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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3章

    林三酒咕哝着说,见门厅左边尽头处坐落着一排玻璃橱窗与办公桌,抬腿走了过去。幸亏Karma博物馆里的小末日世界模型都是处于“失活”状态的,不然走在这个昏凉寂静的大厅里,还真有点叫人瘆得慌。

    当身后忽然响起一声轻轻的鞋跟敲打声时,她急忙一回头,这才意识到人偶师不知何时降神了,还把神庙收了起来。除了第一次落地声,他行走在大理石地砖上时连皮革都安静了,在鸦羽大氅下,整个人仿佛一团浓黑乌郁的阴云,正悄无声息地浮过傍晚夜幕。

    “你也想亲自看看斯巴安留下的录影吗?”林三酒挺高兴,“其实我看你们合作时蛮融洽的……”

    人偶师瞥了她一眼。她没能把话说完,迅速将话头拐了一个弯,不尴不尬地说:“要是叫上刚才那人就好了,还能给我们解释解释这里是怎么回事。”

    人偶师目不斜视地从林三酒身旁走了过去,好像不肯在她身上多费半丝精力。

    “或者来、来个人也好嘛,”林三酒仍在硬着头皮说闲话。

    其实这话倒有一半是真心实意的了:因为当他们走近那一排玻璃窗后的办公格位时,林三酒发现办公桌后也像大厅一样空荡,每一个玻璃窗后都挂着一个牌子,写着“请等待办公人员”。

    真要出现了“办公人员”,才要慌神呢——一听就知道,那肯定是原末日世界的一部分。

    至于“便民公告栏”,林三酒在哪儿也没看见。

    “会不会在大厅另一头啊,”她眺目望过大厅,喃喃说道。那一头连接着一条走廊,似乎尽是一间间办公室,走廊尽头是电梯间和一道扶手楼梯。

    “便民公告栏也不应该在办公室里啊。”林三酒四下找了一圈,不由有点着急了,“那人骗我呢?”

    “有人来了。”人偶师忽然低低地说了一声。

    他话音未落,林三酒也听见了;玻璃门被人推开时,一道风扑进了空气里,紧接着是“哒哒”两声,好像来人穿着跟很细的鞋子,又或者是生着特别小的一双脚。

    在二人的注视下,从玻璃门里走进来了一头猪。

    它朝二人转过头,那双小小的、生着粉色长睫毛的黑眼睛,像人一样眨了几下。“啊,”长长的猪嘴张开了,传出了与人言并无二致的声音。“有人在呀。”

    按理说,接触过兔子和猫医生的林三酒,对于“动物说人话”这种事早就不该奇怪了才对,可她仍然感觉到手臂上汗毛一立——并不是害怕或警惕,那感觉很难形容,就好像……好像看见了某种极度反自然的东西,好像看见了豆芽从人膝盖皮肤里钻出来了一样,让她有一瞬间浑身都在难受。

    难受劲很快就消散了;林三酒咳了一声,问道:“……堕落种?”

    “不要紧张,我们高等级的完全可以自我控制,不会随便与人为敌。”

    粉白色的猪像人一样立着,圆滚滚的腹部上扎着一排乳(括号内不看)头,仅在裆部围了一圈布条。立在两条后腿上,它看上去却行动自如;当它垂着两只前蹄,哒哒地朝他们二人走来时,那张仰起来的猪脸上,甚至浮起了一个林三酒只能称之为微笑的表情。

    她一时间不知道哪者更令人惊讶:是猪型堕落种的存在本身,还是它看见人偶师之后依然镇定淡然地走过来了?

    恐怕人偶师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一天连头猪都吓不住了;二人谁都没有动,只是盯着白猪越走越近,直到停在玻璃橱窗前。

    它将一只前蹄落在橱窗前的台子上,从黑洞洞的硕大鼻孔里呼出了一口气。

    “你们来早了几分钟,”它用一侧小眼睛看着二人说,“看见墙上的电子表了吗?市政大厅的时间跟外面不一样,现在这里才下午三点二十五。”

    “那又怎么样?”林三酒心怀警惕地问道。

    “你们怎么什么也不知道?”猪半是笑,半是教训似的,质问道:“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敢拿这样口气跟人偶师说话的人——不管是人是猪还是堕落种吧——根本早就碎得连人偶一职都竞争不上了。然而这里毕竟是Karma博物馆;林三酒急忙一把按在了人偶师胳膊上,暗示他千万别冲动,自己往前抢了一步,隔在了猪与人偶师之间,才问道:“我们是来看便民公告栏的,你知道在哪儿吗?”

    她不必回头,就能感觉到身后空气仿佛都要拧曲沉重起来了。

    黑亮的猪眼睛越过林三酒,从人偶师身上一闪而过;它似乎终于感觉到了什么,收敛了几分,笑着说:“咳,我当然知道了。你也不必着急,就像我说的,再等五分钟,等三点半市政大厅上班了,你们自然就能看见便民公告栏了。”

    它虽然态度稍好了一点,但林三酒一只手还是压在人偶师的大氅上,不敢放松。“上班?”她急急地问道,“这里不应该只是一个模型末日世界吗,这个市政大厅难道还能运转?”

    “是模型末日呀,”猪仍然用一副含着笑的语气说:“模型末日又不代表它就是木头搭的死地方,除了危险因素之外的东西,仍然是可以运行的嘛。”

    林三酒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那一个朝她缓缓转过头的巨大狮身人面像。

    猪颇有兴致似的,敲了敲玻璃橱窗。“办公人员是不会出现在玻璃窗后了。三点半一到,这一块玻璃窗就会变成屏幕,很先进的,最新的技术了,从投影屏上你就能看到便民公告栏的内容。你们要看它做什么,你们是大洪水服务商吗?”

    “难道只有大洪水服务商才能看吗?”林三酒反问道。

    “你这什么态度?”猪咧着的嘴角突然收拢了,没了笑,长长的猪嘴一开一合地说,“我问问题是为了帮你,你明不明白?”

    它又看了看人偶师,口气再次缓和了几分。但要说它像其他人一样恭敬忌讳,却是万万没有的。

    “因为附近大洪水服务商最多,这是他们等客人的聚集地。他们近水楼台,发现了便民公告栏可以用来发布消息,就时不时会过来看一眼,渐渐变成了他们才用的消息渠道……你显然不是服务商,一点经验都没有,我好心教你你还满脸都是多疑,这不是不识好歹是什么。”

    连林三酒这么好的脾气,都有点来气了。

    不过她没来得及多说,电子表的时间恰好跳到了下午三点半——正如那头猪所言,一整块玻璃橱窗都变成了屏幕;好几百条消息紧密地从屏幕上滚动了起来。

    第1936章

    两个消息

    当林三酒从时间跨度长达好几个月的数百条信息中,果真发现了斯巴安留下的录影时,她甚至生出了几分恍惚与狐疑。

    别说找人了,以林三酒的经验来说,哪怕是传个信也是要历经千辛万苦、经过不知多少波折的麻烦事——试图联系上玛瑟的过程,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怎么斯巴安找她时,一找就找到了?

    此刻录影静止的屏幕上,正是斯巴安那一张不容错认的面孔。尽管有一半都看不太清楚;因为屏幕上浮着窗户形状的片片反光,浅淡了一部分他的容貌。

    在反光里,还倒映着半张模糊的,直直正对屏幕的猪脸。

    林三酒回头看了一眼。那头猪伸长了脖子,小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它意识到林三酒的目光后,丝毫没有要避开的意思,反而比她还理直气壮:“你看我干什么?你播放啊。你不赶紧完事,其他人怎么用公告栏?”

    在那一刻,人偶师肩上鸦羽轻轻一震。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出一股墨黑的疾风,暴虐地盘旋吞没掉整间大厅了;那头猪不由自主瑟缩一下,两只前蹄护住了头脸,稀疏粉白的毛全根根立了起来。过了几秒,它才发现对方没有动——人偶师甚至连眼珠也没有朝它转一转。

    林三酒一只手臂拦在半空里,见他又一次忍住了,这才收回了胳膊。不管对方是不是一个堕落种,在Karma世界里,人偶师的手上最好都不要再沾半点血了。

    “你站那边去,”她冲猪冷冷地说。

    猪哼哼了一声,慢慢踱开几步,仍然处于伸长脖子就能看见屏幕的位置。

    林三酒不知道这个堕落种究竟是要干什么,但是她已经为它浪费半分钟了,再多一秒她都不愿意;她回过头,目光重新落在了屏幕上。

    在录影开始前凝固住的这一刻,斯巴安还没有看向镜头。

    当没有被那双眼睛直视的时候,甚至会令人忍不住稍稍松一口气。他侧过头的这一刻,像是让人不小心瞥见了他无意要被外人看见的那一侧生命;像是坐火车时,偶然抬头扫了一眼窗外远方的群山雪顶,苍葱绿林,目光便不由自主、跌跌撞撞地跳下车,跟了上去。

    那个方脸汉子说得对,谁看见他,恐怕都得把这段录影看完——这跟性别关系已经不大了;人总是向往美的,向往被美所震撼、因之而战栗的愉悦。

    “你是在这儿浪费谁的时间呢?”人偶师的声音像冰钻一样,给林三酒扎得激灵一下清醒了过来。“你要是需要重启一次才能正常行动,我多的是办法给你搞成濒死。”

    “不、不是,我是有点吃惊,”她结结巴巴地解释了一句,“我、我看他挺驻颜有术的……”

    在人偶师眼角闪烁着的冷漠金属光里,她没把后半句话说完——斯巴安好像越活越年轻了嘛,连皮肤似乎都更好了?

    录影开始播放之后,她才意识到,这段录影非常短,仅有不到十秒。

    “我在找一个人,”斯巴安冲镜头转过了脸。他直视着镜头,也直视着每一个观看录影的人,低声说道:“她的名字叫林三酒。自从上次分别之后,我一直在找她。”

    他的声音原来已经拿回来了……林三酒心想。上次当斯巴安消失时,他的声音仍然在梵和手上;不过想一想,那最少也是十几个月以前的事了。

    斯巴安蓦然抬起了头,好像注意力被屏幕以外的什么东西给吸引了过去。他微微皱起了眉头,应该是拿起了镜头;因为画面顿时摇晃起来,他的面容被放大了,几缕金发仿佛斜映入水中的夕阳光,波荡闪烁。

    “我现在不安全,不能多说了,小酒,如果你看到了这段录影,”他的语气比刚才急切了不少,“去兵工厂废址给我发一个提示,我去找你!”

    就这样,录影播放结束了,又重新跳回了消息界面。

    “没了?”林三酒一愣,忍不住又播放了一遍。“一共才两句话……这也太模糊了,兵工厂废址在哪里啊?他不会是指碧落黄泉里的那一个吧?”

    人偶师低下头,好像听不见似的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羽毛大氅,还特地多花了点功夫,擦拭清理了一下林三酒刚才碰上的地方。

    “他能在Karma博物馆留下录影,说明他至少当时人是在这里的。”林三酒皱起眉毛,思考着说:“他人在这儿,却要我去碧落黄泉……?他能知道他下一个世界去哪?也不对,他怎么知道我会来Karma博物馆?”

    还有,“发提示”又是怎么回事?

    人偶师仍旧一言不发,甚至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把古董银梳子。

    哪怕林三酒现在满心不解,也不由被他的梳子吸引过去了目光:她就没有见过造型这么浮夸华丽、雕饰繁复的梳子,把宝石抠下来,都够装饰一个王冠了吧?

    人偶师丝毫没觉得异样似的,慢吞吞地将几绺滑散下来的黑发,重新梳回了脑后。

    “你、你怎么看?”林三酒感觉他有话却不说,自己硬着头皮问,却只换来了一声冷笑。

    问了两次她也放弃了,转头又朝屏幕上伸出了一根手指。等她把录影又看了两三遍的时候,人偶师终于按耐不住了,冷冷地问道:“你是脑子太小一转头就能给自己撞成脑震荡,所以连两句话都记不住了是吗?”

    林三酒正紧皱着眉毛,盯着屏幕陷入了沉思;被他这句话一惊,她一激灵,回过头问道:“怎么了?”

    “他之所以定下了兵工厂废址,是因为在十二界里,‘兵工厂废址’有好几个。”人偶师近乎矜持地说,“包括Karma博物馆的据点在内,好几个兵工厂基地,现在都变成废址了。”

    原来是这样……林三酒呼出了一口气。她最后看了一眼斯巴安的录影,终于关掉了消息,从屏幕前转过了身。等她到了兵工厂废址,或许也就明白“发提示”是怎么回事了。

    二人准备离开大厅的时候,林三酒一抬头,正好瞥见了那头猪。

    尽管这个堕落种相当讨人厌,但它至少还是给她提供了急需的消息,也不像是存了什么坏的样子;她原本打算对它不理不睬直接一走了之的,不料一瞥之下,却忍不住停下了脚。

    她以前从来没有试图描述过一头猪的面部表情,然而此时此刻,当猪遥遥望着柜台与玻璃屏幕的时候,她只能将它脸上的神色称为……遗憾与渴望。

    “你是怎么回事?”林三酒盯着它问道。“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

    “啊,老习惯了。”猪叹息着说,“我时不时就会回来看看……可能是我这个人挺怀旧的吧。”

    怀旧?林三酒手臂上都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什么意思?”

    猪慢慢踱步走近了柜台,将猪鼻子顶在了玻璃上,吹起一片热白雾气。那双小眼睛一直看着玻璃窗后的桌子。

    “毕竟‘市政大厅’是我出身的末日世界嘛……”它的语气里都快要滴下来浓稠的怀念了,“这里的一砖一石,对我来说都太熟悉不过了。自从离开家乡,我一直好想回去看看呀……这附近有不少我的同类,跟大洪水服务商不一样,我们之所以喜欢聚集在这里,不就是想看一看老家么。”

    林三酒怔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消化这个消息才好了。猪倒是突然通起了人性,回过头,冲他们摆了摆前蹄,说:“你们不用管我,我呢,没事就来转一转的,你们在与不在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你们走吧。”

    人偶师根本连多看猪一眼的兴致都没有——在林三酒开口的时候,他早已出了门,重新化成了门口一座神庙;林三酒皱着眉头,在推开玻璃门的时候,最后回头扫了一圈。

    她的目光从刚刚播放了录影的屏幕上,移到猪身上,又落在了门口告示牌上。

    “今日欢迎你的意思……”她低声问道。

    “代表了可以安全进入市政大厅的平安日。”猪头也不回地说,遗憾又一次浮了起来。“在这个世界里,天天都是平安日,都看不见今日不欢迎的告示牌了……”

    林三酒忍下了一股愤怒,转头就要出去。

    在她一步迈出门的时候,那头猪最后一句话飘进了她的耳朵里。“也不知道那个传言是不是真的,”它充满了渴望地说,“Karma博物馆里的各个小世界,有一日会活过来……”

    第1937章

    在废址之前

    原本她在这个世界上,是什么人也没有的。

    林三酒没有家人,没有爱人,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任何一个人始终坐落在她的生命里;仅有的朋友也在她自己的人生中走着平行线。她后来想过很多次,她之所以迅速陷入了任楠的圈套,或许是因为她十分渴望陷进去。

    做一个独立自主的人,与心里知道她对这个世界上任何人来说都没有多重要,是两码事。

    有太长时间,她只是生活在宇宙间一颗尘埃上的一颗尘埃上,在一日日明暗交替的角落里,想象着外面有多少行迹不同的生命,永远也不会与她产生交错。

    然后,末日来了,将她送入了一段新的生命里。

    她知道斯巴安一直在寻找自己的那一刻,就像是当她意识到礼包近乎绝望地需要自己、当她感到波西米亚像个小孩似的依赖在她肩上、当她知道自己像根丝线一样将人偶师系在人世间的时候一样,她体内好像还有一个更小的林三酒,正在无法自制地战栗颤抖。

    林三酒感到有点惭愧。

    她被人说过不少次,“是个好人”,可是好人会像她现在一样吗?在Karma之力即将席卷世界、一路上小道消息各种流言不尽其数的时候,好像只要抬头闻一闻,就能闻见地平线上压过来的暴风雨了——在这样的时刻,她却从体内深处缓上来了一口气。

    尽管还有各种未知的阴影和不安,但是至少现在看起来,一切零件都在按部就班地运转,她所渴望的似乎也越来越近了。

    只不过,只要自己和朋友们好好的,外面的世界不管迎来什么灾难也不重要了,这不是有点太自私了吗?

    当然,她没有把这份心情跟人偶师分享——何必自取其辱呢。

    “兵工厂废址就在下一站,”

    公共飞船上的广播忽然响了起来,打断了她的出神。“在这里下船的乘客请注意,兵工厂废址如今依然属于是兵工厂的私产,处于兵工厂的严密掌控下,观望时切记不要越过警戒线。”

    林三酒心脏砰砰一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打开了独立客舱的门。往外走的一路上,有好几个客舱里的乘客也都出来了,不过真正要下船的,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其他人都围在飞船中段的窗户附近,似乎打算能从空中瞧一眼如今被抛弃不用的兵工厂原址。

    不过不巧的是,此时这一艘公共飞船上的视野受了很大影响,因为与它平行着缓缓前行的,是另一“片”通体漆黑的飞行器——至少十来个黑色方格,每个都足有一间卧室那么大,星罗棋布地占据着一小片天空,以统一一个速度跟在公共飞船旁边,前后进度丝毫不乱,仿佛隐含着自有的一套排布逻辑。

    ……人偶师到底口袋里有多少古怪东西啊?连他的飞行器具都叫人看不明白。

    林三酒叹了口气,踏上了通往地面的接驳船。让人偶师坐个短途飞船,他还勉强可以忍受;可是前往兵工厂废址的长途公共飞船一路走走停停,要花上两三天工夫,他是绝对不肯屈尊与林三酒一起挤在仅有茶桌那么大的客舱里的。

    “那我也可以上你的船,”林三酒当时提议道。

    “仅容一人。”人偶师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说。

    占地那么大的一套玩意,到头来就能装下一个人?林三酒吞回了狐疑,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给自己买了一张票。她一路上张望了不少次,怎么也瞧不出来这套飞行器具的原理,引擎在哪?部件之间怎么联系起来的?

    “还不赶紧下来,”

    她此时仰头看了看天空中那一片黑色方格,收回目光,咕哝道:“都到地方了,还得我请怎么着。”

    在数百米之外,是一道高高的金属墙,远远向两侧绵延出去,在目力即将到达尽头的时候,它好像也才到达了尽头,绕向后方,包围起了想必十分广阔的一片地域。

    这道高得令人心生敬意的铁灰色金属墙,应该是在兵工厂放弃使用这一处据点后才立起来的,连原本的出入口也一起被封在了墙后——目光越过墙头,还能隐约看见高高低低的几个建筑顶部,模样风格与她在碧落黄泉看见的很有几分相似。

    对兵工厂废址心存好奇的人不少,附近甚至还有几个一边踱步一边照相的观光客;不过兵工厂余威仍在,即使是再好奇的看客,也没有一个靠近“警戒线”的——所谓警戒线,就是在铁灰金属墙前拦起的一道白色绳索,看上去似乎抬腿就能迈过去。

    林三酒又看了一眼天空。公共飞船已经走了;而人偶师的那一套黑色方格好像还浮在原地,一动也没动。

    “……并不是受到敌袭才放弃的,”

    她回想起了自己去打听情况的时候,从“十万世界移转梦”中获得的情报。那条介绍不长,但相关评论回应却排出去了好几百条。

    “自从兵工厂碧落黄泉分部遭到敌袭以来,兵工厂似乎就一直没有摆脱掉缠身噩运。在失去了最大的碧落黄泉分部后不久,紧接着又有几家分部,包括Karma博物馆在内,都被紧急清空了人员、设备与财产,放弃了仍旧完好的大片生产设施,只立起了高墙,成了禁止进入的空地。至于兵工厂这么做的原因,十二界内众说纷纭,始终没有一个定论……”

    不管兵工厂出于什么原因撤离关闭了分部,他们显然没有完全放弃自己投入了这么多资源才建设起来的地盘。

    此时离得远,林三酒看不清到底有什么防护措施能拦住一整个世界的进化者——空了的兵工厂,也仍有极高的洗劫价值——她之所以在大白天里光明正大地走近废址,就是为了来踩点探明情况的。

    而且人偶师以前曾经与兵工厂有过合作,他自己又见多识广,就算他不肯与她一起潜入兵工厂,只要肯伸头替她看几眼,恐怕也能看出一些林三酒看不出的名堂和手段……说到这个,人偶师怎么还不赶快落下来?

    林三酒皱起眉头,从空中收回目光,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从卡片库里抽出了一张卡;卡片在她手里化成了【eBay】的红色塑料字母。

    她自己的那一个,因为要追溯宫道一下落,她已经给了人偶师;人偶师倒是在这种地方挺公平,把他的【eBay】换给了林三酒——这其实不仅是出于公平,毕竟两个人都有【eBay】,才意味着他们能够通过更隐蔽便捷的方式取得联系。

    ……比如说现在。

    那行文字平铺直叙,简单得叫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刚刚得到宫道一的下落了。”

    第1938章

    挺有意思

    他知道了,那他自然就要走了。

    林三酒一直仰望着天空,即使手上将【eBay】攥得竟微微变了形,也没有开口让人偶师先别去。这话没有意义,在人偶师的世界里,一旦出现了复仇的希望,就没有再能往其他方向走的路了。

    她甚至不可能随同他一起去。

    “……准确吗?”林三酒终于发消息问道,“那个下落?”

    “你现在就走?”她紧接着就发了第二条。

    过了一会儿,她没有收到回信,但遍布头上天空的十几个黑色方格,却一个个缓缓地转过了身;当它们向兵工厂废址反方向离去的时候,速度甚至算不上快,几乎像是一步一步走远的。

    “只有你活下来,才算成功,你知道的吧?”林三酒将隐隐发颤的手揣进了口袋里,等着他的回音。

    足足五六分钟之后,她才终于收到了一条回复。

    “所谓下落,就是一个线索,需要我去确认。”她几乎能想象出来人偶师慢吞吞的,阴沉沉的语气:“你肉麻早了。”

    林三酒重重地松出一口长气。人偶师还记得讽刺她,就是一个好迹象;在他知道自己即将真正面对宫道一的时候,他眼里可能根本就看不见她的消息了,遑论回应讽刺?

    ……或者他们还有时间。

    这个念头一起,接下来她一腔话就全冲了出去,化成了十来条信息——“那个地方在哪儿啊?”“你怎么发现的呀,那么久以前的消息也能回溯过去吗?”“有几成可能是在那儿?”“等我这边完事了,我就去找你吧!”

    等她在发了十几条消息之后一抬头,天空中那一群黑色方格都不见了。她再进入【eBay】的时候,“筋肉子仙桃”也跟着消失了,只剩下“蹦蹦跳跳小芝麻”还在充满希望地等回信。

    只不过,“筋肉子仙桃”消失之前,还是给她留下了一条消息。

    “找我?”她总觉得中间应该插一声冷笑。“到时你要是能自己从兵工厂废址里完整地爬出来,都算是兵工厂正式衰落的标志了。”

    ……什么意思?林三酒转头看了看远方的铁灰色金属高墙。这是在说兵工厂的封闭防护措施很危险,对她来说也一样吗?

    “无论有什么消息,你告诉我一声。”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等我爬不出去的时候,我也告诉你,你过来拉我一把。”

    这两句话,得等“筋肉子仙桃”下次打开【eBay】的时候才能看见了。

    林三酒站在原地,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远方是无遮无挡、一片开阔的大地与铁灰色金属高墙。

    有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好像就是一个【织衣慈母】,朋友们从她手里抽走了线,四面八方地走了,远远近近地散在天空之下;人偶师此刻将线拉得远了,却有另一头在拽着她走近。

    只不过,兵工厂废址与她想象中的可不太一样。

    她原本以为兵工厂的废址,一定是荒弃后腐蚀结锈、被破坏洗劫的一群钢铁建筑物。要侵入那样的地方,就容易得多了——视野中处处都是死角和缝隙,不管是进入、潜伏还是躲藏,她都有很大把握能不被任何人察觉。

    现在可好,整个兵工厂都被围上了,还截出了一片不得靠近的警戒区;周围空空旷旷,谁要是往警戒绳旁边一站,开始探头探脑,附近几百米内的人都能把那傻瓜看得一清二楚。

    哪怕是傻瓜,她今天也只好当一回了。

    斯巴安选的地方可真是有点棘手……不是指望兵工厂的通讯渠道的话,林三酒还真不愿意硬着头皮靠近。

    慢慢地往前走的时候,她一直在心里回想着斯巴安那一段短短的录影。她靠意老师记住了所有的细节,光线从什么角度照进来,斯巴安是在第几秒钟时皱起眉头的,镜头挪动时朝哪个方向斜了……她在来的路上,已经反复在心里检视了不知道多少次。

    林三酒止住了脚步。

    出乎她意料的是,白色警戒绳居然不是一个特殊物品,好像真的只是一根普普通通的绳子。

    预想中的提示警告,或者身份检查都没发生。她盯着白色警戒绳的时候,意识力早已悄然扑近了绳子前面,仿佛一只柔软浮卷着的百爪章鱼,在玻璃后的水中试探收展;但她小心谨慎了一番,反而有点糊涂了。

    既然没用,干嘛放一根警戒绳?人跨过去了,又能怎么样?

    虽然感觉跨过去了也没事,但林三酒还是犹豫着,装作不在意地慢慢走开了。兵工厂完好无损的鼎盛时期里,他们的分部一向是很受欢迎的观光目的地;如今哪怕成了被围起来的空壳,也吸引了不少人——她很快就挨近了几个观光客的附近,咳了一声。

    “谁要是有飞行器,再拿个降落伞,往下一跳不就进去了吗,”她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立个墙有什么用?”

    有时候好声好气地打听问题,倒不一定能获得回应,回答了也未必就是真话;可是很少有人能拒绝一个证明自己知道的更多、更正确的机会。

    果然,她话音还没落下,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大叔就摇摇头,笑了一声。

    “怎么了?”林三酒指着远处的兵工厂说,“我看它也没加盖子啊。”

    “你以前不了解兵工厂?”另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态度倒是不坏:“你小瞧他们了。”

    林三酒“噢?”了一声,特地又看了兵工厂几眼。“透明的盖子?”

    那大叔“哈”地笑了,说:“你怎么老惦记着盖子?它用的是‘大气层技术’,整个兵工厂上方都罩着一层特殊气体形成的罩子,通过内外气体交换渗透,兵工厂里面可能都已经不存在氧气了。”

    “气体罩子?”林三酒这一份吃惊,可不完全是装出来的了。“有必要上这么大的阵仗吗?”

    那三十几岁的女人耸耸肩,说:“那肯定是他们觉得有必要呗。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窒息在里面了……想进去瞧瞧的肯定不少。”

    “那可未必。”大叔似乎知道的多,说:“这些防护手段都是半年以前做的,我那时就想来看看了,因为我听说不管是从天上也好,从地下也好,你哪怕进去了,未必能碰得到地面。挺有意思吧?”

    第1939章

    反正还挺好吃

    林三酒一点也不觉得这件事有意思。

    她从别人口中打听到的消息,零零散散、不知有几分可靠,甚至有时候不同的人之间还会彼此矛盾;她却不得不小心按照打听来的消息,先去尽可能地做足了准备,这才趁夜色深浓的时候,悄悄地重新回到了兵工厂废址。

    夜空像一潭黑水,浮起了半片模糊白月。

    它不像天空里的月亮,却像水下摇曳的幻影,疏懒无力,向人间散开了暗哑的一声叹息,就渐渐消匿在波荡的夜风里。

    夜色昏暗沉寂,但对林三酒来说,却是难得赶上了一次天时:兵工厂附近不见建筑人烟,更没人在这儿设路灯,没有星月天光的黑夜,就像一笼厚纱一样,从她脚步后扫过大地,将她的踪迹隐约遮蔽住了。

    若是有时间的话,林三酒真希望能好好搜一搜,买个能隐去身形的特殊物品;可是别看在幻想里“隐形”是个普遍得都俗气了的概念,当她真的到了要买的时候,就会发现她能找到的东西,总是离理想中的“隐形”差了点意思——比如说,要么对环境光线有苛刻要求,要么是转移人注意力和目光的东西,都算不上是真正的隐形。

    “隐形不应该很常见才对吗,”她在做准备的时候,一直没忘了给人偶师发消息,一条接着一条,比诈骗的还敬业:“要是我看电视,发现哪个超能力者的能力是隐形,我都要说编剧没有想象力的……结果堂堂十二界,我就买着了一套普普通通的生化防护服,连特殊物品都不是。”

    人偶师那一头,一片死寂。

    林三酒觉得自己好像在水里来回拽一根钓鱼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勾着目标。“如果是你的话,你怎么潜进去?”“你有这方面的好东西吗?”

    她为了能达到信息轰炸的效果,从来不把两个问题合在一个消息里发。没话找话也不容易,废话都是资源:“要是没有潜伏道具,你一般怎么潜伏?”“你觉得废址里头会有什么东西?”

    等了半个下午,林三酒也没得到回应。

    临到快出发的时候,她穿好防护服,背好氧气瓶,还在外面扎了一件从头遮到脚的大黑袍子——其中每一步,她都详细描述一番发给了人偶师,还暗自有点遗憾【eBay】不能像手机一样发照片——等她穿戴好了一看【eBay】,发现筋肉子仙桃回信了,而且非常郁怒暴躁。

    “你是让人把天灵盖钻洞了,往外一直喷狗叫?”人偶师可不知道要把话省着说,骂了老长一段:“别来烦我,还潜伏,那种地方我用得着潜伏,把墙砸了不就进去了?里面顶多就是兵工厂一些自以为了不起的残羹剩饭,也就你还得全副武装,成长型做成你这副蟑螂样,你对自己还挺多形容词的呢?”

    意思是他还没遇见宫道一,林三酒一想到这儿,都快有几分喜气洋洋了。

    人偶师如果能循着一个线索找到新线索,他肯定连【eBay】都不会打开;如今打开了,又自然不可能是为了收她信息才打开的,那就是说明人偶师找人找得不成功,才会又回头琢磨【eBay】。

    她见好就收,给人偶师说了一声自己要去了,收好了【eBay】。她四下一望,听了好几分钟,慢慢地抬脚跨过了白色警戒绳。

    意识力也好、纯触也好,林三酒一辈子学到的这点本事,可全都拿出来了;然而当她的脚悄无声息地踩在地上的时候,她反倒诧异了——竟然真的只是一根平平常常的绳子。

    两只脚都落在白绳的这一头了,林三酒依然什么事都没有,附近大地上、夜风里,仍旧像片刻之前一样平静得接近安宁。

    怪了,连公共飞船里都说了不能跨过的警戒线……兵工厂原来这么无所谓的吗?

    其实她也不知道究竟自己以为会发生什么事,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又掉头回去跨过白绳,来回试了两次,闹了个出入平安,这才怀着不解,朝金属高墙走了过去。

    跨过警戒绳以后,林三酒离金属高墙仍有少说数百米的距离;她左右看了看,蓦然加快了脚步——即使身上挂满了装备,即使只拿出了一半不到的速度,她仍旧在须臾之间就跨过了一整片大地,快得几乎连夜风都没有抓住她。

    也该我顺利一回了,林三酒咬着牙心想,急速扑近了高墙下。

    然而在这一个瞬间里,发生了一个她在接下来十分钟都没有弄明白的变故。

    这个变故,也是她进入末日世界十来年里,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不仅她是第一次遇上,她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类似的事。

    就在林三酒双脚落地的时候,她在呼吸之间,双唇微微地分开了一线——一块好像是从前方空气里扑出来的东西,猝不及防地撞进了她的嘴里,甚至撞得她牙关一酸;林三酒这一惊非同小可,刚要用意识力冲上口中的时候,却感觉那东西在牙关间忽然一下软软地碎了。

    酥酥松松的饼质,伴着热乎乎的清新麦香,绽开了黄油的浓郁与碎巧克力的质感。

    林三酒还保持着半个防备不及的姿势,一时傻住了。“这、这是什么?”她含糊不清地说,“酥饼干?”

    一边说,她一边还下意识地嚼了两口,这才突然一下惊醒了神,赶紧要吐出去;可是口中的点心除了称得上是入口即化之外,似乎根本不会为人的齿舌所阻挡,“咕噔”一声,已经被咽进了肚子里。

    林三酒摸着自己喉咙上的绷带,汗都下来了。

    “奇怪了,”她喃喃地说,“我明明……没有打算咽下去,怎么就……”

    那块不知从何而来的小点心,落进了她的肚里,就像跌进了黑沉沉的深渊里一样,再没半点踪迹和动静了。林三酒浑身都是冷汗,一步都不敢动了,站在原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给自己检查了一遍:她肚子不痛,皮肤不痒,视野不花,脑子里的思绪也都是自己的——唯一一个异样,就是她受了惊吓之后,心跳有点快。

    “兵工厂的残羹剩饭”,总不能是字面意义上的意思吧?

    林三酒掏出【eBay】,想了想,又收回去了。不管告诉人偶师什么事,也不能告诉他自己张嘴时飞进来一块饼干,她还嚼了嚼给吞了啊。

    意老师比她还要紧张,被变故给惊醒之后,一遍遍在她体内扫描,连黑雾肾都被搅得不得安宁,来回翻滚。林三酒等了这么半天也没事,自己反倒放松了一点儿——吃都吃下去了,吐又吐不出来,她还能怎么样,是吧。

    “你别说,还挺好吃的,”她咕哝着说,从卡片库抽出了【爬墙人吸盘】,装在了手脚上。“不管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吧……我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那是什么东西?”意老师余惊未消,在重新融回意识力里之前问道:“吃着好像有点嘴熟?刚才戴上呼吸罩就好了,咳,都是你怕浪费氧气。”

    林三酒一边爬墙,一边让这个问题在脑海中绕了两圈,随即心思就转开了。她动作极快,加上没有阻挡和意外,爬不到十分钟就已经看见了高墙墙沿;林三酒朝墙上伸出一只手,在等待吸盘抓住墙面的半秒里,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个答案。

    虽然那点心很小,两口就滑下喉咙了,但是……应该是曲奇饼吧?太古怪了,兵工厂为什么要招待她吃曲奇饼啊?

    那时还在爬墙的林三酒,暂时还没有领会到这个答案的意义。

    第1940章

    重逢

    ……林三酒是在跳进半空里的时候,才意识到地面上有人的。

    五六分钟以前,当她从外面爬上高墙墙顶时,月色似乎也被夜幕下的这一点点异动,给勾出了暗蓝的云层,探张出了一片淡亮的光。那个时候的林三酒,尽管刚刚爬上了几十米的高墙,却一口大气也不敢喘,浑身都罩在【防护力场】之下。

    站在高墙上,她借着蒙蒙月光,目光遥遥扫过了昏黑沉默的夜,以及夜色中高高低低的建筑群剪影。

    这一处兵工厂分部比碧落黄泉的规模小,楼房也简单寻常,看起来就是一个个被缩放拉伸成不同高度形状的盒子;盒子与盒子之间,丝丝连连地挂着各式管道,夹着通行道和烟囱,窗户与铁门浮着数点暗光。

    林三酒戴好呼吸罩,打开氧气瓶,将【防护立场】小心地从身上撤下去了。“气体罩子”她感觉不到,自然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就是它的范围,越早用上氧气瓶就越安全——为了能买到足够的氧气瓶,她把进迷惑大宫殿之前买的【织衣慈母】都给卖了。

    她从墙上一边往下爬,一边用【意识力扫描】来来回回地检查着附近地面。

    别看林三酒闯进来得这么轻松,但兵工厂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少骚扰洗劫,看起来仍然秩序井然。除了偶然几处翻开的盖门,一两团垃圾,就好像天光一亮,齿轮就会开始运转,排烟就会升入空中,工作人员就会在谈话声中来来往往——只有天花板上、门把手上的厚厚一层灰,才证实了这儿确实是一处无人的废址。

    【意识力扫描】里,每次检查都只带来了同一个结果:这个地方,只有她一个人。

    林三酒心中微微生起了一点异样。

    为了节省氧气和气力,在爬到一半的时候,她看看高度差不多了,干脆双手一松,纵身就朝地面上跳了下去。

    双脚还没有落地时,一个人影就从墙下阴影里——一个她不知道扫描了多少遍、确知根本就没有人的地方——悄无声息地迈出来了一步。

    这人是怎么躲过【意识力扫描】的?

    在震惊里,她连反应也来不及了,林三酒在半空中急急一拧身,目光打上了那个人影;对方停住脚时,她也“咚”一声落了地,【因材施教】登时从她的掌心滑了出来,笔直地指向了那个人,喝问道:“什么人?”

    她使劲眨了两下眼睛。

    此时二人之间仅剩下两三步远了,银亮教鞭几乎快碰上了对方的上衣领口。尽管月光昏蒙,她大致也看清楚了对方的模样。

    只不过让林三酒猜一百次,她也不可能猜到,从空无一人的阴影中走出来的,竟会是一个麦当劳员工。

    短袖制服衫上的“M”字样毫无疑问是麦当劳的商标,另一边还挂着一个小小的姓名牌。宽圆脸的年轻男人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身上是一件宽松围裙,“M”字样在不同角落里反复交映——林三酒几乎都能想象到他在灯光下往纸盒里铲薯条的样子了。

    现在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这个人是进化者吧?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他怎么躲起来的?为什么——

    林三酒急急地止住了自己快要冒烟的思绪。它们迅速在她脑海中搅成了一团,化作了一个念头:什么?

    “不好意思,”宽圆脸、生得颇像一头好脾气的老狗的年轻男人,往后退了半步,说:“我、我没有听清楚——”

    “我问,”林三酒心中再乱,手腕却稳得如同钢铁打造出来的。“你是什么人?”

    “啊?”他一愣,指着自己的胸牌,似乎也拿不准情况,犹豫地说:“我叫奥利佛……我没、没有听清楚您点单,因为您脸上戴着……那个。”他说完,看了一眼她的呼吸罩。

    轮到林三酒愣住了。

    “炸鸡汉堡,中薯条,带走是吗?”奥利佛鼓励似的问道。

    这一切是不是幻觉?

    然而在数秒之后,奥利佛依然站在她面前——一个看起来年轻得是在打假期工的男人,穿着红色麦当劳制服、戴着红色麦当劳帽子,一脸被培训出来的礼貌神情,正站在昏幽幽的兵工厂高墙阴影下,等待她将那一只牛皮纸袋接过去。

    林三酒甚至不知道那只纸袋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告诉我,”她咬着牙说,声音透过呼吸罩,隐隐有几分模糊地回荡在夜空里:“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这个是什么东西?”

    “您点的餐啊,”奥利佛茫然地扫了一眼牛皮纸袋,说:“我在这里上班啊……噢,您还有一个中可乐。”

    仿佛是上辈子一样遥远的记忆,打上了心头。林三酒都忘了,在不知多少年以前,在一切什么高温、堕落种都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她偶尔去麦当劳,都总是点这个套餐的。

    她近乎神经质地转头看了看,兵工厂高高低低的建筑物之间,依旧安静空荡得与刚才没有分别。

    其实看也没有用;她跳下来之前,岂止是“看”,各式手段都用上了,不也没有意识到这里还站着一个奥利佛吗?他简直像是在林三酒快要掉落地面的时候,才忽然从空气里浮出来的一样。

    “告诉我,这是——”林三酒止住了话头,想了想,半是冷笑半是焦躁地说:“我估计问了也没用,你大概只会给我装傻吧。”

    “啊?”奥利佛不安地动了动。他对于几乎快要捅上脸的教鞭,似乎浑然不觉,又把牛皮纸袋和中可乐——林三酒仍然不知道那杯中可乐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向她递了递。

    “你说你是这里的员工,”林三酒用教鞭一摆,问道:“我问你,麦当劳呢?你现在站的地方,是一家麦当劳吗?”

    奥利佛也跟着四下看了看,面上没有多大的神色波动。他也没说话,仿佛他身边的环境没有一点不对劲。

    “您需要我把餐点留在这儿吗?”他尽量礼貌地问道。

    人偶师那句“残羹剩饭”,又一次在林三酒脑海里回响了起来。她低眼看了看纸袋,咬着牙说:“不需要,你现在就带着它离开这里。”

    “真的吗?”奥利佛吃了一惊,“新客户本月能享受的免费一餐呢,您真的——”

    他这句话没说完,林三酒手中的教鞭蓦然一伸,划破空气就打向了他的身体。只要碰上了,【因材施教】至少应该能给她提供一点线索,起码足够让她猜一猜奥利佛的身份了吧?

    然而在银亮教鞭即将碰上奥利佛的时候,连她也说不上为什么——可能是这一切太过诡异不合理,可能是她的潜意识一直在试探分析着眼下情况,也有可能是她感觉奥利佛在自己余光中浮起了半个礼貌的微笑,林三酒心中一紧,蓦然一震手腕,急急地将【因材施教】重新化作了一张卡片。

    不能碰,她感觉到自己似乎不能碰上他。

    教鞭激起的风从与影子一起奥利佛的脸上划了过去,吹得几缕从帽子里落下来的头发微微一晃。

    林三酒手心里都泛起了一层凉汗。

    ……他是一个具有实体的人。

    “那我把东西留在这里了,”奥利佛保持着一脸笑容,弯下腰,将牛皮纸袋与纸杯中可乐一起放在了石砖地面上。“没有别的什么事的话……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再来。”

    “等一等”三个字卡在了林三酒喉咙里,她还没将话给摇晃出来,奥利佛已经往后退了一步,重新消失在了高墙下的阴影中。

    不论是教鞭,手电筒,还是“纯触”与意识力,都再没能从破开的阴影里找到半点奥利佛的踪迹——就像从来没有人出现过一样。

    假如他是一个投影也就罢了,但是林三酒刚才分明看见了,他的头发能被外界的风吹动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在她被罩子困住的呼吸声里,林三酒隐约听见牛皮纸袋被夜风吹得微微一响。现在,就只剩下她与地上的纸袋了。

    她在要不要打开它这个问题上,举步维艰、左右两难地想了好半天工夫,终于一转身走开了,加快了脚步,迅速一闪身钻进了一条小巷里。

    她从地上摸到了一颗小石子,对准了远处的纸袋,伸指轻轻一弹;几乎不费她什么力气,那只纸袋却像被炮弹轰中了一样,蓦然击打飞溅在了后方的墙壁上——生菜、碎面包、蛋黄酱夹着碎纸片四散出去,仿佛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薯条雨。

    林三酒又愣住了。

    这一次,她愣住不是因为奥利佛真的给了她一袋麦当劳;她愣住是因为有一只手不知何时拢住了她的肩膀,一个她以为自己做梦也不会再听见的熟悉嗓音,正伏低在她的耳边,含含糊糊地叫了她一声:“……小酒。”

    她慢慢地转过了头。

    一张拉伸得几乎变形的漆黑大口,将任楠的脸挤进了头颅的边缘。银亮的唾液像一吊丝线似的,滴答一声,打在了她的肩头上。

    第1941章

    招不在新,有用就行

    ……什么?

    林三酒近乎茫然地,在原地僵住了。

    时隔多年,她好像忽然又变成了当初那个柔软疏松、沉滞迟钝,还没有真正开始进化的年轻女人,刚刚发现自己是一个“肉人”——由于太过匪夷所思,那份惊疑恐惧就像麻醉药一样,反而叫人无法生出半点行动。

    就像现在一样匪夷所思。

    “真好啊……”

    林三酒的思绪就像是一根稻草,被乱流横浪一般的情绪给冲打得摇摇摆摆,好像随时都会沉没在浪花里。当这几个含混不清的字贴着她脑袋响起来时,她这才激灵一下,意识到任楠站在背后,手死死地攥在她的胳膊肘上,就像是人吃烧烤串的时候,要攥着木签另一头。

    从她的头顶上正渐渐压下来了一圈湿热,不知何时已经含住了她的额头,马上要吞没她的眉毛了。

    被那个黑漆漆的、拉伸得变形的口腔,给碰到了自己的额头皮肤——正是这个念头,骤然使林三酒恶心得从胃中冲起了一股酸热,反应与身手也一下都回了笼。

    她急急向前一俯身,头就从一团滑腻唾液中挣脱了出来,重重朝后踢出了一脚。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能够将一面墙都踹倒的后踢竟然猝不及防地落空了,而任楠紧攥着她胳膊的双手,却压根没有动过半点。

    他怎么可能上半身一动不动,下半身却能闪过自己的一踹?那不得把身体反向折出去九十度才行,怎么可能?

    用了那么大力气的一踢却落空了,登时叫林三酒的重心晃了一晃,她往旁边趔趄了两步,这才稳住了身子——也同时生出了一身冷汗。

    那双手牢牢攥住了她,连一点力道的变化偏移也没有,脑后大口更是如影随形……简直就像……就像身后的人没有腿,只抓附在她的身上一样。

    现在想想,刚才俯身后踢的时候,确实没有在地上看见另一个人的双脚。

    林三酒一丝也不敢再耽搁,迅速一偏头,余光里露出一片漆黑大口;她感觉到自己的后脑勺从某种厚厚肉肉、滑滑腻腻的东西上划了过去——包在头上的袍子早被浸湿了,她根本不敢仔细想那是什么东西,只是扬起一股意识力,擦过耳际,笔直冲入了脑后极度扩张开的口腔里。

    任楠发出了一声好像是吃东西时被噎了一下似的声音,紧接着“当”地牙关一合。

    要不是林三酒及时警醒,险些连后脑勺都要被切下去一块;她躲过去了,但她刚刚投向后方的意识力却从她的掌控中被切断了,如同石沉大海一样,消失在了刚刚合拢的牙关之后。

    那两只手,依旧钢圈一样沉重地攥在她的胳膊肘上,把她的双臂牢牢压住了。以林三酒如今的力量,不论她如何使劲,竟然只能勉强将胳膊稍稍抬起来一点,就又被重新按了下去,连挣脱也办不到,更别提反击了。

    “吃着……疼。”嘴重新张开了,上牙顶在她的头顶上,下牙却感觉不到,好像下颌一直在往下降。林三酒的后脑勺再度渐渐陷于湿热黑暗里,听着任楠含混地说:“还是人……头……好吃。”

    任楠不碰的,反而正是人头——他要靠吃掉目标的肉才能获取目标的能力。再说,假如他当初有这么难对付,哪还会有今天活着的林三酒?

    说来也是废话了,身后的当然不是任楠,任楠早就死了,林三酒亲手杀死的。身后这个东西,很有可能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你是什么东西?”林三酒忽然出声问道。

    刚才的慌乱、惊恐与疑惑,全部被她压了下去,尽量没有从声音语气里流露出分毫。假如有旁人看了,或许还会觉得惊奇:这个女人后脑勺都被含进了一张嘴里,可是说话却好像还挺冷静。

    那东西的嘴并没有停下来回话。它毕竟仍是个人的形状,嘴也是个人嘴的大小;此刻要从一张人嘴拉伸扩张成能吞下一颗人头的深洞,自然不大容易,过程也慢——林三酒甚至能听见肉皮咝咝啦啦在自己耳边被撕裂开的响声。

    “你没长腿?”林三酒忍住了恶心,不去想后脑勺黑布袍子被浸透后的感觉,只说道:“你这就不太聪明了嘛……腿多有用啊。”

    她明明知道对方并不会回答的——眼看都要吃进嘴里了,它不会在这个时候停下来与食物对话。

    “墙上伸出来的那把长尖刀……也是你干的吗?”林三酒压低声音,喃喃地说:“看起来似乎是兵工厂出品的东西,我记得好像是可以通过粒子震荡而穿破绝大多数物质的吧?”

    那张嘴——那张牙齿陷在她头发中、舌头压在她后脑勺上的嘴里,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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