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我开过单人飞行器……”但是现在一想,好像是沙莱斯替她完成了至少一半以上的操作。
“那飞船型号老,款式冷门,操作盘是古董级别的,没有语音控制和智能电脑。”余渊板着一张脸,问道:“别的都不说了,你知道怎么启动它吗?”
……不知道。
“那你需不需要一个驾驶员?”
尽管余渊的提议有道理,林三酒却依然不想让他再主动进入被Karma覆盖的区域。
现在他们对Karma之力的理解太少了,不知道接触时长与后果之间究竟是一个什么关系:是只要接触一次,未来命运就彻底处于因果业力的掌控之下了?还是碰一次,因果就加深一点?
其他人却有不同的希望余渊留下的理由。
“怎么能让余渊走呢?”
皮娜观察力极佳,早就看出来几人之中,唯余渊才是人偶师的处理专家;她一张脸都急白了,先打量了一下远方的黑色方格群,这才压低了声音说:“我们不能做砧板上的鱼肉啊,万一……万一那个,他心情来了,想要献祭活人换取能力进阶,这里的活人可只有我们啊?”
一直懒洋洋倚在树上的清久留,脑袋立刻转了过来:“献祭活人?”
“换能力进阶?”林三酒都有点愣住了。
皮娜到底是听了多少传言和流言啊?
“他对你还算客气,毕竟你一看就让人觉得身份不一样。”皮娜颤着嘴唇,对清久留小声说:“可我怎么办呢,我只是一介奴隶,就算是死了,可能也没人会多——你干嘛?我不急,你别动我旗子。重点就不是这个,你放开手啊。”
不是她抱怨自己是奴隶的吗?
林三酒讪讪地收回了手;她原本是想趁皮娜不注意把旗子抽下来的。
“你看,为了他们的人身安全,你也得留下来嘛。”她没替人偶师证明清白,正好用这个理由,对余渊劝道,“至于飞船……你可以教我操作啊,反正我要求也不高,只要能飞完这一程就行,哪怕最后我要跳伞出去呢。”
论执着,在场众人大概都比不上林三酒;余渊跟她你来我往地说了大半天,最后也终于不得不点了头。看他的样子,似乎对林三酒十分不放心——毕竟命运洪流似乎对她有特殊青眼,最喜欢将她裹卷起来,从同伴友人身边远远冲走。
“我发誓这次不会了,”林三酒摸了摸鼻子,说:“除了开Exodus回来这件事以外,我保证连一眼都不往旁边看。就算路上有个牌子写着‘此路通往末日前’,我也绝不走上去。”
“那么可疑的牌子,本来就不该走上去吧。”元向西插了一句话。
“算了,”余渊长叹了口气,“我留下来也不是不行。我有个想法,或许我可以从这里连接上各处大陆上的信号电波,收集信息,把Karma之力的覆盖地区确定下来一个地图……”
林三酒一巴掌拍在了他后背上:“这不是很好嘛!走走,上课了。”
在只求入门,不求精通的情况下,她在一两小时以后,就勉强可以起飞降落了;再输入坐标,在飞船升空以后就可以开启自动巡航模式了,难度不算太高——话是这么说,林三酒也知道,她有胆子在培训两小时以后就自己飞单程,主要还是仗着自己是进化者。
等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随时可以出发之后,她又一次爬上了黑方格,按图索骥地找到了刚才那一个位置。
“在吗?”她明知故问道。“我准备去把Exodus开过来……”
里面自然是一点回应都没有的。
“清久留从副本里偷偷摸了不少酒,”林三酒活动了一下脖子,说:“要不要让皮娜给你拿一瓶?正好你们熟悉一下嘛。我这次走不会很久,顶多明天晚上,我就能开着Exodus回来了。那个……你尽量控制一下自己,不要拿他们出气,行吧?我数过了,我走的时候外面有五个人,我回来的时候也得有五个人啊?”
话说完了,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尤其是头顶,总像是压着一层铅板似的……
在一片死寂中,她慢慢地抬起了头。
在最高的那一个方格上,人偶师正笔直地立在天幕之下。从他肩上披垂下来的黑色皮袍,正在一阵阵风里缓缓起伏张合,仿佛下一次舒展时,就会蓦然扯裂一块世界。
他低垂着眼皮,居高临下地看着林三酒,在漆黑睫毛之间,几乎看不见瞳孔与眼白,只有一线深渊般的黑。他面上一丝肌肉牵动也没有,明明是面无表情的,却总叫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人偶师正在打量着这一个人世,正等着从它的沉没与毁灭中获得愉悦。
即使认识这么多年了,林三酒也得硬着头皮,才能继续说话:“诶?原来你把格子的位置变了啊……”
人偶师冷冷地从眼皮底下看着她,没出声。
“那个……我刚才说的,你应该都听见了吧,”她挠了挠脸,“我让皮娜给你拿酒来……”
他依然安静得令人心慌。
没话找话地说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反应,林三酒试探着准备走了:“那我走啦?”
直到她跳下黑格子,她才终于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声音。
“见到他的话,立刻告诉我。”人偶师立于半空里,嗓音却像是贴着后脖颈滑下来的冰。“在Karma之力和他之间……你应该知道我会怎么选吧?”
这不是一句问话,林三酒忽然意识到了,这是一句真正的、丝毫没有情面余地的威胁。
她回头看了一眼人偶师。
“我明白,”她低声说,知道他听得见。不知道为什么,她又补了一句:“……没关系的。”
或许他觉得必须要开口威胁自己,才能稍有心安吧。当林三酒坐进驾驶座,启动了小飞船的时候,她倒是忽然明白自己那一句“没关系”是什么意思了。
哪怕人偶师根本不可能会有这种情绪反应……她也不希望他会因为不得不威胁自己,而感到不舒服。
联络器中,余渊的声音响了起来。“五秒之内,”他说,“你就可以升空了,现在开始计时——”
由余渊的声音引导着,林三酒驾驶着飞船,在隆隆引擎声中脱离了地面引力,告别了地面上的朋友同伴,再一次独自飞向了头上蓝天。
天幕仿佛倾斜下来,形成了一条斜道,将她领入了高空;她一边回忆着余渊的指示,一边尽可能地操纵着不断咳嗽震颤的小飞船,生怕自己会一个不小心,又从同一条斜道上滑下去,砸上地面、化作一团烈火。
余渊似乎一直紧紧盯着飞船的动向,即使看不见机舱情况,也依然能及时做出提醒。“控制爬升稳定度的左侧第二排开关,打开了吗?”
“噢,没有,”林三酒一转眼,才发现自己确实忘了,忙伸手去拉开关,“我这就——”
话才开了个头,她忽然只觉眼前一花。
控制爬升稳定度的开关,仿佛一下子滑向了大陆的尽头,驾驶舱软化了,分成了两半,露出了底下一层层不断舒展开花的纹理;意老师第一个发现了不对,惊声叫道:“关上!快关上!”
关什么?
林三酒转头一看,左手好像已经被遗忘在了另一个世界。小飞船从她体内扑了上去,从头顶滑落了,她忘了自己在哪。
“关上‘空间跨越’!”
第2109章
被提醒的余渊
可她明明没有打开空间跨越——
在身不由己的急速下跌中,这个念头一浮起来,就被远远地甩了出去,转眼无影无踪。
那一条夹杂着幽绿浅棕的狭长山谷,从林三酒眼前轻轻滑上去,消失在了一层层打开扩张的空间维度之间;她下意识地想伸出手,抓住它,稳住自己,不再下跌,不要远离那条山谷——
正是在这一个瞬间里,林三酒突然反应过来了。
“空间跨越”本身不是一个打开就能启动的东西,它跟只要开着就能暗中奏效的【无巧不成书】不同,在打开“空间跨越”之后,她是必须要自己付出行动——比如说,往前迈一步——才能实现真正的跨越与位移的。
如果打个比方的话,“空间跨越”只是一道门;光把门打开,看见了门后的走廊是不够的,人必须得自己迈步走进去,才能从门外走入门后。
可是林三酒刚才稳稳坐在驾驶座里,就算“空间跨越”打开了,她也不该有实际上的位置变化才对。
那为什么她此刻却在不断往一层层张开的空间中深陷?
“不对,‘空间跨越’不是被打开了,”
她只觉自己像是在不断往没有温度的冰冷海底沉去,一时间又恐慌,又焦急,又要不断抵抗空间跨越带来的意识分散,尚未意识到意老师都已经被冲散、消失了,犹自低声说:“它是被激活了,我……我关不上。”
或者更应该说,关上了也没用,她已经被拽进门后了。
打开与激活的二者区别是什么,她一时无法付诸于文字——因为要在身周不断反复冲刷而过的一层层空间中,勉强保持着神智的完整清楚,就已经是一件极费力的事了。
以往是她主动迈出脚步,跨过无数层渐次打开的空间,这一次却是受到了无法抵抗的力量,被紧紧抓着,朝往某个地方下沉……怎么会这样?
等等,她或许有办法回去?
就算林三酒是被“抓”走的,她此刻经历的依然是同样的“空间跨越”,换言之,她仍然在“走廊”里;假如她把这一次当作以往由自己发起的“空间跨越”,回头穿过“走廊”,是不是也可以再一次走回小飞船里?
林三酒精神一振,几乎是立刻就再次感知到了自己的身体。
简直就像是要从无数时间与维度塌方后的废墟里重新挖出自己一样;她拼命把四肢重新拼接、缩紧肌肉,有一瞬间甚至觉得她正像个八爪鱼一样,身旁飘动划甩的全都是自己无穷无尽的肢体——在一段漫长的挣扎之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爬,还是在走,但终于挪动了一步。
“回去,”她在喘息中,又往外挣脱了一点,低低地对自己说:“我要回去……他们都在等我……”
这句话遥遥回响起来,又落进了身周无数层空间里。
林三酒反复摸索感受着“空间跨越”,极力想要再次退回原位:这种感觉很难描述,就好像她视野中又夹杂着无数视野,每一个“镜头”里看见的都是全然不同的空间——在不知多少层的宇宙与空间里,她要找出那一条幽绿中夹杂着浅棕的狭长山谷,试图用同伴的影子,将自己的位置钉住。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比视野先一步清楚起来的,是周遭刺耳的警报声。
她此刻正站在地上……回来了吗?她在哪?
林三酒急急一扭头,还没等看清四周,脚下地面却忽然一歪,将她狠狠甩在了墙上。她被撞得头昏眼花,却连爬也爬不起来,因为她就像站在一个被不断滚来滚去的圆筒里一样——与此同时,圆筒却还在往下急跌,叫她的五脏六腑都好像被惯性抛进了半空里,脱离了她笔直坠落的躯体。
“林三酒!”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不远处喝道:“你怎么了,快答话!”
是余渊!
林三酒激灵一下,仿佛终于抓住了一根救生绳,赶紧伸手撑住墙壁,重新稳住了身体。
她果然已经回到飞船里了,却不在驾驶座上,反而远远地跌坐在了小飞船末尾。
也就是说,她是从一开始的起始点驾驶座,穿越了空间,再返回的时候,走进了后半截飞船里——仿佛还残留着清久留体温的座位,此时正硬硬地抵在她的后背上。
下一秒,林三酒突然明白自己正处于一个什么情况里了。
她被某种力量给硬生生地扯入了“空间跨越”里,有一段时间里,她本人已经不在小飞船里了——也就意味着,没有人操控飞船了。
在爬空上升的关键时刻,却突然失去了驾驶员,小飞船此刻像是被掐断了动力源一样,正在翻滚着急速下坠;天空一时在林三酒脚下,一时在她手边,仅仅是须臾之间,她已经被甩得在船舱内重重滚撞了几圈。
“林三酒!”联络器此刻也在船舱里上上下下地乱滚乱撞,余渊一声比一声急地叫道:“你说话啊!”
“我回来了,”林三酒叫了一声,撑住墙壁、拼命朝前一扑,抓住了船板上一只把手。“我没事——至少我现在没事了!”
“回来?”余渊一怔,“你去哪……算了,你先把飞船拉起来,快!”
林三酒借着一脚踹上墙壁的反作用力,就地一滚,伸长手臂,指尖狠狠地陷进了驾驶座位边缘,将自己的身体给定住了。
一直歪歪斜斜地在高空中翻滚挣扎的飞船,就在这一瞬间,却骤然直直跌了下去。
情急仓促之间,连回忆自己该怎么操作的空隙都没有了,林三酒伸长胳膊,胡乱一口气将所有操纵杆都推了上去、按亮了她也不知道起什么作用的数个按钮——飞船在重重的一震之后,引擎中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终于消失了,下降的速度顿时一缓。
她从没有像此刻一样深切地感受过,她脚底下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的万丈高空;一切都维系在一部老机器上。
林三酒气喘吁吁地爬了起来,跌坐进了驾驶座中,这一次再也不敢忘了,立刻伸手将左边第二排控制爬升稳定度的开关给打开了。
真的回来了……如果真的被从无限空间里拉下去,她面临的可不只是与朋友再度失散的命运;以她的精神强度来说,她在空间跨越中根本支撑不了不久——事实上,可能没有几个人类能支撑下去——而天知道那股力量会将她拉到哪儿才是尽头?
“稳住了,高度在重新拉升,”
余渊松了一口气,声音中仍存着余悸。他此刻听起来声音模模糊糊,像是被什么给挡住了,林三酒四下找了一圈,将联络器从客座缝隙底下掏了出来。
“我没事,”她赶紧安抚道,“你跟大家也说一声,不用担心。”
从联络器另一头的动静上听起来,似乎众人都围在了联络器旁边;直到她的飞船重新开始了爬升,她果然听见联络器里传来小小一道呼气声,好像是元向西。
“到底怎么回事?”余渊没什么好气地问道,显然刚才受惊不轻。
“说来话长……我跟你提过梵和这一个人吗?”
林三酒一边说,一边往飞船系统中输入了目的地坐标。
或许是因为刚一升空就闹出了这么大的惊险,余渊十分不放心,即使在飞船已经远离了山谷视野之后,他依然不允许林三酒关上联络器;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将自己与梵和之间的过往全都讲明白了,意老师也总算重新从稳定下来的潜意识中浮现了出来。
“在你离开兵工厂分部以后,你就再也没有遇见过梵和?”余渊严肃地问道。
“是的,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样。”
“那就奇怪了,”余渊下一句话,果然也点出了她一直以来的疑惑,“她看起来是费了很大功夫,处心积虑找上你的,怎么在失手一次之后,人就不见了?总不会是被传送走了吧?”
梵和更接近于兵工厂的造物,不完全算是人类,两次出现时也都是通过兵工厂的途径追上来的……她究竟是否需要与进化者一样传送,林三酒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了。
“我运气不至于这么好吧,”她苦笑了一声。
“你提醒了我一件事。”余渊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几分。“当初数据流管库被大洪水分裂吞噬时,逃逸出来的数据体其实不在少数……据我所知,有一些数据体正是逃向了Karma博物馆的。或许是我多虑了,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说起兵工厂分部与梵和一事时,我却忽然想起了这个。”
第2110章
认识一下?
正在平稳驶向Exodus的小飞船船舱里,有一只联络器。
从这只联络器中,余渊此时正在低低地与林三酒交谈,讲述着他对于数据体的回忆,疑惑于他被“梵和”二字勾起的,不相干的念头……他的嗓音回荡在小飞船里,飘散在万丈之上的蓝天中。
或许是出于潜意识的作用,或许是巧合,又或许是因为冥冥中不可知的力量,正在谈天的二人谁也不知道,余渊忽如其来的念头,其实就像是在暗夜大海上与另一只船擦身而过时投去的一眼;那一瞥间看见的,已经是另一个人的命运。
他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
“噢,又来了一个胆子大,不信邪的。”
坐在飞船肚皮底下一节移动升降梯台阶上的进化者,远远看见梵和朝他走过去的时候,就心知肚明地笑了起来,一扭头,往地上吐掉了嘴里刚才一直嚼着的烟草。
梵和步速又慢又稳,仿佛闲庭信步一样,却在几秒间就缩短了从大路到起降港的距离,走到了他的面前——她的阴影蒙上对方面孔时,那进化者哪怕一直望着她,也不由一怔,随即才笑了。“怪不得,原来是你艺高人胆大。”
梵和微微地歪了歪头。尽管她自认各方面都远超普通人类进化者,可是她偶尔会听不明白别人的意思,尤其是像现在这样,对方显然省略了很多前言后语的时候。
“什么?”她看对方没有解释的意思,只好问了一句。
“难道你没听说吗?”那进化者反倒吃了一惊。
“听说什么?”梵和不得不提醒了他一句,“你从头说。”
“你是要去‘十万世界移转梦’的,对吧?”那进化者左右看看,确认了一次。
“没错,”梵和点了点头。
从她掌握到的生物印记所提供的线索上来看,林三酒在离开兵工厂分部以后,可真是忙得很,好像一刻也没有停过脚。
使用生物印记追踪人,有一个最大的缺陷,就是不能把追踪者直接引去目标此时此刻所在的地方;她只能随着生物印记的引领,一步步地把目标的活动轨迹也走上一遍,而且只有梵和自己加快速度,才有希望赶上目标——偏偏林三酒似乎很爱好满世界兜圈子,在她的活动轨迹里,她好像又兜回了“十万世界移转梦”一次。
再说,目的地不同的飞船,所划分的起落港口也不一样;来到这个港口的,自然都是去“十万世界移转梦”的——不是说,那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地点吗?
那进化者笑了一笑,从梵和对于人类面部表情的熟知程度来说,她认为对方的笑是一种自嘲。
“你看看,”那进化者伸开手臂,比了一下环绕二人的起落港。“目的地是‘十万世界移转梦’诶,Karma博物馆里最受欢迎的访问地之一……平常我们这些负责运输的飞船,想要在这个港口里分一个小时的揽客时间都不容易。”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似乎是为了给梵和留下时间,让她好好地看一遍这个空空荡荡的巨大起落港。
梵和仰起头,目光跌进了无穷无尽的一片蓝天里。长风散在天光云影里,落下了一片不知从何处拾起的海鸥鸣叫;在安宁寂静的天海之间,她第一次意识到了一件事——Karma博物馆的天空,竟然是十二界中最安静的。
“如今呢,”面前穿着一条卡其裤的男人说着,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下的升降梯台阶。“我们可以在这个港口里停整整一天。我们已经停了一上午了,你是我见到的第十四个走过来的人。要知道,往常一个小时,我们就能集满一船人!”
“为什么会这样?”梵和神色清淡地问道——就算她想要刻意表现出兴趣,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摆布五官。
“看来你真的没听说过啊,”那男人再一次笑了,这次的笑里似乎有几分苦涩。“Karma博物馆世界活过来了。”
“活过来了?”梵和一怔。
“从这个世界里,醒过来了一种叫做什么‘karma之力’的力量,正在渐渐往全世界范围内扩散,不用上点意识力之类的特殊手段,人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那男人说着,似乎也难掩不高兴,啐了一口,说:“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干了什么,给这种东西招惹出来了!被碰到以后,看着对你人一点影响都没有,实际上却已经被卷入了一张因果业报的大网里……我听说,你以前遇见的人,做过的事,都会反过来,以咱们很难预料到的方式再影响你。反正总而言之,你除非是只扶老太婆过马路扶了几十年,否则你都要倒大霉。”
梵和确实是第一次听说karma之力。
“你飞船生意受影响……莫非是因为‘十万世界移转梦’被karma之力覆盖了?”她猜测道。
“对啊,”那男人平平板板地说。好像多描述此时的“十万世界移转梦”哪怕一个字,都会令他心痛似的。
“可你仍然在来往揽客……说明你也被碰到了?”
男人这一次连嘴都不愿意张了,只是点了点头。
“怪不得你这么诚实,把话说得这么直白。”梵和一点都不在乎这话别人听了会不会觉得冒犯,直截了当地说:“你被karma之力给缠上了,你当然会担心向我撒谎可能造成的后果。”
“你到底上不上船?”那男人脸都涨红了。
“上,”梵和这一个字的话音未落时,人已经跨过了那男人,走上升降梯一半了;她反手一扔,一个黑影就落在了那男人手里。“这是我的票钱。够了吧?”
karma之力如此特殊奇妙的力量,在飞船上果然也是人们最常谈论的话题之一——不过会上船的人,除了已经被碰上过、无所谓了的,其他人自然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认为它不重要;走在众人之间,谈话听得越多,梵和越不相信karma之力会影响自己。
就像脚下这艘飞船不会属于因果业报之力所能影响的目标一样,所谓人与人之间的纠缠与彼此影响,梵和自认也跟自己没关系。
她自打降生以来,就是一个工具;她与工具最大的区别,是她会思考,她与工具最大的相同之处,就是对自己用途命运的全盘接受。
正如一只锤子无法不接受作为锤子的命运一样,梵和也无法想象,自己要如何不做“梵和”。
当然,日后终有一天,她弥补和修复的速度,会渐渐赶不上积累下来的损伤和崩坏;她与人相通的部分会使她衰老,她与物相通的部分会使她破损。
到那时,梵和也会平静地与这个与她无关的世界告别,与她身上还能回收利用的部件告别,剩下的她,就会躺在某一个垃圾场里,或许还能看看天空中的云卷云舒,或许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那之前……她该做的自然都会去做,比如追踪林三酒,拿回属于自己的一部分,使自己不得不被送去某个垃圾场的日子,再往后延迟一点。
她坐在窗边,静静看着窗外云层与阳光,始终坐落在飞船上乘客们的谈天交往之外。她看起来就是一副和平主义者的模样,她不主动找事,自然也不会有人来招惹她;看样子,或许她可以一直这样静静坐到目的地了。
如果不是有一个乘客,在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忽然朝她扭过了头的话。
梵和抬起头,发现那乘客正朝她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八颗牙的,眼孔漆黑的笑。
“你好,”他从身边抬起手,手臂往前,越递越长,直直伸入了梵和的身前空气里,好像不允许她想到她可以不握手。“我们可以认识一下吗?”
第2111章
梵和的选择
梵和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时候,那只手连往后缩一下的意思都没有,依然直直地捅进空气里,离她的小腹仅有半掌距离。
在看见她的冷脸以后,那一张脸上的神色也没有半分改变:他脸上隆起的笑肌,好像是由陶泥捏出来的一样,凝固不动。八颗白色的、长方形、同样大小的牙,在两片淡红肉皮之间,平平整整地列成了一排,将他的嘴洞填得满满当当。
梵和第一次发现,自己也有比别人更像人的时候。
“让开,”她声气平淡地说,“你,和你的那几个朋友,都给我让开。”
这话话音一落,远处三三两两分散在餐厅四处的几个飞船乘客,就忽然在同一时间朝她扭过了头。
远远近近一共四张脸,不管男女,看着都大同小异——大块颧骨中间,挤着两个气孔似的小黑眼睛,仿佛随时准备好要礼貌地微笑起来。
“你发现了?”面前的男人说话时,嘴唇舌头都一动不动,好像喉咙里住着另一张嘴。“好敏锐,怎么发现的?认识一下吧?”
说着,那只手蓦然再次往前一探——却落了个空。
梵和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恰好站在两张餐桌之间,目光从四人身上缓缓划了过去。
“别逼我在这里报废了你们,”她平静地说。
“任何空间与缝隙,似乎都是她的‘通道’,”一个方颧骨女人更加平静地开口了。
梵和立时朝她投去了一眼;仅仅是这一眼的工夫,当她再转开目光时,她忽然意识到,餐厅里有什么地方好像不一样了。
……大门消失了。
大门就像从来没有存过在一样,被厚重墙壁取而代之,使整个餐厅都变成了一个封死的水泥方块;而两侧的观景窗外,是万丈高空。
“认识一下吧?”四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你们是什么东西?”梵和冷冷地问道,“为什么要找上我?”
从【万物之灵】中,她能感受到周遭环境中一切或波动或细微的变化,哪怕是某人走过后,一时还没散去的气流。所以梵和此刻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的“通道”正在被逐渐破坏堵死——尽管餐厅看起来,只不过是少了个门,其他桌椅装饰、空间排布,都与刚才一模一样。
怎么回事?
他们怎么能一动不动,就将空间堵死?
而且还不是肉眼可见的、人能理解的三维意义上的“堵死”——比如说,在桌下空间里塞满箱子,自然人就钻不进去了。
感觉上,就好像他们所在的这一方空间,被人从宇宙维度上切了下来,变成了薄薄的一片,失去了立体维度,所以她无法再在空间中创造出无数通道而行动了。
梵和忍不住扫了一眼大门原本的位置。
如果她的感觉正确……就算她击碎墙壁,也无法从这一张切片般的空间中,重新回到正常世界里吧?
这岂不等于说,他们可以随心将自己所处的任何空间,都变成“气泡空间”吗?
“我们真的只是想认识一下你,”最初的男人仍保持着同样的笑容,说:“只要我们握一握手就行,你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话说完了,还看了看同伴。“这个俗语我用得对吧?”
他的同伴中没人理会他,几双眼睛都一直只看着梵和。
“好啊,”梵和点点头,“那就认识一下。”
不管怎么说,将这四人从物理上彻底摧毁,应该就能解决了……梵和一边想,一边朝最初的男人走了过去。可惜种子能力不在了,否则的话,只要双方一接触,这个男人就会立刻被收进去、洗成人形……
她神色温和地一笑,将自己的手,送入了那男人的掌心里。
那男人面色一亮,好像他也不敢相信梵和居然真的同意了一样;随即他却顿了一顿,不由自主低下了头——与此同时,梵和刚刚抽回了自己的手。
对方的手里,依然握着一只她的手;旧手因为脱离了与身体的连接,软软地挂在那男人手上,好像一只干瘪的果实。
梵和打量了一眼那只软软的旧手,不是很满意。
自从她失去了根系以后,想要再像从前一样高效地脱去旧肢体、拔节出新肢体,就很费劲了——事实上,在刚刚没了根系后好长一段时间里,她压根就没法再抽出新肢了;如今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脱下的旧肢体反应也很迟缓。
“还可以落旧生新?”那男人不可思议地甩了甩手里的人掌,说:“我从没在数据库中见过这种生命体……你一定岁数还不大吧?有没有五十岁?应该没有吧?”
这人最叫人讨厌的地方在于,他的任何情绪都像是表演出来的;仿佛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某种运算,该吃惊的时候,他就往脸上吧唧一下贴个吃惊的表情。
……简直有几分侮辱人。
“你们拿去看看,”那男人将梵和的手扔向了他的同伴,被那女人一把接住了。“一定有不少数据——”
话没说完,他刚刚扬起、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右手,忽然迅速干扁枯黄了下去,被他的动作惯性一甩,就在半空里咔地一声,裂成了两半。一半手上挂着衰败的大拇指,低低垂了下来,另一半像是烧焦了的枯叶似的,仍然在空中微微摇晃。
枯死的机体逐渐扩张蔓延出去,爬上了他的小臂;以梵和的经验,如果他不早点下决断,那么很快,他的整个身体都会干瘪蜷缩成脆脆的一团。
“可以用旧肢体吸走水分?”那男人望着自己枯死范围越来越大的右臂,却好像遇见了什么新奇有趣的事一样,“那吸走的水分呢?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种单纯用于作战的手段,虽然有必要,可是也不算太高级的东西。”那女人依然握着梵和脱落的旧手,丝毫不受同伴遭遇影响,闭着眼睛说:“论作战手段,我们一点也不缺,而且看起来……唔,这个吸收水分的办法,是后装上去的能力。”
为什么?
梵和确定自己此前与这几个人从未谋面,仅仅是一过手的几分钟里,为什么他们就对自己的能力有了这么深的了解?
她难以不感到心惊——那女人不仅知道“枯死”技能是新近添加的,甚至还知道她的能力是需要“装”上去的,而不是像进化者一样发展出来的。
“越看越觉得合适,”那男人说着,也不见他拿出什么武器,只是活动了一下肩膀,整条右臂都掉了下去,在地面上一撞,落成了一堆枯败和饱满夹杂的肢体碎块。
“是的,”另一个同伴赞同道,“她是个开放性系统,而且她的生物性保证了她可以从周遭环境中摄取多种能量,她做不到的熵减,我们可以做到。”
“不过,有点麻烦的是,她也是从一个生物基础体上改造出来的,”那个女人说着,扔掉了梵和的手,以及她自己也渐渐枯败了的干肢。“就算我们解读了她,最开始被拿来改造的生命,我们也编写不出来。”
“所以要从头开始?”那男人点点头,看着梵和说,“你很幸运。”
不管可行性有多大,梵和也决定,要打碎墙壁冲出去试试了——尽管她还没有忘记,她此时与对方四人一起,都困在万丈高空里。
除了眼前一人之外,其他三人都站在餐厅桌椅之间;只要她尽快退到墙壁处,至少也能保证了身后的安全。
“你不要误会,”
那男人看着梵和一步步后退,安慰似的说:“我们可不是打算对你做什么。我们是想和你做一个等价的交易……你也听见我同伴的话了,对不对?我们需要你的配合,从你的机体缺损衰退程度来看,我认为你也需要我们的帮助。”
梵和挑起一边眉毛,没说话。他们看起来不是战力很高的样子,此刻却站在原地任她后退,不来阻挡堵截——为什么?
“一个雄性生命体,一个雌性生命体,相结合以后,就会产出新一代继承了父母特征的生命,但它同时也具备了许多随机产生的基因突变……演化正是由此而来。”那男人不疾不徐地说,“虽然不需要像生物一样繁衍,但是我们两种生命形式的结合,或许能够创造出一种全新的、优于原本形式的生命……最理想的是,我们不必等下一代,从你我开始,我们就可以进行这种质变。这不好吗?”
当梵和意识到【万物之灵】中捕捉到了什么微小变化的时候,已经晚了。
在男人滔滔不绝的时候,那三个依然站在餐厅桌椅之间的人,仿佛忽然一下失去了对全身肌肉的控制,伴随着闷响,接二连三地笔直倒在了地上,仿佛三个失去了支撑的空壳。
梵和还没有走到墙边,却无法再继续后退了;她好像走进了某种力场中,正在被某种东西渐渐浸透——尽管从肉眼中看来,她身边仍旧是空空荡荡的。
“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她惊怒之下,喝问道。
“我们是即将会成为你的一部分的东西,”那男人一笑,说:“而你也即将成为我们的一部分……你现在太无知了,还不知道你我两种生命形式结合后的优势。我看看,唔,原来你缺少了一个最重要的部分啊?”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少了“根系”的?
梵和死命挣扎了几下,身体的确是挣动了,跌跌撞撞走开了几步,然而那种被渐渐浸透、彻底入侵的感觉,却始终摆脱不掉。
“如果你愿意配合的话,我们可以根据你的数据,重新为你设计出一个更优越的‘根系’……”那男人的眼睛始终看着半空,好像那儿装着一切关于梵和的答案。“在有了我们的帮助后,连永生也只不过是一个机件维护带来的结果罢了……”
梵和忽然冷静了下来,轻轻笑了一声。
“我要永生干什么?”她低声说,“既然你们对我的了解,不知为何已经这么深了,那么我问你,在我陷入无法摆脱的困境,可能落入敌手的时候,我可以选择触发的对应机制是哪一个?”
那男人顿了一顿,仿佛在等待那看不见的力量告诉他答案一样。过了几秒,他终于朝梵和转过了目光。
“……‘自毁’,”他近乎平静地说。
创造出梵和的技术,不能落在外人手中,这原本是他们一早就该想到的事情才对。
那男人回头看了看,似乎在等他的同伴重新从地上站起来;仿佛接受到了什么信号似的,那个同样少了一条手臂的女人,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
“没有自我介绍,这确实是我们的不对。”她看着梵和,面无表情地说:“……我们是数据体。我们可以通过读取到的数据,重新将本体编写出来,不管那是一个物件,还是一个人。”
梵和一怔。
“任何人都有自己所执着的东西,而你的存在基础也是由一个人演变而来的。只要你同意加入我们的计划,”那女人慢慢地说:“……你就可以亲自编写出黎文溯江。你愿意吗?”
第2112章
写着K字的小巷
这一次传送后她掉下来的地方,居然是一片倾斜的瓦片屋顶,不由让万林感到几分措手不及——她翻滚着从半空中跌到屋顶上,来不及找到平衡、或抓住一个着力点,瓦片就哗啦啦地碎了,她收不住势子,顺着屋顶滚下去,砸在了地面上。
万林嘶了一口凉气,撑着摔痛的膝盖,从地上爬了起来。在刚刚一看清四周环境时,她没忍住,连心跳都漏了一拍——有一瞬间,她还以为“大洪水跳跃”出错了,把她抛回了十二界之外的末日世界里。
……是了,她很快就在冷汗中反应了过来,Karma博物馆里有自己曾去过的末日世界模型,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万林以前不知道Karma博物馆里有这一个世界;但这儿的末日模型太多了,谁也不可能把它们都打听全。
要说与万林以前经历过的世界有什么不同的话,此时白墙黑瓦之间小巷里,处处仿佛都浮动着一层淡淡的雾,总在人的眼角处漂游着;可是再定睛一看时,却空气清透、光线明亮,什么雾也没有。
附近安安静静,别说堕落种之类的危险了,连一点人声都听不见,简直不太像Karma博物馆。
不会真出错了吧?
万林顺着小巷走了一会,什么异样也没碰见,倒是在一条小巷末尾处,看见有人在地上用喷漆画了个大大的“K”。
什么意思?
看着不像是有危险的样子……只是一个涂鸦吗?
她继续换了个方向走,却又看见了更多的“K”字涂鸦,几乎每条小巷口和墙壁上都画了——“漫步云端”世界的广播系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不大灵光,所以她在过去的十几天里,一直没能听见多少十二界的最新消息,实在想不出“K”字的意义。
不过,最近的新闻还可以再打听,给客户带的东西却该第一时间送出去了;万林想到这儿,从腰间皮带扣里一划,手心里多了一只纸鹤。
“林三酒?”她对纸鹤说,“我已经拿到了你要的东西,现在回到Karma博物馆了。仍然在‘市政大厅’世界碰头,你看如何?”
只要一弄明白自己在哪儿,她就能想办法去“市政大厅”世界了;万林一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至于那一把小管子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她不想知道——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只是麻烦而已。
纸鹤果然顺利地扑棱棱飞进了天空里,阳光在它的翅膀边缘上闪起了一道金光;在蓝天下,它化成了一只小小的影子,在飞经小楼屋檐的时候,被忽然伸进空气里的手一把攥住了。
万林蓦然一惊,往后退了几步,喝问道:“谁?”
攥着不断扑腾挣扎的纸鹤,那只手往回一缩,再没了动静。
“现在就把我纸鹤放出来,”万林从腰带扣上一划,手中已经多了一根树枝模样的武器——那树枝看着新鲜得很,还带着一团团葱葱绿叶。“我还可以当作没这回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她自己也注意到了,她的嗓音隐隐有点发颤。
万林不害怕遇上劫匪,她自己也做过一两次劫匪;她止不住发颤的原因,是她总隐隐感觉这一幕有点熟悉——尽管她从未被一只手抢走过纸鹤。
“出来!”她又喝了一声。一边说,她一边伸长脖子往微微倾斜的屋顶上看——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那人莫非已经从屋顶另一侧滑下去跑了吗?
万林警戒起来,四下看了一圈。一只纸鹤不算什么,她是个谨慎的人,抓住机会往外继续走才是正经事;正当她往小巷口的方向扫了一眼时,她看见了。
在墙角后的地面上,仅仅露出了一点点的,是一排人的脚趾头。
万林想了想,转头就朝另一个方向跑。
她的战力只是中等;再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必要的战斗,就算能赢,她又为什么要费力去打?
万林的脚步一下接一下地打在地面上,时不时绕过小巷、跳上墙头,朝着这一片密集的屋巷区外跑。西边不到千米远的地方,就是很明显的另一个末日世界模型了;在跑出去以后,或许暗中那个躲躲藏藏的人为了不暴露自己,就会放弃追踪她呢?
万林匆匆冲入一条小巷,在她从两扇窗户之间跑过的时候,她眼角余光扫见了右手边窗户上的倒影:神色严肃匆忙的自己,以及自己身后那半个赤|裸苍白的人影——只有前半边,就像是赛跑比赛里的选手,才刚刚跑进摄影师镜头,两条胳膊一前一后甩得高高的,即使是惊鸿一瞥间,万林也感觉到了它的兴奋。
当她感觉到脚腕一紧、被什么东西抓住的时候,那一瞬间的万林体验到了两件事:一,她收不住势,整个人都朝前方跌倒了下去,与此同时,一个什么东西扎入了她的后颈里;第二,她脑海里突然浮起了一幅自己很久都没有想起过的画面。
她用力将铲子扎入土坑里,一脚将它踏下去,铲起了一大块土。从挖出来的深坑中,万林扫开土,抽出了一条活蹦乱跳的藤蔓,将它塞进了腰带扣里。
那是好几个世界以前的事了,她那时还在各个末日世界里辛苦地找物资。这种藤蔓在十二界能卖个不错的价格,因为在把它种下去以后,它会迅速生长,绞杀掉附近许多种威胁——她知道,或许自己不该将这种藤蔓挖干净,因为它很大程度上抑制了附近地区的堕落种;但万林依然将那一片区域里能找到的每一条藤蔓都挖出来了。
为什么自己会忽然想到这件事?
在万林的额头砸上地面、意识模糊之前,这是她浮起的最后一个还算清楚的念头。
她的身体仿佛被麻醉了一样,所有感知都变钝了,隐隐约约地,她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正在被人拖行在地上——那东西,不是人吧?
后来万林似乎失去了一段时间的意识;等她再度恢复了一点感知时,她知道自己身边多了一个人。
因为只有人,才会对她的容纳道具感兴趣;只有人——更准确来说,劫匪——才会在拿走了皮带扣以后,还要仔仔细细地在她身上拍打搜索,生怕漏掉了什么值钱东西。
番外
樱水岸出身的末日世界,大概是所有末日世界里,最独特的一个了——因为任何一个去过【梦醒仲夏夜】世界的人,都会不得不承认一点:在万千世界,茫茫宇宙之中,恐怕很难找到一个比它更美的地方。
就连樱水岸自己,也是在传送之后才恍然意识到,原来末日世界不都是像他老家一样的;在末日世界中,荒芜颓败、污糟丑怪才是常理。一个又一个的人类社会被突然终结时,能想象到的一切都陷入了近乎疯狂的败坏与无序里,伴随着丑恶血污,崩塌成了一个世界一个世界的垃圾场。
然而【梦醒仲夏夜】,恰好是唯一一个反例。
“你的名字就很美,”曾有一个被随机传送到【梦醒仲夏夜】的进化者,在目眩神迷之余,对他说过:“真不亏是出身于此的人,连名字都相得益彰。”
当时刚刚进化了不到两个月的樱水岸,不大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我们还会被传送走,是吗?”他朝那个对他十分有耐心、几乎有问必答的进化者问道,“其他的世界不是这样的?”
“咳,差距可太大了,不可同日而语。”那进化者抬起头,遥遥打量着远方地平线,喃喃地说:“如此美得像梦一样的世界……为什么会终结呢?不,应该说,这里怎么能算是一个末日世界?”
远方的暗蓝天幕下,一轮冰雪似的庞大圆月正压在地平线上,衬得远山就像是轻巧折纸一般;近处草地上低头寻食的野鹿,在冰白广阔的月色幕布下,被映成了三三两两的剪影。
其实在末日到来以前,樱水岸出生长大的这一个世界,还不如现在美;至少那时的月亮,仍旧是一个正常的月亮,小小地挂在天空里。
“怎么可能?你是说,末日来了,这里反而变成了……如今这样?”那进化者听了之后,吃了一惊,却仍没有摆脱面上那做梦一般的恍惚。“我们做进化者的,颠沛流离、朝不保夕,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没了。如果横竖都是个死,我倒宁可让这样美好的世界成为我的葬身之地……”
事实上,他后来果然也死在【梦醒仲夏夜】了。
樱水岸是在很久之后才听说了他的死讯;他曾经想过,究竟是什么招致了那一个给了自己不少启蒙知识的进化者的死亡,想来想去,他总觉得是人。
你看,在【梦醒仲夏夜】中,要分辨本地进化者和外来进化者,其实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看外貌就行了。
不管本地人在进化时长相如何——事实上,丑人似乎无法进化;不过话说回来,末日前大家就很崇尚美,在各种手段加持之下,其实也没有几个特别丑的,进化者却依旧是少数——在进化之后,都会一天天地变得愈发令人移不开眼。
每一个本地人,都像是被小心地依照各人特色,设计塑造出来的自然宠儿;有的如同清晨滴落的露珠,有的仿佛闪烁着粉光的珠贝,有的坐在一裘长裙中时,就像坐在云雾里。
简直好像【梦醒仲夏夜】不允许自己的造物之中,有不够美的存在。
如此特殊美貌的一个群体,又是才进化不久的,能力不强,按理说,很可能会受到外来的高等级进化者的觑觎或损害;因此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樱水岸每次遇见本地进化者时,都会提醒对方,什么地区出现了外来的进化者,要他们小心。
后来他就渐渐不再提醒了。
那一个后来死去的进化者,曾说过这一个世界美好得令他甘愿葬身于此;樱水岸就不大赞同这句话——美是美的,美好则不见得。
他有一句话从没说出口;【梦醒仲夏夜】有的时候,实在是在没有必要的地方上,美得没有必要——比如说,此刻从他小腹里汩汩涌流下去的鲜血。
樱水岸低下头,看着浓烈鲜红的血迅速染透了他的白T恤,仿佛无数朵开至最盛的红玫瑰,涌挤繁簇着,以他的生命为材料,绽开了另一场最激烈浓艳的生命。
有什么必要让他的死相也很好看吗?
他站在月夜雪地里,看着浓艳得近乎妖异的一朵朵玫瑰逐渐盛放在脚边,想起了自己曾经在一处悬崖下看见过的一幕:悬崖顶上是一种此地特有的白树丛,大片大片盈白树叶与淡银色树枝间,依稀睡着一个轻盈的人影;月光蒙上她的身体,流入银白与暗影里,汪成了一片雾气般的、柔柔托起她的湖面。
你说,这有什么必要?
死了就是死了,樱水岸无动于衷地想,早点分解成细菌的食物就可以了,他对于让人驻足赞叹自己死后的美感,实在是提不起半点兴趣。
“喂,你需要帮忙吗?”
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将他从失血过多的迷蒙中惊醒了过来。
樱水岸回过头,当他看清楚从阴影中走出来的女孩时,心底微微地松了口气——对方五官端正,唇红齿白,但也仅止于此了,在【梦醒仲夏夜】世界里,她实在连中等都算不上,一看就知道,不会是本地人。
“啊,你是……你是本地人。”
那女孩走近两步,不由小小地吸了口气,目光忍不住在樱水岸身上流连了好几圈。其实不怪她,【梦醒仲夏夜】世界里的美,简直是一种滤镜般的改造效果,即使是他腹间按理说应该看起来很可怕的伤和血,也变成了一个极具冲击性的、张狂激烈的艺术品。
“你看完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赶时间。”樱水岸指了指自己的小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