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把“缸中大脑”里的相逢也算上,楼琴直到这一刻,才忽然第一次露出了与多年前那个小姑娘一模一样的神色来。她好像有几分吃惊,有几分想笑,还有几分想哭,一下子忽然鲜活了,褪去了年华和硬壳,仿佛要倚在林三酒的胳膊上,埋怨地问她怎么才来。只是那一个雀跃轻盈的楼琴,从如今这一个成熟凉利的楼琴脸上一划而过,就消失了。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老样子,没变。”楼琴叹息着,笑着说,“我明明都是一个大人了,你还是要伸出胳膊笼着我们似的。”
林三酒确实希望能伸出手,帮她抹去可能沾染上的灰尘。
“自从与你分开之后,我们也吃了点苦,冒了点险,倒是没有什么值得特别一说的。我们那时的目标很明确……末日世界又如何?人生莫测又如何?都有解决的办法。把人捏成想要的样子,把东西放在该放的位置上,只要有了权力与武力,即使是末日世界,也会在你面前匍匐下去的。”
楼琴忽然一笑,自嘲似的说:“至少,当时我们是那样想的。”
“我和哥哥运气不错,能力也不错,加上有人帮忙,所以渐渐地,我们也越来越接近理想中的状态了……”她好像陷入了淡淡的回忆里,轻声说:“可是我后来才发现,原来我们还是太天真了。如果有什么东西是权力也无法驯服的……那一定是命运吧。”
林三酒一声不出地望着她。
“谁能想到,明明是有签证的传送,也会出问题呢?”楼琴这一次的笑,好像只是下意识的掩饰。“我已经有好些年没见过哥哥了。即使以我,以我的势力与资源,以……都没能找到哥哥的踪迹。”
第1816章
鲨鱼系的目标
楼琴一定有很多年都没能跟人真正地说一会儿话了。
这个感觉,是林三酒在看照片的时候生出来的。
如果说一开始楼琴出现的时候,给她的感觉仍然是带着几分凉,藏了几分对世界的冷笑,那么此刻与她渐渐说起楼野、说起过去的楼琴,就显然暂时忘记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如今的人生;她借着林三酒这一个故人,与过去那个小姑娘的自己,隔着时光重新碰触、连接上了。
她歪着头,在眼睛后方遥遥的深处,亮着多年前的光芒。
“我哪里会想到,一个飞来飞去的大脑,居然不是鬼而是一个人呢!”她仰头笑起来,指着照片说:“你肯定都不知道自己当时的样子多不合理吧?”
林三酒将照片举在眼前,也没忍住有点想笑。
当然,她手上这叠照片不是在如月车站时拍的——怎么可能还会有人惦记拍照呢。据楼琴说,在他们与林三酒分开不久之后,恰好遇上了一个记忆摄影师,可以将人类不太可靠、随时间而游移变形的记忆,还原成凝固不变的照片;就算你记错了某一个场面也没关系,照片中的场景一定就是当年的场景。
比如说,林三酒一直觉得自己当年就是个模样普通的大脑。虽然大脑不常单飞,但大脑该是什么样,她也是什么样,很老实不出格;没想到如今一看照片,她也得承认照片里的灰白东西鬼气森森,沟壑密布,好像一缩一张之间,就有什么阴谋要滴出来了。
那就是她啊?怪不得当时两个孩子一上来就打她呢。
不仅是如月车站的记忆,在与林三酒分手之后的几年里,楼琴断断续续也凝下了一些零星照片。她说,那是因为自己与哥哥后来地位势力都不同了,许多人都愿意讨好他们,有人不知道怎么打听出他们以前用过记忆摄影,还挺喜欢的,就给他们牵来了一溜儿记忆摄影师。
也正是多亏有人想要奉承讨好,林三酒才看见了刚刚长成青年的楼野。
他长手长脚,好像一根刚抽出没多久的瘦竹子,隔着照片都能看出来,他好像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安排忽然长了这么一大截的胳膊腿。他过去那种混不吝的跳脱劲儿,收敛消散了许多,如今眉目清朗而疏远——只有在回头看见妹妹的时候,脸上才像是大雾初散一般,流露出了一丝情绪。
与她在“缸中大脑”中回忆出来的楼野,差距竟然这么大了。
在林三酒看着楼野的时候,楼琴一直扭过了头去,只望着城道里一丝不苟、寒凉光亮的各种大型机器。
这许多年来,有时想起楼氏兄妹,林三酒都下意识地觉得他们还在一起,有彼此照应,总好过孤零零的人——就好像“兄妹”这一层关系,可以保证他们不失散一样。
她沉默地将照片递还回去。
“末日世界太大了……”她低声说。
林三酒好像也只能找到这么一句苍白无味的话可说了。她自己又何尝没有那种经历呢?每一次的分别,就像是跌入急流漩涡,被远远冲散在黑沉沉的大海里;末日世界究竟有多广袤,是否有边际,甚至已经超出了人类能理解的范畴,若是试图将心神投入那片宇宙里,连心神都会在永恒的延展中消散的。
她与其分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再也没有听说过对方消息的朋友,实在太多了,清久留,波尔娃,木辛,海天青……但她没法拿这一点来安慰楼琴,因为那些渺无音信的朋友,至少都还不是自己的楼野。
她想起了司陆。他提起下落无踪的刺图时,那一刻的神色与声气间微不可察的颤抖,让她当时一瞬间就生出了强烈的恐惧:就好像她看见了前方路上的遇难者尸身,但无能为力,也无法改变脚下前进的路途,只能祈求上天,不要让下一个轮到自己。
“他可能已经死了吧。”楼琴平静地收起了照片。
看见林三酒脸上骤然一变的神色,她仍旧很平静地笑了一笑。“你别这样看我,我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了,我亲眼见过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不管楼野是死了还是失落在外回不来,我都不意外。只不过,它是一个我永远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了。”
她顿了顿,引着林三酒走过一个转角,又忽然说:“有时我希望他死了,有时我希望我永远也不知道。”
不亲身体会到楼琴所遭受的煎熬与痛苦,可能也永远不会理解这一句话;即使是林三酒,也只能隐隐约约地明白。
仿佛连叹息都太轻飘而不合时宜。就在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时,楼琴继续说道:“总而言之……你所见到的今天的鲨鱼系,与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其实都是因为哥哥。”
“噢?”林三酒一怔,知道答案终于要来了。“为什么?”
楼琴忽然顿下脚步,转头看着她。“我跟你说过,你在‘缸中大脑’中所体验到的一切,其实都是有可能实现的,对吧?”
关于这一点,林三酒也存着疑虑。“你所说的实现,是指让他们……”
楼琴似乎意识到了她想说什么,摇摇头,说:“不,你与朋友们的重逢相处,或者说他们要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那都是你们的决定,我所说的实现,并不涉及到他们的个人意愿。我只能给那样的未来,提供一个机会,一个基础。我问你,你这样渴望能够和亲友们重聚,为什么还没有重聚呢?”
“你说为什么……”林三酒这一下是真的有些茫然了。“这不是很明白的吗?我们至今还没有找到重聚的机会啊。再说,哪怕有了重聚的机会,相伴也只是一时的……”
“这个机会是?”楼琴打断了她。
“大家都要传送到一个世界,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啊,”林三酒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忽然问起答案这么明显的问题。“往往是好不容易与一个人重逢了,大洪水或传送后,又失散了。”
她苦笑了一下,说:“更何况,末日世界还给他们造成了各自不同的问题……有不少问题,我到现在都没明白该怎么解决。我在‘缸中大脑’中体验到的时光,在现实中永远也不可能发生。”
楼琴点点头。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时没说话,只是示意林三酒跟上她,二人顺着城道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一个转弯,林三酒赫然发现自己又来到了一开始的那条城道中。
都过去小半天工夫了,那群穿生化服的人仍站在原处、盯着屏幕;就在她们步入城道中时,不知道他们恰好看见了什么,突然间爆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他们的喜悦爆发得这么强烈响亮,情不自禁,给林三酒都惊了一跳。
那几人好像在一瞬间,都从成年人变成了小孩子:有一个人在原地反复地跳,震得地砖砰砰作响,却停不下来也不想停下来;有人与旁人击掌欢呼后,还像高兴疯了似的,拍击着屏幕、机器、墙壁和自己的大腿;有人一把摘去了头套,露出一张疲惫而胡茬稀零的脸,蹲在地上,捂着嘴呜呜地哭出了声。
“我们成功了,不,我们马上就要成功了,”另一个摘下头套的人,抬眼看见了楼琴,几步冲上来又叫又笑,似乎已经完全忘了她的地位,只记得她也是一个普普通通、可以分享喜悦的人。“五组,全部都过了,五组啊,没有一个人被副本拦住!”
楼琴怔了怔神,眼睛中闪动起了淡淡的光亮,仿佛雨天时不断被雨点打得搅动起来的池塘水面。一个又淡又像是想要掉泪般的笑,从她脸上浮了起来。
“真的?”她不敢置信似的,喃喃说:“五组都……?”
林三酒想起了自己此前在工厂看见的一系列令人迷惑的环节,没忍住,终于问道:“你们在高兴什么?什么快成功了?你们的工厂到底在干什么?”
那生化服下的女人看着林三酒,好像她刚从外星世界而来。在楼琴点了点头、给了她许可之后,那女人顿时从喉咙中爆发出来了欢庆,一巴掌打在了林三酒肩膀上。
“当然是针对传送与大洪水的疫苗了!有了疫苗,我们再也不必受传送之苦了!”
第1817章
关于鲨鱼系计划的报告
楼琴说,在时达两年的过程中,他们不知道尝过了多少焦虑和失败。
哪怕她不仔细说,林三酒只是稍微想一想,都觉得要将这一个计划提上正轨所需要的前期准备、人员设施、资源条件、调节安排……其艰难繁杂的程度,会令她像被淹没一样喘不过气。
虽然名叫“疫苗”,但它与传统意义上的疫苗完全是两种东西;更别提其中无穷无尽的变数与未知,使其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任何一种真正疫苗的制造。人要抵挡传送,该从哪里下手?仅仅是第一个问题,已经叫她产生了迷失于汪洋中的茫然感。
眼前的城道里,只有五个穿着生化服的人而已;但是在此之前,在此之后,在此之外,楼琴说,他们已经不知道投入了多少人力、多少精力。焦灼与胶着都是日常,别说进展了,许多时候甚至是在改向、受损或后退——即使给每一个研究人员都配好了签证,也依然因为大洪水而损失了许多她好不容易召集搜罗到的人。
有人在自己身上做实验出了意外;有人在探究过程中丢掉了性命;更多的,是在各种任务中无声无息消失的人,连楼琴也不知道他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能做的,就是再寻找召集更多的人,继续前仆后继地往那一个仿佛永远不会有答案的黑洞中填。
但是今天,他们终于有答案了;或者说,他们从没有如此靠近过答案。
“这个研究的指导原理,是好几年前就已经建立的,经过反复验证修改,在理论上已经是完善可行的了。”楼琴说话时,声线仍旧在轻微地颤抖。她可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正在说话。“其中技术上的困难与庞杂之处,我无法说得明明白白……你听了可能也不会懂。”
林三酒点点头,想说点什么,张开口的时候,却觉得自己好像才刚从风高浪巨的海船上走下来,有几分眩晕,又有几分恍惚——连她都是这样的感受,何况是楼琴呢?
“这……”她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到了声音。“这是真的吗?你们真的做到了……这么大的事?”
连数据体都力有未逮的事情,楼琴与她的部下们竟然做到了?
在度假山庄副本的时候,林三酒知道礼包拿走过一个参与者的“传送”——她自己就是因为那次传送,才进入现代世界的。后来二人重逢后,她也曾针对传送一事问过礼包,却得到了似乎是意料之中、但仍旧令人失望的答案:即使是数据体,也无法抵抗作用于人类身上的传送。
原因很简单:要拿走一个人的传送,数据体必须先将一个人解析。这就意味着,首先数据体要提前知道这个人什么时候会被传送走——在大洪水搅乱了传送规律之后,这一点变得充满了不确定性,近乎不可能;其次,数据体必须准确把握住这个人体内与传送产生反应的时机——这与传送日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最后,这一场传送必须足够漫长,才能让数据体有时间把解析完成。
哪怕这三点都被一一满足,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地方:每次这个人该传送时,身边都得有一个数据体,将以上三步完美地重新再来一遍,有一点点错了,人便会被重新抛入无尽的末日世界中去。
“那个克兰,身上的传送持续了足足好多天,所以我做什么都来得及,”礼包那时给她解释之后,曾感叹了一声:“不过像那样理想的情况太特殊了,恐怕万中无一,无法复制。”
那是林三酒唯一一次,想过传送或许是可以被抵挡下来的;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想过了。有时她连开签证一事也懒得去想,因为她总是觉得,自从出现了大洪水之后,万事万物都被蒙上了一层无意义、无用处的灰色。
然而正是从这一片浑茫茫、灰蒙蒙的无意义之中,楼琴硬生生地撕破了浓雾,找到了一条道路。
要知道,从刚才的只言片语、“疫苗”这个名称的隐含意义来看,鲨鱼系找到的解决办法,不是让人通过变作一个其他的什么东西,才能不被传送走;否则哪怕变成堕落种,初级时也不会被传送,但那没有意义。
鲨鱼系做到的,是让一个进化者,不必放弃进化能力、不必变成非人生物、不必改变本身的意志;仍旧强大,仍旧是自己,却能够不被传送。
林三酒越往深里想,越觉心惊——如果疫苗真有效,那么鲨鱼系就等于是将进化者与普通人身上最好的部分给结合起来了;这……这竟然真的有可能?
“其实原理并没有实际过程那么难理解。”在那几个穿着生化服的人重新回到工作中之后,楼琴仍然像做梦一样,喃喃说道。
“是什么原理?”林三酒忍不住问道,“跟工厂里的程序有什么关系?你或许不知道,但我曾悄悄混入过你们的工厂中去,跟一群普通人——”
楼琴面上一闪而过的神色,令她忽然住了口。
她明白了,楼琴知道。怪不得她把时机抓得这么巧,自己才要对那几个穿生化服的人动手,就陷入了“缸中大脑”的效果中。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林三酒这个问题才一出口,楼琴就摇了摇头,低声笑着说:“那个暂时不重要。我说过,你要给我一个把事情讲清楚的机会,对不对?让我从‘传送疫苗’的原理开始吧。”
鲨鱼系显然不是第一次需要对人做出这种讲解了;楼琴将她带去了一个房间里,在那儿,林三酒步入了一个清晰真实的投影环境中。
哪怕这只是投影,她也能看出来,坠在远方两栋高楼之间的那一块乌云底下的,应该是一个副本。并不是所有的副本都能被一眼看出来;但是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能够被一眼看出来的副本,也从没有因此少抓过人。
“在末日世界中,进化者面临着两个最大的风险。一个是传送,另一个是副本。”
当这个陌生声音一响起来时,让林三酒稍稍一惊,随即才意识到她听见的是事先录好的声音。鲨鱼系竟然像末日前人类社会中的公司做商业企划案一样,把疫苗讲解都做成了可以反复播放的投影世界。
她心中忍不住生出了一个疑惑。
这是为了给谁看的?或者说,看过它的,都是些什么人?
“进化之后,稳定驻留的生活就成了一个梦想。但梦想就没有实现的可能性吗?当我们开始思考如何能抵挡传送的时候,我们就必须将目光投注在不会被传送、不受大洪水影响的普通人身上。这时我们就会发现……”
随着声音描述的进展,一个普通人模样的女人,从远方那两栋高楼之间浮现出来,神色如常,转了一个弯走了。与此作为鲜明对比的,是一个刚刚从她身边走过,随即就消失在空气中的进化者。
“普通人不仅对传送没有反应,一般也不会被困于副本里。即使有可以困住普通人的副本,也是极少数,至今我们还没有收集到足够的数据证明它们的普遍性。在末日世界中,这种副本如果有,数量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进化者所面对的两种独特危险,对于普通人来说,都不存在。考虑到这一点共性,既然我们无法以大洪水来实验普通人,那么,我们可不可以用副本替代呢?”
就是在这一刻,林三酒脑海中突然浮起了她在工厂中时,曾听见过的对话碎片。
“要知道,”
她连说话人是谁都忘了,只有这一句话还印在记忆里。“副本一般都不会对我们普通人产生反应的啊……”
第1818章
关于疫苗的ABC
林三酒也不知道,自己在光影变换的画面解说中,坐了多长时间。
在讲解开始不久之后,她的心神就不由自主地陷进去了,有一小会儿,甚至忘了楼琴还等在一旁。正因为她曾经以普通人的身份潜入过工厂,亲自走过一部分流程,投影讲解的内容对她来说才越发切身:原来她当时经历的,只是流程中最初的一两步。
第一步是“准备实验对象”,也就是将普通人集中在一起,统一作过初步处理、记录下原始生理数据后,再赋予其进化能力和身体素质的一定强化,使其暂时地呈现出进化者的特征和性状。
在这一步中,不止是死去的普通人都会被收集起来,连死去的进化者、或刚刚进化的人,也会被作为数个补充研究的对象——在林三酒之前被抛入工厂、掉落履带上的皮夹克男人死尸,正是被送往其中一个补充研究室的。
她坐在一把楼琴不知何时搬来的椅子上,听得身体前倾。
“所有从末日世界中收集到的副本,都经过了我们的轻度改造,可以在人进出副本时,把参与者前后的生理信息记录下来……”
此时,林三酒正又一次身处于湍急的河流中,两岸是各式副本,正伸手抓向河中的她——不,应该说,是抓向她身前身后其他普通人的投影。这条河与她亲身经历过的,不是同一条,副本也都不一样了;不知道同样的河流,鲨鱼系究竟准备了多少。
“……如果以T(Travel)来指代传送的话,我们粗略归纳出来的一系列‘进化因子’则可以统一用A(Adva)来表示,而普通人体内在A因子家族、共享生理系统以及受因子A影响的因素之外,也就是普通人特有的这一部分,则用S(Stasis)表示。当我们将因子A注入普通人体内时,我们观察到,因子A在普通人与进化者体内的表现近似,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认为此时的普通人与进化者是可以相互替代的……”
为了能更好懂,讲解应该都被简化了。随着讲解,林三酒身边刚刚游走过去一系列在前进中逐渐松散开的螺旋体,她也不认识那是不是DNA的影像,反正足有她一条腿那么长。
“而进一步的实验中,我们已经证实,身怀因子A的普通人会被副本辨认出来,并彼此产生响应。在这个响应过程中,实验对象体内的因子A成激活状态,而因子S产生的作用则无法被观察到。S仍然存在,也仍然在工作,但与它们‘交接’、让它们起效的关键接收器,却被因子A给抢占了,导致因子S的表达被关闭。我们称这种关键接收器为G(GPLB)。而通过此前一系列的研究,我们相信,因子S的表达,正是普通人不会被传送,进化者却会被传送的原因。
“到了这一步,我们就可以提出许多问题了。比如说,如果我们在实验对象体内增加了G的供给,让因子S也能够同时生效,那么,实验对象会继续作一个进化者,还是普通人,或者二者特点皆有?如果我们将因子S注入进化者体内,那么关键接收器G是会被因子A占据,还是因子S呢?”
林三酒仿佛能听见自己体内深处,有一个遥远而激动的声音——让因子S起效吧,把那接收器给它吧,不管具体原理是怎么样也好,停止人在末日世界中的流浪,让我们留下来吧。
让他们留下来吧。
她越听,手心里就热、越痒;“疫苗”二字的分量与真实感直到这时才逐渐渗入她的意识,她摸了一下额头上微微的汗意,不敢相信自己现在是清醒的。
说不定这也是梦的一部分,说不定她仍然在“缸中大脑”里,只是在给自己编造一个可以继续放心沉浸下去的情景和理由,而不必再惦记着出去了;具体是哪个,林三酒不知道,毕竟那个思想实验一旦被认知,它就永远地模糊了真实与真实的边界线。
不过,如果现在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缸中大脑”制造出来的,那就这样继续下去吧。
这已经是林三酒能够想象到的,通往最好未来的最好途径了。
这个投影片段似乎不只是为了解说,也是为了作一个简要的记录;林三酒纠正了自己的印象——与其说它是商业企划案,不如说更像博物馆介绍。
因为接下来的解说中,介绍了鲨鱼系一系列的失败;他们以之前提出的问题作为指导方向,做了不少实验和探索,但全都是无用功。有很长一段时间如同苍蝇撞玻璃,眼看着亮光就在前方,却怎么也冲不过去,就连林三酒看着都生出了焦虑急切。
当她的一颗心越悬越高,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的时候,这一段投影记录却以一句话就结束了——“目前为止,以上方向都被证明是错误的。”
“后面的内容,就该放入今天的进展了。”
在林三酒以怔时,楼琴插话了。她看着房间中空荡荡的墙壁,仿佛它是她的宝贝孩子一样。“我们之所以能取得如此关键性的突破……是因为在病急乱求医的状态下,我们做的无数个补充研究里,有一个恰好得出了让人意料不到的结果。”
“什么结果?”
“我们发现,从普通人变成进化者的过程,其实是一个因子A逐渐吃掉接收器G,把它消耗干净,然后被因子A改造后的人体再也不生成它的过程。随着进化者的生理改变加剧,原本的因子S也会渐渐消失殆尽。刚才解说中讲的接收器被因子A占据,就是这一个过程的开始……只不过我们实验对象体内的因子A不是他们自己产生的,所以不等接收器消失,因子A就先消失了,所以他们恢复普通人身份之后,一切如常。”
对了,那个老太婆。
林三酒观察了一下楼琴的神色。楼琴当然知道老太婆是“因子A”的产生原因,想必也知道老太婆与自己之间的冲突厮杀……但是她现在看上去,神色平静自然,林三酒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与那老太婆主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楼琴转头笑着说:“也就是说,你现在体内根本没有接收器G,就算给你体内注入因子S,你的身体也无法利用S,当然,你也无法因为它而退化。大千末日世界中,能让一个进化者退化的办法有很多,但那不是我们的目标,我们希望能在保留一切的基础上,增加一个‘不传送’而已,对不对?”
林三酒点了点头——不然的话,她留在现代世界就行了。
“但是末日中,暂时让人退化的现象并不少见。所以我们根据这一点,继续深入了下去,发现当一个进化者体内同时出现接收器G和普通人因子S的时候,若是再满足其他几个特定条件,进化者就会出现暂时性退化。但是一般来说,除非出现根本性、结构性的生理变化,接收器G都会渐渐被进化者的身体消耗吸收,直到它最终被清理干净……这个时候,进化者的能力也就自然恢复了。”
林三酒皱起眉头想了想,立刻抓住了重点。“但是……普通人因子S还在?”
“对。”楼琴轻声说,“也就是说,‘疫苗’需要分两针。第一次,我们注入经过编辑的普通人因子S,它此时扮演了一个无害也无用的角色,类似寄生菌,会持续存在于人体内;第二次,我们用针剂在进化者体内种植一个装着G的容器,用这个容器保护G不被人体消耗吸收,这样一来,接收器G就能在进化者体内存在很长时间。在遇到传送、或进副本的时候,容器受触动而释放出G,与普通人因子S相结合……简单来说,当一个进化者被传送的时候,他体内的‘疫苗’就会发动,从而使他在传送那一刻洗去所有能力,短暂地变成一个普通人。”
容器内的“G”用完时,林三酒心想,估计就需要补打了——但是这跟传送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功夫。
楼琴说到这儿,再也没忍住笑了起来。
“你刚才亲眼见证了那一幕。我们建立了五个实验组,争取将各种情况的人都包括了……在接收了疫苗之后,五组全部顺利通关,没有一个被副本抓住。也就是说,他们很有可能也不会被大洪水送走了。当然,我们还有许多问题要问,比如躲过一次传送之后,下一次会立刻补上吗?还是重新归于无序?等等。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用传送真正实验一次,才可以下结论是否真正成功。现在正巧,有一场大洪水在朝漫步云端而来呢。”
第1819章
一点也不意外的重逢
假如有人以前问林三酒,什么是人度过一生的最糟糕的方式,她大概会回答“孤伶伶一个人”。
在末日里度过了这么久——久得当她回头看时,觉得进化前只是指甲边缘那么短窄的日子,而进化后是一条看不见头的绵延河流——她现在却有了不同的答案。
孤伶伶过完一生固然不大好,但无牵无挂的话,当然不是最糟糕的;哪怕有了牵挂的人,自己仍旧孤孤单单,也还可以忍耐。
最糟糕的方式,无疑是像在末日中这样的情况:刚刚咬牙做了一个决定,发现树枝间新露出了点点雪白花苞,才与一个人渐渐熟悉了脚下的路……时光就被切断了。
你的决定下了,却因为没了土壤,飘荡在虚无里;树上会开出怎样的花、结出什么果,没有机会再看见;失散的朋友再没传来半点音讯,只好装作把她忘了。
每一次传送,都像是把之前的日子按下暂停,再开启一段新时光;生命变成了一个大框架,里面装着一个个被突兀中断的小人生。从某种角度而言,每一个进化者都是生命被截断成几段的波西米亚,甚至还不如波西米亚幸运,因为她至少什么也不记得。
以前没完成的愿望,没做到的承诺,还没见到的人……哪怕是在去救火的路上突然被传送走了,明知那场火仍然在熊熊燃烧,也全都要暂时束之高阁,在大多数时候假装没事,强迫自己别再去想,安慰自己说以后或许有哪一次传送,能有机会去把它们一一完成。
但是,连林三酒也骗不下去自己了。
事实就是,只要还有传送在,不管是十四个月还是大洪水,她永远听不完一首歌,讲不完一个故事,熟悉不了一个人。
她在进入“缸中大脑”之前,几乎都快忘了,原来人生还有另一种:出门旅行的人,总会回家;约好一起做的事,可以做完。一切都是踏实的、持续的,也就有了意义。
在大洪水出现之前,一部分幸运的进化者通过签证,还能勉强维持住这份意义;但在大洪水越来越频繁的现在,林三酒甚至不太敢去想未来的日子——如果竟能够留下来,如果能够让朋友们留下来,这对他们无疑是一场最大的救赎。
因为这一点,她觉得“谢谢你”三个字分量太轻飘了。这世上恐怕没有什么东西,分量能够与楼琴的付出、以及这件事的意义相称。林三酒在沉默半晌之后,问的是:“有什么我能帮你做到的吗?”
“有,”楼琴说。“阿全副本,在你手上对吧?”
林三酒一时还真差点忘了,眼前这一个要将进化者从传送中拯救出来的鲨鱼系,与之前那一个改动记忆、蛊惑人心的鲨鱼系,竟是同一个组织。二者之间似乎隔了一道又深又宽的峡沟,她站在这一头时,看另一头都觉得不真实了。
“一定要他不可吗?”她喃喃问道,“为什么要……要做那些事?”
楼琴没有问“哪些事”,沉默了几秒,才慢慢说:“我需要把阿全副本拿回来。等一切都成功的时候,那时再给他们恢复记忆也好,弥补挽救也好,都可以到时再去做。但是现在,我认为最重要的事是解决传送,一切都应该为此让路。”
林三酒脑海中顿时又响起了谢风的那一句话,“鲨鱼系所做之事虽然有对不起人的地方,却是对的”。
一想到这儿,其他的几个谜团也就一一明白了:屋一柳说他知道自己的记忆被改了,却能平稳接受这个事实;还有,谢风说自己去了泪城就不会再走了,也是因为她知道,她有了疫苗就能一直陪伴东罗绒了吧?
“不是只要再用大洪水试一次,就知道是否最终成功了吗?”林三酒问道,仍有些不甘愿将阿全副本交出去。“为什么到了最后关头,还需要阿全?”
楼琴对此摇了摇头。
“不到真正成功那一刻,我们谁都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关头……就算成功了,也只是研究的部分结束了而已。接下来还有好几期的临床试验,等临床也结束了,我们依然面临着大规模生产的困难。这跟真正的疫苗还不一样,我们每一步都是在空中建楼阁,借鉴不了任何前人的经验或基础。应该说,困难的地方才刚刚开始……正是需要阿全副本的时候。”
她没有把“为什么”说得太明白,林三酒也听懂了:在面临如此繁杂、数量庞大的困难时,解决问题最终都要着落在人身上;但人恰好又是十分莫测、十分不可靠的。有了阿全副本,不必担心有人囤货居奇、坐地起价,也不必担心有人不肯合作,甚至背后暗捅一刀……在关键时刻,关键的几个人,甚至可能挽救整个计划。
“我也承认,跟解决传送相比,这些都是小恶。”林三酒低声说,“但这些小事,也是落在一个个人身上的。阿全也是个人,你们接着要下手的八头德也是个人,我无法看着他们……”
楼琴忽然笑了。没有半点嘲讽或无奈,她像是真心为自己听见这一句话而感到高兴,微笑着说:“看来你这么多年下来,过得还不错。”
“啊?”林三酒一怔。
“虽然你有遗憾和痛苦,但你身上没有疤,没有无法逆转的伤害,没有被削去过一块肉……所以你才能随着时间流逝,反而越来越富有同情良知。毕竟善良和慈悲是一份奢侈品,别说一般人负担不起它们本身,甚至有人连理解它们为什么是奢侈品的能力都负担不起。”
楼琴吁了口气,像她十几岁时那样,伸手指了指自己,连语气也依稀有了点过去的影子:“你看我,我就没有。为了做到最重要也最正确的事,我才不惜在过程中顺便做点坏事呢。况且,对于阿全副本和那个……八什么?噢,八头德。对他们来说,一切都是暂时的,他们只是需要等一等,以后总有恢复的时候。”
林三酒张开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她才有点结巴地说,“的确是这样……但是我、我还需要想想。”
至少,她希望能有个机会问问他们本人。
“行,”楼琴不意外似的说,“与此同时,我不妨再带你继续看看这一部分的工厂吧。你不知道,光是找到一个可以折叠后带走、在某个空间中打开的‘容器’,就费了我多大的劲……”
林三酒想起她以前邀功时的模样,不由有几分好笑。即使经历了再剧烈的变化,一个人本质里某些特征,好像也总有流露出来的时候。
楼琴或许是希望她能够更认同自己的计划、更认同鲨鱼系的作为,所以参观讲解都十分详细。不过据她说,她尽管是鲨鱼系的主人,计划也是她所提出的,可就像任何一个大公司的CEO都不可能事事俱管一样,她也必须将不少事交给别人安排,因此也少不了她答不上来,得让林三酒自己在工厂里了解的事情。
“你知道大公司CEO是什么?”林三酒看着这个末日后出生的——噢,如今不能叫她小姑娘了。
“我还不能学习了吗,”楼琴笑着说,“我还去过末日前六个月的世界呢。”
二人一起走在城道中时,就像是以前一起走在末日世界中一样,好像多年的时光和人生都从她们之间消退了,除了楼琴长大了,一切都没变。二人走到不知第几条城道,忽然有人把楼琴叫走了——听意思,好像是临时出现了一个紧急事件,需要有人拍板下个决定。
“你去做你的,”林三酒说,“我不走,我正好在这儿坐一会儿,歇歇脚。”
那个紧急事件似乎不小,楼琴也没和她多说,匆匆对她嘱咐了几句,就奔赴那一场小灾难去了。林三酒四下看看,发现没有什么能坐的地方,感觉自己不论坐哪儿,都有挤占碰坏机器的可能性,于是干脆在地上坐下了。
一双裹在塑胶靴子中的脚,走到她面前停下了。
林三酒抬起头的时候,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穿生化服的人,正好在伸手去摘头罩——这人的生化服不知道怎么回事,袖子也不连着手套,仔细看看,反倒像是用差不多的服装随便凑起来的生化服;在他摘头罩的时候,袖口间还露出了一截皮肤。
那片皮肤上,隐隐流动着着墨青与藏蓝色反光,仿佛刺上的图像、动物、古时的神明与妖魔都快要复苏了一般。
林三酒差点叫出声,又及时止住了自己。她盯着头罩下露出的那半张脸,带着不可思议问道:“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余渊半举着头罩,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花朵和野狼一动不动,显然一点也不觉得她现在有多讨喜。
“虽然我是数据体,但我离开数据流管库后,一举一动也是都需要能量的,而且这能量用一点少一点,不像你们可以靠吃饭补充。”他声音平板板地说,“你知道自从进入这个世界,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为了找你就浪费了我多少能量吗?”
第1820章
林三酒的选择
数据体固然没有愤懑怨忿之情,不过余渊越是一副实事求是的样子,林三酒就越觉得脸皮有点发热。
虽然她不是自己愿意脚下生轮子滚得不见了的,但她当时要是没给余渊和礼包推下飞船,也不至于有后来余渊这一番辛苦波折。
脸皮热归热,她仍旧没忍住,一个雀跃跳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开心见到你。”她朝余渊一笑,感觉胸膛中暖暖涨涨的,“你在自己心里找一下,说不定你也能找到一点高兴呢?”
她忽然远远地想起当初她陷入“缸中大脑”时,最初也是以遇见余渊为开头,一个又一个地将伙伴们找回来的。她有七八成把握自己现在离开了“缸中大脑”;只是真真正正地面对面时,这份喜悦还是强烈得令她生出了一丝怀疑。
“你好像变得油嘴滑舌了。”余渊说。
林三酒哭笑不得。“这是实话!我是听了你说,想要重新感受情绪,我才……算了,先不说那个,你来这儿已经多久了?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开着飞船到处乱撞是一个好主意,”余渊说,因为语气平稳,根本听不出是不是讽刺。“你将Exodus停在这之后,我就顺着交通新闻找过来了。不过进入城内和在城内找你的过程,反而费了我更大工夫。即使我是数据体,要进来也实属不容易。”
居然和“缸中大脑”的故事走向一模一样。
林三酒又高兴又害怕,小心地说道:“我进来的时候倒是很轻易……”
“那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拦你吧。”余渊面无表情地说,“你知道这座繁甲城此刻的本质吗?”
楼琴没有仔细说明,但她从细枝末节中得到的印象是,鲨鱼系在繁甲城内“打开”了一个装着实验所和工厂的容器,让它占据了繁甲城空荡荡的内部。
“这一点不算错,”余渊点点头,说:“这个容器其实在哪里都可以打开,但他们选择了繁甲城,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一是它足够大,有足够空间;二是因为它的形态太适合刚才你身边那个女人了。”
林三酒微微皱起眉头。“太适合……?”
“你看,”余渊示意她低头。
林三酒顺着他的手指,第一眼什么也没看出来,第二眼才发现他的双脚原来并非踩在地上的——鞋底与地面隔了极细微的一线空间。她记得斯巴安好像也可以做到这一点,不过斯巴安只有在对敌时才会这样防范。
“我也不知道那是她的能力还是道具,但是那个女人……噢,她叫楼琴?我又不在乎。”作为一个数据体,余渊看待林三酒的世界时,就好像是人工AI在看海洋馆。“总之,整个繁甲城中枝枝蔓蔓的城道,都是她的‘蛛丝’。任何一根丝上落了灰尘,落了虫子,她都一清二楚。能够行走在蛛网中的人,都是她允许的。繁甲城的城道彼此交叠接触,蔓延缠绕,哪怕最远的城道中落下来一只鸟,我想她在另一头也能感觉到。我要从蛛网的缝隙中悄悄挤进来,不能碰到任何一点除了空气之外的东西。”
所以为了不被察觉,余渊才会这样“飘”着?
林三酒想到楼琴如今的能力——或者说,综合能力——也不由怔了几秒。多年不见,或许她不该惊奇楼琴如今的成长。
“接下来呢?你要回Exodus上吗?”她想起“缸中大脑”里的经历,不由提着心问道。假如余渊接下来又与她一起回了飞船,而司陆或八头德又接着出现了……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得了一次次醒来却发现自己仍在梦境里的折磨。
“我不是告诉你了,我要回数据流管库吗?我来找你,是因为我要来找你拿阿全副本,你别告诉我你忘了。”
高兴和害怕,徐徐变成了失望和安心。
她叹了一口气,四下看看,一时觉得竟有点手足无措。怎么办?
“你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地方吗?”她想了想,说:“楼琴是我失散多年的一个朋友……她也是阿全副本的原主人。她即将要做成一件大事了。”
余渊表情没有动,好像她们真的只是海洋馆里的企鹅。“我知道。”
“你知道?”
“我毕竟为了找你,都在城内徘徊半天了。”余渊说,“在此过程中,我已经了解了他们的整体计划和进程,而且也趁机作了见你的准备。不然她怎么会忽然被叫走?你们进了一间房间后的那段时间,就是我的机会。在你们出来后,我看情况发动了那个小装置,自然就产生了一个紧急事件。”
林三酒一怔;她的思绪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冲到了一个令她害怕的地方。
“等等,你这样偷偷来见我,莫非他们阻止传送的计划其实——”
毕竟在面临如此分量的历史转折点时,说心中没有丝毫迷惑和怀疑,是几乎违背人性的——哪怕信息来自一个老朋友。
余渊扫了她一眼。“不是。她是否对你撒谎,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哪里看起来都像是一个正常人类,除了那双眼睛之外:它们仿佛只是一对嵌在墨青图案中的黑白玉石,色泽光润,清清楚楚,但没有泪光和闪烁。每一次正视他的眼睛时,林三酒都忍不住会回想起他们在黑山镇初遇时,他眼睛里曾经像天空一样走过风暴和电火。
假如没有遇见她,余渊现在也许还是一个人类进化者。
“我不希望我们的见面为人所知,是因为我现在能量被你浪费得很多,而楼琴与她的搭档们又确实强大得令我也觉得棘手。我不愿意节外生枝,我只是想要拿上阿全副本之后,第一时间返回数据流管库。”
他顿了顿,似乎猜到了林三酒想要问的话,继续以平静的口吻说:“但是,那不代表他们的计划行不通。数据体不会被传送,不假;但数据体对于宇宙间一切讯息、知识都充满了求知欲。当我发现这一群进化者作出了能够扭转整个人类种族进程的探索时,我当然也不可能放过这一部分新产生的知识。我目前还来不及仔细分析,根据我的初步判断,他们的传送疫苗很有可能会成功。”
林三酒觉得自己好像颤抖起来了,但她的心神与身体离得太远了,她感觉不到自己的颤抖。
余渊似乎觉得自己废话说得够多了,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我得走了,楼琴不会被耽误太长时间的……而且,季山青也得回去了。”
林三酒愣愣地望着他。
如果将阿全副本交给他,他或许会逆转决定、恢复人身,阿全或许也能重获生命,八头德也不会改变记忆……这是被拯救的三个人。
但是如果交给楼琴,可以被拯救的是亿亿万万的人。
在这亿亿万万的人之中,有无数水平一般艰难度日的波尔娃、龙二,有不知下落何方的海天青,有司陆,有谢风,有斯巴安,有波西米亚……有数不尽的、失散的朋友,以及她自己。
第1821章
回船
林三酒闭上眼睛,再睁开,闭上眼睛,再睁开。
她的野战靴踏在灰砖地板上,白色天花板下挂的金属管道里持续着嗡鸣,仿佛有人从鼻腔里轻轻哼着不变的调子。
在偶尔的一恍神里,她甚至会以为自己刚才只是等得不小心睡着了,发了个梦,梦见了余渊,他其实从没来过……现在她也的确找不到任何痕迹,能证明几分钟之前,余渊就站在这儿,对不对?
她轻轻伸出脚尖,在前方地砖上踩了一下。
楼琴会感觉到这一踩吗?会的吧?
那么,楼琴能感觉到她所做的选择吗?
不太可能。连林三酒自己都感觉不到。她现在唯一的感觉,就是好像在从一处悬崖上往下掉,一直一直掉下去也掉不到头;一想到另一个选择的意义和意味,她究竟牺牲了什么,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她就感觉从崖底扑上来的风灌满了鼻腔和胸膛,叫她喘不上气。
她的心神比她的感官更早一步察觉到了去而复返的楼琴。林三酒望着前方那一处拐角,等了一两分钟,果然楼琴从交谈声、脚步声中浮出来了。
“抱歉,”她还什么也没察觉,说明余渊踏在空气里行走的办法很有效。她示意身旁两人离去,对林三酒说道:“那个有点麻烦,好不容易才解开……你没事吧?”
林三酒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她刚才脸色很明显吗?
“没事,”她冲楼琴笑了一笑,“我刚才只是在想,等你回来以后我有几个事想问你。”
在楼琴看着她时,与和别人交谈时不同,会流露出几分当年的样子;她的目光好像透亮的某种宝石,浸润在溪水里,泛光泠泠地流转跳跃。连她的行事也轻盈了不少,跟林三酒开玩笑似的说:“要答上来,才肯把阿全副本给我吗?”
“那倒不是……它们没有关系。”林三酒小声说,“不过在给你阿全副本之前,我还有另外一些话想跟你说。”
她尽管对自己不后悔,却不可能不对朋友产生愧疚。她不知道余渊离开之后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自己这一选择究竟影响有多大;她只能低下头,不看远方,每一步都只看着脚下地面走,等着未来接近后,再出现在她脚下。
“好,那你问吧。”楼琴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严肃,光泽泠泠的笑意渐渐消退了。
“首先一点是……”
“等等。”
没想到林三酒才开了个头,楼琴就忽然打断了她。
她的眉心间皱起了紧紧的纹路,好像在侧耳听着某种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声音;不管她在听什么,林三酒都听不见。过了几秒,她冷不丁地对林三酒下了一个简短迅速的命令。
“我们去你飞船上说话,”楼琴说着,已经转过了身。“这边要来人了,不方便。”
肯定不是指鲨鱼系的研究人员,她们刚才都见过不知多少了。一定是个刚刚到达繁甲城的人……林三酒匆匆快步跟上,想问一声“谁”,又没问;如果楼琴愿意说,她自然早就提供解释了,但她始终沉默着,好像也希望林三酒别问似的。
繁甲城外包裹着一层次空间,在余渊和林三酒潜进来时,都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但此刻有了楼琴领着,那层次空间障碍就十分温顺乖巧地退让开了,像帷幕一样打开了缝隙,足够二人通过。
林三酒踏出次空间的缝隙之外,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当初第一次降落繁甲城时的飞船停泊处;若是顺着公共飞船站点一路往前看,就能看到——
她一怔,发现自己还真的看见了那架通过【eBay】买的三角形飞行器。
隔了这么久,它居然还在老地方等着。
“那是你的飞行器?”楼琴匆匆地说,“正好,坐着它上船。”
自从二人重逢以来,林三酒还是第一次见楼琴露出急迫之色。但不像是为了她自己的安全;楼琴虽然在“赶”,却并不害怕,非要说的话,倒像是希望能让林三酒在某一时刻——或者应该说,某个人——到来之前,尽快离开。
她隐隐地有了一个猜测,不过什么也没说。
林三酒启动了飞行器,与楼琴一起挤挨在窄小的驾驶舱内,她身上的气味扑满了鼻间;很难形容,好像是月光或晨露的气息,凉凉淡淡的。林三酒一边升空,一边问道:“八头德去哪了?那个次空间,能再打开一次,让他出来吗?”
在感觉到楼琴转头看了她一眼时,林三酒忙说:“我知道你打算用阿全改变他记忆,让八头德为你做事……但是我与八头德有了交情,还帮过他忙,说不定我可以劝劝他,没必要用上那一步。”
楼琴沉默着没说话,短短一会工夫,飞行器已经回到了Exodus的肚皮底下,钻进了它广袤无边的阴影中。从天空中往另一个方向远眺的话,林三酒还能看见一架飞船刚刚降落在繁甲城山石后方;说是“看见”,不如说是她把碎片拼凑在一起后推断出来的,实际上半空中只有飞船引擎还未散去的余响,以及它被拉长后投在山后的半个影子。
果然有人刚刚到达繁甲城。
“八头德其实早就被我们上一拨来办事的人抓住了,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而已。”楼琴看着Exodus的接驳舱舱门缓缓两分,似乎也松了口气,回答道:“他以为自己是独自游荡在繁甲城中的最后一人,但不是的,他只是独自游荡在一个可以折射伪装成周围环境的次空间里,只有信号还互通。”
林三酒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这些天……他都没发现?他明明和我说,是外面包着次空间,他才出不去……”
“是吗,”楼琴平静地应了一声。
……她早就知道了。
对啊,谢风说过,“烽火狼烟”也是受鲨鱼系所控制的一部分……她不仅知道八头德、司陆与自己是朋友,恐怕也知道了余渊的存在吧。
林三酒低头忙了一阵,将飞行器在飞船接驳舱内停稳,二人下进船内——空旷宽广的接驳舱,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型仓库,灯光从地面投上去,一排排地击散了暗影。
“我完全赞同你的疫苗计划,”林三酒低声说,“不,应该说,我太感激你的疫苗计划了。我从没有这样强烈地希望一件事能成功过。为了让你的计划成功,让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我都愿意帮你。”
楼琴看着她,微微地点了点头。
“不过在那之前,我希望能确保我朋友们的安好。”她打量着楼琴的神色,但后者太平静了,看不出端倪。
“司陆仍然在‘缸中大脑’里,对不对?他还活着吗?”
她以为自己终于把问题问出口了,但是顿了顿,林三酒才意识到,因为她的害怕,她的嘴巴张开了,但是从她暗哑空寂的嘴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第1822章
凝望天空与创可贴
司陆并不是飞船上的常住人口之一。
他对别人总是抱着一定的提防心,哪怕对方是朋友的朋友,也只能在他的面庞上融开一层浅淡礼貌的微笑。不过他每隔几个月,会开着飞行器来Exodus上转一转,看看林三酒,和她讨论最近遇见的事,偶尔也会去找屋一柳、清久留问几个问题——但并不和谁走得过近。
所以后来有一次,当他忽然邀请林三酒和飞船上的人一起去他那儿住一阵子的时候,大家都有点吃惊。
“我找到了一片我见过最美的森林。”司陆微笑着说,“它在雪山下,靠着一片湖泊。站在高处往远看时,苍茫广袤的幽绿,绵延起伏,一眼看不到头。”
他说,他在那儿建了一座木屋。
春天的时候,新生的幼鹿会踩着还不大稳的步子,细伶伶的,小心翼翼地,钻进他的后院里喝水。装垃圾的铁箱子,都得上好几把锁,把垃圾像宝贝一样锁得牢牢的,才不至于在回家时发现野熊把垃圾掏了一地。果汁不常有,因为刺图像个撒哈拉沙漠,不管倒进多少液体,都一瞬间蒸发得没了。要想木屋里常备着饮料,就只好喝啤酒。
波西米亚在那间木屋里,头一次见到真正的活浣熊;她几乎是屁股底下着了火一样地冲出去,堂堂一个进化者,居然连浣熊都没捕到,带着红红挠痕回来了,还语无伦次地说:“诶?怎么那么可爱?它是什么东西?”
大家一起在森林中徒步的时候,神婆也被放出来了,跟在旧主人斯巴安身后,一步一唱:“精灵王子!太适合这个环境了!太美了!”
就算是真的很像,林三酒依然羞耻得不好意思看司陆——自己的朋友怎么都这个德行——结果他反而少有地大声笑了起来。
后来,林三酒从“缸中大脑”中出来了,恍恍惚惚地想,在她与司陆相处的那几天中,她根本没有听司陆说起过,他希望能住在一片森林里;这好像都是她自己给他安排出来的。
林三酒希望,司陆此时此刻确实能在那样一片苍茫广袤的森林里,与雪山湖泊作伴,正在给春天的小鹿倒水。
她希望,他选择的那一个人生就是有那么美好。
此刻,楼琴微微歪着头,仍然在等待她的问题。
……其实她也没有问题可问了。
连确认司陆是否真的在“缸中大脑”里的问题,也在冲击了她的唇齿几次之后,渐渐消散了。不必问,她就能感觉到答案——或许是楼琴言语中流露出的蛛丝马迹,或许是她的敏锐直觉,或许是她和司陆在“缸中大脑”的另一个人生中,真的彼此相触、相处过。
如果他已经度完了他的生命,那她不想知道。如果他仍然活着,传送疫苗成功之日,再叫醒他也不迟;那时,他们可以一起出发,去寻找那片雪山下的森林。
当然,除此之外,林三酒还有太多不明白的地方了;但是有的她自己以猜测推断补全了,有的她不愿意往深里窥视,所以现在她站在那儿,张着嘴,发现一时之间,没有什么问题是能问出口的。
“怎么了?”楼琴带着疑惑,轻声问道。
“那个……”林三酒犹豫了一会儿,说:“我有一个朋友,现在神智与身体仍然是分散两处的。”
她顿了顿,继续说:“因为她中了【概念碰撞】。”
楼琴点了点头,神色依然很平稳,好像是看诊时的医生,听见病人说自己不慎在哪儿跌了一跤。“那是有点麻烦,”她果然也像看诊一样问道,“很久了吗?”
“很久了。”
“那就不属于暂时性或一次性的效果了,这二者是【概念碰撞】中数量最多的。”楼琴说,“既然是长期效果,就必须要用另一个无关痛痒的效果来取代。”
“怎么取代?”林三酒问道。
“你不是拿到了一个吗?”
二人都在围着“老太婆”三个字打转。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用。”
“你要带去另一个世界里,”楼琴告诫似的说,“拿出来的时候,绝不能与他共处同一个世界,否则立刻会被感应到,也会重新被他所操纵。你不要以为你可以与他抗衡,这个世界上能与他抗衡的人,我只想得到一个。他的强大已经到了接近无敌的地步,我也只能感叹命运不公……你听我劝,你已经对他造成了威胁和损失,这就意味着你身处于极大危险之中。你一定要救你那位朋友的话,可以在远远去到另一个世界之后,再试着通过意识力去控制你拿到的东西。”
那个“他”,就是指【概念碰撞】的主人,把意识力分成了无数老太婆的人吧。那人毫无疑问,现在就在漫步云端——不,可能现在就在繁甲城。
林三酒点了点头。楼琴果然对于老太婆的主人一清二楚……她再也没忍住了,问道:“你怎么这么清楚?你们是什么关系?”
楼琴冲她微笑了一下。“我一个人,如果没有任何帮助,如何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你们是……搭档?”林三酒想起了余渊的用词。
“算是吧,”楼琴叹了口气,说:“你看过的那一段解说片,他也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