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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5章

    “你不是要关闭这一部分的系统吗?”林三酒半晌才从冲击里反应过来,问道:“为什么它还能继续生成这些影像?关闭不了的话,我们可以把这些仪器都破坏掉。”

    余渊没说话,却双手握住机器边缘,将它使劲往旁边一拽——在“呛啷啷”的金属摩擦声中,林三酒眼前露出了它后面的那一排机器;或者说,原本应该出现在它身后的机器。

    她分不出自己眼前的碎块,原本究竟是多少台机器了;余渊在破坏的过程中,显然非常仔细,目光所及之处,她看不见一根还完整的电线,一块没有碎成至少两半的芯片板。一堆小山似的碎块,足足堆到了她的大腿处。

    “没有用,”余渊仍旧平静,但他此刻的平静与作为数据体时的平静相比,不太一样,像是紧紧绷起来的一张布,表面平稳光滑,每一根纤维都被伸扯到了极致。“我破坏了这一部分的中枢,我以为对于新闻娱乐和教育内容的制造,也会因此停下来。”

    “为什么没有停?”林三酒愣愣地问道。

    “‘奥夜镇长’系统自动将负责民生镇务的另一部分计算能力,划拨过来,代替了我破坏的模块。”余渊解释道,“也就是说,‘新闻娱乐和教育’是系统中最重要、最优先的部分,什么水电暖气都不如这个重要,我破坏一台机器,就有另一台机器放弃原本的任务,顶替上来。

    “最重要的是,虽然‘奥夜镇长’系统生成了这些东西,可是生成的程序却是一个互相喂食的过程。”

    林三酒太多不明白了:“互相喂食?什么意思?”

    “‘奥夜镇长’系统不是成熟的AI,没有自我意识,它只是根据一些基本原则在行事。比方说,当枪声响起后,有家住得远的人,在公共屏道上问‘刚才是不是有人放烟花了?’,然后一些镇上地位较高、说话较有分量的人,开始站出来说,他们听说镇上在筹划庆祝活动。‘奥夜镇长’系统立刻从众说纷纭里抓住了最合适的解释,发布了庆祝活动的公告,然后在镇民的不断传播之中,庆祝活动成为了‘现实’。”

    余渊叹息着笑了一声——在他们之前和管家来回扯皮的时候,嗡嗡作响的庞大机器群,一直在运转工作。

    “除非我把地下大厅所有机器都毁掉……可是那样一来,就像管家说的,花生镇镇民的民生就完全保障不了了,混乱、死伤都在所难免。”

    “管家”二字终于让林三酒一个激灵,想起来自己回地下大厅是干什么的了。

    说来也怪,她原本以为此时此刻又是一个“关键节点”,但是直到她把管家被杀一事说完了,让她选择余渊行为的关键节点也没有浮起来。

    “镇长府里住着的人,究竟是镇长、克朗还是管家,并没有任何分别,”余渊皱起了眉头,神情凝重了:“因为实际上维持花生镇运转的是‘奥夜镇长’系统,所有花生镇镇民相信的都是‘第十七代镇长’……从克朗今夜的行动来看,他恐怕对‘奥夜镇长’系统的存在一清二楚……”

    林三酒猛地抬起了头。

    “掌握了‘奥夜镇长’系统的人,就掌握了花生镇,”她喃喃地说,“克朗只要做一个影子控制人就行了。这也就意味着……”

    克朗在取得了对镇长府的控制之后,第一个来的地方,就会是——

    念头转到这,一群人的脚步声、机枪轻撞声,已经如潮水般涌下了楼梯;伴随着一声“这里”的命令,一连串枪声登时响了起来,波荡回击着地下大厅的每一面墙壁,将林三酒和余渊二人牢牢地困在了中央。

    第2009章

    不具备议价能力

    谁也没想到,第一个从门外探进来的,竟是管家的脑袋。

    林三酒和余渊此时正分别蹲在两台仪器后方,从林立的金属灰影之间,悄悄探出目光,盯着地下大厅的入口——也是离开大厅的唯一一个途径。当她认出管家、心中一惊时,却见管家脑袋软软无力地在脖子上摇晃了几下,随即跌了下去。

    尸体湿漉漉的皮肉拍在地上,听起来就像砸了一颗烂西瓜。

    “怎么连个尸体也抓不住?”有人训斥道。

    从涌进门的警卫之中,有两人赶紧重新抬起了尸体,一个抱头一个扛脚,在同僚们持枪站好警戒位的时候,吃力地将管家尸身给挪进了远处一排排机器之间。

    余渊朝她示意了一下,悄悄地猫腰站了起来。

    “干什么?”林三酒没明白,以口型问道。

    这个时候,克朗长官也在众警卫拥簇之下,慢腾腾地走进了大厅里;也不说话,他以手一挥,立刻就响起了匆忙而殷勤的脚步声。也不知道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在好一会儿窸窣杂音以后,只听“滴”地一响,有人说话了:“长官,果然是得用他的生物印记。”

    “嗯,”克朗冷冷一笑,“上代镇长可够糊涂的,这么重要的东西,居然托在一个低等人手里。”

    “您看,解开以后,我们就进入了……”克朗下属的声音低了下去,后面模模糊糊说了什么话,林三酒就听不清了——他们离二人藏身之处还远,可是余渊却在一点一点地往后退,冒着会被警卫从空隙里看见的危险,不知道正在寻找什么。

    林三酒犹豫了一下,也无声无息地站起来,看了一眼外头警卫的位置,快步挪到了下一台仪器后方,以气声问道:“你在干嘛?”

    余渊示意她跟近一点,随即在身旁机器上轻轻按了几下;林三酒仍不知所以的时候,余渊点点她的肩膀,朝布满了屏幕的那一面墙壁扬了扬下巴。

    “我刚才就发现,有一个子操作系统被锁起来了,需要指定人物的‘授权’。”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像是梦里产生的幻觉。

    在成百上千、内容各异的屏幕里,谁也没有注意到,靠近地面的一块屏幕上,突然“啪”地黑了一下,再亮起来时,却不是花生镇镇民的动态了,反而是一行行、代码似的数字与文字,叫人看不明白。

    林三酒看不明白,余渊却似乎无师自通。他一边盯着远处的那块屏幕,一边操作调试着身边的仪器;几分钟之后,克朗属下结结巴巴的声音就传进了林三酒耳里——“长、长官,现在暂时更改不了生物印记……好像得需要上代镇长的一个密码……”

    她不由看了余渊一眼。“是你?”

    余渊侧过头,背后满墙壁屏幕的各色光芒,将他的面庞与唇边的一点点笑意,都染出了一线淡白光晕。

    “他们替我解开了子系统,”他低声说,“但我还不知道那子系统是作什么用的。”

    “为什么单单锁住了一部分?”林三酒耳语道。

    “我也不知道。”余渊皱起眉头,说:“‘奥夜镇长’系统里最优先的模块,可以说有两个;一个你已经知道了,另一个是对镇上武力机构和警备人员的管理模块,虽然重要,可是占据的计算能力却不多,一般都没有多少活动。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比这二者还重要,必须要靠生物印记锁起来……”

    他话没说完,一个年轻得几乎才脱离孩子气的男音猛地叫了起来:“长官!长官!”

    二人俱是一惊,循声听了听它的来源,都同时意识到了不妙——那个年纪很小的警卫喊叫起来的地方,似乎正是那一堆被余渊破坏的机器附近。

    果然,他紧接着就叫了起来:“这儿有好几台机器都、都被打烂了!”

    这一句话,就像是骤然拉开的幕布,将这一出戏剧带进了它的第二幕。

    仅仅在须臾之间,地下大厅里所有的警卫都动了起来;伴随着一道一道的喝令声,众人迅速重新集结、重新调配,以两两一队的形式,眨眼之间就散布了大半个地下厅。

    林三酒感觉自己还没来得及反应,四处就都响起了呼叫声——“找到了!这边有人!”“是那两个镇外的暴徒!”

    随着喀喀的声响,从机器形成的走廊之间,几乎是每一个空着的方向上,都有一个个黑漆漆的枪口举了起来,遮挡住了持枪人的一张张脸。

    二人紧紧攥着枪,一时都不敢动了;谁都怕稍微一点动静,就会触动警卫们紧绷着的神经,让子弹从四面八方流泄直扑而来。

    好在他们还没有得到开枪的命令。

    “先不要开枪,”克朗的声音正在逐渐接近,“让我看看这二位是什么人物。”

    等他看清楚林三酒和余渊的脸时,他一点惊讶都没有浮起来——就好像他早就知道,刚才跟在管家身后的“新员工”正是混进镇子的暴徒之一。

    “我刚才在楼上找了你好一会儿,”克朗冲林三酒笑了一笑,垂下来的皮肉形成了深深的两条法令纹。“想不到你竟然找到这里来了……不愧是专业的私募兵,你们的情报很准确,嗅觉也很灵敏,只可惜,还是被我们及时抓出来了。”

    余渊在身边不可察觉地稍微动了一下,投来了一眼。

    几乎是出于本能一般的默契,林三酒立即稍稍一转身子,将他挡住了大半,随即扬起眉毛问道:“私募兵?你在说什么东西?”

    “装什么傻?”克朗与二人站得远远的,身旁好几个举着枪的警卫,因此看上去波澜不惊。“我们早就得到消息了,你们想要趁今夜的庆祝活动,破坏秩序、恐|怖袭击……”

    “什么庆祝活动?”林三酒简直也快气笑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这番话是说给谁听呢?”

    以克朗的身份地位,他自然不可能乖乖吃下“奥夜镇长”系统喂给他的消息;他身边警卫显然都是亲信,何况身在现场,也不会相信一墙之隔就是什么“庆祝活动”——克朗总不会以为,他能把林三酒二人给说迷糊了吧?

    克朗看着他们的神色,仿佛他们不是人类,却是两头牛羊,或者什么更低等的动物,离人类智力还有很远的距离。

    “说给谁听?你错了,”克朗慢慢地说,“这就是今夜唯一一个正确标准的叙事,就是事实,不需要说给任何人听。”

    林三酒被噎得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克朗又说道:“虽然你们威胁要将我们镇上的水电粮运等系统全部破坏,并且已经破坏了一部分,但是邪不胜正,我们不怕一时的损失和代价,今夜在抗争中胜出的一方,最终会是我们花生镇。”

    原本林三酒确实准备威胁来着——“放我们走,否则我拼了命也要毁掉你们的‘奥夜镇长’系统”——不料威胁还没形成词句,就被对方先一步叫破了,而且还抢先摆出了大义凛然、临威而不屈的样子,叫她反倒没主意了。

    尽管她不知道余渊究竟能在枪口包围之下做什么,她却依然知道自己要尽量为他多争取一些时间。

    “你们的系统……”想来想去,林三酒只能问道:“难道你不怕系统被破坏,你们镇子上陷入无秩序的混乱?”

    “看来你对‘奥夜镇长’系统的误会很大啊。它们不过是一些信息处理机而已,真正产生信息的源头可不是这里。”克朗笑了,“就算我此时此刻把你们和机器都一起打成碎粉,只要我明天从镇外再买进来一批,把管道电线接上,就可以把断了的事务重新继续下去……这中间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向你保证,都可以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2010章

    第二次的黑山

    怎么办?

    林三酒立在原地,只觉眼前一个个黑色枪口,仿佛一个个钉孔,将她和余渊的生路给钉断了。他们浮在小小一片孤岛上,不管她怎么四下张望,也看不见跳出包围的办法——偏偏身后的余渊一直安安静静,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只剩她独自面对克朗。

    或许克朗只是在虚张声势,可是她没有足够的把握,拿己方两条性命冒险。

    “你想怎么样?”林三酒话一出口,立刻就后悔了。这几乎是在承认,她没有别的对抗手段,只能听从对方安排了。

    果然,在警卫防护下的克朗,面上露出了胜利似的微笑。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么多,而不是立刻将你们打死么?”

    林三酒心中一沉。“为什么?”

    “因为现在将你们处死,还不是最好的结局。”他摇了摇头,说:“我们的镇民需要亲眼看看,这些勇武的小伙子们——”

    他说到这儿时,在身边比了一圈;肉眼可见的,那些持枪的警卫们都挺了挺腰。林三酒头一次真正看清楚了他们的面容:年轻,平淡,灰瘦,最触目惊心的,是他们盯着自己时,眼中浓烈赤|裸的仇恨与厌憎。

    如果不是克朗没有要求他们开枪,他们一定早就用子弹让二人跳起舞了——如果他们没有更毒辣手段的话。她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被陌生人憎恨到如此地步,她却连原因都想不出来。

    “……是如何不怕牺牲流血,尽忠职守地守卫住了花生镇的。”克朗继续说了下去:“花生镇承平日久,你们的出现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让镇民都看看,镇子每一天都在面对着什么样的威胁和风险,我从什么样的人手中保护了他们……”

    林三酒冷笑了一声:“具体看什么?怎么看?”

    “看你们在电视上认罪。”克朗摸了摸下巴,说:“如果你们悔悟了,肯认罪,我也可以网开一面,将你们的死刑改成牢期。你们不愿意,当场打死了,把尸体拎出去,效果总是没有那么好。”

    假如可以将那张说话时颤动褶皱的皮肉给撕扯下来,以林三酒此时的怒火来说,她是不会有半分犹豫的。有一根神经不住地冲撞着她的眼球,好像除非视野变成血红就不罢休;林三酒慢慢地转过脖子,将包围着他们的警卫队仔细看了一圈。

    二人左右两侧,各是一排机器;在机器形成的走廊上,有两群镇警一前一后将他们堵在中间了。还有更多的,散布在几个斜角的方向上,有的她只能看见一线侧影,有的完全从她视野中被挡上了。

    “怎么样?”克朗问道。“你们现在悔改,还不算晚。”

    就在这个时候,塑形的“关键节点”浮了起来。

    第一次,林三酒竟不知道需要自己作出的决定,究竟是什么内容——或许是因为余渊一直没有机会与她交流,她不知道余渊具体发现了什么情况;她只是模模糊糊意识到,余渊需要做一个决定。

    一个是否为了渺小可能性,而冒上致命危险的决定。

    假如不做出这个决定,那他们活下来的唯一办法就是电视认罪;他们自然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虚与委蛇,寻找脱身办法,只不过……

    这不会是余渊的做法。

    “我选择认罪,”

    余渊的声音从她身后清楚地响了起来——林三酒意识到,节点结束了。

    他绕了一步,与林三酒并肩而立,紧绷着的声音听起来近乎平静了:“没有第一时间给你的头打烂,确实是不容小觑的罪过。”

    在这句话的意义真正渗入众人脑海、在克朗反应过来以前,余渊突然重重在身旁机器上踹了一脚——虽然早在镇警将他们围在枪下的时候,他们就被命令着把枪丢下踢远了,但是这蓦然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听着竟丝毫也不比枪响更温柔。

    “趴下!”

    在这两字传入耳里的时候,林三酒早就被余渊一把推在后背上,与他一起跌向了地板。

    她的身体还没触及地面,不知多少子弹已经带着怒火,在空中交织出了一片呼啸弹网,从二人头上急擦而过,扑向了他们身后;克朗拔高拔尖了的怒叫声,迟了一步才从大厅中响起来:“停火,傻X,停火——”

    伴随着林三酒和余渊一起跌在地上的,还有前后几个被对面友军枪火给打了个正着的镇警。好几具人体陆续砸在地上,闷响如同血一样溅起来,混杂着惊叫和混乱——余渊急急一拽林三酒的胳膊,低声叫道:“机器!”

    机器?

    林三酒愣了一愣,随即立刻明白过来了,保持着半伏在地上的姿势,身子一转,一脚就将前方一台机器给踹进了走道里,徐徐歪倒下去,正好砸进了对面另一排机器上,停住了——几道没来得及收住的枪火,“砰砰”地打进机器的另一面,却都被它给拦下来了。

    与此同时,余渊也如法炮制,在二人身后制造出了同样一道掩体。他们将旁边的机器给推倒了,拦住了前后,自然就在左右两形成了缺口;二人对视一眼,不等外面的镇警重整阵脚,立刻猫着腰,从缺口间滑了进去,躲入了一排排机器之间。

    “平时一个个好勇斗狠,谁见谁怕的样子,怎么,遇见会回手的就傻X了?”克朗的怒骂声回荡在大厅天花板下,一句比一句难听:“我让你们动了吗?你们死了我明天就能再找来两倍的人,打烂了我的机器,把你们全家家产都充公了也不够的!”

    “长、长官,我们现在怎么办……”

    “还不去找,钻进去找!等抓住人了,把枪口压在他们脑袋上按板机,别伤了我的机器!”

    犹豫了一瞬间,镇警们的脚步声就四下铺展开了,带着几分戒备,夹杂着“你去那边”、“我们在这里搜”之类的吆喝声,逐渐向二人藏身之处来了。

    他们此时正并排站在一台形状像街机一样的机器下;每隔一两步,就是一台同样的机器。

    “不愿花钱只是一方面,”余渊在林三酒耳边,以气声说道:“克朗不愿意伤到机器,还有另一个原因。”

    林三酒想问一声“什么原因”,但就在这个时候,她一转头,看见从余渊的面颊旁,正缓缓伸出一个黑色的管子。

    她觉得自己花了一段极漫长的时间,才意识到了此时此刻是什么情况。当她的身体动起来的时候,好像齿轮终于卡到位了、开始转了;她纵身朝余渊身旁一扑,一只手如同闪电般激射而出,重重地攥住了那只被端进半空里的枪管。

    连林三酒都有点惊讶,她的反应居然还是比镇警快了一步。

    她抓住枪管之后,顺势将它朝自己的方向一拽,果然从机器后方拽出了一个踉踉跄跄的镇警;余渊此时早已明白过来了,尽管被夹在二人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却丝毫也不影响他的肌肉发力,踏上一步,行云流水似的一拳就砸进了镇警的脸里。

    那人的嘴唇被自己的牙给割破了,痛叫声湿漉漉地含在血里;林三酒劈手将枪抢了下来,在半空中一转,枪托精准地打上了他的太阳穴,将他送到了地面上。

    “我听见了!”不远处有镇警惊叫起来,“那边有动静,快快——”

    脚步声载着人影,从一排排机器的间隙里,像黑色潮水一样朝二人涌了过来。

    “给我,”余渊低低地说了一声,林三酒立刻将枪按进了他的手里。

    她的枪法不坏,可是和余渊比起来,却简直像是在闭眼碰运气;在二人扑向地下大厅的入口时,凡是不幸暴露在余渊视线之内的镇警,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成了倒向地面的一具死尸。

    他准头惊人,覆盖的射程又远,只是从机器后换个方向射击几次,造成的效果就好像是死尸正在遍地开花。惊慌、愤怒、猝不及防的呼喝声,此起彼伏地交响回荡在大厅里;一时是克朗的命令声“保护我!”,一时是警卫的惊叫声“他们在哪儿”——在混乱之中,林三酒和余渊已经悄悄地跨过了管家最初的横尸之处。

    “把枪拿好,”余渊飞快地将管家拎了起来,随即将尸体扑头盖脸地压在了一台巨型机器的凹槽里。

    “你在做什么?”林三酒看了看咫尺之遥的大门,“我们得赶快走了。”

    “给我五分钟,不,三分钟,”余渊头也不回地说。

    别说三分钟,哪怕是三十秒,林三酒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住。远处已经有人发现了他们;只是忌惮于余渊的枪法,正缩头缩脑、通过不断找掩体的方式,慢慢朝二人逼近。她几次放枪,没有逼退对方的步伐,却只在机器上弹出了火花,反倒浪费了子弹。

    “还没好吗?”林三酒心急如焚地催问了一次,随即却发现,他们已经错失了逃走的机会——好几个镇警不知何时悄悄从大厅一侧绕了上来,他们的枪口正好对准了林三酒二人,也覆盖了大厅的短短一段路。

    “别动,”为首的警卫显然记得克朗的命令,喝道:“从处理机旁边走开!”

    余渊喘息着,仍旧看着仪器的操作台,低低地笑了一声。

    “准备好走了吗?”他仿佛看不见那些镇警似的,只对林三酒轻声问道。

    “怎么走?”林三酒有点茫然了。

    “这样,”余渊说着,忽然伸出手,在操作台的一个按钮上一拍。他的动作不重也不快,反而带着一种日常气,好像这是一件生活中早已做过不知道多少遍的小事。

    刺耳的警报声登时撕裂了空气——下一秒,地下大厅以及头上的镇长府,都被甩入了剧烈的摇摆震颤之中,连视野都被迅速震花了;警卫们东倒西歪地跌到了地上,惊呼声被淹没在头上簇簇溅落的尘沙里。

    “你知道‘奥夜镇长’系统里唯一一个被上了锁的模块是什么吗?”

    余渊的声音,在一片兵荒马乱、地动山摇里,仍旧清晰地传进了林三酒耳里。

    “围住花生镇的黑山……是一道人工屏障。我刚才,将它降下去了。”

    第2011章

    绝境里的归家路

    可能从竖立起黑山的第一天开始,花生镇就不打算把它再降下去了。

    自从被困花生镇以来,林三酒从没有听过任何人提过,黑山并非天然存在;黑山就是黑山,一直立在天幕下,将花生镇牢牢包围起来,与世隔绝——在不知道迭替绵延了多少年的花生镇历史里,“黑山是人工屏障”这件事,已经早就被遗忘了。

    二人趁机逃出镇长府的时候,从每一块打开了龟裂细纹的地砖、每一次震落了油画花瓶的颤抖里,林三酒仿佛都能看出黑山是如何与花生镇融在一起的:深埋于地下的巨型机关,慢慢地、艰难地转起了落满灰土,布满锈迹的齿轮;覆盖镇子与黑山的土层,树林,根系,砖石,都第一次受到了惊扰,震颤着,被撕扯断裂成了两半。

    她和余渊逃离的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因为克朗一旦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登时慌得将二人都给抛在了脑后;林三酒模模糊糊地听见了他几乎快要和花生镇地面一样撕裂开的喝令声:“都别跑,这不是地震!快,进入系统,把它给我升回去!”

    “升回去是可以的,”

    余渊以肩膀撞开了一面伪装墙,拉着林三酒冲了出去,在二人跑过摇摇颤颤的镇长府大厅时,他在砂石飞扬中大声喊道:“但是要等它完全降落归位了之后,才能重新升起来。你猜,这么庞大绵长的一座山脉,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完全降落,再上升?”

    林三酒一头扑入府外墨黑的夜晚里,回头遥遥扫了一眼远方时,她再也抑制不住体内那一阵痉挛般强烈的冲动了——或许是死里逃生的紧张,或许是愤怒需要宣泄,她仰起头,对着笼罩着花生镇的黑夜,放声大笑了起来。

    “干得好,”她一巴掌拍在了余渊后背上,差点让他呛了一下。

    大概是设置了定时发放的一颗烟花,遥遥升入了夜空一角,在深色天幕下绽放开了许多裹着火的流星;火光将远方徐徐下降、越来越低的黑山轮廓,映照出了闪烁不定的摇晃光影——烟花还不知道,它的存在已经没有意义了。

    镇长府背靠黑山脚下,摇晃得比一般民居更厉害;举目四望,四面八方的高山阴影,都好像是渐渐融化的坚冰,在一点点弯下腰去,为身后更广阔的天幕让路。

    二人的每一步,都踩在传自地面深处的隆隆巨响上,一时间,简直令人分不出震颤难安的究竟是大地,还是自己的神魂了。

    “这边,”余渊叫道,以手中的枪指了指两排民居之间的小巷。

    “是去哪里的路?”林三酒叫道。

    一间民居的门打开了,一个老太太刚迈出门,抬眼看见二人,立刻又缩头回去把门关上了。

    余渊喘息着回过头,看着她的时候,眼睛亮得好像看见了另一种烟花。

    “‘黑发中年女人,右手有疤’——我查了她家的地址。”

    好像有只手,忽然攥紧了林三酒胸中的一口气,又骤然将它松了出去。

    “我们已经去得晚了,”余渊低低地说,“若是每一个人,在受折辱,受欺负的时候,都能被人伸手从地上拉起来……”

    地面颠簸震颤、建筑摇晃作响,滚雷一样的咆哮,以及地面深处沉重的铰链转动声,淹没了他后来的话,使林三酒没有听清楚——但她仍旧听见了,以另一种方式。

    寒凉夜风朝奔跑着的二人扑上来,撞碎了,被余渊身上的滚烫热意给融成了一丝丝的呼吸,洗向了他们身后的镇子。

    “是黑山……!”

    从他们大步跑过的民居小巷中,交杂着扑出来了碎片般的只言片语。男女老少的声音,或惊或怕;从窗帘缝隙里,目光一闪而过。

    “黑山好像……在往下降!”

    “我不知道,它怎么会动?怎么可能?是不是——”

    “地震了,一定是地震,”有人低低地叫道,“快看看电视上怎么说!”

    林三酒很快就发现,即使是被破坏了一部分的“奥夜镇长”系统,依然高效得令人惊讶。

    仅仅是听见这句话的几分钟以后,他们跑过的每户人家都形成了一幅统一的面貌:门窗紧闭,动静皆无;窗帘严严实实地合拢了,再也没有了低语和窥视——从不知多少户人家里,只回响着一个相同的、响亮的女声,像是在喊战斗号子一样:“请遵守指示,不听不看不出门,闭窗拉帘熬难关,等天明时分,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不管是电视还是广播,好像都只有同一个指示。

    余渊皱起眉头,忽然翻身跳上了街边一个大垃圾桶,一把抓住了一栋三层公寓楼墙外的水管,踩着居民阳台,身手敏捷地上了房顶。他没有放轻动作,这一系列行动下来,叫房内低低地响起了一声惊呼,但却始终没人拉开窗帘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爬上了自己公寓楼的房顶。

    “怎么了?”林三酒也跟着跳上了房,居高临下地看了一圈。

    “你看,”余渊指着昏黑的、连路灯也照不亮的街巷,低声说:“……真的没人出来。”

    黑山逐渐降下地面的声音有多磅礴,花生镇就有多寂静。路灯泡在石板上的一汪汪昏黄,不曾被任何人的脚步打扰过。

    “不,有人,你看那边……”

    林三酒的目光被远处一个人影给牵了过去,余渊也转过了头。她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却断了;因为那人缩着肩膀,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被人发现自己刚才出门了似的,迅速来到一间民居前,最后看了一眼远方降下去一半的黑山,随即开门进了屋。

    林三酒看了看在寂静中摇颤的镇子,又看了看远方的黑山。他们站得还不够高,但也能勉强分辨出黑山后方的世界了:夜幕下笔直的、铁灰色的高速公路,在大片大片的农田旁伸向远方;点点星火似的路灯,仿佛一个连着一个,要升入天空一般。

    这仅仅是她能看到的一个方向,仅仅是最遥远的一个角。

    “请遵守指示,不听不看不出门,闭窗拉帘熬难关,等天明时分,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走吧,”林三酒拉了拉余渊的胳膊,低声说:“至少你知道,有一个人是需要我们去救的。她家是不是就在附近了?”

    余渊没有动。他定定地看着昏黑宁静的花生镇,侧脸上浮起的神色,好像是小孩见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事物一样,又像是游走在一个迷宫般的梦里。

    “是的,”他喃喃地说,“你看,她就在那。”

    林三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余渊说的,不是那个中年女人的家,而是那个中年女人本人——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黑山开始降落的第一时间就冲出了家门,此刻的她,正被一个男人抓住了一条腿,像口猪一样在地上倒拖着,往一间民居前走。

    她使劲挣扎的时候,连一声也不叫。她只是沉默地在地上扭滚着,踢打着;大概是因为她知道,叫了也不会有人来救。

    “看见了吗?”余渊问道。

    林三酒点了点头。

    数队镇警,正戒备在街角巷尾的民居阴影中,严阵以待。他们看着那中年女人被拖过眼前的石板路,一点兴趣也生不出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路口上——他们等待的人是谁,几乎毫无疑问了。

    “我查询地址时,可能在系统里留下了记录,他们比我们来得还快了一步。”余渊抬起枪,苦笑着说:“……我才发现,没有子弹了。怎么办?”

    这一次,“关键节点”几乎还未成型,就已经获得了答案,消失了。

    最后一个选择,落锤生音地敲定了她所认识的那一个余渊的形貌。

    他的乌发在夜幕下被吹乱了,修长的轮廓倒映在花生镇的背景上,烧亮了一线光。

    “还有一个人在受折辱,受欺负,她已经等太久了。”林三酒向他伸出了手,“走吧,我陪你一起下去。”

    “发现了!”有人猛然叫了起来:“他们在楼顶上!”

    伴随着豁然一声枪响,仿佛有一阵白光突然打亮了她的脑海,所有意识都消解于白光之中了;林三酒紧紧一闭眼,再重新睁开的时候,另一份记忆,真正属于她本人的记忆,归位了。

    余渊正坐在餐桌对面,笑容白得像雪山上的反光。

    “……我回来了,小酒。”

    第2012章

    礼包的消息

    一连眨了好几次眼,林三酒才慢慢降落回了自己的身体里。

    她正坐在一个飞船餐厅中,浸在平淡的灯光里,后背上是薄薄一层凉汗。

    黑夜里传遍了整个镇子的那个响亮女声,“不听不看不出门,闭窗拉帘熬难关……”,从耳边消退了;脚下飞船引擎声平稳地载着她,驶向远方的阔海蓝天。

    没有花生镇和黑山了,一望无际的天幕下与大海上,仍是她所熟悉的世界:奔跑时激起了尘沙的急风,路人身上奇异的色彩与发型,断墙上长长挥洒出去的油彩,一张可以随心选择目的地来去的世界地图。

    餐厅不远处的舷窗里,透着明亮的一片天幕,蓝得强烈。在这一艘船上,还有一个或许正在熟睡的人偶师;在她身边,乔坦斯、人生导师都正伸着脑袋朝她张望。

    在她对面——她对面是——

    林三酒蓦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扑过桌面,伸长胳膊就揽住了猝不及防的余渊。

    就连他身上的气味也是她记忆里的:跟他本人一身刺青形成的气势不同,他身上闻着总像是在初春寒风里化开的桃子酒,又凉又冽——懂得去哪里找的人,就找得到一点绵甜。

    余渊老老实实让她抱着,还回过手,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真的是你?”她顿了顿,因为情绪外露有点不大好意思,松开手坐了回去。

    其实不用他回答,林三酒也知道答案了;尽管是一模一样的五官、面庞和身型,但是此刻的余渊,与数据体的余渊却是全然不同的两个生物——仅是相拥了一下就放开,她都像是沾染了几分呼吸的热气。

    “是我,”余渊很有耐心地答道,“那个数据体的我,已经不存在了。如今他是我的一部分。”

    林三酒说话时,声音像一根在微微发颤的细线,她得用力压住它,才能维持平衡。“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你解释过,但还是太不可思议了。”

    “那我给你泼点冷水?”余渊笑起来,说:“对我而言,你重塑成功的无论是什么模样的我,我的感觉都是‘我回来了’。”

    林三酒果然感觉自己像泡进了冷水里。

    “不过,该怎么形容呢,”余渊想了想,“你知道,我的记忆一直是基本完好的……对照着记忆,我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取出了一件以前的旧衣服,穿上以后发现依然十分合身。”

    就是说,差距不大?

    那可太好了。

    “刚才我们一直就坐在这儿?”林三酒四下看了看,获得了乔坦斯和人生导师的一致点头。“那么真实的人生和经历……竟然只是物品产生的效果?”

    “幸亏是物品产生的效果,不是现实,”余渊活动了几下脖子,说:“不然,你的命就为了救人而丢掉了。”

    “诶?”林三酒吃了一惊,“怎么说?”

    “因为物品效果是施展在你身上的,所以开始与结束都要着落在你身上。‘生命重塑’当时已经积攒了足够的信息,可以使我恢复了;当你决定要下去救人的那一刻,我们就被镇警发现,被他们的子弹打中了。”

    林三酒指着自己鼻子问道,“我死了?”

    “我比你后一步死,”余渊点点头,大概是想起了最后看见的那一幕,有一瞬间,就好像被风干的水泥一样,凝结出了生硬的边角。他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重塑出的生命,以我自己的死亡来作开头,也挺有意思的。”

    “可是那个女人,结果还是没人去救她吗?”说完,林三酒自己也反应过来了,“噢,幸好……幸好不是真的。”

    余渊无声地点了点头,转开目光,看了一会儿船外不断舒展流过的天空。

    乔坦斯和人生导师已经等半天了,一见对话里有了个空,对视一眼,随即一口气插进来了五十多个问题——“这个人是真的余渊?刚才人头里长出来的?”“什么镇警?什么子弹?”“他还有数据体的能力吗?”

    若说乔坦斯还不熟,还算比较腼腆克制,人生导师则几乎像一个连珠炮;二人手忙脚乱答了一番,最后余渊耸耸肩膀,说:“数据体的能力没有了,我以前的能力倒是都回来了。不过,作为数据体时,从大洪水里抢救下来的那一部分知识倒还在。”

    “这就是你说,为什么你只能编写一个【生命重塑】,我们只有一次机会的原因?”林三酒皱眉问道,“因为你会失去编写能力?”

    “那倒不是。”余渊一只手指敲打着桌面,解释道:“【生命重塑】这个物品……是个很少见的存在。打个比方,每一个【生命重塑】都是一个具有独特编号的产品,必须按照编号激活才能使用。不管你复制出了几件产品,如果都只是同一个编号的话,那么也只能用一次,后来的都是废品了。”

    林三酒还是第一次听说,末日世界里还有这种用法的特殊物品。

    “不能根据编号,再‘创造’出一个编号吗?”

    “如果‘创造’出的编号不受认可,自然使用不了。”余渊摇摇头说,“更何况,编号使用的文字、数字和符号都没有规律,可能性是无穷尽的,所以就算是数据体也不能多做一件【生命重塑】用。我用的这个,还是以前一个数据体在机缘巧合下得到了一个【生命重塑】后,觉得这个物品很有意思,把它解读了,然后将它的资料存入数据流管库,这才被我捡了个便宜。”

    林三酒真想给那个大概已经往生的数据体上一柱香。

    “说起数据流管库,”在最初的惊喜与兴奋渐渐褪去以后,她不由重新生出了几分忧虑。“它被大洪水冲散了?”

    “是它存在的空间中,出现了断缝和裂口,才产生了大洪水。”余渊纠正道。

    “好吧,”林三酒摆了摆手,她关心的毕竟不是数据流管库。“我早就想问你了……礼包不也在那一片空间里吗?他现在……怎么样了?”

    最后一句话问出口的时候,她感觉就像是一个登山的人,正低头看着被自己一步踏碎下去的砂石,扑簇簇地落向了目光也探不到底的深渊。

    余渊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慢慢地说:“这就是我必须找到你的另一个原因……”

    林三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快要从深渊边缘掉下去了;她只能一直盯着余渊,等待着命运揭晓。

    “我将季山青的那一小部分带回了他身边之后,”余渊慢慢地说,“启程前往数据流管库的时候,季山青仍旧在原处……从大洪水不断扩大的规模与次生影响来看,季山青所在之处,毫无疑问也是应该被大洪水冲击到了。”

    林三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世界旋转的方向仿佛与她体内血流相反,她必须要保持着绝对的静止,否则她怕自己会被绞得断开、成为盘旋水流中无数碎片。

    “我知道你们感情很深,”余渊加快了一点语速,说:“所以我不愿意给你过多的希望,因为不是我亲眼看见的……但是,在我设法逃出数据流管库的时候,我从其他数据体处得到了一点消息。”

    林三酒唰地抬起了头。

    “有不止一个数据体,发出了要跟踪追击季山青的讯息——那时,数据流管库已经被大洪水给吞没了,我们在极短时间内就意识到了我们的数据损失有多大。”余渊现在提起数据体时,似乎也仍然下意识地认为他们是自己的同伴。“唯一一个可能挽回数据的办法,就是从季山青手中,将他的数据逼出来。”

    见林三酒一时没说话,余渊又说道:“……我认为,这说明季山青及时逃离了大洪水,才会被数据体盯上。”

    第2013章

    新家的邻居

    对于林三酒而言,每次与一个朋友失散,就像是将一小片的自己抛入了风里,她以为自己早该习惯了。

    可是她依然对自己此刻的状态感到有点惊讶:余渊的话,好像将她变成了一块轻飘飘的布,仅有一角,被一个微小希望夹住了,才不至于让她的心神被大风吹卷得干干净净。

    “适合数据体生存的空间消失了,季山青在其他空间的生存就会变得很艰难,”尽管他对礼包不存多少好感,余渊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对林三酒而言有点残忍,低声说:“如果他真的逃出来了,那么不管他流落到了哪里去,接下来恐怕才是难关。”

    “怎么……我怎么才能帮他?”林三酒喃喃问道。

    “你也不能给他制造出一层独立空间啊,”余渊语气柔和地说,“他作为数据体,能力更大,办法更多……你现在只有相信他。”

    林三酒苦笑了一声,说:“这个我擅长。”

    假如她心中没有几个顽固得近乎偏执的信念,她恐怕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其实和以往很多时候相比,”她叹息着说,“我现在已经算是挺幸运了。你回来了,人偶师也在——”

    她说到这儿忽然反应过来,简直浑身一凉,赶紧给现状打了个补丁:“那个什么,你变成数据体的前因后果吧,我觉得没必要跟别人分享,对不对……”

    余渊有点好笑似的看了她一眼。“你觉得我能拿那件事和他拉家常吗?”

    林三酒讪笑了一下,眼角扫了扫乔坦斯——后者十分乖觉,不该他知道的事,他就一句也不问,好像二人谈话声被过滤了一样,此时正在跟人生导师东拉西扯:“你还有同胞么?你知道你同胞在哪吗?我也想给自己弄一个人形物品呢……”

    “不算人偶师,我还有一个朋友,”她咳了一声,转开了话题:“我估计你们应该能够合得来……”

    “噢?是谁?”余渊指着餐厅门口问道,“也在飞船上?”

    这可就有点复杂了。

    “严格来说,他在一部电影里。”林三酒干巴巴地说,“应该说,我猜他是在一部电影里……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的意思是,他作为一个鬼,是个能量形式,好像被收进了一部电影里……”

    她能看出来,她这番解释还不如不说的好——余渊看她的眼神,比刚才还狐疑了一倍,简直就快要把“你没事吧”问出口了。

    林三酒疲惫地吐了一口气,将可能存有元向西的幻体取了出来,又把自己在娱乐船上的经历从头说了一遍,甚至在人形物品多嘴多舌的要求下,连《叹息丘大屋》的故事线都简单讲了讲。

    等她好不容易解释完以后,她都没料到,乔坦斯居然是第一个发言的人:“那个,林小姐,你是有什么比较独特的收集癖好吗……”

    林三酒瞪视着他,乔坦斯也不由有点结巴起来,但要把话说出口的心意倒是很坚决:“主要是……你的朋友都,都不太,嗯,不太常见。比如人偶师大人,数据体人头,现在又有一个电影鬼……”

    “那是你跟她相处时间还不够长,”人生导师插话道,“奇奇怪怪的东西多着呢,都是她的朋友。当然,古怪不是一个准入门槛,你也可以成为她收藏里的一员……”

    林三酒更疲惫了。

    她揉了揉眉心,不知道该怎么叫这俩人闭嘴的时候,余渊却沉吟着说话了:“也就是说,你现在必须有一个幻体编辑机,才能与他取得联系,弄明白情况……可是幻体编辑机太少见,你买不到?”

    “对,”她干脆没搭理乔坦斯那一茬,说:“我本来以为你可以编写一个,没想到……不过你别往心里去,这不是你的错,肯定还有别的办法,你回来了就比什么都让我高兴了。”

    余渊摇摇头,吐气似的笑了一声。“虽然我没了数据体的能力,不过……我或许能帮上忙。”

    “怎么帮?”林三酒一下子来了精神。

    “根据我目前收集到的讯息来看,幻体编辑机的构造与原理,与我资料库里另一种仪器可能比较接近。”余渊沉吟着说,“如果我能仔细研究一下幻体本身,再通过买材料、买零件的方式,或许能拼装起来一台差不多能用的……”

    他扫了一眼林三酒,话头一噎,赶紧摆了摆手:“你现在的眼睛都能当探照灯用了,我说了,我就是给你试试,万一不行……”

    “万一不行也没事,”林三酒此刻简直想亲他几口,“你能试一试我就太高兴了!你需要什么跟我说,噢,要是买东西的话,你是不是用【eBay】比较好?”

    流言这种东西,一旦生出了传播势头,一时半会可不会被磨灭。若是通过“蹦蹦跳跳小芝麻”账号来求购零件材料,说不定他们拼凑出一台机器的速度,要远比林三酒所预料的还快——她主意一定,立刻将所有余渊能用上的东西,都一股脑给了他:“来,幻体给你,我没多少钱了,我一会儿想想办法,打个秋风去。这个是人偶师的【eBay】……嗯?不用问他,你不用担心,大不了我用我的【eBay】给他顶上……”

    余渊看了看她手心里的【eBay】,又看了看她。

    “拿着呀,”林三酒催促道。

    余渊没回答,反而朝餐厅门口,也就是她身后,抬起了头。

    直到这个时候,林三酒才意识到餐厅里众人十分安静老实。

    余渊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初春寒酒一样的气息扑过了她。

    林三酒慢慢随着他的脚步转过身,一时不知道自己眼前的黑究竟属于发现大事不妙后的反应,还是因为来人本身就是黑漆漆的一团——也许二者都有。

    “你好,”

    余渊并没有伸出手去——他到底知道多少,林三酒从来没有问过,但此刻的余渊看起来,就像是从未见过对方,也从未听说过对方的名字。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轻轻松松地一点头,笑容温和平静,仿佛是搬新家后第一次看见自己的邻居:“我是小酒的朋友,我叫余渊。你是……唔,人偶师是吧?很高兴见到你。”

    远处,乔坦斯发出了一道被卡住脖子的鸡似的声音。

    第2014章

    林三酒交上朋友的起因

    今日以前,若是有人叫林三酒猜上一万次,她也猜不到自己能看见这一幕。

    在人偶师眼里,人类大概可以分成三个类别:第一种是垃圾,偶尔出现一个能回收利用的,就做成人偶,或者当个跟班、打个下手的,比如波西米亚;第二种也是垃圾,就像用来送礼的点心盒,包装精美,或许还能用来装个杂物,但不改其垃圾的本质,比如斯巴安。

    第三种依旧是垃圾,属于生活中没法摆脱的日常废弃物,总扔总有,这个类别底下,目前暂时只有林三酒一人。

    林·日常废弃物·三酒想不到,在她被人偶师称为“猫三狗四、鸡零狗碎”的朋友中,居然出现了一个让人偶师没法作垃圾分类的人——余渊。

    在余渊的话音落下后,餐厅那一息寂静,却漫长得令人看不到头。

    人偶师定定地看了一眼余渊,仿佛在衡量着眼前的人值不值得自己对他张嘴说话;过了几秒,他似乎下了决定——不值——转过头,沉沉地对林三酒说:“你解释一下。”

    “由你来解释比较好,”余渊赞同了一句,是冲林三酒说的。

    人偶师从余光里刺了他一眼,余渊不太好意思似的挠了挠头。

    林三酒一边紧急思考着有什么不能说的地方,一边不是很流畅地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她今天讲的话未免有点过多了,话一说完,还赶紧掏出水瓶喝了几口水。

    正如以往一样,她哪怕是喘个气,都能让人偶师生出烦躁,何况是这么长一番话;他果然躁怒起来,语气阴鸷地笑了一笑:“你到底是干什么来的?你究竟是白蚁还是蟑螂,看见一只你,后面就还有你的一大三酒脸皮都麻了,正要硬着头皮咕哝几句“你也不能太孤僻”之类的话,余渊却自然而然地接过去了话头:“我明白,毕竟是你的飞船,莫名其妙出现了陌生人,当然是不大舒服的。”

    作为船主,乔坦斯挪了挪身子,最终还是明智地决定什么也不说。

    人偶师慢慢地朝余渊转过了头。

    “我从数据体恢复成人身,也算得上是一段挺艰险的经历了,还真没法选择我最终出现的位置……噢,说起数据体,她刚才好像没说到这一点,我头脑里还存了不少没有被大洪水冲走的数据。”

    余渊好像天生有一种本事,就是能让情势松弛、让局势降级——林三酒不愿意去想,这一点是不是跟自己正好相反——不论是他的语气、措辞、神态还是气质,只要他愿意,似乎都可以变得像慢春风一样轻缓,像刚放的浴缸水一样温热,在察觉不到的时候,人已经被浸润得放松了几分。

    人偶师居然……似乎也不例外。

    “其中有一部分数据或许你会比较感兴趣,我听小酒说你对远程操纵之类的能力很有造诣?”余渊说着,没等人偶师作出回应,抢先问了一句:“我们找个地方坐着说话吧……你常喝什么酒?”

    人偶师不愧是人偶师,完全是一座温室效应也不能立马融化的冰山,只冷冷地盯着他——余渊又问道:“威士忌行么?我一般喝威士忌,正好也有。”

    “你作为数据体被困在【eBay】里的时候,怎么带东西?”人偶师这话完全是为了刺人而说的,冷笑着问道:“一段数据信息,还需要装成人一样喝酒么?”

    别看他又躁怒又不耐烦,却还是把关键信息都听进去了——林三酒想到这儿,腹诽了一句。

    余渊丝毫不受冒犯,实事求是地说:“那时虽然可以,但是不需要,特别麻烦。要现编写出一具人类身体,喝完之后得想办法把酒从身体里处理掉,最重要的是,作为数据体还体会不到任何愉悦感。不过做人的时候,我偶尔喜欢喝一杯……唔,果然在,还没开过呢。”

    闲聊着,他还真从容纳道具里掏出了一瓶——林三酒发誓,余渊简直就像是事先准备好了要打攻坚战才来的一样——通体漆黑的威士忌。

    人偶师对任何人类之间的正面联系都充满厌恶,但是他仍旧具有智识方面的求知心,而余渊就正好击中了一个模糊的灰色地带。

    他半个小时之前还不算人类,是个人偶师印象中毫无情绪和情感的数据体,“人味”好像不那么重;他既不提林三酒,也不提接下来是否要一起旅行之类的敏感话题,只聊一些现实的、技术性的、智识上来说比较有意思的问题,比如控制一具人身与控制一个人偶之间的共通与不同,比如数据库中对于一些进化能力的使用技巧,如何触发加速进化……

    林三酒觉得自己仿佛在亲眼目睹一场大师级的演奏;她只能坐在原地呆呆地瞧。

    余渊管乔坦斯要了两个杯子,四下看了一圈,目光从在场的活人与人形物品身上转了一圈,仿佛觉得他们存在的方式不太令人满意似的,冲人偶师问道:“你觉得哪里比较安静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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