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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9章

    “林三酒!”那个略略有点粗粝的男人嗓音,又喊了一声。

    林三酒急急一扭头;从来来往往的人群深处,那嗓音又叫道:“是林三酒吧?你要雇人替你通过大洪水跳跃送信的,对不对?”

    她重重地吐了一口长气,刚才几乎要从身体里跳出去的那份热切心,渐渐沉了回去。

    有时候,尤其是当人极度迫切地盼望着一件什么事发生的时候,哪怕眼睛耳朵都在告诉你不,你的大脑却仍旧在拒绝被说服。刚才有短短的一两秒钟里,她几乎确信了,终于有朋友接到了她的呼唤,与她重逢了——实际上,却是她上次来到市政大厅世界时找的那个大洪水服务商。

    “巧了,我正要给你发消息,”

    当林三酒快步穿过人群之后,她上次嘱托了任务的那方脸男人,正站在市政大厅不远处的老地方,还朝她晃了晃手中的纸鹤。“你是来看看进展的?正好,省得来回发纸鹤的麻烦了。诶,你上次那个漂浮的庙,怎么没了?”

    她几步赶了上去,对于神庙下落连一句敷衍也没来得及说,接过对方还来的纸鹤,急急问道:“找到人了?”

    话出口时,她的目光也从他身后另一个陌生短发女人身上扫了过去——大洪水服务商点点头,指了指那个陌生女人说:“嗯,是啊,就是这位客人,今天要跳去漫步云端了,可以给你带信。”

    有一瞬间,林三酒感激得简直想要冲上去握手。楼琴大概不会拒绝她的请求,只要她肯先给自己送来两支疫苗,她就可以将人偶师先留住了——而这一切,都需要一个信使。

    “你好,我叫万林,”那短发女人打了声招呼。

    “太好了,”林三酒几乎都有点喘不上气来,笑着说,“你可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条件你都清楚吗?”

    “嗯,顶先生都跟我说了,”万林冲大洪水服务商抬了抬下巴,说:“我落地后,马上替你发出一只纸鹤,等待回音,再带着一个包裹回到这儿来是吧?”

    “都没问题?”林三酒带着几分紧张问道。

    “没问题,”万林点点头,“跟我自己的行程能对得上,所以就是顺手之劳。”

    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过……我只是一个陌生人,你放心让我帮你带东西?”

    如果楼琴能够派她的人来,那自然最好;如果她那边抽不出人,也可以将疫苗交给信使。楼琴的疫苗计划至今尚未公诸于世,知道疫苗长什么样、有什么作用的人,在世界上寥寥无几,所以倒是不怕带东西的信使会见物起意。

    不过林三酒仍旧不放心,加了个保险,说:“我让你拿回来的是两支针管,装的是我本人的一段细胞信息。有了它,我受到的体内损伤才能修复,对别的任何人来说,它都是废物……”

    “我明白的,”万林耸了耸肩膀,说:“你放心好了。人生就像开车一样,要安全,就得好好待在自己的车道上……随便踏进别人的车道里,是一件很蠢的事。”

    林三酒露出了一个笑。

    她在末日世界里流浪太久了,即使万林看上去挺可靠,她还是给这个计划打了第三道补丁——为了使万林相信自己的话,她当着对面二人的面,录完了给楼琴的信息;当然,用上了不少暗语。

    不需要把”疫苗“二字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楼琴也应该能懂她的意思。

    录入完毕之后,林三酒对着纸鹤说了一声“去找楼琴”。

    楼琴与纸鹤根本不在一个世界里,纸鹤自然哪儿也去不了,仍旧停在她的指间一动没动。林三酒将它递给了万林,说:“等你一落地,马上将它从储物道具里拿出来……等等,我再给你一个备用的联络方式,以防纸鹤找不到她。”

    万林皱着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接过了纸鹤。

    楼琴如今不同以往,或许会使用林三酒也不了解的手段,将自己藏在纸鹤的探知范围之外;不过林三酒在漫步云端时获得的“烽火狼烟”终端,却是属于楼琴组织的系统,按理来说应该能把一条寻找组织首领的消息传递上去,只是肯定没有纸鹤直接方便就是了。

    等万林接过小白盒子的时候,林三酒终于顿了一顿,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意识到了她的神色有异。

    “万林?”林三酒叫了她一声,“你有什么问题吗?”

    短发女人摇了摇头,眉毛却仍然皱着。“不,没有什么问题,跟给你送信这件事应该没有关系……”

    “那是什么?”林三酒不问清楚,自然不敢随便让她走。

    “可能是既视感罢了,”万林的一半心思显然仍停留在她琢磨着的问题上,喃喃说:“我就是觉得,你刚才说的话让我觉得好熟悉……”

    “什么意思?”

    万林皱着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不,这不是既视感。在今天之前,我肯定听过。”

    “听过我这段信息?”林三酒一愣。

    “不,是你这段信息中的一些关键词……”万林有了把握,态度越来越肯定清楚了:“我想起来了,就是最近,我听过很相似的只言片语。”

    “我不明白,”林三酒也皱起眉头了,“你最近在哪,听见什么了?”

    万林来回端详着手里的小白盒子,低声说:“我听到了楼琴,针管,漫步云端,繁甲城,普通人……”

    “我没说过普通人。”林三酒忍住心中暗惊,攥紧了拳头。

    “噢,不,你的确没说过。”万林紧紧闭了闭眼睛,更正道:“‘普通人’这个字眼,是我上一次听见的……整体太像了,我搞混了。如果单单说起其中一个关键词的话,我不会想起来的。主要是,这些词都同时出现在了同一段话里,不管是顺序还是感觉,给我的印象都很相似。”

    林三酒往前走上了一步,与她面对面站着,近得几乎呼吸可闻。

    “你什么时候听见的?”她声音紧紧地问,“是什么人说的?”

    “我不知道。”万林面上生出了点提防,赶紧摇了摇头说:“我的能力……详细的我不多说了,只是有的时候,它会拾取起附近的一些言语讯息,就像你偶然听见路人的对话片段一样。我是在一艘公共飞船上听见的。那个时候,飞船正在跨越一片又一片的大地,所以我也不知道讯息的来源在哪,说话的人是谁。”

    她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我只能告诉你,我是在一两个月之内听见的。”

    第1973章

    不上贼船林三酒

    ……对话发生的地点,就在Karma博物馆。

    仔细追问了好一会儿,见万林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之后,林三酒终于还是让她带上讯息走了,自己却一时没有离开,站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陷入了沉思。

    根据万林的说法,对话来源要么是与她同一公共飞船上的人,要么是Karma博物馆东30区至60区范围内的大地上。跟她同一飞船上的都有什么人,几乎不可能再找出来了;唯一一个有点把握的,是对话发生在一两个月内,说话的人很可能仍在Karma博物馆。

    可惜,仅凭这一点线索,无疑是大海捞针。

    “等我再见到楼琴的时候,问问她好了,”林三酒想了一会儿仍没有头绪,泄了气,松下肩膀,自言自语了一句:“至于他们组织现在在Karma博物馆在干什么……”

    谁知道呢,说不定到头来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呢。

    她已经学会了把暂时没有结果的事,统统放在脑海中“先放着再说”的文件夹里——要是它是一个真正文件夹的话,恐怕厚得都要抱不住了吧?——林三酒摇摇头,再次拿出了【eBay】。

    都过去一夜了,也没收到人偶师的回信,她心里的笃定也逐渐开始摇晃了。难道他终于遇见宫道一了?有危险了?

    消息栏里仍旧和上次一样沉默。

    她犹豫了一会儿。

    其实林三酒明知道要是人偶师真身陷险境的话,她发好几段话也没有意义,最后依然忍不住要发,只是尽量将口气保持得挺轻松:“你起床了吗?”

    第一个问题就足以让人偶师浮起青筋,只要看见了,他舍不得不嘲讽的。

    “你人现在在哪里呀?事情进展怎么样了?找不到就暂时回来呗,正好一块吃个饭,或者我去找你也行,不过吧,我这边离Exodus更近,还是你过来……”

    等林三酒挤不出废话了,见那头没有回音,她将【eBay】重新收起来,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真切的、皮肤上的压揉感,总算稍微纾解了一点她此刻的情绪。

    她不知道人偶师的下落,手头上也没有其他人的线索,一时还真有点茫然,拿不准自己应该在这空白的片刻中做什么了。或许应该休息一下,养精蓄锐,以备不测?

    不不,还是去“十万世界移转梦”看看好了;刚才那摊主也不知道猪型堕落种在哪上班,或许“十万世界移转梦”里能打听出来……哪怕不行,她也可以继续体验一下自己还剩了一半的意识力项目。

    只是从市政大厅世界过去,距离可不算近——二者相隔了一整长条的大陆板块,必须得坐公共飞船才行。Karma博物馆里存在好几个种类的交通系统,各有各的运作方式;林三酒在附近交通中枢一问,发现要离开市政大厅世界的话,与它有接驳的公共飞船都不是像公交车一样按照固定路线和时间点“行车”的。

    所谓交通中枢,其实就是一块破破烂烂的瑜伽垫子,和坐在上头的一个印第安人打扮的宽肩男人。

    “告诉我你的目的地,”

    宽肩男人挺热心地解释道:“我会向附近1-200个区内都发出上船请求,哪一艘飞船正好在飞这条路线,就会回传给我价格信息,你如果同意了价格,那么把钱给我之后,飞船就会在这儿停下来把你接上。来接你的飞船可能是公共飞船,也有可能私人飞船,咳,能载人的都想赚点快钱。”

    明明自己就有星舰,就算星舰不让飞,那也还有飞行器呢,如今却要花钱坐车……钱也快花得见底了的林三酒,无师自通地懂得了心疼。她点了点头,说:“我去‘十万世界移转梦’。”

    “热门地方,你估计很快就能上船了,”宽肩男人冲她一笑,指了指旁边三四个像土豆袋子一样堆在地上的人,小声说:“不像那几位,都等一晚上了。”

    他说的不错,仅仅十分钟不到,就传回来了好几条价格与飞船信息,都表示能让林三酒上船。

    在旁边三四个土豆袋子渴盼艳羡都有的目光里,林三酒甚至还有了一点余暇,能给自己挑个可心的代步工具——“私人的?那么小?算了。”“货船也可以……啊,但我只能在货舱站着就不大好了。”“价格太高了,而且那不是海盗船的标志吗?”

    别看宽肩男人对于乘客安全看得很开,但耐性却挺好,又叫出了一个飞船信息给她看。“这个不错啊!”

    林三酒凑上去,在飞船信息图像上扫了一遍。

    “天空轮,蛮舒服的。”宽肩男人说,“分很多种类,有的是酒店,有的是赌场,还有的是娱乐船、武场或派对,你运气不错嘛,这一艘没坐满人,愿意路上再接一个,多一个是一个嘛。”

    这一艘天空轮似乎只是一艘比较普通的娱乐船,价格也合适;林三酒付了船票,没过一会儿,果然从呼鸣盘卷的风里降下来了一艘中等尺寸的白色客船。

    “往里面走有几个娱乐舱,”门口负责接待的大姐,能力低得几乎叫人认不出她是个进化者,态度却一点也不怯:“门口挂了牌子,写着分类呢,你看什么喜欢,进去找空座坐下就行,除了椅子,服务物品都另外收费,你别忘了看价格表。”

    “几时能到十万世界移转梦?”林三酒也不是为了上来玩的,赶紧问了一句正事。

    “三天以内肯定能到,”大姐理所当然地说。

    三天?林三酒几乎想骂那宽肩男人一句——怎么唯独就没说这艘天空轮速度慢呢?如今飞船都上了天,她也不能再下去了;给人偶师留了一句言,解释了情况,她只好既来之则安之,抬脚就往飞船肚子里走。

    在看到第一个牌子以后,她不由有点失望了。

    “棋牌书报……就这样?”林三酒越来越感觉船票便宜是有道理的,嘀咕了一句:“这就叫娱乐舱了啊……倒是挺适合老人家。”

    第二个娱乐舱不知道为什么是“哲学讨论”,她往里头瞥了一眼,连灯都没开,一个人都没有——倒是适合睡觉。

    等她走到第三个舱时,总算来了点兴趣,推开挂着“影视综艺”牌子的门,走进了一处黑幽幽、小影院一样的房间里;一排排的座位上,已经零零散散地坐了些人。没有人多朝她看上一眼,在闪烁跳跃的屏幕光中,一张张面孔都好像在随着光影舒缩变化。

    第1974章

    林三酒观影记1

    这间娱乐室挺大,放了二十多把单人沙发,也还剩了不少空余。毕竟不是初出茅庐的进化者了,在林三酒沿着墙边找座位的时候,她从投影屏幕处开始,一寸寸用【意识力扫描】刮了过去,连地上掉的纸团、吃空的包装盒也没漏掉。

    “谁呀,”中间一排上,有个进化者挨了戳,不大高兴地咕哝了一句,“不看电影在这儿扫什么呢?”

    十二界还真是藏着不少能人,连【意识力扫描】也能感觉出来。林三酒假装这事跟她没关系,一脸无动于衷地继续找座位;【意识力扫描】也没停,仍在缓缓地向后走。

    在房间后方中央,投影仪应该在的位置上,此刻坐着一部明显是特殊物品的机器,以及旁边一个无精打采地负责放映的飞船员工。

    “特殊物品也能放电影吗?”林三酒在他不远处的一张座位上坐下了,扭头以气声低低问道。

    这艘天空轮果然是没卖出去多少票,二十多把沙发里,被人占上的还不足一半;放映员附近一个人也没有,全是空座。

    “嗯,”放映员不大有聊天的兴致,一只手搭在那个长得像个CD架子似的机器上。

    林三酒从来不会因为别人态度而打退堂鼓,看了看屏幕,觉得影像质量、拍摄手法都很精良成熟,又问道:“放的是末日前的电影?”

    放映员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是,”他小声答道,“末日了谁还拍电影。”

    林三酒转过身,看了一会儿这部她连片名都不知道的电影。等她终于从各方台词、剧情进展里弄明白这原来是一部悬疑片的时候,最大谜团已经破解完了,女主角在泪水中迎来了新生活——椅垫还没坐热乎,片尾曲都出来了。

    “下一部放什么?”现在她能够大点声说话了。

    放映员从“CD架”里抽出了一块蝴蝶结状的硬片,也不知道是来自哪个人类社会的数据储存形式,清了清嗓子,朝整个房间里扬声问道:“大家听一下啊,我们今天还剩两个片子了,你们选一下要看哪个。第一个是张DVD——”

    介绍电影时最先说的居然影片储存的介质,林三酒不由有点意外。

    “什么内容啊,”有人提不起兴致似的问道,“除非内容特别好,我跟你们说,这一类电影真没什么了不起,就是坐在那看着图像一幅幅地换……”

    “我都睡着了。”不知道谁说了一声。

    “总之我不想再看爱情片了,”一个女人呻吟着说,“俩人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别在一起,谁碍事给谁杀了不就行了吗,哪搞这么多破事。”

    ……一听就知道是末日后生人。

    听见要求,放映员看了看DVD壳子。

    “曹汉英雄,”他自己听起来都对电影不抱信心,“新来的片子,我看看……嗯,讲述了一名特工被困敌国后,混入了政|府里,伪装成公务人员……”

    “成本不会超过一百块钱,”一个老太太咕哝着说,“从电影名字就能看出来。”

    “好吧,第二个是幻体,”放映员将反响不太热烈的DVD放回去,拿出了一小团盈盈发亮的橡皮泥——“橡皮泥”是林三酒能想到的、模样最接近的东西了。

    “幻体是什么?”她不由问道。

    “储存影片的东西,”放映员解释道,“跟DVD、录像带或者硬盘差不多,一块幻体能装三五个片子吧。我也不知道是哪个人类世界流传出来的技术……你没看过幻体片?”

    “没有,”林三酒摇摇头。怪不得放电影还要用上一个特殊物品——不管是什么储存介质都能读取放映,且看样子还不必插电的,确实适合末日后的人类世界。

    “那正好了,”离她还有几张沙发远的乘客,听见之后扭过头,说:“你体验体验幻体片!对于第一次看的人还是挺好玩的,场景啊,人物啊,都很近,就像你走进了电影里似的。”

    “3D片啊,”林三酒恍然了,“立体的?”

    “对对,有点那个意思。”

    放映员从幻体包装纸上看了看,把里头装着的影片名大声读了出来——“孤独之战”好像是一部战争片,“阁楼里的女孩”和“叹息丘大屋”听不出来是什么——但观影的乘客们,倾向已经很清晰了,很快他就将幻体塞进了特殊物品里。

    林三酒沉进单人沙发深处,有一瞬间,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一个漂得与她越来越远的世界线里。她对于前二十多年的人生的印象,已经很细碎了,纹理也浑沌了;唯有偶尔某个意想不到的瞬间,忽然扎进意识里的细节,才会叫她恍恍惚惚地想起那一个简直陌生的世界。

    过去那一个上班吃饭、聊天购物、一日日寻常度过的人,居然真的是自己吗?

    她正心不在焉时,影片前奏正好结束了——伴随着心脏一跳,她赫然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处不知何时出现的小丘陵上。乌云与天空压在她的头上,远处草原里座落着一处农场。

    “吓我一跳,”意老师说,“我差点以为是真的……这身临其境的体验还真好。”

    确实。要不是她在转头时能看见其他乘客、低头时能看见自己的沙发,林三酒恐怕真要以为自己被传送走了,或者进了副本。

    围绕着她的整个现实,好像都退居其次了,将位置让给了这一部色调灰暗的影片;当寒风吹动起主角的衣衫时,林三酒都凉得抱了抱胳膊。她像是一直跟在主角身边似的,一起近距离地体验到了他的每一幕。

    不止是技术更先进,社会文化风俗也大不相同,电影看着十分新鲜有趣——不过当新鲜劲儿过去,故事剧情浮上来的时候,讲的仍旧是她熟悉的、属于人类的挣扎与本性。

    “孤独之战”意外地挺好看,“阁楼里的女孩”却沉闷得让林三酒睡着了。等她慢悠悠地从小盹里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浑身都懒洋洋的,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而面前是一座三层高的古旧大屋。

    第1975章

    林三酒观影记2

    《叹息丘大屋》

    洁斯抬起宽帽檐,欣赏了一会儿阳光下的三层大屋。

    不愧是侯爵家族从白沙王时代建起的大屋,尽管因为年头长了、失于修葺,显得陈旧疲惫,但它骨骼里那一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气势,却依旧令人瞧了就肃然起敬。

    洁斯按响门铃的时候,不由想起了临行前在好友家的那一顿晚饭。

    “侯爵啊,”

    算是恭喜她找到了新工作,也是为了送行,曼丽特地做了不少菜,一边布置餐桌一边啧啧地说,“就算是今不如昔的侯爵,那也是贵族啊,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活的贵族呢。”

    “不知道会不会比小皮特更难打交道,”想起上一任雇主,洁斯不由打了个抖。“我可从来没有遇见过那么讨厌的小孩……我这么说是不是不好?”

    “家庭教师也是人嘛!怎么就不能抱怨一下了。不过,侯爵家的家风应该不同,”曼丽安慰道,“你记得多打电话给我,等你工作进入正轨,我有时间就去看你。”

    洁斯点点头,顿了一顿,才说:“你……你不用担心我,那座别府很远的。”

    相识多年,她一眼就能看出曼丽答话时,是在故作轻松:“谁担心你了?我是想见识一下伯爵家的夏季别府。”

    随着门锁一转,其中一扇沉厚木门被拉开了,洁斯的心思被拉回了眼前。

    一个穿得十分整洁的男人,大概三十多岁,生着窄脸窄下巴,看着她疑惑地抬起了一侧眉毛。

    “你好,”她笑着放下皮箱,伸出一只手。“我是洁斯,是侯爵提前让我来——”

    “噢,”那男人露出了一个抱着歉意的笑,“你找错地方了。”

    洁斯一愣。司机给她放错了位置?或许是外面私人地块太大了,没有公路的缘故?在偏远乡村地区里,许多路甚至根本没有名字。

    “这里不是侯爵府?”

    “不是,常有人这样误会。”他说,“你从这片绿草地里走出去,穿过一片树林,大概两公里之外才是侯爵家。”

    洁斯愣愣地道了谢,重新拿起皮箱。她雇来的车已经走了,必须得打个电话才能从租车公司再叫一辆——“我能借用一下府上电话吗?”

    “没问题,”那男人很热心地将她领进走廊。与外面的阳光相比,房子内部出乎意料地暗;走入门廊后,一台电话正坐在小台子上,拨号盘和家具地板一样,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洁斯掏出记事本,找出本地租车公司的电话,拨了过去。把目的地、费用都说完后,当接线员问她,该去哪里接她的时候,她低声朝那男人问了地址,才向话筒里说:“我在西风村庄背面,西边的叹息丘大屋。”

    接线员顿了顿。“你确定吗?”

    “是的……”

    “这是一个玩笑吗?”接线员的声音不高兴地沉下去几分,“小姐,你就在侯爵府。”

    “什么?”

    “侯爵府的另一个名字是叹息丘大屋——”

    接线员后半句话,洁斯还没有听清楚,一旁的男人就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响亮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直抹眼泪,伸手将电话按断了。

    “我是侯爵的管家,怀特,”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早就知道你是要来的家庭教师了,想不到你这么好骗!跟你开个玩笑,我们这儿没有那么拘束的……诶呀,笑死我了……”

    洁斯感觉血液一阵阵往脸上冲。她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可是她也不愿意让人觉得自己太拿自己当回事,开不起玩笑,一时只能站在那里,感觉像个傻瓜一样。

    她是来工作的,她告诫了自己两遍。同事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可能,她自己得保证一举一动的专业性;可是话是这么说,洁斯仍然摆脱不了那一点不太舒服的僵硬感。

    “等你一早上了,”怀特倒是丝毫没有察觉,很热心地将她的皮箱接了过去,说:“侯爵一家要两天后才到,我先带你去你的房间,等你准备好了你下楼,我们再谈一下这两天你该做的工作。”

    ……或许他人不坏,只是没分寸。

    她的房间位于二楼走廊尽头,与侯爵家女儿的房间同在一层楼,正好处于房子两端。房间挺宽敞,还连着一间浴室,只是长久没人用过,到处都蒙了一层薄尘。等洁斯将自己不多的行李都一一取出收好以后,她换了一身衣服就下了楼。

    “厨子和园丁都是从附近村庄里临时雇的人,厨子每天来做两次饭就走,园丁一周来一次。”怀特与她坐在厨房岛边,说:“所以主要就是你我二人,负责在侯爵一家到达之前把房子打扫干净。厨子早上不来,所以我们需要轮流准备早餐。此外还有一些修葺采买的工作……”

    洁斯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自己分配到的工作,又说:“我需要布置一间上课的房间。”

    “没问题,”怀特笑着说:“房间早预留出来了,四年级到六年级的课本和材料都有。”

    “莫娜不是只有八岁吗?”洁斯问道。

    “她一直都是在家上学,所以学的内容进度快。”怀特垂下眼睛,用一种近乎背书似的语气说。“她可能会对你有额外要求……不,她肯定有额外要求,还不少。”

    听起来好像也不是一份省心的工作啊……洁斯在肚子里叹了口气,想着应该怎么给曼丽说,这才想起来要问的另一件事:“关于打电话,有什么规矩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怀特说,“尽量在休息时间打,别占用电话太久,就行了。”

    ……

    侯爵一家到达的时候,洁斯才第一次看见了侯爵本人和他女儿。面试的时候她就发现了,侯爵夫人是那一类觉得自己作为父母的责任仅在于给孩子找一个合格保姆、合格奶妈,合格家庭教师的人——一旦这个任务完成了,她就自由了。

    大腹便便的侯爵,模样实在不太给贵族形象争光;他总像是有一部分心思挂在什么遥远事务上一样,匆匆对洁斯说了一声“见谅”,就消失在了房子里。

    “你好,”洁斯对着面前梳着一条黄辫子的小女孩伸出手,笑着说:“我是你以后……”

    “我知道,洁斯嘛。”小女孩打断了她。“有一点我要跟你声明,我的名字是莫娜,我的朋友名字是丽莎,但我很厌倦那个蒙娜丽莎的无聊玩笑,你可别说了。”

    “你的朋友?”洁斯一怔。

    “对,在这里,”莫娜指了指身边的空气,“她和我一样大,不喜欢数学,所以你讲数学课的时候要顾及她一点。”

    噢……面试的时候,侯爵夫人的确隐晦含混地说了一句,她女儿比较特殊。一直在家受教育而不去上学的孩子,在感觉孤单的时候,给自己想象出来一个朋友,也是常有的事。

    ……

    “我就说,小孩子真的是一种令人费解的生物,”

    经过了手忙脚乱的一天工作之后,曼丽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尤其亲切。“不,都不是费解了,虽然想象出朋友很正常,但我还是觉得有点毛骨悚然诶!我小时候就没有过想象的朋友。”

    “那是你人缘好,或者是你忘了。”洁斯笑着回了一句,“我小时候很内向的,于是幻想我的玩具就是我的朋友。”

    “那也比幻想空气是朋友强,”曼丽咕哝着说。“怎么样?你的第一天?”

    “还算顺利,”洁斯卷着电话线,看着走廊两头没有人,压低声音说:“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管家有点,嗯……没分寸。而且我房间里没电话,挺不方便的。”

    “别被他听见你背后说人坏话了,”曼丽哈哈笑了起来。

    ……

    莫娜是个主意很强的女孩。在上课的时候,她坚持要搬来两把椅子,一把自己坐,一把给她的朋友丽莎。上课时她还会煞有介事地停下来,转头问旁边椅子上的空气:“丽莎,这一部分你听懂了吗?要不要让洁斯再讲一遍?”

    分明是自己没明白,不好意思说吧——这孩子在某些地方还怪可爱的。

    莫娜似乎很快就发现,“洁斯是我喜欢的大人”,所以二人关系在几天之内就亲近得很了,连吃饭散步也形影不离。

    因为洁斯要照顾教养孩子,所以每天不管是谁准备早餐,收拾清洁都是留给怀特做的——按理说,管家不需要如此事必躬亲,只可惜侯爵家不像以往,雇不起太多人,二人都承担了不少额外工作。这一天早上,洁斯也像以往一样,在早饭后领着莫娜出门散步了。

    “你看,这就是我们学过的,植物通过叶片进行光合作用……”

    洁斯一边说,一边抚摸着一大片爬墙虎。她们此时走到了叹息丘大屋背后,整片墙壁都被浓绿殷然的叶片覆盖着;她刚巧从爬墙虎中发现了不少毒葛,赶紧朝几步远外的莫娜叫了一声:“你来认识一下这个——”

    小女孩却没有回应她,只是微微一转头就停住了,只有棕色长发闪过去了一道光亮。

    洁斯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

    在她手边,有人拉了拉她的袖子。她一低头,发现莫娜正看着她说:“我在这儿呢。”

    洁斯在她身边蹲了下来,眼角余光里,那个棕发小女孩的背影仍旧静静站在几步远之外。

    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听见自己沙哑着低声问:“丽莎……丽莎呢?”

    莫娜耸了耸肩膀,黄辫子一甩。“我说了呀,丽莎今天没起来床,在屋里睡懒觉。”

    洁斯想说点什么,但她连气也出不了。

    几步远外,棕发小女孩一动没动。

    莫娜的目光扫过了小女孩所在的地方好几次,显然什么也没看见,反而问道:“洁斯?你怎么了?你在看什么呢?”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让侯爵一家知道自己的过去。

    第1976章

    林三酒观影记3

    按亮电灯,洁斯轻轻在身后合上了房门,靠在门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正对房门的窗户玻璃,被夜幕染成了一片漆黑;她看着自己模糊的倒影,走过去拉上了窗帘,随后才疲惫地揉了一把脸,在日历上的“23号,周四”处画了一个小勾。

    一天又结束了。

    同样的小勾,在日历上已经有五个了;五个小勾之前的那一天,就是她看见棕发小女孩背影的日子,画着一个大大的红叉。

    “又过去了一天,”洁斯苦笑着放下笔,“没事……今天也没事。”

    进入侯爵别府工作,已经快两周了。与其说侯爵夫妇对她满意,不如说更像不太关心,似乎只要她把莫娜带好、别给他们找麻烦就行;但莫娜喜欢她,二人相处得很融洽,她也渐渐适应了在叹息丘大屋里的生活。

    只要她自己别露出马脚,一切都会顺利的……

    ……

    洁斯睁开眼时,一时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忽然醒了。在一片寂静的深夜里,困倦感过了几秒才慢慢散去,让门口那一阵细微的动静传进了她耳里。

    在门把手的另一端,响起了金属刮擦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就像是,有人在一把把地试钥匙。

    有人想开她的门。

    洁斯腾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睡意全无。她后背上一片冷汗,哑着嗓子喝道:“是谁?”

    门外的动静立即停了。

    洁斯忙翻身下床,借着窗外大片投进来的月光,迅速从书桌前拽过椅子,顶在门后,又问道:“是谁?我听见你了!”

    过了几秒,门外响起了低低的窸窣声,却离得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了。

    ……

    “是不是你?”

    哪怕今天不是她准备早餐,洁斯还是在天色仅蒙蒙亮时就迅速穿好衣服下了楼。她直冲入了正叮当乱响的厨房里,一推开门就冷着脸问道:“昨天晚上,是不是你?”

    怀特转过身,好像吓了一跳,一脸茫然。“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洁斯实在忍不住心中火气,说:“你是管家,只有你才有钥匙吧!”

    “钥匙?”怀特皱起眉头,往平底锅里打了个鸡蛋。“你问钥匙干什么?”

    洁斯刚要发火,却突然生起了另一个念头——就好像被一只手攥紧了胸口似的,接下来的话烟消云散。她仔细打量了怀特几眼,越看越觉心中没底:他是假装无辜?还是真的不知情?

    “除了你之外,”她尽量控制住语气,问道:“谁还有别府里房间的钥匙?”

    “房间钥匙?”怀特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别府里除了大门后门,房间门都没有钥匙。这房子一百年了,锁眼很多都锈住了,没有锈住的,钥匙也早就不知道丢哪去了。你可别不小心把房门锁了……”

    等一下……洁斯感觉一阵眩晕,却不敢露出征兆,狠狠掐住手臂内侧的皮肤。

    她昨晚锁门了吗?她完全想不起来了。

    ……

    要是能跟曼丽商量一下就好了,洁斯充满渴望地看着一楼走廊里的电话,还是摇摇头,收回了手。曼丽就像是一块石头,牢牢地将她拴在现实中的地面上,总能给她带来安心感。

    可是现在不是打电话的时机:莫娜上午的课结束了,再过半小时就是午餐时间了,厨子正在厨房里忙,侯爵夫妇也快回来了……她可不愿意让人听见自己的电话内容。

    按照惯例,她与怀特总是提前在厨房内吃饭的,这样一来侯爵一家吃饭时才有人照应。自从早上那件事以后,洁斯对于怀特总有点不太自然;她抹了把脸,才大步走进了厨房——幸好,怀特还没来。

    “索兰诺太太,”洁斯朝厨子打了声招呼。

    索兰诺太太是附近村庄里的人,据说她母亲就是上一任老侯爵的厨子,她也是从小就常来叹息丘大屋的,对别府比洁斯还熟悉多了。她有点不拘言笑,洁斯试了几次,从她嘴里掏不出三句话,也就放弃了搞好关系的意图。

    然而今天索兰诺太太却格外沉默——她甚至连招呼也没回,反而只直直地盯着窗外。

    “怎么啦?”洁斯问道,也凑过头去看。“你在看什么?”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一恍惚,想起不久之前蒙娜也是这样问自己的。难道——难道——

    “怀特已经雇好园丁了?”

    当索兰诺太太开口时,却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话。洁斯一怔,看了看外面草坪上的人影,心跳渐渐缓和下来,说:“是呀。”

    请园丁怎么了?洁斯想问问她,但厨子却已转开身去忙了。

    ……

    午餐一向比较简单,今天是熏鱼,沙拉,面包与一道浓汤。洁斯坐在料理台旁的餐桌上,低头看着桌上的午饭,一动没动。厨子早已回去了,一时间厨房里只有对面怀特的餐具撞击声响:勺子磕在盘边,抹完黄油后餐刀当一声撂在桌上……

    “你怎么不吃饭?”怀特终于问道:“发什么呆呢?”

    “啊,没有,”洁斯匆匆地说,拿起了餐勺。她的目光在桌上转了一圈,故作无事地说:“我在想上课内容……我现在吃。”

    怀特没有看到他。

    怀特没有看到,餐桌另一头上反坐着一个黑头发的陌生男人。他面朝墙,后脑勺冲着二人,贴在餐桌边上的后背像凝固了一般平静,连喘息时的起伏都没有。

    但是怀特那么没分寸,说不定是他和别人联手的又一个恶作剧……

    当洁斯假装掉了餐具的时候,她从餐桌底下迅速看了看——在那张椅子上,正坐着一双男人的腿,脚尖冲着前方。

    不能、不能露出马脚。

    洁斯强忍着想要尖叫的欲望,死死垂着头,逼自己吃完了午餐。

    ……

    六个勾后,终于出现了又一个大大的、几乎快要划破纸面的红叉。

    ……

    “我好想回家,”她低低地对着电话话筒说,“我在这边感觉很、很孤单……”

    “怎么了?”曼丽的声音警惕起来,“你还好吗?”

    该怎么跟她说?难道要让曼丽白白担心吗?她离得那么远,什么也做不了,何必呢。

    即使对方看不见,洁斯仍然摇了摇头。她特地挑了一个夜深人静、府内众人都回房睡觉的时刻才给曼丽打电话的,可是现在她回头四下看看,却后悔了:夜深人静就意味着,她在走廊上说点什么,声音都能飘得很远。

    “你如果有事,一定要告诉我……”曼丽在电话里说。

    洁斯转过头,对电话小声说:“我没事,我该带的东西都带了,你也知道我的……”

    在她转过头的那一刻,从她背后无声地走过去了一个白衣人影。

    “那就好,”曼丽听着有点不放心,“对了,什么时候我能过去看你?”

    ……

    日历上又多了三个勾。

    洁斯觉得自己有点像是惊弓之鸟,总留着一点余光在扫视着四周,有时怀特冷不丁叫她一声,她都会被吓一跳。哪怕打勾的日子多了,她也不能完全松下一口气来;如果说生活中有什么好事的话,那就只有蒙娜了——在这两周多的时间里,连洁斯自己都不敢相信,她会这么喜欢疼爱这孩子。

    莫娜将她当成了最好的朋友,提及丽莎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尽管课上仍旧给丽莎留了一把空椅子,但洁斯能看出来,这个想象中的朋友正在莫娜心里渐渐失色。

    或许……或许蒙娜可以帮她。

    但是这样引导小孩子,实在是不好……

    “莫娜,”洁斯压住心里愧疚,没看她,只坐在她身边低头小声问道:“如果有一天……你父母想让我走,你会怎么样?你会不会跟他们要求,让我留下来?”

    莫娜的声音,却是从另一边响起来的:“当然了,谁也不能让你走!”

    ……

    画上第三个红叉的晚上,洁斯用被子蒙住头,在床上哭了很久。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完全不明白;明明就在不久以前,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直到几乎要吐出来,她才颤抖着爬下床,将胳膊伸进黑漆漆的床下,拉出了自己的行李箱。她匆匆掏出一只小药瓶,就着卫生间里的龙头水,一把将白药片吞了下去。

    曼丽,曼丽要是在就好了,如果没有曼丽,她曾经经历过的黑暗,早就将她吞没了。

    摇摇晃晃地,洁斯回到了床上,在对好友的强烈思念里,终于慢慢地睡着了。

    ……

    第二天的早餐,是洁斯的责任;所以天在蒙蒙亮的时候她就醒了。

    或许是药片起了作用,她觉得世界又一次正常宁静了下来:厨房里只有她自己与炉火,叮叮当当的盘碗声,煎蛋与咖啡的香气弥漫在夏日略略寒凉的早晨里。

    怀特昨日采买的东西,都整齐地堆进了冰箱;隔着天花板,她能听见楼上一些隐约的动静,知道是侯爵一家起床了。

    今天看样子会是一个好天气,褪去夜色的天空里呈现出了一道碧蓝。外面的草坪格外绿,园丁来得也早——再过几天,庭院里的蔷薇就该开花了。

    第1977章

    林三酒观影记4

    周四早上,洁斯是被阳光叫醒的。她今日不必备早饭,因此可以赖一会儿床;听着楼下厨房里传来的隐约动静,她静静地躺在床被的拥抱里,终于感觉到了安心。

    早晨阳光还不热,照在身上很舒服;过了一会儿,她才懒洋洋地爬起来,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药瓶,想了想,却迟迟没有倒出药片。

    她能感觉到,自己没事,已经平静多了。只要没事,她真的不想吃药。

    可是不吃的话,万一又……

    念头还没转完,她的思绪就被门上忽然响起的“咚咚”声给打断了。洁斯一怔,下床后打开门才发现,门外是怀特。

    “我才发现房子里闹老鼠了,”他紧皱着眉头说,“早餐的面包和一袋土豆都被啃了。我得赶紧去一趟村子里买面包,再买点老鼠药,你能不能先替我把别的东西做上?”

    说话时,他的目光在洁斯身上扫了两圈——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睡裙,露着胸口大片皮肤;她急忙拢紧罩衣,不太舒服地说:“知道了,我马上下去。”

    ……

    因为早餐比平常晚了半小时,结果侯爵别府中一切日程都朝后推了半小时。等洁斯终于完成又一天的工作,将莫娜哄睡着以后,她才悄悄地打开门,走进了昏暗的走廊里。

    在经过电话机的时候,她想了想,还是忍住没有给曼丽打电话——曼丽的老板这阵子给她安排了不少工作,她正忙着呢,还是等过了这几天再联系吧。

    转开门把手,洁斯像以往一样按亮电灯;老旧灯泡刚刚一亮,忽然“啪”一声又灭了,余留下灯丝烧断时“嘶嘶”的微响。

    洁斯站在门口,好几秒钟,眼睛才重新适应了黑暗。她僵立着,心跳声如擂鼓一般,却动不了双脚。

    不会有错……刚才灯光亮起来的那一瞬间,她看见房间一角里坐着一个人影。

    此时房间里唯一的光,就是从对面窗户里投进来的月光,正好打在她脸上。她不动,那人影也不动,她唯一能看清的,就是对方发顶上淡淡的反光。

    她听着自己急促的呼吸,手脚发颤地慢慢走进了房,关上门。她匆匆打开书桌抽屉,从里面翻出一根蜡烛,却好一会儿都没找到火柴;在翻找的过程里,她一眨也不眨地紧紧盯着那人,连一声也不敢出。

    “嚓”地一声划亮火柴时,角落里的人影似乎也走近了一步。洁斯低下头,装作看不见,急忙点亮了蜡烛——当她举着蜡烛急急一转身时,火光照亮的却是怀特的脸。

    “你——是你!”她差点蜡烛都没拿稳,惊叫道:“你怎么在这儿?”

    火光下,怀特皱着眉头,一脸说不上来的古怪神色。

    “你……”当他开口时,口齿略有点含糊,洁斯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可能喝了点酒。“你刚才进来时……不就看见我了吗?”

    洁斯想到了打在她脸上的月光。她的脸庞神色,由怀特看来一定清清楚楚。

    “一开始,我还以为你看见我挺欢迎的呢……”怀特慢慢地说,又走近了两步。“可是我发现,似乎不太像啊……你看见房里多了一个人,怕成那样,却好像在装得……装得看不见一样?为什么?”

    不知是后怕,愤怒,还是恐惧,此时全都化成一股热血冲上了洁斯的脑门。她几乎把持不住激烈的情绪了,声音都在发颤:“你给我出去!”

    “我就是找你聊聊天……”

    “我们没有什么可聊的,”洁斯抬高了一点声音,知道这栋大屋年头已久,只要她喊,侯爵夫妇一定就能听见。“你现在就出去!”

    怀特退了一步,举起双手。“你也太多疑了,”他笑了笑,“我这就走。”

    等他真正离开、将门合拢以后,洁斯依然抑制不住自己砰砰的心跳。她感觉手心里都是汗,抓过椅子抵门时都有点打滑。

    怎么办?她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侯爵夫妇常常出门,许多时候,这房子里只有她与怀特,加上一个八岁的莫娜。

    这段时间她实在受了太多惊吓痛苦……如果她还有存款的话,她可能就会考虑辞工不做了;可是她如今经济窘迫,不敢连一个月也做不完就走。再说,她也不舍得莫娜——那孩子好不容易才渐渐从“幻想的朋友”中走出来,自己走了,对她岂不是个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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