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司陆倚在墙上,双手插进了衣袋里;他的肩膀松松散散,碎发柔软,好像下一个瞬间就会笑起来,冲刺图笑骂一句什么话似的。自己肯定已经老了吧。
在林三酒恍恍惚惚时,一句话忽然脱口而出:“如果我们初遇时,我就是如今这样的水平,你当时肯定不会与我作对吧。”
下一个瞬间,司陆果然笑了起来。
“哪怕你现在仍然是和当初一样的战力,我也没想要与你作对啊。”
林三酒想了想,有点愣住了。“我不是坏了你的计划吗?你对我……没有不高兴吗?”
“当然没有,”司陆摊开手,就好像她说的是废话一样,“我一开始都不知道你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至于坏了我的计划嘛……老实说,这也不是头一次了,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有心理准备了。”
连林三酒都没忍住,嗤地一下笑了:“怎么把我说得好像大洪水?”
“再说,”司陆看着她,好像在回答一个她还没有问出口的问题:“这本来也不是‘我’的计划……我只是被选中执行这一个计划的人。”
直到听见这句话,林三酒才终于松出了始终困在她胸中的那一口气。
还好,老天对她还是有一分青眼在的;时隔多年,她总算不必在重逢时,与司陆兵戎相见。尽管司陆对他人一向都是淡淡的,二人相处时日也短,林三酒却也几乎将他认定作了一个朋友——她不知道自己是更愿意与过去的朋友反目,还是更不愿意看见过去的朋友变质。
“太好了……她像解释似的小声说道,“虽然你一向也是杀伐利落,从不心软,但我还是很难想象,为什么你竟做出了这种事。”
司陆摇摇头,笑道:“你的性格果然没怎么变。”
“是谁选中你执行计划?”林三酒缓了一口气,登时浮上来了一连串的疑问,“是你的组织吗?计划具体是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都问完了,她才后知后觉地补上了一句:“你能说吗?”
“每一个问题的答案,都是不允许透露的,”司陆耸了耸肩膀。
果然是这样。
“但是,这不代表我不会告诉你。”他的下一句话,登时让林三酒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时,发现司陆的一双眼睛正在直直望着她,昏暗城道里,依然能看见那微微一点闪烁的湿润亮泽。
“……为什么?”
司陆可绝不是那一种会因为有交情,就随随便便把不该说的话说出口的人。
他站直身体,走近刚才设立次空间的物品旁,望着外面的几个人,才慢慢说道:“你大概还记得,今晚在八头德他们谈话的时候,我问了一个问题。我当时说,追究幕后人时,更应该问问动机是什么,将普通人变异,谁有什么好处?”
林三酒点了点头。“所以,你当时是明知故问呗。”
司陆瞥了她一眼。“不,这其实是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
“你——你的意思是,你也不知道动机?”
“对,我不知道。”司陆微微皱起眉毛,说:“我已经不是当初刚刚遇见你时的那一个小考官了……如今以我在组织内的地位来说,竟有一个大型计划是需要我亲自监督实行,而我连其背后成因也不知道的,实在非常罕见。”
他果然一点掩饰的意思也没有;正如林三酒所料,这个计划是由他背后的组织发起的。
“怪不得……”林三酒扫了一眼外面的络腮胡子——现在可能已经不该这么叫他了。“那个人被我抓住之后,承认了自己与变异一事有关,却怎么也不肯承认他与你有关系。”
“他不敢吧,”司陆平淡地说,“与你为敌,还是与以我为代表的组织为敌,是一个很好选的问题。”
“你的组织到底是什么?”说来也好笑,两次与司陆打交道,都是处于“组织”的阴影之下,林三酒却始终连它的名字也不知道。“当年你和刺图谁都不肯说……”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在“刺图”二字出口时,从司陆脸上划过去的一丝细微神情,忽然抓住了她的喉咙。“刺图……刺图呢?他还好吗?”
至少在经历了维度裂缝之后,刺蟒应该还是活着的才对。
“失踪了。”
司陆低下头,好像想要从衣袋里拿什么东西似的,但手抽出来时,依然空空的。“与你那一次没有关系……他的等级爬得很慢,大概是因为他头脑不太灵光。两年前他被他所在的部门派了一次任务,再也没有回来。这在末日世界里,确实很平常。”
林三酒在他的神色中仔细搜索了一会儿。“但你认为……他的失踪没有这么简单?”
“感觉还是很敏锐嘛。”司陆毫无笑意地笑了一笑,“别看他心思转得不快,却是一个很靠得住的朋友。嘱咐他不要泄露的话,他就绝不会泄露,交托他去办的事,他哪怕拼一身伤也会帮你办好。”
林三酒沉默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我想……他的失踪,可能最终应该会怪在我头上。”司陆看着前方城道中的几人,好像一边在考虑着什么事,一边低声说:“因为我近几年来,一直被一个没有根据来由的怀疑折磨着……刺图是我唯一一个向其吐露过猜疑的人。他失踪的时候,刚好也是我托他去办了一点事的时候。”
林三酒至今还能清楚地想起刺图那一双莹黄色的蛇眼。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最终只能问道:“你的怀疑是什么?”
司陆一直望着前方几人——准确来说,是一直在看着没有了胡子的络腮胡子。他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尽管林三酒还不知道是什么;他弯下腰,重新收起了那个泛蓝的小东西,忽然一迈步走了出去。
脏辫和络腮胡子都朝他投来了惊讶的目光——从脸色上来看,络腮胡子恐怕也从来没有见过司陆的真面目。
“我一直怀疑,”他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林三酒说,“我的组织实际上已经在我没有察觉的时候,被人鸠占鹊巢了。”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面容,还是因为他的这一句话,络腮胡子对着他靠近的脚步瞪大了眼睛——下一秒,他的脖子之间就泛起了血光。
第1746章
影子殿堂
“嗵”地一声,脏辫惊跳起来、撞翻了身下那只箱子的声音,远远地回荡在城道中;他紧紧将后背靠在墙上,和林三酒一样,盯着络腮胡子的身体滚倒在地,脑袋在地上弹跳了两下,终于在吐出最后一口气后,渐渐不动了。
血液慢慢从他的脖子下洇开,沉默而静寂地流淌在夜里。
“为什么要杀他?”林三酒低声问道。“如果不让他知道你我认识,只把他打发走的话……”
司陆抹了抹手指,从昏暗城道里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见过的人,都是在末日中存活得越久,就越麻木。”他微微地笑了一笑,“你却正好相反,好像比当年更敏感,更不忍了……看来这些年来,命运待你不错。”
林三酒一怔。
的确,若是仔细一想,她在刚刚脱离人类社会、被投入末日世界中时,动手杀人的时候比现在还频繁多了。那时她不得不在生存的窄路上,与人你死我活;如今不必再时刻活在性命危机中,她似乎对他人的生死苦乐,就多了一层切肤的体恤。
“这样也不错,”司陆继续说道:“与一个痛苦受折磨的人相比,还是一个相对来说更满足的人,让我更能放心自己的后背。”
林三酒又看了一眼地上的死尸。
“他的死,对我来说有用。”司陆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自然而然地对脏辫吩咐道:“你将他的尸体推到山下去,今天你在这儿什么也没看见。”
对于具体怎么一回事,脏辫确实也还是云里雾里的,但他至少听懂了一件事,就是自己的命好像暂时没有丢掉的风险;他犹豫着看了一眼林三酒,见她也点了点头,这才弯下腰,抱起了络腮胡子的尸体。
“处理完的时候,来找我拿酬劳。”司陆一边说,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脏辫已经入职了他的组织一样,“你有纸鹤吧?”
脏辫手上还抱着尸体,眼睛中却亮起了光,忙点了点头。
等他扛着尸体走了以后,司陆将那只翻倒的箱子拨正,坐下来叹了口气。“你看,一刀杀了多简单,又贿赂又嘱咐的,还让人有点放心不下。”
司陆一向是个冷漠理智、果断利落的人,想来如今比以前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林三酒知道他是顾及了自己,一时心情复杂,摇了摇头,问道:“你从头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司陆微微皱起眉毛,似乎在考虑该从何处说起的时候,她也没耽误时间,走过去摸了摸八头德的脉搏。后者的伤势很重,只凭着卡片库里的一些急救药品和她的三脚猫技术,林三酒实在有些没把握——在她掏出药品绷带的时候,司陆顺手接了过去。
看他动作时的熟练流畅,好像没少受过伤。
“我所在的组织名叫‘影子殿堂’,在十二界中行事非常隐秘,所以鲜少有人听说过。”司陆一边清理伤口,一边说道:“影子殿堂下有数个分部,比如比如人员试炼部,当年的我与刺图就是从那儿开始的,还有物品签证部,执行部等等……这些只是负责日常运转的机构,和一般组织区别不大。真正让它获得‘影子殿堂’这个名字的原因,是它实际上是另外一些组织的影子控制人。”
“影子控制人?”
司陆露出了一个含有几分嘲讽意味的苦笑。“你也是末日之前的人,你应该听说过商战中的恶意收购吧?”
林三酒在记忆中搜索了好一会儿,才隐隐约约回想起了这个好像来自上一辈子的名词。
“影子殿堂做的事,就有点像是恶意收购。”司陆沉思着说,“十二界中最常见的,就是层出不穷的小组织。野心家、聪明人、为了自保而联合在一起的亲人朋友……这些人一日还在,就一日会有新的小组织冒头。对于有能力、有潜力的小型组织,影子殿堂就会用各种手段将它们控制住,从幕后指挥它们继续做事;目标要是愿意被‘收购’当然好,要是不愿意,一般来说也没有选择了。”
“不愿意的话,影子殿堂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林三酒问道。
“你想问见血的,还是不见血的?”
“还可以不见血吗?”
司陆点点头,剪断了手中纱布,说:“当然。对目标分化、收买、放逐……不见血的手段更多,有时甚至更残忍,还有过把目标能力全洗掉的案例。最终名义上只不过是小型组织的管理人换了一个;实际上,换上去的无一例外都是影子殿堂的代理人。”
林三酒吃了一惊。“为什么要这么干?”
“为什么过去的大公司要收购小公司?”司陆扫了她一眼,反问道。“当然是看中了它的技术,客户,市场,前景……你看,只需换掉组织中话事的那一个或数个人,就等于把整个组织和它的力量都收入囊中了。这也是影子殿堂为什么会在吸纳成员时那么小心翼翼、隐秘低调的另一个原因。每个被吸收进来的人,日后都很有可能会出任另一个组织的首脑,要有能力,还要有忠心,又要受控制,明面上,这个人还得与影子殿堂没有关系。”
她记得当年刺图把她当成候选人介绍情况的时候,说的是“候选人竞争的都是组织首脑的位置”——那时她和清久留都以为,“组织首脑”是说收候选人的这个组织。如今看来,要么是那一套介绍宣传就是为了引人误会,要么是刺图自己当年也糊里糊涂没搞清楚。
想来想去,还是后者可能性大一些。
“我明白了,”林三酒点点头,说:“比如我把脏辫控制住,让他变成贵和的首脑,那么繁甲城就是我的地盘了。”
“正是这样。而且万一繁甲城变成了负资产,你直接把脏辫干掉就行了,谁也不知道你和繁甲城有过任何关联。”司陆补充了一句:“有时候,被新吸纳进来的成员,连影子殿堂的名字都不知道。”
真想不到,十二界暗地里竟一直有这样的组织在悄悄运行……林三酒不由想起了当年在哈瑞农场时遇见的42号。
他头脑慎密、心思狠厉,除了运气不太好,实在是相当有潜力的一个候选人;但是当司陆意识到他有可能将影子殿堂泄密的时候,毫无犹豫,一刀就将他的人头卸了下来。
“这么说来……我在红鹦鹉螺毁掉的战奴训练营,就是影子殿堂暗中控制的组织之一了。”林三酒一时被勾起了无数回忆,低声说道:“我那时只是隐约知道,战奴训练营的首脑是一个叫做院长的人物,在遇见刺图时还很疑惑,不明白这个院长和他所属的组织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现在看,恐怕院长正是一个代理人吧。”
“对于那件事的后续,其实我并不太清楚。”司陆三下五除二就将八头德的伤口拾掇好了,只是行动间毫不轻柔、更不怜悯,将他往地上一丢,说道:“在从维度裂缝中逃出来之后,我又卷进了另一系列的任务里,有一次甚至差点要了我的命。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代理人给组织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下场绝对不会好。”
对于“影子殿堂”来说,这件事完满地解决了:毁掉战奴训练营的女人死了,失职的院长处理掉了;而对于林三酒来说,战奴训练营几个字,却永远地罩上了一层迷雾。
司陆的目光在城道中转了转,叹了一口气,说:“当我刚刚得知’繁甲城计划’需要我亲自监督实行时,我以为也是像过去一样,看上了这里的组织或者地盘,可能价值特别高,才需要我出马。谁知道来了一看,却发现别说有哪里需要动用我了,繁甲城根本就没有价值。”
从繁甲城居民的口风听来,当地管理组织“贵和”能力称不上多大,胃口倒是不小;至于繁甲城本身——林三酒看了一圈,也带着同感点了点头。
倒是重伤失去意识的八头德,听了这话居然也没忘记在昏迷中抗议,鼻间“唔唔”地响起一阵含混不清的呻吟;二人看了看他,司陆说:“看样子,他应该今晚能恢复意识。”
“那就好,我还有很多问题等着他呢。”林三酒抱着胳膊说。
说到问题,她留给司陆的也不少。“你们到了之后,具体都做了哪些事?”
“我们不是一起到的。说来也好笑,我甚至都不清楚这个计划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司陆示意了一下地板上的血迹,说:“当我被派来繁甲城时,他和另一个组织成员,已经在这儿待了一两个月了。他们一起伪装成普通人,混进了繁甲城,在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带走了许多普通人。”
林三酒“啊”了一声,“是那些失踪的!”
“对。我的到来,就激发了计划的下一步……”司陆说到这里时,忽然声音顿住了。林三酒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开,慢慢地投进了远方城道的深处——他们都听见了,在遥远的深处,有一个完全称不上迅捷有力的脚步,正在沉重地朝这个方向走来。
“似乎是个普通人,”林三酒低声说道。司陆也点了点头。
二人都没出声,等着那脚步逐渐走近了,从幽暗中带来了一张面容黯淡灰白的脸。那张脸从走道拐角后往外张望了几眼,在进化者看清了她的时候,她还看不清楚远处的人,小声问道:“你们是进化者吧?”
林三酒腾地跳了起来。
那个曾经肢体爆溅开的中年女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没想到……繁甲城有朝一日会变成今天这样子。对不住了,你们别怪我,要怪的话,就怪你们进化者自己吧。”
第1747章
变异人也不是聪明人的对手
当那中年女人像测试一样,忽然使劲扭了扭头的一瞬间,林三酒头皮都发麻了。
“嗯,我还有点……不太熟练。”随着每一扭,那颗都会往下掉一点的人头,在昏暗中不太好意思似的说:“可我不能放着进化者不管呀……”
“等一等!”
即使是与其他变异人相比,这个中年女人也是属于极棘手的那一类,连林三酒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她甚至不能凭速度优势,趁对方变异之前冲过去——如果正好冲入了爆溅开的肢体中怎么办?就算中年女人没爆,林三酒能冒险损伤她的肢体吗?
眼看那中年女人掉至小腹的人头稍稍一顿,她灵光一现,立即往前迈了一大步,捞起了地上昏昏沉沉的八头德。“八头德也在这里,他受伤了动不了,你不要——”
她没想到,自己话还没说完,身旁司陆忽然拽住她的衣服后心,连她带八头德一起都被拽得向后跌了出去。她还没来得及转头看一眼司陆,只觉眼角余光中似乎闪过去了一抹熟悉的暗蓝,紧接着仰面跌倒在了地上,八头德也从她的手中滚了出去。
不等司陆再次提醒,林三酒急忙向后一仰,整个身体都贴在了城道地砖上。
几根长长的手臂,在他们上空悠悠晃荡了几下,就像人平时伸手摸索什么东西似的,没摸索到,这才徐徐收了回去。如果他们刚才没有及时倒下,恐怕那些手臂就正好要打到脸上了。
“奇怪了,人呢?”
远方那颗已经垂至双腿中央的人头,正对着地板上的三个人,一双泛湿的眼珠仍在昏暗里转来转去。“怎么人突然不见了?啊,进化者可真是了不起……”
她这一句话,实际上压根没有传进林三酒耳朵里。
“你放出了那一个空间物品?”林三酒盯着那中年女人的唇形,又看看司陆,想起他们刚才说话时的情况,有点明白了,低声问道。
司陆点点头。
“她现在听不见,也看不见我们,但这种模式下的次空间,不会将人困住,所以外面的人其实一抬脚就能走进来,她的手臂自然也能伸进来。”他从空中晃晃悠悠的手臂上收回目光,朝前方石砖夹缝的一点蓝抬了抬下巴,说:“我们现在有点麻烦。空间是单向的,我们只能从前面离开。而且刚才情势紧急,我没能把东XZ好。她如果走过来发现了它……”
林三酒吐出了胸中一口焦热的气,忽然生出了疑惑。“她的手臂伸进来时,难道她没发现自己的手臂也不见了吗?”
她原本盼望着司陆能说一声“不会发现”,他却说:“在她看来,伸进来的那一部分手臂当然也会消失。”
“那她怎么还——”中年女人没发现不对劲吗?还是故意假装没发现?
司陆忽然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笑,尽管没有多少笑意。林三酒稍稍抬起头一看,顿时明白了:中年女人的头随着脖子越伸越长,都已经快垂到膝盖了,从那个视线水平看,她判断二人消失的原因,只能是因为她看不见二人的腿了。
她伸出去的手臂是冲着二人头脸去的,正好在视线上方,安然无恙地收回去以后,她恐怕料不到自己的手臂也“消失”了一会儿。
“你刚才去抓八头德的时候,我一直在盯着她。”像解释似的,司陆补了一句。
他能抓住这么细微的空隙,将它发展成己方一时得以喘息的优势,实在是令人咋舌的灵敏,但这样总不是长久之计。
“变异是你们造成的吧?”林三酒忍着焦虑问道,“你就没办法给她的变异取消吗?我身上没有能够对付她的手段。”
说起来,她连到底什么手段能对付中年女人都不清楚。
司陆抿着嘴唇,似乎在犹豫思虑着什么事,一时没出声;恰好在这个时候,八头德因为刚才那一撞,竟慢慢地恢复了一点意识,低低地以气声说道:“我……我怎么……”
“是,但没法逆转,”循声看了看,司陆匆匆说道,“快按住他,别让他动。”
没法逆转?他们不是都恢复过平常人的状态吗?
心中虽然有疑惑,林三酒却也来不及多问了,按住八头德的肩膀,小声在他耳边解释嘱咐了几句。即使明知道中年女人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但在不远处那颗转来转去的人头目光下,她还是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
“变异人?”八头德微微一惊之下,精神也振作了一点,躺在地上却使劲抬起头,好像想要看看远处的变异人。“他、他们怎么会又变异了?我明明跟他们说过,除非特殊情况,千万不要再……”
林三酒几乎能感觉到司陆转过来的目光。她直直地盯着八头德,慢慢从他肩膀上松开手,问道:“……什么?”
从重伤昏迷中刚刚醒来的八头德,好像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番话的分量。他挣扎着支起身体,看见了中年女人此时的模样,脸色顿时又难看了几分。“我跟她嘱咐过的,这个人我是联系过的,她应该知道……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她不会变异才对……”
“你和他们一直有联系?”林三酒此时必须得一直控制着自己,才不至于一巴掌将八头德重新扇昏过去,她一时连其他问题也想不出来了,重复问道:“你和他们一直有联系?”
“怪不得他放心让那一个眼睛受伤的年轻人走了,”司陆低低地说,“也怪不得那么巧,他要被带去西城口的时候,路就很方便地被堵上了。”
八头德循声一回头,愣住了。“你、你是谁?”
“回答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林三酒现在哪里有闲心给他解释,扫了一眼外面仍然犹豫徘徊着的中年女人,低声喝问道:“我知道变异不是你造成的,可你怎么会与变异人有联系?”
“……当我看到那个眼睛受伤的年轻人时,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八头德倒了回去,看着天花板,哑声说:“一部分普通人真的变异了,我哪怕再不愿意承认,事实就是事实……我那时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嘴里说着一些安慰疏散的话,实际上用我的能力,悄悄联系上了那年轻人。同时顾着两头说话,我当时表现肯定有点奇怪……所幸你们都没留意。”
当时几个进化者也在悄悄讨论变异人一事,都不希望引起八头德的注意;结果双方都没注意到对方的动静。
“他跟我说,他的眼睛太痛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命运会发生在他身上。”八头德似乎想看一眼远处的中年女人,脖子动了动,又停住了。“他还有一个妹妹,你看到了吧?他说他恢复神智时,害怕得几乎快吐了,他想不出自己万一在无意识时杀了妹妹的话,他得是什么心情……”
林三酒回头看了一眼。司陆沉默平静地坐在原地,目光只紧紧笼着远方的中年女人,神色连一丝波动也没有。
“我跟他说,我会让你走,但你别去西城口了,对自己对别人都不安全,以防万一,就留在附近吧。”
八头德这句话,总算解释了林三酒心中的困惑;他之所以放走那年轻人,原来是觉得后者不会伤人。
“当贵和要我去西城口的时候,我是真有点慌了……万一我被关起来,那就什么都做不了了。我让那年轻人堵住路,他……果然帮我堵住路了。他也希望能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也希望能让繁甲城逃过一劫。”
林三酒有点明白了。从八头德的角度来看,那变异的年轻人遭受了横祸和不幸,身处痛苦中仍然保持了人性,还愿意为了救人与他配合行动……她又看了看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似乎十分不甘心的样子,脑袋在地面上一嗅一嗅;随着她一步步走近来,两条拖在身后的长长手臂,想必在城道中激起了沙沙的响声。
林三酒实在无法把八头德口中的变异人,与自己眼前的变异人联系在一起。
“别在这儿多愁善感了,”司陆站起身,凉声说道:“她就快要走进来了。”
“她现在变异,一定是有特殊原因,让她觉得自己不得不变异……”八头德也不问他是谁了,似乎精力已经支撑不住了。“她说了什么吗?她要是进来了,让我问她……”
“她说,要怪就怪你们进化者吧,她不能放着进化者不管。”林三酒一边说,一边将他扶了起来;中年女人已经快走到脏辫那一张椅子的位置了,随着脖子慢慢抬起,脑袋也升高到了林三酒视线的位置——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怪不得了,”八头德喘息着说,“他们肯定是觉得进化者要对他们赶尽杀绝了吧……我从几个星期以前就发现,繁甲城里最近出现的流言里,普通人都……让我跟她说说……”
“不要再说废话了。”司陆出声打断了他,说:“林三酒,你带着八头德站到这儿来。”
林三酒立刻问道:“你有办法?”
司陆此时正好站在城道中央,离那中年女人只剩几步远了;他的目光紧紧盯着脚尖前方石砖之间那一点蓝,低声说:“是啊,一个能摆脱变异人的办法。”
林三酒想了想,隐约明白了。当她扶着八头德,站在他示意的地方之后,他们双方就恰好一左一右将中年女人夹在了中央;从那一点蓝的位置来看,他们站的地方,应该是在次空间的边界上。
“时间上……来得及吗?”她低声问。
中年女人拖着身后两条长长的手臂,又往前慢慢走了两步。此时只要林三酒一伸手,就能摸到她的肩膀;像长蛇一样在空中上下盘旋的脑袋上,嘴巴又张开了,说了一句什么话,她这次却没看清唇形。
“盯紧我,”司陆头也不抬地说,声音都绷得紧紧的:“只要我一迈步,你必须同一时间离开这里。”
林三酒深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
正如他们预料的那样,失去猎物而有些不甘心的中年女人,又往前迈了一步——脚步落下的时候,她就会迈入次空间里。然而还没等她的脚步落地,司陆也在同一时间朝外头迈了一步;林三酒心中一紧,立刻将八头德推入前方城道,自己紧接着一猫腰,擦着中年女人的胳膊,从她身边走出了次空间。
当司陆在次空间外一露头的时候,他就立刻探下身、一把抓起了石缝间的空间物品;林三酒回头一看,发现中年女人的长长脖子蓦然往后一转,发出了一声“嗯?”,眼睛恰好与她对上了。
中年女人刚才肯定是从余光中察觉了从两边一闪而过的人影吧。
“跑!”司陆一声断喝,在林三酒扛着八头德迈步就跑的时候,他在奔跑中匆匆一回头,将那空间物品再次丢了出去——身后乍然向四面八方舒展开、正要朝他们追上来的中年女人肢体,登时仿佛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墙,紧接着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终于被次空间困住了。
第1748章
司陆的意义
“有时往深里仔细想想,我都觉得有点可怕……城下就是烟霾,城里就是普通人,这俩一接触,就是无穷无尽的堕落种啊。我的每一天,都是生活在无数潜在堕落种之中的啊。”
“……这是一个普通人,在没有地位、没有物品也没有进化能力的情况下,如何将他的雇主拉下马,使自己登上高位的成功故事……”
“你们听说了吗?这件事是真的吗?好像西区六十七道有普通人变堕落种了?”
“是真的。在三个星期之前,繁甲城西区有一批刚从山下抽上来的烟霾水,在还没净化之前,就被故意打翻了,甚至一部分还被直接饮用了,结果饮水的人当场就……那两个工作人员想进化很久了。他们大概以为进化者很好当吧,我们哪一个不是潜力、精神、武力、头脑各方面都超越他们的?根本不是一个种族了。以为吃点烟霾水,就可以跨越这种差距,太天真了。”
“国际象棋有人会下吗?我不小心被一个副本卷进去了,结果它挑的对手恰好是一个很会下国际象棋的普通人,平时就恨死进化者了,连道理都没法讲,谁能帮帮我,必有重酬……”
“希望每一个由进化者和普通人生下的混种孩子,都能认识到自己今日的地位和优势,究竟来自于父母哪一方。”
林三酒真没想到,都过去好几个星期了,八头德仍然能将这么多消息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更没想到,以八头德现在的伤势,他竟然还能把它们一一复述出来。
有闲聊的,也有讲故事的,还有林三酒也说不准是不是真的消息……只是在每一条消息之下,若是稍微品一品,都能品出不太对劲的意味。
哪怕是一句夸奖普通人吃苦耐劳的话,言外之音都让人隐隐有点不舒服:“……如果得罪了普通人,我们还怎么能奢望如今的生活继续下去呢?”
“你们明白了吗?”八头德伏在林三酒的后背上,气若游丝地说:“至少我当时不明白。自从我开始广播以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一条又一条,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全都来自无数的陌生人。大部分我都忍住了没碰,只截断了其中几条消息的流通。”
他原来还可以截断信息流通?
“你伤得重,最好别再说话了,”林三酒忍不住提醒了他一句。
也不知八头德听见了没有,因为他毫无反应。“这还只是我发现不对劲以后,开始留意,才收集到的。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还有多少类似的流言,故事,新闻,讨论串……”
是影子殿堂干的吧,林三酒心想,余光瞥了一下司陆。自从空间物品里困住了一个变异人之后,就暂时没法再动它了;看他的神色,似乎也不太在乎什么时候能拿回来。
影子殿堂为什么要传播这些流言?
可惜这是一个司陆本人也无法回答的问题。
“我和好几个变异的普通人都私下沟通过,我们早已商量好了该怎么办……他们都答应我,不到性命攸关的时候,不会轻易变异。”八头德咳了两声,说:“那个大姐忽然变异,说明城中出了变故……那个大胡子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你们听见什么声响了吗?”
林三酒已经听了好一会。
城道里大多都空了,有一些模模糊糊、说不上来是什么的声响,似乎是从城外山地上传来的。然而繁甲城构造特殊:层层叠叠的砖制城道布满了山坡,形成了一道道吸收阻隔声音的消音坝;城道幽长曲折、封闭交错,却又使传入城道内一点声音都能回荡出很远——在无数遥遥变形的声响里,很难判断城外山下发生了什么事。
“看来我必须得去拿另一个头了,”八头德说。
“另一个头?”
林三酒看见过他上一个头的惨状;原本光亮银白的圆球,如今被削得坑坑洼洼、只剩一半,没了用,只能像垃圾一样被丢在地上。她想到自己日记卡被毁时的感受,不由打了个战。
“我在繁甲城入口还有一个备用的头,”他喃喃地一边说,一边准备从林三酒背上爬下来,“我没有激活它,现在也叫不过来,只能去拿……它就在城外飞船停泊点……”
“那我们带你去,”司陆忽然插了一句话,“你的能力,意味着你不管在哪里都可以听见城中的讯息流吧?我们在入口处听消息正好,如果情况不对,还可以从那儿直接飞走——入口离停泊点很近,我有一艘飞行器停在那里。”他最后还对林三酒解释了一句。
“我也有一个,要走的话,贵和挡不住我们的。”林三酒点点头,将八头德重新扛好在肩膀上,向他问道:“你认识路吗?告诉我,哪个方向是停泊点?”
幸好他对繁甲城了如指掌,重伤之下也能判断出哪一个幽暗的城道是他们该走的方向。随着几人离繁甲城入口越来越近,外面的声响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了——似乎是引擎轰鸣的响声,夹杂着风吹麦浪般的“沙沙”声;人的呼喊声、说话声隐约夹杂在其中,却连一个字也听不清,感觉上好像的确出了事。
“难道贵和允许飞行器升空了?应该出的不是大事吧,”林三酒也不知道自己在安慰谁,说:“出大事的话,不会就这么一点模模糊糊的动静。”
八头德一向对城中讯息流清清楚楚,眼下情况似乎让他焦虑极了,除了沉重鼻息之外,一个字也没说。当他们在沉默中跑了一会儿之后,林三酒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扑棱棱”响声;她喊了一声“等等”,立刻停下了脚。
从前方曲折的幽暗之中,没一会儿就扑出来了一个上下翻飞的小小白影,很快就落在了林三酒空着的另一边肩膀上——正是一只传信纸鹤。
“林姐,司……司大哥,”脏辫从纸鹤中传出来的语气又急切,又有点不太肯定:“事情我处理好了,但是……有件事你们可能想知道。我现在在繁甲城停泊口这儿,所有的飞行器、飞船,现在全都在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好多急得都不等调度了,我看有几个飞行器差点在天空里撞上。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感觉好像全城人都聚集在这儿了——诶!小凡,小凡,你去哪里?”
听上去,好像是他的消息发到一半,就撞上了熟人。
那“小凡”的声音恰好处于纸鹤收音的边缘,模模糊糊地说:“是你啊,你怎么走?”
“我?我为什么要走?你去哪啊,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在抢着离开?”脏辫的声音就清楚多了。
“难道你不知道?”小凡反问了一句,似乎刚要解释,就不知被什么打断了,急匆匆地叫了一声:“那艘船可以上人——快,你跟我来,路上给你解释!”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脏辫已经随着他奔跑起来了,从风声、脚步声、以及越来越响的引擎声就能听出来,他似乎随着小凡跑入了一大片飞行器中。“我还要提醒城里的朋友一声……”
小凡遥遥地回答了几句,却听不清楚了。唯一清晰的,是脏辫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司陆身上有什么东西微微一震——林三酒朝他投过目光时,恰好看见他将手按在了一侧耳朵上;尽管没看到他的通讯设备,但他似乎也刚刚接收到了什么消息,正在凝神倾听。
对了,他刚才说过,当他来到繁甲城时,这儿有两个影子殿堂的成员早就开始活动了。络腮胡子死了,还有另外一个……这消息是第二个人发来的吗?
林三酒盯着他,没有发问;当司陆放下手,抬起头时,脏辫纸鹤中的最后一句话恰好也响了起来。
“是堕落种啊!”他叫道,“山下有一大批堕落种上来了,贵和刚刚下了警告,他们这次决定不作战了,其余进化者没有必要留下来硬扛,能撤离的全部都可以撤离,他们自己已经先一步走了!至于普通人——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等这一句话结束时,纸鹤就彻底恢复了沉默,被林三酒一把从肩上拿下来攥在手里——想回信说点什么,却知道脏辫恐怕已经上了船,纸鹤也赶不上了。
“堕落种?”八头德挣扎着抬起头,与其说是着急,不如说是迷茫。“什么堕落种,怎么会有堕落种……”
“繁甲城是从高山上又堆起的人工山,”司陆迎上了林三酒的目光,仍然保持着冷静,慢慢说道:“以前就常有堕落种从烟霾下方悄悄摸上来的事。”
“不会的,太巧了……还是一大批……”八头德似乎仍然不敢相信似的。
司陆看了看他,忽然抬起手,几乎是轻轻地在他后脑上一击——八头德立刻就重新软了下去,没了声息。
接下来的话,看来是不能让外人听见的。
“马上,”司陆看着林三酒,说:“就要有一批影子殿堂的行动干员到繁甲城了。”
“来干什么?”林三酒一怔,“他们怎么这么巧,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是你属下告诉你的?”
“不是他说的……或者应该说,他说的时候,不是为了向我报告进展,而是以为我早就知道行动干员要来了,无意间提及的。”司陆皱起眉毛,看着地面陷入了思绪里,说道:“这件事……可真是有意思了。在他开口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计划中还有堕落种,以及增援这两个环节。”
“连堕落种也……?”
“当然。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都赶在一起发生了?这个手笔,一看就知道是我们组织的风格。影子殿堂非常擅长用各种看起来毫不相关的危机,将目标包围起来,逼入绝境。”
司陆沉思着说:“计划目的是什么,内容具体是什么,增援干员来干什么……这些问题,不仅我全然不知,而且如今看起来,一个基层做事的人,似乎都比我知道得多。这就不得不让人生疑了。”
“你的意思是?”林三酒问话时,自己都不由轻轻打了个抖。
“影子殿堂的主要目标是繁甲城,这一点毋庸置疑了。但我是来干什么的呢?”司陆说到这儿,微微一笑,道:“如果你换个角度想,我不是来这儿监督计划实行的,我是来这儿送死的,就像刺图一样,在任务时出了意外,就此永远也没回去……对占有了影子殿堂的人来说,是不是就安全方便多了?”
番外
乔元寺在按响门铃之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1.想想她都二十一岁的人了,研究生都快毕业了,一时想买什么东西缺钱,也不好意思管家里开口要了;幸好同学介绍了一份家教的兼职工作给她,薪水出乎意料地丰厚——一小时就有一千五,一个周末就能把她想要的那套古董书价钱给挣出来了。
2.唯一一个可疑的地方,就是为什么同学本人没有接下这份工作。
“我这不是没时间吗,”同学孟福晋叹息着说,“那家女主人人特别好,又大方又亲切,很好说话……不信你问兔长安,她和我出门时,碰见过那位女主人一次。”
一向特别好糊弄、连好评真假都分辨不出来的兔长安,虽然点了很多下头保证此话不假,也不能叫乔元寺完全消去疑惑——不过,一千五就能了。
3.“女主人”这个称呼,在乔元寺心里留下的印象是一个满头短卷、身材富态的中年阿姨;所以当她第一眼看见开门人的时候,她看了看对方,只能茫然而有礼貌地问:“请问林女士在吗?我是今天约好的家教。”
林女士家里原来还有人当模特啊?
眼前近一米八的年轻女人——她看起来绝不会超过三十岁,浑身线条都凝炼流畅得令人嫉妒——低眼看了看乔元寺,微笑着说:“我就是,请进。”
……孟福晋也没说家教课是给幼儿园孩子上的啊。
4.“请问,您小孩多大了?”乔元寺问道,“需要辅导的课是……”
林女士挠了挠脸。
“其实吧,”她似乎有点窘迫地说,“不是我亲生的……”
懂了,怪不得这么年轻,原来是第二任太太,不会当后妈——乔元寺心里闪过去好几个电视剧情节的时候,只听林女士又说道:“人数有点多,不知道你能应付过来吗?”
5.第一任太太很能生吗?
6.当林女士推开“育儿室”门的时候,乔元寺都不由惊住了。足有五六十平米的宽敞大厅,挑高近十米的天花板,光洁明亮的法式窗……相当漂亮的一个房间,但这还不是让她吃惊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孩子也太多了吧。
7.“有、有多少个孩子啊?”乔元寺看着满坑满谷的小孩,结结巴巴地问道。看起来他们年纪从五六岁到十几岁不等,都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或地板上,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乍一看简直令人有点头皮发麻。
林女士也很头疼的样子。“不不,不是你看见的每一个都是孩子……诶呀,真是的,我明明都嘱咐他了……”
什么意思?
林女士四下看了看,忽然抬起头——乔元寺这才发现,原来半空中拉着一张吊床——她冲吊床喊道:“人偶师!家教老师来了,你先把……你先把玩具收一收。”
这孩子名字叫啥?她说得太快了,乔元寺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
8.从吊床边缘慢慢探出了一张神色阴沉沉的脸。那小脸顶多只有乔元寺巴掌那么大,看着不超过十岁——哥特风妆容倒不是他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他这一伸头,乔元寺就下意识地想要捂住自己脖子上的大动脉。
“……你是活着不过瘾,拿嘴玩一把极限运动?”那孩子盯着人时,感觉苦胆都应他目光而破了。他轻柔阴鸷地问道,“你以为你吩咐谁呢?”
9.不得了,看来是豪门恩怨,长子与新太太不合什么的,想不到艺术果然来自于生活。
10.可能是看在家教老师的面子上,那个叫人偶师的孩子收起了满坑满谷的“玩具”。
乔元寺一点也不想问那些活灵活现、惟妙惟肖的人类为什么是玩具,又是怎么收起来的。
她现在从脚底都凉上脑门了,仔细一想其实古董书好像也不是非要不可的东西……
11.“诶呀,他今天心情不错啊,也许是因为快过年了,态度这么好。”
林女士真可怜,好像没见过什么叫好态度。
12.在“玩具”都被收起来之后,就像退潮后露出了礁石一样,剩下的就都是乔元寺这次上课的对象了。
“我来给你介绍一下,”林女士带着她,活像参观景点一样,指着第一个满头黑发、表情凶狠的小孩说:“这是小忌。”
出乎意料,表情这么凶、一看就是未来不良少年的小孩,听了只是点点头,意思好像是说“确实是我”。
“这个是波比。”
一个蜜糖金卷发、漂亮得仿佛精心画出来的小姑娘,冲林女士连珠炮似的说:“你给你娘名字介绍全了,我们是中了副本的招没办法,你是怎么回事,你在这儿又小忌又波比的你以为你可爱上头了你?”
“这个是波西米亚,”林女士从善如流地又说了一遍。她脾气确实好。
下一个孩子差点叫乔元寺的心跳止住,连“副本”二字都抛到了脑后——她一向觉得自己受的教育不错,没想到有一天会想不出来合适的词形容一个小孩的美貌。幼、幼年太阳神?
“他是斯巴安,”林女士眼观鼻鼻观心地说。“不是必要的时候尽量少看他比较好。”
斯巴安温柔地朝乔元寺一笑,碧绿眼睛弯起来,漾出了湖光。
乔元寺恍惚了一下,半分钟就过去了。
她被林女士拉开时,才终于回过了神;她看了看模样迥异的几个孩子,一句话滑了出来:“您丈夫这个……基因挺丰富的啊。”
13.林先生基因池真的非常丰富,因为下一个孩子是个机器人。
“它叫J7,”林女士把那个乔元寺还以为是玩具的小金属机器抱进怀里,说:“是我家最好的一个孩子了,善解人意,通情达理。”
……总觉得这话是说给另外几个小孩听的。
就连J7看起来都仿佛有点迷惑,一副想不通桂冠是怎么从天而落自己订书机上的样子——虽然乔元寺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好像有哪里不对吧?
不过就像有人天生皮肤白,有人天生卷头发,若有人天生一身金属,不是也很正常吗?
乔元寺想了一会儿想不出哪里不对,就算了。
14.下一个孩子,是个猫。
15.乔元寺觉得自己多年教育中,好像有哪里跟眼前对不上,但林女士十分坚定地保证说,手心里这只眼睛还罩着蓝膜、毛都竖立着的幼猫,也是一定、必须得上课的——“只有不断接受教育,才能让他们恢复原……尽快成长。”林女士再三强调。
16.机器人都可以接受了,猫当然更加没问题。
17.猫都没问题了,幼兔当然也很合理。它肚子还没自己小拇指长……但被它踹一脚的时候,还是略微有点儿疼的。
18.兔子都合理了,这个……这个……蚕一样的幼虫,乔元寺也一样能教。据林女士说,针对幼虫辅导时,重点要放在两方面,一是历史上各个女王的历史、政策和风范,二是人命的珍贵之处。
“希望能给它扳过来一点,”林女士叹息着说。
19.幼虫都能教了,一个……一个方方正正、裹着礼物纸,还打着蝴蝶结的礼包,不是也、也很正常嘛。
“我也没想到,”林女士又挠了挠脸,仿佛也知道自己的话不像话了:“幼年化放在他身上,居然真退回成了一个礼包的最初形态……”
一边说,她一边安慰似的,拍了拍礼包上的蝴蝶结。
20.非生命体的孩子都有一个礼包了,再来一只鬼有什么不对?
“你要小心点,”林女士以一种端餐盘的方式,双手抬起元向西,解释道:“因为他是一个幼年鬼,原本重量就几乎没有,现在更轻了,一定要避开他打喷嚏。上次波西米亚瞎吃辣椒,结果一个喷嚏给他打进天花板角落的蜘蛛网里去了……”
21.第一任太太真是太能生了。
22.当林女士“咚”的一声关上门时,乔元寺隐隐约约好像还听见她自言自语了一句,“这个【自我解释】还真好用啊……”
23.乔元寺一回头,满屋大大小小亮晶晶的眼睛都一齐迎上了她。
第1749章
穿越时光的八头德
……仿佛是一个电影里,又加进了另一个电影的台词和音乐,在叶德的意识中,世界逐渐变得声画不匹配了。
在叶德耳朵里,他听见的是林三酒急迫、加快的话音,尽管模模糊糊、断断续续,他依旧听清了——“我们必须兵分三路,”林三酒匆匆说道,“我去搜索堕落种,找到一个就杀掉一个,有我在,我不会让繁甲城被它们吞没。”
叶德隐约记得现在好像是晚上。
但此刻,阳光分明正暖熙温热地打在身上,让他的血流都洋洋地欢畅起来。
在他的视野里,他又一次看见了,他四岁那一年被领进繁甲城九十七道的育儿院时,第一眼看见的景象。
那时他还不叫叶德,他只是被人叫“阿德”,没有姓,因为谁也不知道他的父母是什么人。
占据了九十七道二三十米长的育儿院,入口正好处在一大块天花板断口下方。
阳光慷慨地洒进城道里,空气中的明亮灰尘悠悠转转;育儿院的外墙被人当作黑板,布满了歪七扭八的粉笔画、文字和数字。两条长腿伸进金亮暖热的阳光下,破旧肮脏的裤子被照得纤毫毕现,长腿的主人上半身却坐在阴影里,懒洋洋地倚在一把破椅子上。
阿德的后背上有一只手,很不耐烦地将他往前一推;他再次感到自己四岁的短小双腿往前踉跄了几步,在破椅子前停了下来。
耳边,那个名叫司陆的青年,此时正说道:“你一个人去,恐怕风险太大了。堕落种一定是他们弄出来的,只要你出手抵挡堕落种,行动干员们也会对你动手……”
“我知道,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了。”林三酒低声说,“我对自己身手有信心,但我毕竟要同时面对堕落种,和身手不错的一群进化者……所以,你绝不能和我一起去。我不敢保证我肯定能保护好你的后背……毕竟你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在昏昏沉沉之中,四岁的阿德抬起头。眼前破椅子上,倚坐着一个满头黑短发的女人。
她的五官其实不算漂亮,只是乌眼睛里有一种极强烈、近乎燃烧一般的勃勃之力,叫人看一眼,就会忘了她的长相。
明明不是进化者,但她眼中鲜明充沛的光亮,连四岁的阿德看了都怔住了——她的眼睛可真有力,看他一眼,就好像打了他一巴掌。
她很显然不太高兴。“又来一个?”
他太小,不怎么能判断对方的岁数,于是小心地叫了一声“阿姨好”。
不搭配的画外音又响起来了。“……你的意思是,你要我一个人先躲起来?”司陆仍然很冷静地问道。
“你不是意气用事的人,”林三酒解释道,“你应该知道这是最明智的办法。他们连目标都找不到,如何还能实行计划?”
对于叶德来说,他们二人的声音都隔了很远很远,嗡嗡地,好像阳光下绕着花枝转的蜜蜂,不仅与他没关系,也叫他听不懂。
他使劲睁大了眼,希望能再把三十年前拉近一点。
“别叫我阿姨,”黑短发的女人立刻凶了他一句,“叫我大姐姐。”
阿德有点害怕了。他虽然年纪小,却很清楚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位置:他没有位置。
假如城道里的大婶某天心情不好,少给了他一口饭;假如他因为饥饿趴在路边时,没有来得及给来往行人让道,挨了一脚;假如入冬的时候没有捡到足够的破布料……他很可能就会简简单单地不见,就像城里其他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一样,因为世界上本来就没有能装下他的位置,所以消失也特别轻易。
阿德小声地叫了一句“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