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一个小孩子尖声笑着从远处走道上跑了过去。天窗中有人探头下来,喊了一句不知道是哪里的语言,顿时有只手举起了一只包裹,那包裹像在浪头上起伏似的,从普通人和进化者手中一个传一个,传进那人手里,他喊了声“谢啦”,就从天窗中消失了。一张铺在墙角的毛毯上,坐着一个年轻妈妈,从毛毯周围的器具物件来看,果然路边角落就是她的家了。她是普通人,抱在怀里的孩子却像是有进化能力的——林三酒偷偷瞥了她好几眼,不知道这要怎么办才好,也不知道母子二人还剩多少相聚的时间。
她与一个推着手推车的普通女人擦身而过时,发现手推车里装满了土,种着各式各样的不知名绿苗;那女人走到天窗下的阳光里,就站着不动了,双手叉着腰,一副母熊守护小熊的样子。
“她是种菜的,”鸹明走过去后解释了一句,“不能种在外面空地上,太远不说,一眼没看见就可能会被偷光。一般人种菜都随身携带。”
“一手推车就够吗?”林三酒很怀疑,“吃不了几天吧?”
“都是进化者给他们开发的高产菜苗,”鸹明显然也不懂怎么“开发”,干脆信口胡诌:“他们一发功,菜苗就吱吱猛长。”
一时浮起的话太多了,林三酒反而哑巴了,等于默认了“发功种菜”。
一百四十三墙就跟听上去一样路途漫长。
林三酒尽管心急,想早点发出信息;可惜鸹明脚力赶不上进化者,也只能耐着性子跟在他身后。这一路上,她倒是将繁甲城给参观了个七七八八:她以为蜂针的居住环境就够一般了,想不到繁甲城人却住在马路两边。有人拉起帐子,有人竖起竹墙,还有人用泥石沙砖给自己砌出了一个小“房间”——如果鼠笼子也算是房间的话。
小商贩、手工者和其他五花八门叫不上名字的职业人,不管是普通人还是进化者,都同样夹杂在一个个“住家”之间;中央的走道,时不时就会被两侧热闹拥挤的人群、悄悄往外扩张的住家给消融掉。它带着二人不甚坚定地穿行在高墙之间,有时撞上死路,二人还得从头上开的墙洞走。
林三酒觉得自己的三个雾球花得太值了。
在眼花缭乱、无穷无尽的转弯,岔路和跳墙之后,她眼前乍然开阔起来:在一片从旧城墙身上伸出去的“方盒子”上,她终于看见了“烽火狼烟”四个大字。
……以及站在门口,戴着墨镜,探头探脑,看着鬼鬼祟祟的八头德。
第1729章
一个爱情故事
注册“烽火狼烟”的程序出乎意料地简单:回答几个问题,在“进化者”和“普通人”二者间选好类别之后,林三酒交了钱,甚至连她究竟是不是进化者的验证程序也没有,她就成功在“烽火狼烟”上线了——还获得了一只白色的小圆盒子,是系统收发信息的终端。
她将自己的寻人广播设定成每一小时重复两次、连续三天的最高频率,就惴惴地从那一台看起来很像游戏街机的大型通讯终端上退下来了。
整个屋子也像是打电动的游戏场;房间没有窗户,在昏暗的灯光中,人人头上都戴着一副耳机,一张张面孔被屏幕染亮成一片片淡蓝。没人多朝她看一眼,她转身一走,机器就被后一个排队的人占上了。
……谁知道礼包和余渊会不会恰好听见她的广播?
毕竟“烽火狼烟”是个新兴系统,覆盖的人群相对还是小;哪怕它的主要用户都是进化者,也不能保证余渊他们就肯定会用它。万一他们根本不知道“烽火狼烟”的存在呢?
万一即使是数据体也逃不过她命运中的剧本,就像玛瑟、猫医生、清久留和大巫女一样,每一次分别都变成没有结束时限的刑期呢?礼包会变成怎么样?
林三酒将一只手按在墙上,弯下腰微微喘了两口气,等她把这一阵尖锐的惶恐压下去的时候,手心都泛湿了。
说来真讽刺,一个曾经不喜欢下班,因为不愿意回家面对空荡荡屋子的人,如今却生存在一个没有任何办法将人留住的世界里。她留不住别人,也留不住自己,被波浪打到哪里,就在哪里掉下一些碎块——伙伴们带着她的碎片,可能一去再也不会相见。
现在连传送规律都被大洪水冲击得摇摇欲坠了;如果连一个确定的、可以见面的途径都难以保证,那她在末日里独自沉沉浮浮,挣扎求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她那一阵惶恐仍在颤动着神经,或许是因为她有十足合理的理由,当她再次经过八头德的身边时,林三酒忽然没忍住,向整个屋子里唯一一张还算熟悉的脸开口了。
“……你愿意帮我个忙吗?”
墨镜后的八头德惊了一跳。
林三酒刚才进屋时就看出来了,他似乎不愿意吸引别人注意力,还假装没有认出她;她也很配合地对他视而不见,直接走过去了——或许八头德也没想到,几天前匆匆一面,林三酒就把他给记住了。
“啊,啊,是你啊,幸会幸会,”八头德不尴不尬地抹了一把额头,说:“诶呀,镜片太黑了,我都看不清人……”
哪怕是如此蹩脚的借口,用他那一腔中正清润的嗓音说出来,听起来居然也有点像那么回事。
“你在这儿干什么?”林三酒问道。他似乎一直在打量进进出出的人,却不太像是要隐瞒身份找人的样子,不然一副墨镜顶什么用呢?
“我就看看,这不是新来的系统嘛!”八头德明显不愿意说实话,转开话题问道:“你要我帮什么忙?”
“你是广播员,平时接触的人应该很多。”林三酒知道和他打交道得掏钱,取出几个刚换的雾球,说:“我想托你传两个消息,一个是我要雇解物工匠,另一个是悬赏找人。我希望这两个消息都能绕过几大通讯系统平台,通过你的七个头私下发出去。”
“我的七个……你知道我的另外七个头?”八头德的墨镜微微往下低了一点,目光盯在雾球上了。
说起来,还是鸹明告诉她的。
当二人遥遥看见门口的八头德时,那少年就生出了骄傲,活像是介绍著名景点似的,对林三酒说道:“你运气不错啊!你看见那个身材壮实的男人了吗?他叫八头德,我们繁甲城最出名的广播员,听众至少有好几万,在漫步云端都算得上是前五的。谁都喜欢他的节目,为人又亲切,还经常用他的七个头帮助大家传递消息……”
这和八头德留给她的印象可一点都不像——八头德为了赚点钱,还愿意报假广播让飞船滞留半空呢。
“什么七个头?”林三酒隐隐想起了八头德这个名字的由来,问道:“他真的有八个头?”
“脖子上一个,”鸹明弯下一根手指,说:“另外七个是他的能力产物,不是真正的人头啦。它们就像是……唔,他打过一个比方,就像是地面站?反正通过七个头,可以互相收发讯号什么的。”
莫非当时在飞船上时,他就是用这种手段让驾驶员听见了假广播?看来八头德在繁甲城是真的出名,连普通人都知道他的个人能力讯息。
林三酒谢过鸹明,额外又给了他几个红晶作小费,发现他没有上去和八头德打招呼的意思——和末日前遇见明星时不一样,鸹明尽管不知道八头德鬼鬼祟祟地在干什么,却充满敬意地不愿意去打扰他的鬼鬼祟祟,向她告别后就走了。
……如此受人尊敬的八头德,现在好不容易才把眼睛从她的钱上挪开。
“没问题啊,没问题,”他连连点头,说:“我们都合作过一次了,你知道我的,没别的,就是靠得住。你要找什么人?”
解物工匠很好找,八头德拍胸口保证说当天就能给她找到——“繁甲城的地头,我熟得很!”——至于礼包和余渊,则需要碰运气了,靠口口相传的消息,到底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碰上他们,谁也说不好。
只是作为数据体,他们吸收讯息的能力与途径,应该远超一般人才对吧?
“我先给你一部分定金,”林三酒一边说,一边将钱递过去,“你看这个合适吗?”
出乎意料,八头德却没有接过去。
他稍稍将镜片压低,露出了一双双眼皮大眼睛;他上上下下看了林三酒一会儿,不知考虑到了什么,摆摆手示意她将钱收回去。
“你的战力很高,是不是?”
“这……”林三酒想了想,答道:“我也不好意思自己夸自己啊。”
八头德眨了眨眼睛,显然对于这种坦诚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回应。“我要是没看走眼,你的水平在漫步云端应该都是一流的……哪怕在繁甲城的管理组织‘贵和’里,我也没看见过你这种战力的进化者。”
大概是想起了推回去的酬金,他有点惋惜地补充了一句:“还那么有钱。”
“所以?”林三酒提示他往下说。
“说实话,我最近一直在找钱,也是为了雇人而已,但以我一个人,再怎么找钱,也雇不起你这样的战力。”八头德试探地问道:“你之所以要躲开大系统平台,是要避人眼目吧?具体什么原因我不问,只要你答应我的请求,我可以在各大系统内用我的名义代你找人,不让你暴露。”
“没问题,”林三酒一口就答应了下来,“我需要干什么?代你打架么?这个我拿手啊。你什么时候能开始发消息?”
“比那还安全!来,我们边走边说。”八头德见她答应了,眼睛都亮了起来,示意她跟上自己,转身就往外走:“我在繁甲城有一处住所,实不相瞒,七个头之一就放在那儿了。到时你看着我发消息,更放心一点。”
就这样,林三酒又在洪流中抓住了一叶小舟。
她被小舟带着,漂进了繁甲城错综繁杂的河道里,穿过流淌不息的人川,被一波波笑声、滑轮擦地的响声、叫卖声的浪头推着,很快就分不清楚方向了。八头德好像确实很受欢迎,不管是进化者还是普通人,一路上总有人笑着和他打招呼,给他塞东西;受了他的光,连带着林三酒也得了不少笑脸——八头德一回手,还给了她一块刚拿的口香糖。
“不贵的小玩意,”他嘴里含含糊糊地嚼着一块,“别客气。”
林三酒接过口香糖,没往嘴里送,问道:“他们怎么都这么喜欢你?”
“我是名人,”八头德对自己的定位很高,叹息着说:“名气带来的负担也不小啊。”
别看繁甲城是一座建在人工高地上的城,城内却有不少桥——不是为了跨河,是因为建造时随心所欲、混乱无章,导致很多城墙之间必须得靠桥来连接。桥下方,往往就见缝插针地生出了一片片野草似的居住区;在和其他几十人一起等待吊桥放下来的时候,林三酒听见路旁一个老头在给小孩子讲故事。
她扫了一眼,发现那群小孩里有进化了的,也有普通人,一起坐在脏兮兮的路边上听一个爱情故事。
……似乎是爱情故事吧。
“……那位心生误会的进化者少女听见消息,立即报名加入了抗击堕落种的阵线,即是出于英勇之心,也是因为不愿意和少年再见面了……”在一群小孩发出的吸气声里,老头继续说道:“结果却不幸死在了堕落种手下,整个脑袋都被一下子揪掉了。”
给小孩讲的故事,还挺惨烈的。
“然后呢?”一个看着七八岁大的女童问道。她也有一双十分灵动的眼睛;不知道波西米亚小时候,是否也曾这样坐在路边听过进化者的故事。
“普通人少年悲伤欲绝,后悔不迭,在堕落种袭击结束后,独自坐在山崖上,怀念少女和他们一起度过的时光。”
前方吊桥吱吱呀呀地慢慢划下半空,朝这一头的路上压来。八头德扫了一眼那老头的方向,欲言又止。
“然后呢?”小女童很着急,还不忘发表自己的意见:“其实主要怪那男的,一开始不该乱动那只海章鱼……”
林三酒还以为是三角恋的戏码,看来不是。
“少年悲伤之下,脚下不小心一滑,跌到山崖底下去了。等下一次堕落种从下方爬上来袭击我们繁甲城的时候,有人发现,那少年就变成了少女曾经抵抗过的堕落种之一,走在它们中间……”
面对悲剧,小孩子们发出了一阵阵尖叫声和笑声。
“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没事不要去山崖边坐着。”老头以这一句话收了尾,正好吊桥也放直了,林三酒怀着满心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诧异,有点愣愣地跟上了八头德。
“这算什么故事啊,”她小声问道,“是真事吗?”
八头德回头看了一眼,林三酒忽然止住了下一句话。半滑下鼻梁的墨镜,也遮不住他脸上像浸透了水一样的沉肃表情。
“这个故事,”他低声说,“我是在四个星期之前第一次听到的。繁甲城在过去六个星期内,多了三十七个流传的故事、新闻和近百条小道消息,全是我此前闻所未闻的。我……不喜欢。”
林三酒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生出了一个此前从未想起的问题。
八头德具有什么样的能力,才会被鹏平列为记忆副本的攻击对象?
第1730章
你身后的城在做梦
“这个,是我的能力产物。”
一只银白色、人头大的圆球,溜溜在八头德的手指上转了一圈,就像是末日前打篮球的人炫技一样;只是他的手指与银白色圆球之间,还隔了一线细细的空气。
“我不怕实话和你说,它们是只属于我的讯息收发站。我战力不高,也就这个能力特殊点;我目前一共能产出七个,等我能产出第八个的时候,到时就该改名叫九头德了。”
八头德手指一抬,圆球就悠悠上浮,凭空停在了二人头上。隔着身边细密的竹帘,繁甲城居民的人影和腿脚匆匆来去,将对面一窗阳光打得摇晃散碎,荡得一室内竹色生波。
尽管他是一个名人,他的住处也同样只占据了道路旁的一方地,两侧以墙与邻居们隔开了,面朝道路的那一侧垂下两大块竹帘作门。这住所实在简陋;但是它坐在川流的人群旁,在波浪似的天光下,却别样合适地温暖安宁。
林三酒盘腿坐在薄地毯上,粗陋的小石桌上放着一杯茶——这种吃喝完了之后还能重新满上的特殊物品,在十二界里倒不算稀有;他坐下说了几句话的工夫,已经有两个口渴的小孩子举着杯子来要过茶喝了。
“我成为主播,是兴趣使然,也是天生就该干这一行。”八头德解释道,“从我的七个头中流传出去的讯息,可以搭上任何通过信号传输讯息的系统,从该系统里再传出来。所以,哪怕我并没有在任何一个通讯系统里成为注册主播,你还是可以在,比方说黄耳系统上,听见我的节目。”
任何通讯系统?
林三酒刚生出一个念头,八头德就早有预料了,看来被问过不少次:“是,哪怕恰好经过的飞船内部通讯系统,也会传出我的节目。你们末日前社会,是一种叫手机的东西吧?如果我愿意,又够得着信号,那么从每个人的手机里也会传出我的声音。”
林三酒意识到,八头德对她寻人一事能带来的帮助,远远超乎她的预料。只要余渊身边有任何信号传输,都等于与她只有一臂之遥了——她后来才意识到,这句从她心头划过的话里,主语是余渊,而不是季山青。
“为什么不直接在通讯系统里成为注册广播呢?”
八头德摆了摆手。“太麻烦。一般用户就罢了,主播要播出什么还得先要系统检查批准,内容不合他们意思,我还得再改,直到他们同意为止。我就搭便车了,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现在也默认我的存在了。
“这些头本身也可以直接作为广播器用,还是功能非常高级的广播器,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定点传播。”八头德忽然笑了一声,圈起拳头,冲虎口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在至少五六间沿街屋子之外,顿时遥遥响起了八头德隐约的声音:“老丁,晚上的任务多了一个人,你做好准备。”
若是闭上眼睛,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八头德本人站在几十米远的地方说话似的。
“晚上的任务?”林三酒倾过身子,问道。
这应该就是八头德雇她的目的了——听起来好像从打架变成了打群架。
八头德的笑容慢慢落下去,一抬手,那只银白圆球就不动了,颜色也黯淡下来,似乎是被“关”上了。
“我希望你能留下几天,参加我们的巡逻队。今晚十二点钟,你、我,以及另外三十个我们组织起来的进化者,会分区域在繁甲城守夜。”他不知从什么容纳道具里掏出一张笔画的简略地图,铺在石桌上。那地图开开合合的折痕很深了,林三酒显然不是第一个看见它的人。
繁甲城被简化成了一块不规则的形状,被分为十一个区块,八头德点了点第五区,示意这是林三酒将会巡逻的区域。纸上还另外写着两个名字,他本人也在内,都是第五区的巡逻队成员。
“为了防什么人?”老实说,只要能让八头德帮她找礼包,防核弹她都可以。
八头德的回答却是她没料到的。
“……我不知道。”这个宽宽壮壮的男人,低声回答道。顿了一会儿,他说:“我猜是堕落种吧。”
“你猜?”
八头德往竹帘外扫了一眼,周围的影子仍旧流淌如常。“最近这个月,繁甲城有不少人都失踪了。他们往往前一天还在,和邻居商量要做运菜的买卖,和恋人吵架,报名要加入贵和……第二天就不见了。”
林三酒皱起了眉头。
“对于突然消失的进化者,这很好解释,不是传送就是大洪水,我们对后者也都快习惯了。”八头德不愧是主播,消息很灵通,“但是突然消失的普通人怎么解释呢?”
他吐了口气。“漫步云端里,会对普通人下手的,想来想去也就是堕落种了吧?我们这块高地是从烟霾层下山顶堆起来的,如果偶尔有几个堕落种偷偷爬上来狩猎,也很正常。”
“这样的话,”林三酒立刻意识到了说不通之处,“以前也该出过类似的事件才对。”
八头德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在布满胡茬的下巴上,沙沙响地挠了几下,也很苦恼:“或许是堕落种学聪明了?以前它们不分目标,四处攻击,第一时间就会引发警报,被进化者干掉。现在它们可能学会了趁夜偷偷溜上来,抓走一个是一个。”
“有人听过示警,或者求救的叫声么?”林三酒扬起一边眉毛问道。“有挣扎痕迹,和堕落种身上的遗留物吗?”
“……都没有。”
林三酒看了他一眼,他就泄了气:“所以……巡逻的目标之一,也是要确认到底怎么回事。”
只要八头德能帮她找礼包,她无所谓目标到底是什么——她如今做的每一件事,都只是为了找到回礼包身边的路而已;至于这个陌生城区中陌生人身上发生的事,遗憾或许是有的,倒还谈不上有多忧虑关切。
和她抱着同样态度的,还有不少被八头德雇来、给钱办事的进化者——比如和她同队的进化者种青,一个瘦瘦的、及肩发随意扎在脑后的年轻男人。
深夜的繁甲城,随着那些支撑它白日运转的人们一起闭上了眼睛,就像是熟睡时软软沉入床单的肌体,在昏暗中微微一起一伏。
林三酒走在回荡着平稳呼吸声的窄道间,为八头德和种青殿后。
从不知哪里的城墙后,传来了旖旎摇摆的音乐声;窗间一阵阵暧昧变换的光色里,敲击着不知是谁的舞步;偶尔从头上开阔的一片夜空里,少年少女压低了笑声,踩着滑板一跃而过——就像是繁甲城恍惚做的梦。
天窗落下的夜色浅淡,好像也被人身上的热气给捂软乎了;在这么安静平和的夜里,很难想象会有任何危险。
他们从一处窗户旁往外看了几眼,外头不知多少层黑漆漆的城墙,沿山坡漫延铺展出去,一时甚至看不出来繁甲城边缘在哪。
繁甲城人每夜都可以睡在这么多同伴之间,一定很安心吧?即使有人失踪了,也感觉不到气氛收紧。
巡逻了快两个小时,不管是林三酒的直觉还是意识力,都没有捕捉到任何异样。走的时间长了,连八头德都渐渐放松了警惕——确实什么事也没有,有时还能遇见深夜不睡的人,轻声和他们打招呼。
“还在巡逻吗?”
一个女人倚在窗口抽着烟,烟雾吞吐中,让林三酒一时看不清她到底是个进化者还是普通人。“你比贵和可操心多了,贵和除了收税,都不管事。”
八头德客气了两句。
“我不知道你想要证明什么。”她碾掉了烟头,丢向了窗外。是个进化者。“我们天天住在这里的人,不也什么都没发现吗?要我看,大概那个流言是真的。你花钱雇人、夜夜巡逻,是因为不愿意承认么?”
八头德不想多说的样子,僵着一张脸走了过去;等种青走到她身前时,却停脚问道:“什么流言?”
那女人轻轻一笑,余烟和浅纹从眼角一起散开了。她看了种青几眼,显然不愿意多说,只低声对他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种类型的,瘦瘦矮矮的年轻男孩。你别死了啊,不然多遗憾。”
种青摇了摇头。前方八头德也停下脚、转过身,似乎要催促他们两个继续往前走的样子;种青回头看了一眼林三酒,问道:“你也察觉不对了吧?”
林三酒没说话。
她要找到礼包和余渊,所以为此冒任何险都是值得的。
“你怀疑的目标,果然根本不是堕落种,”种青对着八头德,低声说道:“如果你担心的是堕落种,那我们在繁甲城深处巡逻有什么用呢,与它们能爬上来的外沿也离得太远了。我在繁甲城住了几天,确实听过一些流言……”
八头德的面色忽然沉了下来,窗边的女人慢慢地直起了腰;谁都能感觉到,他们因为警惕而绷紧了身体——在那一刻,“陷阱”二字蓦然从林三酒脑海中划了过去。
她是在一个瞬间之后意识到的:他们二人此时的目光,正紧紧地盯在自己与种青身后的什么东西上。
第1731章
月光下的夏威夷吊床
林三酒急急一回头,昏暗幽长的城道扑进了视野里:路边高高低低的架子床,几只柜子的沉重黑影,格间里熟睡的人伸出来的一只胳膊,锅盆交错、杯碗层叠的露天灶台……在昏暗的夜色下,一切都和她刚才来时没有差别。
是陷阱,他们故意将自己的注意力引开——
念头一起,当她转过头的同一时间,她身上已经微微亮过了【防护力场】的淡光,浑身肌肉都绷紧了战斗的信号,可是再一瞧,林三酒又怔住了。
八头德和那个倚窗吸烟的女人,一点也没有趁他们二人转头动手的意思,仍旧紧盯着她身后,但刚才那股戒备却明显松了下去;就好像他们经历了一场虚惊似的,八头德微微吐了口气。
“你看见什么了?”种青的反应和林三酒几乎一模一样,此时又转头看了几次身后,咬紧了薄薄的嘴唇,神色止不住的迷惑。“还是说,你以为你看见什么了?”
“是我眼花了,”八头德挠了挠下巴,劝解似的说道:“我还以为有人暗袭呢,没事,没事。我们走吧?”
这就不可信了。一个人眼花情有可原,还能两个人一起眼花吗?
他们二人一定是看见了城道中的什么东西,又都以为它是另外一个东西,一个不该存在、具有危险的东西,才会同时警惕戒备起来。
如果说那东西是堕落种的话,林三酒却看不出城道里有什么东西可能让人误以为是堕落种。
她的战力、敏锐度比八头德强多了,刚才没有捕捉到奇怪声响——如今她对繁甲城的气息和响动都很熟悉了,尤其是夜间,更容易察觉不该存在的异样。
“你跟他们解释吧,我就不掺和了。”那倚窗吸烟的女人不愿意搅进他们的事里,转身走了,经过种青身边时,还冲他留了一个笑。“下次来找姐姐玩啊,我带你去繁甲城的酒家。”
种青沉着一张脸,没出声。
八头德不尴不尬地说:“是这样的,我们巡逻的地区确实与城外沿很远,不是堕落种第一时间会爬进来的地方。但之所以在这儿巡逻,是因为有四个人从附近悄无声息地失踪了,我希望能在巡逻中发现原因……繁甲城的流言很多,但你不能听了就信,很多都是完全没有事实根据的鬼话。我反复跟他们讲不要传这些事,却起不了多大作用,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相信传播那些流言。”
他说到最后还动了气。
这番解释确实合情合理;种青皱眉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刚才以为你看见什么了?我们两个都发现了,你有一瞬间都戒备起来了。”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八头德叹了口气说:“如果我知道我在提防什么,或许我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神经过敏。”
“但你总有猜测——”
“没把握的事,我不愿意乱说。”八头德拦住了种青的话头,说:“干我这一行,如果没有约束自身的准则,你知道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么?”
“我们继续走吧,”林三酒觉得自己应该给他解个围——她不像种青大不了可以不要薪资,八头德是她找到礼包和余渊的最大希望。“不管使人失踪的原因是什么,我都有把握能拦得住。”
种青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三人继续上路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和之前一样无风无浪,随着时间越来越晚,连夜里营业的行当也都纷纷拉起了木板、打了烊。城道领着三人弯曲前行,仿佛逐渐陷入了昏暗肃静的大地深处,只有林三酒偶尔一抬头,看见天花板断口中露出的夜空,才意识到自己在高山上。
道路两侧以各式各样材料搭成的小房间、帐篷、架子床和布毯上,都有人正在睡觉;进化者习惯了巡逻队,普通人察觉不到他们,所以很少有人会因为他们的靠近而醒来。
等他们一行人把第五区给转到第五遍的时候,连林三酒也模模糊糊地认路了:哪里有一间鹤立鸡群的豪华小房间,哪里是打扫得不太干净的公厕,哪里是一所“学校”的“宿舍”——布帐后的架子床上,排排睡了好几个小孩子——所以当八头德忽然停住脚的时候,她四下一看,明白了。
原本有一张睡着人的吊床,现在空了。
失去人体重量的布料萎缩成细细一条,悬挂在天花板下,还在微微地晃荡。
“我们上次走过的时候,”八头德猛地一甩那张吊床,好像人可能会从缝隙里掉下来一样,连声音也有点快要压不住了:“他还是睡在这儿的,对不对?他人呢?你们找找,快!”
吊床周围挤着一些箱柜桌椅,靠吊床的那一侧墙上是一扇掏出几块砖头后形成的小窗口;月色从窗口里斜流下来,照亮了空床和地上的灰。
林三酒不信邪,甚至把柜门都撬开了,可是哪儿也没有那人的影子——她记得睡在这儿的是一个没进化的男人,哪怕睡着了也叫人看了想笑:他大概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说了末日前的世界,穿着花衬衫、睡在吊床上,墙上还贴着一副大海图,生生把贫民区活成了夏威夷。
现在他却从他自己打造的夏威夷里不见了。
“是不是钻进别人的帐子里去了?”种青四下看了一圈,也略紧张了起来:“我们检查过几次了,什么也没有啊……”
他们声音没控制住,附近的人都被搅得翻动起来了,窸窸窣窣地醒了过来。有人拉开了帐篷拉链,有人隔着墙含糊地喊了一声“谁啊”;八头德一把揪住那个刚刚从帐篷里探出头的男人,指着吊床问道:“那个人呢?你听见了什么没有?”
那男人刚从睡梦里被吵醒,就被三个进化者弯着腰团团围上了,不由吓了一跳,说:“我、我都睡着了,我哪知道啊?是不是上厕所去了?”
厕所的话——林三酒闻言直起腰,回头扫了一眼。她刚才来时路上经过了一个公厕,现在立刻回头去找,时间来得及……
她却没有动。
八头德、种青仿佛也被一瞬间按下了暂停键;在足足几秒钟的时间里,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
……看来,大家都看见了。
是从眼角余光里看见的吧。
帐篷里探出的那男人,此时仰面看着忽然僵硬起来、一言不发的三个进化者,脸上浮起了疑惑。“怎么……”
他一句话没说完,视线突然被另一个什么东西给引走了;他在夜色里眯眼一瞧,顿时松了口气,指着吊床旁墙上的窗口说:“那家伙不就在那儿站着吗?”
林三酒绷紧了身体,慢慢向窗口转过了头。
帐篷里的男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又有人失踪了。原来他是跑到墙外去了,行了,要是没事,我就继续睡觉去了……”
那个穿花衬衫的男人,确实不知何时正站在墙外;或者更准确地说,现在墙上的小窗口里,确实不止何时浮起了一张男人的脸——他下巴以下,林三酒就看不见了,不知道下方是不是一件花衬衫。
“他是怎么……”种青轻声开了个头,话没说完。
林三酒知道他的意思。这一段路的天花板上没有断口,墙上只有人头大的小窗;要跑到墙外去,花衬衫得往前或往后走好几十米,跳上最近的天花板断口,再顺墙爬到外面。
但几个进化者一直没有听见城道里响起过脚步声。
那张脸挡住了小窗里的月光,黑漆漆地对着窗内,唯有头顶、颧骨被染亮了一线。他的眼睛却在昏暗之中清清楚楚:那双眼睛上沾着微微亮光,随着目光一起左右转动了几下。
“喂,”八头德第一个走上前去,在窗口外几步处叫了他一声,属于播音员的悦耳嗓音此时有点发颤。“你就是刚才睡在这张吊床上的人吗?你出去干什么?”
种青往后退了两步。
人头大的窗口中,那张人脸仍然沉默着。
“说话,”八头德扬起声音,喝问道:“你不认识我吗?”
他在声音中一用上力道,顿时惊破了繁甲城闭目颤动的梦境,一下叫好些人都从自己床上爬了起来——其中还有几个似乎早就醒了的进化者。
“怎么回事,”有人低声说,“那不是阿浦么?他干什么呢?”
一个女进化者走近了两步,好像正要向那叫阿浦的男人问话,嘴一张,却发出了吸了一口凉气的声音。
“怎么了?”八头德立刻朝她转过了头。
“不对啊,”那女进化者盯着窗口里的人脸,也不知道这话是在对谁说,“墙外是另一条城道,跟他吊床一墙之隔的是另一户人家,我见过的。他此刻站在外面,具体是站在哪里?站在人家床垫上?”
他如果站在床垫上,那床垫上的人——林三酒的念头还没转完,却见那人脸忽然左右转了几下,试探着往窗口里伸了进来;一只耳朵刮过窗沿,露在城道的空气里,下巴紧卡在窗沿上,连脖子的空隙也没有。
“他要进来?”另一个进化者猛地叫了起来,“他是要进来吧?别让他进来,拦住他!”
明明阿浦是一个普通人,他却好像对其生出了恐惧,尽管完全没有来由——再说,人怎么能从人头大的窗子里钻进来?
“他不对劲,”那个女进化者也低低地、惶恐地叫了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种青顿时问了一声。
也正是在这一刻,林三酒突然明白之前八头德所警惕的是什么了,也明白为什么她会一点异样也没有发现了。他所警惕的,恐怕正是繁甲城里最寻常、最正常的东西,她怎么能察觉不对劲呢?
“这里的普通人正在变异!”
那个女进化者说到这儿的时候,阿浦的头仍旧卡在窗口里;但随着墙外忽然响起一声滑腻腻的、仿佛什么东西从皮肉里抽离了似的响声,所有进化者都感觉到了。
现在恐怕只剩一个卡在窗口里的人头了。
第1732章
伸向你长发的手
最后,还是林三酒用她的【机械手】稍微捅了那张脸几下,从缝隙里一勾,阿浦的头脸才从窗口里翻滚着掉了下来,“啪”一声打在了地上。
有几秒钟的时间,连一直喃喃重复着“普通人变异了,普通人变异了”的几个进化者,也都安静了下来;有人打亮了一只照明物品,驱走了城道的昏暗,四周被一层又一层的人围了起来,众人的目光全聚集在被映亮的人头上。
如果不是皮肤纹理、血脉筋路和头发汗毛都仍旧是属于人的真实,它看上去简直像是一只橡皮头套。
林三酒将人头翻了个个儿。从后脑勺下方,还不及触到脖子,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开了一个边缘不规则的裂口,被撕扯开的人皮却没有半点血迹,软塌塌的,仿佛被吸干了汁的薄面皮。
至于里头,除了一点勉强支撑着人头形状的破碎骨块之外,什么也不剩了。
“是真的,他们果然——”
刚才说普通人变异了的那个女进化者,这句话才一开头,就被八头德扬声一句怒喝给震断了。
“别乱说不负责任的话!”他动了真怒,宽方面孔微微涨红了,“什么叫普通人变异了?他们生活在高地上,接触不到烟霾,我问你他们如何变异?为什么变异?再说,你们看看,这像是一个堕落种的样子吗?”
他在繁甲城里有名望,又热心负责,所以此时众人都嗫嚅着安静下来,任他的声音激荡在城道之间。“情况很明显了,阿浦分明是一个受害者。他的身体、大脑,不知道都被什么东西蚕食了,才会变成这样。难道还有变异把自己先害死吃掉的东西吗?与其在这儿瞎嚷嚷,说些没根据的话,不如好好找找混在繁甲城中狩猎我们的东西!”
林三酒直起身,回头一望,这才发现八头德的听众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三五个进化者,孤零零地站在一边;另一边是以数十计的普通人,紧紧聚在一起。
“是呀,谁说我们变异了,”一个中年女人带着儿不忿,伸出一只胳膊,撸起袖子,在皮肤上啪啪使劲拍了两下:“我哪里不是个人呢,你看看,哪里有问题?你们进化者应该保护繁甲城,不应该这样对我们……”
“变异方式有很多,”种青忽然开了口,说:“别的不说,蛇蜕皮对蛇来讲,也是一种正常现象。”
八头德怒视他的目光,几乎能给他刺穿几个来回。
“对不起,我只是一个初次来漫步云端的外人,”种青摇摇头说,“我对你们繁甲城没有责任,我也没有享受过繁甲城的好处,我只是实话实说。究竟是不是普通人出了问题,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分别,但是我必须要清楚,才能保护我自己。”
“我们没出问题,也没变异,”
又有一个普通人说话了,是个上了点年纪、留着络腮胡的大叔。他的话不是对种青说的,却是对在繁甲城生活的另一个进化者说的。“你上个月需要给家里砌墙,我找了人去给你做好了,咱们事后一块儿喝了顿酒,你打牌还输了我两个雾球。你忘了?现在倒好,我变异了。我是打完牌开始变异的,还是边打边变异了?”
那个梳着一头长长脏辫的男进化者尴尬之下,目光都不愿意抬起来,只是低声说:“我知道你没变异,我也不是说你……”
八头德好像抓住了一直在寻找的东西,立刻说道:“现在从各方面的情况看,普通人反而是受害者,把失踪、死了的人本身称为凶手,怎么说得通呢?我们平时一起生活,互相合作,谁也缺少不了谁。没有他们,别说维修建造了,我们连喝水吃饭都困难;没有我们和我们的能力,普通人抵抗不了堕落种,也很难在什么都没有的高山上生活。我们是一体的,出了问题,怎么能先从自己人下手呢?”
他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加上不愧是作这一行的,语气诚挚、言辞恳切,果然很快将众人劝服安抚下来,气氛一时也缓和了不少。
“我、我也不敢相信他们是真的变异啦……”刚才那女进化者,不太好意思地改了口。“就是最近很多小道消息,咳,也不知道该信谁。”
“当然没有,”那中年女人笑道,“你要是不信,去我那儿吃一顿饭,你看看变异的东西能不能把饭做得有我那么好。”
女进化者更不好意思了,笑着说了声“好啊”——林三酒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却注意到刚才那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大叔,往那中年女人的胳膊上瞥了两眼,好像有点迷惑似的。
中年女人也感觉到了他的目光,不解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络腮胡子的大叔回过神,冲她笑了一笑。
“大家先休息,我们这儿很显然有狩猎人类的东西,”八头德说到这儿,警告似的看了一眼种青,才继续说:“这件事就交给进化者解决好了。如果你们对自己人身安全不放心,也可以先找一个进化者作伴。”
“如果能安排一个系统就好了,”络腮胡大叔的脑子也不慢,立刻受到了启发:“比方说一个进化者搭配两三个普通人,这样一来,又可以监督又可以保护,双方都放心……”
“这个想法不错,我们明天可以在广播里讨论一下。”八头德见事态没升级,显然也松了口气,说:“现在你们回去休息吧。”
众人在各自散去的时候,仍旧在三三两两地小声讨论;八头德独自皱眉沉思,站在原地一时没动。络腮胡大叔没走,好像在等着一个和八头德单独说几句话的机会,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才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八头德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我有点担心今天的事,会被传得沸沸扬扬。”络腮胡大叔看了一眼地面——阿浦的人头已经被八头德收进了袋子,地面上是空的。“我一向认为,诚实是最好的政策,真相最能抵御流言。如果放任大家口口相传,谁也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你为繁甲城做了很多,大家都信服你……能不能请你明天在节目上,完完整整地把事件讲一次呢?安一安大家的心。”
虽然是普通人,他的见识却不差;八头德果然也听进去了,连连点头,二人商量了几句细节,事情就算定下来了。
等大叔走了,八头德的眉梢眼角都浸着愁色。他把“夏威夷”用绳子拦起来、不让人靠近后,才招呼了林三酒和种青一声,说道:“我们去墙的另一边看看有什么线索吧,还不知道隔壁那一家受了影响没有,叫他们也听不见动静。”
他对种青显然不太满意,在过去的路上,吩咐后者好几次,叫他不要再乱讲话:“没有事实根据的猜测,你可以私下和我说,有什么必要当着普通人的面说?”
他说着说着,好像抵不住心头焦虑和压力了,突然吐出了一口气,使劲抹了一把脸。
“它对我的意义,你们可能不懂……但我希望你能看在我的份上,注意一点。”
种青沉默地点了点头。
看起来,八头德是真的全心全意地维护着繁甲城——在末日世界里,这实在是一种既稀有又奇怪的心态;维护得再好,十四个月后人也要被传送走了,哪怕能拿到漫步云端的签证,谁知道能不能活着用上它,维护了又有什么意义?
还是说,他也和自己一样,只有在与伙伴一起的时候,才能感觉自己是活着的?林三酒心想,如果她能有幸将朋友们都接上Exodus,她肯定也会像八头德这样,天天为了大家的事操心吧。
她真希望自己能有这种操心的机会。
林三酒不知道她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那一天了:大家一起住在飞船上,谈笑、打牌、吵架、投票决定下个目的地……几乎是她最没有实现可能的一个远梦。
在她的梦还是梦的时候,她愿意帮助八头德,让他能够继续在属于他的繁甲城里,与他的朋友伙伴们一起谈天喝酒做广播,在走进城道的时候,收到路人递来的口香糖。
刚才聚集在阿浦家附近后来又散开的众人,有不少都住在这段城道的两侧;在一行三人顺着城道往前走,他们也见到了好几个刚才出现过的熟面孔,此刻都还睡不着,让八头德一路收到了不少招呼。
那中年女人此刻站在一处堆放杂物的架子旁,正在与几个邻居说话。当几人走过的时候,林三酒想起了自己之前那一瞥;她不由得也像络腮胡大叔一样,目光在中年女人的手臂上转了转。
络腮胡大叔看见什么了?现在看起来,她被灰色衣袖裹着的手臂很正常,还随着说话左右动作,看不出哪里会叫人迷惑。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林三酒就走了过去;恰好看见了之前那一个梳着脏辫的男进化者,正在与另一个人小声交谈。他家好像是一个特殊物品——一只铁青色圆桶——把城道一侧挤得满满的;看见林三酒一行人,他立刻中断了话头,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林三酒听得清清楚楚,他最后一句被打断的话,是“繁甲城里都多久没有堕落种上来了……”他后面半句要说什么,她就不知道了,她就是注意到了一点。
与脏辫聊天的,也是进化者。与中年女人说话的,都是普通人。
她发现了,八头德肯定也发现了:此时这一段城道上,没有任何一个进化者正在和一个普通人交谈。
八头德面色沉沉的,一句话也没说,脚下继续带着二人往前走。前方就是天花板的断口了;断口下一般都接着梯子,方便普通人上下。当他们就要顺着梯子爬上去的时候,有人在城道里小声地发出了一声“啊”。
这一声“啊”很细微,却不知怎么叫三个人都忽然停住了脚。
它既不是惊恐,也不是兴奋,反而像是在看见了什么无法理解的东西时,下意识地从嗓子里滑出去的声音——就像络腮胡大叔那充满迷惑的一眼。
林三酒转过头时,正好看见站在左边墙下的中年女人一伸手,好像是站累了,在找支撑要靠住身体似的,胳膊自然而然地横跨过了十来米宽的城道,抵在了右边墙上。
坐在右边墙下正梳头的进化者,抬头看了看上空的手臂,梳子从他手里跌了下去。
第1733章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城道里安静了一会儿。
此时凌晨已经快要过去了,被喧闹惊醒的人们早纷纷从城道两侧爬了起来,有人点了灯,有人拉开了窗帘。长走道里的光仍旧昏暗陈旧,带着灰土尘气,却足够让前前后后的人都看清楚那一个正在变异的中年女人。
她绝不是进化了,任何进化者扫一眼就能意识到。
进化时的标准反应,比如昏迷、颤抖、无法自控等等症状,她连一个也没有。她甚至好像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手臂突然长得不合理了,还在和邻居说话:“后来我一想,还是不行,我就又去找她……”
中年女人顿了顿,仿佛被城道中突如其来的死寂给击中了。“怎么了?”她一怔,看看前方邻居、林三酒一行人,“你们怎么了都?”
说着,她也许是还想回头看看身后为什么也没有动静了,于是一转头,头颅顺滑地在脖子上转了一百八十度,覆盖着头发的后脑勺取代了面孔,停留在胸膛上。“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
林三酒听见八头德喉咙里发出了“咕噜”一声,好像在找话要说。这一丁点突然响起的声音,登时像血味吸引了野兽一样,叫那中年女人的后脑勺微微一动——下一秒,林三酒一把拽住八头德的肩膀,将他使劲往后一翻,把他掀在了地上。
中年女人的脑袋浮在刚才八头德站立之处,眼珠盯着地板上的男人,转向林三酒,再次盯着地板上的八头德。
她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惶恐不解之色。“我怎么了?我一想,就立刻过来了,好快,我……”
她想起来了,慢慢转头往后看。
她的脖子长长地跨过了一间陶器坊,两只挂满布料衣物的长架子,一对姐弟的家,墙上挂着滑板的屋子……青筋在皮肤下一鼓一鼓。
“变异了!”不知是谁的声音,不知是否属于进化者,高高地在城道间炸响了。这一声喊,像是把所有人都惊得回过了神;林三酒心念一转,叫出湖底大鱼身上拔下的黑色鳞片——它被打开了一个圆口,正好可以将手伸进去握住——当她正要冲向那中年女人半空中的脖子时,却猛地被人拽住了。
不用看都知道是谁。
“你等一下,”八头德惶急地叫道:“见了血,意义就不一样了,我们先把她抓住……”
这个人难道已经一叶障目、钻进牛角尖里了?林三酒刚要张嘴说话时,那中年女人好像突然醒悟过来,脖子急急地往后撤;但她身体拉长的部分似乎就缩不回去了,就像叼着人头的长蛇,在空中不受控制地摇摆乱舞。
“等、等一下……”
别的进化者可没有八头德的顾忌。在他正要冲城道里众人喊话的时候,不知是谁放出来的一道寒光,已经直直地切向了那一条仍然抵在墙上的手臂——“别动手!”八头德的吼声,迟了一步才响起来。
那条手臂在寒光下一切既断,小半截带着手掌的小臂飞上了天空,大半条胳膊落向了地面。
在那数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林三酒下意识地等待着从断臂里喷溅出大量鲜血;即使不是鲜血,那么也会是堕落种的黏液。
紧接着,从断臂里喷溅出了大量的手臂。
就像一大片激射出去的液体一样,那一大团手臂霎时就吞没了半空。密密麻麻的手臂像无数挤在一起的海葵,在寂静无声之中,涌向了刚才还在梳头的那一个进化者。
那男人战力水平不高,此刻才刚刚从地上跳起来,跑出去的几步距离正好被惊人巨量的手臂给覆盖住了——他往地下一跌,无数手臂顿时在无声欢呼中,在他身上拉开了一大片乌云;他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就骤然从半空里响起了像雨点打在金属板上一样的激烈“哒哒”响声。
他愣愣抬头看了一眼。
那块足有林三酒半人高的黑色鳞片,在半空中被手臂打得摇摇摆摆、上下晃荡;它正好挡在进化者身前,承受住了无数手臂的一击。林三酒只是及时用意识力将鳞片投了出去,因此无法像肌肉一样精准用力,但也总算是救了梳头男人的一命。
“快过来!”她朝那男人喊了一声,又抬头对远处城道喝道:“谁也不要切她——”
林三酒的话还没说完,就卡在了嗓子里。
在她刚才一心要救人,无暇旁骛的短短片刻里,那中年女人的头颅已经掉在地上了。半截失去主意的脖子,此时正从胸腔里摇来晃去,仿佛在考虑该怎么办。
它的决定下得显然很快,因为已经有不知多少细小的新脖子,正从断口里急速涌出来;在每一条细小的新脖子末端,都是一个小了不知几号的新人头,每一个都长着地上中年女人的脸。
它们都很疑惑;它们一齐张开嘴,皱起眉头,嗡嗡震震的合音回荡在城道里。
“别说,虽然有点怪,但这感觉还挺好的。”
“这……这……”梳头男人此时已经跌跌撞撞跑来林三酒身边了,在半路上差点被一群人头扫到,此时惊得面无人色:“这该怎么杀了她……”
“不能杀,”八头德居然到这个时候,仍然在试图大事化小,立即对林三酒说:“她说不定是被人害了才变成这样,拜托,帮我把她制伏——”
“她已经比堕落种还堕落种了,”林三酒忍不住说道。“再说,我还不知道怎么将她制伏……”
“弱点是她的躯干!不能切,要直接炸碎!”
当远处城道里响起不知是哪个进化者的高呼声时,中年女人此时正孤零零站在几米长的空间内,大量手在城道另一头,大量头在伸向八头德的路上,仍然像人一样正常的躯干、双腿,还好端端地立着。
“我说了,别动手!”林三酒的一声怒喝,却比远处那进化者慢了一步。
一颗似乎是小型爆破炸弹的东西,在尖锐呼啸声里,急速扎入了中年女人的躯干里。它毫无抵抗力似的应声而碎,就像任何一个守规矩的人体一样;在尘土、浓烟,和尖叫声中,无数新躯干在空中密密麻麻地爆开了。
那中年女人胸膛里涌出了许多中年女人的躯干;大腿上又涌出了许多中年女人的躯干,她就像道德经里那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样,已经变得太多了,多得城道里已经挤不下了。
就像洪水一样,无数中年女人的身体朝城道两头汹涌漫涌而来,呼啸席卷了许多来不及动作的人;就连林三酒也不再敢迎其锋芒,她一把抓住了八头德,拽着他转身就跑。
第1734章
路障本人
初阳温暖润澈的光,渐渐染亮了清晨淡蓝的天空,唤醒了身处高山的繁甲城。
漫延于山坡上的砖墙一层层一道道地苏醒明亮起来,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光点。这一个早上晴朗无风,繁甲城无数城道之中的尖叫声、金戈撞击声、逃跑的脚步声,血液炸开的湿响和小孩子惊慌瑟缩的哭声,从窗口和天花板断口里漫出来,溪流一样熠熠流淌在阳光下。
从窗口和天花板里爬出来的,不止有哭喊求救声;慌乱之中无头苍蝇一样的人们,不论是普通人还是进化者,都在第一时间往外跑。
有人跳下城墙,落在两道墙之间的空地上;有人踩着特殊物品,飞扑进半空里;有人试图战斗;有人没站稳,顺着城道滚了出去,在绝望的高呼声中一路滚进了漫延入每一条城道的变异物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