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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8章

    矮胖会计立在原地,紧抿着嘴,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将手慢慢探进了风衣里,拿出了一个白色盒子。

    “我只是一个战斗员,这是真的。”他小声说,“我该说什么呢?没有点分量的话,我的联络,是不可能直接通向首领的。”

    “你说,‘现在在人类农场里的进化者,名叫林三酒。’”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在她自报家门之后,这一通联络就会很快为她找到她想要找的人了——事实果然也正如林三酒所料,在矮胖会计急急地小声坚持了一会儿,联络又被转接了几次之后,他终于抬起头,带着一脸茫然和诧异说:“首领说……说要见你。”

    “在这里?”林三酒比了比大厅。两头猪此时也都发现,情况进展和它们希望的不大一样,一声大气也不敢出。

    “不,这个联络器是可以影像通话的,”矮胖会计说着,将白色盒子放在了地上,接连翻展几次,露出了一大块光滑的暗黑色平面。

    ……楼琴的影像,正是从那一片暗黑色平面上亮起来的。

    林三酒眨了眨眼睛。

    她预料得没有错;一切都正如她设想的一样展开了,然而即使已经在脑海中预演过千百遍,也没法让她此时头颅里嗡嗡作响的震颤减轻半点。她一时冷,一时热,一时觉得自己体内好像还有一个更小的自己,正沿着黑漆漆的躯壳里往下跌去,不知道何处才是尽头。

    足有半分钟的时间,二人互相对视着,没有人出声。

    楼琴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她看起来也很疲惫;好像是在行走的过程中被人拦下来,接通连接的一样,她此时笔直站在平面上,一身暗灰色的长斗篷垂向了小腿。当楼琴垂下头的时候,斗篷一绽,露出了她的手臂;她揉了揉眼睛,笑了一声。

    “自从你离开以后,你一直在暗中调查我?”楼琴低声说,“你上次来要疫苗,跟这件事有关系吗?我竟然一点也没想到,你要疫苗可能是为了调查它。”

    “不,你错了。”林三酒也垂下眼皮,意识到二人都在回避着彼此的影像。“我对你的计划,没有一点怀疑……我拿到疫苗的时候,是真的很高兴,觉得我终于能够从时间颠簸里留住朋友了。”

    楼琴微微一皱眉。“那你是怎么……”

    “完全是出于巧合。”林三酒毫无笑意地笑了一笑,低声说:“第一个原因,是地下农场里,地下农场里存在着一个女儿。”

    第二个原因,自然是有一个名叫丁六一的普通人进化了。

    丁六一的“抓蝴蝶”能力本身,就是“蝴蝶效应”能够发生的一部分因素;这一点,大概是那一个见识不多的普通人自己也没想到的。正是因为他看见了林三酒这一个“灭顶之灾”,才一步步将林三酒引来了地下农场——她自然也毫不怀疑,自己将实现丁六一所看见的未来,哪怕如今她发现了农场背后的楼琴。

    在听过来龙去脉后,楼琴又有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巧合不能解释这一切了,”她吐了口气,轻轻笑道,“大概是Karma之力吧。”

    “这么说来,你也在这个世界里吧,”林三酒这一句话不是问句。“能够跨越世界的即时通讯,我至今还没有见过。”

    楼琴怔了怔,似乎一时之间,还没有做好准备要把自己的位置告诉她。

    “那你怎么会知道,这里就是我的地方呢?”楼琴想了想,转开了话题。

    林三酒没有追问下去。

    “他们每日从普通人身上抽的,不可能是末日能量,这一点还是朋友提醒了我,我才想到的。”林三酒摇了摇头,低声说:“那么,有什么东西是普通人有,而进化者没有,又必须是个有价值的、令人渴望的?我想来想去,只有‘不传送的能力’。”

    她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说:“当然了,说‘能力’,其实不太严谨。你给我看过的那一个讲解影片,内容我还没有忘记呢……严谨来说,应该是普通人身上的因子S对吧?以及那一个与因子S相互作用的接收器,对不对?你们是这样称呼它们的吧?”

    楼琴站在那儿,抱着胳膊,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是啊,”她终于开口了,“如果你还记得疫苗的作用原理,就该知道,疫苗注入的有两个东西,一个是因子S,一个是G接收器。这两样东西,只有普通人体内才有……因子S也就算了,但是G接收器是会随着一次次的触发而消失的。所以,疫苗需要不断补打,这也就意味着……”

    林三酒把她的话接了下去。

    “你们一直需要有大量的普通人,作为G接收器的来源。”

    楼琴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头猪说过的话,此时从林三酒的口中响了起来。“要牛奶就要养牛,要鸡蛋就要养鸡,要‘使进化者不会传送的关键生理物质’,就要养普通人。”

    楼琴没有说话。

    “当然,仅有这一点,还不足以让我确认地下农场与你有关。”林三酒看着自己双手上一层干涸的鲜血,说:“就在这一个大厅里,大概半个小时以前,我经历了一次幻觉……幻觉里我的朋友都来了,我们一起商量、一起行动,那个感觉……至今我只在【缸中大脑】里体会过一次。”

    “它确实可以申请借用我们的【缸中大脑】,”楼琴说着,第一次往地上奄奄一息的白猪身上扫了一眼。

    “我杀了会议室里的猪,只留了它们两个。”林三酒低低地说,“这个新成型的堕落种,很热心地给我放了一段你们地下农场的教育广播。”

    楼琴忽然微微别开了头,好像哪怕她没有看着林三酒,只是听见林三酒的声音从自己对面响起来,就已经触动了什么叫她难以忍受的地方一样。

    “你说你要他有用,我却没有想到原来是这个用处。”林三酒神色麻木地说,“经他之口的宣传教育,是不是尤其有效果?”

    “所以,”楼琴依然别着头,不肯看她,只以气声说,“你知道八头德在做的事了。”

    第2192章

    其实没有那么坏

    八头德的教育广播,每三天就会从农场中每个角落中回响起来一次;假如林三酒再多潜伏一天的话,她就会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形式,亲身体会到八头德在这一方面究竟有多高的天赋了。

    “同样一句话由他说出来,就有了不一样的效果。”楼琴笑了一笑,说不上来是什么意味。“普通人没有进化能力,可也是人,如此成百上千地聚集在一起,若是他们心不甘情不愿,惦记着反抗逃跑,那不管换谁来管理都是一个大麻烦……我们不能伤了普通人,又需要他们的甘心配合,自然就需要八头德这样的人才,来对普通人进行教育。”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就好像是在下狠心撕开一个伤口——尽管真正在农场中受苦难的人,并不是楼琴。

    “教育,”林三酒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笑了一声。

    “是的。教育内容是猪写的,广播是八头德念的,”楼琴越说,面色语调就越发平板:“为了锦上添花,播放时还会有特殊物品起加成作用。”

    “他……知道地下农场的本质吗?”林三酒低声问道,“他愿意吗?”

    “他知不知道,愿不愿意,都不是一个问题。”楼琴垂着眼皮,说。

    在静默了几秒钟之后,林三酒蓦然长身而起,走向了靠海的那一边落地玻璃。

    她走了几步,又停下了,背对着楼琴的影像,那一个矮胖会计,和两头浑身是血的裸猪,就像是想要短暂地将他们都忘掉一样。

    “繁甲城里的普通人,也是因为同一原因才消失的?”她声音紧紧地问道。

    身后半晌,才传来了楼琴的回答。“你不知道实验和量产疫苗,需要多么大量的关键物质。”

    “难道你们在每一个世界都有人类农场?”

    “不,只有三个。”楼琴想了想,说:“不该在Karma博物馆里开设的……Karma之力的传说,我当初没信。”

    “所以,你后悔的地方是不该被我发现吗?”林三酒再也没忍住,拧过头,怒声问道:“那些因为受不住抽取而不断死亡的普通人,反而不是你后悔的地方?”

    楼琴面色凉了下去,渐渐挺直了后背。

    “你不需要说这样的话来刺激我的内疚心。”她此时的平淡,又与刚才不同了,像是有一层壳在逐渐合拢。“道德负担的话,我也有,我也知道这件事是不那么光彩的。可是如果说我因此夜里睡不着觉,那就是虚伪了。我不能救下所有人,我只能选择一部分人来救,我选择了我身处的这一个群体,我选择了我自己,选择了楼野……也选择了你。”

    林三酒一怔。

    “你不是也有想要将他们从无尽的传送与流离中拯救出来的亲友吗?”楼琴冷冷地说,“人有亲疏之别。如果让你在一个从未谋面的普通人,与……波西米亚之间做选择,你难道会选择拯救那一个普通人?”

    她不会——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为了陌生人而放任自己的亲友遭难。林三酒张了张嘴,没有声音传出来。

    然而就算道理是这个道理,她依然止不住地感觉不舒服;还不及她想出该如何回应这一番话,却没想到接下来开口的,居然是一直老老实实站在一旁的旺根。

    “那个,对不起,我是真不愿意冒犯您二位,可我看着您二位不和,我也难受呀。”

    白猪的小黑眼睛,在楼琴影像与林三酒之间转了两圈,又有点小心,又有点油滑地说:“我有几句话,哪怕您二位回头给我杀了呢,我也得说出来。”

    旺根刚才在一旁看着听着,似乎也早就把二人之间的关系推测了个七七八八,不等楼琴点头,就说:“其实您二位没有争论的必要呀,还是和和气气的多好?”

    它转向林三酒说:“如果我说错了,您打我,您是不是宅心仁厚,不愿意看普通人受苦?”

    林三酒冷冷地看着它,没有回应。

    “您也是一番宏图,想要拯救进化者。”猪转头对楼琴说,“可是您二位都误会了呀,地下农场或许有需要改进的地方,但普通人在这儿,可不是受苦……假如他们心甘情愿住在这里,那一切问题不就都解决了吗?”

    林三酒没忍住一声冷笑。“心甘情愿?把八头德放走,他们还能心甘情愿多久?”

    “恕我直言,您虽然了不起,可您对农场的生活工作不熟悉,没有了解。”旺根嘿然一笑,说:“就算打明儿起没有教育广播了,就算我们现在把实话告诉他们,愿不愿意以抽血为代价,换取一个安全稳定的生活,让他们自己做选择……我向您保证,愿意的人也是绝大多数。”

    “不可能,”林三酒脱口而出,“就凭农场里那样的生活条件?”

    “为了让他们好过一些,生活条件当然还可以改善,可是改得越好,愿意的人就越多。”猪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您想,世界上哪有白来的午餐?他们地也不会种,进化能力也没有,放出去了就要想方设法地活下去。用时间,用劳力,用身体……不管用什么换,他们都是在用自己的一部分去换生活物资。不管末日前末日后,进化者还是普通人,这方面都是一样的。在农场里,有什么不同呢?这个道理,他们都懂。”

    不,尽管它说的挑不出错,但林三酒总觉得有哪里是不对的。

    是三个月不相配口粮减半的不对,是恒星想要决定自己生活而不得的不对,是凤晌午至死也没再见上女儿一面的不对……然而要她将这些庞杂细微,隐隐约约的不对汇总成词语,林三酒却不知道是什么了。

    猪的话还没说完。“如果您心疼他们抽得多了,死亡率高,那咱们可以打点商量,折中一下,少抽点……频率呀生育呀条件呀等等这些,都是技术问题,都不是原则问题。您二位何必为了细枝末节的技术问题闹翻了呢?”

    楼琴只是一个影像,如果林三酒与楼琴决裂,那么旺根自己今日是绝无可能活下来的,因为在场没人救得了它。林三酒很清楚它的动机,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真的,您不信的话,我从农场里随便叫几个人来,”旺根眼见有了希望似的,眼睛都亮了,说:“多叫几个问一问——”

    它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大厅一角里忽然“滴滴”响起了一阵呼叫音,一时令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移了过去;旺根急忙一拍大腿,说:“是您找的人!一定是您要找的人有消息了,那个呼叫铃是人助们常用的,而且现在猪都死光了,除了人助,也没有别人了。”

    林三酒又扫视了一遍大厅,犹豫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别想跑,”她警告道,“你的速度快不过我的鞭子。”

    旺根急忙一边表态,一边后退,终于扭身小步跑着去开了大厅另一头。

    在猪走远的时候,楼琴转头看了看林三酒,仿佛有许多情绪,正在冲击着一潭凉水似的表面,冲击得她眼波颤荡,明暗闪烁。

    “它说得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对不对?”她开口时,语气中近乎恳求似的。

    如果一个人自愿要留下来做家畜,那么自己难道真的应该横加阻挠、无视他的决定吗?

    换句话说,一个人有做奴隶的自由吗?

    林三酒知道自己不擅长去理清这种理论上的、逻辑上的弯弯绕;她真希望余渊此刻也在身边——可是余渊的下落,她已经不敢问了。

    有一小部分的她,还在怀着侥幸,盼望着自己只要什么也不说地等下去,猪就会主动把余渊交出来,她会意识到自己是在白担心。

    “你想想你的朋友,那些你已经当成了家人一样的朋友。”楼琴低声说,“如果你摧毁了地下农场,他们就再也没有得救的机会了。传送已经破碎得没有规律了,大洪水发生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我至今也不知道楼野究竟被传送抛去了茫茫宇宙的哪一角,我觉得我这一生,恐怕也没有再见到他的希望了。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你的亲友身上的话,你能想象出自己的心情吗?”

    她话说完时,恰好远处的旺根也喊出声来了。

    “是凤欢颜呀,我们找到凤欢颜了!”

    第2193章

    合作伙伴

    她不是在母亲的期盼中来到这一个世界上的,这一点,凤欢颜比谁都清楚。

    在人生最初的四五年里,她甚至没有名字,“丫头”、“小凤”、“砸手上的”都曾经被用来称呼过她;那个时候传送依然很规律,在凤晌午被传送去其他世界的时候,凤欢颜就始终活在小孩子都无法理解的恐惧与焦虑里——她生怕妈妈再也不会回来,寄养她的那个普通人大婶,会意识到她原来是个半点价值也没有的东西。

    “你长得不好看,身体瘦弱,又没有进化的希望,”大婶明明白白地说过,“你也就剩一个进化者妈了。下次看见你妈,你还不多卖卖乖,嘴甜一点,多要点东西?不讨你妈喜欢的话,她再也不来了,那时你还能在这世上活几天?”

    她妈妈根本不想有孩子,也不是一个性格温柔慈爱的人。

    凤欢颜在七岁以前,与凤晌午相处了总共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每一次相处都间隔了数年。她在八岁的时候,凤晌午忽然心血来潮,想看看她能不能进化,这才共度了一段长达几个月的时光——用妈妈的话来说,就是“如果你进化了,我就有个靠得住的帮手了。”

    “靠得住”三个字,在凤欢颜屡屡进化失败、凤晌午终于失望地离开后的几年里,一直被她在深夜里紧紧攥在胸口,反复汲取着这几个字里的一点点暖意。

    她是靠得住的,妈妈觉得她靠得住。

    那么哪怕自己没进化,妈妈也还会再回来的吧?

    尽管凤晌午回来看她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出现时,总会给大婶带来充足的钱和物资;大婶嘴巴上说,“这对进化者来说根本是九牛一毛”,可是点钱点物资时也抑制不住喜色,对待凤欢颜时也会更好一点——不少普通人都会替进化者照养儿女,凤欢颜不是最受父母疼爱照顾的那一个,可是到底也从来没有因为寄养资费不足而被赶出去。

    随着她年纪渐长,凤晌午回到Karma博物馆的频率也渐渐稀疏了。十一岁时,凤晌午说过一句“你知道回来一次,签证有多贵吗”,被凤欢颜记在了心里;十五岁的时候,她把自己打工攒下来的钱都给了再次露面的凤晌午,不知道够不够让她多回来一次。

    凤晌午看着那一小堆货币,又看了看她。

    “你都十五了,还需要我吗?”凤晌午说着,忽然苦笑了一声。就好像有一小部分的她,在隐隐渴望着凤欢颜回答,你不要再来了,我不需要你一样。

    “我……我回一次Karma博物馆,不仅仅是花费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我这一次是在副本里看见这张签证的。”凤晌午疲惫地抹了几下脸,好像自言自语一样说:“它不记名,可能也是他给什么人预备的,不想再和那人分开吧。如今签证随我走出了副本,但签证的主人再也走不出来了……因为它,我也差点……”

    凤欢颜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得手脚都有点发颤。她知道妈妈在等她说一句什么话,她知道自己把凤晌午坠住了;因为有自己,凤晌午不得不返头回来这一个十二界,有时几乎要脱一层皮。

    但是凤欢颜不敢放开手,不敢让妈妈终于卸去负担,她想扑向凤晌午的胳膊里,却因为从来没有那么靠近过她而生不出勇气,只能低着头掉眼泪,说:“妈……你别走。”

    凤晌午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抬起手,慢慢摸了摸她的头发。

    “你长得这么快,我都快要忘记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她低声说,“现在也不晚,我带你去照张相片吧。你照过相吗?”

    她那一天不仅照了相,还是人生中第一次吃到了冰淇淋。

    ……不管以俗世母亲的标准来看,凤晌午有多不合格,她依然是凤欢颜生命里唯一一个无所不能,又愿意给自己一点点怜悯温暖的神。

    “我从来没有相信过,”

    那一个瘦骨伶仃,紧紧缩着肩膀、抱着双臂的女孩,垂下头,抽抽噎噎地说:“他们说的那些关于进化者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相信过……”

    “你想离开这里,对不对?”林三酒忍不住放柔声气,安慰似的问道。

    凤欢颜抬起头,一张又干又暗,块块灰污的脸上,尽是一道道泪痕。“我想走,”她低声说,“我本来就是被强行带进来的……就算不能像我妈妈一样走过那么多地方,我也不想一辈子住在猪圈里。”

    真不愧是凤晌午的女儿,比一般人更敏锐些。

    “你妈妈也希望你能离开。”林三酒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楼琴的影像。她隐隐有几分感激凤欢颜了——刚才那头猪的话,还真叫她生出了犹疑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可是凤欢颜不就是农场里的普通人吗?她不就是一个最好的反例吗?

    她想走,就一定有更多人想走。

    “我妈妈……希望我能走?”凤欢颜猛地抬起头,面色甚至称得上是惊喜。“我妈妈又回来了?”

    她抹了抹脸,说:“我以为……我被带去别的地方的话,妈妈会……会松一口气。”

    林三酒一怔,还不及开口,影像中的楼琴却低低地叹了口气。

    “你看,”楼琴近乎平静地说,“难道你不希望当年凤晌午,以及这世界上更多像她一样的人,都能拿得到疫苗吗?”

    林三酒只觉有一股尖利的怒气扎入了脑海里,立刻反驳道:“但她不会希望疫苗的代价是自己的女儿。”

    凤欢颜茫然地在二人之间看了看,好像想问一句凤晌午在哪,终究没敢。

    “对不住,我实在不能不说呀,”旺根一开口,就惊了凤欢颜一跳。“有一个人想走,可不代表人人都想走。不想待的我们不强留,可是就像我说的,那些想要留下的人怎么办呢?硬要把他们的栖身之所毁掉,不也是一种残忍吗?”

    它先赶紧给林三酒赔了个不是,这才继续说道:“您宽宏大量,我才敢提出意见。让农场里的人自己做这个决定,不难,有人助和保长呢,可以协助我们在农场里问一问大家的意见,咱们这边就能直接看见现场,保证绝无花头。”

    楼琴瞥了它一眼,忽然开了口。

    “你去,”她静静地说,“我也有些好奇。”

    她转眼看了看林三酒,问道:“你也好奇吧?”

    林三酒摇了摇头,然而好像连旺根都看出来她的抗拒其实很心虚,楼琴一点头,那猪就噔噔地走了——前不久它还百般讨好的四叔,被它扔在地上血泊里,不知道是昏迷了还是死了。

    “等等,”林三酒才叫了一声,楼琴就在身后说话了。

    “如果在开诚布公的情况下,那些普通人愿意自己留下,以抽取关键因子来换取平稳生活,那么你就没有意见了吧?”

    楼琴似乎也感到稍微松了口气——不管二人如今是以什么立场相见的,她对林三酒始终存了一份亲近感情,不愿意翻脸决裂。“你不能真的没有疫苗,你有那么多朋友呢。”

    ……“那么多朋友”。

    林三酒皱了皱眉,想起了刚才楼琴提出的那一个假设里,提到了波西米亚。

    说起来,自己曾和楼琴提起过波西米亚吗?

    重逢的时候,波西米亚根本不在自己身边,楼琴是怎么知道她的?

    “还有一点,”楼琴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好像接下来她要说的话,分量远比摧毁地下农场更重。“你知道,我们组织是有一个……合作伙伴的。疫苗对他来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他不会容许疫苗出现半点差错。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林三酒早该想到的。

    毕竟她在繁甲城的时候,就曾经与枭西厄斯擦肩而过一次。

    第2194章

    普通人的意愿与猪的短裤

    林三酒当初以为最难对付的猪会是四叔,她错了。

    那个曾用【逻辑学】坑过他们一把的四叔,此时一动不动倒在地上,双臂从肩头上被撕扯下去,断口上包着短裤,早就被血浸透了,都看不出原本是什么东西了——它这副模样,是林三酒仅仅在它身上花了半分钟的结果。

    反而是另一头身无长物,刚刚蜕变,能力低下的猪,旺根,令林三酒此时生出了进退不得,棘手无策之感——明明知道对方的本质,可是不能说杀就杀,也不能置之不理,叫她不由憋闷烦躁起来了。

    旺根此前的恐惧倒是都消失了。

    它被一种勃勃的热情和林三酒看不懂的兴奋激励着,活像屁|股下烧了油似的动作极快,转眼之间就把任务分配下去给了人助们,还把会议室里蒙着一层浓稠鲜血的屏幕给拉了出来,在大厅地上拉出了两道血痕。

    “啊,我当然愿意了呀,”屏幕上的一个女人颇有点油滑地说,一眼一眼地瞥向屏幕外问话的人,笑得眼睛都挤起来了。“农场里这么好,让我住一辈子我都愿意,真的,这就是我的心声。有下辈子,我还要投胎在农场里。再多抽点血也不算什么,体检不也是要抽血吗?”

    “这是您之前落脚的丙分部,”旺根笑眯眯地说,“我换了一个人助过去问话……我说了,他们可不许隐瞒实际情况,就问大家,假如以抽血来换住在农场里的权利,他们愿不愿意。”

    林三酒看了它一眼,暗暗后悔自己在会议室里时,杀了那么多猪,却偏偏留下了它的性命。

    “啊?你的意思是,我要是不愿意,也可以走?”

    下一个被问到的女人,闻言愣了愣,仿佛她这一辈子是打出生就住在农场里,想象不到外界似的。“那我走了以后,在外面谁管我呢?”

    “没人管了,”屏幕外的人助说。“你在外面衣食住行是死是活都要靠自己想办法啰。”

    那人助的语气像挪揄一样,话又不算错,连林三酒也不能说他在威胁恐吓。

    “啊?”那女人又是一愣,“那,那我还是选择农场吧……我自己在外面,太危险了。为什么要问我这个啊?”

    人助并没有理会她,得了答案,抬步就扛着那一台通讯机继续往前走。当摄像头从那女人脸上划过的时候,她脸上分明是又好奇又担忧又害怕,却不敢叫住人助多问几句,就在屏幕角落里一闪而过了。

    “问问这里的人,”旺根忽然出声指示人助,说:“随便挑一个。”

    人助停下来时,屏幕上的木舍,正是前不久林三酒才刚刚逗留过的五号舍。从土墙后方犹犹豫豫抬起头的人,正是原名银河的丙五三八。

    “就你了,”随着人助叫住了丙五三八,林三酒心脏猛地砰砰一跳——刚才一路走来,她听见了许多五花八门的答案,然而在十来个人给出的回答里,最接近“我想离开”的版本,不过是一句“那我出去转转,转完了再回来行吗”。

    “……离开?”丙五三八望着屏幕,面色说不上来是喜是悲,嘴唇微微发颤。“……去哪?”

    “那我不管,”人助说,“回你家呗。”

    “我……我哪还有家?”丙五三八苦笑了一声,“我村子里的人都——”

    “告诉她,”林三酒突然倾过身,语气与声音甚至叫自己都吃了一惊,“恒星已经死了。”

    当凤欢颜独自出现在大厅里的时候,她就已经隐隐猜到了——恒星没有跟着一起出现,只可能是一个原因。

    丙五三八呆呆地站在土墙后,眼睛里空空的,眼珠不像是眼珠,好像被掏开了两个黑漆漆的洞。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吃惊、不意外——甚至对于人助口中能说出“恒星”这个名字,她都失去了反应。

    过了半晌,她才小声问道:“怎么死的?”

    林三酒看了一眼旺根。“说吧。”

    白猪凑过头,咳了一声,说:“那个男的也是,心理素质太不好了,受不得压力,太脆弱。他好像是追求女人,追求了很久也没结果,他的舍长怀疑他有什么小心思,就把他教训了一通,咳,就是严厉了一点,但也是为他好嘛……结果他当天晚上却想要逃跑。”

    林三酒闭了闭眼睛,想起了凤晌午的死法。她是为了让丙五三八下决心走,才这样突兀地把恒星死讯告诉她的吗?她自己也不知道。

    “……抓回来了,没跑成,”不料猪又继续说道,“可能受不了被当众处罚的羞耻吧,一个没看住,在处罚所里上吊了。”

    丙五三八慢慢顺着土墙滑坐了下去,跌出了屏幕。那个人助自然不会给她一个喘息机会,上去捅了捅她肩膀,说:“问你话呢,你留不留?”

    丙五三八抬起头,好像过了半天才听懂。“……真的能走?”

    “你要是说了想走,那你就能走,”人助不耐烦地说。

    丙五三八垂下了头。一旁听了半天的舍长丙五三五站起身,走到她身边,用脚尖踢了踢她,说:“快回答啊,人家问你话呢。”

    “我……我留下的话,不相配行吗?”丙五三八终于低声问道。“我没有家了……我除了这里,哪里也没有了……”

    林三酒慢慢直起了腰。

    接下来人助又问了谁,谁又回答了什么,她已经全不想再听了。即使如今偶尔有一两个人下了决心想走,也改变不了旺根所说的事实——大多数人,哪怕是犹犹豫豫地,也会选择留在这个农场里。

    “你看,”楼琴的影像就站在不远处,此时也从被问话的普通人身上转开了目光。她看着林三酒说:“我们之间或许没有那么大的分歧,对不对?”

    林三酒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何苦还要继续固执下去呢?普通人乐意,进化者受益,我也可以保证枭西厄斯不会听到一点风声。”楼琴叹了口气,说:“我已经在这里耽误了很长时间……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就吩咐那头猪,叫它按照你的意思去改善农场好了。它需要的东西,都可以直接向我们借调,你不用担心这一点。”

    旺根在一旁听了,被血糊了一圈的眼睛,顿时熠熠亮了。

    “我一定会给他们一个更好的生活条件,我肯定不辞辛苦,把他们当成我自己的孩子,”旺根笑着说,“现在农场里的猪就剩我一个了,我不努力谁努力呢?我愿意担起这个任务……”

    “你刚才说,猪的东西都是向你们借调的?”林三酒理也没理会它,只向楼琴问道:“怎么借调的?”

    楼琴对于她终于换了一个话题,好像也有点如释重负,很乐意回答。“你看过猪身上穿的短裤吗?”

    “我还检查过呢,”林三酒冷冷地说,“但它们只是平常衣物,不是特殊物品。”

    “没错,它们本身的确不是特殊物品,只是我手下从一个末日前服装仓库里找出来的积压库存。你检查短裤,是什么也检查不出来的,我们只是靠颜色分辨谁是谁罢了。”

    楼琴低声说:“可是枭西厄斯有一个办法……可以在使用者与任意人造物品的内部空间建立连接。比如说,使用者可以将自己的一只手放入你的背包里,或者从你的衣柜里走出来。自然他也可以将猪要求借调的东西,放入它们的短裤裤兜里。”

    林三酒恍然大悟。“所以它们放入裤兜里的东西都会消失,原来是因为裤兜连接着枭西厄斯?”

    “应该不是他本人,只不过他具体安排了是谁负责做这件事,我就不清楚了。”楼琴想了想,说:“如果我没记错,他甚至还可以再继续往下做‘分流’。比如说,由他选择一头猪建立连接,在他的允许下,那一头猪还可以再和其他人建立连接。”

    她苦笑了一声,说:“他能做到的事情,实在是太……太过分了。我有时甚至觉得,他具有的不是能力,也不是物品,而是‘神通’。”

    怪不得……这样一想,当初在【医疗系统】里横死的猪,也是从自己裤兜里掏了东西才死的,想必正是因为四叔往它兜里放了致命之物。

    “猪是怎么要求借调的?”

    “据我所知,除了在有必要的时候,将写有物品名称的纸条装进裤兜之外,其他时候打开裤兜说一声自己需要什么就足够了。”楼琴瞥了一眼假装听不见她们对话的旺根,说:“在枭西厄斯的办法之下,你可以将裤兜看成一个……一个通道。就好像一扇窗户,打开之后,另一头的人甚至可以通过窗户攻击你。”

    林三酒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后背上的汗毛忽然一下全站了起来。

    “等等,如果把裤兜看成是窗户的话,”她四下看了看,哑声问道,“那么这些‘窗户’,一直都是开着的吗?”

    “应该是吧?”楼琴显然也对细枝末节不大清楚。“只有作为负责人的猪有借调的权力,裤兜才是被连接起来的通道……”

    “四叔一直是这里的负责人,对不对?”林三酒这句话,是冲着旺根问的了。

    旺根显然听得有些糊涂,闻言忙点了点头说:“是,我们需要什么,都得管四叔申请。”

    林三酒愣了。

    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始终放不下这一个问题,在眼下这关头,还要反复纠缠于猪的裤兜了。

    四叔是负责人,它的裤兜是一个“打开的窗户”。

    而现在,那个“打开的窗户”,正被裹在四叔的肩头伤口上,一层层浸满了浓血,几乎已经快要干涸了。

    “窗户”另一边的枭西厄斯,或者他安排负责这件事的手下,此刻恐怕早就看见了大量的血……也早就知道事情不对了。

    这个念头清楚起来的时候,也是林三酒听见电梯再次“叮”地响了一声的时候。

    第2195章

    来了的人与走了的人

    难道早在卸去四叔胳膊、鲜血喷涌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按下了再遇枭西厄斯的倒计时?

    林三酒知道自己应该动起来——可是她能做什么?有什么行动,是她采取了以后就能抵抗枭西厄斯,保住自己,保住凤欢颜的?

    再说,现在不管做什么都恐怕已经太迟了。

    她盯着此刻正在缓缓分开的电梯门,甚至都隐约瞥见了门后的影子;上次的恐惧和绝望原来并没有消失,正像藤蔓一样从身体深处攀爬上来,缠绕着她的脊椎骨,她的内脏,将她的身体一寸寸变成了冰凉僵硬的死物。

    “不,”楼琴的影像喃喃地说,语气里充满惊疑担忧:“不会是他……”

    林三酒不由自主朝她扫去了一眼;正是在这惊鸿一瞥里,电梯门后的人不等门完全张开,已经一侧身,从门后迈进了大厅里。

    在那一瞬间,林三酒急急一拧头,好像连浑身血液都要急速退潮、归于黑暗了——然而当她目光落上来人面孔时,她却愣住了。

    ……又是【缸中大脑】?

    四叔不是昏死过去了吗?什么时候,是谁用出【缸中大脑】的?

    林三酒愣愣盯着从电梯里走出来的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清久留及肩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一个懒洋洋的半狼尾,双手揣在裤兜里,脚下居然趿拉着一双拖鞋,简直像是刚起床还没有睡醒,一脸惺忪惫怠,神色仿佛永远处于两个呵欠之间。若是论真实度,这一次的幻觉可以说是无出其右——

    “你是谁?”旺根先一步喊了起来。

    它能看见?

    林三酒心中一跳时,清久留四下看了一圈,目光也刚好落在了她脸上。“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我都差点没认出来,活像一个吸血鬼的冰淇淋。”

    一边说,清久留一边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大厅里。从他身后彻底打开的电梯中,浮起了一片乌黑的影子。就好像是从深渊底部翻滚起的烟雾,无声无息地腐蚀吞噬着世界;每一步,都在世界表面上留下了长长的,挣扎着的伤痕——换一句话说,正如林三酒印象中和幻觉里的一模一样。

    林三酒开口之前,使劲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来了枭西厄斯她都不吃惊,可是——

    “你看得到他们吗?”林三酒扭过头,指着正被电梯吐出来的人,冷不丁地对凤欢颜问道。

    凤欢颜好像龟缩进了壳里,变成了十二界中普通人常见的模样——在进化者出现时,他们往往会低着头、快步走、不说话,连身上颜色都恨不得褪成灰色,不引起人注意才好。如今乍然被问到头上,凤欢颜才下意识地往电梯门口的人看了一眼,眼泪就滚下来了:“看、看得见……”

    果真能看到?等等,孩子看了就哭,那肯定是真正的人偶师没错了。

    “你被骗过?”清久留哈地一声笑了出来,一句话就让他猜到了:“被我们的幻象骗过?”

    林三酒赶紧走上去几步,一时间还不敢相信自己此刻不在幻觉里——【缸中大脑】为她铺展开的景象,竟然离她的现实如此之近,只隔了不足一个小时。只是跟幻觉不一样的是,皮娜没有来——她仍然跟大巫女在一起,好像确实更符合实际一些。

    “你们……你们真的来了?”

    “怎么,打扰你合家欢乐了?”人偶师微微一瞥白猪所在的方向,半张脸上像破开了裂缝似的,陷下去了一点冷笑。

    ……她的幻觉,是真的很有现实基础,不怪她一开始毫不犹豫地信了。

    “只给我留了一个?”

    人偶师的目光早已从旺根身上挪开了,但是他慢慢曲张开合的手指,不紧不慢的语气,已经足以令人明白他的意思是什么——旺根一反常态,整头猪都像是被冻住了似的,甚至连哀求哭泣的声息都没有了,只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拼命颤抖。

    “先等一等,别动手!你们真的不该来的,我有很多事要跟你们说,这里的事比我想的复杂很多。”林三酒知道,现在可没有时间给他冷嘲热讽,赶紧说:“这是我以前认识的朋友,我——”

    话说到这儿,她回身一比,这才发现刚才那块楼琴立足的黑色面板上,此刻空空如也。

    矮胖会计抱着公文包,浑身大汗,好像冲了个淋浴似的,低低垂着头,牙关微微发颤地说:“对、对不起……首领刚才走了。”

    “什么首领?”清久留皱眉问道。“为什么我们不该来?”

    林三酒几乎没有语言能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状态——她终于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面对这一切的了,可是她的喜悦与安心甚至还不及成型,就先一步被枭西厄斯的阴影笼罩住了。

    枭西厄斯不可能事事亲为,给猪调配东西应该也不是他亲自负责的,所以他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不对;但他们必须走得越快越好,因为枭西厄斯的到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你们不能留下来,”林三酒急急地将情况解释了几句,说:“大巫女呢?Exodus呢?你们得马上走得越远越好——”

    “那你呢?”清久留打断了她。

    “我……”林三酒微微一怔。她费了几分力气,才让眼眶里的热意慢慢褪去了。“我还要留下来找余渊啊。”

    “你的笑话,我隔着一根牵狗绳都看够了。”人偶师冷冷地开了口。

    林三酒还来不及叫他认真一点——毕竟此刻事态是真的很严肃——却蓦然只见一道浓黑急速划穿了空气,从她的视野角落中一闪而过;她刚刚随着那一道浓黑扭过身体,大厅里就响起了一声浸透了痛苦的惨嚎。

    旺根仰倒在地上,四肢拼命挣扎拍打,却怎么也无法从那一道将浮在它面前的黑色方框底下滚出去。它的眼珠几乎快要从脑袋上凸起脱离了,随着黑色方框缓缓地越压越近,它的面色与惨嚎也越发绝望得怕人——“求求你!求求你饶了我,我什么都说,拜托你了!”

    人偶师垂着眼皮,一绺浓黑乌发切割开了他纸一样单薄雪白的肌肤。

    尽管他一言不发,但谁都能看出来,即使他一个字也没从猪嘴里问出来,只要能杀了猪,他就已经十分知足了——这一点,旺根似乎体会得比谁都清楚。它好像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等得到人偶师发问了,一迭连声地叫道:“不是我干的,那个余渊的男人,跟我没有关系啊!是四叔,四叔拿了一个空间物品……”

    林三酒突然意识到,她的口腔内部已经被自己咬出了血,这才微微松开了牙关。

    “那物品可以将中招的目标从这一个空间里驱逐出去,流放到一个——”旺根说到这儿,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突兀地咬住了话头。

    “一个什么?”林三酒再也忍不住了,厉声喝问道。

    人偶师淡淡地笑了一笑。

    旺根浑身一颤,急急叫道:“一、一个生物无法存活的夹缝空间里……拜托,这件事跟我真的没关系……”

    第2196章

    退路与决定

    林三酒甚至比人偶师还先一步地察觉了他的杀意。

    大概是因为有一瞬间的空白里,她听见了猪的话,也听懂了猪的话,但是它的意义、它的重量,仍被一层单薄柔软的什么东西给隔着,还没有轰然坍塌,真正压进她的意识里。

    余渊怎么可能会死在一个次空间里?他就是从次空间里出来的。

    在那短短的,被虚幻保护起来的一瞬间里,林三酒作出了一个连自己都差点没跟上的急速反应:她几步抢上,冲至旺根身边,所剩无几的意识力涌出去一卷,在黑色方框快要压下去的时候,替猪脸稍稍挡了一挡——黑色方框蓦然重新抬升起来,而林三酒在几乎连大脑都要裂开的痛苦里,意识力登时烟消云散,差一点摔在地上。

    “你干什么?”人偶师缓慢地问道。

    “等、等一下,”她摇摇晃晃地重新站稳,一时间好像有人往她头壳里塞了一颗心脏,正砰砰地急速跳动,沉重的每一下,都震得世界摇晃欲碎。“我……我也很想杀了它,但是……”

    “但是你要留着它,以后当镜子照?”人偶师的怒意已经浓得令他听上去接近温柔了。

    “不……不是,你们可能不清楚,”林三酒使劲揉着太阳穴,怎么也揉不去那一种跗骨之疽般的难受。“这里有一个巨大的地下农场,农场的七个分部中,每一个都住着大量的普通人。他们一切生活所需,都是靠着这头猪,以及它背后的人供给的……”

    大厅里静了一静;连猪的呻吟都一时停下了。过了两秒,凤欢颜清清楚楚地抽了一声鼻子。

    “你将你知道的事,都说一遍。”清久留平静地说。“狗绳不是监视器,我们也只有一鳞半爪、东拼西凑的信息。”

    人偶师阴沉沉的目光从他身上割了过去,好像是个警告。

    林三酒闭了闭眼睛,想要从头开始说,然而“开头”上是有余渊在的。她张开口,出来的却不是声音,而是滚下脸颊的眼泪;眼睛又热又涨,好像泪腺太小了,无法令那么庞大、那么坚硬的眼泪一齐冲出来,痛得她浑身都在发抖。

    “农、农场……”她只说了两个字,就怎么也没法继续说下去了。她甚至不知道下一个字是什么,下一段思绪在哪里。农场什么?余渊在哪里?

    “没关系,”清久留的声音从身边响起来时,林三酒才意识到他走过来了。身为一个进化者,她竟然连有人走来的动静都听不见。

    清久留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说:“不着急,你慢慢说……你从头把事情说完整,我们或许还有机会察觉余渊的下落。”

    最后一句话多少稳住了林三酒的心神。她使劲摇了摇头,说:“我、我没时间——慢慢说。枭……枭西厄斯……”

    “我是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厉害,”清久留揉了揉鼻子,说:“但他不是还没来吗?再说,你看看那边。”

    林三酒感觉到他的手,领着自己的肩膀,将她转了半圈。泪水模糊的视野里顿时明亮起来,她抹了好几下眼睛,这才看清楚了。

    在落地玻璃墙外一望无际的大海上,遥遥浮空悬停着一艘雪白的圆环形飞船。

    Exodus静静地浮在深蓝海面上,仿佛一个巨大而宁静的神迹。

    刚才不能自已的情绪,仿佛雪花碎片似的,逐渐纷纷落落地沉积了下来。林三酒定定地望着远方海面上的Exodus,听见清久留在身旁说:“大巫女和皮娜就在飞船上,等着接应我们。一有什么事,我们马上就可以走……那个枭什么东西再了不起,他也追不上一艘星舰的速度吧?”

    林三酒抹了一下脸,神智总算稳住了些——还好他们有了退路和一点保障。

    不过以枭西厄斯的能力来看,当他们打照面的时候,恐怕就晚了,想上船也来不及了。

    她想了想,低声说:“那头猪……它们应该是有个监视系统,可以看见谁进农场了……”

    清久留不必她把话说完,已经明白了,回头冲旺根问了一声:“监视系统在哪里?”

    根据楼琴的说法,有一点林三酒是可以肯定的:枭西厄斯如果真把农场看得重要至极,那他进来的时候,一定不会动手破坏农场,只会老老实实沿着入口走——而他又已经强大到了根本不在乎会被监视系统发现的地步,所以他们很有可能会提前一步发现枭西厄斯的到来。

    只要还有时间上船,他们的处境应该就不至于太危险吧?

    “我,我马上切换成监视系统……”旺根慌慌张张地爬到屏幕底下,在机器上捣腾了一会儿;不知何时黑下去的屏幕“啪”地一亮,露出了一个普通人的脸——看起来,那个人助没有得到停止的命令,居然还在一个个地作访问,此刻都走到男人居住的那半边农场了。

    “我当然不走啊,”那胖脸男人嘿嘿一笑,说:“但我也想给农场提个意见。追求女人实在太不容易了,我都换了十个八个了,都是冲着我的礼物来的,成功的没几个。能不能给我们分配一下子哦?给我分配一个,一男对一女,多安心的嘛。”

    清久留歪头看了看屏幕,碎发垂落下来。他离屏幕很近,一里一外,两张面孔,却叫人丝毫感觉不到屏幕内外的竟同属一种生物。

    他回头看了看——从刚才起就有些神魂不属的林三酒,这才意识到人偶师也走近了;她鼻子里堵得都闻不见他身上的香粉气了。

    人偶师微微弯下腰,仿佛屏幕里是什么他从未见过的新奇生物一样。

    “我、我……那个,监视系统……”旺根几乎快要融化到地板上去了,摊成一滩,小声地说。

    没有人朝它投去半眼。

    “从头说,”人偶师声气阴沉而温柔,目光仍然没有转向林三酒。“……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三酒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先示意旺根将监视系统调出来,随后才轻声说道:“他们将人类当成家畜一样,养在农场里,就是为了提取普通人体内的某种关键物质……用于制作对抗传送的疫苗。”

    她浑身每一根骨头都在不同意人类农场的存在;即使受访的普通人都表示愿意留下来,即使破坏农场就意味着会被枭西厄斯追杀——还有,到时她再也没有将朋友们留下来的办法。

    与余渊一起坐在飞船停泊场码头上,一起仰头看蓝天时的景象,依然像一片光似的漂浮在脑海深处。林三酒当时没有想到,“该把疫苗给谁先打”这样幸福的烦恼,翻开来,底下是这样沉重的乌黑。

    “我……我觉得这件事不对。哪怕他们都要留下来,我依然觉得人类农场不该存在。”

    林三酒一边说,一边感觉视野里又像起了雾似的,渐渐模糊了。

    “女娲说,行善很容易,不作恶很难。我这算是作恶吧?违背了普通人的意愿,根据我一人的喜恶和对错观,将那么多进化者的未来都置于不顾了……”

    她低下头,将脸埋在手中,喃喃地说:“但假如世界上真的有必做不可的恶,这应该……算是一件吧?”

    第2197章

    矮胖会计的口才

    地下农场的监视系统大概也是糅合了特殊物品的科技产物,从原本的一块屏幕中,迅速分生出了枝枝杈杈的金属臂,每一根上又相继打开了一块新屏幕——农场的每一个出入口,走道,都一个接一个地清晰浮现在了屏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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