己反而愣住了,张着嘴说:“……啊?”
“啊你妈个啊,什么琼浆玉液给了你,你都怕是洗脚水是吧?你是受过什么伤害啊?谁给你灌过洗脚水喝?”波西米亚骂得高兴,一时间显然忘了自己的命还悬在人家手里,嘴皮叭叭开合得都快出现了幻影:“我以前还以为你挺聪明,这样一看,嘿,林三酒遗传的是吧,别人一个左脑一个右脑,你是一个左牛角尖一个右死胡同……嗯?”
她顿了顿,往季山青脸上看了几眼,有点慌了。“你眼睛里流水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数据体吗?你这是……你干嘛在哭啊?你还能哭?”
被骂了还不能哭吗?
其实季山青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掉眼泪。
“我……我必须要试试,”他使劲抹了一下眼睛,鼻音浓重起来了。“我害怕……如果我不知道这一个问题的答案,以后我永远要受煎熬……如果姐姐会选择恨我,我宁可现在就知道……”
这跟平时的所谓“考验”还不一样,因为他知道,末日世界里危机莫测,这个“考验”的内容会真实发生在他与姐姐之间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只要姐姐身边还有其他朋友,就永远可能会存在光明、重力、平衡的游移偏颇……而他也接受了姐姐永远会有朋友在,他只是害怕因此而来的另一种可能。
即使知道林三酒对他的感情,也难以平复他的恐惧——因为恐惧是不受理智管辖的。
波西米亚沉默了一会儿。
“你这种脑部疾病我看一时半会,三两句话的也治不好,我跟你打个赌好了。”她将镯子扔回容纳道具里之前,在看着它的那一瞬间,脸上闪过去了一丝畏怯——哪怕是波西米亚,哪怕是听见季山青说有办法,她在看见终点时依然会害怕的吧。
“打什么赌?”
“即使我死了,她也不会恨你。”波西米亚想了想,补充了一句:“除非我的命是被你切成五段的。”
季山青赶快摇了摇头。
“难道真要让她以为我死了,”波西米亚咕哝了一句,“起码给她留一点希望吧?说到这个,你救我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虽然从技术上来说是一件很难掌握、很难理解的事,但奇异地,却相当容易让人明白它的概念——即使是从未接触过末日世界的人,也能第一时间听懂。
“那一只镯子,可以把波西米亚生命中的最后一点时间保留下来。”季山青想要看看林三酒,目光却停留在了她如今空空的脖子和锁骨上,不再敢往上看了。“她可以选择保存多长时间,不过一旦做了决定,她这个人就会短暂地从世间消失……因为她的最后一小段性命,被暂时‘冻结’起来了。”
林三酒没有出声,只是在静静地听他说。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解读这一份沉默,只能用自己的声音去填它。
“如果仅是将她的死亡延后,那自然不算是救了她。所以在她已经用掉的寿命,与被冻结起来的最后一小段寿命之间,这段空白里,我打算用我自己的本体替她补上,让她借用我的‘性命’复活,却不必动用她自己的最后寿命。比如,我分出一小绺本体,做成了她的‘寿数’,她就能多活两年……这样一来,就等于我这一条命,供给了两个人,什么时候我的命用完了,那么波西米亚就还能再活一小会儿,直到她冻结的寿命也用完。”
季山青想了想,解释道:“数据体原本是没有寿命一说的,只要能量不散尽,就会一直存在。不断分出一部分本体,给波西米亚做‘寿数’,就意味着我也从此有了‘寿数’……等我的本体被用完的那一刻,就是我的死亡来临的时候。”
他垂下眼睛,轻声说:“但是姐姐,你不用担心。我本来就会存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长到可能星球湮灭,宇宙变换。我这个法子,对波西米亚那样被切断的生命能起作用,因为它本来就是不完整的,有‘开口’。可我不能延长一个人自然老去的生命。我早就想过,在姐姐消失的时候,我也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了,所以那么漫长的一段时间,对我本来也就是无用的。如今把它分一些给波西米亚,于我而言没有半点区别。”
季山青吐出了一口颤抖的气。
“但……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波西米亚。枭西厄斯说得没错……我确实是想过,这样一来,对于姐姐来说,我就有了两个人的分量……我也想过,如果我能比两个人的分量更重要,那就好了。”
“这又不是数学题,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林三酒忽然轻声说:“对我而言……你已经没法更重要了。”
第2212章
目的
林三酒觉得,自己仿佛也不知何时变成了季山青。
她此刻的感情心绪是如此浩然庞杂,如同礼包本体穿不过维度裂缝,也几乎不可能从如此狭小的一张人口中吐出。尤其是一想到枭西厄斯在过去的几分钟里,始终一声未发,她就不得不暂且压制、驱逐了所有翻腾膨胀的心绪,只能取出一小绺,轻轻地对礼包讲一两句安慰的话。
“就算你想要变得更重要,那又怎么样?”她说着,往飞船天花板上看了一眼。她跟大巫女交换了一个目光,彼此都对此时的死寂产生了警惕。“枭西厄斯,这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了?”
礼包仿佛依然不敢相信,自己想要试探出一个答案、想要加重自己分量的尝试,在暴露之后,就这样被姐姐轻易坦然地接受了,好像压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愣愣站在林三酒的身边,一时好像连枭西厄斯的可疑都意识不到了。
林三酒瞥去了一眼,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她何尝没有体会过礼包的痛苦与煎熬,她只不过是稍微幸运一点罢了;自己还在浑身透湿地往岸上爬,怎么能怪身后水鬼挣扎得太绝望?
一次两次的承诺和陈情,或许不足以驱散恐惧与阴影;那她愿意耐下心来,每当季山青需要她一次,她就宽慰他一次,让他也能与他的存在本身,安然共处。
“他走了?”大巫女轻声问道。
林三酒等了好几分钟,广播系统里却再也没有响起枭西厄斯的声音。
“沙莱斯?”她试探着叫了一句。
“是,”柔和的女声又一次响了起来,就像从没消失过一样。
真的走了?他来一趟难道真的就是为了聊聊故人“府西罗”,再顺便离间一下自己和礼包的?这有什么意义?
“我们还在原定路线上行驶吗?”林三酒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出问题的地方了。
“是的,”沙莱斯答道。
虽然它这么答了,可不去驾驶舱亲自看看,林三酒依然不大放心。哪怕是由礼包打开交互界面查探情况,也让她感觉不舒服:她总害怕枭西厄斯就像一条潜伏在水管里的蛇,会在季山青将意识探进去的时候,一口将他咬住。
“他说过,他也不能赤手空拳地追入太空里来。这是不是意味着,因为我们行驶的距离够远了,所以脱离了枭西厄斯能触及的范围?”大巫女的语气里一半是希望,一半是狐疑。
“那他追上来说一段话的目的是什么呢?”林三酒说完,看了看礼包,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季山青吃了一惊,好像这才回过了神,想起了世界上原来还有一个枭西厄斯。
“要不我们一起去驾驶舱看看好了,”林三酒提议道,“叫几个悬浮舱来,把他们都扔进去。”
结果人偶师和元向西成了最老实最好处理的两个人,肩并肩地挤在一驾悬浮舱里,谁都无法有怨言;把余渊送去了医疗室后,清久留、皮娜各坐一架,由三个意识清醒的人打头,浩浩荡荡,好像游行一样去了驾驶舱——颇让林三酒暗暗意外的是,枭西厄斯居然没说谎,行驶路线果真没有变更,沙莱斯也一切正常。
“他知道我们的路线,总是有点让人不放心。”林三酒想了想,手动换了一个目的地,“反正我们只是希望逃去他够不着的宇宙深处,再叫出老太婆而已,换个坐标也没有关系。”
季山青轻轻地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他看起来仍有几分不知所措,好像一个犯了大错的小孩子,却没等来意想之中的惩罚。
“既然他消失了,你就继续说吧,”林三酒能忍到现在才问起波西米亚,已经是叫她自己都觉得吃惊的事了。“波西米亚现在还活着,我理解得对吗?”
“理论上是‘生死之间’。”季山青说着,接过去了林三酒递给他的镯子,仔细看了看。“姐姐你看,镯子上剩下的绿色已经极细了,几乎看不见了,说明她果然是一直等到所剩不过一两天的时候,才终于将自己寿命冻结住的。”
“为什么偏要等到最后?”林三酒吐出了一口焦虑的气,“她也不怕出什么意外?”
“我跟她说过,如果要用我的‘寿数’为她延命,那么必须要等我的本体到来才行,因为只有本体才能不断分出一部分供给她用。”季山青小声说:“可是本体什么时候能来,连我自己当时也说不好。她一旦使用这个镯子,就等于暂时放弃了‘活着’的状态……”
林三酒明白了。
就算知道自己最终能够得救,但是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苏醒的前提下,谁都没法轻易下了狠心,要就此不知期限地沉睡下去——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最后关头,波西米亚果然不愿意用上这个办法。
“那么,就赶紧让你的本体过来吧?”林三酒只觉一颗心都在逐渐充盈膨胀起来,好像坐上了一只热气球,在往天上升;尽管“波西米亚还有救”的可能性一直隐隐存在脑海深处,可是如今它近在眼前,她甚至害怕起来了。
季山青张了张嘴,好像想说点什么,话到口边变成了:“我可以想想办法。”
一旁始终没说话的大巫女,此时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两圈,好像忽然生出了恍然,转头向林三酒开了口。
“你可得告诉我,你是关心则乱。”
她不知何时穿上了一双奶油色的丝质短靴,闪烁着无数细小的银亮微泽;只不过鞋底也一样还踩着皮娜。大巫女斜倚在一张很可能是人偶师留下的沙发里,看着林三酒说:“他是想到了不敢说,你是一点也没想到?”
林三酒一怔,看看她,又看了看季山青。
什么意思?他刚才好像是有点犹豫;可是能有什么话,是礼包不敢——
她突然抽了口气。
季山青最怕的事只有一个,就是跟姐姐生了间隙;而唯一一个可能让他们生间隙的地方,就是“林三酒的朋友”身上……他不敢说的事,八成是和救波西米亚有关系,那么最大一个让季山青有所顾虑、不敢救波西米亚的原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