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在重新恢复成空空荡荡、平平整整的广场上,一行三头猪正担着一张担架,由一头穿蓝短裤的猪为首,敲出了“哒哒”的蹄子声,在空气里飘荡开了。当它们的倒影映在一楼大门上时,还未等为首的猪伸蹄推门,门却先一步被人从里头拉开了;穿蓝短裤的猪一怔,门后的护士已经开口了:“莫尔德先生?”
穿蓝短裤的猪点了点头。
那护士伸长脖子,往它身后的担架上看了一眼,面色平静地收回了目光。“系统已经在等你了,”他从门边让开几步,将门完全打开,说:“就在那边的房间里。”
顺着护士的指示,一行三头猪带着担架上那一个死气沉沉的人影,一起走向了大厅转角的一个办公室。门是虚掩着的;透过门缝,还能叫人看见一小部分房间——原本的办公桌和家具都消失了,露出了光秃秃的地面。
在一推开门的时候,莫尔德蓦地倒抽了一口气,急急地刹住了脚,差点让后面抬担架的猪一头撞在它后背上。
“你们来了?”窗前的女人转过身,天光在她身上涂了一圈白晕。
“你——”
莫尔德才吐出了一个字,林三酒就冲它摆了摆手。“别担心,是我,”她语气平平淡淡地说,“你们走后,那一行人又重新回来找你们了,正好被我接收了。”
“噢,”很难从猪的脸上看出来,它到底是松了一口气,还是仍然半信半疑;莫尔德问道:“怎么选她作为……”
“她比较棘手,用她作宿主,我认为是最安全的。”林三酒缓缓地走向了房间中央,命令道:“我要的东西,都有了吧?拿来我看看。”
自从听见“宿主”二字,莫尔德圆滚滚的粉白身体就放松了几分,尾巴也重新在身后一下下地甩了起来。
“带过去,”它朝身后两头猪吩咐一声,后者迅速将担架抬向了林三酒,“咚”一下扔在了地上,震得担架上面色苍白的人不由摇晃了几下,仿佛脖子肩膀只剩下了皮,没有一点肌肉和力气来稳定身体了。
林三酒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人偶师,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不错,还活着,”她语气没有一点波动地说。
“他的病魔威力太大了,哪怕在他自己身上生效,也一点情面都不讲。”莫尔德又像抱怨,又像邀功似的说,“光是给他控制病情,吊住他的命,就消耗了我们不少东西。我们这个诚心,你也看得见吧?我们要的东西,是不是可以给我们了?”
林三酒没有应声,只是定定地望着莫尔德,浑身上下一动不动,仿佛一个机器人突然失去了指令、被短暂地抽走了灵魂一样。莫尔德见了,却丝毫不吃惊,先一步朝门口转过了头——果然,下一刻,就从门外走进来了两个护士,正是几头猪此前见过的。
“我要是也有这种不出声就能召来奴隶的本事就好了,”莫尔德笑了一声。
“把他带去隔离室,”林三酒没理它,只朝来人吩咐道。
导师和神婆垂着头,在莫尔德紧紧盯着他们的目光里,一声也没吭,一人一边地抬起了担架。
一直睡在担架上人事不知的人偶师,就这样又重新被抬了起来,被带出了门,一步步地回到了同伴之间,彻底消失在了几头猪的视野里。
在几头猪还没有转头看她的时候,林三酒微微地闭了闭眼,容许自己短暂地体会了一下心脏终于重新落回了原位后的安定感——她又站稳了,又落在地面上了。
波波折折,但总算是抓住了每一个同伴。
“你们想换的东西在这里,”林三酒抬起一只手,从空气中一划,手上已经多了一根只扁盒子。眼看着几头猪都微微倾过了身子,黑豆似的眼睛都集中在了盒子上,随着林三酒手一收,它却又忽然消失在了空气里;她平淡地问道:“你们拿来换它的三件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飞行器就在外面停着,你让哪一个护士出去看看就知道了。”莫尔德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了一叠被折得扁扁的手帕,用蹄子拎起一角,将它轻轻打开了——看起来,那张整整齐齐的折叠手帕竟像是一个容纳道具。“另外两个,都在这里。”
她事先拷问过“皮娜”一遍,把医疗系统与猪打交道时的细节尽量问得清清楚楚,因此林三酒知道,这几头猪非病人非护士,医疗系统不能直接拿走它们身上的东西,也得像人一样,用手接过来才行;这也是为什么医疗系统会选择用宿主与猪作沟通的另一个原因。
只不过,医疗系统根本不需要仔细观察研究物品,东西一入手,就能立刻判断出它的价值——据说是因为它可以感受到物品内部的末日能量含量——所以林三酒自然也不能将它们卡片化后再仔细看卡上文字;垂眼一瞥之后,两样东西就已经迅速落入了卡片库里,她只勉强看清楚了物品名称。
第一个名称,【末日分类回收再利用系统】,像长长指甲一样挠了林三酒的心脏几下,她却一时说不明白是为什么;至于另一个,从名称上叫人很难猜到它的具体威力是什么——【人不能胜天,但能胜人】。
虽然不明白它们的用途,但是重点反正也不是这两样东西。
“我们能给你那个分类回收系统,已经充分说明了我们的合作诚意,”莫尔德那一双小黑豆子似的眼睛,紧紧压在林三酒脸上,意有所指地说:“这样一来,你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什么合作?不就是做个交易吗?
难道医疗系统还有什么话没告诉她?后顾之忧的意思,她也不明白。
不过,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林三酒从鼻子里发出了一道意味含糊的“嗯”,再次从卡片库里拿出了那一只扁盒子,交给了早就等在一旁的黄短裤猪。
那头猪打开盒子,将里面的两根针筒都一一拿起来,对着天光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挺高兴地把它拿给了莫尔德:“没错,就是我们需要的那个。”
也不知道人偶师是怎么拿到这一个【抽取留存处理盒·十份装】的……在莫尔德不放心,又检查了一遍针筒的时候,林三酒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它的名称和内容物都平平无奇;盒子里面有一个小皿碟和两根针筒,一根针筒是空的,另一根还装着小半筒琥珀色的粘稠液体。
就是这样看起来好像是普通医药急救包一部分的东西,却能将活人身上的进化能力抽取出来,“滴”在皿碟里;在规定时间内,再挤出另一根针筒中一个刻度的粘稠液体,就能将进化能力包裹住,形成“琥珀”——【病魔】就是这样变成了一个独|立物品的。
琥珀色液体原本只有十个刻度的量,在辗转换手的过程里,被用了大半,如今只剩下了三个刻度;等它一用完,这个套装盒子的功能就只剩下一个了——抽取别人的进化能力,再眼睁睁地让它消散掉。
“很好,”莫尔德小心地将盒子包进了手帕里,叠上一角,手帕顿时又变得扁平整齐,仿佛里面什么也没有。“至于我们留在这里的人……”
“我带你们过去,”
林三酒早就等着这一刻了,语气虽然平淡,心脏却不由咚咚跳了几下。“那几个逃跑的病人之前造成了一点骚乱,我把他换了一个地方。”
“他没事吧?”莫尔德立刻问道,跟着林三酒转身出了门。
“除了受了点惊吓,没什么大事。只不过等你们在他身上做完小手术之后,他也就不剩多少末日能量给我了……”
这一句是林三酒临时发挥的;她根据此前医疗系统透露出来的意思,给自己添了一句台词,此刻从几头猪的神色反应上来看,似乎效果不错——谁都没有想到,此刻一心惦记着要吸末日能量的,居然不是医疗系统本人。
她只有一个目的:要让它们深信不疑地跟着自己走。
“这里,”
林三酒在一间隔离室前停住了脚。几头猪凑头从门上小窗一看,正好能看见躺在房间中央、一动不动的丁六一——莫尔德长长的鼻子都拱在了门窗上,热汽和湿液沾染了一片玻璃;一种此前林三酒从未在动物眼中见过的光,赤|裸而令人不适,从它的小眼睛里亮了起来。
哗然一阵响声里,隔离室大门打开了,几头猪匆匆忙忙、不疑有他地大步进了房间;穿黄短裤的猪抑制不住兴奋,还嗓音尖尖地嘶叫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以后,它才用恢复了的人类语言说:“喂,丁六一!”
“当”的一声,隔离室大门在林三酒身后被关上了,令其中一头猪迅速回头瞥了一眼,就不由愣住了。
无数钢条铁板迅速生长,将整个隔离室都封得严严实实。
林三酒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一条鞭子,往前走了一两步;在鞭子轻轻击打着地面的响声中,从隔离室空空荡荡的角落里,也渐渐化出了两个人影——正是余渊和清久留。
第2142章
我叫莫尔德
林三酒发觉,她其实根本用不上另外两人的帮忙。
出于谨慎,她不仅让清久留和余渊事先埋伏在房间里,还特地先拿回了自己一行人的所有特殊物品;其中人偶师的东西,哪怕都装在容纳道具里,容纳道具本身也像小山一样在地上堆了一堆——因为他此刻昏迷不醒,所以东西也都被林三酒暂时借用了。
然而这番准备实在是过于小心周全了,对方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三头猪。就算是猪型堕落种,在林三酒手下,也顶多是沙包和沙袋的区别罢了;更别提她知道几头猪手上东西不少,为求万无一失,还先字正腔圆地问了一句:“你听说过300路吗?”
“啊?”穿蓝短裤的莫尔德愣了,“什么三百——”
林三酒早已闪电一样从地上腾跃而起,凌空一脚踹进了穿黄短裤的猪脸。
新入手的那一条钢鞭在空气里急速爬行穿梭,未等黄短裤倒在地上,已经“啪”地一声,死死卷住了一旁红短裤猪的脖颈。她扬手一拽,钢鞭在将红短裤拉近时也在急速收紧,攥得红短裤咙间不由自主地“咔咔”作响。
好在它不需要痛苦太长时间。随着林三酒的靴子深深陷入了它的肚皮里,在一道往前拉的力和一道往后推的力同时作用之下,它脖颈上的皮肤、肌肉顿时都支撑不住了,仿佛终于被扯断了的拔河绳子,登时朝半空里喷溅出了一片血雾,成了第一个受伤见血、倒在地上的堕落种。
直到这时,黄短裤的猪才刚刚摔倒在地上不久,甚至还没来得及爬起来。
林三酒头也没回,手臂向后一振,钢鞭登时击裂了空气。这一次它的破空之声又沉又厉,几乎如同呼哨一般,黄短裤惊慌失措之下正要往后爬,钢鞭已经裹着凌厉风势,一头扎破皮肤、深深钻入了它的左边后腿——等那一个坠着沉沉利刃的钢鞭头重新从它的血肉里拔出来时,鞭子尖是微微卷着的,里面裹了一块沾染了血迹的白色硬物,正是刚刚卸下来的一块关节骨。
关节骨“当”地一声落了地,她转手一甩,手里钢鞭顿时换成了一片长叶似的薄片;往前踏了一步,她伸长手臂,从背后将那一张薄叶轻轻抵在了蓝短裤莫尔德的喉咙上。
莫尔德一共说出口了五个字,在最后一个“路”字还没来得及形成声音的时候,林三酒已经把活干完了;房间里这时,才响起了另两头猪慢了一拍、此起彼伏的惨厉嘶叫。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清久留这时才从余渊胳膊上收回了手,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根皱巴巴的烟——他好像就没有过笔直的烟。“不用我们跟着上去费劲,不过是这三头猪而已,她自己就能办个全猪宴。”
余渊看了看林三酒身上,又看了看自己,似乎对清久留挺感激:“我总算是没溅上一身血。”
“多好,”清久留冲地上翻滚嘶嚎的伤猪吐了一口白烟,烟雾模糊了满地的血。
“怎、怎么,”莫尔德看着几乎快傻了,脸皮一颤一颤,胸口起起伏伏,简直好像是主动把皮肉往薄叶上送一样。“你、你用了什么物品,怎么能一下子就把他们……”
“物品?”林三酒轻轻一笑,“我连进化能力都没用上。”
在她此时此刻的心境下,她只想用上最原始的暴力形式;越沉重、越暴戾、越能回归生物最本源的痛苦与恐惧,对她来说就越合适。
莫尔德沉默了片刻,两只前蹄仿佛是因为害怕,在蓝短裤上来回摩擦了几下。紧接着,那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就瞪大了。
“我——诶?怎么回事?我、我的……”
“你的什么?”林三酒好整以暇地说,“你想发动你的物品?要么我给你点时间,你慢慢来?”
莫尔德从喉鼻里发出了一声咕噜,惊惧之下吸回去的也不知是体液还是空气。
“老实说,”林三酒微微加了点力气,将手中薄叶压进了它的皮肤里。“你知道我是用上了多大的自制力,才让那两头猪活下来的吗?”
室内惨号声登时一停,随即才又变成了哭号呻吟,音量低了不少。
“因为你们……”
林三酒至今一闭眼,眼前仍然是人偶师躺在担架上的模样,好像只要四周包裹着他的黑暗一摇动,他就会被黑暗吞没,沉入海底。她没有把话说完,叹息了一声,改口说:“要是能现在就将你们都杀了,我一定会很满足。”
莫尔德颤颤巍巍地叫了一声,不再是人言了,而是标准的、养猪场里常常能听见的叫声。
“拜、拜托,不是我们呀,对你们下手,都是丁六一的主意……”它这才又恢复了说话这一功能似的,低声哀求道:“我们只是堕落种,听进化者的命令行事……”
此刻的丁六一,仍旧背对着门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就是想动也动不了,因为自从“空间跨越”之后,林三酒始终没有把他身上的意识力解开,反而为了保险,缠得又紧了好几圈;他自然听见了“猪先生”的这句话,只是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究竟是一个什么神色。
“你们堕落种,都是这么蠢的么?你的脑子进火锅了,我的可没有。”林三酒气得反而失笑了,“我们能够预料到你来,能够拿丁六一诱你进门,说明我们早就把情况摸清楚了……”
她蓦地收了手中薄叶,还不等莫尔德松一口气,她一把抓住了它的后颈皮——比普通家猪沉重几倍的庞大猪型堕落种,不由自主被她拽得双腿腾空、往后一跌,后脑勺重重磕在了地上。
林三酒重新叫出了鞭子,坠着沉重钢刃的鞭子尖,在猪脸上空摇摇晃晃。
“我从医疗系统手里拿了不少东西,”她看着莫尔德脸上浮起的,毫无疑问属于人类的惊讶、迷惑以及一点点的贪婪,低声说:“我很愿意在你们身上试一遍。”
“你、你要知道什么事对吧,”
突然叫起来的,却是不知何时爬到角落里的黄短裤。它捂着自己的腿,尖声叫道:“问我,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求求你,我这么配合,给我治治伤吧……莫尔德不会告诉你信息的,他一向很狡猾!”
林三酒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嗤笑,看了看地上的莫尔德。
“你呢,”她抬起下巴,示意了另一头颈间鲜血横流的猪。“你能不能做得比你这位同事好?”
那猪说话都不容易,却仍然使劲嘶哑地说:“能、当然能,让我来,他知道的不如我多……”
“这就是堕落种。”余渊往墙上一倚,抱起胳膊,尽管面上没有多少表情,墨色流动之间却也像是含着淡淡的厌恶。
“如何,我们分开问?”清久留吐了一口烟,建议道。
这是林三酒把他们叫进来的另一个原因——堕落种是最不能信任的;但是一个不肯让同伴把自己踩进水里,反而自己要踩着同伴上岸的堕落种,就可堪信任多了。
“分开问吧,”林三酒点了点头,说。
至于该问什么,几人在进门之前就早已经通过气了;余渊二话不说,走上去抄起一条猪腿,拽着那头黄短裤的猪就走向了一边,清久留好像嫌红短裤身上血多,一路踹着它,让它滚进了另一边。
林三酒此刻简直是一个百宝囊,只要是能提出来的需求,她觉得自己简直没有不能满足的;在房间里设置两道隔音屏障这么简单的事,甚至都动用不到人偶师的口袋或什么特殊物品,她一摊手,意老师就主动送上了一张从次空间里拿到的兵工厂造物。
站在半透明罩子中间,还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两侧的影子。林三酒也不急,先掏出了人偶师一个不过分华丽的单人沙发坐下了,架起了二郎腿,感觉果然相当舒服,随即冲地上一直紧紧闭着嘴的莫尔德笑了一笑。
“怎么,非要我从头问?”她手中钢鞭的利刃,在空气里悠悠地转出了一个又一个圈。“这样吧,我给你十分钟,你自己把该说的都主动说一遍。如果我必须问一个你从来没提过的事,你就挨我一下。十分钟到了还没说完,我就拿你喂孤儿院。你要是说得全,我就不动你。怎么样?”
“我、我……”
莫尔德的小眼睛里,闪烁着黑幽幽的光,叫人看了一时却说不清它到底是一个什么神色——在它神态表情都依稀仿佛人类的时候,毕竟还是长着一张猪脸的。
“我从头说,”它看了看鞭子尖,似乎还是选择了配合。“是这样的,我是来自老家【市政大厅】的一个猪型堕落种……”
它的眼珠左右转了转,最后落在了自己腿上。
“我名叫莫尔德,我现在在【医疗系统】世界里,我穿着一条蓝短裤。”
……它在搞什么?
林三酒微微皱起了眉头。
第2143章
逻辑学的用法(之一)
“你在——”
这是林三酒仅仅来得及说出口的两个字。
她没能把话问完,眼前的猪忽然微微仰起了脑袋;紧接着“咚”的一声,肥硕庞大的猪身就翻倒在了地上,活像是失去了支撑的动物标本。
在它刚砸上地板时,林三酒就早已从椅子上跳起来了,一把抓住了它的胸口厚皮,把它给重新拽了起来,怒喝道:“莫尔德!”
然而在她看清楚那张脸的时候,她的怒火和疑惑都像忽然被冰封住一样,卡在了喉咙里,没能化成词句。
……她看见的,不是一张猪脸了。
要说是人脸,却也差得有点远:在突出的、长长的猪鼻消失以后,原地只剩下了一片粉白肥厚的微微隆丘,中间嵌着两个气孔;气孔底下划开了一道裂缝,权作嘴巴。眼睛既不是猪眼,也不是人眼,充其量只是给“眼睛”的预留空位,黑瞳孔缀在皮肤洞开的孔眼中,一动不动,毫无神采。
至于耳朵,鬃毛,卷尾巴等等属于猪的特点,在林三酒移下目光时,发现它们也消失得干干净净了,她手上只有一具还没加上任何生物细节的皮肉胚。
当林三酒怔怔地松开手,任那具庞大却毫无特征的身体倒回地上时,任何人都无法看出来,它在不久前还是一头猪了——一具又大又长的身体上,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脑袋,有四条模棱两可的四肢,远远望去,可以说是它是人,也可以说它是猪。
怎么回事?
“喂!”她叫了一声,脚尖重重地扎进了那一具粉白身体的肋骨里。
林三酒这一踢下了真力气,皮肉之下顿时响起了肋骨纷纷折断时的低微响声;然而那具属于莫尔德的身体却一动不动,仿佛一块死肉,连吃痛时的轻微抽搐都看不出来。
尽管不明白为什么,林三酒却清楚地意识到,莫尔德已经“不在”了。
这个念头一起,她简直快抑制不住从心底直扎上来的尖锐怒意,登时又是狠狠一脚,踹得地上整个肥大身体腾空而起,翻滚着撞上了另一边的隔音屏障。
隔音屏障对外力极敏感,一受力就会以收拢作为警告;此时受了这么大力道的冲撞,它立刻分开倒下、跌落一旁,将屏障后的余渊惊了一跳,赶紧向后退了两步,躲开了从半空中滚下来的肥白身体。
“怎么回事?”他刚问了一句,目光扫上那具还穿着蓝短裤的身体,顿时就被吸引住了。“这……这是莫尔德?怎么变成这样了?”
林三酒没有应声,几大步就冲向了穿黄短裤的猪。
那猪早在看见莫尔德的身体时,似乎就预见到了不妙,正拖着一条伤腿拼命往角落里缩,看着几乎有点可怜了;当她的影子笼上去的时候,还没抬手碰它,黄短裤就一迭连声地叫了起来:“别伤我,我知道怎么回事,莫尔德跑了!”
林三酒费了很大力气,才将抬进半空的拳头重新按了下去。
“跑了?”她沉沉地重复道,“身体还在这,它是怎么跑的?跑去哪里了?”
可是再多的,那黄短裤却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了——看它样子,它并非不想说,却更像是原本就不大聪明,在恐惧和压力之下,脑子都陷入了混乱,只能反复说:“他没说怎么跑,他只说过,他设了接应……他一定是被接应走了。可他明明说,接应是给我们三个准备的,他独自走了,那我……”
林三酒一扭头,大步走去房间另一边,撤掉了另一块隔音屏障。
“我、我知道他是怎么跑的,”
曾经是莫尔德的那一具身体,被林三酒重重扔到面前后,红短裤的猪也立刻明白了形势,不用多催,自己就开始骂起了莫尔德:“太不是东西了,居然自己跑了,在他说自己设置了接应的时候我就应该有所警惕的……是,是,我废话了,不知道您记不记得,我们这边还有第四头猪的?”
林三酒立刻想起来了。“逻辑学的那个?”
“对,对,”红短裤从满颈血肉模糊之间说道,“就是它!莫尔德虽然没跟我们说过,但我曾经暗中加过注意,我一猜就知道它是怎么跑的了,就是靠那个【逻辑学】。”
第四头猪分明不在这儿,它远远地发动【逻辑学】,竟能叫莫尔德跑了?
大概是看出了林三酒的狐疑,红短裤忙说:“您可以看看,这具身体的耳朵里,是不是塞着通讯器?”
那双蒲扇似的猪耳朵早就收缩退化成了脑袋两旁的小孔,黑黑的,什么也没有。然而不等林三酒再拷问,她自己却忽然明白过来了,赶紧用【意识力扫描】朝身后一扫——果然,她从莫尔德身体被打飞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已经被压坏了的小小通讯器。
“您找到了,”红短裤的语气,仿佛是林三酒替它找到了传家宝似的,比她还欣喜多了,“这玩意另一头,就是那个拿着【逻辑学】的,我们管他叫‘四叔’……对,接应莫尔德的就是他。”
“他在哪里?”林三酒立刻问道。
从莫尔德身体忽然出现异样倒下开始,因为她的反应极快,两头猪也没耽误她多少时间,到现在只过去了两三分钟;如果她抓紧时间登上飞行器,那么或许还有抓回莫尔德及“四叔”的机会。
但那红短裤却摇了摇头——或者说试图摇头,刚一动就不得不停下了。“说实话,您别生我气,您现在就算能瞬移到四叔所在位置,也来不及了。”
“为什么?”
“因为【逻辑学】。莫尔德在跑之前,是不是还说了什么话?”红短裤像邀功一样问道。
林三酒抬起头,看了看聚在身旁的余渊和清久留,将莫尔德最后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红短裤的猪浑身皮肤都涨得隐隐发红了,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不满,捂着伤口,嘶哑地说:“对,对,就是这么跑的!我一早就怀疑了……它在这边说完这几句话,另一边四叔就知道该发动【逻辑学】了,然后……”
清久留吸了口气,突然不由自主一般插了句话:“不会吧?”
“你想到了?”林三酒问道。
“莫尔德描述的那几句话,都是对它自己现况的一些最基本的形容。考虑到发动的物品名称是【逻辑学】……”清久留似乎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推论,说:“假设我是‘四叔’,要救出莫尔德,那么在发动了【逻辑学】之后,我说一遍‘我是猪型堕落种,我在医疗系统世界里,我穿着蓝短裤’,那推论岂不自然变成了,‘所以我就是莫尔德’?”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既然四叔变成了莫尔德,那么我们这里的莫尔德自然就消失了,原来它是这样跑的?”
林三酒看着他,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总算想明白了他的意思——等她回头去看红短裤的时候,发现它的猪嘴半张着,正有点不可思议似的盯着清久留。
“这……你、你也了解过【逻辑学】吗?”它结结巴巴地问。
“我猜对了?”清久留显而易见地得意起来,“我不了解,我跟你说,这需要七分的想象力,两分的推理,一分的……”
“等等,”林三酒赶紧打断了他,皱眉问道:“这不对吧?不合理吧?”
“是不合理,这不是逻辑学,这明明是逻辑谬误。”余渊插了一句话。
“我不明白的不是这个,”林三酒说完了,不由顿了顿,考虑了几秒余渊的话,才继续说道:“通过逻辑谬误,四叔变成了莫尔德,所以这边的莫尔德不见了,因为它跑到四叔身上去了,你们说的意思,就是这个吧?所以原本属于莫尔德的身体才失去了它的一切特征……我没理解错吧?”
见一人一猪都点了头,她又问道:“那么四叔呢?它自己的人格……猪格?去了哪?它的身体给莫尔德用了,它自己就甘愿牺牲?”
红短裤闻言,猪脸上竟也浮起了几分有点接近于“皱眉头”的神色来。
“这个我也不清楚,大概是有什么手段,能够让它们两个都存活下来……”
它犹犹豫豫地说到这儿,另一边穿黄短裤的却先叫了起来,似乎终于等来了一个自己表现的机会,就立刻抓住了:“我知道,这个我知道,‘四叔’还在那个身体里,没有牺牲。”
“喂,”红短裤的猪忽然冲它低低叫了一声。
林三酒抬脚就将它踹翻回了地上。
她转头看着黄短裤,问:“难道两个猪的意识,却能共用一个身体吗?”
“只是暂时的,”黄短裤斜睨了一眼地上的同事,加快了语速说:“只要它一回到农场去,就可以把莫尔德再‘倒’出来,农场里有不少后备待用的猪……”
“农场?”林三酒抬起了眉毛,顿时又看见了希望。“农场是什么地方,在哪里?”
“农场就在——”
黄短裤在肚皮里忽然盈盈大亮起来之前,只来得及说出口了这四个字。
第2144章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预想中的爆炸没有发生。
在黄短裤身体中骤然亮起耀眼光芒的时候,林三酒就及时放出了【防护力场】,将在场四人和一头猪全都包裹住了;接下来的一瞬间,在一片静默之中,白色强光驱散了房间里一切景物——即使是有了保护的进化者,也都不由自主地紧紧闭上了眼。
等林三酒再次睁眼的时候,黄短裤刚才所坐的地方,只剩下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躯体。
与莫尔德留下的“空白身体”不一样,这具躯体毫无疑问是一个人类——尽管它看起来就好像是被人割开了一条口,从里到外给翻出来了一样;所幸看不见血肉,看不见内脏,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血红污浊的颜色,从头到脚地将躯体完全覆盖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林三酒一把拎起了穿红短裤的猪,喝问道。
“您、您也看出来了吧,”红短裤结结巴巴地说,“我们不能说……那个,关于那个的信息,我们一个字都不能说。只要触发了关键词,我们就会立刻被原地消灭,变成这种模样……”
那个,就是指农场吧?
知道再问它,它也是绝不肯说的了——毕竟林三酒哪怕只为了问话,也会留它一命,比落到黄短裤的下场要强多了——林三酒干脆将它推给了余渊,嘱咐道:“你看着它点,只要它一说奇怪的话,你就一拳捣进它嘴里去。我倒是要看看,是给出发动【逻辑学】的条件快,还是捣它一拳快。”
莫尔德那一招谁也预料不到,才打了她个出其不意,但剩下的猪想要故技重施却是不可能了——发动【逻辑学】的先决条件,林三酒一行人就不可能眼睁睁任猪完成。
红短裤也知道这话是说给它听的,在林三酒转身走开时,还带着哭腔说:“我跑不了的呀,通讯器也没给我,我身上什么也没有,我说了有什么用……再说,四叔到底用什么手段保住了两个意识,他谁也没告诉,天知道还能不能再加上我一个……”
林三酒先在莫尔德留下的身体旁蹲下身,仔细翻找了一下那条蓝短裤的口袋。
她明明是亲眼看见莫尔德把手帕道具收进裤兜里的,如今明明只是“莫尔德”这个人格——或者该说猪格——跑了,可是如今裤兜里却空空如也,除了破洞的口袋布,竟什么都没剩下。
怪了,要说它身上物品跟着“莫尔德”一起走了,可这条短裤本身,以及掉在地上的通讯器却没有跟着一起走。那东西哪儿去了?另两头猪都被看得死死的,谁也没有接近过莫尔德的身体;东西如果掉下来了,也应该会被看见才对。
“你找找它身上,有东西吗?”林三酒还是不放心,回头嘱咐了余渊一句。
从红短裤的身上,余渊也什么都没找着。
他对猪可一点都谈不上风度,两下就将裤子给扯成了两半,发现里面既没有藏东西,裤子本身也不是特殊物品。红短裤的猪捂着自己光滑空白的下半身,坐在地上哼哼唧唧,仿佛它有什么值得不好意思的东西一样。
这一下,林三酒要问的话就更多了。
“莫尔德身上的东西哪去了?”没想到短短几分钟的工夫,她的消息来源就只剩下了红短裤一个,连想印证都办不到了。
“我也不知道啊,”红短裤哭丧着脸说,“他的地位比我高,只有他才能拿特殊物品……”
林三酒忍了忍心中火气,安慰了自己一句:没事,她从医疗系统的次空间里拿了那么多东西,总有合适的,能作为给人偶师的弥补。
再说,不幸中的万幸是,虽然猪拿到了【抽取留存处理盒·十份装】,却始终没有机会拿到丁六一身上的能力;也就是说,把丁六一当成诱饵的话,迟早这些猪还是会找上门的,到时候不管是顺藤摸瓜,还是慢慢收拾,都大有可能。
想到这儿,林三酒忽然又冒出一个主意——不,不用那么麻烦,她可以故意放红短裤回去啊!
红短裤自己总是要回那个农场去的,她不必费劲用丁六一当诱饵,跟上它不就完了吗?等人偶师身上的病魔解除后,再假装不留神,给红短裤一个以为能偷偷跑了的机会;当人偶师也跟着到了农场后,到时让他自己出气好了。
“莫尔德是不是已经回农场了?”她问道,不知不觉已经心平气和多了。
红短裤小心地点了点头。
回去了就好。
“为什么偏偏是个人形?”清久留这时冷不丁地问道。“你们一说了不该说的就会死,这倒是好理解,可为什么是人形?”
“我能回答您的,一定都回答,”红短裤先表了一下态度,才说,“您也知道,我们是堕落种,也就是说在变成堕落种以前,我们都是人。这种关键字触发的即死,就会抹除掉我们的一切信息,连带着把堕落种这一截变化也给抹掉了。不信您看,您是不是连那个人形的年纪性别都看不出来?”
“你们是怎么变成堕落种的?”林三酒立刻抓出了又一个疑问。
“要在Karma博物馆里办到这一点,还是很不容易的,您也知道,猪型堕落种的老家世界是在【市政大厅】,但这里的【市政大厅】只是一个死模型,不能制造堕落种。”
猪看着几人眼色,小心将那裂成两块布料的短裤扯过来,盖在自己的下半身上,才继续说道:“所以最初那几个从真正【市政大厅】传送来的猪型堕落种,就变成了很珍贵的末日因素来源。他们那边具体是怎么做的,我也不清楚,但我要变成猪型堕落种,可真是费了我很大努力……”
“你是自愿变成猪型堕落种的?”余渊一愣,问道。
“不止是自愿,我可是经过刻苦的学习和训练,通过一系列的考试,证明了我有变成猪型堕落种的潜力,才终于受到肯定,蒙那几位原始堕落种青眼,变成了如今这样的。”红短裤一番话流利得很,竟有点按捺不住它隐隐的自豪与满意了。
“什么人才会主动要去做堕落种?”余渊皱起眉头,厌恶之色浓浓地透了出来。
红短裤一愣,竟有点受冒犯似的,一时整张脸都涨得红了,盯着余渊的小黑眼珠里透着幽幽的光;但它还记得受制于人,终于咳了一声,才说:“我觉得很好……”
还不等它继续把话说完,门上就响起了一阵重重的敲门声,叫几人不由一凛。元向西的声音从另一头响了起来:“小酒!林三酒!林大强!”
林三酒看了清久留一眼,后者别过了眼睛。
这人嘴太快了。
“快开门,我有好消息!”元向西喜滋滋地叫道。
在林三酒赶去开门之前,心脏就先一步咚咚跳了起来——她已经猜到是什么好消息了。
元向西知道他们一行人在审问三头猪,值得此刻打断审问的,又是一个好事,此时她只能想到一件。
“你那个办法真的有用,”
门一开,就迎上来了元向西那一双水泽晶亮的乌眼睛。他一点也没有要为不久之前把人骗进来隔离而道歉的意思,此刻又坦然、又有几分骄傲,有不知道的看见了,还要以为他才该占头功——“人偶师和大巫女的病都消失了,人偶师也醒了!”
即使早有预料,林三酒依然有将近一秒的时间,没说出话来。
“他真的……他人呢?”她朝元向西身后看了看。
“唔,这就是我为什么来找你的原因。”元向西拍了拍身上衣服,林三酒才发现他身上黑一块白一块,难得地竟然挺灰头土脸的。
元向西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说:“实不相瞒,我是被打飞过来的……你看,你,余渊,清久留,你们三个不能都在这边啊,这个人力分配得合理吗?一点都不平衡。那边他醒了,哪有一个人能安抚得住嘛,跟暴风雨要来了一样低气压,皮娜都快哭了。所以最好是趁那半边楼还完整的时候,赶紧去一个人,晚了要来不及了。”
“我不去,”清久留这句话简直是无缝衔接上去的,找不到一点中断。
“让小酒去,”余渊颇为大方地说。
“就算我确实担心他的死活,你们这样也……”林三酒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却发现他们两人此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门口;她顺势朝房间后一扫,后半句没说出口的话,顿时变成了一个字:“猪!”
原来红短裤竟趁着他们刚才一分神的工夫,往前爬了几步,此时一只猪蹄正握住了丁六一的脚腕。当林三酒的目光刚刚触上它的时候,它正好从裤兜里——那一个余渊检查过几次,分明什么都没有的裤兜里——掏出了一个东西,脸上还浮起了一个胸有成竹的微笑。
以林三酒的速度和此刻距离而言,其实她只需要一眨眼的工夫,就能重新将红短裤给按住。
然而林三酒不但脚下没动,反而朝正要扑上去的余渊高喝了一声:“快退开!”
脑海中的警告信号,强烈得几乎像是要敲断她的神经一样,甚至令她浑身都泛开了冷汗;在千钧一发之际,完全是出于动物本能地,林三酒扬手放出去了一片【防护力场】。
第2145章
怪不得没人说话
如果红短裤早知道自己结局的话,它一定是希望林三酒能在最后一刻把它拦下来的。
可惜,世上没有“早知道”。
正如谁也不能“早知道”猪会从空无一物的地方取出东西,那头猪也无法“早知道”它费尽心机争取来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机会。
那一个不知从何而来、被它引燃发动的特殊物品,在短短一瞬间里,就将大半个隔离室都给消融殆尽了;砖墙、钢条和水泥甚至连碎块也没有剩下来,漫天扑扑扬扬,尽是建筑物被粉化后的骨灰。
在漫天粉尘灰烬里,还夹杂着无数零星斑驳的红:有的是被炸碎成了一丁点的红布料,更多的,还是被猪血沾染浸透的一小团灰泥。
林三酒刚一撤掉【防护力场】,登时忍不住被呛得咳出了声。刚才短短一瞬间的爆炸,破坏力却远比她想象得大;为了维持被急剧消耗的【防护力场】,不过一两秒的时间里,竟然就啃掉了她的一大块意识力。
“大家没事吧?”她眯起眼睛,在灰尘烟雾中扬声问道。
“没事,”从烟雾里看起来影影绰绰的余渊,也咳了几声,才说,“幸好你的防护放得及时,它又是爬远了一点才发动物品的。”
“太恶心了,那头猪一眨眼就成了漫天的渣子。”清久留从另一头心有余悸地说,“我们现在呼入肺里的粉尘,有不少都是那头猪吧?”
见朋友没事,林三酒就放下了一大半的心;心一放下来,她却突然想起来了另一个人,不由又吸了一口猪粉尘:“丁六一!”
“完了,”清久留喃喃地说。
尽管在浓浓粉尘里什么也看不清,但是连一头猪型堕落种都化成了千万颗碎粒,丁六一恐怕也早就没命在了。林三酒捂住口鼻,一时又急又气,从掌心里问道:“那头猪总不是自杀吧?”
“肯定不是,”余渊冷冷地说,“堕落种这东西,绝不会有牺牲自己一个,保护大家不受影响的觉悟。”
更何况,穿红短裤的猪在抓住丁六一的脚腕时,它脸上的表情时颇有几分志得意满的,就好像它觉得自己最终还是出其不意地摆了众人一道,有点洋洋得意——那可不是准备把命都豁出去,保护同伴信息的模样。
“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啊?”元向西这个时候才好不容易重新出了声;林三酒回头一看,发现他因为体重太轻,都被气浪给打到另一头去了,这时正在匆匆往回赶。
“那头猪被骗了,”没等她回答,清久留已经先一步有了答案。他似乎很受不了漫天烟尘,一边说,一边从林三酒身边挤出门,“它被骗走了自己的一条命,还连带着把丁六一也杀死了。”
“啊?”元向西一个字就有效且充分地表达了疑惑。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林三酒给他让开路,问道。
“猜了个大概,”清久留人一进走廊,顿时好像被人抽去了骨头,顺着墙就滑下去,坐在了地上,仿佛刚才很是把他老爷子累着了。“你有没有看见最后时刻它脸上的表情?”
林三酒想起来了。
当红短裤从空无一物的裤兜中掏出一件物品时,它脸上仍是胸有成竹、洋洋得意的;它连一点犹豫踟蹰也没有,立刻就把物品发动了。
可在物品发动之后,在爆炸发生之前,那一线头发丝般细微的空隙里,林三酒确实在猪脸上看见了——那是一种恍然大悟,却已经太迟的恐惧;就像一个睡梦中的人朦朦胧胧睁开眼,发现自己刚刚从数十层的高楼上跌了下去,地面就快扑上来了。
甚至连那个表情都没来得及蔓延成型,下一刻,它就化成了再也做不出表情的漫天泥灰碎渣。
“那个不知道怎么送进它手里的特殊物品,一定是个骗局,就是为了让它以为自己可以逃掉了,还是带着丁六一一起逃掉。它大概以为自己拿到的是瞬移物品吧?”
清久留捞起上衣下摆,使劲在自己头脸上抹了几下,说:“可是你的速度与武力,莫尔德是见识过的。如果红短裤拿出的是一个瞬移物品,那么在它准备发动的这个时间里,你就已经能猪赃俱获了……但你刚才为什么没冲上去?还阻止了余渊?”
“我直觉有点危险,”林三酒答道。
“是了。如果你没有在关键时刻产生直觉,冲上去了,那你们现在也是一堆灰泥了。”清久留垂着眼皮,似乎心情也不大爽快,说:“也就是说,背后送东西给红短裤的人——我估计八成就是莫尔德或那个四叔——想要的根本就不是救回红短裤和丁六一,因为它们很清楚,面对你的武力,凭这些小手段救不回来,没有希望。”
“既然没有希望救回来,那就干脆把它们都杀了,这样才不会让信息流进我们手里……对吧?”余渊也走出来,靠在墙上,说:“而且还能把红短裤当成一个猪肉炸弹,顺利的话,把我们也一起解决掉了,一石二鸟。”
……确实是堕落种能做得出来的事。
这种仅仅是出于一个非常可笑的理由,就要将他人彻底摧毁的恶意与阴毒……不,人类也可以做出来。
如果说此前那几头猪尚有一丝丝通过赎罪而活命的机会,这机会此时也已化作烟尘了。
林三酒想到这里,下意识地回头朝剩下的半截残垣断壁中看了一眼。
然而正是这一眼,却叫她不由一愣:刚才被激得漫漫扬扬的烟尘灰雾,在几句话的工夫里,正在渐渐地往下沉,令刚才被涂抹得一片灰黑的视野里,一点点重新现出了景物的轮廓。正是在模糊的轮廓之中,她看见了地上一个人影。
“丁六一?”她几乎不敢置信了,捂着口鼻,几大步就赶了上去,蹲下一看,发现竟然真是一个身形仍旧完整的丁六一。
“怎么可能他还活着……啊,我知道了,”脑海中,意老师登时叫了一句,说:“是你捆在他身上的意识力绳子啊!”
是了,她此前用意识力一层层将丁六一给捆得严严实实,连脑袋都裹了一层,只露出了两个鼻孔;原本是为了不让他发出半点动静,引起猪的警觉,不想却起到了一个保护作用。
只不过在意识力绳子全部被粉碎消耗掉之后,林三酒没有继续为他补上保护,因此丁六一仍旧受了令人触目惊心的伤,几乎像个血人一样,一动也不能动了。她摸了摸对方鼻息,回头叫了一句:“他还活着!但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了……我得试试,能不能把他救回来。”
“啊?”元向西都在一边等好一会儿了,此时终于再次提出了意见:“你留在这,给他救活了又怎样,那边没人安抚也不行啊。你有没有想过,人偶师是有腿的,一会儿他自己走过来,这人还是一个死……”
“我先把他命吊住,然后再过去好了,”林三酒一边说,一边在卡片库里找东西,“人偶师虽然脾气不好,但他有分寸,不会真的对我们怎么样。”
其他几个人都静了一静。
话说得虽然很像一回事,可是丁六一受的伤实在太重了。即使她如今手头上有了好几个负责急救的特殊物品,林三酒也清楚,在面对人命时,没有任何一个能力或物品能做到百分之百逆转生死,她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她将那一只血袋模样的物品,按进丁六一皮肤肌肉都碎裂得露出了白骨的胸膛里时,她十分肯定,他的心脏在几秒钟之前就已经不跳了——然而那个消耗型一次性物品确实有其珍贵的道理,血袋一按进去,她登时感觉到手掌下的心脏突然一振,紧接着,丁六一颤微微地吸进了一口气。
血袋里的鲜红色急剧消退下去,就好像都倾注进了丁六一的身体里;就连“袋子”本身,也在向四周破碎的肌肉组织之间融化,似乎在试图努力把它们重组起来。
然而林三酒的希望还没等升起来,就马上消散了——隔着迅速空下去的血袋,在一次肌肉组织变化拉伸的时候,她看清楚了:丁六一的心脏里,扎进去了一根断骨。
现在的命,是特殊物品借给他的;再有几分钟,物品效果就要宣告结束了。
“丁六一,”林三酒赶忙低声叫道,“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丁六一茫然昏黄的眼珠,朝她转了一转。他眼里有某种东西,令她微微生出了几分异样感;一时却说不好究竟是什么。
“你能说话吗?”她问道。“你的猪先生,来自哪里?”
丁六一的眼睛里,慢慢滚出了眼泪。
“妈,妈妈,”他哑声叫道,“求求你,把我的……我脑子里的人……摘出去吧。”
林三酒愣住了。
他在说什么?
“好吵……好吵啊,”丁六一的语气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个成年人了,目光穿透了林三酒,落在茫茫半空里,无声地流着眼泪,说:“妈妈,我……受不了脑子里的人了……我想回家。”
“他疯了。”
这一句话阴阴沉沉地从林三酒肩膀上响了起来,好像因为承受不住蕴含着暴风雨的乌沉云层,一块天空都塌落了下来,影子压住了她的身体。
第2146章
从次空间里找到的一个意外
如今仔细一想,丁六一的神智失常,恐怕始终就是一块“灯下黑”:他肯定会受不住发疯的,他也肯定早就发疯了,只不过谁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无意间令他发疯的人,正是林三酒自己。
“我怎么会没想到呢?”
林三酒坐在地上,看着那一具身体正在渐渐冷却,渐渐沉入了人类无法触及的黑暗里,喃喃地说:“是我的‘空间跨越’啊。他一个才刚刚进化的人,却被我带着,穿越了那么多层空间……”
连她都难以承受的精神冲击,原来早就将丁六一的神智击裂成了碎片;在意识力紧紧的捆缚之下,他一动也不能动,一声也不能出,被突然疯狂的世界不断地撕扯着、恐吓着,挣脱不得。
“是你干的,那又怎么样?”
低沉阴鸷的声音,将她惊得一个激灵,才想起来自己身后还站着个人。
她赶紧从地上一骨碌爬起身,发现人偶师此时已重新直起了腰,从死去的丁六一身上收回了目光。
人偶师面上一丝波动都没有,每个字却都凉得令人心慌:“你等着谁给你颁个奖?”
说着,他一点点朝林三酒转过眼睛,干燥,无光而滞涩,却令人错觉那是一个沉重锋利的齿轮,即将碾在自己身上,把自己与世界一起无声地碾裂。
他明明整个过程都神智不清,可是现在走过来以后,连“这人是谁”都不问一句,似乎什么都清楚了,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林三酒想到这,干咳了一声,说:“不,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心里不大舒服……”
说着,她迅速往门口看了一眼——人偶师刚才悄无声息地进了门,门口的那三个人居然加一起也凑不出一声吱,简直是明哲保身这四个字成精了。
当头挨了她一眼,元向西还挺没有自觉,高高兴兴地朝她摆了摆手。
谁在跟你打招呼?
“那可不行啊,怎么办,”人偶师体贴地说,“你也一起赴死,能不能舒服点?”
看来还是把丁六一这件事放下不说比较好。
“你醒过来啦,”林三酒硬着头皮说,“这我就放心了……那个,有很多事你可能还不知道——”
人偶师一边嘴角慢慢地勾出了一个尖锐弧度。
“我知道。”
……这就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