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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0章

    “是的。”

    清久留无声地吐了一口长气。

    “那确实是唯一一个办法了……”他仍然注视着林三酒离去的方向,低声说。“我却居然没有注意到那么显眼的一个线索……”

    “线索?”

    “靴子,”清久留扫了一眼地面,说:“我早在看见那一双靴子的时候,就该意识到的……林三酒在VIP室里把靴子扔掉了,一直没来得及换上新鞋,被抓到时脚上却穿了一双短靴……但是我那时太情急了,看见了,却没注意到。”

    “噢对,原来是这个,幸好加嘉田也没注意到。”工装员工沉默了半秒,问道:“她刚才跟你说的……”

    清久留垂下头,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手中的烟不知何时不见了。

    带着一丝苦笑,他眼睛也不转地答道:“她刚才跟我说……‘我要的一分钟,令你甘愿飞蛾扑火、忘记世界的一分钟,我已经得到了’。”

    “……我也没想到她一直没走,一直在赌厅里等着机会。”

    过了一会儿,工装员工也叹了口气,说:“潘翠究竟为你来过多少次终点赌场?她甚至已经满足了伪装成某个副本员工的条件。”

    “我也不知道。”清久留仍有点发怔。“她跟你还说了什么吗?”

    “她说了几句话,但我有点没想明白。”工装员工——或者应该说,林三酒——稍稍歪过头,回忆道:“她说,因为我们都是被加嘉田定下的入职员工,所以她变成我的样子,反而是救了‘潘翠’……可她如今顶替我被抓走了,我实在想不出,‘潘翠’怎么就能得救了。”

    清久留想了想,忽然低低笑了起来——仿佛长风吹破了云霭,重新舒展在了海波之上。

    “我大概猜到了,想不到她对副本了解这么深。”他说到这儿,角度极轻微地朝旁边瞥了一眼,低声说:“喂,你身上的物品效果已经消失了。”

    林三酒低头一看,果然又看见了自己的两只光脚。

    第2097章

    突如其来的一张饭票

    林三酒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假发的位置,又看了看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

    她以前从来没有留过齐刘海的长直发,乍一看,感觉倒影中人与她简直就不是同一个人——假如连本主都认不出自己了,刚才那一些只是遥遥看见“林三酒”的赌客们,应该就更不可能察觉到,原本应该已经被加嘉田抓走的人,此时仍然在赌厅里吧?

    “你怎么还随身带一顶女式假发?”她在往脚上蹬高跟鞋的时候,小声问道。

    清久留此时正站在两步远的地方,以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后头正忙着换装的林三酒。

    “你这属于小瞧我,”他哪怕挡人的时候,身体也要倚在柱子上,软得仿佛一个烈日下志气不高的冰淇淋。“我身上岂止有一顶假发?我有五顶。”

    “你不都是员工了吗,”林三酒小声笑了起来,“你还需要常常换造型?”

    “我发现你这个人缺乏感恩之心,你就谢谢我有假发就行了。”清久留抱怨道,“你鞋穿好了吗?”

    鞋是穿好了,这是最标准样式的高跟鞋,往脚上一套就行——这双鞋是她借由【描述的力量】改造的,复杂的也做不出来;接下来等效果消失的时候,她就还得再一次次地重新描述。

    问题在于穿上之后,她就有点不会走路了。进化者当然不至于连走路也摇摇晃晃,但她依然不得不像个老佛爷似的,将一只手搭在清久留肩膀上,弯曲着膝盖、脚直直往下砸着走,好像要把鞋跟当成钉子一样扎下去——每一步都充满了对地毯的仇恨。

    “就不能去VIP室藏着吗?”林三酒小声说,“这套行头也太难受了……”

    “不止是VIP室,你现在不能参与进任何与赌场有互动的事情里。”清久留象征性地戴上了一副圆眼镜,同样低声回答道:“进入VIP室、参与赌场游戏,或者兑换东西,都必须用到你作为‘林三酒’的身份……那就属于不打自招了。”

    林三酒一怔,急忙问道:“那刚才和余渊的联络——”

    “从技术上来说,你发出联络的时候,‘林三酒’还没有被加嘉田抓到,所以不会令副本生出警觉。”清久留低声一笑,说:“即使联络是在‘林三酒’被抓到那一刻才中断的,但同样不是问题,因为副本并不会像人类一样,从空间上去考虑两个事件的相关联程度……在很多细节上,副本那种非人式的思考模式会表现得更清楚。”

    林三酒虽然有点似懂非懂,不过总算是松了口气。“那你们刚才交谈的时候,余渊相信你了吗?他愿意照你说的做了吗?”

    “我哪知道?”清久留一脸理所当然地说,“当时时间太紧,把话说完都不太够用。我只能把该传达的讯息、能提供的帮助一口气全塞给他,至于他信不信,听完之后能做到多少,什么时候才能赶来……都要看他们自己了。”

    “那我们接下来,就只能在赌厅里傻等着他们的到来了?”林三酒叹了一口气,问道。“好不容易赚来的筹码,也用不了了……”

    “你,只能傻等着的人是你,”清久留说到这儿,朝前方抬了抬下巴。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被领到了一个人影来来往往、人声响亮多了的地方;与赌厅其他地方相比,这儿不仅是人流量大了,从玻璃大门里。林三酒还隐约听见了碗碟相撞的脆音。

    “这是……”

    “餐厅,”清久留一笑,问道:“你要是不甘愿白等的话,我可以在衣服底下偷偷塞几个麦芬,多了不行,别人会以为我有小肚子。”

    “我连餐厅也不能进吗?”林三酒几乎要发怒了——逃犯是一个什么生存状态,她今天终于体会到了。

    “菜品也是要用筹码换的啊,”清久留说,“你又没有员工福利。”

    还不等林三酒问问为什么他非要现在进去吃饭不可,这时从餐厅门口走出来了一个十分眼熟的人影;那人扎着一个马尾辫,圆脸上绽放着一层心满意足的光,正是皮娜。

    离分手已经几个小时了,林三酒也没想到,皮娜竟然还没被加嘉田带走;她惊喜之下,不由急急往前走了两步,正准备招呼她一声,却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皮娜耳朵上挂着一个与加嘉田手上一模一样的联络器。

    ……难道皮娜已经入职了?

    清久留几乎是同一时间意识到不对的,然而当他一把拽住林三酒胳膊的时候,却已经晚了;皮娜正好一转头,清清楚楚地瞧见了林三酒。

    那一瞬间,皮娜脸上又像吃惊、又带着点高兴;只不过连林三酒自己也能感觉到,她的脸上却连扬一扬肌肉都做不到——惊疑恐惧仿佛有千斤重,将她的脸沉沉地拉了下去。

    皮娜一怔,笑意从唇角消退了几分。

    “林三酒?”她犹豫着走近了一步,“你怎么……你怎么忽然换了这个打扮?”

    她这才注意到旁边刻意平庸下去的清久留,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竟然就毫无难度地移开了,好像清久留跟邻居大爷没有多大区别似的,问道:“你认识这个人?”

    好像……皮娜的态度没有什么改变的样子?

    林三酒这才感觉到心跳逐渐缓和下来;再说,如果皮娜真的会向赌场通风报信,现在再跑也晚了。她怀着谨慎问道:“你……你还没入职?”

    “没呢,”皮娜耸耸肩,有点不好意地说:“说到这个……加嘉田那小子之前来餐厅找我,没完没了地跟我说了很多入职的好处。

    “我本来是不想入职的,但是吧……他说得天花乱坠,感觉好像是一场带各种福利的三年假期一样……我一想,反正出去还要拿命冒险,留下来却可以换很多好处,而且也就三年时间,留下就留下吧。”

    林三酒眨了眨眼,看着皮娜指了指自己耳朵上的联络器,说道:“他还挺大方,给了我一张赌厅内的特殊优待卡,今天我吃饭啊、按摩啊之类的都不用筹码换了,跟我说,等我玩够了就用这个联系他……”

    她能感觉到清久留凑上耳边时,随之而来的一阵气息波动。

    “同样是抓入职,怎么你们待遇差别这么大?”他小声说,“恭喜你,找到一张饭票了。”

    第2098章

    我们为什么要去迎接他

    “……但是加嘉田如今跟你做的保证,就真的能相信吗?”

    刚才那一口咬得有点太贪心了;此刻林三酒的舌头要很艰难地绕过一满嘴的食物,才能勉强让句子成型,还得小心别把残渣喷出去。

    她上一次真正吃饭,还是在脏兮兮的办公室里,都是几天以前的事了——这一路上危机险情意外不断,自然也没工夫吃饭,直到林三酒此刻在餐厅里坐下来,看见一盘盘餐点被端上桌,肚里才突然醒过来了一群噬咬着她五脏六腑的饿狼,每一口都像是要把勺子给咬断。

    皮娜早已酒足饭饱,手间摆着一杯热茶,看着林三酒大口大口狼吞虎咽时,脸上的神色几乎可以说是接近敬畏了。

    “你慢点吃,不够我还可以再帮你叫点……”她小心地问道,“你不信任加嘉田吗?”

    接话的人是清久留。

    “我虽然与他不属于同一部门,但我对于他们的行事风格是很清楚的。”他压低声音说,“与一般自成一体、犹如独立生物一样的副本不同,这个副本规模太大了,大得可以让人在其中生活一辈子。这种副本,仅靠它自己天生而来的能量与资源,是很难维持住的……最高效、最好用的建筑元件,就是人。”

    皮娜重重地咽下了一口茶,全副注意力都被抓紧了。

    一个好演员在讲述的时候,自有一种不知不觉引人入胜的吸力;哪怕现在清久留说的不是台词,又是在扮演一个寻常平庸的副本工作人员。

    “进化者就像一个可以自动充电,自动升级的电池……比如说你用副本产生的筹码,换来了一直梦寐以求的物品,看起来好像是你赚了。副本付出去了一个货真价实的东西,却只拿回了自己的筹码,对不对?”

    有清久留主动接过去了说服的重担,林三酒一边放下心吃,一边不忘了偷偷观察他。

    清久留就像是有一个可以调整“耀眼度”的调节钮;有时他整个人如同长夜星河、冷月暗海一般叫人错不开眼,有时他能像个戴圆眼镜的寻常会计——比如说现在。而区别,似乎仅仅是他把头发用水按趴了下去,微微地驼起了背,往前平伸出了脖子,不自然地拉扯着一条肌肉……这是她能看出来的改变,或许还有更多看不出来的,一起造成了他给人印象的不同。

    “不是这样的吗?”皮娜看着他问完,忽然又说了一句:“诶,你的眼睛很好看,你有没有想过换个造型……”

    毕竟只是演技造成的改变,五官底子仍然是万中无一的,没有化妆,想要完全变成钟楼怪人也不大可能。林三酒想着,又将牙齿深深陷进了三文鱼蛋松饼里。

    “但是在你想方设法拿到筹码的过程中,你就像是一只踩着轮子不断奔跑发电的仓鼠,你的行动、你的能力、你的精力,都化作了源源不绝的电能,输送给了副本。当一个人变成员工后,他身为员工做的每一件事,哪怕是打个喷嚏,都等同于是在发电。”

    清久留好像没意识到同桌二人都在考虑他的造型问题,仍然在讲解道:“在这个基础上,你还需要为副本付出各种各样的实际劳动,作出无数改善与修缮……而副本仅仅是用你所产出的‘电源’,换出来一小部分,再提供给你而已。”

    他能否说服皮娜改变心意,可以说是人偶师一行人到来之前,最重要的头等大事了。

    皮娜亲眼见过了林三酒,林三酒想要不暴露、不被加嘉田发现,她要么就得将皮娜拉拢到逃脱行列里来,要么就得让皮娜答应保密——这也是她为什么会要来餐厅拖延时间的原因之一——可是林三酒能信任进化者皮娜,她能信任副本员工皮娜吗?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么合同期内,还可以说双方是各取所需。”

    清久留此时扮演的这一个角色,居然是滴酒不沾的,刚才还神色严肃地摆手谢绝了服务生提供的红酒,显得他好像更可靠了。

    “然而最初三年,只是一个钩子,用于把你勾住。副本的力量是侵蚀性的,我就亲身体会到了意志力一点点的软化消解,对于副本力量逐渐增长的依赖,对于外部世界的想象力也一点点丧失了……当我有一天忽然意识到,我已经有一个星期的时间,脑海里都没有出现过外部世界,外面的天、海和人,什么都没有想象过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再待下去只怕有更大危险。”

    清久留低下头,推了推眼镜。在动了真情绪的时候,要继续扮演“会计”,对他而言也不容易。

    “想象力不是幻想的能力,我们做事之前,不管你有没有明确意识到,其实都会有一个预想的过程……这是人类在世界里生存行走的一个关键能力。当你失去了对一个环境、一件事的想象……”

    清久留皱起眉头,打了个比方:“比如说你要换衣服好了。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无法预想到,你要怎么样才能把一件T恤衫挪到身上,那你就等于失去了穿上T恤衫的能力。现在对我而言,要预想如何能够真正离开副本,如何在外部世界中生存,已经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了,需要反复逼迫自己去一遍遍地想,就像是受伤后的人复健,重新学习走路一样。我认为,副本就是这样渐渐让员工们失去离开它的能力的。”

    这是林三酒第一次听见的讯息——她不由得放下了餐具,怔怔扫了一眼清久留。

    皮娜也显而易见地打了个冷颤,可是也不知道加嘉田究竟许诺了她多少好处,她仍然有几分犹豫:“那……如果我保持着警觉心,在首三年一结束的时候,就马上走人的话……”

    觉得自己可以火中取栗的人,比比皆是——否则不会连末日十二界里都仍旧存在庞氏骗局了。

    二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都有几分焦躁。

    清久留的警告与提示,其实是远在天边、很难想象的——人本来就不是有远见的动物——而加嘉田所承诺的一切,无论是舒适的生活环境、取之不尽的物品、不必再冒险的安全和稳定……却每一样都触手可及,也难怪皮娜会受不住诱惑。

    正当林三酒思考着该说点什么好的时候,从餐厅大门外突然踉踉跄跄地撞进了一个人影;在座都是感知敏锐的进化者,即使那人动静不算太大,也依然令众人都纷纷转过了头。

    “我、我有一个事要宣布,”

    那是一个体型细细长长的男人,一张脸上又红又白,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连气息都有点喘不匀了。一个服务生朝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他又看了看餐厅,好像这才想起来赌场内不许喧闹的规矩;他几乎连一点时间也没浪费,抬脚就冲到了离门口最近的一张桌子前,对桌上进化者低低说了几句话,不等回应,又掉头冲到了下一张桌子前。

    “怎么回事?”皮娜犹疑地问道。

    林三酒已经扭过了身子,看着那进化者脚步匆忙地从一张餐桌走到下一张餐桌,口中喃喃地重复着同样的一个消息,将那个消息越带越近;她甚至都不用等那人走近,就知道那个消息是什么了——前一桌上,听清楚了口信的进化者霍地站起了身,脸色发白地让一句话滑出了嘴:“人偶师在外面!”

    椅子被匆忙拉开的响声、杯盘被撞得跌倒在桌上的杂音、人们纷纷的抽气声……都在同一时间搅乱了餐厅里此前兴致盎然的安静谈笑——在受了惊的一片小小混乱里,霍然长身直立起来的林三酒,反倒不算是惹眼了。

    也有人比较理智,忙安慰身边人道:“大家不要担心,这里是赌场大厅,不可以动武的,不要害怕……”

    “他怎么来了?”也有不畏惧“人偶师”三个字的进化者,仍然好整以暇地朝那带口信的人问道:“你见了他,第一时间就想到要跑来通知大家吗?”

    “不、不是的,”那个身型细长的人,苦着脸说:“我是不小心被他抓住了……虽然不能动武,但我感觉好像他都没有怎么动手,我和另外好几个人就一起都动不了了……然、然后,人偶师,唔,大人,就命令我和另外几个人,把他到了的消息传播到赌场大厅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他说,哪怕还有一个人不知道,他都要让我后悔长了嘴巴。餐厅里现在没人不知道了吧?”

    “他为什么要——”

    那人的话还没有问完,从餐厅里一张桌子旁就已经冲出去了一个人影;哪怕被服务生严厉提醒了一句,她也没慢下多少,跑到一半,还回过头,满面笑容地朝她同伴催促招呼道:“快,快点来啊,咱们出去找他!”

    皮娜愣在桌子旁边,瞪着远处喜气洋洋的林三酒,好像后者在她眼前突然长出了八条触足。

    “等等,”

    眼看着清久留也走了过去,她赶忙也站起了身,一时间却还不肯接受命运的转折,结结巴巴地问道:“我、我们为什么要去找人——人偶师?”

    第2099章

    接收林三酒

    林三酒的高跟鞋,以及清久留的伪装,都在他们小步跑出餐厅的时候,不知何时接连掉落了下去;好像它们也知道可以退场了,已经不再是需要掩饰的时候了。

    第一个遥遥看见来人的,是正在低声说话的余渊。隔着半个赌厅、水池,和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影,他却正好面对着餐厅门口,注意力被远处的动静牵动了,目光顺势一转,就碰上了林三酒的视线。

    认出林三酒的时候,他的眼睛蓦然一亮;尽管离得太远她听不见,她却可以肯定,余渊立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站在一旁的元向西闻言腾地跳了起来,脖子上好像安了个陀螺,一圈圈地四下张望,一时却还没找到林三酒;另一个裹在黑色皮衣里的人影,顿了两秒,才从肩膀上慢慢扭过了头。

    赌厅里似乎有极短暂的一刻,什么声音也不存在了。

    从天花板下忽然饱涨起来的,急剧膨胀的真空,挤走了一切杂音与空气,好像有那么一瞬间的工夫,终点赌场忽然从稳定流过的时间线里歪了一歪,出了个小差错,落出了时间之外。

    自己的脚步震动,皮娜的抽气声,胸膛里的心跳……都在一瞬间之后突然重新清楚起来,林三酒被惊得差点叫出一声;各种情绪冲得她手心发痒,她再也忍不住,朝远处使劲挥了挥手,叫道:“我在这!”

    黑影立刻又把头转过去了。

    林三酒放下手,朝清久留笑着说:“你是怎么办到的?他们真的——居然这么快就到终点赌场了!”

    清久留朝赌厅里张望了一圈,神色里却不知道为什么,沉着几分暗灰的云霭。

    “赌厅里的变化太快了,”他只轻声回应了一句,“我担心副本会有所察觉。”

    林三酒心中一沉,这才总算不大情愿地意识到,赌厅里那一种安静沁凉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以人偶师一行人为中心,仿佛地面上有一个不断扩大的漩涡或地陷一样,逼得厅中进化者纷纷在窸窣低语中逃窜远离。

    “刚才和我通话的,就是你吧?”

    当几人跑近以后,余渊才刚刚招呼了一声,清久留就立刻压低了声音答道:“我们必须现在就动身。”

    “马上走?”林三酒问道,看了看皮娜。

    皮娜稀里糊涂地被她拽了过来,还没明白到底是什么情况,就已经迎面碰上了人偶师一行人——在那一道漆黑凝重的身影笼罩下,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该害怕好,该激动好,还是该迷惑好,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正手足无措的时候,她听见清久留说话,下意识地朝他一看,竟不由叫了出声:“你是谁啊?”

    清久留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随即才意识到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脸。

    “诶……不对,你……”皮娜也回过味来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清久留;很快,她就好像陷入了“不知道该看谁好”这一个无解的难题,都没有余力把话说清楚了。

    人偶师自始至终,目光一直钉在清久留身上——就好像林三酒压根没有在历史上存在过——直到此刻,才忽然沉沉地问道:“大巫女的身体……在你那里?”

    “我将她的身体存放在了一个合适地方,就在出去的路上。”清久留迅速答道。

    他明明与人偶师是第一次相见,但仅仅是两句话的交换,却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产生了某种暗通的、无需付诸于言语的默契。

    “有危险?”余渊问道。

    当清久留毫不掩饰真正的自己时,他轻而易举地就抓住了每一个人的注意力:“是的,我们时间紧迫。副本对于异样很敏感的,我们必须在副本发现不对之前,马上离开。”

    “果然是因为他派人到处通知自己来了吧?”元向西的生死早就被老天置之度外了,因此说起话来,也最通达不忌:“身在赌厅里的赌客却都一个个不赌了,换我也要仔细看看是怎么回事。噢对了,小酒,我才发现你这个发型还蛮好看的嘛,你这个是假发吗?”

    余渊使劲掐了掐自己的鼻梁;总算靠他才赶紧踩住了元向西的话头,及时将话题转回了正轨上,朝清久留点了点头,问道:“知道了,我们该怎么走?”

    “你们走了捷径,手上筹码应该不够。”

    清久留的话音才刚一落下,林三酒已经非常自觉地早早将自己的筹码都拿出来了——人偶师仿佛一头高坐山崖的老鹰,在他冷漠锐利的目光下,她跟余渊小心翼翼地完成了一场筹码的交接。

    任谁都可以看出来,他这一次不声不响、捏着鼻子接受了林三酒的帮助,显然对他而言是一种很大的牺牲。

    “太安静了,过于配合了,”意老师惴惴不安地在脑海里小声说道:“我估计出去以后要爆发。”

    “现在够了,”清久留看了看筹码,跟个裁判一样说。“你们三人没有进入过副本的雷达里,所以现在马上就可以兑换出离场Pass。”

    说着,他朝不远处的奖品兑换处示意了一下——世界上大概不会有比余渊更懂得关键时刻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人了,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已经招呼着人偶师和元向西过去兑换了。

    “那我呢?”林三酒问道。

    “你和皮娜都有点不太好办……皮娜,你准备走吗?”清久留转头问道。

    皮娜蓦然一惊,好像这才终于从刚才不真实的恍惚中回过了神;她花了很大劲,才总算让负责言语的中枢神经重新开始工作了:“我——我走去哪?你是……你究竟是谁,为什么……副本员工……”

    开始工作了,但不代表工作得就很好。

    “我建议你跟我们一起离开,”清久留耐心地解释道,“留下来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很大的风险。”

    皮娜咬了咬嘴唇,小心地看了一眼远处的人偶师背影,又惊得立刻转开了眼睛——就像是一个明知道自己不该去摸开水壶,却还偏偏想去摸一下的小孩子,结果挨了烫才赶紧缩回手。

    “那个……如果你们是担心我会对加嘉田说什么的话,”她目光对着清久留的喉咙,小声说,“你们放心好了,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就说我压根没看见你们。我又不喜欢他……”

    要说皮娜之前还有几分可能一起走的话,在看见人偶师之后,她似乎就已经从头凉到了脚,恨不得能退到百米开外去,再也不跟他们扯上一点关系。

    林三酒与清久留对视了一眼。

    情知不能强迫她,林三酒叹了口气,问道:“那你能帮我个忙吗?”

    “你说。”

    在她将自己的想法解释完以后,皮娜犹豫着点了点头,拿出了联络器。

    “一小时,”她对着联络器另一头的加嘉田说,“我这边也差不多了,你一个小时后来带我去入职,如何?我在大厅门口等你,好的……赌厅里的动静?就是有个很出名的进化者来了……噢,你可能不认识……对对,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了。”

    “不知道这一招能替我们争取多久,”在她挂断联络后,林三酒仍然有点不安心地说。

    “只要副本没有动作,我们只需要不到十分钟就能离开赌场,接上大巫女了。”

    话是这么说,但清久留的神色却丝毫不见轻松;他抬头看了看赌厅天花板,随即快步走近了奖品兑换处,问道:“怎么样了?”

    几人兑换离场Pass倒是比想象中快了不少,尽管赌场很不舍得放人离开,以近十种方式问了近十次“你确定吗?”,最后才终于依依不舍地发出了两张Pass——元向西作为鬼的好处,在这里就又一次体现出来了。

    “还好,你们剩下的筹码够用了,”看了看剩下的筹码,清久留低声指引着余渊,说道:“这里,在物品列表里兑一个【联邦旗】。”

    余渊对着那一件物品的文字描述沉默了几秒,才抬起头说:“但这是……”

    “她已经被视作副本未来员工了,”清久留简短地说,“也就是说,作为一个独立自主的人,林三酒是无法走出副本的。唯一一个能让我们钻的漏洞,唯一一个能想的办法,就着落在这个物品上——让她从一个独立的人,变成一个从属的物件,一个财产。

    “而且,因为赌厅中不允许进化者攻击彼此,所以哪怕是人偶师,也不能把林三酒人偶化后带走。”清久留苦笑了一声,对站在一旁的林三酒说:“所以这个物品兑换出来以后,你要自己用在自己身上。”

    或许是对皮娜仍然不能完全放心;哪怕在她给加嘉田联络过以后,也仍然被清久留以“送送我们”为由给暂时留住了。此时林三酒正在小声劝慰皮娜,试图说服她人偶师其实不可怕,忽然被叫到头上,这才一怔:“什么物品?”

    【联邦旗】

    效忠于本面旗帜的人,自动承认并拥护本旗所代表的奴隶制。如果希望自己做奴隶主的话,请将本面旗帜用于他人身上(在与自己不同种族的人身上效果达到最佳),满足条件后,则可以获得相应的奴隶;若认为自己不配做奴隶主,但是可以做一个好奴隶,请将旗帜用于自己身上,等老爷来接收。

    更多的描述和注意事项,此时倒是都来不及去看了;林三酒拎起那面红底黑叉的旗子,也有点傻眼:“谁会自己把自己变成奴隶?”

    “那说明你对人的了解还不大够,”余渊自然而然地接上了一句,“总之,倒是正好解决了我们眼下的问题。”

    “发动了物品,然后呢?”林三酒问道,“什么叫‘等老爷来接收’?”

    “第一时间把你当成财产接收下来的进化者,就成了你的奴隶主,但我目前还是员工,办不到。”清久留说到这儿,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转,琢磨了一下人偶师阴沉沉的神色,没有去招惹他,只是忽然对余渊一笑,说:“你来?”

    挑中了唯一一个负责任的成年人——清久留的眼光还是真好。

    哪怕再不情愿,林三酒也知道,她此刻没有多少选择了。就在她准备将旗子披上肩膀时,却被皮娜一把握住了手腕。

    “等等,”皮娜的脸色有点发白,小声说:“你真的要用在自己身上?你不怕……你不怕出什么意外?奴隶的意思是……你整个人都成了别人的财产,跟一个物件岂不是没区别了?恐怕跑都很难了吧?”

    林三酒怔了怔,这才意识到她指的“意外”是什么。

    她回头看了看几个人。

    元向西和清久留正在小声交谈;余渊站在她身旁,似乎已经做好了随时“接收财产”的准备;人偶师冷冷地站在几步之遥外,好像想要尽可能地与他们隔开距离,别被他们的人味沾染上身。

    “如果要说拿命冒险的话,”她低声说,“那你看见的,是我在世界上最放心把命交到他们手里的人之一。”

    第2100章

    想象不到的事

    余渊此时很犯愁。

    “我跟你说话时,你可以把头抬起来,”他一边走,一边低声对身后的人说:“而且你要看着点前面,才知道我们在往哪里走啊?”

    “是,是,对不起,”林三酒说着,小心地瞥了一眼他的侧脸,好像正在琢磨他是否生气了,“我一定好好跟着您走,决不乱跑乱动。”

    余渊又一次掐了掐自己的鼻梁。

    “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他十分疲惫地叹了口气,指了指前方带路的清久留,说:“……你看路。”

    很显然,朋友突然变成了自己的奴隶,对他而言是个很大的负担;尤其是当那个朋友处处都在以一个好奴隶的标准要求自己的时候——林三酒就是这样一个好奴隶。

    或者说,表面上是这样一个好奴隶。

    “让她走你前面,”人偶师忽然头也不回地说,“她坠在最后,是因为她想跑。”

    不愧是常年把活人变成自己财物的,就是有经验多了;余渊又叹了一口气,脸上没有吃惊,只有疲惫。

    他看也没看地一伸胳膊,果然就正好攥住了林三酒正要往外滑的肩膀——这一回,余渊也有点来气了:“你去中间走!”

    此时由清久留在前方带路,几人形成了一个松松散散的队伍;人偶师黑沉沉的影子,仿佛在大厅里撕开了一条窄窄长长的缝隙,不远不近地走在清久留旁边,所过之处鸟兽四散。两三分钟里,除了他们一行六人之外,他们见过的只有其他进化者遥遥的影子。

    皮娜不知道是因为还不到入职时间,还是因为不放心林三酒,或者是因为想多看看这一行平时看不着的人,也依然犹犹豫豫地跟在队伍最后。

    “不是说了吗,”清久留都有点哭笑不得了,“等我们一穿过出口,就可以马上替你解除效果……”

    “不,不,”

    不能以武力反抗主人的林三酒,被余渊推进了几人中间,前后都被夹住了,嘴上倒是还非常乖顺:“我没有要求,不必格外给我开恩,我很满足,很幸福,我若有来世,还愿意做余家的奴隶。”

    余渊脸上浮起了几分绝望。

    “还有多远?”他甚至都不想回应林三酒,只朝清久留问道。

    “很快了,”清久留说着,又一次抬起头,迅速打量了一眼赌厅的天花板。元向西被他的动作也勾起了头,来回看了几圈天花板,因为顾上不顾下,还不慎踩了人偶师一脚——等余渊一伸手,从半空中接下了元向西以后,白衣鬼滑下地面,咕哝着说:“这就没必要嘛……那个,清久留,你在看什么?”

    推开了赌厅右侧大厅走廊尽头的门,清久留又一次回头观察了几秒钟,没回答,却渐渐皱起了眉头。

    同样是人,可是他生出的情绪,感染力却强得几乎具有侵略性;只是看一看他的神色,都让人觉得会身不由己地跌进去、像根弦一样被挑拨着,与他同步共振起来——就连人偶师,此刻也不由浮起了几分疑虑。

    “怎么了?”余渊问道。

    “我在想,副本究竟有没有发现……”清久留没把话说完,就像是他不愿意将脑海中的想法付诸言辞,让它回响在副本的空气里。

    跟在他身后的每一个人,神色都凝重了下来。就算没人把话说出口,同样的忧虑也依然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上。

    清久留摇了摇头。“走吧,”他示意人偶师拿出离场Pass,说:“过了这道门,就可以给林三酒解除效果了。从这道门以后,就是副本力量不能控制的地域,类似于施工未完成的建筑场地……穿过这片场地,就离开副本了,所以只有拥有离场Pass的人以及他们的财产,才能走过这道门。”

    “那你呢?”奴隶林三酒也想起来要问了。

    清久留刚要张口回答,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飞快地扫了一眼后方的赌场大厅;浮上嘴边的回答,就改成了:“我们先过去再说。”

    在他推开的门后,是一片与赌厅丝毫没有半点相似的空间——没有任何灯饰,装潢和地毯;空空荡荡的粗糙水泥四壁,仿佛没有尽头一样朝远方不断伸展出去,直至在视线末尾消失成了一个点。

    人偶师是第一个抬步走进门后的,在几步之遥外停了下来。

    清久留低低吸了口气,也迈过了门——一直隐隐盘旋在众人心底深处的忧虑,终于还是没有成真;他这一步迈得顺顺利利,很快就在人偶师身边站住了脚,好像连清久留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

    “进来吧,”他的神色却没有轻快亮堂多少,仿佛不敢任自己放心,仍在暗暗准备迎接着失望一样。

    元向西怀着几分不确定,伸脚试探了一下水泥地面,仿佛一头正准备跨过公路的野鹿;感觉放心了,就迅速一头钻了进去。

    在林三酒不进去之前,余渊自然也不会进去;而皮娜站在二人后方,伸着脖子看了看门后,越发提不起要走进去的兴致了。

    “那个……”她不敢直接大声说话,尤其是不肯把人偶师的注意力招来自己身上,于是小心地走到林三酒身边,说:“我觉得我就送你到这里吧……”

    “你真的不走吗?”林三酒看了看余渊,不敢叫他听见自己接下来的话,把声气放得轻轻的:“你留下来,和我做余家奴隶有什么区别……噢,要不然我跟你一起跑了吧……”

    余渊忍不住抬起头,好像要在上空寻找救赎一样。

    “你要是不好意思对家奴动手,”人偶师隔着门,冷冷地朝余渊说:“我很愿意帮你这个忙。”

    这句话就像一个双倍播放的按钮,在短短几秒钟里,就把原本能拖上半天的事情过程都快进完成了:林三酒二话不说就迅速进了门,被大巫女的力量给原地按住了以后,余渊紧跟着走进去,将她身上的【联邦旗】给拽了下来。

    林三酒这才激灵一下,如梦初醒似的反应了过来,伴随着一口吐气,松下了肩膀。

    她抬起头时,皮娜还没走,仍然站在门边;看见【联邦旗】被扯掉了,好像皮娜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皮娜,”林三酒立即叫了一声,“我现在就可以把联邦旗给你——”

    “你走吧,”皮娜连连摆手说,“我看得出来,你的朋友都是真心照顾你。我就不跟你们走了……”

    清久留慢慢走了过去,倚在了门边墙上。

    不仅是林三酒,每一个人的目光都被他的脚步吸引了过去;皮娜和众人都产生了同样的误会,涨红了脸,看着地板,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用来特地劝我的……”

    清久留双手插在裤兜里,与其说他是神色疏懒,却不如说他是正在茫茫然地出神。

    “清久留?”林三酒叫了一声——她还在等他开口劝皮娜呢。“你在想什么呢?”

    “啊?”清久留微微一怔,好像才被唤回了神,皱着眉头慢慢说:“不……没事,我就是有点……”

    话说到一半,他蓦然折下了腰,头发滑下去,露出了一截修长脖颈。

    “你怎么了?”林三酒一惊,几步冲上去,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没事,”清久留的字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气息、声音都像是五脏六腑不断碾榨盘转才送出喉咙的,听上去颤颤巍巍。“往……往前走,是的,先往前走就行了……我没事,我只是需要仔细想一下该怎么走……”

    该怎么走?

    林三酒回头看了看,身后空荡粗糙的水泥空间,一路笔直地朝前延伸出去——哪怕是个瞎子,不需要思考也能笔直地走下去。

    是因为前方还有别的路吗?

    在她将这一个简单的问题提出来以后,清久留却迟迟没有回音。他重新站直身子,目光越过众人,空落落地投进了远处的水泥空间里,好像没有听见林三酒的问题。

    就连皮娜也愣住了,站在门边,一手扶着门框,似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转身就走的好。

    “走吧,”他低声说,“我知道,就在前面……应该就在前面。”

    “应该?”人偶师的两个字,像冰刺一样扎进了空气里。

    “是不是……”余渊回头扫了一眼副本赌场的方向,问道。

    清久留却对身边的声音充耳不闻——就好像他的全副精力,都专注集中在了脑海中某一个令人难以琢磨的问题上,以至于有短暂的片刻,林三酒甚至怀疑他连自己一行人的存在都忘了。

    从他的外表看起来,他的身体似乎确实没问题……那是怎么了?

    仅仅是往前走了缓慢沉重的两三步,清久留忽然身子一歪,竟然没支撑住自己,原地跌坐在了地上——“清久留!”林三酒惊得叫了一声,急忙伸手去拉他,“你怎么了?”

    清久留半坐半跪,低垂着头,紧攥着衣服的手指骨节都泛了白。

    在好几秒钟漫长的沉默之后,当清久留终于慢慢抬起头的时候,林三酒与他的目光一触,自己也不由脚下一软,跌坐在他的身边。

    他的恐惧……太强大了,太有感染力了,她浑身都止不住地打起了颤。

    “我不知道怎么出去,”清久留仰起脸,词句仿佛穿过空幽山洞的黑漆漆的风。“我想象不到……我该怎么才能离开副本。”

    第2101章

    描述的力量

    想象不到?

    这几个字叫林三酒的身上一层层泛开了酥麻颤栗;若不用力压制住,她真怕自己的皮肤会因此一层层地被炸碎消散。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前方的水泥空间,沉默笨拙、空空荡荡,没有半点阻碍。

    往前走而已,这需要什么想象力呢?

    就算他不知道该怎么离开副本,至少眼下这一段路,只要一直往前走就——

    她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清久留之所以会突然倚在墙上,之所以会那样艰难地才迈了几步,之所以会跌坐在地上……顿时都有了答案。

    原因是明摆着的。

    “你……不知道该怎么‘走’了?”林三酒坐在他身边,低声问道。她能感觉到,身后几人的目光都凝重地压在自己二人的头上。

    清久留低垂着头,一时间凝固住了似的,过了极漫长的数秒,他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林三酒发现她无法从自己的胸口里挖出任何一句话。

    她回想起了清久留在餐厅里时打的比方;假如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应该怎么把一件衣服套在身上,那他就等于失去了“穿上衣服”这一个能力……难道同样的逻辑,也能用在“行走”这么基本的功能上吗?

    “不会走也不要紧,代步方法有很多……”元向西略带迟疑地开了口,说着说着,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他也是一个机敏聪明的人,想必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恐怕远不止于清久留丧失了行走的能力。

    副本要的,是清久留“无法离开副本”——也就是说,行走只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已。

    除了“行走”之外,清久留肯定还丧失了对其他一些事情的想象力;只不过林三酒实在想不到会是什么,她也没有勇气发问。

    他曾说过,副本会以潜移默化的方式,使员工忘记外界、长久地留下来;如今看来,副本竟也可以加大力度,在短短数分钟里就使人强行完成这一过程。

    副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清久留会产生后遗症吗?

    “明明就差一点点了,怎么会突然之间……”她喃喃地说,一时暗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再提早几分钟,只要再多几分钟,可能清久留就已经迈出门了。

    “不是差一点的问题。”清久留摇了摇头,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往下坠,缓缓坠向某种黑渊里。“它一直在等我走进这道门……它知道,它不能让我的崩溃出现在赌厅里,不能被所有人亲眼目睹。”

    林三酒闭了闭眼睛。

    “我走给你看,你试着再模仿学习怎么走路,行吗?”她问道。

    “……我其实还是会走路的,”

    清久留又摇了一次头,慢慢地说,“只要我回头,我的脑海里就能自然而然地出现我站起身,迈过那道门,走回赌厅的一幕幕。只有当我看着前方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才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就好像……我的大脑,我的思维,被切断成了悬崖。往前多想一步……我就落入了什么也不存在的虚空里。”

    死寂填补了他话音落下后那一段令人心悸的空洞。

    林三酒忽然想起什么,忙转过头,像看救命稻草一样看着人偶师,颤声说:“大巫女她……”

    人偶师顿了顿,沉默着垂下了眼皮,深蓝近黑的亮粉光微微一闪。

    ……大巫女也没办法。

    “我最讨厌这种躲在角落里操纵人心志的手段。”余渊声音沉沉地,显然生起了止也止不住的怒火。“他失去的想象力,我们大可以出去以后再想办法挽救,但是现在,我就是要扛起他走,这副本能拿我怎么样?”

    说着,他已经大步走到了清久留身边。“我们边走边想办法,”他干脆利落地说,“但是你不能——任何人都不能——被副本这样侮辱。”

    余渊说到这儿,忽然一把扯出【联邦旗】,扬手扔向了门外呆若木鸡一样的皮娜——她好像完全被摄住了心神,一直愣愣站在外面,都忘了自己还有一截脖子伸进了门里;直到【联邦旗】落在头上,她才被惊得小小叫了一声,急忙抓下了旗子。

    “发动它,”余渊简短地命令了一声,随即没再看皮娜,转头示意林三酒与他一起,准备一人一边地将清久留架起来。清久留闭上眼睛,额上微微泛开了一层冷汗,却再次摇了摇头。

    短短数十秒里,他已经摇了三次头了;就好像……就好像他除了摇头表示不行之外,甚至连对于思考的想象力也丧失了。

    “就算你们现在可以拖着我走……”清久留哑声说,“拖到了必须要停下的时候,拖到了要接上大巫女的时候……你们能怎么办?我连大巫女的身体在哪里,怎么带上,都完全想不到了的话,你们拖上我,又能起什么作用?”

    余渊忍着怒气反问道:“不这样,你说怎么办?”

    清久留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

    “有一个办法……”他低声说。

    人偶师垂在身边的手,忽然微微屈张了几次五指,仿佛一潭黑水被某个细微的声音所搅起来的涟漪。他忍耐着什么似的,低低哼了一声,令林三酒浑身一颤。

    还不等她想明白人偶师是什么意思,只听清久留开口了。

    “只要我回去……我就能够恢复……至少恢复一部分的思考能力。”他望着地板喃喃说道,“只要我回去,我想,我应该就能够告诉你们去哪里接上大巫女的身体……”

    大巫女莫非也在同一时间意识到了清久留的办法?

    林三酒不知道,她此时无法从清久留的身上转开目光。

    “对于我来说,在哪里度过余生或许都是一样的。”清久留抬起头,轻轻地笑了一下,说:“与末日世界相比,在副本里醉生梦死,显然更加安全惬意一些,对吧?”

    余渊面色凝重地回头看了一眼人偶师,好像想问一问他或大巫女的意思;元向西的一排白牙咬在手指关节上,似乎也在苦苦思考着解决的办法。

    “你们没有多少时间,”清久留似乎已经替他们下了决定,“如果我现在马上掉头回去,你们仍然有一线逃离的生机,可是再拖下去的话——”

    “闭上眼睛,”

    林三酒冷不丁地叫了一声,切断了他的话头。所有人都因为她的话怔了一怔,但是此刻身外的一切对于林三酒来说,都成了恍恍惚惚的不真实;她只记得一件事,要将清久留从副本中救出来——除此之外,任何其他的顾虑,犹疑,任何情绪,都是没有意义的。

    “什么?”清久留看着她,说:“你——”

    林三酒的双手合拢在他的脸颊上,声音虽轻,却更坚决地说了一遍:“闭上眼睛。”

    清久留的睫毛颤了几下,慢慢地合拢了,遮住了那一双好像藏着星海似的眼眸。

    “你在餐厅时说过,这些年来你一直在逼迫自己,反复想象着离开副本、想象着外部世界,作为一种对副本的抵抗。”她感觉到清久留微微一动,似乎想说话,抢先一步低声说:“我知道,你现在已经没有抵抗的能力了……那么我来。你把你的注意力,放在我的声音上,你什么也不要想……我来替你描述外面的世界。

    “我们驾驶飞船来的时候,一半天空里是灰沉沉的云层,另一半是蓝天。那蓝色很浅淡,很微弱,好像吹一口气就会散去,化作白茫茫的云雾。海浪被风吹碎了,碎成无数层蓝色,小小的浪尖上缀着一点点天光……你记得蓝色吧?近似于墨一样的蓝,通透的碧蓝,泛着绿意的蓝……”

    她说话时放下了双手,手心里闪现出几张卡片,被她紧紧握住了。

    “在那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海上空,在低低沉沉的天空之下,我曾经见过一团明亮的白火,是一艘飞船爆炸时绽放出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空。决定自爆的那一个人,曾经在一处天台上种过青菜,曾经小心翼翼地从菜叶上摘下过一只蜗牛。你记得蜗牛吧?”

    清久留紧紧闭着眼睛,睫毛仍在发颤。

    “我和他是在‘十万世界移转梦’那里遇见的,都是因为人偶师。”林三酒说着说着,也微笑起来,慢慢将那一处海面上的景色描述给他听:从蓝天下悠然划过的雪白海鸥,从海鸥之间滑翔而过的进化者;海边公路一望无际;偶尔有获得了飞行许可的星舰与飞船,缓缓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最终消失在云里。

    她描述的不止有大海。

    “Karma博物馆是那么大的一个世界……”她柔声说,“在那么大的一个世界之外,还有那样无穷无尽的世界,无穷无尽的宇宙。我有好多朋友,想介绍给你认识……我想让你也体会一遍在意识力星空里,化身星辰旅行的办法。”

    元向西在身后低低地吸了一声气。

    “现在你可以睁开眼睛了,”林三酒说。“这里可供我发挥的东西不多,但是我想这样大概是足够让你重新拾起一些想象的能力了……”

    清久留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坐在闪烁着碎芒的海浪之上,头上是巨大璀璨、横穿夜空的银河瀑布。

    在星夜与大海交际的远方,是一条长长的海岸线;属于人类的灯火,如同大陆上一片起伏连绵的光网,与星空交相辉映。

    第2102章

    白雪公主大巫女

    因为林三酒和余渊正一人一边地扶起了清久留,所以当皮娜鼓足勇气,一咬牙将【联邦旗】披在身上发动了、变成奴隶以后,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门里此时能够接受自己的人,居然只剩下了人偶师。

    即使林三酒描述出了夜空里的星河瀑布,脚下摇荡起伏的大海,创造出了如此壮阔浪漫的景象,也丝毫不能让人偶师看起来多半分人气、或有半点可亲——他站在海面上,远方海岸线上的灯火将他的侧影衬得更加凝黑单薄,反倒像是某种刚刚从漆黑海波里升起来的,会在幽暗之中吞噬海船与水手的妖魔。

    十二界里有一个传闻是,他的皮衣都是用人皮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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