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那你有什么办法?”林三酒问道。原来那矮胖男人根本没有办法。“你连人家什么模样都没看见,你怎么找,不可能找得到的嘛。”
“这人真讨厌。”意老师嘀咕了一声。
林三酒准备转头去船尾加入季山青的时候,却发现礼包居然根本没在船尾——他不知道为什么,正和船中央那几个一早就被排除嫌疑的人说话。在经过礼包的时候,林三酒使劲瞥了他一眼,却只遇上了一双晶亮无辜的眼睛,活像他早把自己的话给忘干净了似的。
船尾十几个人,反应就更多种多样了。有人在她一走近时就迎了上来,探头探脑地打听;有人对她避而远之,林三酒一往他的方向去,他就滑鱼一样溜开了;还有人老老实实地配合,看似把每个问题都回答得很详尽——反而更叫人生疑。
谈了一圈下来,她发现好像每个人都不可疑,每个人又都很可疑。
“那个人呢?”有个老太太指着远远站在一旁的八头德问道,“你是不是已经问过他了?”
这个老太太的可疑指数,顿时在林三酒心中上升了五个点。不是有亏心事要藏,为什么这么注意和她说过话的人?
“对,我一开始就问过了,”她敷衍了一句,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对方一遍。
“这可怎么办,”意老师在脑海深处说,“要不给礼包讲一遍,让他来做判断好了。”
跟聪明人在一起的好处,就是自己可以放心当个弱智。
林三酒正要往回走的时候,眼角里忽然划过去了一张欲言又止的脸。她腾地顿住了脚,转头一看,发现是一个坐在飞船边缘座位上的小个儿男人——后者与她四目相对,干咳了一声,慢慢站起了身。
她记得自己刚才问起这小个儿男人去哪里的时候,他的反应十分寻常。“我在巨人集第二层十区有一家店,”他一边说,一边朝四周的人点点头,好像希望更多的人都能知道他的店。“做一点旧货回收买卖业务,大家有需要可以多帮衬。”
一个做旧货的人,此刻找她有什么话要说?
那小个儿男人朝她走来的时候,林三酒忍不住想道。
“是这样的,”在他示意林三酒跟他走到一处人少僻静的角落里之后,他小声说:“我呢,你也知道,做旧货这一行,难免要到处跑……比如说这一次,我就是去东区上门收了几个东西。”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林三酒耐着性子听着,正好那一头礼包也谈完了话,好像个归燕似的迫不及待,小步穿过飞船朝她赶来。
“其中有一件呢,我打算租给你用。”他小声说,“这个东西实在非常稀有,所以我不卖,也不能给你,得我来拿着……”
“什么东西?”
小个子又咳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能够……能够判别真假的东西,你说稀不稀有?”
有一瞬间,林三件几乎要以为他马上从兜里掏出来的会是一个胡常在——然而似乎理所当然的,也叫人失望的是,那只是一个带着天线的小显示屏。
当这个小显示屏露面的时候,礼包也来到了林三酒身边。
“让你的朋友也瞧瞧好了,”小个子挺大方地说,“虽然有一定几率测不准,但是成功率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我看你这样一个个问,实在没有什么效果,不如问一个只有目标才知道答案的问题——有了这个玩意儿,他想撒谎也不行。如果你愿意,价钱好商量的。”
听这意思,似乎他也不太相信“救命恩人”那一套说辞。
毕竟现在船上三十多人,没有一个承认说自己救过她;要么是林三酒找错了地方,要么是她的目标在撒谎。前一个可能性暂且不提,如果林三酒报恩一事是真的,那么救了她的人为什么非要说谎不认呢?
看不出,小个儿男人心思还挺细腻灵活的。
不过这主意不错,倒是提醒她了,她其实没必要花钱租个可能出错的东西——尽管季山青在游戏世界时就表示过自己能量快不足了,大件物事造不出来,不过编写一个类似的小道具应该没问题吧?
只是林三酒才朝礼包瞥了一眼,他就微微摇了摇头,仿佛已经明白了她的计划。
“姐姐,”他将林三酒拉去一旁,小声说:“这只是我本体的一小缕……我身上没有携带这一类测谎道具的数据,所以我编写不出来。余渊或许可以,只是把他叫过来的话,动静又大、时间又长,还不如花点钱租他的算了。”
林三酒叹了口气。“十二界可真是没钱寸步难行的地方,”她嘟哝了一声,“我踩上这艘飞船还不到三十分钟,就已经让人做成两笔生意了。”
季山青很矜持地抬起了下巴。“有我在,姐姐花多少钱都行。”
“你刚才干什么去了?”在往回走的时候,林三酒忽然想了起来,问道:“不是说拿副本的那个人不会在船中央吗?”
“的确是这样,”季山青皱起眉头,答道:“但是阿全的目标肯定在那附近。我以为我可以从他们的回答中找到一点线索……如果能确定谁是目标,或许也可以倒推出对他下手的人是谁。很可惜,我没有找到。”
林三酒在肚子里叹了口气,回到那小个儿男人身边,说:“我同意了。你要收什么价钱?”
不等他回答,却只听船首处忽然传来一阵开门声——众人一齐转过目光时,恰好看见那驾驶员再次探出了头。
“之前的警报作废了,”他一脸不高兴地扬声宣布道,“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好像根本没有二级危险。大家各回各位坐好扶好,接下来我要加速了啊,把刚才耽误的时间补上多少是多少。”
这可糟了——林三酒心里苦笑一下,与礼包交换了一个目光。飞船一加速,就说明他们剩下的时间甚至不足十分钟了;然而她现在连一丁点线索都没有。
“我这道具最多可以一次性判断五个人的回答真假,”小个儿很会见机推销,语气都情真意切地急迫了:“你要是抓紧一点,完全来得及!”
“行,”林三酒一咬牙,准备不问价了——当她要立刻开始的时候,却接连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飞船上的众人匆匆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或者回到了扶手旁边。包括刚才一直假装自己置身事外的八头德,此刻听了宣布,也带着一脸不大好意思的神色,大步赶回飞船中央的桅杆处——礼包登时一个激灵,低声说了一句“原来他一开始也在那儿”,转身追了上去。
第二件,是那小个儿没等她开口,就继续说道:“至于价钱,我这东西太珍贵了,我就收一倍吧。”
说着,他比了个“十”。
林三酒的目光此时正随着礼包一齐挪向了飞船中央,也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
第1667章
又见面了
那一刹时的领悟,在林三酒脑海中留下了一片雪凉。她望着礼包向八头德追上去的背影,暗暗庆幸他此刻走远了——瞥了一眼那小个儿男人,她点了点头,低声问道:“物品激活了吗?”
“现在打开了,”小个儿拍了一下那小块屏幕,说。
“好,你的计划我同意了,走吧。”林三酒说。
这句话出口之后,有一到两秒的时间,她脚下没有动,只是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目光紧紧笼在小个儿男人身上。
他刚迈出去一步,见她没动,自己也停住脚,浮起了疑惑。“走吗?”
“等一下,”林三酒盯着他,说:“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看,假如你的物品果真可以判别谎言,”她慢慢地问道,“那它刚才为什么没有发觉我说了一句谎呢?”
小个儿男人一怔,随即转手将东西往身上一拍,它立刻不知消失去了哪儿——就在同一时间,他也往后退了一步,强自镇定地一笑,说:“你怀疑我是在骗你钱,在测试我?你误会了,我有很合理的解释。是这样的,我虽然激活了它,但是我刚才还没有选择判别对象,它必须有了对象才能发动判别能力。”
林三酒不着急。她实在没有什么可急的,他们此时正在天空中一艘高速行驶的飞船里,礼包离他们二人很远。
“的确,解释很合理。”林三酒笑了一笑,说:“可是我另一个解释,也很合理,不,我觉得它更合理……你要听听吗?”
小个儿男人没有吭声,面皮绷得紧紧的。
“你其实根本不需要有一个能够判别真假的道具。”林三酒的思绪此时已经完全成了形,“你随便拿出一个东西,不是为了要假装帮助我判断别人的回答是真是假,而是为了从我嘴里掏出我真正的意图。”
没错,现在一想,这实在是个很巧妙的手段:林三酒如果真的相信他了,那么她接下来查问乘客的时候,就不可能继续用“救命恩人”的说辞了——问题本身就是假的,那回答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她同意租用小个儿男人的道具时,心里的确划过去了一个念头:她必须要把问题换成“你是否拿着一个更改记忆的副本”才行。
“所以,你不必担心一直假装下去的问题,只要听了我问的第一个问题,你就知道我的真正意图了。”林三酒扫了一眼刚才那道具消失之处,轻声说:“从这个角度来说,它倒真的可以判断真伪呢。”
“你想象力挺丰富的。”那小个儿男人又往后退了一步。
他们二人此时站在飞船右侧的角落里,靠近飞船边缘,附近没有一个人。他无处可跑,外面是茫茫无着的高空。
“是吗?”林三酒一歪头,说:“自从看见我们突然出现在船上,你的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我身上,以及和我说话的八头德身上。你的注意力太过集中了,以致于你疏忽了细节,露出了一个马脚。”
礼包说得没错,拿着副本的人对她肯定是全心警惕戒备的,所以才会将每一个细节都看在眼里;万幸,他知道了原本不该知道的讯息,接着将它说漏了嘴。
那小个儿男人紧紧皱着眉头,突然吐了一口气,肩膀松了下去。
仅仅是一瞬间,他就好像换了一个人。小商人那种总拿眼缝儿打量寻摸着机会的神色,蓦地从他脸上全褪干净了;一个身材矮瘦、神色坚硬的男人取而代之,面对林三酒直起了后背。
“是一倍价钱吧,”他垂下眼皮,低声说:“我当时一出口,就立即后悔了,只能希望你没注意到。但你怎么就能凭这一点断定呢?我注意到了八头德给你开的价钱,完全可以是巧合啊。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恰好看到的?”
确实,当时八头德开价时,比了个“五”的手势;假如有人恰好在那时投来目光,那么不必离得很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以此为基础,开“一倍”价钱似乎也说得过去。
“不,重点不是五或十。”林三酒冷冷地答道,“重点是,你怎么知道那个五,代表的是‘价钱’?”
小个儿男人又是一怔。
“你之所以知道那是一个价钱,是因为你知道他为我提供了服务。这是很简单的事,有价钱,就必有价钱交换的商品或服务。”林三酒笑了笑,说:“我们半小时前才在飞船上萍水相逢,你却能肯定八头德为我提供了服务,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小个儿男人没有应声,转头看了看礼包离开的方向——在飞船中央处,礼包正和八头德小声交谈;正好在林三酒望去时,她看见礼包突然瞥了一眼小个儿男人。
……礼包也意识到了。
小个儿男人又往飞船边缘处退了一步。他现在只要伸出头,就能看见船外天空里丝丝缕缕的云了;林三酒却没有叫他不要再动。
相反的,她任他想办法拖延时间。
“噢?”小个儿男人身体紧绷着,说:“我不明白……”
“八头德是一个播音员,他知道我要找人,也知道飞船马上快到终点站了。他走上来和我交谈之后没一会儿,驾驶员就听到了一个假广播通告,飞船不得不停下来……他给我提供了什么服务,显而易见。”
林三酒看着他,意识的角落里,却知道礼包正朝她快步赶来。
“你知道他给我提供了服务,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首先知道他是一个播音员。”她低声说,“八头德跟我说过,这船上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知道他的职业是什么……也就意味着,你明明认识他,却表现得好像不认识一样。”
季山青在跑到了一半的时候,就迎面撞上了她刚刚一转眼间扔出去的一片意识力墙——他好像撞得也不疼,只是立刻因为被拦住而着急了,一边摸索着看不见的屏障,一边喊道:“姐姐,是他,那个人就是他!八头德跟我说,在他看着Exodus刚刚冲入天空之后不久,他低下头时,正好和那个人四目相对了!”
“你看,又是一个证据。”
林三酒冲那小个儿男人一笑,说:“话说到这儿,我们也不必绕圈子了。我知道阿全和他的记忆副本是怎么回事。你让阿全出现的地方,就是目标附近;而八头德的座位和阿全出现的地方恰好很近,说明八头德很有可能就是目标。而你呢,不仅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当天空中出现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飞船时,你还第一时间就把注意力投到了他身上……我想,是为了确认你这次的行动目标没出异样吧?”
在看见季山青被一片“空气”拦住的时候,那小个儿男人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了。
他死死盯着林三酒,转手朝飞船边缘上空一拍——原本应该落出去、打入空气的手,却“砰”地一下拍上了某种看不见的屏障。
“意识力?”他立即收回手,手掌心里有几点银色色泽一闪而过。看来他也很谨慎,用了防护,没有直接上手去碰。
“你还挺有眼光的。”林三酒一笑,像一张渐渐拉满了的弓,只需一弹指,攻势就能汹涌而出。意识力在她的身周流淌起来,形成了一层防护;她身后的空间仍旧是敞开的,一旦有什么意外,她也有足够的空间退避闪躲。
“你要怎么样?”那小个儿男人四下看了一圈,问道。他没有伸手去摸索周围是不是也被意识力包裹住了,因为在林三酒露出这一手之后,确不确认的意义都不大了。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意图吗?我告诉你。第一,把你们组织的名称,位置,人员和其他讯息,都说清楚。”
林三酒注意到他微微抬了抬眉毛——那不是一种抗拒的神色,却像是有点惊奇,好像没想到她一开口问的就是他背后的组织。“第二,把阿全的副本给我。”
“阿全?你是指记忆副本里的那个NPC?”小个儿男人皱起眉毛,说:“既然你知道我身后有个组织,你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我办不到。副本不是我的,只是这一次暂时分派给我完成任务用而已……”
也就是说,当时使阿全变成副本的罪魁祸首,并不是他本人——这倒是和林三酒的猜想对应得上。
她的神色仍旧稳稳的,没有一丝动摇。无论如何,她今天都要救下阿全——在林三酒心里,他不是一个NPC;更何况,阿全并不仅仅只有阿全一个人,他还带着屋一柳、谢风、书店老板……那么多人被割去、被篡改的记忆。
如果屋一柳再也不记得乔教授的话,那么世界上也就没有乔元寺和樱水岸的故事了——比起一具具面孔模糊、欲求相似的肉体,更应该被记住、被流传着的,是一些人一生中的故事。
让它们被切断,林三酒忍受不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组织,又是怎么知道记忆副本的……不过,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小个儿男人转头朝船外天空看了看,叹了口气说:“巨人集不远了。你听好,我们的组织名字是——”
即使林三酒早已全神戒备,她仍然没有料到,原来阿全的副本在发动时,是根本不需“发动”的。
连一丝丝气流的搅动都没有,那个她已经很熟悉了的、总是拖拖沓沓的男人,就一个踉跄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好不容易才站稳。
阿全慢慢抬起头,二人四目相对了几秒。
林三酒的手微微地发起了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飞船上的其他人——包括那小个儿男人,包括礼包,似乎都远去成了遥遥的、单薄的背景,仿佛隔着几十米深深的水,望去时模糊而摇晃。
尽管分别后阿全一直不在场,他好像也意识到了情况为什么会发展到眼下这一步。他泛起了一个苦笑。
“你们自己走了不好吗?何必呢?我……我没有办法抗拒副本的规则啊。”
第1668章
被宫道一抽走的记忆
刚才还清楚扎实的周遭环境,在一瞬间里就变得遥远单薄了,仿佛在梦境里四下张望似的,却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古怪。
林三酒又瞧了一眼远方不断朝她挥手呼喊的礼包,带着几分怔忪地想,怪不得之前的进化者哪怕进了副本也没察觉出不对劲。
就像梦境和回忆一样,现实的边界已经被模糊地抹去了,地板、桅杆、白云……一切形态都是液体的,流动的,随着她一转身、一抬手,天地空间也会相应地弯曲消融一点儿。
理应让人觉得奇妙的状态,却再正常不过了,好像世界本来就是这么运转的。
“姐姐!”礼包的呼喊,变成了高空中的风。扑上来,又划过去,消散了。
面前的阿全,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记忆会从每一个进入副本的人身上流淌出来,像星空一样将我包裹在其中。”这一次,他手里也同样拿着一只茶杯;茶杯里现在还是空空的,还没有被装入她的回忆。
或许它就快要变满了。
“就像一幅幅画面一样,被时光磨损过的边角,被主人意志或潜意识所改变的色调,我都能察觉到。”阿全随着她的目光,也低下去看了看自己的茶杯。“对其本人而言,最珍贵、最重要、最关键的……会在我眼前浮起来。”
林三酒记得她刚才问了一句,“副本都有什么规则”。这么说来……阿全是在慢慢讲给她听吗?
“我基本没有选择余地,浮起来的记忆,就是我必须要对其操作的目标了,比如说……”阿全微微眯起眼睛,说:“第一段,是你的父母。”
仿佛脑海中有一排琴键突然被人重重一拍,在骤然响起的冲击音下,林三酒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
“从今天开始……我在这世上,就是一个没有爸爸妈妈的人了。”她慢慢蹲下去,好像回到了十几岁,小声说:“再没有人会一心惦记我,没有人会把我上班时有没有好好吃饭看得那么重要了。世界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全是陌生人,我再没有爸妈了……”
“阿全!”一个喊声突然不知道从哪儿响了起来,惊了她一跳——在最初一惊散去后,那个清润柔和的嗓音顿时熟悉起来:“拖时间!”
那道声音中的急迫仿佛都被水冲远了:“阿全,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不要对我姐姐动手,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是礼包啊,林三酒茫茫然地抬起头。
那孩子遥遥地站在视野尽头,焦虑急切得就好像是他的命被压在了一块大石下,他要设法将其抽出来似的。
林三酒忽然喘上来了一口气——她感觉好过了一些。
她抬手抹了抹眼睛,重新站起身;她这一动,引来了一声惊疑不定的“咦?”
林三酒循声一望,看见一个尽管面容模糊,感觉却很眼熟的小个儿男人;他明明站在阿全身后不远处,可偏偏像是离了两个世界一样,甚至连“朝他走过去”这个念头,都叫林三酒生出了无力感,仿佛梦里一段永远也跑不过去的山路。
飞船上的其他乘客,有的正朝这边瞪视,有的退远了,有的在交头低语……他们是真人吗?还是只是梦境中恍恍惚惚的背景?
阿全——此时他是林三酒眼前唯一一个真实清楚、熟悉自然的人——转头看了看礼包,随即又将目光投回了林三酒身上。
“季山青是个很聪明的人啊。”
他好像已经明白了礼包的意图,带着恍然之色说:“一般来说,副本的规则都是用来限制闯入副本的人,可是这个为我量身打造的却不一样。它几乎所有的规则,都是为了限制我。你进来了,我就必须按照副本发动人的要求,对你的记忆作出一系列的改动……我唯一一点能做主的,就只有‘速度’而已。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们要做一个可以改变别人记忆的副本?改变了别人的记忆,对他们到底有什么好处?”
林三酒慢慢摇了摇头。阿全背后的那小个儿男人,好像听不见他们讲话,只是伸着脖子、皱着眉头,一脸焦躁地盯着林三酒,时不时还十分警惕地看一眼远处的季山青。
她用意识力将小个子与礼包隔开了,原本是为了保证礼包的安全,结果现在却变成了保护小个子的屏障。
“被送进来的人,假如心中有某种坚持,就由我来将其消解掉。如果是眷恋、执着或贪图,那么我就要将目标置换掉……说直白一点,需要打个比方,就拿你来说好了。”
这大概就是他拖时间的方法了,林三酒心想。那小个子看着已经很着急了,却不能催促副本NPC。
“像你这样的人,”阿全像讲故事一样说道,“得出个什么样的价钱,才能让你穿上从头蒙到脚的布袍,对一个主子充满了恭顺、惶恐和感激,一面笑着应是,一只眼睛还要盯着看身边有谁对老爷不服?世界上根本没有这种价钱,对不对?”
……是的。
“如果我把你父母对你反复说的那些话,都删掉呢?如果你忘了你八岁时,妈妈愤而辞职时的事呢?如果你小时候那一次罢课的后果,变得不一样了……”阿全在做假设的时候,目光也在她身周来回划扫,好像所有形成了“林三酒”这个人的记忆,真的都一五一十摆在他眼前了:“如果任楠并不是要吃你,反而把你豢养起来,让你仰其鼻息地活着……如果这些林林总总的关键事件,在你记忆中都变了模样、产生了不同的后果,你还能是今天的林三酒吗?”
林三酒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能使劲摇了几下头。
“这是一系列很繁琐复杂的工作,不过当你走出去的时候,”阿全慢慢地吐了口气,“你就完全可以做一个好家奴了。当然,你是一个极端例子。一般而言,不必这么极端,就可以达成目标了。”
“发动副本的人……”她喃喃地才开了个头,阿全就明白了。
“发动副本的人在副本结束之后,心中对目标变成了什么样,有一个很清晰的蓝图。”阿全苦笑了一下,说:“好比说,发动副本的人有钱,于是把你变成了一个爱财的人,那么你一出去,因为他对你有全盘了解,就几乎毫无疑问地会变成他的囊中猎物。这一次情况特殊,发动副本的人只是为了袭击你……要求我把你变成一个胆小懦弱的人。”
林三酒没忍住,露出了一个笑。
阿全也笑了,又往副本之外看了看。
她对事物的感知此时受到副本的影响,变得轻飘摇散、又粘连游弋,但阿全仍旧思维清晰——他好像看了一眼礼包的方向,当林三酒正想也转头去看的时候,他又忽然转头说道:“我现在才发现,你的记忆中少了一部分。”
“是的,”林三酒答道,“人偶师告诉我……”
“我知道。”阿全好像在安慰她似的,说:“我都看到了。”
“那么我失去的记忆——”
她话才说一半,就因为阿全摇了摇头而断掉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他似乎有点抱歉,说道:“我只能更改删除存在的东西,面对原本就不存在的虚无,我根本无从下手啊。”
“不能……复原吗?”林三酒怔怔地问道。离坐办公室的时候过去太久了,她记得好像以前那种电脑文件,哪怕删掉了,也可以做数据修复来着?
“记忆和电脑文件不一样,”阿全听了她的问题后,答道:“宫道一用的那种特殊物品,达成的效果是让你的一部分记忆从有到无,彻底消失。不是像电脑文件一样,只是从一个位置转换到了另一个位置,期间还会被记录。”
“如果他也没有备份的话,那我就彻底不知道我失去的是什么记忆了?”林三酒忍不住打了个战,追问道。
以宫道一的性格手段来说——是的,他有可能做了“备份”——但是她几乎可以确定,如果宫道一真的拿出了备份,那恐怕后面还有一个更大的阴影在等着她。
林三酒简直不知道该不该希望宫道一有备份了。
“我只能告诉你,那段记忆被删得很有水平,”
阿全似乎也有点不忍心直接回答她,绕开了她的问题,答道:“所有与它直接相关的部分,都尽量保留了原状,逻辑上、时间上、内容上,都被很巧妙,也很克制地填补改动过,使你在那段时间里的记忆变得十分平滑……如果不是我恰好看到了,就算你再怎么回忆,你也感觉不出哪里不对。哪怕我的能力是【记忆大师】,我也无法从现有的记忆当中,判断出究竟被遗忘的内容是什么。”
林三酒激灵一下,盯住了他。
“等一下,你说‘那段时间’?”她立刻问道,“你……你知道我被删掉的记忆,原本属于哪个时间段?”
“是的。”阿全点了点头,说:“它发生在你的老家,极温地狱。”
第1669章
什么朋友?
对于接下来几分钟里发生的变故,林三酒的感觉一直是模模糊糊的。
她当时心神全被“极温地狱”四个字抓住了,加上感知受了影响,只觉眼前一花,好像所有景物、阿全本人都要化作水流被卷走一样——然而再一定神,阿全仍好端端在面前站着,飞船船板也还在脚下。
唯一的不同,是头上天空已经被Exodus巨大的船身给压满了。
它与26号运输船相比,庞大得简直如同一种想象中才有的远古巨兽;抬起头时,眼前只有一片被蒙在阴影中的船身,沉沉压在头顶,视野间几乎不留一丝缝隙,叫人看了甚至觉得喘不上气。
如此量级的巨型飞船,当它牢牢地紧压在另一艘小飞船上方时,光是它所产生的强烈气流,就足够将小飞船冲击得战栗不稳;脚下飞船不断地颤动起来,似乎有一半要被吸引着撞上Exodus,有一半要化作碎片四散奔逃。
她扭头一看,发现礼包不知何时消失了;满船的乘客都慌了神,好像想要尽量避开Exodus似的,纷纷步伐匆匆、推推搡搡地往船头和船尾跑去——哪怕它们也仍旧被笼罩在Exodus投下的影子里。
就连飞船驾驶员都跑出来了;他显然压根没有升起过抵抗或逃跑的打算,更不准备与飞船共存亡,动作快得简直比进化者还麻溜,噌地一下就消失在了船头的人群中。
或许是因为,头上巨型飞船正在缓缓地打开一个出入口,而那出入口正好对准了船身中央。
“怎么回事?”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阿全脚步也有点站不稳,脸上却像忍不住似的,浮起了一个笑容,说道:“我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却被季山青发现了,原来当副本内开始了操纵记忆的程序时,副本操纵人就不能再把副本收起来了!”
林三酒恍然大悟,明白自己看见的异状是怎么一回事了:“刚才他试图要收副本,却没成功?”
一边说,她一边伸头去看那小个儿男人。
他一直躲在阿全身后,大概是她受副本的效果影响所致,对方看上去面容神色模糊不清。只不过哪怕只从他的肢体动作上来看,林三酒也能感觉到他的焦虑和挣扎——Exodus已经在头上打开了,显然是冲着他来的,天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然而副本收不起来,他就等于被牢牢钉在了原地,除非抛弃副本不要,否则即使有办法逃船,他也走不了。
“是的,”
阿全在被做成副本之后的十年里,或许是第一次看见摆脱人控制的希望,一张脸都亮起来了:“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哪怕上一次,我也是刚一出现,还没等锁定目标呢,就被重新收了回去。我也没想到,原来副本程序一开始,他竟然就收不回去了……为什么会这样?”
林三酒倒是想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就像许多空间类、容纳类和捆缚类的道具一样,一旦“包”住了活人,就不能连同那活人一起被回复成道具的初始状态了;容纳了活人的东西,她的【扁平世界】也不能再将其变成卡片——想来是一样的道理。
“其实他把我放出来对付你,是一步很聪明的棋。”阿全听了她的简单解释,感叹道:“可他万万没料到我不仅是一个副本,我还是个人,他也没料到你不是为了贪图这个副本,你是为了救我。他如果知道我们此前就有交情,恐怕绝对不会把我放出来的。”
毕竟换作谁都不会想到,一直装在自己兜里的副本中,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进去了一群人,还和副本NPC成了朋友——重述一遍,都像是在说梦话。
“那……礼包人呢?”林三酒感觉仍旧像在做梦一样,连头发被气流卷打在脸上时的触感,都像是裹了一层软棉花,只是钝钝地浮在意识里。“Exodus开过来……又是要做什么?”
她没料到自己的问题,却由那小个儿男人提供了回答。
他好像终于忍不住了,有了动作——眼下情势再简单清楚不过:头上的雪白飞船马上就要动手了,他如果现在不走,那么连他带副本一块儿,都要落入Exodus主人的手里。既然林三酒已经说明白了,她就是冲着阿全副本来的,那么只要像壁虎断尾一样甩掉阿全这个副本,那么他就仍有一线逃走的机会。
当那小个儿男人抓了个什么东西、朝地板上一掼的时候,他也像是脚下突然生了推助力似的,笔直地从地上弹跃进了半空中——他和林三酒所在之处,被一圈意识力墙给围起来了,唯一一个可以逃走的方向,只有头上。
然而林三酒没有想到,那小个儿男人即使在跳入了半空中后,仍然没有改变方向,反而竟直直朝着Exodus打开的船肚而去了——几乎在同一时间,季山青正好从飞船开口中探出了头。在他一低眼,看见那小个儿男人朝自己直扑而来时,那一刻他因惊恐蓦然张大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印在了林三酒的意识中。
“礼包!”她吼了一声,手脚都凉了。
“我要动手了,”阿全却在这一个节骨眼上,急匆匆地说:“你必须马上自由,不能再困下去……”
接下来,她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仿佛时间不再是线性流动的了——她生命中的每一刻都同时存在、发生着:她四五岁时在幼儿园跳的舞、身旁波西米亚清亮的大笑声,她在黑山镇经历的战火……全都肩并肩地存在于同一个时刻之中。
整场生命都围绕着她,在这一刻中像漩涡一样急流旋转着,没有开始,没有尽头。
等林三酒带着一身汗乍然清醒过来时,阿全已经不在她的眼前了。
她还记得,知道阿全已经对自己的记忆动过了手脚,尽管她还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眼前的船板上,在阿全曾经站着的地方,现在只有一个小小的、如同盛满了缭绕的云雾一样的立方体。
林三酒冲上去,一把将它捞入了手心里——在这一刻,头上Exodus传来了一声怒喊。
“把它还给我!”
林三酒抬起头,发现那小个儿男人已经钻进了Exodus,此时正伏在出入口边缘处,垂下来的一张脸因为又急又怒而涨得发红,在气流声和飞船引擎声中,高高扯着喉咙冲她吼道:“如果你还想让你那朋友继续活着,就把它还给我!”
林三酒望着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什么朋友?”她冷冷地问道。
第1670章
两个空子
有足足两三秒钟的时间,小个儿男人只是直直瞪着她,微微张开了嘴。
林三酒也一言不发地回望着他。
“什么?就是刚才那个长头发的——”他的脑子和舌头一时都乱了,急怒不解之下,冲口喝道:“难道副本让你把这个人忘了?还是你不记得他是你朋友了?”
林三酒仍然皱着眉头,站在原地不动。那个副本形成的小立方体,早就消失在了她的手心里。
假如连人都不记得了,自然不会再受要挟。小个儿男人脑子也不慢,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就干脆放弃了这个威胁,转而恐吓道:“你不想惹麻烦吧?我告诉你,那个副本的真正主人,是一个你绝对惹不起的团体,他们要是愿意,以他们的资源和力量,能把一个十二界都掀翻。把不是你的东西还回来,我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记忆副本只有任务完成后才会结束,既然它重新变回本体,说明它毫无疑问已经在林三酒身上产生了他所要求的效果——她现在应该是一个怯懦的人了。
林三酒刚才漠然不动的神色,听了这话终于稍稍一扭,果然流露出了几分顾忌和迟疑。
“什么团体?”她这句话完全被淹没在飞船制造的巨大气流声里了,小个儿男人还是靠眯起眼睛读她唇型才明白的。
他嘴角发了几下颤,看着像是有点儿放下了心、又像是为了副本效果而感到激动。
“要知道吗?我现在就把人叫过来好不好?”他又高高怒喝了一声——毕竟面对一个怯懦的人时,表现得越强硬、有侵略性,越能起到震慑效果。“废话少说,东西现在就还给我!”
林三酒眉头依然紧皱着,问道:“怎么还给你?我现在上去?”
小个儿男人犹豫了一瞬。这里是敌人的飞船,一切都是陌生的,除了黑长发、不辨男女的那个人之外,船上肯定至少还有一个人负责驾驶,不知何时、会以什么方式现身——他对飞船本身并无想法,冲进来只是为了抓人;如今再待下去却不明智了。
他转头朝飞船内看了一眼,下了决心,便回头冲下方喊道:“你不——”
才只说了两个字,下方一股仿佛要绞碎天地似的漩涡状气流,就卷着尖厉呼啸,蓦然冲进了船舱、沉重地打入了他的胸腹之间;他连呼喊一声的机会都没有,被打得直直飞了出去,四肢仿佛还像是要徒劳地抓住地面一样,却只摇摆着在空中划过了弧线。
即使那小个儿男人挨了如此一击,当他砰一声撞上接驳舱内的墙壁上时,竟还没有完全失去反抗——他翻滚着从半空中跌下来时,双手急忙伸出去在地上一按,勉勉强强才没让自己再挨一下摔。
“啪”的轻轻一响,叫气喘吁吁的小个儿男人猛地抬起了头。
林三酒已经跳入了接驳舱,蹲在出入口边缘上,黑色登山靴在野战裤包裹的膝盖下,只露出了一个踮起的鞋尖。直投上昏暗船舱的天光,将她染成了一个半明半暗的剪影;仅仅是光线角度不同,却好像连轮廓都整个儿变了。
她扫了一眼那小个儿男人,目光紧接着划向了另一侧,落在了被一台投影仪机灯光笼罩住的季山青身上。
说来也奇怪,季山青只是被一束白光笼住了,却连身体的真实感都消失殆尽了:他看上去不再是一个立体的、有骨肉的人,反而变成了投在半空中的一幅影像,要不是他还对外界有表情反应,乍一看去恐怕还会以为是谁投放的电影;就好像那灯光可以把一个大活人,变成幻灯片上的平面人像——一旦被照上了,就成了一个2D空间的生物,连手也不可能再伸出来,怪不得即使他有数据解读能力,也依然没能脱身。
“姐——”没有扬声器,季山青的声音传不出来,只是刚刚形成了一个字的口型,她的目光又从他身上划开了,重新盯住了小个儿男人。
季山青慢慢地僵住了。
“你、你……怎么,”那小个儿男人一开口,就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气来。“副本明明应该……”
“要把我变成一个怯懦的人是吧,”林三酒接下去说,“我都记得。你没有告诉那个副本NPC,要把这一段删掉。”
他一张脸上血红和惨白交迭着,愣了愣。“你——那你现在是……”
“那个东西挺好的,”林三酒朝困住了季山青的投影仪一歪头,仍然没有回头看他。“你的?还是那个团体的?”
小个儿男人狠狠咬住了嘴唇,顶着她的目光慢慢爬了起来,仿佛肩背上扛了百斤重。“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受影响?那副本难道还有失败率?”
林三酒完全没听见他说话似的。
“把你身上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个投影机,都给我留下来。”她一边说,金属拳套一边片片迅速包裹住了她的右手;尽管小个儿男人看不见,但他接触过一次意识力之后,似乎也有所感觉了,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她手里一扫——如果他能看见,他会发觉意识力在她手里已经形成了一道弯月形的长刀。
“你怎么敢——”小个儿男人色厉内荏地叫了一声,手一挥,多出了一面小旗子。“难道你不怕——”
“你说的那个团体吗?”林三酒冷冷地说,“假如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我的确一点都不想惹他们生气。就算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也怕——我连想一想都骨头发凉。这种感觉,我以前应该是没有的,所以你确实把我变得怯懦了。”
那小个儿男人半弯着腰,似乎受了不轻的伤,闻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似的。
“你不知道的是,”林三酒歪过头,轻声说:“那个副本NPC倒是挺会一厢情愿,在他能力所许范围内,给我开了不少方便。你看,你一时情急之下对副本提出的要求,其实有很多空子可以钻。”
小个儿男人死死盯着她,裤脚都微微颤了起来。
“第一,怯懦也分很多种。你知道有一种人,本性越怯懦,手段便越残忍、越冷酷吗?历史上的暴君往往都是这一类型的人。”林三酒望着他,挡住了接驳舱的出入口——也是小个儿男人唯一的出入口。“第二,面对比我强大的人,我自然会害怕,可是你没发现吗,你的战力……远远不及我呀。”
第1671章
下一步行动
意识力形成的“长刀”,陡然从林三酒手中一颤而松开了,化作无数股细流,旋转成盘龙一般的漩涡,瞬息之间就拍上了那小个儿男人——接驳舱内除了一些地面轨道外,空空荡荡,避无可避,他连一声惨呼也没发出来,就被直直从地面拔起,被意识力死死拧绞进了漩涡中央。
那面小旗“啪”地一下落在地上,林三酒用脚尖一挑,将它踢进半空,转手就将它化作卡片收了起来。
世上没有多少进化者的肉体强悍得能抵住这种绞力,然而那小个儿男人一被卷进去,身上乍然亮起了银光,不知道是什么防护道具在起作用,仍然将他的身体、头颅都护得完完整整。
他不断在漩涡中死命挣扎,不知道是要用能力,还是要掏道具;只是别说一个完整动作了,恐怕就连念头都没法在被狂暴剧烈的漩涡中成形。
不管是什么样的防护道具,效力都是有上限的,看那阵阵银光近乎神经质一般、飞快地明暗闪烁的模样,似乎已经是全力以赴的状态了。
再释放多一倍力量,再加重一点,再使劲狠绞下去,当那道具“啪”地一下破碎、银光彻底黯灭、血肉激爆在船舱里时,肯定会带来无上的愉悦感;就像戳破一个气球,或轰炸一个城市那样,当毁掉某个事物的存在时,满足就会像蘑菇云一样膨胀起来。
林三酒舔了一下嘴唇,耳朵里其实除了嗡嗡刷过的血流声,什么都听不见了;意识力从她双手之中汹涌而出,带着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凶暴和尖厉,在飞船接驳舱内撕出一道道令人战栗的呼哨声。
她觉得自己以前是白活了。
再怎么爱好和平的人,只要跨过那一道临界线,就会发现彻底放开限制、尽情将自己的力量和暴力都贯注在某个目标身上时,原来会激发出这么强、连血管都要颤栗起来的淋漓快感。那是一种原始的、野兽般的,来自体内深处的嚎叫;只要将一道力量搅进目标的肚子里,就会食髓知味,再来一次,再来两次——每一次都会更重、更狠,更畅快。
“求求——”
一道扭曲的嚎叫,听起来甚至不像那小个儿男人的声音了,才叫出两个字,就被急旋如刀片似的力量又给搅断了。换作以前的林三酒,肯定已经在心里自己和自己讲理了:这个人罪不至死,毕竟他只是那组织中的一员而已,没有亲手将阿全变成副本……
“杀了他,”如今,作为她的潜意识表象,意老师尖尖的、兴奋的声音正像某种古怪战歌一样响彻了她的头脑:“杀了他,拿光他身上的东西!”
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的小个儿男人,仿佛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结局。即使暂时有特殊物品保护他,他现在看起来也快要不成人形了——好像恐惧、绝望先一步把他给搅打成了泥,只是还勉强维持在一个人体袋子里。
“那团体!”他费尽力气,终于再次送出来了三个字——随即又是一声痛呼。“名……名字!”
林三酒眨了眨眼,这才清醒了一些。脑中那一层朦胧的、令人兴奋的血雾,稍稍褪下了几分。
“名字?”她稍稍放缓了一点手上的力道,喃喃说。对,人死了,就不可能再提供那个组织的名字和情报了……只不过,她要那组织的情报干什么呢?
如果小个儿男人此时此地死在这里,那组织始终不知情,岂不更好吗?至于到底是谁制造了那个记忆副本——管他是谁,副本已经在她手里了,以后谁来找她麻烦,副本一放,对方就什么都不会记得了,那才是最重要的。
让副本NPC自由,那是之前的幻想了。且不说这是多大的浪费,那个装着副本的小立方体,难道还能自己走动起来么?不如便宜她呢。
就在林三酒准备彻底放开、扑上去亲手结束掉那小个儿男人的命时,一个抬高了的声音语气平平地叫了她一声。
“林三酒?”
一个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布满了墨色刺青的年轻男人,遥遥站在接驳舱的尽头处,不知是何时出现在那一片阴影里的。“你在干什么?”
“别来碍我事!”
余渊眨巴了几下眼睛,看了看林三酒对面那一个牢牢陷在半空中挣扎不出去的男人,又看了看一旁至今无人理会过的季山青。
在林三酒袭击那小个儿男人的时候,她卷起的气流将地上那部投影机给远远推开了、翻倒了;连带着,被投照灯灯光困在里头,看上去完全是一幅人像的季山青,此时也歪歪斜斜地映照在一半地面、一半墙壁上,好像折成了两段。
“季山青?”
他没有得到一点反应。
余渊歪头想了想,扬声说:“你先停下来。这个男人的战力显然远不如你,再加上我的话,完全可以将他暂时压制,没有必要现在就杀了。我觉得情况有点不对,如果你不停下来,我就要动手逼你停了。”
林三酒一拧头,双眼血红地扫了他几下。
对方是深浅难测的数据体——这一点,她还没有忘记。
她很快就住了手。
将几乎去掉半条命的小个儿男人给困住,倒不是一件难事:数据体随手扔出了一只巨大的玻璃杯,就像是罩住一只飞虫那样,朝那瘫倒在地上的小个儿男人罩了下去——他竟然还有反应之力,在玻璃杯即将落下时发动了能力;只是玻璃杯外的众人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感受一把他的能力究竟是什么,玻璃杯已经连人带能力效果一起罩住了。
“砰”地一声响,玻璃杯里炸开了浓浓的白烟,林三酒噗嗤一声就笑了。他自己的能力,倒是落在了自己身上——只是应该不致于造成什么伤害罢了。
“有什么事吗?”林三酒冲余渊绽开了一个笑,就像刚才红了眼要杀人的不是她一样,友好地,甚至可以说是温暖地拍了拍余渊的肩膀。“你是来接我的?”
余渊又看了一眼图像般斜歪在地上的季山青。
“这是怎么回事?”他指着林三酒,朝季山青问道。
仍然和上次一样,没有一点反应。假如数据体有感知情绪的能力,或许会觉得这一幕中的季山青,看起来有种令人心悸的恐怖感——雾气一样的恐怖感。
“记忆副本,我不小心中招了。”林三酒笑着解释了几句,只是没有详细说副本NPC到底给自己改造成了什么样,说道:“那个NPC不得已做了点手脚……都是杯子里那家伙的错。你留他是为了什么?我不能冒险让他把那个什么团体给我引过来的。”
“什么团体?”
余渊作为数据体,自然不需要小个儿男人才能把季山青放出来;他蹲下身,将一只手按在投影仪上,开始解读它的时候,林三酒答道:“就是拥有记忆副本的那个团体,好像势力很大,我怎么能放他去报信?”
“我了解了。”
余渊扫了一眼林三酒,话却似乎是对着2D画面里的季山青说的:“看来我不插手的话,情况要打结了。林三酒,”他转头叫了一声,对她说道:“首先,你暂时先不要动那男人,我们还需要从他身上挖出信息。在我注意到你们进来之后,我就将Exodus重新往空中抬高了,现在那26号飞船已经逃走了,他无处可去,先关在这里无妨。”
林三酒对于强大的人物——或生物,此时是非常好说话的。她点点头,绕过接驳舱大开的出入口,朝二人走了过来;从下而上的天光随着她的步子,投下一晃一晃的影子。
“其次,你先把那记忆副本给我。”余渊一手按在投影机上,回头说:“你也知道,阿全对你的记忆做了改动,现在的你并不是原本的你了。你先恢复原状,我们再商量下一步。”
虽然语气说不上是安慰,反而更像是实事求是的阐述;但他还是没忘记对画面中的季山青说:“我知道你听得到我说话,你理智上也是明白的吧?她这种状态是是暂时的,不代表——”
“我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林三酒打断了余渊。
“噢?”
想要从她手中骗走记忆副本的人,就应该被推下出入口,跌进天空之中。
在从下而上的天光里,林三酒低着头,面色漠然地看着抱着投影机笔直跌落下去的余渊。被铅灰色烟雾笼罩着的大地,仿佛是一片没有尽头的画布;画布上,那一个人形迅速变成了黑点。
“莎莱斯,关门。”
第1672章
Shark
Tank!
林三酒很快就发现,余渊的“玻璃杯”,她收不起来。
那只玻璃杯状的物品,似乎一旦被激发成活跃状态,就会自动锁定,直到被原主人解除——这种机制的特殊物品,林三酒以前也遇见过几个,主要是为了防止道具被人从内部失活效果。
不能杀人也就算了,但这同时也意味着,那小个儿男人身上的东西都一起被隔绝开了;看得到吃不到,这不免让她有点烦躁。
“莎莱斯,”她绕着玻璃杯转了两圈,一边看着杯子里缭绕的白烟,一边吩咐道:“全速行驶离开这里,并且随时汇报接近Exodus的任何飞行物。”
那二人都是数据体,说不定会有手段重新追上来。林三酒不愿意与数据体为敌,更不愿意被搅进他们“拯救NPC、找出背后黑手组织”的那一团乱糟糟污泥里——她有战力、有手段、有资源,去哪儿不能活成人上人,何苦自找麻烦?
“是,”柔和的女声应道。“请在系统内输入目的地,或改为人工驾驶。”
这倒是提醒了她一个难题,她对漫步云端世界人生地不熟,完全不知道该往哪儿去才好。
“此前受许可操作人之一,余渊,在系统内加入了本世界的全地图。”
在余渊手里过了一遍之后,莎莱斯似乎智能了不少,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方面的性能也被改进了,柔声说道:“请在驾驶界面内调看。”
林三酒瞥了一眼玻璃杯。白烟只是那小个儿男人的能力效果,即使被隔绝起来,此时也已经渐渐有了消散的迹象。“在这儿等着,”她警告道,“我一会儿回来。”
薄下去的白烟里,回应她的只有那男人隐约的粗重喘息声。
作为十二界之一,漫步云端的资料自然不会逃过数据体的掌握。余渊不仅输入了整个世界的地图数据,还一并囊括了关键末日信息、设施位置、组织构成、民生习俗、历史事件……等等一系列百科信息;甚至连“如果要攻打该世界,哪里是最好的军事占领点”这种几乎无用的信息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