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说什么?”院丸嗣心中微微一提。在她顿了一顿的时候,他以第四只破裂的灯泡作出了表态。
房间里已经暗下去了一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面前的黑暗似乎在翻滚涌动之间,悄悄往前侵染了一点。
“好啦,别打啦。”康斯汀奈的语气,就好像在哄一个倔强的小孩,“你应该也知道,任何一个坐在我这种位置上的人,都不会缺少敌人。”
“所以呢?”
“我从来不会让自己有被困于某处的可能性。”她慢悠悠地说,“每一个我常常去的地方,我都会确保在最紧急危险的境地里,我依然有能逃生的后路。”
“你是说——你在这个化妆室里藏着一条逃生之路,”院丸嗣怔了一怔,说:“但你一直在房间里留到现在?”
他早就意识到这个女人很疯,却没想到这么疯。
“要不是你太疯了,”康斯汀反而奈理直气壮地说,“我也不会把它告诉你——拉我一把。”
她头也不回地伸上来一只手,院丸嗣犹豫了一下,仍旧盯着那团黑暗,在半空里摸索到了她的手。
二人五指交缠着,两只手里都沾满了他的血,湿滑黏腻,紧紧咬住了彼此。
当康斯汀奈也爬上桌子之后,二人的身体就几乎遮住了化妆镜上方一排灯泡;加上刚才院丸嗣打碎的,此时只有康斯汀奈那一边的侧灯还亮着了。昏暗的房间里,连门都被淹没了,只有一片片翻滚的浓黑,闻嗅着、试探着,朝二人摸上来。
“在化妆桌上的天花板里,”康斯汀奈抬高手臂,“有一个被挡住的出口,以前是一条通风管道。”
他听见布料滑下了她皮肤的细微声响,紧接着,是一块天花板被敲击的响声,声音听起来果然空空荡荡。
浮在房间里、占据了大半空间的黑暗,仿佛食欲难忍一样,脸、躯体在黑雾里翻腾着,不知何时,已经分不清哪一团黑暗是刚才面对康斯汀奈的,哪一团又是要吞噬院丸嗣的了。
那一块天花板很快就被拆卸下来,被她丢垃圾一样,顺手扔进了黑暗里,随意得好像在喂狗。
“打开了,”康斯汀奈以气声说道,“现在我们只要爬上去就行了。唯一一个问题是……爬上去,就必须要转开眼睛。谁先来?”
第1868章
终唱
“你应该也明白,”院丸嗣慢慢地说,“如果要逃生的话……这不仅仅是一个谁先上去的问题。”
康斯汀奈从鼻子里低低地哼了一声,像是一个音符,也像是一个问号。
他们都想杀了对方,但现在也都意识到,他们恐怕杀不死对方了。剩下的问题,就是他们如何才能彼此配合着逃出去——或者说,如何才能相信对方确实正在配合自己。
“先上去的人能否活命,取决于底下的人能不能一直为他盯住黑暗……”院丸嗣声气低缓地说:“在第一个人上去之后,第二个人能否顺利爬上去,则取决于逃生通道里的人做同样的事。”
她懒洋洋地笑了一声。“你能信得过我吗?有的时候,连我都不相信自己呢。”
院丸嗣直觉她的话没有说完——他不愿意她活着,却愿意她能多说几句话。
“我的欲望,我的目标,我的性命……那些我觉得我想要的东西,我怎么知道不是有人每夜在我耳边告诉我的?”康斯汀奈柔声说,“他们说,人在睡觉的时候,潜意识会更容易接受暗示。”
如果不是她一直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黑暗,他几乎要以为她忘了眼下的处境。
“我从来不让人知道我在哪里睡觉。”院丸嗣笑了一声。
“我也是。可是,还有我自己呢……每一天快要醒来的时候,我都不得不把梦里出现的人全都杀掉……免得他们跟进我的白天。”
太巧了……从血泊里醒来的感觉,院丸嗣并不陌生。
梦醒之前杀掉的人,在夜晚的黑暗里就又会翻腾着浮起来;今夜,其实与以往任何一夜并没有区别。
或许他现在也在做梦,才会遇见这个女人。
他不能让这个女人跟进他的白天。
……想必康斯汀奈也是一样的念头吧?
“我们不需要相信彼此,”院丸嗣说着,用脚尖将桌上杂物扫干净,只朝她挪近了一步,就已经快要挨上她的肩膀了。“我们只要把彼此固定在身边就行了。”
“你的意思是……”康斯汀奈明明没有受皮肉伤,说话时,却仿佛有黏厚血腥气从他耳旁吹过去。“只要我们一直靠得足够近,就不必担心另一个人会转开眼睛了?”
正是这样——当他们紧紧挨着彼此的时候,只需要一个人的目光就能阻止黑暗前进;如果要保住自己,就不能对另一个人下手。
“我不介意。”康斯汀奈的声音哑了几分,“问题是……你敢抱住我么?”
院丸嗣舔了一下干燥开裂的嘴唇。自从从俱乐部桌边起身开始,他今夜一直滴水未进;直到现在,他感觉到了喉咙里枯痒的渴望。
“不需要,”
他假装没有听见康斯汀奈那一声拉长的、失望的“噢”。他伸手解下腰带,将皮带另一头递给她,说:“用它系紧胳膊。”
他能感觉到,她的手握住了皮带,指间对它的每一下翻转抚摸,都透过皮带传到了他的手上。他不能转头看,他只能一直盯着面前翻滚的黑暗。
“在系上它之前……我想问问,谁第一个上去才好?”
“我来吧。”院丸嗣压下了一声喘息,说:“我已经看腻这团黑暗了。”
“那么,你不能系在手臂上。”康斯汀奈笑着说,“你把它系在脖子上。”
“为什么?”
他在问话时,已经重新抽回了皮带,近乎温顺地将皮带在自己脖子上绕了一圈。
“虽然这条通道是为了逃生用的,我还加装了方便攀爬的扶梯……可是它本质上毕竟仍旧是一条通风管道。你爬上去之后,如果一缩头,我在下面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她像叹息,也像调笑似的说:“我一拽,你就不得不伸出头,我才能放心,是不是?”
当黑色皮带扣针穿过孔洞,在他喉结下方系紧的那一刻,康斯汀奈的声音像是从梦里传出来的。
“乖狗。”
院丸嗣没忍住,一把抓过她的胳膊,将皮带另一头绕过她的手腕,死死系进了她的皮肤里——他虽然看也没看她,手上却下了死劲,简直像是要切断她的血脉一样,让康斯汀奈的声音都痛得发起了颤。
“没有必要系一个死结嘛,”她抚摸着手腕上的皮带,笑着问:“你现在放心了吗?”
院丸嗣深深吸了一口气,视线慢慢从那团黑暗上一路上移;随着他抬起头,他的目光终于完全脱离了黑暗,落在了天花板上一个黑洞洞的方出口上。
皮带扣压在喉结下,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落。
他从逃生口上转过眼睛,落在了康斯汀奈的侧脸上,一半是光,一半是深渊。
她正望着化妆室里的黑暗——她竟然没有转过头,任黑暗席卷上来,吞掉他们两个,反而叫他隐约有点惊奇。
院丸嗣伸长手臂,果然从出口边缘摸到了简易梯的把手。
“我要拉梯子下来了,”他提醒了一声,看着康斯汀奈安静地往化妆桌边缘迈了一步。她的一只窄窄瘦瘦的脚搭在桌外,脚尖转着圈,好像在诱惑黑暗扑上来,好像在诱惑他伸手将她推下去。
院丸嗣多用上了几分意志力才扭过头,将简易梯拽了下来。
他忍着腿上伤痛,迅速爬上了逃生口;因皮带长度限制,康斯汀奈退至梯子旁,手腕也举进了半空里。
院丸嗣好不容易,才在狭窄的逃生口里转过身体。
“现在该轮到我了?”她望着房间里的黑暗,紧紧攥着皮带。“别让我等太久,不然我以为你要解开皮带的时候,我会把你拉下来的。”
院丸嗣没有去碰脖子上的皮带。一点点触动,都有可能传到她的皮肤上。
他趴在通道里,从逃生口里探出目光,看着房间里的黑暗,低声说:“你上来吧,我替你盯住了。”
康斯汀奈似乎犹豫了一下,一时间仍旧没有从黑暗上移开眼睛,只是摸索着抓住了简易梯。
“我八九岁的时候,住在郊外一栋大屋里。那栋大屋里有一个阁楼,也是需要拉下阁楼楼梯才能爬进去。跟这一条简易梯有点像,不过比它沉重牢靠得多。”
院丸嗣意识到,这是他人生里第一次,在谈到那间大屋的时候,心里如此平和镇静。
康斯汀奈一直要扭头看着黑暗,动作自然也慢了不少。
“有一次,当他忙着在另外几个收养来的,所谓的兄弟姐妹身上下手的时候,我因为个子最小,悄悄逃走了。”院丸嗣盯着黑暗说,“我出不了房子,于是藏进了阁楼里。他很快就发现了……于是他拉下阁楼楼梯,也像你现在这样,朝我爬了上来。”
康斯汀奈微微一转头,又停住了,视线仍停留在黑暗上。她攥着皮带,哑声问:“然后呢?”
“他在快要抓住我的时候,那双凸出来的眼球,我到现在都记得。”院丸嗣叹息着说,昏暗中,手指缓缓抚摸过了简易梯的合叶。早在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该怎么拆开合叶和枢纽了。“我也记得,当他跌下去时的表情。”
合叶已经被拆开了一条缝,只要用力一推,康斯汀奈的体重就会替他完成剩下一半的工作,将简易梯彻底拽出去;到时,她就会与他一样,和松脱的扶手梯一起朝后倒下,倒进黑暗里。
掉下去的时候,别转开眼睛啊。
“我那时不知道,地上放着几件他准备用在我身上的工具,他跌下去的时候,正好扎进了他的后脑勺里。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杀掉的人也是我想杀的人。那种满足感……如果有人能明白,那一定是你。”
话音一落,院丸嗣就推开了简易梯。
她手上的结虽然紧,却不是一个死结。他只要用力一抽,皮带结就会顺势滑开;而简易梯被推下去的那一下力道,就已经足够了。
出乎意料,康斯汀奈或许是早已生了警惕,或许是她身手灵敏,竟没有随着简易梯一起跌到地上去——但是她终究是一个正常人类,在失重跌落时不可能一直保持着目光不动;当她勉强贴着镜子坐稳时,那团黑暗已经探上了化妆桌,浮至她面前才堪堪停下了。
如果是她的话,说不定她依然能从这样的绝境里找出一条生路?
院丸嗣希望她死在这里,也希望她能从自己明天的夜里再次浮起来。只要她好好看着黑暗,在它伸出手之前,或许可以——
康斯汀奈忽然抬起了头。
在翻浮着黑雾与暗光的房间里,二人的目光碰上了。
院丸嗣愣住了。
“我也看腻了这团黑暗,”康斯汀奈近乎愉悦、近乎贪婪地看着他,笑了起来。
她抬起手,示意似的抚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院丸嗣明白了。
他将手伸进头发里,就着自己黏滑湿厚的血,将黑发拢向了脑后。
“我要看我想看的东西。”她胸口以下的身体都消失了,那双深陷在眉骨阴影与淡青眼圈里的眼睛,此时亮得仿佛伤口血肉里的钻石。“你还是这样比较好看,是不是?”
……以防那团黑暗会从逃生口中爬上来,院丸嗣是面对着逃生口,一点点倒退着往后爬的。
一切都结束了;从黑暗包裹住她之后,已经过了五秒,康斯汀奈与噩梦中的人们一起,消失在了夜里。
只要继续走,外面就是自由之城。
一个或许即将要被黑暗吞噬,逃进去也没有意义的地方。
院丸嗣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停下的。当他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又一次爬向了逃生口。
他看不见康斯汀奈了,却还能隐约听见她低低的哼唱声。
是错觉吗?
“Un-break
my
heart,say
you
love
me
again……with
out
you,I
just
’t
go
on……”
因为没有了简易梯,他是半跳半跌下去的,霎时就被温柔的黑暗给包裹住了。刚才坐着康斯汀奈的地方,好像是空了,又好像是因为他的身体失去了知觉。
他对于自己渴望的目标,一向从不犹豫。
院丸嗣此时只有一个愿望。
康斯汀奈,再看我一眼。
第1869章
经历了院丸嗣的人
萦绕在她喉咙里的歌声,逐渐听不见了。
翻滚温柔的黑暗里,好像有流沙慢慢涌入耳中,淹没了世界的声响。只剩下脑海里的歌,仍在一次次地转着圈,仿佛跳舞时不断张开旋转的裙摆……只是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愿意吗?
她切断了脑海里的歌声。最后一点点模糊的意识,像摇荡水波之间即将破碎的月光。
……你愿意吗?
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又听见了他的声音,正在轻快地问她:“你愿意与我一起赴死吗?”
但是听了一会儿后,她却意识到,那不是他。
她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与选择。
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事……她的神魂仿佛都开始颤抖起来,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喜悦,说不清自己即将被拯救,还是会永远沉沦。
“愿意,”她又像呜咽,又像要笑,伸出手说:“我愿意……变成副本……”
这一次,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不再是康斯汀奈柔厚暗哑的嗓音了,反而清澈陌生,隐隐叫她生出了一惊。
是谁?
“你没事吧?”一个人影蹲在她的视野里,影子笼住了她的面孔。“林三酒?你醒醒,副本已经结束了……”
副本?林三酒?
她茫然地看着面前那人的一双运动鞋,视野渐渐重新稳定清楚下来。
是了……她并不是康斯汀奈。
被铁掌揉碎挤捏在一起的两个人格,似乎终于一点点重新撕开了;每流进一点林三酒,每流走一点康斯汀奈,都叫这具躯壳忍不住浑身颤抖,仿佛一场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洗礼。
“没事啦,副本结束了,”人生导师——此时她终于认出来了面前的人——伸手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先别急着站起来,你好像脱力了。”
“怎、怎么回事?”林三酒喘息着,问道:“自……自由之城呢?”
“什么自由之城?”人生导师眨了眨眼,身后画师和神婆也都是一脸茫然。“你的思绪还没完全从副本脱离吗?”
对……对,这里是末日世界,不是自由之城。
她在迷惑大宫殿里;她用意识力碰了一下立着人影的橱窗,激发了副本。
林三酒连张口都觉得疲惫,总觉得仍有一点点自己,留在了翻滚的黑雾深处。那两个橱窗里立着的人影……是康斯汀奈和院丸嗣吗?
橱窗……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倒在地上的,朝向也换成了面对城墙的方向。
她此刻只想再看一眼院丸嗣——康斯汀奈的贪婪仿佛仍留在她的血液里——林三酒撑着地面坐起来,朝广场橱窗的方向转过了身子。
阴沉沉的云层下,一个浑身漆黑的人影,正远远坐在广场地面上,一头黑发整齐光亮地梳向脑后,形影凝瘦。
“院丸嗣?”林三酒怀着颤栗,轻轻叫了一声。
那人影微微一动,过了几秒,才慢慢地朝身后转过了头。
灰暗的风从遥远天空里落下来,扬起的尘沙缱绻散漫,随着风的消融远去,重又跌落世间。
广场上的浅灰色石砖板,仿佛是从那个人身边一圈圈铺展生长出去的;粗糙,坚硬,冰凉,嵌着细细的裂缝。仅仅是一个那么窄瘦的人影,就沉沉压住了广场,视野与世界。
林三酒一时分不清那是谁,却激灵灵地打了个颤。她不知道何时,正将手掌压在石砖地上,好像想要拖着这一具疲累脱力的身体爬过去。
他重新转回了头去。
他始终沉默着,一句话也没说,好像只是抬起了视线,落在远方的橱窗上。
立着一男一女人影的橱窗中,此时仍旧被昏暗所笼罩,即使林三酒眯起眼睛,也依然什么都看不清楚。康斯汀奈望向院丸嗣的那一眼,果然是她所看见的最后一眼了。
“人……人偶师。”她小声叫了一句。
过了好一会儿,从那个漆黑背影的方向上,才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嗯”。
林三酒忽然不知道从哪儿生出了一股力气,竟撑着自己爬起来了——人生导师赶紧扶住了她,她拖着两只软得好像豆腐一样的脚,一步步走到了人偶师身边不远,“咕咚”一下栽在地上。
“别盯着我看,”过了几秒,他低声说。
林三酒几乎是顺从地低下了眼睛。顿了顿,她才喃喃地低声问:“这个副本……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才经历了一次吗?只是个角色扮演型的副本而已。”
人偶师一眼也不看她,好像也脱了力,微微弓着腰,侧影看上去,仿佛是裹在黑色皮革里的一道刀锋。
康斯汀奈与院丸嗣的副本,耗尽了他们的体力,搅碎了他们的情绪,让他们此时都恍恍惚惚、仍旧不是完全的自己——要不是这样,林三酒觉得她恐怕不会只得到这么简单的两句话。
“我后来……不,院丸嗣后来回去了。”人偶师慢慢地说。“从逃生口里,跳下去了。”
“为什么?”林三酒心中一惊,但体内的最后一点点康斯汀奈却想要微笑起来。“院丸嗣后来也……”
“沉入黑暗里了。”
人偶师一直是那么阴沉、紧绷、锋锐的人——林三酒见过他大病初醒时干干净净的茫然,也见过他作为陌生人时温和有礼的虚假——但是,此时此刻经历过院丸嗣后的人偶师,却呈现出了她从未见过的一面。
就好像……有某种从身体内部紧紧攥住他的东西,像一根绳子似的,被这个副本一刀切断了,人偶师还来不及将它重新系好。
他像一团临时被解脱出来的灰雾,正从断裂的绳子里轻轻地弥漫散开。
林三酒沉默了一会儿,才斟酌着说道:“在副本里的时候,我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无意识地随着……随着康斯汀奈的人生前进的……”
她还不知道该怎么把想问的话问出口,人偶师终于瞥了她一眼,说:“你有话直说。”
“我只在最后关头,有过两次选择……”林三酒看着地板砖,说:“一次是梯子被推下去后,黑暗浮到了我面前。我那时才第一次感觉到,我可以继续盯着黑暗,想办法逃生,也可以抬起头,再看你——再看院丸嗣一眼。”
要不是副本刚刚结束,她这番话恐怕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第二次选择,我决定变成副本。尽管那时我……那时作为康斯汀奈的我,还不知道副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只知道,这个副本会随着‘进化者’的进入,一次次地重演我人生的最后一夜。”
她皱起眉头,低声问道:“我想问的应该是……你也一样,有过两次选择吗?”
人偶师又从嗓子里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没有多说,但林三酒还是隐隐明白了。是人偶师选择了回去,选择了从逃生口里跳下去——似乎既让人觉得意外,又叫人觉得理所当然。
“在这种角色扮演型的副本里,”他看着远处橱窗里的人影,忽然说,“在关键时刻上,要做出与原主一样的选择,才能结束副本出来。第二次的选择,我和你是一样的。”
顿了几秒,他继续说:“所以我们都出来了。”
林三酒颇有几分恍惚地想象着,在那一个不知处于宇宙何处的,自由之城里的一个小小化妆室里,倒在黑暗深处,或许仅有几步之隔的院丸嗣与康斯汀奈,在同一时间各自决定变成副本,被陌生人一次次唤醒,像人生中第一次那样,走进那一家俱乐部。
即使变成副本之后,他们依然站在分隔开的两个橱窗里,在永恒一样久的时间里,所有的接触,似乎只有沾满了血的双手交握的一瞬间。
“你别误会,”人偶师的语气冷淡下来,开始接近平常的自己了。“我回去不是为了你。你把脸上的恶心抹了,我受不了。”
林三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人啊……”她小声说,“有的时候,我真想扇你一巴掌。”
一直站在附近的几个人形物品,局促不安地动了几下,神婆还拽着画师往后退了一点。
人偶师有一瞬间好像想要转身——但是就像暴风雨还没有到来的时刻,天边乌云沉沉一滚,就再次恢复了脆弱的平静。
他只是“嗯”了一声。
第1870章
家林三酒
能够被“迷惑大宫殿”看上又复制出来的副本,果然不简单。
从它的类型上来分析,当“自由之城”副本面临结束时,只要二人的选择中有一个与原主不一致,它就会重新从头开始——参与者会忘记自己已经走过一次副本,就像康斯汀奈和院丸嗣会忘记彼此,再次初见一样。
“在别人的人格中生活,是很危险的。次数一多,你自己的性格和人格就会开始逐渐粉碎,你的体力也会被一次次抽干。”
人生导师盘腿坐着,给躺平在地上的林三酒解释道:“你们俩只经历了一次副本,就脱力到站不起来了,何况再来一次呢?”
脱力还只是一方面罢了。
即使是一次就过了关,林三酒依然好像有一部分自己,陷进了康斯汀奈头脑中那一团黑暗里,不知道是抽不回来自己,还是驱散不去康斯汀奈。
康斯汀奈与院丸嗣直至今时今日仍在宇宙中某一处……一次次在狭小的化妆室里重逢,汲取着陌生人的力量,在进化者的血泊里生死相搏,用不知多少人的死亡,再看一眼想看的事物。
当然,他们是不会在乎的。
两个生活在黑暗里的人,直至最后一刻,才意识到自己真正渴望的是看见与被看见。
林三酒望着灰沉沉的天空,慢慢地叹出了一口长气——可惜共历副本的人偏偏是人偶师,不然她真愿意好好谈一谈这段经历。
现在别说是聊副本了,连接下来该怎么说话行事,她都得好好在心里计划一下——具体来说,是该对什么闭口不谈、应该怎么装得若无其事,才能不叫人偶师恼羞成怒。
离人偶师那一声出人意料的“嗯”已经过去好几分钟了,导师不咸不淡的话也早就讲完了,二人之间的沉默越来越重,压得叫人几乎喘不上气来。
沉默得越久,第一句话就越难出口,林三酒总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要趟地雷的人,一只脚在半空里,就是踩不下去;越找不到话说,沉默就更难打破。
“拜托你把我卡片化了吧,”
她没想到神婆冷不丁地出声了,“你们现在就跟第二天早上酒醒以后的人一样,气氛太尴尬了,我好难受啊。”
林三酒头皮都炸开了,甚至忘了自己体力虚弱,扑起来“啪”地一巴掌,就给神婆拍回了卡片库里。
“这个——这是一个便宜货,”她说话时头都不愿意回,背上汗毛立得仿佛一片天线,都在捕捉身后空气里的信号。“脑、脑子不太好,一半时间都在胡说八道。”
“不奇怪,物似主人型。”差不多已经恢复自我的人偶师,近乎柔和地评价道。
……斯巴安,有人骂你。
林三酒在心里用了一次精神胜利法,感觉沉默与尴尬被搅散了几分,又感觉人偶师好像没有完全听懂神婆刚才的比喻——想一想,他毕竟来自一个不同形态的人类社会——要是完全懂了,恐怕神婆的卡都要被撕成量子了。
不管怎么说,起码借着人形物品这个话头,她就可以顺势把自由之城副本这一篇给翻过去了;估计康斯汀奈和院丸嗣这两个名字,以后得永远埋在自己脑子里,提也不能提。
“不能跟你的‘下属’比嘛,”
林三酒反而有点庆幸神婆说话了,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见他五官仿佛都是冻上去的,什么也没看出来,继续说:“他可真不错,情感充沛,头脑理智,还知道得那么多。你看我腰上这根线,就是——”
人偶师打断她时,声音像冰刀一样,扎进了她没说完的话里。“哪个?”
……什么哪个?那么灵活智能的人形物品,他还有好几个?
“噢对,你先进来的,你不知道。你放在迷惑大宫殿门口的那一个‘属下’,就是那个人形物品,”林三酒解释道,“正好收到了我发给你和波西米亚的纸鹤,于是就给我回了纸鹤,让我准备齐全东西,进来几——”
“救”字她只发出了最初的音节,就突然回过神了,把剩下的“一讴”给急忙咽回了肚子里。
然而她一时找不出还有什么字可以临时替换,“几”音在嘴里拖了老长;人偶师冷冷地问:“你这是把整个脑子都榨汁了,就够挤出一句人话?”
一别几年,林三酒如今再次被他嘲讽,竟然感觉到了几分亲切。
“总而言之,就是那一个属下……”
人偶师抬起眼睛,目光从她头顶上越了过去,落进天空里——别看他脸上没有多少动静,意思却清晰地传达到位了:对于林三酒,听是可以捏着鼻子再听一会儿的,看是一眼也不想看。
不过,对于应该怎么应付人偶师,林三酒倒是经验丰富得能写一本指导手册了。
他不肯多说话,她就一个人把两个人的话都说了,将自己到了Karma博物馆后的经历都讲了一遍;连她自己都觉得了不起的是,别管心中多么焦急迫切,她一句也没问波西米亚在哪儿,也一句都没问“你遇上什么危险了”——从人偶师嘴里掏话,就跟接近野生动物时的原则是一样的,自己要忍得住。
出乎意料的是,人偶师慢悠悠听得很耐心。
等林三酒终于说完的时候,他不紧不慢地笑了一下。
“我还以为你来迷惑大宫殿干什么,原来你是来这写了。”
人偶师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袖口上的皮扣,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友善。“我一想到你竟然能够靠自己拼凑起这些线索,一路推测动脑,写出这么一本来,我就觉得很佩服,真是脑残志坚,令人动容。可惜,你要是能一进Karma博物馆就摔成个植物人,不知道能省我多少事。”
“什……什么意思?”林三酒说完,也觉得这句话好像听起来有点傻。
“我从来没有一个叫‘下属’的人形物品,我也没有在迷惑大宫殿门口放人。”人偶师慢慢说道,“我的确是随着线索进来找你的,毕竟你联系着宫道一。只不过,我进入迷惑大宫殿,是在你进入迷惑大宫殿之后的事。”
第1871章
飞翔的纸鹤
林三酒发现,人偶师原来也有脑子不如她灵活的时候。
“是啊,”她看着那一个漆黑的侧影,说:“对你来说,你肯定是觉得我先进来的啊。”
“属下”暂且不说,她对于人偶师最后一句话一点儿也不吃惊,甚至觉得那是废话——人偶师要是不认为她先进来了,怎么会跟进来找她?
只不过他不知道,他得到的消息是个圈套;他以为自己跟着林三酒进来了,实际上林三酒却是在他之后,才来救——救他的。
……对,在脑子里想一想,就没必要改口了。
人偶师刚刚抚上手背的锁链——那似乎是一个容纳道具——动作就顿住了。他转头的幅度是如此细微,简直好像有动作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神魂。
果然还没明白,林三酒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并不是先你一步进来的,我是听说你听说我来了,你来了我才来的……”
“你人不肯死,却不耽误嘴里说鬼话。”人偶师的苍白手指从银色链条上划过去,一时叫人分不清哪个更冰凉一些。“你没听懂吗?是你被人骗进来,我才跟进来的。”
“对,你得到的消息的确是这样,但实际上是你先进来的。”
林三酒很耐心地说:“属下是谁我不知道,但我在迷惑大宫殿门口时,给你和波西米亚发了纸鹤,当时两个纸鹤都是冲着迷惑大宫殿飞过来的,说明在我发纸鹤的时候,你们两个人已经在这儿了。”
能自然而然地提起波西米亚,干得不错,她在心里夸了自己一句。
对于“属下”是谁,她心里其实也有了猜测:用这种手段促成二人见面的,说不定正是宫道一。
人偶师沉默了两秒,从银链里慢慢抽出了一条手帕般的软布;他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里,好像攥住的是林三酒的气管。
“你是被人骗进来的,我是追踪而来的,你自己好好掂量一下,你的脑子和我的追踪能力,哪个更靠得住?”他阴沉沉地说。
那不也没追踪到宫道一吗——林三酒在肚子里豪气了一句。
“你要是把脑子换成一块猪肉,”人偶师嗓音轻柔阴鸷,而且没完没了:“由里头的绦虫替你思考,我都不用受这份罪。”
“你骂我也不能改变事实啊,再说,副本给我的纸鹤,我怎么知道会出错?说不定副本没错,纸鹤是你的活人下属发的,你只是把人家给忘了呢?”
刚才的亲切感终于全消失了,林三酒来了几分火气和执拗劲儿,说:“我发给你们的两只纸鹤,都冲大宫殿飞过来了,这是确确实实的——”
在她急忙收声的那一瞬间,她看出来了:人偶师似乎想动手,但体力不支。
那块软布他都没拿住,从手掌心里滑落了下来,也提不起力气去捡;都这么虚弱了,依然不肯像她一样躺在地上,大概全靠一口傲气撑着。
林三酒赶紧放缓了几分口气,现场打了个台阶给他下:“这个,人非圣贤,出错了也不奇怪,何况这件事肯定有一个幕后谋划的人……”
“噢?真的吗?有幕后谋划的人啊?”人偶师半边脸上浮起了惊奇,“你的洞察力太敏锐了,被骗进来以后就意识到了?不再多等两年吗?”
“……反正你没法解释纸鹤。”林三酒说。
“不,我没法解释的是为什么你一个人的存在,就把进化论给否决了。”
两人一躺一坐在地上,除了嘴能动,谁都挤不出太多的力气;人生导师似乎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在二人之间挥了一下手,好像想把无形的唇枪舌剑都挥掉似的,说:“等、等一下,你们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恢复体力,尽早从大宫殿里出去……”
“这是什么物品?”人偶师盯着他,向林三酒问道:“废话仪?噪音机?你遗传的?”
摆脱了副本影响之后,他好像比以前更难相处了——导师听了,却好像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正在挨骂,叉腰一笑,骄傲地说:“我是人生导师,专门负责给陷入困境的人提供激励、鼓舞和人生计划,收费很合理的。”
那一刻,林三酒简直好像能看见有一千句话都要从人偶师喉咙里喷薄而出了。可能是因为能讽刺嘲骂之处实在太多,他一时反而沉默了下去。
“你们的疑惑我已经听明白了,”导师虽然已经很像人了,却总能在角落里流露出一点身为物品的非人感。“弄清楚事实很重要,因为我们都想找出幕后人。这样吧,我有个主意。”
他对林三酒说:“你再发一次纸鹤,看看它们往哪儿走。”
也不知道他给自己记了多少帐……林三酒一边想,一边好不容易才慢腾腾地爬起了身。她特地取出两只纸鹤,跟人偶师对视了一眼,问道:“还是发给你和波西米亚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次她的意图太明显,人偶师脸上一丝波动也没有,也不答话。
这么说起来,他刚才一口一句自己是被骗进来的,却始终一个字也没提波西米亚到底是否在他身边。
念头一起,就像是有人往心脏上泼了一桶凉水,林三酒五脏六腑都跟着紧紧一缩。她赶紧呼了口气,一抬手,两只设置好收信人的纸鹤登时跃入了风里。
包括搞不明白情况的画师在内,四双眼睛都抬向了半空。
其中一只纸鹤扑扇着翅膀,迎头就飞向了人偶师——人偶师半边脸上不厌其烦的郁怒之色,已经浓得让人怀疑他会当场就给纸鹤撕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两只纸鹤却都不约而同,动作一顿。
紧接着它们一扭头,就像是顺着林三酒腰上的线飞走的一样,一起扑向了迷惑大宫殿的另一方向,迅速从视野中消失了。
“奇怪了……”人生导师喃喃地说,“它们去哪?这种纸鹤不是只会飞向收件人吗?被迷惑大宫殿影响了?也不对啊,收件人就在这儿啊,这影响也太快了……”
人偶师一言不发地垂下眼睛,黑睫毛的影子融入了泛着暗沉沉光色的亮粉里。
“要是连纸鹤都不准了,那确实不能怪你,”人生导师转头对林三酒安慰道:“谁能想到副本纸鹤都有靠不住的时候呢……诶,你在想什么?你怎么这个脸色?”
林三酒想抬眼看看人偶师,却不敢。
她将手压在腿下,才算止住了它们的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发给你的纸鹤,直接就冲你飞过去了,”她低头看着地砖,几乎快要受不住躯壳里一阵阵冰凉海浪般的情绪了:“但是发给波西米亚的纸鹤,一开始只在半空中转圈?在va的时候……我,我以为你去找她了……”
“她一直跟我在一起。”人偶师语气平淡地说,“直到几个月之前,她的第五段生命走到了尽头。”
第1872章
压碎胸骨的镯子
波西米亚的手腕上,有一只猫眼石镯子。
混在数十个叮当乱响、样式繁复的首饰里,这只通体透绿的镯子并不起眼;其实就算它十分惹眼,人偶师自然也不会去关心身边一条杂鱼、一个碎催身上究竟戴了什么东西。
所以,他也说不出究竟是从哪一天开始,那只镯子逐渐变红了。
就好像有人往猫眼石里注入了鲜红的血,每过一日,血红就浸染扩张一分;绿石每被侵吞一口,波西米亚的面色就苍白一点。
她每天都会沿着血红与透绿的交界线,用笔尖画上细细的一个记号。画了四五个记号之后,她和人偶师也就都看出来了,这只镯子上剩余的绿,在差不多十五天之后,会被血红色全部替代。
那一天晚上,他们是在一片沙地里停下脚的。
篝火跳跃时忽明忽暗,橘红火星像从夜里浮起的睡梦,漫漫扬扬地飘散在墨蓝天幕下。篝火边,不管是人还是人偶都一动没动,只有被火光打在沙地上的长长影子,正在轻轻摇曳。
波西米亚盘腿坐在地上,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人偶师。
“大人,我有一件事想跟你交代……”她手里转着那只半红半绿的镯子,低着头说:“这个……是我在va的无尽山林里找到的东西……”
人偶师一声也没出,好像没听见。
他没有回应,波西米亚却像得到了某种允许一样,继续说道:“我当时运气好,它对我来说再合适不过了,因为它的一个功能,是可以预告佩戴者所剩余的自然寿命……”
生命被分成五段之后,每一段也就成了新的自然寿命。过往的四段生命,对于波西米亚来说没有任何意义——甚至都不觉得那也是自己——唯一一个真正属于她的第五段生命,如今也只剩下半个月了。
“这段生命的尽头,比我想的要来得更早……”她低声细气地说,听起来不像是害怕,反倒十分迷茫似的。“也对,就算寿命上限是两百多岁,又有多少人能活到上限呢。”
“说重点。”
人偶师阴沉寒凉的声音惊了波西米亚一跳,将她从恍惚里拽回了神。
她紧紧攥着镯子,骨节上泛了白。
波西米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时,眼睛湿亮,仿佛一双浸在水里的血红宝石。
她嘴唇上的一点粉泽,毛毛躁躁浮在空气里的金棕发丝,袖口与裙角上的刺绣花纹……都好像被颤动起了一根共同的弦,水波一样粼粼地波荡生光。
水波一碎,她也要碎了。
“大人……十五天之后,你能把这只镯子收起来,交给林三酒吗?”
……
林三酒从未见过任何石头,能够红得如此逼近鲜血。
它硬硬凉凉地抵在她手心里,仿佛在她手心里开了一个洞,她浑身的血都倾注、跌落进了石镯子里,留下她自己空荡荡的干涸躯壳。
怪不得它这么像一块凝固的血。
她想要将镯子紧紧握住,保护好,又想要将它挤裂掐碎,直到它化成齑粉。
林三酒将它按在胸口,不知不觉间在地上弓得像虾一样;还不够,即使石镯将胸骨都硌疼了,她依然觉得这样不够——如果她不断加力,压破自己的皮肤,压碎自己的胸骨,将镯子一路压进自己的血肉内脏里去,她会感觉好一点吗?
会的吧。
从远方的风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古怪声音,不像是人发出来的,更像是狼的呼号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