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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9章

    “我这几天一直提心吊胆,”司陆叹息着说,“我想,世间事也太讽刺了。影子殿堂一贯是以暗中掌控其他组织的方式存在的,如今竟然好像不知不觉,被其他组织给吞噬顶替,就剩下一个壳了?我听你这么一说,才算放了心。”

    刺图也跟着叹息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膀。

    “对了,你还记得林三酒吗,”司陆问道:“你知道她怎么样了吗?”

    今天二人的角色,好像倒转过来了,一直发问的人变成了司陆,拥有一切答案的人却变成了刺图。想到这儿,他又不自觉地浮起了一个笑。

    “知道,”刺图瞪圆两只黄澄澄的眼睛,说:“诶呀,我刚一看见她的时候,给我吓了一跳,想不到那家伙还没死,命挺大的啊!你放心好了,她没事。”

    “哦?她去哪儿了?怎么一直没消息呢?”

    “她啊,遇上以前的朋友了,就是她一直找的那个叫余渊的人。”刺图笑起来,说:“可能是她太开心了,一时忘了吧。你等等,说不定马上就有消息了。”

    二人相扶着站起来,司陆一时也不急着去山顶看情况了,与刺图一起慢慢散步。他几乎不记得什么时候有过今日这样好的天气了,天空比他人生中任何时候看见的都蓝,风比他人生中任何时候感受到的都轻;夏日的草与花都是惊人地甜,阳光落下来,又暖又亮,走在这一个世界里,就像将牙齿沉入一只甜润多汁的蜜桃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叹道,“进入末日以后,我好像第一次这么……舒适满足。现在只差林三酒——”

    说来就来,就是这么巧,他的通讯器就响了。

    林三酒向他道歉,向他报喜,说自己找到了朋友,也顺利找到了租赁行的文件。

    “他们在租赁行里放了人拦我,可是我还是拿到手了!”她大笑起来,“只要顺着这份文件,我们马上就能找到鲨鱼系了。要我说,鲨鱼系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大事了,你想想,这件事以后,你打算去哪儿,做些什么?”

    司陆本以为自己也没什么想做的,可是被她这么一提醒,却发现浮起心头的太多了。等把影子殿堂的事处理好之后,他可以找个平稳的世界,建一个小木屋;他早就想要那样一间小木屋了,坐落在树林与湖泊之间,每天早上推开窗户,湖面上倒映着顶着雪尖的群山。

    鸟从水面上一划而过,鹿伸开四肢从他面前跑远;刺图与林三酒坐在后院里烧烤,还有好几个他这些年来认识的朋友……司陆拿下一箱新的啤酒,扛进后院,放在桌上,刺图果然又一次抱怨起来:“就没有果汁吗?”

    “说来也怪,末日传送都消失好久了,”林三酒伸开胳膊,说:“我从没想过还有一天,能过上这么自由舒适的日子。”

    司陆在朋友们之间坐下,将烧烤架上的肉翻了个个儿。他回想起多年前,与刺图在阔别多年后又一次相见的事,叹息着笑起来,说:“你那时跟我说了什么来着?你都去哪儿了?我怎么竟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就你这样,还敢说我脑子不好使。”刺图如今额边也带了几丝白发,即使是进化者,也总有老去的时候。

    司陆每天早上起床洗漱照镜子的时候,甚至不太敢相信,镜中的人就是自己——但是他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的前半生或许有波折,但他的后半生却是再顺遂如意不过的了。

    但是,他却确实想不起来当年刺图跟自己说了什么。

    他好像说过他钻入了鲨鱼系,没法与自己联系……但是细节,司陆都忘了。

    毕竟那是半辈子以前的事了。

    想不起来,又有什么所谓呢?

    想不起来才是正常的。

    最重要的是,他重新找回了刺图,找回了影子殿堂,在这间小木屋里,度过了他人生中最满足的时光。过去的每一天,如今想起来,都清楚得像是一个新鲜的祝福。人生至此,别无所求了。

    他慢慢地弯下腰,脱下拖鞋,掀开棉被,躺在床上。每一个动作,都因为上了年纪而十分吃力,骨节干枯酸涩得发沉;难以想象,他曾经也是身手那么好的进化者……明天,明天他要早点起来,去看看森林里初春刚化开的雪溪。

    司陆微笑起来,闭上眼睛,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第1809章

    鲨鱼系的错

    林三酒坐在一处高高的屋顶上,遥遥望着下方那一艘歪斜着停在两根能量桩之间的飞行器。

    她是在黄昏时分坐下来的,那时能量桩在地上投出了长长的、斜刺出去的影子,好像它们的影子也想要离家出走、看看世界。现在,影子早就融入黑暗,消失了;黑夜里,仅有能量桩上的小小绿灯,偶尔会吸引过来几个零星路人照顾它们的生意。

    有人选择抽取的是太阳能,有人选择了微物粒强气,还有人或许不爱美食,又或许根本负担不起食物,来抽取的是纯卡路里。在能量桩所提供的各式各样的能量里,支撑人体运行的能量卡路里,是最便宜的种类之一。

    那个买了卡路里的人,弓着后背、抱着胳膊,破旧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临走时还一脚踢飞了地上一只空罐。

    他一定没有经历过,也没有听说过荤食天地吧,林三酒心想。

    十二界最廉价、最底层的活命手段,假如当初放在荤食天地中,她不知能少受多少苦;但她也不会为了能量进入哈瑞农场,与司陆相识了。

    深夜里的高空世界,风冷露重,寒意透骨。她紧了紧身上的外衣,继续沉默地注视着那一艘沉默的飞行器。

    她已经在这儿等了至少四五个小时。

    夜幕刚降临不久的时候,林三酒曾站起身,走到楼顶另一边,张望了几眼远方特属于十二界的奇异灯火。等她回来的时候,恰好看见一个人影走近了飞行器——人都有过那样的时候吧?因为太渴望看见一个什么事物了,当出现一个近似的东西时,即使理智上其实早就明白那不是自己的目标,心脏却依旧咚咚地跳了起来。

    当时,林三酒一声“司陆”差点就要喊出口了。

    但那只是一个陌生人,围着飞行器看了一圈,啧啧有声地走了。

    她的手指一下下地打在“烽火狼烟”通讯器上,指甲磕出了细微圆润的声响;一时出神之间,她好像又听见了谢风的声音。

    “你别乱想了,”在谢风与她一起走出租赁行的时候,架不住她反反复复地问,终于被唠叨得受不了,总算又被林三酒挤出一句话:“我千里迢迢回去,不是为了要自杀的。你就当这句话是我给你的提示吧。”

    她似乎实在不肯再就这个问题与林三酒多谈下去,目光扫了一眼小白盒子,赶在林三酒开口前问道:“你还不扔了它吗?我都说了,’烽火狼烟’可能是鲨鱼系投资的项目之一。”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八头德与他们的联系恐怕一直都处于鲨鱼系的监控之下……尽管林三酒不知道为什么鲨鱼系明明掌握了八头德位置,却始终没对他动手,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现在把小白盒子扔掉,恐怕也晚了。

    更何况,她皮肤下种的信号装置失灵,礼包给的通讯器又被打坏了,“烽火狼烟”哪怕再不安全,她也不能扔掉它了,否则她就没有办法与八头德、余渊重新取得联系。

    至于司陆……既然如今他们有可能早已被暗中监视着了,那保密自然不再重要,最重要的是要先确保彼此平安无事。

    在谢风走后,她立刻打开了小白盒子。

    然而不管是尝试着联系谁,林三酒得到的回应都只有一片静寂,仿佛此前与司陆的重逢、与八头德的相识、与余渊的通话,全是她的一场幻觉。

    就连保密性最差的纸鹤,她也掏出来了:它扑扇着翅膀飞起来,在半空中转了两圈,仿佛在寻找司陆究竟在哪个方向,然后又重新落回了她手上。

    ……不,林三酒想,不会。也有可能是他困在次空间,或者副本里了。

    正是在收起纸鹤之后,她突然感到夜里的漫步云端太冷了,哪怕穿上外衣也止不住皮肤上颤颤栗栗那一层凉,就像要往肉里钻似的。她回到了司陆停放飞行器的地方;司陆联系不上自己,应该也会回到这唯一一个两人都知道的地方来的。

    林三酒越等越冷,越等,看见的人就越少,司陆却始终没来。

    那么谨慎机敏的一个人,身手好、物品也多,谁能害得了他?

    她将脸埋在双手里,在掌心里慢慢地吐出了一口又热又长的气,随后从屋顶上站了起来。

    “你下定决心了?”意老师立时感受到了她的心意,问道。

    下定决心了。

    林三酒从屋顶上一跃而下,仿佛踏上了夜风。她迈开长长的双腿,踩着风向前滑翔一般,在几个眨眼之间已经将飞行器远远甩在身后,再也看不见了;她在来的路上看见过这一片居住区的商业核心带在哪儿,找准方向,就以最大速度冲了出去。

    恐怕谢风在提醒她的时候,也没想过会造成这样的后果吧?

    鲨鱼系一直监控着八头德与他们之间的通话往来,或许是为了不打草惊蛇、等待机会,所以才一直没有动手。但是当谢风在租赁行提醒了林三酒一句,鲨鱼系如今知道“烽火狼烟”暴露了之后,就在第一时间切断了三人的联系——是为了分头击破,还是已经把谁击破了?

    “鲨鱼系犯了一个大错。”

    在商业核心带里寻找了近十分钟,林三酒果然找到了一艘脑袋上按着一个“TAXI”字样的圆舱型飞行器——她在跳入这艘出租式飞行器的时候,真恨不得它也是鲨鱼系派来的就好了。

    她在心中对意老师喃喃说道:“我此前小心翼翼,隐瞒伪装,想要在暗处尽量多探听一些情报,而不愿正面对抗,是因为我有顾忌,我怕激起的动静太大,可能会波及到我身边的人。

    “现在我还用得着顾忌谁呢?我身边还剩谁?没了八头德,我连余渊都联系不上了。小心试探的时候过去了,我要从雾霾层里冲出来,将Exodus停在繁甲城头上,向整个漫步云端宣布我的位置。我要尽我所能,砸断搅坏打烂我所能碰到的每一根鲨鱼系触手,不管它背后是谁,都是时候给我滚出来了。”

    第1810章

    重返繁甲城

    乘着出租飞行器找到Exodus的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

    或许是因为鲨鱼系还没找到Exodus的藏身之处,或许他们拿它也没办法;当林三酒驾驶着Exodus冲出雾霾,在高空中一个盘旋,笔直冲向繁甲城的时候,她从没有像此刻一般感激它的存在——当命运推着她漂离了亲人与朋友,独自一人向漆黑无声的远海流去时,至少她还有这一艘飞船,能够载着她转过头、冲破云浪。

    与前往旧海之巅时不同,Exodus飞向繁甲城,就是一头扎入人类密集区里。

    不再是远远地扫一眼了,这一艘雪白庞大的太空级飞船,正以被严格禁止的速度穿破了漫步云端各大交通层面、交通路线;以沙莱斯的控制灵敏度,自然不至于真撞在哪一架飞行器上,但假如林三酒能从飞船上探出头、往后看的话,她就会看见自己在身后高空中留下了一片片的鸣笛、混乱和瘫痪,连成了一条她走过的路。

    好笑的是,没过一会儿,林三酒就从“烽火狼烟”的紧急交通新闻里听见了自己:女播音员将Exodus外表描述了一遍,谴责了这辆飞船主人“自杀式的盲眼飞行方式”,还将林三酒穿行过的地方、去向都仔细通报了一遍;两三分钟以后,她突然顿了一顿,随即激动起来。

    “根据刚刚得到的消息,这一艘疯狂的飞船终于停下来了!它目前正悬浮于繁甲城头上,繁甲城中的居民请务必……”

    林三酒“啪”地一声关上了通报。

    她没有搭乘悬浮舱,一步步穿过停下发动机后显得空荡、广袤而寂静的飞船,来到了飞船底部的接驳舱。

    当她走到鹏平当初被困之处时,她看见了一小堆玻璃碎片,忽然停下了脚。余渊用来困住鹏平的玻璃杯,被强行解开之后就成了一堆垃圾,她忘记收拾了。

    林三酒盯了它几眼,忽然再次掏出了“烽火狼烟”。

    这一次,她主动搜索起了最近漫步云端中的流行话题与新闻。在匆匆翻过好几条“昭示了人生真谛的蛋炒饭”、“真·换头术”、“即将到来的大洪水”之类的讯息之后,她果然在热议度稍低一些的排行中,看到了一个话题讨论——“解物工匠成为漫步云端热门高薪行业之一?”

    她点开话题讨论,打开了相关影像;在成百上千条的讨论中,她没找多久,就找到了当初那一个放走鹏平的解物工匠的照片。照片本身没有什么出奇,只不过是他伸手接钱的一幕而已,好像是偷拍的,除了他之外,照片上就没有别人了,也看不出来在哪儿——如果没有来过Exodus上的话,确实看不出来。

    但林三酒只是扫一眼,就认出了解物工匠背后黑乎乎的那一片,正是Exodus的接驳舱。交钱给他的那只手,是司陆的手。

    玻璃杯刚被解开的时候,她正忙着压制鹏平;在拎起他、准备带他前往飞船内部时,林三酒扭头看了一眼正给解物工匠付钱的司陆。

    因为她微微转过了身子,她手中拎着的鹏平也跟着一起转过去了,从他的眼中,应该正好能看见这一幕。

    林三酒在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鹏平的能力【野火燎原】,原来早在他被放出玻璃杯的那一刻,他就发动过一次了;发动的对象,正是唯一一个与鹏平有过短暂接触的外人。

    那个解物工匠,成了鹏平向外界、向鲨鱼系传达讯息的途径。

    这一来,哪怕他们再小心,再怎么确保解物工匠本人没问题,自然也都没有意义了——有屋一柳在外面等着,当他发现突然有一条解物工匠的讯息变成了漫步云端中的热门讨论时,他恐怕也就明白了:这是鹏平发给他们的信号。

    这信号中隐含了什么意义的内容,林三酒看不出来;但是怪不得谢风说,她仅仅在租赁行等了一两天的时间。如果解物工匠离开飞船后,【野火燎原】让讯息也立刻开始流传起来的话,屋一柳在那个时间点派她去租赁行守株待兔,到林三酒上门,正好是一两天的工夫。

    林三酒听见自己轻轻笑了一声,手指在小白盒子上合拢了。

    几秒钟后,“烽火狼烟”个人终端就变成了细碎的碎片渣块,纷纷簇簇地落进了那堆玻璃里。

    “沙莱斯,”林三酒十分平静地吩咐道,“打开接驳舱入口。”

    在徐徐打开的船舱底板之间,逐渐露出了城道层层叠叠、铺展得漫山遍野的繁甲城。她忽然想起,当她第一次来到繁甲城时,给她带路的少年十分骄傲地说,即使这儿很穷,他依然喜欢在繁甲城中生活;如今连同那少年一起,整座城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和空壳内不断游走,失魂落魄的一条魂魄。

    八头德曾说过,整个繁甲城能出入人的地方,全都被次空间给包裹起来了,被彻底封闭住了——但是,放出次空间的人恐怕没想到,林三酒正好有可以跨越空间的手段。

    “你一定要在心中仔细回想出落脚点的模样,”意老师嘱咐道,“如果只用一次梵和的空间跨越,我想精神稳定度上还不至于出什么问题。可是万一你落脚点出错,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你放心。”林三酒答道,“我这一步不会出错,我能感觉到。”

    她站在打开的接驳舱入口边缘,闭上眼睛,往空气里迈了一步。无数层空间与宇宙,花朵与误解,眼泪和光影……都渐次在她面前打开了,裹住她,推着她,穿过她;与上一次恍恍惚惚的目眩神迷不同,这一次林三酒甚至没有多注意自己身边穿梭而过的万千世界。

    她的目标清晰稳定,就是脚下的繁甲城。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还是在同一刻;当林三酒感觉身体一稳的时候,她在睁开眼睛之前,就知道自己来到目的地了。

    然而在她睁开眼睛之后,她却愣住了。

    这儿的确是繁甲城没错,这种长长的、绵延层叠又枝蔓丛生的构筑方式,是仅有繁甲城才有的特殊风格;可是入眼的却不是熟悉的城道、砖墙或石板地了。

    就好像有人在繁甲城内部上了一个涂层:城道里覆盖着雪白的墙壁与不见一丝灰尘的地板;天花板上,一盏一盏的长方形白灯投下了明亮而冷漠的光;半人多高的金属密封罐、无数白色管子、结构复杂的金属架……放眼望去,她的目光顺着原本城道形状的房间向前伸展,看见了更多数不清的、她也叫不上名字的设备。

    繁甲城究竟变成了什么东西?

    八头德怎么一句也没提呢?

    第1811章

    河流中的普通人

    纸鹤腾空而起的同一刻,林三酒也动了。

    与给司陆发信时不一样,它这次在寻找“叶德”的时候根本没有犹豫,一拍翅膀,扑棱棱地朝前方飞了出去,从天花板的白炽灯灯光中投下了一连串破碎摇晃的浅影。

    纸鹤之所以是最不保密的通讯方式之一,就在于只要你身手够好,就有可能跟上它,尤其是在有天花板限制的建筑物内部时。

    林三酒的目光紧紧笼在纸鹤身上,迈开双腿轻盈奔跑起来时,上身微微前倾伏低,远看几乎像豹一般。普通人中,哪怕是世界级的短跑运动员,与林三酒这一等级进化者奔跑时的身体运作方式也是不一样的;她对于肢体、脊梁、力量、步距、能量转化甚至周身气流的运用,都已经远远冲破了人类生理框架的局限,跟上几乎毫无重量、趁风滑翔的纸鹤,可以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更何况对她来说,城道里哪怕布满了各式各样的设施,也都跟不存在一样:凡是能跃过去的,她就跃过去;不能跃过去的,她就要么一脚踹开,要么双手一抱、用力拔起,再远远扔到墙上去——才跑了不到两分钟,她就在身后城道中留下了一连串的报错与示警提示声。

    “请注意,分离提纯机故障,请注意,分离提纯机故障……”

    林三酒紧紧跟着天花板下翅膀扑扇的纸鹤,从报错声、四溅的火花、满地乱滚的零件中一穿而过,心里也不由有点犯嘀咕。分离提纯机是干什么的?繁甲城里为什么会有这玩意?

    这份疑惑没有在她心里盘旋多久;或许是因为她仅仅跑了两分钟,造成的破坏已经大得触发了某种防范机制,在十来秒钟之后,林三酒与纸鹤就一起在一道钢铁大门前停了下来。

    要不是之前见过繁甲城的原貌,她恐怕要以为这钢铁大门原本就是繁甲城的一部分:它循着城道的形状,严丝合缝地将整个城道都截断了,简直像一堵墙,连能透出光的一丝缝隙都没有,甚至都看不出来它从哪里打开。纸鹤啪啪地在钢铁大门上撞了好几次,最终无奈地在门前转起了圈。

    最叫人惊奇的是,就连林三酒的拳头,都只能在大门上留下几个浅浅的、短暂的印子——明明是连城墙都可以击倒的力量,打在大门上时,却仿佛游鱼搅动了水波又一闪而去,在门上留下的一圈圈波纹,在她眼前悠悠地荡漾散去,不过一眨眼,就重新归于平静光滑。

    “这材质难道就是为了防我的吗?”她甚至有点想笑了。

    “现在怎么办?”意老师问道。

    林三酒转过身,看了看她来时的城道——如今称它们为城道,已经不太贴切了,它们看上去,完全已经变成了一个个长长的,装着各式仪器设备的走廊和房间。

    “算了,既然纸鹤找准一个方向飞,就说明八头德仍在繁甲城中的某处,”她一边说,一边收回了纸鹤。“他的能力对于鲨鱼系来说有用,所以他的人身安全应该是有保证的……既然现在一时无法顺着纸鹤找过去,那么迟上一会儿也不怕。”

    她来繁甲城,原本只是为了寻找八头德;没想到繁甲城如今被改造成了这番模样——肯定和鲨鱼系脱不开关系——这可真是瞌睡掉了枕头,手痒来了沙包,要把鲨鱼系的触角打破,逼他们不得不出面,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

    主意一下,林三酒顿时看什么都觉得亲切了。她不知道分离提纯机是什么玩意,也不认得这些精密设备又有什么要紧,反正只要她走过去以后,它们就会统统变成碎块和断电线,岂不是亲民多了。

    她像个视察的老干部,慢慢踱了几步,走到一排顶着天花板的巨大金属装置前,拎起了一只拳头。正要砸下去,林三酒忽然一怔,快步走上它背后的墙壁,将耳朵附上去听了一会儿。

    ……没错,那确实是人声。

    好像有不止一个人,在嗡嗡地交谈;大概是因为隔了好几堵墙,模模糊糊地听不清楚内容。

    是鲨鱼系的人吗?

    她扑扑撞撞、兜兜转转这么长时间,如今总算是在繁甲城里逮住鲨鱼系的人了?

    林三酒来了精神,甚至不由有点后悔自己刚才莽撞了,希望一路上掀翻的那些设备没有叫他们生出警觉、打草惊蛇才好。她判断了一下声音的来源,四下看了看——该怎么找过去呢?

    从天上看,繁甲城的外部仍旧和以前一模一样;即使内部已经彻底变了天地,却依旧是依附在过去的形状、结构上的。换句话说,她以前爬出天窗跨越城道的方式,现在应该也一样有效,只要她能找到从哪儿爬出去……

    林三酒的目光停在了天花板的通气孔上。

    半分钟以后,原本只有一个人头大的通气孔,就被她活生生用拳头打烂成了天花板上的一个大洞。林三酒攀在天花板上,小心地探头一看,发现“楼上”是另一条城道,这才放了心,身子一缩,就轻巧地把自己给提了上去——她原本还有点儿担心,要是这条城道外就是半空,那肯定是会被次空间包住的。

    她顺着新城道继续走了一会儿,故技重施了几次,有时是从窗户里钻出去,有时是撕破了管道爬进去,不过是五六分钟以后,她刚才听见的人声就越来越清晰了;交谈声的背景音,是某种机芯运转时发出的嗡嗡响,听着倒有点像是她掉进工厂时的履带声。

    当林三酒终于摸到了那一条有人在的城道边缘时,她悄悄从墙后往外一扫,顿时发现她下意识的联想居然没错:那一阵嗡嗡声,还真是履带发出来的。

    只不过与工厂时的简单履带不同,林三酒第一眼时,甚至都没认出它的功能:数层履带上坐着一道道不锈钢打造出的密封盘,盘中立着一支又一支完全封闭的金属管,随着履带运行,金属管从她的左手边源源不断地出现,又按部就班地消失在她的右手边。

    ……这都是什么玩意?

    “第一批已经注射完毕,”城道中蓦然响起了人声,将她的注意力拉了过去。“第二批也在运送路上了……对,请工厂那边准备好A组。小石,你作一下记录。”

    工厂不是在飞船上吗?

    林三酒想着,慢慢从城道拐角后伸出了头。

    几个浑身上下都包裹在生化服一样的装束中、连性别男女进化与否也看不出来的人,正好遥遥地背对着她,除了那个“小石”把一块记录板按得啪啪响之外,都在仰头看着前方一排屏幕。刚才林三酒看见的那种封闭金属管,此时就呈现在其中一个屏幕上;当她的目光落在老太婆的脸上时,即使明知道对方只是出现在屏幕上,依然不由小小地惊了一跳。

    “当你们听见我打响指的时候,”屏幕上,老太婆干巴巴地对着一群后脑勺说,“你们就会获得暂时性的进化能力。”

    这是她亲身体验过的那一步——不,不对。

    林三酒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屏幕上的图像。她是在“蜂巢”格间里单独见到老太婆的,但屏幕上,老太婆却站在一个灰扑扑的大房间里,面对的也是一群普通人。最大的区别,应该是灰色房间中的普通人们,似乎也没有选择能力的那一个步骤了。

    屏幕上,老太婆打了一个响指。

    灰色房间的一面墙壁忽然裂开,徐徐分成了两扇大门,露出了大门后奔流的河水,与两岸夹立的、高高的各式副本。

    她太熟悉这条河流了。

    林三酒甚至能看出来,他们那群普通人当初坐在圆气船里等木闸打开的地方;只不过现在木闸没有了,房间里的普通人也不是坐在圆气船里的了,房间墙壁一打开,他们顿时就被看不见的力量给推入了水中,推向了河面上不断搜索猎物的副本。

    水中挣扎惊呼着的人们,这一次,连一个消失在副本中的也没有。

    第1812章

    触手可及的未来

    “你怎么了?”

    余渊走着走着,似乎察觉到林三酒停下了脚,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数据体明明是没有情绪的,但或许是她心理作用,她好像还看出了几分疑惑。“你怎么不走了?我们得抓紧时间离开这里。”

    林三酒点点头,说:“我知道……可能是我好几天没有睡过觉了,刚才脑子里恍惚了一下。”

    “人类的身体确实很麻烦,”余渊说着,转过身继续往城道中走去,指着前方城道里破开洒下的一片天光,说:“我是从那里进来的,他们用来包围繁甲城的次空间拦不住我,我已经将它无效化了。”

    那就好,她就不必再用梵和的跨越空间能力出去了……林三酒紧紧闭了闭眼睛,感觉脑海里那股恍惚劲慢慢才消退。

    怎么回事来着?好像跳过去了一段……

    她可能真的已经快到力所不支的边缘,刚才有一瞬间,竟然有点想不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是怎么与余渊一起走在繁甲城城道中的——揉了揉太阳穴,记忆才又一次清楚了起来。

    ……在看到那一群穿着生化服的人之后,林三酒悄悄观察了他们一会儿,随即就扑了出去。她的目标就是造成破坏、逼出鲨鱼系幕后人,因此放开了手脚,在几息之间就放倒了那几名穿着生化服的进化者;她身上每一处都变成了武器,不管是什么东西被她碰上,都好像挨了炮弹一般,化作了无数碎片——等她将一条走道都打成稀巴烂的时候,那几人甚至没来得及向他们的麦克风中求救。

    另一头的人倒是听出了不对,一叠连声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林三酒将它当成了破坏的背景音,直到打得不剩下什么可打的东西时,才抓起了那一个幸存下来的麦克风,刚要冲它说话,却听麦克风里嗡地一响,刚才那个人的声音就被抹去了,挤进来了又一个声音。

    “林三酒?”余渊的声音问道,“是林三酒吧?你跑来繁甲城了?我看到你停在繁甲城上空的Exodus,所以我也赶来了。”

    那一刻的喜悦,林三酒现在想起来,皮肤还会微微颤栗。

    终于见到余渊时,她觉得离上次看见他仿佛过了一辈子;激动之下,她甚至都没管数据体会怎么想,扑上去就将他揽在了胳膊里——就连通讯中那一个看着让人头皮发麻的人皮袋子,也因为装着礼包、韩岁平和女越而别样可爱了起来。

    “先回Exodus里再说,”很快,二人就下了决定。“鲨鱼系的人估计就要来了,咱们在空中更好掌握形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数据体在,他们回到Exodus的过程一切顺利;只不过在Exodus里等了好半天,林三酒却发现繁甲城周围依然是安安静静的,谁也没来。

    “莫非那几个穿生化服的人没去报信吗?不可能啊……毁了他们一大片东西,还占了老巢……”林三酒喃喃地一边说,一边转圈。“怎么连那老太婆也没派来一个呢?”

    他们等到第二天的时候,终于有一辆飞行器靠近了繁甲城。

    林三酒憋了一天的战斗渴望,登时熊熊燃烧起来,恨不得跳上Exodus往下扑,给鲨鱼系的人踹进烟霾层里才好;但是等那飞行器的图像从屏幕上清楚起来时,她不由傻了眼——居然是一辆脑袋上顶着“TAXI”字样的出租飞行器。

    “鲨鱼系这么寒酸吗?”余渊问道。

    ……不至于啊?

    不仅是搭出租飞行器来的,而且那出租飞行器大摇大摆、熟门熟路地贴上了Exodus的肚皮;不仅贴到了肚皮底下,沙莱斯还居然二话不说地就给它开了门。

    “因为他有权限,”面对主人的质问,沙莱斯理直气壮地说。

    林三酒看着远方那一头金发的高大人影朝她走来的时候,有半晌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

    “你掐我一下,”她对余渊说。

    数据体一点也不留情面,那一下疼痛鲜明锐利、清楚真实,哪怕她刚才真在做梦,现在也疼醒了。

    当林三酒抬眼看向斯巴安的时候,后者显然误会了她眼中的泪光。

    “我也很想你,”斯巴安又像是想笑起来,又像是要掉泪,绿碧色的眼眸亮透得仿佛能将阳光晃进人心里去;看他一眼,仿佛体内都热热地充盈起了一场明媚的夏日。“我也没想到,你竟然会追了母王一路……”

    “等等,我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可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林三酒是一点都没听懂。

    “你不是追着母王找我的吗?”斯巴安也有点愣了。

    “我的确是打算跟上母王的踪迹找你来着……”林三酒不尴不尬地答道:“可是我们因此陷入了一个副本里……从那副本出来后,我们就在漫步云端了。”

    斯巴安笑起来。“是一个空间类的副本吧?母王就是从那走了一遍,没想到我们都进了漫步云端——要不是你将Exodus压在一座城头上,我还真不知道你我竟然在同一世界。”

    如果说林三酒有什么决定特别正确明智,那一定是她将自己位置广而告之这一点了。斯巴安到了之后没多久,又一辆飞船就带来了司陆的求救口信;他被困于一个副本中,好不容易才托人与外界取得了联系。等她和斯巴安一起把司陆接回Exodus的时候,谢风居然正盘旋在半空里等她。

    “你千万别误会,我并不是要来投奔你。”谢风诚心诚意地说,“我只是为了让他们不安。”

    “那有什么关系?”林三酒忍不住笑起来,“我让沙莱斯给你做好吃的!”

    事实证明,谢风在做饭一途上,居然出奇地有天分——堂堂一个杀戮天才,在Exodus上没待几天,就变成了杀鸡天才;因为她尤其擅长做鸡肉料理。实在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她虽然擅长,但总也不肯做。

    林三酒每天早上都会像老干部视察一样,在繁甲城上空转一圈;结果在她试图拿回自己飞行器的时候,恰好发现了一直被困在城外次空间内的八头德——当天大家一起坐在餐厅时,连她也不敢相信,Exodus上居然聚集起了这么多同伴;能在漫步云端找到的人,这一下几乎都找全了,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她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应该感谢鲨鱼系了。

    她没想到,自己还是想得浅了,没敢做一个更大的梦。

    “我在想,”斯巴安有一天提议道,“既然你希望能与大家重聚,又不愿意放过鲨鱼系,为什么不让他们利用大洪水跳跃服务过来呢?漫步云端不正好要来一场大洪水了吗?”

    第1813章

    正文?番外?安能辨我是雌雄?

    当林三酒推开门的时候,她看见了两个一听见声响就立刻分开了的脑袋,速度快得简直好像那两个脑袋在偷情。

    “你们在干什么?”她微微有点狐疑地问道。

    “没干什么啊,”谢风板直着一张脸,若无其事似的反问道:“怎么了?你有事?”

    林三酒看了看她身边的水母。那水母非常漂亮,浑身都闪烁着淡淡的金棕色,坐在椅子上的时候,触足仍在半空中柔软地飘摇,仿佛身处水中一样——不过话说回来,水母身上圆伞状的部分,到底是脑袋还是身体啊?不管是哪个,谢风能面色如常地跟这样一个伞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倒确实不是一般人。

    “你又打算要干什么了?”知道谢风不好对付,林三酒便向水母发问道。“你怎么一天到晚老也闲不住,当水母都阻止不了你?”

    “你要是不会说话可以不说,你妈没时间给你指导说话的艺术。”水母发出了波西米亚的声音,“你来这儿干什么?拿东西?赶紧拿,拿完快走,别让我们耽误你出去做搅屎棍子。”

    更可疑了。

    “你不会是要找元向西报仇吧?”林三酒不但不走,反而抱着胳膊站住了。“谢风身手再好,也杀不死一只鬼的。”

    几天以前,波西米亚和元向西之间的口角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一人一鬼总共有五条舌头,都伶牙俐齿的,谁也说不过谁,于是干脆打了个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赌——谁被证明更好看,另一个就要做三天水母。

    怎么变倒不是难事,如果给礼包一个机会,他愿意把林三酒之外的人都变成水母。

    除了个别像兔子之流的好事者,Exodus上的大部分居民都不肯给他俩投票,于是一人一鬼就启程前往一个没有迎来末日的星球收电话号码去了。结果就是这么巧,那个星球上正好以纤白柔弱为美,如果长发飘飘、不带人间烟火气就更求之不得了,元向西一落地,登时成了国民偶像,这中间的时间差,甚至还不够波西米亚吃一顿饭的。

    “这绝对是他计算好了的,”回Exodus以后,水母见人就说,“我上当了,鬼在坟地当然受欢迎了!”

    也不知道波希米母现在又要干什么。林三酒越想越不放心,坐下来对谢风说:“对了,黑泽忌正找你呢,你出去看看吧。”

    谢风的镇静如同一张破碎的面具,稀里哗啦地从她脸上掉了下来。“你没告诉他我在这儿吧?”她直起后背,四下在房间里看了一圈,好像恨不得能从通风孔里钻走。

    黑泽忌对武道的沉迷与追求,在遇上谢风之后,就几何式地爆发了——一开始,谢风还能抱着切磋精进之心和他过几场,然而她毕竟是个正常人,眼都没眨地连续战斗了一个星期之后就再也受不了了,为了重新拿回自己的人生,她如今变成了飞檐走壁的天才。

    给谢风吓唬走以后,林三酒坐在桌子一边,水母坐在桌子另一边,审讯开始了。

    “沙莱斯告诉我,你今天还跟余渊、大巫女、韩岁平都单独谈话了,”她问道,“为什么?”

    水母不安之下,触足飘摇,说道:“用沙莱斯监视我,你是变|态吗?我以后还能放心洗澡吗?”

    “谁愿意看你洗澡,是你让沙莱斯给你安排房间单独会面的,”林三酒哭笑不得,说:“快说,不然让你去西边送饭了。”

    即使身在船上,人偶师当然也不可能屈尊降贵跟她的猫猫狗狗混在一起,于是一上船就带着人偶把西边一大片都占上了,如今小半个Exodus人畜不近,阴云笼罩,西边从此被称为“失落的大陆”。

    除了斯巴安有时会故意去溜一圈之外,林三酒怀疑猫医生也时不时就偷偷溜过去享受人偶按摩,但她没法证实这一点,因为猫医生太难抓了,路上还尽是愿意给它打掩护的人。

    “呵,”水母一点也不怕她,“你说了我就去送吗,也得你娘肯才行。”

    一时间,林三酒还真拿波西米亚没办法了。她想了想,说:“要不我换屋一柳来问你好了。”

    水母触足高高摇起来,仿佛竟很高兴的样子。“想不到吧,他今天一早就出门了,清久留给他骗出去的,没有几天回不来。”

    要说有什么叫人想不到的,那肯定是屋一柳与清久留之间的……姑且称为友谊吧,如果一方老是把另一方骗得团团转的关系也能称为友谊的话。明知道对方是影帝,还会接二连三地上清久留演技之当的聪明人,可能也就只有屋一柳了——好在“骗局”的后果往往也是两人都挺开心。不过,如今整个Exodus的人都知道了,屋一柳上船就变成了个傻子。

    自从大家都聚在一起后,船上产生了不少新形成的好友,比如说J7和沙莱斯——它们同类相吸倒是好理解;比较难以理解的,是玛瑟和灵魂女王的关系。而另一段叫人想不到的友谊,就涉及到这只水母了。

    波西米亚一向对长相好看的人没有抵抗力,这林三酒是早知道的,所以她与Bliss关系好还能算是意料之中,然而这段友谊的第三角居然是楼野,可实在叫人想不通。

    隔了许多年不见,楼野与当初的区别倒不算太大,仍旧保持着一个少年的模样;他跟波西米亚几乎一拍即合,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人见人愁,谁看了都要躲着走——他们俩也知道人家提防他们,所以Bliss就成了打掩护的,毕竟她冲谁一笑,对面都会恍惚个一两秒。

    “再不说,我把你从沙莱斯的备餐名单上删掉。”林三酒终于使出了杀手锏。

    在如此重压之下,波西米母终于吐出了实话。

    “老大一个星舰,只能憋屈在宇宙一角,一动不能动,难道你不觉得浪费吗?”水母说,“你知道我有多少想去看看的地方吗?如今我们不必担心传送和大洪水了,难道你不希望大家一起在路上旅行吗?我知道,你不用急着张嘴,你不肯走是因为季山青嘛。”

    飞船里有一小缕数据形成的季山青,飞船外还有一个庞大的季山青本体。为了能让他永不再受孤单煎熬之苦,林三酒将Exodus停泊在了季山青本体的怀抱之中——看不见的季山青的数据,像一池水,也像一双臂,永远地抱在了姐姐身边。

    “我想啊,要是我们能给季山青给挖起来一起带走,不就没问题了吗,他还可以继续包着我们,当个活动帐篷。”水母高高扬起伞状部分的边缘,仿佛十分得意,“我为此花了好大心思呢,把船上有点用的人都聊了一遍,没找你当然是因为你没用了,这还用说吗。”

    分明是怕自己反对吧——毕竟涉及到季山青作为一个数据体的生存问题,林三酒怎么能让她随便胡来?

    “你不要一副忧虑过度的脸了,诶呀看了就讨厌。”水母一边说,一边伸出触足,十分嫌弃她、要把她的表情给扫下去一样,在林三酒脸上划来扫去一番,说:“你现在都知道了,就快点走吧,我找的下一个人就要来了。”

    说来也巧,波西米母话音一落,门就被推开了,林三酒抬头一看,发现原来是楼琴。相比起当初在回忆录中那匆匆一眼,楼琴如今的面容对林三酒来说更清晰真实了;她微笑起来时,眯得长长的、尖尖的眼尾,与那总是向一侧微微勾起的嘴角,让楼琴看上去总像是在调笑着谁一样,有种不羁而洒脱的漂亮。

    “下一个是你啊,”林三酒叹了口气。“你也不得不配合她的乱来?”

    “没办法,”楼琴耸了耸肩膀。

    “还不快点走?”水母催促道。

    林三酒坐在椅子上,仍旧没起身。她拉开身边的椅子,示意楼琴坐下,看了看波西米母,又看了看楼琴,忽然问道:“我在这儿已经多久了?”

    “你问沙莱斯啊,”波西米母说,“你是指来到季山青身边之后吗?”

    林三酒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在笑;自从大家聚在一起之后,她仿佛脸上从来没有停止过笑——她怎么能不笑呢?即使是梦,也不可能比这更美好。

    “不,我是指,”她满足地叹息了一声,笑着问道:“楼琴,我陷入这一场幻觉已经有多久了?”

    第1814章

    你愿意实现它吗

    哪怕是不穿太空服坐在Exodus上面,也没关系。

    眼前茫茫的漆黑宇宙之中,在目力被拉伸延展至尽头之处,林三酒才能隐约瞧见漂浮在太空中的几丝银线,裹在微弱浅淡的光里,好像柔软地舒展开来的一小片蛛丝。她知道,那是数据流管库,而Exodus身边像深海一般包住她的黑暗,是礼包的所在——或者说,在她的想象之中,是这样的。

    “你看到那个了吗?”林三酒指着贴着Exodus下方行驶的一架小飞行器,说:“那好像是余渊在帮飞船做检修。”

    楼琴摇了摇头。“我看不见的。”

    林三酒想了想,又说:“我刚才去找波西米亚之前,答应J7要跟它一起看看意识力的进展。你不知道机器人有多死板,我答应了它的事如果没做到,那它对我的整个信任就都没有了……”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来,拍了一下额头。对啊,既然这都是她的幻觉,真正的J7当然不会生她气。

    林三酒恍惚地想了一会儿。“太真实了,”她叹息着说,“太真实了……如今回想起来,过去几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我真正亲身体验过的一样……分明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我甚至现在也很难接受,我其实正处于一场幻觉里。”

    不可能是假的——她现在好像还能模糊听见Exodus里传来的隐隐谈笑声。如果这几年从没有存在过,那岂不是等于她的生命也被挖走了一块吗?

    楼琴坐在她身旁,一双裹在黑色裤子里的腿,刺在雪白的船身上。

    她转过头,向一侧微微斜勾起的嘴角,露出了一个林三酒此前从没有在她面孔上见过的笑容。它那么轻易自然,只涉及到肌肤的舒展与收缩,在那一层流畅舒展的笑容下,是漆黑的、冰凉的、坚硬的东西。是什么,林三酒不知道,她看不见。

    除了在屋一柳记忆中匆匆的那一眼之外,她从没有见过长大成人的楼琴,自然也没有见过她的笑容。林三酒用想象填满了许多空白,甚至还把波西米亚变成了一只水母;但是这样的笑容,她知道自己是想象不出来的,尤其无法在当年那一个活泼雀跃的小姑娘身上想象出来。

    更何况,还有声音。

    Exodus上的楼野,仍旧是多年前的少年模样,仍旧保持着当年那一种刚刚离开变声期不久的嗓音。可是当楼琴说话的时候,她曾经特有的、轻灵跳跃的音色,如今却沉浑柔厚了不少,如同灌了一口冰凉的波本。

    此刻,这一个林三酒知道不是由自己想象出来的声音,又一次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之所以你感觉这样真实,因为它从某种角度而言,并不是幻觉那么简单的东西。”

    楼琴舒了口气,看着前方漆黑宇宙——在她眼里,她看见的是什么?——好像讲故事一样慢慢说:“我们体验到的人生中的一切,都是通过大脑感受到的。大脑所创造出来的一切,与大脑所体验到的一切,本质上都是它内部产生的神经信号……对于你的大脑而言,你确实在这一个地方度过了几年时光。”

    “但它不是真的,”林三酒苦笑了一声,说:“是我想象出来的。”

    “什么是真的呢?”楼琴歪过头,说:“对你而言,这个宇宙、人世的存在,不也是因为你的存在才存在的吗?如果你消失了的话,对你而言这个世界不也就消失了吗?那么你大脑产生的东西,当然就是你的世界中真实存在的一部分,不是么?”

    林三酒想了一会儿,摇摇头,笑了:“我对哲学类的话题一向不在行。这是什么东西造成的效果?副本吗?”

    楼琴很坦诚,丝毫没有要遮掩隐瞒的意思。“是【思想实验系列】,算是特殊物品吧……它有许多子分支,包含了许多思想实验,你现在所处的这一个,是‘缸中大脑’。”

    原来是这个啊,林三酒恍然地想,她还真知道。

    “如果你没出现,我想象出了一个你,那么一切都没有破绽了,对吧?那我会一直生活在‘缸中大脑’里,过完我的一辈子吗?”林三酒问道。

    楼琴沉默了几秒,好像不知道被勾起了什么思绪似的。

    她慢慢地、几乎是斟酌一般地拣着字词说:“我的出现,其实不是破绽。因为人的想象力是极富包容与弹力的,许多事都可以解释得通……你也有过那种经验吧,梦里时觉得一切都是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了,醒来后才觉得荒谬。同样的,哪怕你觉得你想象不出我如今的形象,我却以这副形象出现了,那么只需要在想象中轻飘飘地感叹一句,‘真是想象不到啊’,也一样能过关。只凭这一点,不足以唤醒任何人。”

    林三酒一怔。“那我怎么会因此反应过来,这是一场假象呢?”

    “我想,可能最重要的原因是,你不愿意沉浸在‘缸中大脑’的人生里。”

    当楼琴说话时,林三酒总觉得她好像想起了另一件事似的。“假如……假如有人知道外界的人生并不剩下多少可留恋之处,全心全意地想要在‘缸中大脑’中过完另一种人生,那么不管出现多少所谓的‘破绽’,都不可能唤醒他。在他看来,他过完了完整清晰的一辈子,在外面的人看来,可能只是日升日落的一天。对他而言,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

    林三酒发现自己能理解那种感受。

    哪怕她的潜意识里清楚,自己还有许多未完成的事,许多没找回来的人,因此一定要早早从这儿离开,她依然舍不得走,下不了决心走。

    她在Exodus里转了好几圈,跟每个人都打了招呼;她嘱咐黑泽忌得劳逸结合,劝人偶师多吃饭,告诫灵魂女王离女越远点,把木辛介绍给胡常在认识……她把能说的话都说了,能见的人都见了,把每一丝体温的热度、皮毛的柔软触感、墨色刺青的反光、无花果的香气,都牢牢收入了记忆里,林三酒才带着几分茫然,走向了等候已久的楼琴。

    “我实际上在哪儿?”她问道。当她试图回想的时候,思绪不得不跨越过好几年的时间,在许久之前的记忆中搜索:“我是什么时候进入‘缸中大脑’的?”

    “你还记得你去了繁甲城吗?”楼琴问道。

    “我记得……”林三酒皱着眉头,回想道:“我那时走入了一条城道,看见几个穿着生化服的人,和一排屏幕……”

    楼琴微笑起来。她伸出手,握住林三酒的双手,与她四目相对。那一双流转着星光似的眼睛,此刻充满了诚挚。

    “我将你放入‘缸中大脑’,不是为了要害你或折磨你。”她低声说,“我是为了提醒你,才让你体会到了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未来。如果我说,你过去几年的一切,确确实实有可能变成现实,而我正掌握着使它实现的办法,你愿意将它实现吗?”

    第1815章

    第一个问题

    她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

    楼琴告诉她的太少了,林三酒心想,仿佛是一个电影预告,只挑了最能勾住人的部分展示给她看,细节,原因,陷阱,以及未来……对她而言,全是迷蒙不清的。

    但是,有这一个预告就已经足够了。

    她与楼琴正并肩走在Exodus长长的过道中,明明是一艘圆形的飞船,若是一直走下去,她应该能回到原处,回到朋友们的声音、形影和笑容中去的;但是她们越走,离身后隐约的温热光亮就越远,直到它变成了另一个星球上另一个梦里一触即散的涟漪,与她隔了一千个人生。

    林三酒真希望自己能转过身,走回去,走回到本该属于她的那一段生命中去。

    下决心要走的时候,她好像用上了所有的意志力才迈出了脚步;如今脚下一步步动起来之后,她却聚集不起力气再停下来、转回头了。

    “我们马上就要从‘缸中大脑’里出去了,”楼琴近乎温柔地说,“你能保证我一件事吗?”

    如果不是五官相貌相仿,林三酒几乎想不到她与当年的女孩竟是同一人。“什么事?”

    “给我一个把事情讲解清楚的机会,让我把话说完。”楼琴说,“在回到现实中后,你可能会冲动,可能会对我愤怒,可能会想要离开……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你能暂时保持平静,因为你很快就会明白,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连林三酒自己也不知道,她所想的是什么样的。

    她想起谢风说过,鲨鱼系“虽然做的事有对不起别人的地方,却是对的”——她不傻,自己循着鲨鱼系的线索一路深入,大肆破坏,想要逼出鲨鱼系的幕后人,最终却落入了楼琴为她准备的“缸中大脑”里。即使她想要不承认,也没法对二者之间的关系视而不见。

    “我看见的鲨鱼系的所作所为,也是可以解释的吗?”林三酒怀着隐隐的希望问道。

    楼琴好像想说点什么,却又摇摇头,只是笑了。

    二人似乎正越走越快,四周越来越明亮——奇怪的是,过去几年里,林三酒一直也是生活在温暖光明之中的,比以往人生中任何一刻都亮堂;但是此刻她却产生了一种自己正从深海急速上浮的感觉,天光伸手抓住了她,水波清亮地摇晃——再一回头,Exodus退入了漆黑的宇宙深处,带着谈笑的朋友们与那几年的时光,沉没消失于她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好像真的是刚从海里浮起来一样,林三酒蓦地吸了口气,睁开了眼睛。

    ……奇怪,她刚才眼睛有闭上过吗?

    她知道自己在落入“缸中大脑”之前,正走在繁甲城里,刚刚发现一群穿着生化服的人在那儿看着一排屏幕。她以为自己在那之后,不慎踩中了什么陷阱,或者被抓走去了什么地方,她却万万没有想到,当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她仍然站在同一处,仍然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林三酒的一只手还扶在城道内雪白的墙壁上;白炽灯从头顶上洒下无动于衷的光,照得走道中那一段装着履带、圆盘和金属封闭管的机器寒亮光润。

    甚至就连她的脖颈,也是像几年前——不,现实中应该才过了短短片刻——像此前一样,微微从墙角后探出去、向外看的。

    那一群穿生化服的人,压根没有察觉到林三酒的存在,也压根不知道她身上已经过去了几年。他们仍然盯着面前屏幕上的普通人们,一边指点,一边轻声交谈,将记录仪按得不住作响;林三酒还听见其中一人说:“不错,A组成功了,我们再试下一组。”

    A组做了什么来着……对了,楼琴呢?

    她这才从惊讶和恍惚中醒过神,忙四下看了一圈。

    仿佛是听见了她的念头一样,从林三酒身后的城道深处,一步步走出了那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影子。和大脑产生的人生中一样,楼琴裹在同一件风衣里,每走一步,黑色双腿就从风衣间一现;风衣与黑色裤子的交错闪没,让她看起来仿佛是行走在泛黄的钢琴琴键上,好像这一段城道,就是一段她精心写出来、谁也听不见的音乐。

    林三酒心想,她或许马上就能完整听见楼琴所写的乐章了。

    “我有太多问题了,”不等那姑娘走近,林三酒已低声说道。

    “我知道。”楼琴冲她一笑,仍然是那种自然舒展,微微斜勾着,但不达心的笑容。“我也愿意回答你。你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吗?”

    林三酒点了点头。

    她们说话的声音传荡在城道中,引起了那群穿生化服的人注意;有人忙远远问了一声:“谁在那边?”

    楼琴迈步走过墙角,自然而然地吩咐说:“你们继续做你们的,我带个人来看看。”

    “啊,是……”那几人都怔了一怔,好像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突然看见她。

    楼琴似乎变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当她带着林三酒走入城道中时,那几个穿生化服的人都老老实实,一眼也不朝二人身上看;但是林三酒依然能感觉到,他们的心神都从屏幕上飞走了大半,试探着、感觉着从他们身后走过的楼琴,为她的存在而隐隐惊叹。

    “鲨鱼系是我们一手创造的组织,一开始,我们只不过是希望能获得在末日世界的权力与保障而已……变成如今模样,实在是意外。”二人走远了一阵之后,楼琴引着林三酒,漫步在布满精密仪器与设备、看着又像工厂又像实验室的城道里,边走边说:“我现在一般不出面了,他们很少能看见我。”

    对于鲨鱼系的介绍,倒还不算出乎意料之外——能够在鲨鱼系中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说明鲨鱼系可能就是楼琴的囊中之物——要说有什么令林三酒生出注意的,就是她用的人称是“我们”。

    “关于鲨鱼系,我自然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但是我想问的第一个,不是它。”林三酒看着她,心中涌起千头万绪,复杂、温柔又强烈,最后只化作一个问题:“这么多年来,你和楼野过得还好吗,你和他都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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