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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7章

    随着林三酒猛地一抬头、连脖颈骨都发出了“咔”一声响,她的目光正好落在从半空里蜿蜒而过的一条列车轨道上。从暴风雨前的一片昏黑里,一个小丑正探头出来,两颗黑豆子似的眼睛幽幽地陷在雪白面孔里,与她四目相对。

    她不由自主退了两步,瞪视着那小丑,看着他慢慢又缩回了头,自始至终,笑容始终凝固着挂在两个耳朵上。

    街巷里、半空里,还回荡着更多的“我在”后半句话,林三酒已经都听不清了;言语里各个地点、方向都混杂在了一起,成了含混震颤的一团嗡鸣。

    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是人偶师……不,应该说,如果是他渐渐形成的这一个副本,不愿意林三酒找到大巫女,不愿意让她打断自己成型的过程……

    那她接下来该去哪里的好?

    林三酒简直恨不得能把每一栋她看见的建筑物都砸烂,从废墟里挖出人偶师与大巫女。要是有那么简单就好了,她现在能做的,却只有一遍遍喊道:“我听不出来!你这样说不行!”

    这种情况连林三酒也是第一次遇见,她一时想解释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干脆将心中感觉喊了出来:“就好像你的声音传到哪里,那个地方就会把你说的地点给改成……改成自己!”

    来自四面八方的大巫女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

    等城市街道重新静下来以后,明明刚才一直站着没动,林三酒却忍不住低低喘息了几下,才缓过气。

    她试探着顺着马路慢慢往前走,不太敢往马路两边的门窗或汽车中仔细看,一边走一边喊道:“大巫女?人偶师?”

    可是大巫女却没有动静了。不知道是不是黑色都市副本隔绝了外面的声响,她连外面巨人石阵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大巫女?”林三酒又叫了一声。

    “雨,”大巫女的声音冷不丁地响了起来,环绕着她,嗡嗡地说:“你注意头上的雨——”

    雨怎么了吗?

    林三酒抬起头,在黑沉沉的浓厚云层之下,又一次看见了覆盖着整个城市上空、将坠未坠的雨幕。每当有雷电闪过时,那一大片雨就会泛起晶亮的银白,如同高空中凝固住的大团大团冰柱。

    只不过比起刚才来说,雨幕似乎向下生长了一段距离,低了不少。她记得上次看见雨幕时,它还没有触及最高那一栋楼的顶部文字招牌;现在却早已经跌落下了楼顶,无数的雨像笔直漂浮在空气里的银针,仍在一点点下降。

    “雨落地的时候,副本就完成了,”听不出来人在哪里的大巫女遥遥说道,“我会尽量拖住他,你还有时间,但要在那之前……”

    “我该怎么阻止他的副本化?”林三酒急了,“人偶师还在吗?”

    “在,”大巫女答道。

    “在最高那栋楼的楼顶上,”大巫女说。

    “在城市正中心的位置——”

    “在你背后呢。”大巫女从背后叫道。

    又来了,林三酒马上明白了。她飞快地回头扫了一眼身后马路,一个人影也没有;从纷纷杂杂的回答里,大巫女猛然喊了一声:“你必须自己找到答案,我没法告诉你!”

    也就是说,涉及到真正的关键时,大巫女根本不能将信息传递给她。

    林三酒抹了一把脸,焦躁得简直想踹谁一脚。

    真不愧是人偶师,哪怕即将要变成副本了,也还是这么不合作;就算不肯告诉她自己的讯息,为什么连大巫女的位置都不让林三酒知道?等他变成了副本,他脑袋里的大巫女会怎——

    等等。

    这就是为什么副本不愿意让林三酒知道大巫女位置的原因吧?

    大巫女一直与人偶师身上最关键的东西——大脑——在一起,或许在彻底变成副本之前,这个情况都不会有变化。如果找到了大巫女,她也就找到了人偶师的思维、神智、灵魂……不管你管它叫什么都好,就是那一个真正让人偶师作为“人偶师”而存在的东西。

    既然副本不愿意让林三酒找到它,那就说明它一定对阻止副本成型至关重要。

    虽然目前为止的推理都好像说得通,可是依然无法给林三酒提供实际用途,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找大巫女。

    毕竟这副本的场地不是一栋房子,而是一座巨型都市;从巨型都市中找一个天知道有没有身体的“魂”,怎么找?

    第1907章

    人偶之城

    假如拯救人偶师的时间,真的只剩十分钟了,林三酒简直不敢相信有足足半分钟,她竟然只能一直呆呆地站着。

    她面前唯一有动静的,就是屏幕上不断跳动着的一个小小数字。

    98,99,100……即使林三酒死死盯着它,将全部意志力都用于催促它快走,电梯依然保持着同一速度——也就是电梯墙壁上口气十分骄傲的那块介绍牌上,所写的“时速60公里”——不为所动地平稳往上升。

    “叮”一声,伴随着柔和的女音提示,电梯终于在顶层停下来了——只花费了三十多秒。

    这已经是相当值得赞叹的速度了;但是眼下林三酒只有不足十分钟能救人了,当她一边开合着嘴巴、减缓耳内压力,一边急步冲出电梯的时候,她甚至怀疑自己已经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

    能看出来吗?

    林三酒双手按在落地窗玻璃上,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外铺展出去的漆黑都市。

    浓厚云层遮断了天光,唯有偶然打过的雪白雷电,才霍然照亮了玻璃上迅速滑落的一道道水帘;雨幕已经包裹住了这一层观景台,在更下方,阴冷安静的漆黑都市沉没在一片昏暗里,无声无息地遥遥回望着她。

    她此时触碰的冰凉玻璃,天空里漂浮着下坠的无数雨帘,蜿蜒着穿过城市的黑色河水,蓦然从昏黑中亮起的紫血红路灯……全都是人偶师,也全都不是人偶师。

    “拜托,”

    林三酒低低地对玻璃外的漆黑雨幕说,自己也不知道人偶师是否还有意识,是否还能听见她的恳求。“给我一个信号,告诉我该怎么样才能拦住你变成副本……”

    被风暴漆成昏黑的玻璃上,只有她自己的倒影,惶急迫切地看着她。

    人偶师即使马上要变成副本,也绝不肯开口求她救命的——他甚至不肯帮她救出自己。

    在她冲上楼顶之前,大巫女好不容易才顺利传达出来的消息,又一次回响在了她脑海里。

    “现在副本已经快完成了,”她的声音回荡在四面八方每一条街巷里,“我会尽量拖住他,你抓紧时间……”

    就这样?

    林三酒一点有用的东西也没听到,简直急得要跺脚。她最需要的信息是该怎么救下人偶师,她才不关心副本内容预不预演;大巫女一句有用的话也不能说,叫她怎么办才好?她一边着急,一边四下张望,无意间一回头,目光扫过自己冲进来的那条马路时,却忽然怔住了。

    在她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漆黑都市却仍旧在不断向外扩张;她刚才一头扑进来的马路边缘,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推得远远了——林三酒很清楚,她可没有走这么远。

    假如城市在这一个方向上延伸,那么其他方向上也在延伸吗?

    假如城市其他部分都已经成型了,只有这一边还在继续生长;那是不是就有可能,最后那一点点人偶师,在城市还没有完成的角落、还在生长的地方能找到?

    要证实这个猜想,她必须得同时将整个城市都尽收眼底;这座都市中,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办得到,就是她在山崖上往下看时,看到的那一栋最高楼的环绕观景台。

    林三酒眯起眼睛,与倒影一起倾过身,两张同样的面孔几乎相触在了漆黑的玻璃上。

    她心里一跳——她目光所及的城市,的确正在慢慢往外延伸。

    然而她盯着的方向,却与她刚才冲进城市的入口,根本不在一个地方。

    怎么回事?

    难道说……难道说每一个方向上,城市都在慢慢地生长吗?

    这个念头一跳进心里,林三酒立刻拔腿就跑,顺着环绕了大厦顶层一圈的落地窗,将整个黑色都市都飞快而仔细地打量了一遍——正如她害怕的一样,黑色都市确实正在同一时间向各个方向延伸。

    她几乎被失望压得跌坐在地上。人偶师没有时间了,她的又一个推想却也失败了。

    不管这是怎么回事,她都不可能同时将自己分到四面八方去查看情况;以这个城市的面积而言,十分钟都不够绕它一圈的……

    怎么办?

    林三酒愣愣地看着漆黑玻璃,目光停在远方错落有致、高低不一的城市建筑群上。她看了几秒,忽然心脏一跳,急忙凑近了。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似乎西方一角上,楼宇建筑、马路轨道的生长速度,比其他方向上要稍稍慢一点——从她所在的高度上来说,其他方向上只需要花三四秒,就能延伸出一条大拇指那么长的距离,但是西边城市却几乎要多花一倍的时间。

    是了……“我会尽量拖住他”这句话,大巫女说了两次。

    西边的生长更慢,是因为大巫女正在那儿阻拦着城市副本的进展吗?

    林三酒看了看雨幕此时的位置,掉头冲向了电梯。

    最高楼恰好处于城市正中央,从这儿往任何一个方向跑都节省了不少路途;只是她战力与体能都沉睡了大半,今天又波折连连、奔波不断,早已累透了——此时她听着自己一步步踩在空旷街道上的脚步声,听着鼻喉间沉重破碎的喘息声,仿佛灵魂都已浸透了这座黑色城市的雨水,沉沉地抬不起头了。

    不行……人偶师最后的获救机会,不能被自己疲软得快要跪倒在地上的双腿给毁掉。

    林三酒四下一看,忽然来了主意。

    电梯都能正常运转,那么路上的汽车可不可以?

    ……事实证明,可以。

    当她一把拉开车门的时候,那辆汽车的主人正木呆呆地坐在驾驶座上,双臂搭在方向盘上;或许是因为副本还没完成,他还没有被完全“激活”,此时看着几乎像一个假人人偶一样,甚至连头也没回。

    不知道等副本完成之后,这一辆车和里头的人,又会起到什么作用?

    林三酒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拽出汽车,扔在地面上,自己接替他坐了进去——一拧钥匙、一脚油门,汽车登时在轰然响起的引擎声中,歪歪扭扭地朝西边扑了出去。她根本不必顾忌交通规则,怎么抄近道就可以怎么走,不仅将车开上了人行道,还好几次从窄巷之间硬擦了过去、撞破了餐厅的户外用餐区,在身后留下了一溜火花。

    “你必须要抓紧时间,这个副本离完成很近了,马上要开始内容预演了!”

    大巫女的声音忽然从广播里响起来时,林三酒被骇了一跳,差点将车撞上天空轨道下的柱子。

    “是什么内容?会对我造成危险吗?”她急急问道。

    “应该不会,”大巫女听着似乎有点儿不太肯定,“主要是——”

    她没能说完,后半截的话被掐断了。

    林三酒愣了愣。

    随即,她猛地将油门踩到了底,汽车以一种自|杀式的姿态,笔直朝前方疾驰而去。

    大巫女比她更清楚时间有多紧,所以她此刻告诉林三酒的话,一定不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的无用信息。

    她没有叫林三酒回头或再想想别的办法,反而只让她“抓紧时间”,恐怕是在暗示林三酒的行动方向是正确的;那么,“副本内容即将开始预演”这个讯息里,是否也包含着对救下人偶师至关重要的信息?

    林三酒的心思一时都缠绕在了这个念头上,以至于她竟没有及时察觉到前方马路上的异状,反而直直地将车开进了那一大群人之间——等她急急踩下刹车的时候,她喘着气,意识到自己被一群人影围住了。

    第1908章

    人偶师的第一个游戏

    ……林三酒的手,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或许是她太累了,或许是她太害怕担忧,也或许是因为此刻她身边的每一张面孔,都让她觉得隐隐地有点熟悉。

    尽管她很清楚,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群人。

    不,不是“面孔”让她觉得熟悉。她此刻心里被翻搅起来的风浪,这种说不上来原因的难受和不适……林三酒很肯定自己以前体会过一次,她就是忘了在哪儿,是什么时候。

    “听好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当林三酒推门下车的时候,那一群人仍旧对她视若无睹。人群围成一个圈,一个中年男人自觉认领了首脑的角色,正在大声对人群发号施令:“我们以后是好是坏,是死是活,就只有眼下这一次机会了,你们把规则听仔细!”

    林三酒四下看了看。

    明明相貌年纪各自不同的面孔,却都几乎被同一种情绪,给扭曲雕刻出了相似感:鼻孔翕动、眼珠滚转、沉沉耷拉着的嘴角……在他们红白交间的面皮上,沉浮着又像是害怕,又像是激动,还隐隐有点渴望的气息。

    奇怪了,她为什么感觉自己见过一次?

    现在她看见的是副本内容预演,与林三酒自己的过去又能有什么关系?

    她经历过的副本,所形成的化身会让她觉得眼熟;那么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朋友所形成的副本让她觉得熟悉,好像也很合理。

    只是,人偶师从来没有让林三酒产生过这种——这种——

    还不等她想出一个合适描述,那男人的下一句话就叫她激灵一下,全副心神都被他的声音给攥住了。

    “……每个人最恐惧受到的伤害,会以详细文字说明浮现在脑门上、身上、皮肤上,无法更改涂抹遮掩。”那男人手上握着一块有点眼熟的黑色平板,看了它一眼,环视众人说道,“游戏规则很简单,如果你能连续抓住两个人,并成功对其施加他们最恐惧的伤害,就可以胜出了。

    “这个很好理解,对吧,有的人不怕挨打,却怕亏钱。”那男人嘿声一笑,拍了一下自己脑门,随即浮起了一行字。“有的人怕折磨,那折磨也分很多种,具体是施加在哪儿的折磨,用什么工具的折磨,才是他最害怕的……你们身上的字都会清清楚楚地写出来。伤害成功的标准是让对方精神崩溃,换言之,就是被你残害疯了,你就成功了。放心,不用担心有人精神特别顽强,只要伤害到达一定程度,本游戏参与者都一定会发疯。”

    林三酒盯着身边一个又一个额头上浮现出来的字,脑中空了一下。

    哪怕以林三酒的经历和意志,她都没敢看太久——她尤其不敢看女人头上的字——忍住忽然一阵反胃感,迅速又垂下了目光。

    那男人说得不错,确实写得太详细了,以至于仅仅是看了一遍文字,都能将人刺激得进入应激状态;叫她深深松了一口气的是,作为一个闯进来的外人,她不是预演内容的一部分,所以身上没有出现文字。

    “还有一点需要注意的,”那中年男人一笑,对于自己额头上、身上的文字似乎毫不在意。“在各位之中,混了不少假人哟。对假人再狠也是没用的,不仅不算数,反而会被倒扣掉一……也就是说,如果你没有及时发现对方是个假人,费了半天劲把对方整治完了,你的‘征服人数’就会变成负一。”

    “那我该怎么分辨?”人群中终于有人回应了。

    “假人被整治完了以后,不会发疯,只会换个外貌继续融入人群里。当然了,等到那个时候才发现也晚了……至于怎么提前分辨出来,就看你们的本事了。”中年男人说道,“不过好消息是,本游戏没有时间限制。只要这附近十条街区里仍有真正的活人,你就可以一直玩下去……直到你胜出,或者你被人抓住开始残害,或者不剩真正活人为止。

    “还有问题吗?没有了?”

    到底都是“预演演员”,没人提出问题来。那男人点点头,目光扫视了众人一圈,忽然在林三酒身上停住了,露出了一个笑。

    “那么,请大家尽量找出我们之中的真人吧。”

    像是听见了某种暗示,每一张脸都慢慢朝林三酒转了过来,一道道侧脸逐渐变宽,变大,变成了一张张满月。

    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撞在了汽车前盖上。

    大巫女说,内容预演应该不会对她造成威胁才对,她身上没有文字,而且这里除了她连一个进化者也没有——更何况,人偶师若是还有意识的话——

    “等等,你还没说胜出有什么好处?”林三酒情急之下,一句话脱口而出,眼角余光仍旧一点也不敢放松,死死笼在身边的人身上。

    中年男人“噢”了一声。

    “胜出者可以在本都市中享受安全舒适、资源丰富、应有尽有的生活,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这一番话,显然是为了未来的进化者而准备的。那中年男人继续说道:“最关键的是,只要你能够抓住两个人完成任务,那你也就摆脱了传送之苦,可以选择永远在这座城市里安稳生活下去……看看这座城市的规模吧,再想想这座城市里的资源,你想要什么样的下半生不能满足?”

    不可能……即使是副本,即使是人偶师变成的副本,也不可能拥有让进化者从此摆脱传送、不受大洪水影响的力量。

    更何况这个预演,仅仅只占据了都市一角;她没猜错的话,肯定还有更多的地方,正在上演内容预演——也就是说,当副本真正开始运行的时候,进化者若是进入了城市不同区域,那激发的内容也不一样。西边的胜出者若是选择留下来生活,去了城市其他部分会怎么样?是被新内容卷进去,还是对其免疫?

    实际上,人偶师副本叫进化者“摆脱传送之苦”的办法,林三酒只能想到一个。

    几乎在这一念头浮起来的同一时间,她眼角余光里有个影子蓦然朝前一扑——林三酒即使疲累已极,仍旧在一瞬间就作出了反应。她头也没回,扬起手肘,重重朝扑来的肉影子一击,手肘登时将对方的鼻骨给撞得移了位;那人热乎乎的喷气与一声尖锐痛叫,都一起扑到了她胳膊上,声音竟是个女人。

    林三酒回头一看的时候,恰好看见那女人的长发被她身后另一人抓住了,往后狠狠一拽,揪得她整个上半身都像被掰弯的竹子一样,朝后压了下去,脖子上露出了清楚浮凸起来的喉骨。

    刚才她是为了逃命?反而被自己一肘给打进追兵手里了?

    那女人迅速被拖远了几步,林三酒正想追上去救她,却又强逼自己停下了脚。

    ……对方不是真正活人。

    只是要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幕视若无睹,也绝对不是容易的事;林三酒还是迅速瞥了一眼天空中的雨帘之后,想救人的冲动才霎时全冷下来的——雨帘已经降至最高楼一半以下了,她只剩几分钟了。

    那女人遥遥传来的惨呼声和挣扎声,仿佛刺激了众人的神经一样,刚才还愣愣站着的众人都动了。

    几乎是眨眼工夫,就有沉铁挥击着砸进骨肉里,撕扯声,哭叫和求饶,奔跑的脚步,喘息与撞击……与人群一起,在马路上横冲直撞、追逃搏命,在遥遥望去时,那群人甚至模模糊糊有点不像是人形了,像是一群扭曲着的、火光下投出的影子。

    林三酒也不知道,这群预演演员会不会对她造成实质性伤害——但是假如在这儿力也是互相作用的话,那么她能伤得了“演员”,“演员”就也能伤得了她。

    她见机极快,转身就冲向了驾驶座,才刚一拉开车门,忽然从车后扑出来一个男人伸手抓她;她尽管体力耗损大,但眼力和反应却仍然是一等一的水平——看起来,简直就像是那个男人主动将自己的膝盖准备地迎上了她的后脚跟,膝盖又主动朝后弯折了出去一样。

    在他不似人的惨叫声里,林三酒坐进驾驶座,立刻锁上了车门,饶自有点喘不上来气。

    怎么会是这样的内容——不,现在想这个没有意义,重点是大巫女特地将这个消息告诉自己,难道竟会是与救下人偶师毫无关系的吗?

    这帮副本产生出来的人,此刻正围绕着她的汽车奔逃冲撞,时不时还有人“咚”一声砸得整个汽车都微微一晃,后座窗户玻璃都被人挥铁棍时一棍打出了蜘蛛网纹。

    坐在一团混乱火热、翻滚嘶嚎的人间地狱之中,林三酒死死攥着方向盘,盯着前方街道上溅起的血,一时间怔住了。

    是了……虽然表面上并不相似,但是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哪儿经历过类似的感觉了。

    假如她猜的不错,进入这个游戏的进化者,恐怕根本不明白“胜出”意味着什么。在残害折磨了两个人、“胜出”游戏之后,他们满心欢喜迎来的,是作为人偶的下半生……

    上一次她产生同样感觉的时候,是在夜色下长官府的阳台上。

    少年所给出的那一条“活路”尽头,是摧毁葬送了整座云守九城的一片白光。

    第1909章

    雨珠落地之前

    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林三酒脚下猛一踩刹车,汽车骤停时的惯性几乎叫她一头撞在方向盘上——在车头“砰”一声撞进人体里的闷响后,她一抬眼,发现刚才前头那人已经滚进车下消失了。

    落进他手里的那个女人,此时仍像块死肉一般倒在马路边上,皮肤上的每一行字,都在描述着她此时此刻的惨状。林三酒匆匆低下目光,一边默念“这都是假的,她不是真人,这都是预演”,一边迅速倒车后退。

    经历过伊甸园、云守九城和新游戏发布会之后,她发现自己不但没有习惯、没有“脱敏”,反而更加敏感,更加受不得这种刺激了。

    就好像一处被反复割裂开又长好的伤口,在看见刀锋时都会隐隐作痛一样,这几乎成了她的一个恐惧症;就连找人时,她也不敢伸头出去清清楚楚地看,她只敢从后视镜里,捕捉着外头人间地狱的边角和光影。

    仅仅是这样,也早已叫她吞回去好几次酸水,坐在自己的一滩冷汗里,不自觉地浑身发颤。

    大巫女将她指来这个地方,一定是有用意的……她不会让林三酒白白过来浪费时间。

    还有一点,或许可以作为佐证:虽然林三酒正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地开车乱撞,但她却始终没有出声叫林三酒离开。

    只不过,她的信心也像是即将要被头上暴风雨扑灭的烛火一样,飘飘摇摇,在沉沉坠落的雨幕下,就快要照不亮前路了。

    为什么她都已经一口气撞翻了好几个人,阻止了好几场折磨与残害,这一处预演仍旧在照常继续,雨幕仍旧在慢慢往下沉?

    难道她的猜测不对,阻止人偶师变成副本的办法,不是阻止“内容预演”完成?

    林三酒忍着焦虑、害怕与惶然,想不到自己竟会被逼到这个地步。别说进化者了,她连自己是个成年人都快忘了,刚才有一瞬间只想缩起双腿,放声大哭。

    究竟是什么支撑着她继续开车的,她也不知道。

    冷静下来……之所以雨幕还在继续下沉,可能是因为还没有彻底阻止每一个人。

    还剩了谁?

    林三酒松开了油门,汽车在马路上慢慢停住了。

    她俯下身,目光定定地望着路旁的一栋楼;一楼是咖啡店、药店等商铺,此时透过还未开门营业的咖啡店窗户,她捕捉到了半个肥大的背影,半弯腰地站着,一起一伏,不知道在干什么。

    有宝贵的几秒钟,林三酒却一动也不能动,浑身都被绝望给麻痹了。

    如果有一个人——看样子不止是一个人,他肯定是正在对别人干什么——能进去一楼咖啡店,那就意味着还有更多人,也都可以钻进街边的建筑楼宇里躲起来。在建筑物内发生了什么事,林三酒看不见,阻止不了。

    而这个游戏的范围,是十条街区。

    她如何能在几分钟里,搜遍十条街区中的每一栋楼、每一层楼、每一个房间?

    林三酒使劲眨了几下眼睛,视野才重新清楚了。

    她颤抖地推开了车门,将一只软绵绵的脚踏在了软绵绵的地上。另一只脚,放在这只脚的前面;就这样一步又一步,她踉踉跄跄地跑近了咖啡店门口。

    不管多么不可能,就让她挣扎到最后一刻吧。不是为了人偶师,为了她自己。

    最叫林三酒不甘的,其实不是她马上就要救不下人偶师了。

    拦住她去路、令她失败的,并不是副本空间中的副本力量,而是来自人偶师过去的,长官府里的那一夜。她今天失败之后,变成副本的人偶师,要永远以各种不同方式,一次次地重演那一夜。

    她撞开了咖啡店的门,冲进去的时候,那个肥大背影一惊而回过了头,原来正是那个介绍规则的中年男人——他应该是个主持人的角色,在预演中,也作为参与者下场了。

    与地上的人不一样,中年男人衣着完好。至于地上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林三酒已经看不出来了。一台专业咖啡机被搬到了地上,身后拖着长长的电线和插板,刚才那中年男人一起一伏的动作,大概是在操作着咖啡机一下下往外喷高温蒸汽。

    “啊,你肯定是个真人,”中年男人一双眼睛血红血红,说不清是激动、沮丧、愤怒,还是夹杂了看见好运的狂喜。“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但只有真人,才能想办法遮住自己身上的文字吧……”

    林三酒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就挪开了目光。明明脚下地板还在,她却感觉不到了。

    “他……他死了?还是已经疯了?”

    她做了“阻止内容预演就能阻止副本化”的推测,可如果有一个人已经被残害成功,是不是阻止就失败了?

    中年男人低头看看地上的人,哧地笑了一声。“昏过去了,因此还没发疯,正好啊,让我先抓住你……”

    林三酒蓦地扑了上去。

    即使再怎么良善,再怎么不敢看,在外头的人间地狱里走过一遍,被焦虑与绝望逼迫到这个地步,她也开始渴望能见到血了。

    “你一个女人——”

    那中年男人脸上的笑简直近乎殷勤,粗壮的胳膊裹着风朝她迎了上来。

    已经被夺去体能的林三酒,像跳舞一样,脚下一个滑步,轻轻扑到了他的面前;粗胳膊在她脑后挥了个空。她的手自下而上,以全副力气将指间里闪烁着的寒光给插进了他的下颌肉里。

    他足有两层下巴,目标大得很;林三酒临时抓起来的叉子,半个头都没入了下颌肉与咕嘟嘟冒出来的红血里。

    中年男人的惨叫声,是与外头蓦然一道疯狂笑声,同时响起来的。

    林三酒在一惊之下,险些被中年男人狂挥乱甩地给打中;她急速绕开几步,眼看着他呛咳着弯下腰,颤抖地去拔插在下巴里的叉子,耳边却又一次听见了外面的尖声呼叫。

    “我很好,我要回家啦,”那人又像哭,又像笑似的,忽然猛地发起狂,高声喊道:“别靠近我别靠近我别靠近我——”

    林三酒呆呆站在咖啡店里,如坠冰窖。她到底还是没有阻止成功——外面有人被残害成功了,疯了。

    怎么办?

    “大巫女!”她拼命叫道,“我该怎么办?你说话啊!”

    除了哭叫嘶嚎,仍旧没有大巫女的声息。

    自从被截断了话头,大巫女就一直沉默着;刚才她的沉默好像还是一种鼓励,现在林三酒却觉得不对了。就像是攀岩到了一半,一低头,发现救生绳断了,只有她,面对着空空荡荡的沉默。

    等等,现在驾车逃离的话……或许她还能在副本成型之前,离开这里,离开人偶师。

    不止是她,她身上还有波西米亚的镯子,她不能——不,那只是借口,她只是害怕自己死在这里——

    明知道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林三酒却被定住了似的,好几秒钟什么也做不了。

    直到那中年男人怒吼一声抄起椅子扑了上来,才将她激灵一下惊醒了,迅速向旁边一扑,还差点被地上的血水与脓水给滑得绊了一跤;等她站稳脚的时候,那中年男人正好又迟又笨地转过了肥大身子,他后头裤兜里装着的东西从林三酒眼前一闪而过。

    她登时又想起了那一夜。

    不对……好像有哪里不对。

    假如这一个“征服游戏”真的是跨域了漫长时空,针对云守九城的一个“类比”,那么她现在在做的事,就像是在阻止阳台下市民,让他们不要对少年阿云山呼长官……那一夜究竟如何演变,又跟这个空间中、一心要把人偶师变成副本的副本们有什么关系?

    她是不是完全推测错了?

    雨幕不知何时已经垂下了咖啡店的玻璃,就快要挨上地面了。仅仅是这么一会儿工夫,店里就昏暗多了。

    说起来,真是太像了……那个东西太像了,太熟悉了……

    林三酒的身体比她的思维更快了一步。

    当中年男人再次扑了上来时,她尽管脑中依然什么主意都没有,还是一闪身,一脚踹在对方小腿上。当他痛呼一声滚跌在地时,早已做好准备的林三酒闪电般探下手,抓住了他裤兜里的那一块黑色平板。

    第1910章

    你听一次话不行吗

    那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林三酒其实完全没了意识。

    她知道自己抓住了那块黑色平板,随即知道自己被抛入了空中——咖啡店的天花板好像忽然一下蒸发了——接下来,她的神智与她的身体一样,一起在半空中翻滚甩搅,好像连心脏都脱开了血管、一圈圈在胸膛中打转;直到她“砰”一声重重跌在地上,激起了无数沙土,她的神魂才跟着跌回了躯壳里。

    ……沙土?

    充斥着钢筋水泥和混凝土的黑色都市里,哪里来的沙土?

    林三酒的视野好像受了晃荡的一碗水,好不容易才平稳下来;她此时正倒在一片沙土地上,几步远之外,是一条被拦腰截去的马路。马路上被切得只剩半圆的下水道井盖,正随着马路、建筑、天桥……一起在迅速后退消失,眨眼就不见了。

    她低下目光,发现自己一只手里仍紧紧攥着那块黑色的平板:它是一种她十分陌生的科技产物,她只在云守九城里见过一次。

    更准确地说,她只在少年阿云的手里见过一次。

    如今离近了看,更觉得它似乎与当年她见过的那一部,毫无分别。

    大概是摔得狠了,林三酒耳朵里的“嗡嗡”声就像一道帘幕;过了几秒,她才终于从帘幕之外,又一次听见了大巫女的声音。

    “太好了,你拿到一个了,”从面前正在迅速后退、减缩的城市中,传出了大巫女的声音,“你不能在外面耽误,快回来!”

    她这话的意思是……

    林三酒浑身都激荡起了一波波的滚热颤栗;尽管她还没有从理智上把一切都理解明白,她却已直觉性地意识到了变故,登时一个骨碌爬起身,撒腿就朝城市冲了过去。

    她一定是做对了什么事——大巫女说她“拿到一个了”,想必是指拿到了黑色平板——人偶师形成的都市,就像是一片正在退潮的漆黑大海,而她正狂奔着、追逐着离她越来越远的黑色海水。

    城市在缩小,是不是就意味着……副本离完成的时候反而远了?

    身后,副本们的怒吼声像雷一样滚动在天际里;林三酒很清楚,她能及时冲回人偶师副本里的机会,只有窄窄的一线。

    “你怎么能这么慢的,”

    别看大巫女这么多年都只剩了个魂,脾气倒是和当年一样,一点也不留情面:“过了好几年,你倒是变成了个退化者——”

    这个副本空间里,她的体能都被压制了啊!

    辩解的念头响彻了林三酒脑海,她能吐出口的,却只有“呼哧、呼啊”的喘气声。

    大巫女的声音忽然一顿,再响起来的时候,她的语气凝肃严厉了一个度。

    “快进来!”

    伴随着这一声喊,林三酒只觉一股无形之力绕上了自己的腰,将她登时拽进了半空;在她连滚带跌地重新摔进黑色都市内的同一刻,人偶师副本就像一道骤然合上的幕帘,一下子就将身后远方的一切声响动静都切断在了幕帘之外。

    黑色都市停止退潮了,林三酒坐在地上,喘着气,直直望着远方的大地。

    原本围绕在黑色都市周围的森林,仿佛变成了一张扁平照片,又被泡进了水里,被水波推得摇摇晃晃,此起彼伏,压灭了一切声息——只是才不过一眨眼,又恢复了原状。

    是外面的副本打算趁机对自己动手吧……林三酒一边想,一边撑着又疲又软的身体,爬了起来。

    此时这一座黑色都市,反而为她提供了一层屏障,让其他副本动不了她;等她解决了人偶师问题的时候……

    她抬头看了一眼。

    刚才咖啡店窗外已经快挨上地面的沉沉黑雨,此时再度需要抬起头才能看见了——雨幕重新升回半空,再次停在最高楼的腰部了。

    林三酒的手心都因为激动而泛起了麻痒,一下子来了精力。

    人偶师副本化的进程,果然被“回溯”了一部分!

    她飞快四下打量了一圈,周围景物越发证实了她心里那个隐隐的猜测:她在前往“征服游戏”的路上,曾经走过这一段路,当时这儿离城市边缘还远着。如今“征服游戏”发生的区域,已经全部消失了,反倒是这一片地方成了新的城市边缘。

    她赶紧反手摸了摸裤兜里插着的黑色平板,见它仍好好的,这才安了心。

    虽然心中仍有无数疑问,但是从目前情况来看,只要她握着这一部控制器,这一部分的黑色都市似乎就不会再生长复原了,“征服游戏”也不会再开始预演了。

    “别站着了,”

    说来也巧,大巫女的声音从好几栋楼里一起传出来时,正好与她心里的想法重合了:“快去下一个——”

    凡是真正有用的话,大巫女肯定说不完,她说不出“下一个在哪儿”就被掐断了声音,林三酒也早就见怪不怪了。她抹了一把脸,感到有一只热热的气球正在胸口里逐渐涨大,涨得她若是不笑起来,就好像脸皮都要开始难受了。

    若是不跑起来,腿上肌肉都要开始发痒了。

    林三酒迈步就跑,自从进了这个鬼地方,头一次感觉自己的脚步还能这么轻,真像是踩了弹簧一样;她不知道大巫女说的“下一个”是在哪里,但她知道该怎么找了。

    “大巫女,你继续去拖住他,就像刚才一样!”

    有道是一回生二回熟,林三酒这次没找到能开的私家车,干脆就抢了一辆刚刚停站的公共汽车,把公共汽车几乎开成了一辆推土机,轰隆隆地开去了城市最高楼,又一头扑进电梯里,直冲上了顶楼。

    ……黑色都市活像是被人给啃了一大口似的,整个西边都少掉了一大块。假如城市也有表情的话,此时这一个城市副本的神色肯定不会太好看,仿佛正朝她瞪着一只空空荡荡的眼睛。

    救人是肯定要救的,但是在再次下楼之前,不妨碍林三酒先把想干的事干了。

    “我不是让你给我一个信号吗,”她使劲敲了一下冰凉的玻璃,低声抱怨道:“你如果还有意识的话,你就不能配合一下大巫女吗?害我提心吊胆地疲于奔命……下一个地方,我该去哪里?”

    也不知道是她的话起了效,还是大巫女在暗中帮了忙,当她转过头时,另一个方向上的黑色都市里,蓦然朝天空打出了一道笔直的银白光柱。

    第1911章

    天堂之光

    如果这是人偶师的求援方式,林三酒还是宁可他一个信号也别发、压根也别配合的好。

    她疲累脱力的身体,此时像一袋毫无生机的土豆,死沉沉地倚在椅子靠背上,好像它也知道,要抓住此时这一个短暂机会好好缓一口气。在不久前的挣扎、战斗和奔逃之后,如今不管她要做什么,只要一使力,肌肉就会像被风吹动的空袋子一样发颤。

    而下一次拼命,就近在眼前了。

    真不愧是人偶师形成的副本……林三酒一边想,一边眯着眼睛四下环视了一圈。

    半个城市都能看见的银白光柱,是从一个巨型金属球里发出来的。巨型金属球被几个支架安装在绿草坪上,悬空架着,上方平陷下去的开口里射出了一道庞大的耀目光柱;当人与它同处一个体育场的时候,哪怕是坐在观众席中央的林三酒,都好像能隐隐感觉得到金属球散发出的热意。

    其他副本再危险,总能让人看见一条活路;可人偶师形成的副本,就跟碰上了人偶师本人一样,笼着一层凶猛狠戾、犹如实质的杀机。幸亏现在只是“内容预演”,否则的话,林三酒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能活着出去的希望不大了。

    其实哪怕是“内容预演”,她对接下来该怎么办也毫无头绪。

    大巫女说,她“找到一个”了,这个话就是在暗示林三酒还需要再找到至少一个关键物件才行吧?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林三酒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一个副本应该也与人偶师经历相关。她需要做的,就是从这个经历中推测出”关键物件“是什么,并把它拿到手;可是直到那个主持人把介绍都说完了,她却始终不知道“体育场”跟人偶师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她已经将体育场里来回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没有一个东西像是能回溯副本化进程的关键物件。

    “希望大家利用游戏开始之前的这几分钟,好好珍惜一下,体会一下自己的呼吸、心跳,和风吹上皮肤时的感触……”

    主持人是一个语气温柔又礼貌的女人,林三酒压根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子。她离白色光柱太近了,在如此近距离的强烈白光下,她整个人都被光给吞没了,只能隐约看出她脚上浅色的鞋——到底本身是浅色的鞋,还是被光照得白了,林三酒也不确定。

    “因为很快,大家可能就再也没法体会到活着的感觉了。”

    环绕着巨型圆球的体育场里观众席上,零零落落地散布着不少参与者,想必和上次一样,都不是真正的活人;当林三酒听见这话遥遥望去时,也没见到他们产生多少反应。在这么宽广的体育场里,若是把人都集中在一起,估计能凑出一个不小的数字,只是众人都分散得很开,她此刻也说不好一个大概的数字。

    “游戏玩法非常简单,”那女人的声音回荡在体育场里,语气友善亲和:“大家都看见这一只巨型圆球了吧?当游戏开始后,它会被支架带着,随机自由转动……就像这样。”

    话音还没落,那只巨型金属圆球就平滑无声地忽然向右一转。

    雪白光柱倒向了体育场一侧,像是从云层中忽然落下来的一道由光与热凝结起来的巨大刀锋,映得半个体育场里都是一片强烈的莹白——那个感觉,就像是自己的白眼球忽然融化了,漫延流淌进了整片视野一样,叫林三酒忍不住心中一惊,立刻转开了头。

    当圆球重新转回原位,再次将光柱投入了乌沉沉的天空里时,林三酒才发现,凡是被它接触到的球场地面、走道、座位席,都仍然完好无损;唯有座位席上坐着的人,却都没了。

    她定睛再一看,终于明白过来了。

    他们都被无声无息地烧成了黑褐色炭状物。远看起来,就像是有人在他们刚才坐着的座位上堆了一坨坨黑泥——她甚至连一丁点儿烧灼的气味都闻不见,好像连一切能发出焦味的成分,都在一瞬间里被破坏殆尽了。

    “圆球每三十秒转动一次方向,倒在一个方向上后会停下来,三十秒后继续转到另一方向上,除此之外没有规律。大家可以自由逃跑躲避,但是一不能离开体育场内部范围,二不可以上到圆球所在的台子来。具体区域我很快会再做说明;只要你能存活一个小时,就可以带着你的命离开本游戏了。”

    别管话的内容是什么,女主持人的口气听起来,实在是没有比她更加通情达理、充满耐心的了。

    光柱或许白得耀眼,林三酒眼前却在一阵阵地发黑。

    那光柱的直径大概有多大?一米?两米?她甚至都说不准。光柱是随机转动方向的,以它的直径、以它游转划动的速度来看,万一它是打横从观众席上扫过去的,那么即使是一个体能无损的进化者来了,生还机会也一样微乎其微。

    与光柱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一排排观众席之间的狭窄走道。为了能尽可能容纳更多观众,体育场观众席都是坐落在一道道阶梯上的,走道宽度只能容一人行走;在走道与前一排椅背之间,偏偏还留了不宽不窄、杀机毕露的一线缝隙——别说身后有光柱追逐的时候了,就算是平常看比赛时往座位上走,也得小心别崴了脚。

    这种见了鬼的处境,要维持一个小时?

    人偶师啊……要是骂他有用的话,林三酒现在早就出口成章了。

    她垂眼看了看脚下前一排观众席座位,现实马上就打消了她心里刚升起来的一个主意。

    椅子不受白光影响,按理来说好像可以作为遮挡;然而椅子与椅子之间是有空隙的,假如藏在椅背下方,一旦有白光从空隙之间落了出来,被光打上的部分躯体一样要变成碳泥。

    “目前离游戏开始还有三分钟,大家可以借这个机会活动一下,热热身,做好准备。“台子上的女人柔声说道,”为了能使活动范围更明确,所有禁止踏足的区域都做了标记。这些区域包括头上罩棚,观众出入口的门廊,球场内侧的运动员出入口,放置圆球的架子底部……”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体育场里浮起了一个接一个的红色灯光文字,就像漂浮着的招牌一样,每一个都写着”禁止踏足“。

    “凡是有人碰到了这些禁足区域,圆球就会立刻将白光投入禁足区域,将内部的人解决干净。当出现有人破坏规则的情况时,圆球不受三十秒时间局限,请大家注意这一点,从光柱落上禁足区域之后,再重新开始三十秒计时。”

    林三酒四下看了一圈。她原本担心在被光柱追逐的时候,很难讲会不会一脚踩进禁足区域里;不过现在看起来,这一条规则似乎是针对想要寻找藏身地的人而言的,如果只是在观众席中逃命,倒是离禁足区域都还挺远。

    问题是,又能逃多久?

    连大巫女都不确定林三酒是否会受到伤害……在上个副本里林三酒虽然没受伤,却清晰地记得当那个中年男人袭击自己时,从皮肤上清清楚楚擦过去的一片拳风。

    她不敢托大,但她也很肯定,自己撑不过一个小时——再说,到那时副本也早就成型了。

    需要拿到手的关键物件,到底是什么?

    林三酒忽然意识到,除去云守九城那段经历之外,她对人偶师的了解其实并不多——她甚至连他全名叫什么、究竟多大岁数了也一无所知。他的一大半人生,都是在没有她存在的情况下,独自度过的。

    假如他有什么重要回忆,恰好是与体育场相关的话……她此刻不就等同于一只没头苍蝇吗?

    留给她考虑的三分钟,一转眼就过了。林三酒几乎快要被无力感给淹没得麻木了;她听着主持人喊了一声——”现在游戏开始!”

    所有人都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包括林三酒在内。圆球在支架之间轻轻滑滑地一转,连一丝声响也没有;她迅速朝圆球瞥了一眼,随即头皮都炸开了——那圆球看样子,竟像是要朝她的方向转过来了。

    那一刻,她甚至连一个念头成形的机会都没有,脑海中突然变得和光柱一样白了。直到她沿着观众席疯狂奔跑起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在跑;不仅是她,后方高处观众席之间,也有好几个人开始了飞奔。

    好像支撑着天堂的柱子断裂了,从云间跌落了下来一样,身后蓦然大亮的光将整个视野内的体育场都洗成了一片未见丝毫尘埃的洁白。她的喘息、她的脚步、她的绝望,成了白光浮动之间唯一一首唱诗。

    被副本空间压制住的体能,在生死关头终于复活过来了一点。

    林三酒几乎能感觉到,她的脚后跟上就是光柱了;眼前一片吞没了世界的纯白,令她连走道、观众席都看不清了,她在那一刻所能做的,仅仅只有一步接着一步地往前跑。

    从眼角余光里,她感觉自己似乎超过了一个奔跑着的隐约黑影。她感觉自己好像只跑了两三秒而已,直到她一抬头,遥遥看见远处观众席间站着一个正朝她身后看的女人,她才意识到光柱已经停下来了——间歇三十秒已经开始计时了,她不知道浪费了几秒能够喘气的机会?

    林三酒停下脚,眯着眼睛回过了头,心中不仅一沉。

    圆球根本就没有转向她——光柱实际上落下的地方,与她刚才坐着的位置,相差了至少一二十米。怪不得她以这副体力依然能逃出光柱……其实她哪怕坐着不动也没事。

    也就是说……想从圆球的转动上判断光柱落下的方向,然后在光柱碰上自己之前逃跑,是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任务。

    林三酒一跤跌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有一瞬间简直怀疑人偶师是故意在折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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