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原来解说片的作用之一,是这个?“你知道那个人,曾经——”
林三酒话没说完,楼琴就摇了摇头,打断了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才获得他的帮助不久,我只知道,他对我的计划作用极大,他的重要性不可或缺。没有他,连试验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至于以前以后,甚至包括他现在在一旁、在暗中做了什么,我并不感兴趣,我也不在乎。我说过的,只有解决传送,才是眼下最重要的问题。
“这是进化者前所未有的变局,其动荡激烈程度,自然也是前所未有之大。人只要做事,只要前进,便会留下印记,踩出痕迹,碰断树枝,或者挡住别人的路。假如永远瞻前顾后,力求干净完美,不得罪不破坏,那就永远办不成任何事。世间规律就是这样,人类文明的进化史就是这样。
“以我如今的能力,我当然可以自顾自安稳地生活下去,做一个谁也说不出错处的好人。但那好人,对世界有什么用呢?能解决谁的什么问题吗?你若说我的搭档行事毒辣,那就毒辣好了,假如必须行事毒辣才能完成这件大事,我也不在乎骂名。”
林三酒一直没忍心付诸于词句的话,却全被楼琴一一捕捉到了。她这番话好像也存在心里很久了,不只是在说那老太婆的主人,或许还有阿全副本,八头德,以及其他林三酒还不知道的事。
楼琴摇摇头,似乎也觉得自己不该让情绪一股脑儿地冲出口——她笑了一声,说:“在你面前的时候,我就变得幼稚冲动多了。”
即使林三酒再多顾虑,再多犹豫,也不得不承认,楼琴刚才一番话是有道理的。
她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说的,我都明白了。只是阿全和八头德都算是我的朋友,就算你说得都对,至少我也希望能够给他们一个被说服的机会,给他们一个下决定的机会。我愿意代你去劝他们,我相信他们也能看出这件事对所有人的重大意义……”
楼琴微微眯起眼睛,她的眼尾仿佛刀刻出来的一样,尖锐、流畅、有力。
“你说过,等疫苗事成之后,自然会帮助他们恢复原状,他们所需要做的只是等一等。”林三酒看着她的面庞,说:“现在我想求你做的,也是稍微等一等。”
仿佛过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楼琴才终于慢慢开口了。
“你将阿全副本,给了那一个男人,对吧。”
林三酒发现自己并不吃惊她知道余渊来过了一趟。
“其实……就算没了阿全副本,我的计划也不至于被中止。毕竟愿意帮助我的人,还是比不愿意帮助我的人要多。大多数人都希望能看到疫苗成功,而你之所以对我这样犹豫,这样保留,只不过是因为你恰好看到了我不得不用上的强制手段,并且一直在它的后果身旁打转。”
林三酒想起她说过,有多少人都曾经以己身为试验,推进疫苗研究的进展。
楼琴微微抬起头,看着飞船舱顶,好像目光已经穿越了它,正直直地望着外界的天空和宇宙。“虽然很麻烦,还可能会让计划滞后……但我可以试着去找一些阿全副本的代替品。实在找不到,我也可以用上一些说起来不太好听的办法。总归不影响大局的。”
林三酒颤颤地吐了口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至于的,”她十分感激地说:“你只需要等一小阵。我对余渊……噢,就是那个朋友,我对他嘱咐过,无论成与不成,一定要回来,我会负责劝阿全帮助你。余渊的效率很高,不是普通的人类进化者,他很快就会回来。”
这是她在两难的局面中,勉强找到的一条小路。她自己愿意为了楼琴的计划付出任何代价,可是她没法代替别人付代价;她只能尽己所能,缓解二者之间的矛盾冲突,尽量让所有人都能达成共识。
楼琴看来,并没有对她生出愤怒。她甚至松下了肩膀,也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走上来,带着苦笑,像多年前一样挽住了林三酒的胳膊,将头倚在后者的肩膀上。
“你知道,我是永远不会害你的,”她声气像是呢喃一样说,“你做的事,我理解动机……你是个好人,而且是一个在付出行动的同时,尽量不打翻瓷瓶的好人。在疫苗彻底成功、能够安全地被量产出来的时候,我会把流水线上第一支留给你。你带着它,想什么时候打,想带到哪儿去打,都可以……”
林三酒一时喉咙中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轻轻用手环住楼琴的肩膀。她低下头时,忽然注意到楼琴的袖口中,露出了半截创口贴。
不小心划伤了吗?
“但我之所以会朝你要阿全副本,其实目的不完全是为了它。我更想在你面前放置一个困难的选择,看看你会选择哪一边,看看你能不能留下来,与我一起进行接下来的事。”楼琴说到这儿,叹息了一声。“你不能。”
……什么意思?
“你不能,这也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世事就是这样,不能尽如人意。”楼琴仍然像梦呓一般说,“我能够再次见到你,见到多年前的自己,我已经很高兴了。希望你别怪我。”
林三酒想问“怪你什么”,但随即她就发现不必问了。
她也知道了:刚才楼琴半仰着头,看着飞船舱顶,原来并不是在出神,她是真的在看着什么东西。
她是在看大洪水走到哪儿了。
现在,大洪水走到了林三酒身边,温柔地将她与Exodus都卷入了怀抱里。
大洪水放过了楼琴。
第1823章
切片式的闪回人生
“不能再吃了,”
斯巴安懒洋洋地侧过身,手臂越过椅子扶手,拍了拍地面。“你最近胖了很多。”
稀零零生着一丛丛野花的褐红色大地,只以沉默作答。风声从远方轻轻划过,在空气中留下一片片逐渐洇开的波纹。
天空中倒悬着一片寂静的山岳,浮在地平线上,仿佛随时会以翻山倒海之势砸下来,震裂大地,淹没他低微细渺的声音……但是在想象中那一刻发生之前,环绕斯巴安的似乎永远只有死寂。
“我听起来就像一个挑拣女孩身材的老男人,”他顿了一顿,无声地哑哑笑起来。“……虽然我现在的确又是一个老男人了。”
脚下的母王依然沉默着,仿佛真的不高兴了一样。
这一次当斯巴安醒来的时候,他在一面银色镜面武器上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的倒影,发现他看上去至少也有四十岁了,当然,是指普通人的四十岁。若以进化者的年龄算……斯巴安想了想,算不出来,他永远不能准确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岁数。
他如今褪去了年轻时面颊上那一层薄薄的饱满,面骨线条仿佛从石料中浮起的精刻雕塑一样,冷硬干净,起伏惊人。如果不是常常有人向他着迷一般倾诉,斯巴安大概会忘了他的样子有什么不寻常;这一次他也是稍微看了看,就收起了那镜面武器——看外貌,只是为了知道自己现在大概处于人生中的哪一段。
要说有什么其他的不同,那就是他发现如今的自己一举一动间似乎更加放松舒展了。仿佛举手抬足都有云缭绕,有风承托;自然而然地不着急了,时光融解了少年时的热意与急切,他隐隐间已有资格对命运轻慢。
每一次刚刚切换生命片段之后,最初都是有点难以适应的。即使是从年老走到年轻,或者是从年幼走向壮年,也需要一点时间适应那种改善;不过这一次,斯巴安所需要适应的落差并不大,他环视了一周自己身处的环境之后,突然笑了起来。
“原来我那时误会了?”他越笑越觉不能自已,因为这在他看来确实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可是天地之间、宇宙之中,能够理解这一件有趣之事的人,只有他自己。“我一直知道兵工厂总归是我的……但看来不是那个意思啊。”
他甚至没法向别人解释,他究竟觉得什么事有趣——他现在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除了脚下的母王之外。如今的它,已经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小星球。
“看来我做得不错,”他每次与母王说话时,都会轻轻拍拍它,尽管碰到的地面只有一个巴掌大,而母王深藏于千里之下的地心中,也不知道它能否感应到。“我不仅帮助你成为了真正的星球,而且也发展起来了嘛,能够满足人类生活的基础需求了。”
他从碧落黄泉中挖出来的那一块兵工厂,在母王身上已经落地生根了。
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以他夺来的兵工厂分部为基础,他将它扩张、发展成了一个近乎全能型的庞大设施。
斯巴安一直知道自己将拥有兵工厂,他在“二十岁”那一个生命切片中,他就曾这样告诉过林三酒——那不是野心,那只是实事求是。他只是没有想到,原来自己拥有的是兵工厂的一个切块,然后又从这个切块上发展出来的、与兵工厂本身不甚相似的庞然大物。
除了兵工厂原本的功能之外,这一座机械与钢铁的城市还衍生出了许多不同的分支链条,其中有一些是原本兵工厂绝不会在乎的、产生不了利益的琐碎细节:比如产生清水食物衣料等基础物资的设施,或者条件完善的人类居所,与给Exodus准备的停泊湾,连维修港与巨型支架都有——尽管现在还没有完工。
在他还没经历过的时间里,母王游到了一个靠近明亮恒星的地方,所以它身上也开始有了白天与黑夜的区分。这个位置上,人站在大地上,恰好能看见天空中悬浮着的巨大陨星碎块,像山岳倒悬一样,静静停在地平线上方,不管看几次,都难以避免那种仿佛世界即将倾覆般的震撼感。
或许林三酒会喜欢这一幕景象吧……他自己醒来时,就欣赏了好一会儿。
下一个问题是,母王身上除了他,还有别人吗?
或者应该问,林三酒在这儿吗?
斯巴安花了一两天时间,终于确定了,母王身上只有他一个人。尽管母王与母王身上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林三酒还没有来。
难道是他想的这个办法不行?他跟季山青说过,他要想办法将林三酒留下来,不必再被大洪水冲得颠沛流离……他的解决办法应该没问题,不然他不会出现在母王身上。那为什么她不在这儿呢?
是还没到时间吗?
他想着,又拿出镜面武器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脸——没看错,的确比上一个生命切片更成熟年长,嘴角边挂着一道浅浅笑纹,即使不笑时也咬在他的肌肤里。
以普通人的年龄外貌进程来判断的话,他记得自己上一节生命是落在“二十到三十岁”的区间,具体是哪几年不好判断,但却也是难得一个很长很连续的片段。他已经是第二次经历“二十到三十”的区间了,第一次片段也很长,还正好是林三酒在如月车站里第一次遇见他。
他忘不了自己看见她从一个意识体重新凝结成人形的那一刻。
他那时不太记得林三酒的具体样貌,但是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应该正是眼前这个女人;她竟然这么年轻,她竟然和此时此刻的自己一样大。
那以后斯巴安每一次再见到林三酒时,他就会更强烈地感觉到肯定是她;直到后来这份感觉,成了理所当然的认知,成了一种归属。
在刚刚结束的上一个生命切片尾声——当然,他不知道那时就是该生命切片的尾声了——他遇见了一个叫季山青的、独占欲极强的人,与他一起去从现代世界中救出了林三酒,又飘落进了一个游戏世界……就是在那儿,自己上一个生命切片结束了。
感觉好像是昨天还在为了逃避蓝墙人而奔跑,在装着大象的房间里喘息,睡了一觉起来,就已人至中年了。
从上一个人生切片,到这一个人生切片之间,他不知道隔了多少年,但这许多年里应该产生的回忆,都像是一夜里做完的梦。他醒来后只模糊知道这一个梦的轮廓,却远不如其他记忆那样清楚鲜活——因为那一段生命被跳过去了,他还没有活过。
就像是只有一个极其模糊的故事大纲,只有三两句话,还没被填入情节。可以说是记得,但又不记得:记得是因为一个四十岁的人当然记得十岁的事,不记得是因为这个四十岁的人还没有活过十岁的时光。
不过,如果他的人生真是一个故事的话,那么讲故事的人可真是要有一番头疼了:一段是故事,一段是骨架;一段鲜活,一段模糊;一段明亮,一段昏暗……他的人生被大洪水切成了一段一段,什么时候开始活哪一段,完全不在他的控制之中。
别人是从幼童一步步活到衰老,他却不是。“斯巴安”其实是一个灵魂,会被随机安插在时间流中的任意一个切片里。
目前他只知道,自己至少也会活到六十岁——或者说,会出现普通人六十岁时的样子——因为他最开始的生命切片,就是从六十岁开始的,持续了五年多。随后一个是十五岁左右,接下来一个是五十来岁。
不过,被切成片闪回安插的,只有他自己的人生。其他人的时间流,或者说世界的时间流,似乎都是正常的:如果说他人的时间——就说林三酒好了——如果说林三酒的生命线是一本书,那么斯巴安的状态就像是一张书签,拿出来放回去不管几次,不管在什么地方,都不影响书本身连贯持续、按照时间稳定前行。
不过,他没法像书签一样离得那么近。
他曾经跟她说过,她距离自己隔了一片海峡。
林三酒走在远方海岸上,但他只能在漆黑海水中沉沉浮浮。上一次浮起来,他看见了林三酒;这一次他浮起来,只有自己和无尽的海水。他不知道在这一段时间中,林三酒多大了,在哪里,在做什么,他只能在寂静笼罩下的母王上徘徊、准备、等待。
但他并不担心。
因为斯巴安见过这一本书的初始,也记得这一本书的结尾。
第1824章
未来一瞥
在意识到林三酒在“四十岁”切片里还没有来到母王身上之后,斯巴安就开始了他的旅行与试验。一连过了好几年,他一次也没被传送走。
当然,这几年间母王也一天都没闲着。
母王在他的驾驭下,不断在静寂茫茫的宇宙中漫无目的地前行,仿佛是在一片片漆黑无垠、寂静无波的深海下穿游;可它又总是会被一个个有人类生存着的世界感召过去,从黑海里浮入灯火之中。
对于如今的母王来说,星际穿行变得轻易多了——原因无他,只是母王不听劝解,还是吃多了。
要不是斯巴安声称要教训它,它都能把天空中倒悬的陨星碎片给吸下来。不过它还是偷偷吸引了太多宇宙间的微粒与碎片,如今的体积质量都变得相当大,游动起来的时候,要不了几天就会撞破宇宙层,掉入另一层末日世界中去。
虽然斯巴安身上一丝赘肉也没长,但他曾把自己的一部分神经交换生长在母王大脑里,如今母王吃得这么胖,连带着他也时不时会有点狐疑地摸一摸自己腰腹——感觉确实是沟壑深陷的肌肉,不是赘肉,这才会松一口气。
“不止是命运,我们的身体也被联系在一起了,”他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真的不能再吃了,现在这样刚刚好。要不然,你穿破宇宙的次数就会太频繁。”
脚下星球大地当然只有沉默。
在斯巴安与母王被紧紧联系在一起后,如果他不慎被大洪水冲走,或者被传送去其他地方了,母王都会受到吸引而一次次地游向他身边;当他的人生片段被切换的时候,若无意外,母王也肯定就在脚下或头上的天空里——除非是切换到了母王还没出现的时间流。
而母王,就是他所想到的、针对大洪水的解决办法。
无尽个宇宙层层叠叠地呈现出洋葱一样的形态;每当母王依靠游动而穿破“洋葱层”,进入下一个末日世界所在的宇宙时,本质上来说,都等于发生了一次“小洪水”——因为二者的原理是一样的。
正如斯巴安对林三酒所说的那样,大洪水在冲击着一切能末日规则,所以大洪水频频发生之处,传送就变得极为少见了。
这也就意味着,他完全可以通过母王的游动,在逃过大洪水的同时,“迷惑”传送机制,使它不再于附近出现;这样一来,至少从理论上来说,母王身上的人就不会失散了。
经过几年的旅行与试验,斯巴安总算是能慢慢吐出胸中那一口长气。
或许还有不安稳,不可靠,出乎意料的地方……但世事没有完美,他已经做到无可再做了。
母王如今不需要吸食人类大脑了,可好像还是会受人类吸引,不管它怎么游,穿破几层宇宙,斯巴安总会发现它游着游着,前方宇宙中就会多出一个亮着人类灯光的星球。
这倒也不坏;否则他总是一个人待在母王星球上,等待下一个生命切片的到来,未免也有些太沉闷寂寞了——更何况,他还可以打听一下林三酒在“四十岁”切片里的消息。
斯巴安因此常常会驾驶飞船前往那些未知的人类世界,搜集母王上缺少的材料与资源,继续完善母王身上的设施,打听末日世界中如今的消息,试图确定自己离最后一次见到林三酒的游戏世界时间点,究竟过去了多久。
只是这一点很难做到,因为许多末日世界中的纪年日历都不大一样,有的甚至根本已经放弃了纪年。
直到有一次他从一个倒了霉想要对他下手的进化者身上,搜出一份通缉书。
看完之后连他自己都很吃惊——通缉书似乎是只发给一小部分特定人看的,资料可以说是十分详尽,还有他的照片;但是罪行却多写了一条,至少斯巴安本人可绝没有从兵工厂偷过一个什么“生命重塑”物品,他是直接把兵工厂拿走了。
“这个时间点上,兵工厂居然还在通缉我?都过了这么多年……”
那个进化者一愣,忙伸长了脖子看通缉书——斯巴安很体贴,给他亮在了眼前,因为这个人已经无法靠自己的四肢从地上爬起来了。
“这是你什么时候拿到的?”
“我……这根本不是我拿到的啊……”那进化者眼睛都瞪圆了,一会儿看看通缉书上斯巴安青年时的侧影,一会儿看看眼前的金发男人。“是、是你,真的是你……这怎么可能?”
“从头说,别吊我胃口。”斯巴安冲他一笑,“我在求知欲旺盛的时候,下手不太控制得了轻重。”
那个进化者立刻伶牙俐齿了起来。
“这是我在十年前买的收纳道具,买来的时候里面装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那个时候就已经都是一些很老旧、不值钱的东西了。我一直想要整理收拾一下,但是始终没腾出工夫来,有点懒,反正一直拖着也不耽误……所以,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份通缉书。”
也就是说,林三酒身处于游戏世界,离他此时这一个切片,至少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还以为……兵工厂的斯巴安只是十二界的一个传说……咳,早知道我就把它卖了,有你照片的东西肯定能卖个价。”那人喃喃地说,好像想通了:“如果是你的话,怪不得我连出手都没来得及……”
看在那人给自己提供了信息的份上,斯巴安给他扔在了原地。
如果说“四十岁”切片中的末日世界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未来好像变得更加碎片化了。
以前能够维持完整性、跨末日世界运行的各大组织们,早就一一消解了;在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无序的大洪水之下,正常的十四个月传送,几乎变成了可遇不可求的幸事。
如果手中有签证,在遇上大洪水的时候还算是有一点安慰,但也仅仅是安慰罢了,谁也说不上来究竟有几分保障——签证官们因为地位骤降,有的都开始进化出其他能力了。
各界之间消息的传递也因此变得断断续续,好像信号很差时试图打一通电话。
“林……林什么?”
那个女孩子的鼻尖、面颊和嘴唇都被嫣红嫣红的,直直盯着斯巴安,眼睛里湿湿亮亮,牙齿咬着下唇,又松开,又忍不住咬上了。
她已经是第三次问“林什么”了,显然林三酒这个名字压根没能钻进她的脑海里去。
斯巴安早已习惯女性对他的反应,而且年纪越长,他对别人产生的影响反而更强烈,所以十分耐心,声音又沉又柔地重复道:“林三酒。”
“没、没听过……”那女孩子结结巴巴地说,“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说过十二界的消息了……”
“不是出现了‘大洪水跳跃’的服务吗?”斯巴安启发一样问道,“怎么,你没有用过吗?”
“那个啊,”女孩子总算是将注意力从斯巴安的身上挪开了一点点,说:“我倒是也去打听过那个服务。一开始它刚刚出现的时候,大家都误以为它是像签证一样的性质,可以按心愿去到想去的地方……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还没有机会把上个二十年活一次的斯巴安,温柔地说:“我刚从一个很远的地方来,不清楚情况。你能告诉我吗?”
太能了——那个女孩子满脸都写了这三个字。
“一个人能借助‘大洪水跳跃’去哪里,是很有限的,自己说了不算,提供服务的那个人也无法决定。”那个女孩子说,“很奇怪,使用这种‘大洪水跳跃’服务,都必须先把自己的个人生平、一些主要经历都告诉提供服务的人,再给对方一些过去收集到的小物件……噢,不是酬劳,比方说,你曾经去过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因此收集到了什么东西,需要给对方看一看,他才能判断出你可以通过大洪水去什么地方。”
这确实有点奇怪。
斯巴安后来也试了一次“大洪水跳跃”,结果却回到了母王身上——或者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他抵抗大洪水的办法确实行之有效吧?
越感觉有效,他越想要带林三酒上来试一次;林三酒却好像从他的“四十岁”切片时间段里消失了。
他知道自己在“五十岁”与“六十岁”的时候,也同样没有见过林三酒——一想到这儿,他便对自己被切成一段一段的生命生出了感恩之心:幸好生命切片是穿插着活过来的,他已经把五十与六十的时光活完了一部分;不然这就意味着有下至三十、上至六十年的时间,她根本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虽然如果自己走的是一个正常人生,她那时候或许本来也不在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就意味着林三酒从他们分手之后不久,就从末日世界中消失了踪影,并且一消失就是几十年。
在游戏世界之后,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希望自己的下一个生命切片,能够回到林三酒仍活跃着的年青时光。
斯巴安暗自忍耐着腹中焦灼,等了许多个日夜后,下一个生命切片终于来了。
第1825章
新世界的第一天
尽管是楼琴主动要摆脱她的,但她对林三酒的照顾,或许称得上是无微不至了。
当林三酒蓦然从大洪水的冲击中睁开眼睛时,她的五脏六腑、灵魂神智,仿佛仍滑翔在一阵阵浪涛上,要乘着惯性冲出身体了——对周遭世界的感知都在脑袋里打转,她脚下一个踉跄,要不是手上扶着Exodus的船壁,说不定她会真的失去平衡。
喘息着,她稳了稳神,目光落在自己扶着船舱墙壁的手上。
……是了,本来在与楼琴谈话的时候,她实际上是没有碰着船壁的。
楼琴肯定知道,在大洪水传送时,人拿在手里的东西也会一起跟着走;她或许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星舰这种包裹住她们的巨大物品到底能不能算是“拿在手上”,但楼琴好像明白Exodus对于林三酒的重要性。
所以在大洪水快要卷上她们的时候,楼琴仍旧没有忘记轻轻地将她的手拉起,推在了船舱墙壁上。
更何况,楼琴还用尽了一切办法,使她避开了那一个老太婆的主人。
虽然林三酒只是被大洪水冲载着击穿了宇宙层面,自己并没用上一丝力气,她却还是产生了一口气奔跑了数百里、或一瞬间活过了几十年的错觉。她忍不住顺着船舱墙壁滑坐在地上,缓了缓,才抬头四下看了一圈。
已经是一个新世界了吗?接驳舱里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最后一眼时,她感觉楼琴似乎没有被一起卷入大洪水里,不会也是她的错觉吧?
不,不是错觉,那个创可贴……楼琴恐怕是用自己完成了对疫苗的最后一道试验。
这么说来,疫苗果然成功了?至少从原理和机制上,它已经能够对抗传送与大洪水了?
或许是这一个消息的分量太重,林三酒一开始反而只是生出了一句“啊,那可太好了”的轻飘飘感慨;等她重新站起身,从接驳舱往船内走的时候,它的意义才像是某种逐渐溶解的药物一样,随着她的每一步,随血液化开、浸染了身体的每一处。
在空寂无人的走廊上走到一半,她停下脚,一手捂住脸,小声地呜呜哭了。
……那可太好了,太好了啊。
她在走廊上站了许久,不管怎样抹,脸上都是湿的。是喜悦,但也好像不完全是。像是一直从山崖上往下跌落,跌了很久很久,终于落地了,发现自己还活着;还像是在最疲惫害怕、疼痛悲伤的时候,被妈妈握住手,轻声安慰“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以后会好的。
等林三酒重新镇定下来,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不用照镜子,她都知道自己现在想必相当狼狈,哑着嗓子、带着鼻音叫了一声:“沙莱斯?送一个悬浮舱来。”
疫苗快要面世了,传送也快要终结了;她要做的事情一下子多了很多——过去因为传送、因为大洪水而不得不搁置的事情,现在忽然全都带上了全新的、急迫的分量,压在她的肩膀上。
她希望能赶在疫苗之前,尽可能地找回她的朋友,将紧迫的问题解决,把未完成的事情完成……不管“缸中之脑”中的经历能不能真正实现,至少它有希望、有可能实现了;她要做的,就是让大家的新生能够尽快开始。
而摆在眼前的第一件事,就是需要先知道,自己又被大洪水给冲到什么地方了。
星舰内部自然和以往没有分别;沙莱斯目前也没有报告从外部遭受攻击,或者检查到外部的危险……或许这个世界并不危险,她能尽快找到去Karma博物馆的途径呢?
林三酒乘着悬浮舱,以最快速度冲进了驾驶室里,跳下地面,就打开了驾驶室屏幕——在一个陌生世界里,没有比通过沙莱斯去观察外界更安全有效的办法了。
Exodus身处半空,所以从屏幕上亮起的图像,展示出的是下方一片稀稀落落的树林,树林间还夹杂着草地、各色屋顶以及数条细细的公路。光看这一幕,林三酒看不出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就将沙莱斯的视角微微转了一个角度。
往右下方望出去,是一条海边公路;它极绵长,在石滩的伴随下转了一个舒缓的弧度,大海在公路之外波澜闪烁,点点发亮。在遥远碧蓝的海面上,还立着小小的一座白灯塔。
除了它肯定不是末日前六个月的世界之外——毕竟这么大一艘星舰压在人类居住地头上,哪怕是一个科技极发达、星舰很普遍的社会,也该有人出来管管了——林三酒还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这次干脆转了半个圈,想看看Exodus身后的景象。屏幕上的画面一停住,林三酒不由愣住了。
刚才还是晴朗天空下的树林大地、海边公路,怎么转到背后,视野里的就变成了……简直比Exodus还大,不,肯定比Exodus大,离得远远地看,它的鼻尖就已经超越了飞船的高度……这是一座狮身人面像吧?
不仅是多了一座狮身人面像,如果仔细看的话,连地面和天空也都不同了:地面上纠缠结绕、弯曲来回的,分明是由石墙组成的迷宫,狮身人面像正趴伏在迷宫中央,头顶着沉沉一大块乌云。
要说有什么相同之处,那就是尽管地面变成了迷宫,迷宫边缘却仍旧与后方的海边公路连在一起,形成了同样的弧度,旁边也是石滩和大海。看上去,就像是同一块陆地上,被分成两块,建造成了两种南辕北辙的模样,倒是让林三酒想起了Lava!!世界和九宫格。
她盯着那灰白色狮身人面像的侧影看了好几秒钟。
那一只斯芬克斯石像慢慢地朝她转过了头。
哪怕仅透过飞船的收声装置,林三酒也能感觉到天地间的空气好像都随着它这一转头而开裂了,沉重的“咔咔”声震得乌云发颤。
林三酒一惊之下,立刻操纵着飞船向空中一升,就想要向后飞——不管是逃还是留下来观察,她都得先拉开距离。然而就在这时,沙莱斯却忽然出声了:“请注意,有飞行器具接近,正在要求向你通话。是否允许?”
她飞快地从沙莱斯的视野中看了一圈,却没有看到任何飞船。怀着大惑不解,她在驾驶舱板上拍了一下,通过沙莱斯的播音系统,林三酒听见了一个陌生的男声,平平淡淡地说:“你好?”
她眨了眨眼睛,又看了一次屏幕,确实没有飞船。“你……你好?”
那男声公事公办地说:“这一部分地区不允许星舰和大型飞船靠近,你如果是刚传送过来的,请先去结间海面上等待,自然有人会帮你安排停泊地点。如果不是,请回到分配给你的停泊处,乘其他交通工具过来。”
林三酒张开嘴,顿了两秒,没发出声音。
那男人催促似的问道:“你好?有什么问题吗?”
“你分配……这里莫非是十二界?”
能够有人力,有组织地将所有地区划分清楚、将来往飞船都安排起来,分配好停泊点……而且自己刚一出现没多久,就立刻有人迎了上来,除了十二界,林三酒想不出还有其他可能了。
“你不知道吗?”那男声也是一怔,随即“哎呀”了一声,说:“想不到啊,你运气还蛮好的,随机传送都可以进入我们Karma博物馆。”
第1826章
这肯定是缸中大脑一日游
林三酒可能是坏运气经历得太多了,以至于难得出现一次好运的时候,她不仅不敢相信,还生出了几分怀疑,好像自己掉进了陷阱里,外面肯定有人要害她。
虽然她张着脑袋、伸着脖子,在渡船上看了几圈,也没看出谁可能要害她——反而是旁边不远处一个女乘客,看了看她,很警觉地把包往怀中紧了紧。
林三酒这才不尴不尬地转过头,重新将目光投注在船外波浪舒缓的海面上。
她闯进“Karma博物馆”的这一天,恰好日光晴朗、空气沁凉;尤其是坐在四面通风的渡船上时,柔软湿润的绵长海风一阵阵从身上洗过去,好像能将一切忧思都冲洗涤荡得干干净净,仿佛新生的第一日已经来了。
渡船被海水承载着,破开白浪,在风里隆隆向前方一线大陆上前行;林三酒的目光在船上扫了一圈,生出了一种小孩似的暗喜与期待: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她在船上见到的每一个乘客,都可以通过疫苗而留在一个他们喜欢的世界里了。
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林三酒觉得自己想象不到。不过这样更好,她很满足地想,就让未来告诉自己好了,到时还有很长时间,慢慢探掘未知的故事。
“这肯定有问题,”她在海风里咕哝着说:“我的运气不可能这么顺利……等等,我不会还在缸中大脑里吧?”
林三酒坐在原地花了十分钟试图找到思想实验的漏洞,失败了,依然很满足。她的脑袋来来回回地转,看海面、看陆地、看渡船都看不够——毕竟她哪怕拥有星舰,本质上也是一个没怎么在十二界待过的土气平民。
在Karma博物馆管理方的要求下停泊好Exodus之后,林三酒连付完停泊费之后附赠的“Karma博物馆使用说明书”都没忘了拿上一份,还无师自通地绕开了一路上张罗着要做各大飞船主生意的船夫小贩,找到了港口附近最便宜、最大众的公用渡船点。
只不过,她初来乍到,自然不知道应该去什么地方才好。
在星舰飞船停泊点附近数百里之内,都不能用纸鹤——这一点,她还没下船的时候就有人通知过了——据说这种扑棱棱乱飞、又偏偏很难破坏掉的小东西,曾经给即将降落的飞船造成了难以想象的灾难。
林三酒找人的心哪怕再急切,也只好暂时忍住自己;在停稳了Exodus之后,她就先从【eBay】里给“蹦蹦跳跳小芝麻”沉默的账号发了几条消息。
“哎,你在哪儿?”
她也知道自己的语气好像太随便、太亲切了点,但是她此刻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连一点点注意语气的意思都生不出来,只是喜滋滋地问:“你还在Karma博物馆吗?我终于也来了,你有没有把波西米亚也带上?你有没有见过元向西?大巫女怎么样啦?你最近吃饭了吗?”
最后一句发出去才想起要后悔,但是已经晚了。
“蹦蹦跳跳小芝麻”始终是灰暗的,几条消息都像是石沉大海。不过,这话如果直接说给本人听,可能也是一样的反应……
不,不,她最好还是别放任自己的期望了。
冷静一下想想的话,如果人偶师和波西米亚从Lava!!世界直接传送到了Karma博物馆的话,那么从时间上看,已经超过了14个月,但又不到28个月,要是没受过大洪水影响,他们没有还留在这儿的道理。
但是……玛瑟都知道有“大洪水跳跃”的服务,人偶师肯定也知道吧?
说起来也是老大一个人物,还不知道用“大洪水跳跃”给自己多跳几个来回吗,人偶师起码比得上蚂蚱吧?
林三酒暗暗自我安慰了一番。
至于元向西,因为不是活人,实在不知道该从哪儿找起才好;但也正因为他不是活人,不受传送或大洪水影响,所以一定还在这个世界。林三酒很信任礼包的能力,那时他说了他会把元向西给送来Karma博物馆,那只鬼就肯定在Karma博物馆。
即使人偶师和波西米亚真的不在了,至少她也可以在这个世界找到玛瑟和元向西……整个末日世界都会因为疫苗而受到天翻地覆的改变,在那一场剧变到来之前,她得像赶羊似的把大家都收拢在一起,才能让他们也有机会获得疫苗。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从禁发纸鹤的区域中离开。
在得到回应之前,她暂时没有明确目的地,林三酒干脆买了一张最远站点的船票,打算把这次行程当成观光,一边吹着“Karma博物馆”世界中的海风,一边翻看那本免费的小册子。
说来惭愧,虽然从元向西开始,到她自己,到后来的玛瑟,都说过要在这儿重聚,但林三酒对于Karma博物馆的了解,除了它是十二界之一外,几近于零。
“Karma博物馆是十二界中最为特殊的一界。也有人说,它或许是所有末日世界中最不同的一个世界。”
小册子上的开头两句话,隐隐流露出了骄傲。
“Karma”是来自印度教和佛教中的一个概念——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她还吃惊了一下,想不到这个世界也有印度教和佛教——它原本是指人的行为、作为,但也逐渐包含了因果原则的意味:一个人的行为与意图,都将于未来产生相应的影响和后果。
“本世界历史悠久,如今对于它是如何迎来末日的、Karma是否就是它的末日,众说纷纭,始终没有权威性的结论。这个世界中,基本上已经找不到半点来自过去人类社会的痕迹和遗物了。但是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Karma对于本世界产生了本质上的改变。如果你能够从星球上方往下看的话,你会发现整个世界的大陆,都被拉长、扭曲、编结成了一个新模样。”
林三酒愣愣地看着下一句话,甚至生出了一种飞上天空看看的冲动。
“本星球上的所有陆地,都共同形成了Karma的标志,‘无尽之结’,又称‘盘长结’。”
在这段文字旁边,是一只代表着因果之力互相勾连影响、持续永恒的绳结。
在绳结下方,印着一张从太空中俯视大地的照片——深绿色、褐色的陆地,被莫名的力量拉成了宽阔的“绳子”,缠结缭绕,无始无终;绳结空隙,则是一片片海蓝。
……怪不得他们要管飞船排队等待的那片大海,称为“结间海”。
“我们现在已经离开纸鹤管制区域了,”
就在她要继续往下读的时候,渡船扬声器里响起了一句提示。“请注意,如果有需要发纸鹤的人,只能从渡船甲板指定区域发,不要让纸鹤往回飞,不然飞回管制区,你的纸鹤也是会被收缴的。”
林三酒几乎是在听见第一句话的时候,就腾地跳了起来。明明她如今战力早已算是一流,从椅子上跳起来、往甲板上跑的这段距离,她都感觉自己有点踉踉跄跄,好像每一脚都踩在乐符上,它们前后一滑一跳,自己就会摔倒。
假如人偶师、波西米亚、玛瑟都在这个世界,又没有被次空间一类东西局限住的话,那么她放出去的纸鹤就会顺利升空,朝各自的收信人飞——
她瞪圆了眼睛。
飞、飞出去了!
每一只纸鹤都扑进了天空里,眨眼间就远远消失不见了。
第1827章
一件货物林三酒
所谓“乐极生悲”,大概就是指今天的林三酒了。
三只纸鹤一飞出去之后,她在一瞬间就被汹涌的惊喜兴奋给淹没了,感觉整个人简直能原地化作一道光直入天幕——因为太开心了,结果那本她顺手插在裤兜里、还没来得及看完的“Karma博物馆使用手册”,在她紧随着纸鹤跑了几步、不自觉地往栏杆上一跳的时候,咕咚一声掉进了海里。
……算了,想必上了岸之后还有机会,还能再买着。
林三酒一边回忆着刚才纸鹤飞散而去的景象,想要确认它们去的方向,一边往船内走;等她一屁股坐下时,她却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发给玛瑟的纸鹤,竟然也顺利飞出去了。
她差点都忘了,当她在游戏世界里试图联系玛瑟的时候,那纸鹤明明是转了个圈又落下来的……这应该说明,玛瑟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与正常人类全无二致的、真正的人了吧。
林三酒只觉喉间梗梗热热,又是想叹息,又是想笑。
从当初只能作为一个人格存在的玛瑟,到发展出实体、麓盐也无法驱逐她,直至今日连纸鹤与它代表的末日世界都终于承认了玛瑟作为一个人类的身份……这一切花了她十多年的时间,也不知道她在这期间究竟吃了多少苦头。
不过,或许算是快的了。
当年麓盐在死之前,曾经说过,一个人格慢慢变成真正人类的过程,漫长得甚至可以持续一辈子。也正是因为她不愿意直到生命尾声时才能变成一个可以自主的真正人类,才会决定——
林三酒摇了摇头。当时的事,现在想起来还鲜明得难受;在今天这样一个充满了喜悦和希望的日子里,她不愿意多想。
现在想想,她过去所遇见的一切分别、流离、悲剧和苦难,几乎全是因为末日。为了能够在颠簸而无法预料的末日中生存,进化者只能不断地掠夺、攻击、破坏;但是,哪怕只有一点点安定下来的希望,比如说这一个正在她眼前徐徐展开的十二界,人类都能展现出令人惊讶的韧性、配合和创造力,建设出超越想象的……超越想象的……
这究竟是个超越想象的什么玩意?
还有,为什么要造这个玩意?
下了渡船之后,站在船票目的地上的林三酒,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天地,有好一会儿不知道自己看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或者说,她知道这应该是一个什么东西,她只是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三酒原本以为那个巨型狮身人面像已经是够奇怪的建筑物了,但它起码也只是一个会转头的雕像而已,还不算完全超出想象范畴;眼前这一个乍看上去普普通通、四四方方的建筑物,反倒更叫人摸不着头脑。
除了它实在太大、太广、太高之外,它看起来倒好像只是一个平凡的仓库。林三酒脖子都快仰酸了,才能勉强从它宝蓝色的房顶边看见一小片天空;长得必须左右晃头才能看见尽头的卷帘门,灰扑扑地在大门门框下紧缩成一条,露出更加广袤昏暗的建筑物内部,目光落进去就好像被吞噬了。
一辆最少也有二十层楼那么高的搬运车,正高高地立在码头与巨大库房之间的水泥地上——它也是让林三酒半天回不过神的原因。
因为在这辆高楼一样的搬运车上,一层层都挂着人。
别看这些人都跟烤鸭一样挂在搬运车的金属臂上,他们自己倒是挺悠闲安稳的:有人头下脚上,好像个蝙蝠似的睡着了;有人坐在一个吊篮里,弯起双腿打游戏机;有人与同伴一起挂在同一个钩子上,八肢垂在空气里晃晃悠悠,也不耽误他们凑头聊天,好像还聊得挺高兴。
……人们在Karma博物馆中建造出来的东西,未免也太随心所欲了吧?这是干什么用的啊到底?
“喂!喂!”
就在林三酒发怔的时候,她忽然捕捉到了空气里隐隐约约的一声喊。她循声四下一看,没看见人。
“在上面!看这边!”那个声音又大了几分,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下来的。
林三酒抬起头,这才意识到喊话的人正身处于那一辆巨型搬运车里。搬运车的车轮就足有两层楼高了,那喊话人好像是坐在车头里、朝外探出了一个脑袋的,等于是从高楼上往下喊,能在飞行器与渡轮来来去去的环境中被林三酒听见,都算是进化者耳聪目明了。
“消防栓!拿起来!”
消防栓?
林三酒四下一看,发现在下船的地方果然立着一排消防栓似的红色小柱子。但它们肯定不是真正的消防栓,因为没有消防栓上还带着一只话筒的。
她用意识力包住自己的手和头脸,犹豫着拿起了话筒——老实说,现在这一幕有点太不现实了,感觉比做梦还像做梦。
“你站在那儿不上车干嘛呢?”
她一拿起话筒,就从里面喷薄出了一个又快又急的声音。“快点啊,你再不上车我们就又要等下一班货运了,就差你一个人了,快上车!”
“等等,”她赶紧插进去了一句话,“为什么要上车?这……这仓库是怎么回事?”
“什么叫为什么要上车……”车上那人愣了愣,才说:“不上车,难道你还想在码头上站一辈子?”
感觉二人的对话好像错开了频道。
“我今天才第一次来Karma博物馆,”林三酒立刻解释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要挂在这辆搬运车上。”
那人好像这才明白过来。
“唉,给初来乍到的人解释Karma博物馆最麻烦了,你没个册子什么的吗?”他叹了口气,说:“具体的你自己进了内陆以后再研究吧,现在你尽快上车,因为你不上车的话,你就只能在码头上待着,走不到陆地上的。而且这辆搬运车一小时只能发车一次,发车时码头上还不能有剩余货品,你再不上车的话——”
“剩余货品?”
“对,”那人耐着性子解释道,“你买票来‘货运仓库’这站的时候,没人跟你说过吗?凡是在这儿下船下车的人,都暂时等同于一件货物了。你自己不能走动,毕竟没有货自己走来走去的道理,想要通过货运仓库上陆地或去往其他地方,你只能被仓库的运货系统搬过去。”
第1828章
名副其实林三酒
“这规定也太奇怪了吧”这一念头,很快就从林三酒头脑中烟消云散了——因为她随即就发现,这不是一个人为制定的规定。
“人就是货物”这一点,更像是一个天经地义的物理规律,一条世界运行的法则,和苹果会掉在地上、人活着得靠能量一样,甚至不需要用言语阐述明白,在人一踏入仓库地界内的时候,就会清楚强烈地从潜意识中升起来,真实地变成世界观的一部分。
意老师从沉睡中惊醒过来,略微有点慌神。“怎么回事?你进副本了?为什么我感觉自己是……是一块减震用的包装海绵?奇怪,我为什么会说话?”
林三酒还希望有人能给自己解释解释呢。
一上搬运车,她这一箱货的“身份”就被分配好了,被搬运车的金属臂给“接”了过去——而且身份安排得非常合理,她现在是一箱瓶装金酒,终于名副其实了一回。
作为一箱酒的林三酒,此时感觉自己沉甸甸、摇晃晃地被装进了一只大货盘上,旁边几个像烤鸭一样挂在钩子上的人,看了好像还很羡慕:“真不错啊,有个座儿,不像我们只能吊着。”
好像作为货物来说,他们只是不能走动而已,说话、吃东西、打游戏、睡觉都不受影响。
金酒问道:“你们是什么货?”
“袋装烤鸭。”
……她的敏锐直觉真是了不起。
“为什么我们都会变成货物?”金酒见这几只烤鸭似乎挺好说话,赶紧从货盘的固定木条之间问道。
“这个问题可深了,”其中一只女烤鸭说,“这恐怕要去到那个原生的末日世界,考较一下那世界的末日因素,寻找原因和规律……”
这都什么跟什么?
就在林三酒想再仔细问一问的时候,只听脚下仿佛从很远的地方滚过去了一阵阵闷雷;这辆像大楼似的搬运车一震,她立刻意识到,车子开动了。
“说起来,货运仓库也是个挺古怪的地方,”在仿佛要淹没一切的隆隆响声中,另一只男烤鸭抬高嗓门说,“咱们只是见识到了它的表面而已,你们能想象在货运仓库中怎么生存、怎么生活吗?”
为什么要在货运仓库中生活?
林三酒竖起耳朵等着听别人对他的回答,可惜在搬运车开动起来之后,似乎人人都不太愿意扯着嗓子说话了,连那男烤鸭也再没出声。
足有二十层楼那么高的搬运车,在开进仓库之后,行驶在天幕一样的天花板下,竟然像是大地上的一株野花。也不知道这仓库究竟有多大,哪怕是林三酒,穷极目力之下,也依然见不到仓库两头的墙壁;天花板、货架、地面,仿佛无穷无尽一样向远方不断延伸,间或点缀着两三辆搬运车,直至远方都成为了地平线上的消失点。
这仓库已经远超人力所能及了;林三酒想不通它不是副本还可能会是什么。
当搬运车终于在一面跟它一样高的货架前停下来时,金酒抓住机会把问题问出了口。“它真的不是副本?它到底有多大?”
“当然是一个世界那么大了。”一只烤鸭用理所当然的语气答道:“要是进了副本,我们还会这么悠闲吗。”
她明明见过其他部分的世界,不是仓库这样的,怎么能说它有一个世界那么大?而且,不是副本又是什么?
对于她第二个问题,她得到的答案是“你这话问得真怪,这儿不是Karma博物馆吗?”——好像这句话已经足够回答一切了似的。
要是那本小册子没丢就好了,林三酒暗暗后悔。
“你看也是没用的,”
附近有一个被装在木条箱里的女人——她似乎是拼装家具——应该是察觉到了她的无措和茫然,主动解释说:“人的眼力、行动力,在货运仓库里都是无用的东西,因为凭你自己的话,你看不到仓库的尽头,也永远不可能走出货运仓库。规则就不允许。要想顺利从这儿出去……噢,说来就来了,你看那个。”
林三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目光落在前方货架上。每一层都宽广平阔,若是拿去漫步云端世界,立马就是合格的人类居住区了;此刻除了深处一些除了落满灰的箱柜之外,货架上其他地方都是空的。
与普通货架最大的不同,就是货架上布满了“沟渠”,连每层货架架板的最外缘也有。林三酒伸着脖子看了几眼,发现那些U型沟渠错综繁布,上下左右地铺展得与货架一样远,将货架与货架之间全都连成了一片大网。
身旁被一直吊着的几只烤鸭中,有一个人喃喃地说了声“B120区1509第四层”。
那烤鸭话音一落,身旁几只烤鸭朋友也纷纷说了一句相同的话;林三酒定睛一看,发现在一条条U型沟渠身上,原来印着各不相同的序号和小字。只是数量太多了,她又看不全,因此没找着“B120区1509第四层”在哪儿。
挂着几只烤鸭的金属臂在低沉的嗡嗡声响中,从搬运车上卸开了关节,慢慢朝上方数米远的一层货架伸了过去——那几只烤鸭一落入沟渠中,就像坐在了履带或落进了河流里一样,他们自己显然一动也没动,从沟渠边缘露出的一个个脑袋却在缓缓向前走。他们丝毫也不惊慌,顺着沟渠的流动,渐渐没入了左侧方向上密布的大网。
“这是要干什么?”林三酒茫然地问道。
“你显然是第一次来货运仓库,”那个女拼装家具说,“我是家住在这里,他们几个烤鸭是从这儿过路,你呢?你都不知道货运仓库是怎么回事,你来这里干什么?”
住在这儿?
刚刚那个男烤鸭不是还说,无法想象人怎么在货运仓库中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