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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

    第1715章

    短兵相接

    事后想起那一刻的时候,连林三酒也对自己当时的反应之快而暗暗称奇。

    “我知道”三个字一响起来,她甚至没有浪费时间吃惊,就好像她脑海深处早就隐隐猜到屋一柳的回答了,喉咙里的那句话也早就准备好了——几乎连瞬息缝隙都没有,物品已经在手心里恢复了原形,那句话也迎向了屋一柳。

    “你听说过300路吗?”

    屋一柳神色一怔,还没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先明白了这句话的效果。

    他刚刚下意识地碰了碰手上缠绕的各式小物件,已经反应过来,一把握住身旁围栏,在林三酒冲近身边之前,已经离地而起,如同一只蹬开大地、扑入天空的大鸟,在猎猎风声中越过围栏、消失在了下方高空里。

    林三酒急急扶住围栏,紧握着它探出了上半身,喊道:“等——”

    她只吐出了一个字,却被围栏下一片蓦然冲上来的阴影给扑上了头脸;她在一瞬间,就知道自己上当了。

    屋一柳没有跳入围栏外的高空里,他在跃下去的时候,抓住了围栏下方,正等着她探出头的那一刻。

    她对屋一柳的能力很清楚;她也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抵抗【Human

    certo】的法子——她一向是情绪丰富细腻的人,别说是在如今意识力耗空的情况下,哪怕意识力完好,她遇上屋一柳也等于是给对方嘴边送了道菜。

    所以,她绝不能让屋一柳有机会把能力施放出来。

    林三酒的优势在于,她太了解屋一柳和他的能力了——至少,是最初级的【Human

    certo】——这个能力应该如何施放、施放后是什么情况、他现在需要做什么,她全都一清二楚。

    她不偏不避,对着屋一柳张开袭来的右手就迎了上去。

    屋一柳显然完全没有料到,她竟然丝毫不闪躲;当林三酒包裹着【金属拳套】的拳头裹着强风打入他的胸口时,屋一柳的右手也已击上了她的面门。

    面部丰富敏感的神经仿佛蓦然炸成了漫天的碎烟花;那一瞬间,她的皮肤、面骨和大脑,都一起震颤嗡鸣,好像在唱一支代价惨痛的歌。

    痛归痛,林三酒却吃得下来这一击。

    对她而言,她只是疼一疼罢了;她回返给屋一柳的攻击,沉猛强硬得不止几倍——她曾经做过一次屋一柳,所以她最清楚,哪怕对方后来又进化升级了,他也会被自己一拳给打得暂时失去机动力。

    一者以头脑见长,一者以武力见长,当他们硬碰硬的时候谁能占上风,自然不言而喻。

    屋一柳吃痛下发出了半声闷哼,手从她脸上掉落下去;林三酒几乎都能感觉到,他准备好要施放的【Human

    certo】被这一变故给击了回去——她刚才要是选择躲开屋一柳的袭击,不及时将那一拳打入他的胸口,她此刻的情绪恐怕早已落入他手了。

    但是现在还不是庆幸的时候。

    她鼻脸酸疼、满眼泪水,却还是在模糊的视野中急速探下腰、一把抓住了即将摔下天空的屋一柳;她一手使劲将他拽上围栏,一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双眼,终于逮到了一个说话的机会,喘息着哑声说道:“我对你没有恶意,现在抓住围栏!”

    话一说完,她立刻松开了抓住他衣领的那只手。

    屋一柳立刻重新攥住围栏,因为脚下没有借力处,他必须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双手上,才能维持着不掉下去;他显然也受了惊,呼吸声又沉又快,大概因为胸口剧痛,他咳了好几声,才从林三酒手掌下问道:“你怎么知道……?”

    林三酒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Human

    certo】能力施放的一个必要条件是,屋一柳必须得“看见”。哪怕目标隐了身、不存在,他也必须要借助双眼,才能“看”到目标的情绪,才能有下一步的操纵和调整。

    以他这么灵敏的头脑,在第一次施放能力前就被精准打断、随即又被掐掉了一个施放能力的必要条件,自然不难想到,林三酒对他知之极深。

    林三酒对他可不敢放心,一手捂着他的眼睛,另一手按在他的后脑上,低声说:“难道你是自愿改变记忆的?难道你不希望记忆恢复吗?”

    “你究竟是谁?”屋一柳在须臾之间,就渐渐冷静下来,反问道:“我愿不愿意恢复记忆,对你有什么重要?”

    这实在是一个不好答的问题。理智上来说,屋一柳恢不恢复记忆,对她简直一点影响都没有;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又重复了一次:“难道你真是自愿改变记忆的?”

    “我们这样互相朝对方提问,却一个问题也不答,问再多也是没有结果的。”屋一柳声气平缓下来,根本听不出来他其实勉强维持在半空里。“你回答我的问题,我自然也会回答你。你找上我们组织的目的是什么?你怎么认识我的?”

    林三酒吸了口气。“我说了你也不会信。我根本就没惦记着要找你们组织,不,应该说,我连记忆副本背后的人就是鲨鱼系这一点,也是恰好遇上了鹏平才发现的,此前我根本没听说过鲨鱼系。我认识你,是因为我见过你的记忆……”

    她说到这儿时,突然有点词穷了:在记忆副本中的过程实在太古怪了,该怎么说,才能条理清楚、令人信服?

    “你和记忆副本有关系,也是在那儿看见我的记忆的吧?原来它还有储存旧记忆的功能。”屋一柳却不需要她说完,就已经将线索连上了:“虽然我还不清楚具体情况,不过你的出现,和鹏平的冲突,都是因为记忆副本而起,不是追踪鲨鱼系而来的……我懂了。那么,我也回答你的问题吧。”

    林三酒不知不觉绷紧了后背。天空中的风仍旧在呼呼地扫过这条公路;偶尔来往的行人和驾驶器,好像一眼也懒得扫他们——或者在十二界中,这种场面实在见怪不怪了。

    “记忆改造是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当时自然谈不上自愿。”屋一柳仍旧被她的手掌捂着眼睛,说道:“不过我在了解真相之后,觉得我眼下状态没有改变必要,甚至更合我心意……可以说是一种事后的自愿。另外,如果你从记忆副本中看见过我的记忆,那我也知道你看见的是哪一段了。你对我的第二个能力,完全不了解,对吧?”

    林三酒意识到问题的时候,已经晚了。

    屋一柳尽管一动没动,但是在那一瞬间,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竟像是与天空公路的围栏产生了共鸣——她不由自主地在风中微微一摆,仿佛组成她身体的骨肉、细胞和粒子都与形成围栏的物质一起,在共识中同步振荡起来了。

    那种好像血肉都被要吸进去、形成交融纠结的粒子团的诡异感觉,只在一眨眼后就消失了;同样消失的,还有屋一柳。

    第1716章

    末日了也要公款吃喝

    林三酒顺着皮沙发靠背滑了下去,半瘫半坐地舒了一口长气。

    算起来,她进入漫步云端还不到两天,却把别人一年也遇不上的变故都遭遇完了;当她坐进一张沙发,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有一段短暂的喘气工夫时,几乎快化进疲倦的拥抱里了。

    很可惜,她还不能休息;因为身下沙发的位置,不在Exodus上。

    “请问您几位?”一个穿围裙的女招待立刻走了上来,手中点单纸和笔都准备好了,“要来点儿什么?”

    林三酒抬头看看她,不由有点恍惚起来。

    正如这家咖啡厅的宣传中所说,它主打的特色就是“怀旧”:据说餐厅主人参考了许多末日前人类社会的饮品店、咖啡厅,完整还原了它们最富有末日前气息的所有细节,力图要让每一个踏入咖啡厅的人都以为好像末日从来没有降临——它的目标客户群,主要是来自末日前的进化者,也有为了好奇来体验的末日后生人。

    很自然地,所有的服务生也都是普通人。他们胸前的工牌、桌上塑印的餐饮单、身下微微有些磨旧的沙发、角落里的杂志书架……甚至吧台上还挂着一台电视,电视上播放的全是末日前的新闻和节目。

    窗户外的景象,都不再是公路穿梭盘旋的高空了——模样寻常的普通人们来来往往,夹着公文包、举着饮料杯,他们身后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似乎只不过是正常世界中的又一天。

    就连女招待的态度,也完美还原了末日前。“我们这里有最低消费噢,”她隐含催促地用笔点了点桌子,“一张台要五十块钱。”

    是的,咖啡厅把货币单位也考虑到了——换算标准就印在门外的宣传牌上。一进这个门,就等于回到了末日前;客人们的特殊物品、进化能力,也被宣传牌礼貌地要求,不要在咖啡厅内使用。

    “噢,就我一个人,”林三酒说话时,都能感觉到疲倦黏连起了她的唇齿舌头,让她吐出来的这句话有气无力。她看了看桌上的饮品菜单,有一刻真像是回到了过去似的,带着几分惊奇,盯着它慢慢说道:“那我来一份英式下午茶糕点盘,配……伯爵红茶?噢,不用拿奶和糖。”

    可能既不知道什么是“英式”,也不知道什么是伯爵的女招待,十分自信地点了点头,收了她的钱,说:“原来你喜欢清茶。好的,马上就来。”

    女招待走了之后,林三酒茫然地望着面前空空的桌子,发了一会儿呆。

    如今屋一柳想法脱身走了,她想帮他恢复记忆的努力也自然打了水漂——而且他本人不希望恢复的话,她怎么能强制他呢?

    尽管“事后的自愿”有颇多可疑之处,但林三酒注意到了一点:当她从屋一柳身外、作为另一个人去看他的时候,她不由也生出了一种感觉——那正是屋一柳曾经频频获得的一个评价——“没有人味儿”。

    如果他以前就给人感觉少了人味,那他现在的改变并不大。说不定,某些根本的东西没有被改变……屋一柳“事后自愿”这一个决定,其实能代表他自己?

    暂且不去管屋一柳究竟是否自愿,和他的短暂交锋之后,林三酒至少想明白了一件事:鲨鱼系很看重鹏平这个人。

    如果屋一柳只是为了追回她手中的记忆副本,他没有理由冒险跟林三酒回去——鲨鱼系做过调查的话,想必也应该知道,鹏平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在她的飞船上。

    得,接下来肯定还有不知道多少波人,都会或明或暗、或强制或诱骗地跟上她,要跟回Exodus去了。

    说起来,林三酒还真是少问了鹏平一个问题:他获得鲨鱼系投资的计划,究竟是什么?怎么会被鲨鱼系这么宝贝?

    不管是什么吧,反正跟她的关系不大,林三酒不愿意将记忆副本还回去,但鹏平她可真是半点也不关心;只要能确保Exdous安全、不被人发现,她甚至可以亲自给鹏平送回来——但是必须她自己来。

    她必须得让鲨鱼系知道,她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她是一把刀尖,谁碰了都要出血。鲨鱼系可以拿回鹏平,只是必须是在她不计较、给面子的情况下拿回去,否则他们拿回了鹏平,还会惦记记忆副本,后患无穷。

    当女招待将一壶热茶端上来的时候,她已经把应付鲨鱼系的方案想好了;当女招待第二次又送来下午茶糕点时,林三酒抬头问道:“我可以在这里打电话吧?”

    说着,她指了指桌上被【描述的力量】改变了形态的联络器——现在它看起来就像一部手机,尽管细节还原得不大准确。

    “打电话”也是一个末日之前寻常的行为,那大概受过培训的女招待看着“手机”犹豫了一下,将糕点托盘放在桌上,果然笑着说:“当然可以。”

    ……这不是林三酒第一次拿出联络器了。

    在一路走来的路上,她已经试了不知多少次。刚一恢复记忆的时候,林三酒就差点没忍住要拿出联络起、立刻联系礼包的——只是那时屋一柳就在身边,她生怕会从什么细节里泄露讯息。

    要是早知道会泄露,还不如立马就联系礼包了呢。

    如今她反反复复听着同样的沉默,却始终无法接通礼包那一头的联络器,是不是因为她耽误的那十几分钟?

    林三酒终于一巴掌拍上了沉默的联络器,狠狠将它扫入了卡片库里。

    他没事吧?他不可能有事。他和余渊都是数据体,没有什么力量能够伤害得了他们——她亲眼见过,余渊摔成八瓣的脑袋也可以自我复原;更何况现在的礼包,只是他本体的一小缕,他本体正安安全全地存在于某一个黑暗的宇宙角落里……

    这一番安慰很合逻辑,但就是不能解释,为什么二人的联络器接不通了。

    不知道漫步云端有没有发布消息的地方,或许她可以给余渊和礼包发一条消息。

    “发布消息?”起码聊天谈话时的主题,没有被限制在末日前;对于她的问题,女招待答得挺热心:“当然有啦,好几个系统呢!看你主要想对什么人群发布消息了,进化者和普通人都各有一套系统,也有混合用的,我一会儿给你写下来。”

    林三酒的心这才稍稍安稳了一点儿。

    拿到女招待写的纸条后,早就饿慌了的林三酒再也没忍住,拣起面前一只三明治,一口就咬下了一半,随即吃了一惊。这家咖啡厅的出品,竟然也和末日前一样:用的都是真正的白面包、番茄和生菜,不仅酱料齐全,连肉都似乎是真牛肉,不像是什么末日后生物的代替肉。

    这也太珍贵了吧?上哪儿找的新鲜食材啊?

    她第二口就变得又小又矜持,一点点细细品味琢磨着三明治的味道;在三明治之外,还有司康、黄油和蛋糕等着她,看起来每一个都是真材实料——即使是在十二界里,能够负担得起这样一顿下午茶的人也不多。

    或许这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门外会有那一阵小声嘀咕了。

    “你怎么不信任我呢,”那个弓着腰、将通讯器按在耳朵上,背对着咖啡厅大门的男人,这时正小声地冲通讯另一头的人说道:“不是让我跟着她吗,她现在进了咖啡厅,那我跟进去也要消费的啊,茶点费组织上肯定给我报销的吧?最低……最低消费要两百块。”

    林三酒咬了一口蛋糕,忍不住浮起了一个笑。

    看起来下一个人比屋一柳要好对付多了。

    第1717章

    天空夜旅

    最后一只甜司康,林三酒吃得慢条斯理。

    即使以她的条件,她也难得能尝到精工细作、用料扎实的糕点。一口咬进去,司康边缘酥脆地碎在牙齿间,黄油、鸡蛋、面团和重奶油一起形成了细腻湿润的糕体,仿佛在与舌头调情似的,施放出了果酱白糖柔绵的鲜甜——她一向习惯了枯燥清寡的味蕾,简直被冲击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说来也巧,她刚刚吃完糕点、喝完茶,那女招待就端着一只托盘,走向了对面角落里的男人。当他盯着托盘眼睛里放出亮光的同一刻,林三酒迅速一推桌子,腾地跳上沙发;她朝后翻跃出去时的动作流畅自然得连一点声息都没发出来,落在地上后,一转身就冲出了咖啡厅。

    “诶,”她隐约听见身后响起半声喊,桌椅似乎被人踉跄撞开了;除此之外,谁也没有多管她的闲事——反正钱是早付完了的。

    她断定在那男人匆匆忙忙抢过糕点,把它们收起来之前,他不会舍得追出来——他给组织上报了两百块的最低消费额度,实际点单时却只点了一百三,不仅要求女招待给他打个折,还要求她开张两百五的收条——瞧他模样似乎是末日后生人,不由叫人感叹他真是浪费了这份无师自通的天才。

    多亏追踪者是这样一个人,有了他被糕点耽误的两三秒时间,林三酒足可以把他甩得影子都没了;她跳下窗外的公路,落在大厦楼下另一条通道的篷顶上,高空中几个腾跃之后,她回头时果然已经瞧不见那个男人的踪迹了。

    外面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了。

    灰蓝天幕好像承受不住夜晚越来越沉的耳语,渐渐放走了天光,要闭上眼睛了。漫步云端里一扇扇窗户,一条条公路,路上各色交通工具,却相应地睁开了一双双明黄、亮白、淡蓝的眼睛;它们的目光彼此交错穿刺了幽幽浓重的夜,就像末日前的人类社会一样,这儿也充满了不甘于随天光作息的顽固繁忙。

    林三酒像大鸟似的蹲在一条高空公路的栏杆上,琢磨了一会儿接下来的计划。

    在鲨鱼系出动屋一柳之后,她实在有点难以想象第三个接力追踪自己的人,居然是一个为了能公款吃喝而不慎泄露了身份的……叫他怪人,都是给他面子了。

    如果那人是故意要泄露身份的呢?她不得不考虑这个可能性。

    当她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个贪污天才身上,以为摆脱他自己就安全了的时候,是不是还有另一个不出声的人,正在暗地里一直跟着她,等着她回Exodus?

    林三酒在夜幕下四处望了一圈。

    假如有人正跟着她的话,那她恐怕也只好认了——因为不管她怎么反复看,她都看不出哪里可能有人正在跟踪她。她刚才借着空中盘旋交错的公路,横跨了一大片天空,在身后跳跃飞奔过的地方,激起了一片片鸣笛声和喝斥声;她几次回头时,身后连一只飞鸟也没有。

    还是说,她身上有什么能定位的东西?

    想了想,她觉得这也不可能。林三酒没有让人接近过自己,等意识力恢复了一点之后可以检查体内,衣服也可以说换就换;除非有人远远看她一眼就能锁定她,否则怎么定位?

    所以仔细想一想,她最有可能被再次跟上的地方,应该是在停泊场。

    当她因为甩掉那个贪污天才、放松警惕,而前往停泊场的时候,可能对方早就在停泊场等着她了——她需要乘坐飞行器才能返回Exodus这件事,屋一柳已经知道了;他有可能相信,也有可能不信,林三酒不得不防着。

    同理,发布消息的系统所在地也不安全了。女招待很有可能在那男人询问之下,将她要发布消息的事说了,鲨鱼系肯定有足够人手,同时在两个地方守株待兔。

    这么看来,为了谨慎起见,她还不能马上前往停泊场。但一直在外头游荡也不是个事,毕竟天色越来越晚,路上行人也会越来越少……她得找个去处。

    林三酒跳下栏杆,往外扫了几眼。在暗蓝色的夜晚里,一幢幢高楼林立的阴影退隐在点点明灯之后,形成一幅沉默的背景图;不远处,一扇长方形的淡黄光芒忽然灭了——现在什么时候了?

    就在她一时不知道该去哪好的时候,只见对面那栋大厦身上,忽然打开了一块高高长长的墙壁。光芒顿时从那一处后退的墙壁中泄了出来;像一处光池似的,浮出了两个黑色的人影。

    在林三酒的注视下,第一个黑色人影朝后头摆了摆手,第二个人影就消失了;过了几秒,第一个人影也渐渐从原地消失了——她定睛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有一个泛着光的巨大蛋形东西,正被人从大厦内部慢慢推出来,遮住了第一个人影的身体。

    当那人影伸手一推时,发光的巨大鸡蛋就被他推进了夜空里。

    它立刻幽幽地浮了起来,仿佛被唤醒了似的,在原地半空里微微转了半个圈;在几乎听不见的嗡鸣声里,它顺着大厦慢慢漂浮了出去。在大厦内,第二个发光的鸡蛋又被推了出来。

    一个又一个蛋形的光茧,被接连推进了夜空里。就像在半醒时的梦境中,偶尔从窗外浮入意识里的路灯光;它们划过如水的夜色,好像每一批都有自己的路线,有的顺着大厦转圈,有的漂入了远处公路之间——当其中一个漂到林三酒眼前的时候,她不禁轻轻笑了一声。

    还真是缺什么来什么,字面意义上的打瞌睡掉了个枕头。因为在它身上,浮着淡淡阴影形成的一行文字:天空夜旅舱/单人/空闲/25雾球。

    进入夜旅舱的过程,倒是比林三酒想的简单多了;空闲状态的夜旅舱,似乎只要人一招手,就会浮到人的面前来打开门。除了里头满满的一张小床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空地了,只有床头处有一处长方形的调控板,可以让人选择灯光明暗,还可以听十二界广播。

    林三酒将那张简短的夜旅舱介绍看完了,蜷起双腿,倒在软软的床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满足的气。

    夜旅舱的数量看起来挺多的,就像出租车一样漂浮在夜空里,哪怕载上人也不会停止它的漂行路线;只要放入足够的货币,它就会继续启航。睡在夜旅舱的床上时,外界的声息都沉寂了,只有她自己漂在无垠的黑夜里,眼前等着她的是宁静的长长休憩。

    林三酒伸手扭开广播,在主播低低的嗓音、间或的音乐和新闻里,漫不经心地听了一会儿,眼皮越来越沉。她这两天实在折腾得太狠了,现在浑身都像是要融化在床里一样。

    等明天,去找一个换装改形的物品吧……

    这是她在陷入黑甜乡之前,最后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第1718章

    烽火狼烟

    晨夜交接时有一小段天光,黑夜快要褪去了,鱼肚白清晨却还没有来。在那短短的十几分钟里,天地既不属于睡梦,也不属于日常,像是另一段时空,一阵朦胧淡蓝的魔境,一种好像会发生不可思议之事的期待。

    林三酒就是在魔境时分下了天空夜旅舱的。

    在一夜温柔黑甜乡之后,夜旅舱在即将到来的天光下,看起来也有点儿疲倦了:它外壳上的光黯了下去,好像要载着肚子里的货币,返回它的来处睡觉,等待下一个愿意漂浮在黑夜里的旅客。

    在它漂走之后,林三酒看了看脚下这一方露天平台。夜旅舱显然对于地点没有执念;在哪儿接上了她,可不代表就要在哪儿放下她——脚下是她从没来过的CBD区一部分,不知是哪个大厦的天台楼顶。

    这个时间,夜里活动的人都已经休息了,白日的人还没有醒来。有一刻,末日后重建的漫步云端,也像是被人类再次抛弃了一样,寂静、落寞而空旷,脚下遥远的灰雾无声地翻滚。

    她或许正被人追踪的这个念头,此时简直像是醒来后回忆起的余梦,一点也不真实。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至少埋伏她是不可能的了。

    林三酒伸了一个懒腰,感觉经过一夜休息,意识力都重新充沛起来了;尽管没有完全恢复,不过请意老师将她在梦中听见的广播重述一下,却还是可以做到的。

    “你要知道,我也不是录音机,”意老师实事求是地说,“我只能尽我所能重述给你听,至于究竟内容是否完整准确,有没有被乱流般的潜意识所干扰,我不敢保证……毕竟你最近心里挺乱的。”

    在找回礼包和余渊,找到斯巴安、波西米亚等一行人之前,她心里是镇定不下来的吧,林三酒苦笑了一下想道。

    她昨晚太过疲倦,以至于还没有关上广播,她就迷迷糊糊了过去。将睡未睡的朦胧之间,她记得自己好像听见了一个有点分量的消息,但是连一点挣扎都没兴起来,她就滑进了梦里;等醒来之后,除了“值得注意”这一点之外,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好试试意老师了。

    根据意老师的重述,她那时听见了不少东西。进了天空夜旅舱,她才意识到它原来也是漫步云端知名特色之一,因此各大广播台、讯息流、广告商,都喜欢与夜旅舱合作;暂睡一晚上获得的信息量,甚至可能比跑一白天获得的都大。

    “……目前内部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响动静,几次传讯都没有得到回复。在进一步调查结果出现之前,请当地居民尽量避开2号公寓……如有能力高强者愿意深入2号公寓,回传情况、解救内部普通人,欢迎联系以下黄耳系统通讯号……”

    她昨夜显然只听到一个2号公寓,连位置在哪也不知道;没用的倒是听了个一清二楚——根据漫步云端的传统,获进化者救命之恩的普通人需要免费为其服务,直至进化者传送走为止。

    “黄耳系统啊,”林三酒觉得这个名字耳熟,拿出昨天女招待给她写的纸条一看,发现果然是漫步云端中最大的讯息发布系统之一。

    第二条,是一条讲述漫步云端科技发展史的讯息流:人们是如何借来往于各个世界的机会,收集利用了许多沿不同路径发展的人类科技,在这个基础上,又整合了特殊物品、进化能力的优势,创造出了无数介于特殊物品和科技产品之间的,奇妙先进的技术——比如天空夜旅舱——而其中佼佼者,正是兵工厂。

    “但是我们也注意到,进化者技术不仅缺乏完整体系,在应用上也不能惠及大多数人,甚至不能惠及大多数进化者。在漫步云端中,阶级的分野造成了马太效应……”主持人后半句话,林三酒在朦胧中就没听清楚了。

    虽然科技发展史很有趣,但她不觉得对她来说有什么用。林三酒把讯息流的名字记了下来——属于鱼素系统里的“云端之光”——决定以后闲下来时再听。

    “下一个呢?还有吗?”

    下一个,是两个主持人之间激烈的辩论节目,来自于另一个新兴起的消息系统,“烽火狼烟”。

    “作为漫步云端运转的基石,他们的意见当然是重要的——”

    “意见可以提,但是以罢工、喧哗,闹事的手段来传达意见,则坚决不应该纵容。”另一个主持人愤怒地回击道,“我讲直白一点,可能不好听,但是没有我们进化者,也就没有十二界,这不是一个互助的关系,是主从依附的关系!就像是给清理鳄鱼口腔的牙签鸟一样,他们靠我们才能活下去,我们没有他们却无伤大雅。”

    “你要知道,普通人里也有我们的伴侣、儿女……少了他们的工作,我们连喝水都成问题。”

    “就是这一点!工作是他们证明自己价值的途径,而不是要挟我们的办法,对吧?我们已经为他们的劳动付出过薪酬了,若是今天允许他们罢工,明天呢?人的贪欲没有止境,如果我们不给他们立下规矩,他们永远会贪念更多,说极端一点,要是哪天满足不了他们,他们决定在水中下毒,大面积屠杀进化者,我们毫无防备,如何是好?十二界是进化者的十二界,不是普通人的十二界。”

    节目是有现场观众的,而且应该都是进化者,因为据意老师说,每当第二个主持人说话时,广播里就会传出观众的热烈鼓掌和欢呼。

    “这种事在十二界或许很常见,”她猜测道,“原来普通人也敢向进化者抗争?”

    但第二个主持人下一句语气沉沉的话,却似乎证明她猜错了。“我在十二界活了半辈子,也没有听说过这种乱糟糟的事。普通人一般心思简单,如果这件事没有势力暗中推动,万万不会形成这么大规模的组织性。据我看,对十二界进化者的暗中攻战已经打响了,大多数人却还浑浑噩噩。”

    林三酒所知甚少,压根分辨不出谁对谁错;不过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到底是哪条讯息让睡梦中的她“觉得有用”了——莫非是自己迷迷糊糊之间产生的错觉?

    “诶,等等,”她看了看女招待的纸条,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我记得她说过,各大系统之间讯息可以互通来着,对吧?烽火狼烟是个新兴系统,她或许是还不知道,所以没有给我写下来……她没写下来,也就意味着她不会告诉追踪我的那个男人啊。”

    第1719章

    轻生的林三酒

    除了私有领域之外,漫步云端是一个很自由的世界。

    林三酒从大厦楼顶天台上找到了一个向下的通行门,即使是在清晨时分,也是依然敞开畅通的;毕竟公用的大厦和空中公路,就相当于一般世界中的大地,云端人普遍觉得,谁也没有权力将它们阻断、关闭或收通行费。

    她挺幸运,通行门上写着这一栋大厦的名字,正好是她之前在区域地图里见过的,离停泊场不远不近,还要穿过至少四五栋楼,才能到达飞行器的所在。

    作为一个通讯系统,烽火狼烟肯定也像其他几大系统一样,在每个区里都有讯息枢纽,也就是让人注册使用的中心;如果能回到飞行器里,再飞往别区的烽火狼烟使用枢纽,那就等于安全锁上又加了一层安全锁,主动权也回来了。

    但怎么上飞行器?她总不能以原本面目行走在刚刚醒来的CBD区里,否则被鲨鱼系找上只是时间问题。她能在清晨时分就找到合适的伪装用品么?

    林三酒一边思考,一边走入了通行门。

    下行的楼梯间,却已经不是末日前常见的那种封闭式了:楼梯间成为大多数人来往的重要途径,因此墙面被凿开,楼梯也被扩宽了,楼梯与楼层之间一马平川、视野开阔——改造维护之类的工作,一般是由当地的进化者组织干的。

    末日后的进化者,也用上了末日前的税收概念;组织们不会对自己经营的大楼收准入费,却会对当地的商贩、居民和下层组织收管理费。

    林三酒和蜂针闲聊的时候,倒是问过她,万一组织只收钱却不管理怎么办——蜂针那时耸耸肩膀,好像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再明显不过了,说:“那搬走就好了呀!整个漫步云端都有地区管理完善度排名的,这个区的排名低,你就搬去另一个区嘛,谁也管不了你搬家迁徙。人都走了,他们也收不到钱了,当然不会有人那么傻,只做一杆子买卖。”

    不过据她说,这样一来,便利安全又舒适的地方,比如CBD区,慕名而来的人就会越来越多,管理费自然也会水涨船高;破败危险的地方,也因为其低廉的居住成本,聚集许多形迹可疑、不三不四的人——看来人类观察到的部分经济规律,在末日后也照样在生效。

    正如林三酒担心的那样,现在时间太早,商市集贩都还没开始营业。

    她有心想给自己买一个伪装用品,可越是着急用,越是买不着;她一层一层地边走边找,甚至还冒险问了好几个游荡在楼层间、看着就叫人不放心的进化者,可惜依然毫无所获。

    下到第十八层的时候,她发现这层楼里搭了一排排帐篷;人们翻身、打呼的细微响动,偶尔隐约地在帐篷里搅起来,又消散于寂静。

    入口与楼梯之间的告示牌,告诉林三酒“夜间寄宿地的开放时间为晚9点到早6点”,白天则是一个自由市场;自备帐篷的话只需要2雾球,租用帐篷则是4雾球,寄存帐篷每周1雾球——入口拦了一根绳子,一张大概属于管理员的椅子上空空的,也许是瞧早上时间快到了,人也松懈懒散了,不知去哪儿打盹了。

    林三酒都走下楼梯了,又忽然转过头,回到了夜间寄宿地。

    她一步跨过绳子,走进帐篷之间。

    这些帐篷应该都是末日前的产物,不知是从多少世界里收集来的,已经被时日磨损得很严重了。有的拉链都只能拉上一半,拉链头歪歪扭扭地卡在中间,透过张开的缝隙里还能看见一双光脚板;有的帐篷磨得又白又薄,不仅看不出本来颜色,甚至连里头人影都能看个隐隐约约;有的甚至干脆被撕烂了一条大口子,一个睡在里头的男人在听见林三酒的脚步声时,打呼声断了,他翻了一个身,又睡了过去,露出了光光的后背。

    ……如果说大阵集里有一股穷气,那寄宿地已不能以穷来形容了。

    她走在汗酸味、饭菜余味和油垢味之间,每一步都像是趟在黏腻厚重的污水里,不过十几米的距离,林三酒却瞧见了好些个肚皮、小腿和脚板。

    即使大多数人都还在熟睡,她也能感觉到寄宿地里挥之不散的沉重、模糊、混沌和疲倦;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起床了,开始一天的劳作——因为这些人,她早已经看出来了,基本全部都是普通人。

    当她走到这一排帐篷的尽头时,正好有个早起的人拉开了帐篷拉链,探出了一张嘴里还在咀嚼早饭的脸。林三酒花了几秒钟,才认出那是一个女孩,年纪还很轻;当她忽然看见一个陌生进化者时,就连惊讶也是钝钝木木的,好像不同情绪都快要融合在一起了,哪一种神色也不鲜明。

    这个感觉,当林三酒向她提出自己的要求时,又一次被印证了。

    “你如果需要按我要求,录上几句话,”她举了一下自己的录音机,说:“我愿意付你十个红晶。”

    女孩咽下了嘴里的饭团——另半个饭团还在她手里捏着,泛着塑料似的假光,看起来不像白米——对于这么简单的赚钱途径,却一点也不兴奋。

    “红晶是什么?”

    林三酒可真是没料到这一点。普通人从未离开过漫步云端,除非有特殊机会,否则自然不会知道红鹦鹉螺的通行货币——她花了预料外的一番工夫,才半解释、半劝说得那女孩同意了。

    等一切都办好的时候,她拎着录音机刚要走,那女孩在身后忽然问道:“你雇了佣人吗?”

    林三酒转过身,那女孩还神色呆呆地等着她的答案,好像丝毫没有想到,假如林三酒雇有佣人的话,何苦还要找个陌生人办事。

    “没有,”她说。

    “你要是有消炎药的话,我可以帮你做五天的事,不能再多了,因为我两天没找到工做了。”那女孩想了想,加了一句:“我还是愿意给女人做事,虽然一般女进化者的事都多。”

    她一点也没想到这句话可能会得罪未来雇主的样子。

    林三酒想说点什么,张口又没说出来。她给那女孩留了一盒自己从来也没机会用上的消炎药,在她狐疑的目光中再次表示自己真的不需要佣人,这才走了。入口处的管理员回来了,是一个普通老头;当他远远看见林三酒的时候,似乎马上意识到了她的身份,看着她跨过绳子,一句话也没有问,只是默默地弓了弓腰。

    不管哪一栋大厦,越靠近烟霾层,状况就越糟劣窘迫。

    随着林三酒往下走,开阔的楼层用地渐渐局促了,楼梯也慢慢收窄,楼外空中早已没有公路了;外头已经天亮了,她却觉得自己好像正在渐入大地深处。楼梯间角落里堆积着垃圾,空气里散发着呛人的小便气味——有便溺痕迹出现,就意味着这个地方不再以进化者为主了。

    直到林三酒下到仅比烟霾层高一线的最底层,也就是这栋大厦的十四楼,她才再一次感觉到了进化者的气息——墙面、扶手和走廊出入口都装上了厚厚的铁板,窗户也全部被封住了;再一拐弯,往下的通道被水泥堵死了,旁边窄窄的走廊里登时传来一声喊:“谁?”

    普通人之所以不在最低一层活动,或许是因为考虑到他们无法抵挡烟霾层中爬上来的堕落种;这一层里,没有任何生活设施,只有一队队警戒巡防的进化者。

    走出来的那个进化者,上下打量了林三酒几眼,微微松了神色。

    “我还以为是哪个脑子不好的普通人又下来了呢,”他问道:“你有事?”

    林三酒冲他友好地笑了笑。“这儿应该有警卫用的瞭望口吧?”

    那五大三粗的进化者点了点头。

    “麻烦你带个路,我想跳下去。”

    第1720章

    跳楼的决心

    林三酒确信,不管当地组织怎么训练手下进化者,可能都没告诉过他们当遇见有人要跳楼的时候,他们该怎么办。

    “哈?”

    眼前已经陆续聚集起五个闻声而来的进化者了,几乎每个人在听了前一个人的解释后,都产生了同样的第一反应。

    走廊不宽,只能容大概三人并肩而行,被挤到后方的人便只好扬着头瞧林三酒;为了能保证战斗时光源也不会被破坏,头顶天花板的灯泡都是内置的,封在透明板子里,掉落下来的光因此昏昏蒙蒙。

    即使光线不太亮,林三酒依然能看出来,在灰色天花板角落里印着一片已经干涸发黑的液体喷溅痕迹,不知道是从堕落种体内还是人体内洒出来的。

    一个嘴里一直吧唧吧唧嚼着口香糖的年轻女人——说来也怪,漫步云端里的口香糖倒是丝毫不缺,价格水准简直快要和末日前持平了——上下看了林三酒好几眼,一脸看热闹的神色:“为什么?想不开啊?”

    “我不是要寻死,我有办法可以活下来。”林三酒挠了挠脸,老老实实地答道:“至于具体原因,对不起,我不能说,我怕消息传出去。你看,我一来漫步云端就得罪了不少人……”

    一个倚在墙上,将一个小收音器按在耳边的马尾辫男人,这时也不听广播了,插了一句话:“你怎么这么不配合?连回答也不肯回答,我们凭什么要放你下去?”

    嚼口香糖的年轻女人顿时笑了:“瞭望窗是你家的?你也没买下来,我也没买下来,公用设施,她非要跳,你也没有权力拦着啊。”

    他们看起来不属于同一阵营——这一点,林三酒刚才就发现了。

    她不认识各大组织的标记,却可以从他们身上反复出现呼应的装饰推断出来,哪些是组织标记:比如说,口香糖的右耳上挂着一只小小的绿玫瑰,五大三粗的右手背上也印着一只同样的绿玫瑰,远处还有一个没说过话的女人,右胸就干脆是用放大了好几倍的绿玫瑰遮住的——他们三人,显然属于同一个组织。

    听广播的马尾辫,和一个浑身捆满了绷带的男人,都在喉咙上画着一个黑圈,乍一看仿佛被什么口齿圆滑的巨大动物给咬了一口,八成又是另一个组织了。

    “谁来都要求这个,要求那个,我们工作还怎么做?”马尾辫立即高声怒斥了那女人一句。

    他似乎是那一种不把手里模糊细微的小权力利用到极致,就觉得像吃亏的人;此时被刺了一句,他反驳时更加激情澎湃了:“万一她要搞破坏呢?出了事谁负责?堕落种进来了,就说是你的原因,好不好啊?”

    嚼口香糖的女人翻了个白眼,却不再争了。

    据林三酒看来,他们无非就是在这一层里走来走去罢了;堕落种悄悄爬上来的例子是有,却也不至于频繁紧张得天天都有,连让人占用一会儿窗口都不行。尽管这一群人不属于同一组织,看样子也没人会为了一个陌生人的古怪要求,和同事撕破脸。

    林三酒叹了口气。

    反正她已经得罪了兵工厂,又得罪了一个鲨鱼系;正所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再加上两个本地的小组织算什么?

    不就是五个人吗,干呗。

    走廊狭窄,五个人挤得满满的,硬冲不是办法——更何况林三酒与他们无冤无仇,只为了自己要跳楼,自然不愿意对陌生人下重手——在她蓦然后退几步、一闪身消失在走廊拐角之外时,走廊上几人都吃了一惊,大概没想到她会二话不说突然退出去。

    “怎么回……”不知是谁的一句话才开了个头,就因为墙后伸出来的手而断了。随着林三酒的一挥手,一片阴影霍然朝走廊上张开扑来,那嚼口香糖的年轻女人立即怒喝一声:“后退!”

    走廊里霎时昏黑下来,无数细细蒙蒙的阴影,汹涌着在半空中舒张开了一层层翻滚的暗浪;暴雨似的沙沙响声骤然打在了走廊墙壁、地板上,夹杂着几人的高叫声:“打开防护!”

    “是沙暴,快后退!”

    “柏力,”不知是谁叫道,“你的能力用得上!”

    随着一道隔墙飞快从地面上升起来,走廊中有一半昏黑翻卷的沙浪登时全打在了那道隔墙上,暴雨打击声登时因为急促的抵抗变得激烈了起来——在短暂数秒之后,沙暴渐渐停了,一切声息都消寂了,只有一头隔墙外堆积起来的沙丘,和一头浑身上下都被沙子浇透了的五个进化者,身上的各式防护还在沙子下闪闪烁烁。

    几人又是拍又是打,还有人将嘴里进的沙子呸呸吐了出去;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些沙子似乎真的只是沙子,谁身上也没有受伤。几人慌忙转头看了一圈,有人问道:“那女人呢?”

    那个五大三粗的进化者,反应倒是很快,立刻转头就朝走廊深处冲了过去,喊道:“恐怕那沙暴只是障眼法!她已经进去了!”

    这话说得的确没错:早在刚才几人一边逃一边开防护一边高声呼喝的时候,林三酒已经将自己挂在了天花板上,悄悄地从他们头顶上爬过去了。

    她知道自己用漩涡气流打出去的沙子是无害的——她在伊甸园里时,把可以沙化的对手一部分给卡片化了,今天终于把最后一部分也用掉了。要挂在水泥铺就的平整表面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不得不再次借助【描述的力量】,使水泥天花板陷下去一条条恰好可以容下手指的细缝;她闭着眼睛、在风沙打击下,一点点摸过天花板,在来到一片空阔地方时,悄无声息地滑了下去。

    这一层防御楼,原来是被水泥墙改造成了一个个单独的瞭望哨,就像城堡中每一层都有的哨口;等五个人先后冲进了瞭望哨里的时候,林三酒一大半身子都探出窗外去了,正用双手扒在窗沿上,只剩了个脑袋。

    “你到底要干什么,”那个大块头进化者喝问道,“你不知道下面有多危险吗?”

    林三酒冲他笑了笑,转头看了一眼远方天空。在早上刚刚升起的初阳下,远方天空里一根笔直的半透明影子,正在轻盈地闪烁着微光,好像是一根从大厦中打横伸出来的冰柱。

    在她脚下仅仅五六米的地方,就是厚厚的、凝重的烟霾层了;林三酒还是第一次在没有隔挡的情况下,距离它这么近——假如深深地吸一口气,她怀疑自己可以都可以闻见一股烧焦的气味。

    “我说了,我对你们没有恶意,我就是要跳下来。”她看着形成半个包围圈,朝窗口逐渐逼近的几个人,轻轻笑了一下,说:“再见。”

    手一松,她从窗台上掉了下去。

    第1721章

    向烟霾最深处冒险!

    失重感从林三酒身体内急冲而过的时候,以意识力形成的绳索一头挂在窗台上,另一头攥在她的手里,倏然直直将她垂下了烟霾层。

    头上窗户里传来几个进化者的惊呼,“她真的跳下去了!”——喊叫声跌下来时,变成了厚厚烟霾层上方的隐约幽灵,眨眼便被风声卷走,林三酒眼前只剩下无数唰唰闪过的垂直画片。

    【防护力场】薄薄地在她身上铺开,包裹住了每一处皱褶和角落。一般而言,即使打开力场她也能听、看,呼吸,因此林三酒早提醒过意老师——她跳下时摒住了呼吸,此时再一吸气,鼻端已经被封得死死的了。

    在小小炸开的本能恐惶里,林三酒不断划过渐渐灰黑肮脏的大楼,穿破眼前呼啸席卷的烟霾;她猛地伸腿一蹬,踩住大楼楼身上,停止了意识力的外吐。

    以她的速度来猜,她现在应该在第五到第三层之间的位置,离地面不远;目光所及,除了浓浓沉沉、充满冷漠威胁的铅灰色烟霾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打出去几个小型气流漩涡,吹开了沉重而不情愿的烟霾,这才发现不远处有一扇窗户。林三酒蹬着墙壁一荡,伸脚踢进玻璃全空了的窗框里,稳住了身体,坐在窗台上收回了意识力绳索。

    【意识力扫描】中出现的这一层被抛弃的楼,除了残留的部分桌椅、垃圾和废墟之外,空荡荡的似乎什么也没有。从深浅翻滚的烟霾里,她没有听见任何动静——仿佛连声响都被烟霾掐死了。

    林三酒赶紧从卡片库中翻出一套氧气瓶和呼吸装备,扣在身上,包在【防护力场】下——她离开Exodus时出于谨慎拿上的东西,果然派上了用场。

    重新能呼吸之后,一直淡淡缠绕在本能深处的惶恐就消失了,脑海也清楚多了。

    下一站,就是摧毁了这个世界的烟霾最深处。

    得知计划时,意老师曾警告过她:“烟霾层下的大地是完全未知的,考虑到你的行动和意识力损耗,谨慎起见,即使有【防护力场】,你也必须要在三十分钟内冲出烟霾层。”

    三十分钟听起来不短了,但是烟霾粘稠厚重得甚至会影响速度;往常只需要十分钟的行动,在地面上或许会翻倍。

    林三酒吸了一口气,将它憋在胸口,翻身跳下了窗台。

    她打出的气流漩涡,蓦然炸开了下方的烟霾,依稀露出了几分直朝她扑来的地面:霎时间她什么也瞧不清楚,好像底下尽是模模糊糊、脏污糟乱的堆积物,丘陵一般起伏在污黑湿润的土地上……她看准落脚目标,在半空中借力一翻,双脚直直扎了下去。

    被腐锈成褐黑色的汽车框架,果然没有撑受住从天而降的这一砸,在林三酒脚下吱嘎噶地扭裂断开,在扑开的尘雾黑絮中,带着掉下来的人一起跌进了自己体内。

    即使隔着意识力,林三酒也能感觉到自己跌坐进了一块坚硬板结、支离破碎的废墟里,无数断裂的支楞东西从四面八方硌着她,扎着她——要不是有【防护力场】,早就受伤了。

    林三酒没有急着跳出车外。

    她之所以选择跳进车内,是因为这辆车被腐蚀得几乎只剩下了一个光光的架子,藏不住意外。此时刚才被炸开的烟霾,即将重新合拢了——透过稀疏隐约之处,从大厦大厅里,从街道对面,从车尾一头的大地上……浮现起了数个摇摇摆摆的黑影。

    还不等看清楚,烟霾就再次遮蔽住了视野。

    “走走走,”意老师叫了一声,“后面来了!”

    林三酒立刻奋力一跃,跳出了车座位,跨过原本是挡风玻璃的位置,踩过曾经是车头的一堆铁皮废墟,大鸟似的落在了地上。她挤开厚重得像要把她往后推似的烟霾,拔腿朝自己记忆中的方向飞奔了出去。

    她奔跑时的气流和打出的漩涡吹散了烟霾,激飞起了无数黑絮,露出了一个与高空中完全不同的世界:黑绿色的藤蔓、植丛和外露的粗壮根系,紧紧缠在大地上,勒断了地砖石板;大多数汽车已经被乌浊发紫的苔藓包成了一堆堆,只有被腐蚀得好像融化掉一半的轮胎、偶尔一个破碎的车头灯,还能让人看出它们的原本身份。

    “别碰到活东西,”意老师提醒道,“刚才有一些叶子居然……吸了你的【防护力场】几口。”

    “什么叫吸了几口?”

    “就跟吸尘器一样,被叶片吸上去了一小块,时间够长的话,能吸溜吸溜地把你的防护都吸没。”

    这让行动更困难了。

    空气里一定湿度很大,植物、土地、垃圾堆上,都泛着一层几乎像是脏机油似的腻光。落脚的空地越来越难找,烟霾阻力无孔不入地压了上来;当林三酒慢下速度时,她清清楚楚看见一团人头大、布满起伏“血管”的叶片上,有一线反光的紫线一游消失了。

    “你是谁?”

    从黑絮烟雾翻滚的深处里,有个声音正细细地叫:“我们是漫步云端钱币事务机构的,在此收集制作雾球的材料,来人现在立刻报上身份,避免误会!”

    明明是充满戒备紧急的内容,语气却稀稀松松地跟不上,好像有气没力的演员在挤一个角色的台词。林三酒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那声音也跟在她对面,遥遥从烟霾里继续说道:“老丁,这种黑絮我们每人只要收集一公斤,你这是不是收多了?”

    仔细听的话,那口齿还有点含混不清,好像舌头还不能熟练地绕着字句发音。

    “你何苦这么不变通呢?多拿一点当预备了,免得再跑一趟,是吧?哪怕用不上,给我留着又能怎么样。”同一个声音又换了个人的口气,自问自答道。

    内含黑絮的雾球是漫步云端中面值最大的货币,如今林三酒明白了,原来是要派人深入大地地面才能搜集到的。她一边用铁棍扫着地面,一边踏出一步,心里为那队收集材料的机构工作者叹了口气——恐怕他们就是在这儿遇上了意外。

    是堕落种吗?

    林三酒扬手打出去一个气流漩涡,清开了对面的一处烟霾。依稀散开的雾里,隐约露出了一道长长的残破暗红砖墙——人行道早已无影无踪;附近没有任何生物的痕迹,甚至连遍布了大地的植被都没有,只有砖墙光秃秃地立在漆黑土地上。

    ……不过,砖墙上那是什么?

    林三酒眯起眼睛,在烟霾即将合拢时又打出了一个漩涡。气流漩涡在烟霾层最深处也微弱了不少,因为连空气都浸满了重量,所以需要频繁地补。

    砖墙上什么也没有——这是说,除了已经脏污黯淡、破碎裂开的红砖之外,什么他物也没有。

    她怔怔地盯着那红砖墙,突然明白为什么理应有所准备的工作组,会在这里遇险了。

    砖墙上那一根根弯弯曲曲的黑色裂纹,分明形成了一个仰头摆手、一腿前一腿后的,行走中的人形——如果仔细看,甚至还能看出来那是一个女人的体形。

    再仔细看,那女人的眼珠,也就是墙砖上一处被磕破了的污黑损毁,掉在由裂纹画出来的面部边缘,平平扁扁地注视着林三酒。

    林三酒的目光随砖墙往后扫,又往前看,目光所及,墙上所有黑黢黢的断纹、裂纹,都浑然天成地形成了一个个人形,甚至能看出来,都是同一个女人,连穿的衣服都是相同款式。

    就像埃及壁画上的人物一样,也像是连环画一样,墙上那平扁单薄、由裂线组成的简陋人形,每一个动作都不同,甚至有几分僵硬可笑;但是她的动作清清楚楚,从后往前,正是在一步一步地在砖墙上走——随着林三酒一起走。

    正看着她的这一个人形,嘴巴是闭上的,一条右臂高高扬起;前方下一个人形,嘴巴就张开了——林三酒意识到,当自己走到前方时,恐怕就会再次听见人形对工作组谈话的复述。

    这……究竟算是什么东西?墙?生物?堕落种?鬼?

    “别看了,”意老师的语气突然急迫起来,“这些裂纹看久了说不准有什么影响——我们还不知道为什么裂纹形成的人形,能发出声音。”

    林三酒赶忙低下眼睛,想了想,猛地一振手臂,将那铁棍奋力甩向了远处砖墙上的女人形;铁棍呼啸旋转着破开淡淡烟霾,“当”一声砸在那女人的手臂上——墙上霎时被打出了一条新的长长裂缝,正好从脑袋开始,将女人形给分成了两半。

    看起来好像是达成了效果,然而林三酒自己都是一愣。她没想到竟然真的能在墙上敲出一条新的裂缝来;看来她的猜测不对,有问题的不是红砖墙?

    “快走吧,”意老师催促道:“至少裂纹不能下墙。”

    说的也是。林三酒任烟霾渐渐合拢,重新将红砖墙遮掩在自己看不见的屏障之后——尽管她觉得,那裂纹人形能够看见她——这才感觉到后背上乍开的汗毛重新伏了下去。她转了半个圈,看着浓重烟霾,却没动。

    “意老师,”她问道,“我刚才的前进方向就是这一边吧?我刚才转头去看墙时,特地留意了的,我只有右脚转了九十度……”

    在脑海中的寂静里,林三酒的小腹越缩越紧,继续干巴巴地说:“我确认一下,不然在浓雾里越走越偏就糟了。”

    “对,没有错,”从她脑海深处,红砖墙上那个女人的细细声音响了起来,仿佛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捏着嗓子,假装成意老师的口气说话:“就是这个方向,快走吧。”

    第1722章

    别看了,快走呀

    林三酒低下头,原本是她双脚的地方,现在也弥蒙漂浮着一团团铅灰色的烟霾,许多细小黑絮仍然飘飘摇摇,像是晃动在河水波浪里的碎叶。

    当她静止不动时,她整个人都浸泡在浓厚烟霾中了,即使抬起胳膊也看不见手,只有一圈圈微微荡开的灰雾涟漪。

    她不敢动。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这种几乎等于眼盲的环境中,一直把握住准确的方向;她一路上是靠意老师时不时来一次【意识力扫描】,才拼出了方向正确的路径。

    脑海中安静了几秒,林三酒也没说话,红砖墙人形的声音也没有响起来。被压在烟霾下的大地上,却远远称不上寂静:虫豸窸窣穿爬在植物丛里,什么东西被风吹得一下一下咣然作响,水滴落下来的破裂声,远方还有似乎是人拖着脚走路的划扫声。

    原本应该是死地的烟霾最深处,却远远称不上生机全无。

    ……从刚才开始,“意老师”就一直在催她走。现在她原地站了好几秒钟,“意老师”却一句话也不说了,好像一个知道自己不小心露出了马脚的人,正屏息等着看下一步。

    怎么办?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东西竟然能代替意老师?

    林三酒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傲慢:她只不过经历了十来年的末日,就觉得自己能够把末日世界中的危机分门别类、从容对付了,等如今真的深入少有人踏足之地了,她才意识到比起末日世界中无穷无尽的异象来说,生活在世界表面上的进化者们可能只见过一个角。

    “意老师……?”她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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