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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我说了,我不是被困在这里的。”阿全看了一眼电茶壶,说:“我接触到的讯息量很大的,哪里连人名都记得那么清楚。说不定这里有回忆录属于你认识的人呢。”

    林三酒立刻直起了身子,问:“回忆录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不可以把我的朋友从回忆录里带回来?”

    阿全露出了一个微笑,说:“你先吃几颗樱桃。”

    这又是要干嘛?

    即使双方之间的态势缓和了,林三酒自然也不会随便吃一个陌生人的东西。阿全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闭上眼睛伸手一抓,捞起了一只梨子,张嘴就咬了一口;那一声清脆又饱含汁水,听了就让人忍不住要咽一下喉咙。

    “你看,没事的。”阿全嘴里含着梨子,口齿却仍旧十分清楚。他将自己咬过的梨子递了过来,说:“你不是想知道回忆录是怎么回事吗?吃吃看就知道了。”

    双方好像都是在试探彼此——如果没有一个互信的基础,他可能不会把礼包和余渊带回来吧?

    林三酒犹豫了一下,终于接过凉凉的、沉甸甸的梨子,在缺口上咬了一口。

    她心中设想过许多情况,梨子极味美、梨子没有味道、梨子有毒、这一口梨会触发陷阱……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上下牙居然重重一磕,仿佛咬进了一团空气里。

    在牙齿磕上的同时,她的耳朵里听见了又一声清亮的、湿润的脆响。

    还不等她抬头,清甜的凉梨汁却忽然顺着舌尖一路浸润了喉咙,梨肉在颊齿间翻滚,被牙齿挤压时的触感,以及释放出的更多梨汁……她愣在原地,清清楚楚自己完全没有在咀嚼——因为她嘴里是空的。

    “很好吃吧?”阿全似乎对她的表情十分满意,说:“这是我记忆中最好吃的一种梨,吃起来的口感,简直就像是冰淇淋一样。”

    林三酒愣愣地看着手中的梨,又看了看他。

    “这也是我最喜欢的樱桃品种,你不试试很可惜。”阿全好像展示家珍一般,在水果摊上指指点点地说:“看见这个了吗?我只吃过一次这种刺莓浆果,因为我以前住的地方不产这个。”

    林三酒的目光扫过了琳琅满目的鲜润水果,慢慢问道:“这些……都是你的记忆形成的?”

    阿全点了点头。“它们的模样、口感、触感、味道……全都是我靠记忆中的印象一点点打磨出来的。你在这里所接触到的一切,比如说你身下的木凳,你看见的电茶壶,都是我的记忆。我将我一生中最好的回忆提取出来,就有了这一片都市——它就是回忆录。

    “你经历过的回忆录,想必你也发现了,都属于不同的主人。有的人记性一般,回忆录也模糊粗糙一些;有的人记性好,经历起来清清楚楚。”阿全看着林三酒的神情,笑着说:“他们留下了回忆,人没有留在其中,所以回忆录一次成型,精细程度各有区别。我不一样,我一直在这里待着,生活在我最好的、最愿意回想起来的记忆中……我有无尽的时间,去精雕细琢我记忆里的每一个细节。”

    怪不得……怪不得这个都市的景象,可以那么清楚锐利、细节丰富。只不过,如此规模的一个都市,竟然能连最细微之处都被雕琢过——这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究竟在这里生存了多久?

    林三酒探过身子,放下了手中的梨。阿全只是看了它一眼,它就又恢复成了没有被动过的模样。

    她紧紧盯着对面男人的脸,那的确是一张与正常活人无异的脸——皮肤的纹理、泛青的胡茬、凌乱贴在额头上的头发。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

    “你刚才说,你提取出了自己的记忆,制造出了这一个回忆录。那么其他人呢,他们的回忆录,是不是也是你造出来的?”

    阿全一摊手、点点头,那神情就好像在说“当然了”。

    “我下一个问题可能会有点无礼,别介意。”林三酒苦笑了一下,说:“你……你还是人吗?”

    第1653章

    在救下余渊之前

    阿全举起茶壶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顿,才接着将茶倒进了杯子里。

    “这就要看你怎么定义人了。”他头也不抬地说,“有心跳,有血液,有生有死者是人类?还是有思维,有回忆,有喜有哀者是人类?”

    他微微一笑,将茶杯递给林三酒。“如果按照前者的定义,我早已不是人了。但在我自己看来,我是人,尤其是跟你的那两个朋友比起来。”

    林三酒脑中有一个发条好像突然被拧紧了,她接过茶杯,两眼直盯着阿全。“你——我的朋友——”

    “是啊,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阿全将一条腿架在膝盖上,滋溜了一口茶。“说来挺不好意思的,那个长头发的小孩,他落下的地方恰好是我的回忆录,我自然不能让他留在这里,所以当他来向我打听你的去向时,我就给他引去了另一个回忆录中。你看,我恰好知道一个地方,能够让人清晰地看见一道伸往远方的足迹……他为了找你,就顺着那道足迹进去了。”

    即使知道是他们一行人闯入对方领地在先,阿全只是在做危机应对,林三酒还是忍不住条件反射地生出了怒意——就像一个不太讲理的母亲。

    她不得不先在脑海里给自己讲了几句理,才忍着气问:“他陷进回忆录多久了?人没事吧?他去哪儿了?你能给他带回来吗?”

    说来奇怪,同样的事发生在她身上,她能够看作是事态发展、无奈使然——毕竟一个在末日世界中生存的人,风波和危险都是难免的;但若发生在礼包身上,却像是一种不公了。

    阿全看了她几眼,似乎对她的怒意有点儿惊讶。

    “看来是对你很重要的朋友。”

    “是的。”

    阿全放下了茶杯,笑了一笑,说:“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但你倒不必担心他。从精神稳定角度来说,相比你和另一个姑且算人的家伙来说,那个孩子是最安全的……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最不安全。因为如果你没有找到我的话,我会让他永远留在回忆录里出不来。”

    林三酒听得愣住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阿全不知从哪儿掏出那本杂志,打开来哗啦啦地翻了一会儿。

    林三酒看着封面上的三流八卦标题和大幅人物彩图,隐隐猜出是怎么回事了,越发感觉像做梦一样不可思议——那么多回忆录,难道全部都被这个男人装在一本小道杂志里了吗?

    “这儿,”他用手指打了一下杂志,说:“从这个开始……唔,他运气不大好,虽然也知道要避开触发回忆的核心,但结果反而一连触发了五个回忆录,是你们当中最多的。”

    林三酒的心才一揪紧,就听阿全继续说道:“不过,他丝毫没有受影响。”

    这一次,她的怔忡换了一种意味。

    “我……我不明白。”

    阿全看了她一眼,把同一个意思又重复了一次:“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管他经历了什么回忆录,经历了几个,他都丝毫没有受影响。”

    好像除了呆呆的那一句“我不明白”,林三酒一句合适的话也想不出来。

    “但是,这不可能,”过了一会儿,她才喃喃地开了口,手指不断在野战裤上划圈。“你知道得肯定比我清楚,这不可能。在触发回忆的时候,我们就彻头彻尾地‘活’在了记忆主人的躯壳,接受、感受到了他们的一切……啊,我懂了,你是不是弄错人了,我另一个朋友的确有可能毫无反应,因为他不具有人类的感情。”

    阿全考虑了几秒,说:“不,我很确定我没弄错。我说的那一个毫无反应的,是一个外貌很漂亮、分不出男女的孩子,头发大概有这么长吧。”他在胸前比划了一下,又问:“你想看看他吗?但你不要靠得太近。”

    还不等林三酒回上一句“怎么看”,他已经先一步将杂志翻了过来。

    林三酒曾见过不知多少人、堕落种、物件效果或能力朝她扑来,但看见一个小世界朝她扑来,却还是第一次——那一整页大幅图片中的场景竟蓦然跃出了页面,如同海浪一样霎时就淹没过她,将她牢牢擒住了。

    意老师没有示警,她也没有感觉到危险,在一晃神之后,林三酒发现自己正“浮”在一片长沙滩上。

    这一天没有阳光,远方海面上氤氲着灰蒙蒙的淡雾,一个女孩的背影坐在原本雪白、却被天色染成灰青的沙滩上,静静听着海涛声击打在静谧的世界上,一动不动。她身后的几只细长腿儿的水鸟,脑袋一探一探地在沙滩上寻食。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这只是她看见的第一层——她不需转头,就能看见第二层;仿佛是两层画片叠在一起,用一点点意志力过滤掉最上层的画面之后,季山青就浮现出来了。

    他站在同样一片沙滩上,就在那女孩所坐之处,站在蛋青色的天光与愁云似的薄雾中。

    阿全的声音响了起来,与刚才听着一样,仍旧在几步之遥外。

    “那女孩就是回忆录的主人,你的朋友按理来说,应该能体会到她的一切情感才对。那女孩的回忆中没有什么天翻地覆的事……她的一生都始终游离在人群之外,整个回忆都是灰落落的。每一次我看见她的回忆,都会陷入淡淡的、无可名状的失落和忧郁里。”

    季山青的神色,与忧郁丝毫没有一点关系:他的眉头紧紧皱着,神色烦躁得就像是明明身有急事,却不得不耐着性子看完一场他不感兴趣的戏。

    他显然对自己的身份把握得很清楚,因为林三酒对他各种微小的表情都太熟悉了,甚至能看出来他现在正在计时。

    “我……我没想到。”

    她开口时眼前霎时一花,再定睛一看,阿全已经将杂志重新翻了回去。林三酒怔怔地看着那本杂志说,“不受影响的,应该是余渊才对,他没有情绪……”

    “你的另一个朋友吗?”阿全笑了笑,“他嘛,倒是另一个极端。既然我准备不为难你们了,我现在就得把他拉过来,你要赶紧叫醒他。他沉浸得太深了,已经出现了相应的体征变化——他的呼吸已经断了几次了。”

    第1654章

    原则的代价

    林三酒后来很久都忘不了那一幕。

    以前她听说过这样一种说法,假如世上有什么是值得人为之而活的,那就只有美——当余渊所在的回忆录从翻腾灰雾中浮起来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这句话。

    那是一片暴雨沉沉下的黑海,破开了浓雾,漆黑海浪从灰雾中高高掀起,裹着令人战悸的、击碎世界框架的力量,于寂静之中咆哮汹涌而来,仿佛是从宇宙深处生出的千万怒意,席卷冲散了人对自身存在的任何一点满足——黑海如同暗世的毁灭与审判高压于头上,假如有一种美来自于极致,那么再没有比毁灭更极致的美了。

    林三酒怔怔立在城市边缘处,在不明所以的颤栗中,看着黑海于浓雾中升起、压下、转眼之间迫近头上,有须臾片刻竟忘记了自己是谁。

    “回忆录也经常变换形态呢,尤其是被人触发了之后。”阿全的一句话,将她从那种被摄魂般的状态中惊醒过来,“我把他在的地方,掉转过来给你看。”

    林三酒再回头望向黑海的时候,发现在水墨般颜色深浅不一的重重海浪之中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远远看去,似乎正是余渊。

    当那片回忆录碰上了都市,二者彼此接轨之后,它不再像是从天际压下的无穷怒海了,失去了那种令人心魂战栗的美;紧挨着狭窄而充满烟火气的城市街巷,是一片黑雨下波涛翻卷的大海,余渊正在远处的海里沉沉浮浮,影子小得如同一只落入水里的黑鸽子。

    “我可以将回忆录暂停,”阿全和林三酒此时正站在窄巷和大海的交界线上,他解释道:“等你一迈过去,那片回忆录的一切进程都会被中止,回忆录会暂时消失,回归成最初还没刻入记忆时的原始状态。那时,他也能够被唤醒了。老实说,沉浸得如此之深,连自己身份都彻底忘记了的,倒也很少见,否则一般来说,回忆录停下,人也该醒了。”

    林三酒刚要抬步,忽然明白过来了他话中的意思。“我……我要走过去,才能唤醒他?你不能把他接到这里来?”

    阿全转过头看着她,露出了一个笑。

    “我可以控制回忆录,但我不能控制其中的人。”他似乎完全明白林三酒心中所想的究竟是什么,笑着答道:“比如刚才,我再想让你离开,也不能把你强行推出去。”

    也就是说,一旦她决定去唤醒余渊,她就得主动离开阿全的城市回忆录。在离开之后,阿全是否还会留在原处……那就是一个问题了。

    林三酒咬紧嘴唇,犹豫了一瞬。

    他的用意可能有很多种,但是即使猜到了、踩中了某个可能性,其实也毫无意义。

    世上事就是这样:任何一个局面都有潜在的限制与风险,当人处于十字关口时如何选择、往哪里走,即使是事前百般思考过,也无法预料控制事后的结果。

    当然了,她可以先抓住阿全,那么接下来一切就好说了。

    但是林三酒不愿意——不论后果如何,她希望能遵从自己的原则行事。

    “我破坏了你的回忆录,的确是希望能逼出一些真相,找回我的朋友。遇见你,实在是意料之外。”她看了一眼阿全,说:“那么另一个……”

    “我现在就将他的回忆录调过来,”阿全立刻答道。顿了顿,他望着林三酒问道:“那么,你要过去吗?”

    这个问题如同悬在空气里一样,凝住了片刻。

    林三酒回头冲他一笑,抬脚就迈过了回忆录之间的分界线。

    她以为自己会忽然落入水里,甚至都做好了游水过去的准备,没想到一步落下去,海水却霎时退散了出去,脚步落在了一种叫人说不出是什么的质地上:就像云雾忽然可以承托重量了,轻散、无形却坚定。

    林三酒回头看了一眼,阿全仍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笑着冲远方一指——她转过身,拔脚就朝余渊的方向冲了过去。

    “这是不理智的行为,”

    被她唤醒后过了十七秒才冷静下来的余渊,此时以一种手术刀般的精准冷漠,说道:“假如我一直沉浸在回忆中出不来,导致了我本人意识的紊乱,对你来说并没有实质损失。你救下我,也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一个余渊。但是你离开了都市回忆录,就等于失去了制衡操控者的唯一一条途径,离开的可能性急剧降低,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我都理解不了。”

    林三酒听完了他的意见,没忍住笑出来了一声。她伸出手,做了一件原本她绝对不会对数据体做的事:她揉了揉余渊的头发。

    “现在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余渊依然板着一张脸,教训她说:“我们分头走,你去看看阿全的都市回忆录是否还在原处,我去看看季山青所在的回忆录是不是被调过来了。你见过阿全,和他说得上话,你去找他比我有效。”

    林三酒应了一声好,从地上一跃而起。现在整片空间都变成了最初始的状态,目光只能看出去十几米远,要分出形态、方向已经完全不可能;她想了想,干脆一边转头循着她觉得正确的来路走,一边喊道:“阿全!你出个声,我看不到回去的方向了。”

    走了好一会儿,她的呼喊声似乎总算被阿全听见了;远远地,从看不出形态的远方传来了一声喊:“我在这边。”

    林三酒发现自己没跑错方向,松了口气,加紧跑了几步,步子却逐渐慢了下来。

    原因无他,因为那声音离得实在是太远了。

    她已经往回走了不短的一段距离,但阿全的声音听起来却仍然细微得好像风中一根线。

    “对不起啊,”阿全遥遥地说。

    林三酒止住了脚步。

    “……已经分开了吗?”她问话的时候,心中丝毫也不意外——这原本就是她为了找回朋友而愿意付出的代价。

    “是啊。”

    阿全的声音从无形态的混沌中遥遥透过来,说:“我把另一个孩子所在的回忆录接过去了,你很快就可以找到他。我很感谢你刚才没有对我出手,你也应该感谢你自己,因为你若是碰上了我,你就会陷入我见过的无穷无尽的回忆里。虽然我认为你是个好人,但是我不能冒险再让你回来了。我作为这个副本的创造者和管理人,作为人们回忆的看护人,我是有责任要履行的。”

    第1655章

    让人很不习惯

    “你知道我为什么刚才没有对你动手吗?”

    在林三酒这句话落下后,远方看不清形态的混沌里,静默了好一会儿。

    当她怀疑是不是二者已经分离得太远的时候,传来了阿全略带迟疑的回应——“为什么?”

    “不是因为你异于常人,也不是因为你会触发什么东西。”林三酒答道:“因为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噢?”

    “我说过,我闯过不知多少困境,这里同样困不住我,尤其是当我找回我的朋友之后。”林三酒近乎平静地说:“不管是在你的地盘上也好,还是陷在某个回忆录里也好,我们肯定能找到出去的办法。所以你故意使我离开,也没关系。”

    阿全沉默着,没有回答。

    “另外,我说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带你一起出去。”她继续说道,“我现在也还是这么想。”

    这一次,阿全的声音几乎是立刻就响了起来,好像觉得这句话有几分好笑似的:“为什么?”

    “你说你是一个人,”林三酒也能感觉到自己现在的语气,可能像一个固执的老头子。“人的话,就该活着,活着就意味创造新的回忆。你永远守在过去里,自己的过去,别人的过去……怎么能叫活着呢?”

    过了一会儿,从看不见的远方传来了阿全的回应。

    “你是这个空间形成之后,第一个闯进来的活人。要我想破头,也想不到闯进来的人会是你这样的人。”他似乎苦笑了一声。“但是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你可以告诉我。”

    这一句话说完,林三酒隐隐听见从后方似乎传来了一些窸窣的杂音,好像是有人正从很远的地方走来。

    “在十年前,我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进化者。我那时生活在十二界里,因为战力不强,只好做点小买卖,偶尔给大组织跑跑腿之类,混个生活。”阿全的语气没有多大变化,就好像那是另一个人的过去——“具体是哪一个跑腿的活使我最终落入今天的局面,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有人发现了我,发现了我的能力。”

    “你的能力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记忆大师】。”

    当阿全说到这儿的时候,身后的脚步声也靠近了,越来越清楚:那是两个人的脚步,似乎都听见了阿全的声音,正在循声走来。

    “我可以提取出人的重大记忆,复制它,摘除它,改变它……”阿全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凡是你能想到的操作,几乎没有我办不到的。我甚至可以为人添加全新的虚构记忆,虽然只有很有限的一丁点。”

    这、这也能叫普普通通的进化者吗?

    或许是预料到了林三酒的震惊,阿全紧接着补上了一句:“听着很了不起,对吧?然而实际上来说,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我的战力很一般,做不到想制服谁就制服谁,再对他人实施记忆操作。而且,我还有一个最大的软肋。”

    他显然并不介意让林三酒知道自己的软肋,继续说道:“要操作别人的记忆,首先我必须读取别人的记忆。我的读取方式,其实你也经历过,我要作为记忆主人,把那段回忆再活一次。

    “只要对方不是普通人难以理解的变异心理,那我一旦进入目标的身份,以他的目光去看待世界,走过一遍他走过的路,就会对我的目标生出无法抑制的同理心……哪怕结束之后,我也会觉得,那好像是另一个自己。”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林三酒顺着声音一回头,已经能从混沌中勉强分辨出两个人形了——那两个影子彼此离得足有好几米远,好像谁也不想靠近谁。

    “要我去操纵另一个曾与我息息相关的人,我办不到……当我被发现之后,我的弱点也一并被发现了。”阿全像叹息似的说:“既然我作为一个人,不能按他们的意愿操纵他人记忆,他们自然就用上了别的办法……那就是,让一个副本从我身上、从我的能力中,生长出来。”

    “姐姐!”

    遥遥地,那两个人影也瞧见了林三酒。随着一声熟悉的呼唤,走在前方的那个影子猛地加快了脚步,像迷途的海燕找到归宿一样朝她急速飞扑过来——即使林三酒刚才想要对阿全说点什么,被这声“姐姐”一叫,也全忘了。

    她半转过身,好像才刚一张开双臂,季山青就已经投入了她的怀里。

    ……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一块碎片被拼回来了。在此之前,林三酒甚至不知道原来自己缺了一块。

    “姐姐,”季山青将头埋在她的颈间,声音都发闷:“我还以为又要很长时间见不到你了……”

    身后远处,阿全仿佛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像幻觉一样不清楚;林三酒回头望去时,自然什么也看不见。她拍了拍季山青的头发,以示安抚,扬声朝阿全问道:“他们是谁?是谁把你变成这样的?”

    可是这一次,她等了很久,却再也没有响起阿全的声音。

    她和礼包、余渊甚至走到了回忆录的边缘,却只看见了浓郁翻滚着的灰雾——阿全和他的都市回忆录,似乎都终于离开了。

    “原来本质上是一个副本。”

    如果季山青是一只猫,那林三酒几乎可以确定,他现在正靠在自己胳膊上呼噜着,一时显然指望不上了;余渊倒是发挥出了数据体的作用,神色冷静地分析道:“副本也分不同种类,看来这里是次元空间类的副本。如果副本规则不包含人类进出的话,那么怪不得阿全会说我们出不去。”

    林三酒不由想到了自己遇见南归雁的那个气球空间。“难道我们要用强硬手段打破它?”

    “可以一试,”余渊仍旧一脸面无表情,“不过可能会对阿全造成未知的伤害。”

    林三酒看了他一眼。一般来讲,数据体会在意这一点么?

    数据体在不在意她不知道,季山青很显然完全不在意。对他而言,每一个回忆录都是冗长沉闷、与己无关的赘物,此时朝余渊冷笑了一下,说:“你是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搭错线了?你忘记我们是怎么进来的吗,打破了出去了,万一直接掉入宇宙间,姐姐怎么活?”

    眼看着这两个数据体又要争执起来,林三酒脑袋都在嗡嗡叫。她赶忙插话道:“你们听我说!我忽然有一个想法。”

    二人都安静下来,看着她。

    等林三酒将自己的主意讲完之后,二人一时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季山青嘟囔着说:“我本来以为,肯定是我救下姐姐的……”

    “我也以为你们会用上我作为数据体的强大能力,才能出去。”余渊说。

    他们二人难得达成了一次共识——最终是林三酒变成拯救局面的那个人,真是叫人/数据体感到不习惯。

    第1656章

    狙击老实人

    “我不知道你们发现没有,但阿全现在其实很矛盾。”

    在林三酒简要说了一遍自己的主意之后,发现要解释的太多了——她一边说话,一边在原地来回绕圈子,全副身心都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

    礼包和余渊二人坐在不远处,脑袋仿佛两朵向日葵,一会随她转向左,一会随她转向右。

    “他不是个坏人,也不希望为难我们,只是因为情势所迫,他不敢冒险让我们乱来。毕竟这是史无前例的事情,我们为了冲出去的努力,究竟会对回忆录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他也不知道,他自然会担心。”

    这段话说完了,余渊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却叫人觉得他好像在说“你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礼包则连连点头,赞同道:“姐姐说得对,我也这么觉得!”

    ……这还没真正开始说呢。

    林三酒在肚子里叹了口气,说道:“所以这种想法上的矛盾,就体现在了他的行动上。他一边把我们引出了都市回忆录这块要地,一边又忍不住给我提供了很多必要信息,都是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离开的。”

    余渊可能睁着眼睛睡着了,因为不管她说什么,对方都没反应。相比之下,季山青简直是最好的听众,往前倾过身子,催促道:“然后呢?都有哪些信息?”

    他们两个真的会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吗?林三酒有点儿怀疑。

    反正无人反对,哪怕是作为梳理思绪的办法,那也先让自己嘴巴吧嗒一会儿好了。

    “他透露给我的最重要一个信息,是我们其实并不在真正的副本里。”

    这句话好像带着某种魔力,将“睁眼睡觉”的余渊给突然唤醒了,季山青的神色也随之严肃了起来。二人彼此看了一眼,不知道在思考什么,随即礼包才轻轻说道:“原来姐姐也想到了。”

    没错,假如这儿就是副本的话,那么一切都太不合理了。

    按照阿全的说法,因为他无法配合某一群人去操控他人记忆,所以他被那群人给活生生做成了副本。假设阿全没有说谎——他在这一点上没有必要说谎——那么很自然地,可以推断出这个副本目的,就是要“操控他人记忆”。

    问题是,一个根本就没法让人类出入踏足的地方,猎物怎么进来?

    猎物进不来,怎么改他的记忆?

    “而且你们经历了这么多回忆录,想必也发现了,它们都是被动的、静态的,如果没有人去动它们,那它们就不会变……哪怕我们动了它们,对我们自己的记忆也没有影响,这根本谈不上是用心险恶的副本嘛。”

    “我想不通的地方是,”余渊说道,“如果这里不是副本的话,那这些回忆录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得也有数据体想不通的事情,林三酒开口的时候,忍不住生出一种给爱因斯坦讲五线谱的感觉。“这一点,你和礼包可能理解起来都有困难,因为你们缺少这一部分的人……呃,感性。”

    她打量了一下二人,见他们没有不高兴的样子,才继续说道:“阿全自己也说过,他要操控记忆,就必须先读取记忆,可是一旦读取了,目标对他而言就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自己。

    “假如他背后的那群人,要求他将……唔,就说屋一柳吧,要他把屋一柳的部分记忆删掉。当阿全已经对屋一柳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同理心时,他会甘心这么随随便便删掉对方的记忆吗?他说过,自己处理的只会是重大的记忆,不是鸡毛蒜皮,要彻底删掉,心理障碍就更大了。”

    二人同时点了点头。

    “可能受副本设定所限,他必须删掉对方的记忆。那怎么办?如果换作是我的话,我会选择偷偷保留下来一份原始的记忆。”林三酒想了想,打了个余渊可能最喜欢的比方:“我想阿全也是这么干的……这些回忆录,就是他的备份数据。”

    “也就是说,这里是一个阿全创造出来的资料仓库。”季山青简明扼要地说,“仓库可以在无人出入的次元空间中,但副本必须要坐落在人类世界里。”

    “对,”林三酒见他们都有了认同的意思,忍不住高兴起来,“只要我们从仓库进入副本,就能从副本进入它所在的人类世界了。”

    “最大的难题在于,怎么从仓库进入副本。”余渊开口道,“我认为二者之间必有连接点,否则阿全也不能将他从副本中提取出的记忆,放进仓库里。这个连接点……”

    他没有把话说完——其实也不需要说完,大家都想到了同一处。

    阿全最不想让他们踏足的地方,也是最有可能的连接点了——都市回忆录。

    “所以第一步,我们得回去。”

    说起来简单,可是阿全掌握着他们脚下这块回忆录的位置,他不肯把这块回忆录挪回去,他们还能怎么办呢?

    ……偏偏林三酒还真就有一个办法。

    “对付奸猾恶人我只用拳头,”她一边说,一边叫出了一大张白纸和笔,递给了礼包。“但对付老实人……我主意可多了。”

    “这在人类语境里不算是好话吧。”余渊咕哝着说,凑头看着季山青接过纸笔唰唰写了起来。

    “你也别愣着,你有任务的。”林三酒捅了他一下。

    没一会儿,白纸上就写满了大字——林三酒看了看,挺满意,双手高高将它举了起来,朝向混沌灰蒙的天空。她自己也不知道阿全会不会看到,万一对方把他们放在一个“孤岛”上就不管了,那自己一动不动举着纸幅、颇像是进京告状的样子,不免就有点冒傻气。

    最坏的可能性似乎正在成真:她举了好一会儿,胳膊都酸了,却仍然没有得到来自阿全的回应。

    莫非他根本没在看吗?

    林三酒将字幅放下了,与另外二人凑在一起,围成一个圈,低声商量了一会儿。

    “我们可以通过文字给他传递信息,但是阿全没有方法向我们传递信息啊。这样吧,你先守在这里别动,”季山青安慰她道,“我和余渊沿着边缘去看一看……如果他真的调来了另一块回忆录,现在说不定已经到了。”

    当二人分头走远了以后,原地只剩下了林三酒和那张字幅。

    字幅上的信息很简单,也很合理:即使自己所在之处会被“隔离”也好,他们希望阿全能够调来一块适合休息落脚的回忆录,而不是混沌得能让人发疯的原始空白回忆录。

    阿全人不坏,他只要看见了,很可能会同意这个要求:毕竟追根究底来说,他们一行人是在A回忆录里,还是在B回忆录里,只要是隔离开的“孤岛”,那就没有本质区别——何苦不让他们舒服一点呢?

    果然在十几分钟之后,远方就响起了季山青的一声呼喊:“姐姐,他果然调来了一块新的回忆录!”

    第1657章

    不是一个人的阿全

    透过蒙蒙雾气,逐渐靠近的那一块新回忆录,一看就知道是阿全花了心思挑选出来的,完全是“阿全是好人”的铁证。

    那是一处海滨度假村,在干干净净的建筑群和大片大片碧绿草地之外,是阳光下熠熠生金的一条长长海滩;棕榈树在轻风中微微摇晃着,大片雪白海鸟划过碧蓝天空,落在沙滩上,远远落在几个晒太阳浴的游客背后,低头寻摸着吃食。

    其中一个游客,还被人用绳子给围了好几圈,旁边立了个牌子,歪歪扭扭地写着:别靠近。

    不用问,那就是触发记忆的核心。

    这片回忆录看上去闲适懒散极了,就好像时光都在海风里放缓了,被阳光融化了边角,轻轻舒长了身子——可惜落在季山青眼里,不管来的是皇宫还是一块泥巴地,本质可能都差不了多少,脸上仍然无动于衷。

    他一心惦记的显然只有林三酒,扫了一眼海滨度假村,就回头喊了一声:“姐姐?”

    从混沌之间,林三酒的人影刚刚显现出来,朝他摇了摇手。

    “余渊还没过来,”季山青哪怕是不耐烦,在姐姐面前时也不耐烦得很温柔、很好脾气,“姐姐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找他。一会儿要是我们找不回来,你再喊几声。”

    话音落下,他就腾腾地跑远了。这块回忆录里到处都是蒙蒙的混沌,走了没有多远,回头时就看不见度假村了;季山青边走边叫余渊的名字,大概是因为能见度太差,没过一会儿就开始真正地不耐烦了,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手电筒。

    “手电筒有什么用啊,”

    此刻在都市回忆录一条窄巷中的水果摊上,阿全将杂志架在腿上,看着杂志上显示着季山青的那一页,低声嘟哝了一句。

    是的,几人的行动他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林三酒不知道,其实她根本不必写个纸幅,她其实只要叫他一声就够了。

    他因为不敢放心,一直在盯着看;她对阿全那种矛盾心理、以及副本和仓库的分析,其实也都获得了阿全本人沉默的赞成。

    “光线又不是问题……诶?”

    阿全一向睁不开似的眼睛,忽然睁圆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季山青的手电打出来的竟然不是光,而是声音和符号。他举起手电筒,将它靠近唇边,对准左手边喊了一声“余渊!”,那声音就从手电筒里一路“走”了出去,仿佛活过来了似的,甚至还在身后所过之处,留下了一个个漂浮的箭头。

    “哇,还有这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阿全坐了回去,喝了一口茶。“倒还真是适合在这个场景里用。”

    当无人触发副本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守着装满了回忆录的仓库,在死寂中度过了十年。在这十年里,他早已养成了大声自言自语的习惯。

    除了身后之外,季山青在各个方向上,都如法炮制了一遍。他喊余渊的那一声,像光一样从各个方向上往外笔直传出去,留下了数条由箭头组成的直线——他自己倒是不用在混沌中茫茫然地转圈乱找了。

    这个方法果然好用,没过几分钟,另一个不是人、却比谁都沉浸得更深的家伙,就从朦胧中远远地应了一声:“我在这里!你看到新的回忆录了吗?”

    等他顺着其中一条箭头组成的直线摸过来的时候,季山青才答道:“找到了,好像是个海滨度假村。”

    他收起了手电,说:“姐姐在边缘等着呢,这个方向,你往哪儿去。”

    那个浑身刺青、乍一看似乎十分凶狠的青年,懵懵懂懂地转了半个圈,跟上了季山青。等二人在回忆录边缘与林三酒汇合之后,三个人彼此看了看,终于像是鼓起了勇气似的,由林三酒迈出去了第一步。

    没必要这么小心的嘛,那块回忆录占地很广、设施完整,整体平和安全,阿全有时候都会去一趟,假装自己在度假。

    “好了,”季山青身处最后,忽然叫了一声,“我们该进行最重要的一步了。”

    另外两人都回头看了看他。

    “希望这个办法有效。”季山青压低了声音,阿全也拉近了杂志内画面的距离——这样一来,不管几人把声音压得多低,他都能听见。阿全也觉得,自己是有点像个变态跟踪狂,但他也没有好办法嘛。

    “要是能够在离开之后,依然知道我们与其他回忆录的地理关系……唔,那个玩意儿应该能派上用场吧。”季山青看了看二人,笑了一笑。

    别看这个人没有心,道具倒是真不少。

    阿全有点紧张起来,盯着他掏出了了几个黑色的方盒子。是什么信号传输器吗?要知道其他回忆录的地理位置,对他们又有什么帮助呢?他们也不能操纵自己所在回忆录的位置跟上去呀。

    他看了一眼已经站在海滨度假村里的林三酒,感觉自己脑海深处浮起了一个念头,但这念头是什么,却模模糊糊得让人看不清楚。

    不管怎么说,信号传输一类的手段,在回忆录仓库里是完全无效的。一旦两个回忆录脱开了,那么传出去的信号就会被灰雾所吞噬——不仅是信号,任何离开了回忆录、掉落入灰雾里的东西,都会从此消失不见,连阿全都不知道它们去了哪。

    所以当林三酒上演灰雾劈叉的时候,可给他吓出了满掌心的冷汗。

    唔,“冷汗”只是个说法,他产生不了汗液了——只是他很愿意想象,自己仍然像拥有人类身体一样会渴会热会出汗。

    “两边都要放上,”季山青一边说,一边也迈步走过了交界线,递给了林三酒一只。“余渊,”他回头对还站在空白回忆录的刺青男人叫了一声,将最后一只放进他手里,说:“你把这个放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去,放在边缘我怕不保险,来来回回地万一掉了怎么办。别走太远啊。”

    余渊一声不吭地抱着那黑色盒子走了,季山青留在林三酒身边,二人仍然站在海滨度假村的边缘,等着他回来。

    阿全想了想,视线跟上了余渊,看清楚了他放下黑盒子的位置,又看着他一路跑向了度假村,等三个人都在度假村内了,阿全才赶紧将两块回忆录分开了。

    看着度假村带着林三酒一行人逐渐飘远,并且周围再也没有任何回忆录相连,终于变成了角落里的一个孤岛,他这才带着几分愧疚地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林三酒一行人肯定有什么计划,但他一直不知道具体计划内容是什么,因为那几个人之间的默契似乎很好,一句话不用说完,另外两个人好像就知道下文了,问也不问,就是点头——反而把阿全留在了云里雾里。

    现在他总算有点明白了,原来他们是要掌握回忆录的地理位置。那么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说度假村也不能让他们满意,让阿全再给他们换一个?毕竟要地理位置的话,肯定越多越好嘛。

    不管他们下次说什么,阿全都决心不给他们换了。

    三个人走在度假村里,一时谁都没有说话,东张西望地看风景、找住处,那个叫余渊的人,还在海滩上弯腰挖了一把沙子,又被林三酒给一巴掌拍掉了。

    阿全看了一会儿,见他们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自己的心思也还有一半留在之前的空白回忆录里,干脆暂且将海滨度假村这一页给翻了回去,翻回到了空白回忆录中。

    “这不是往人回忆里乱扔垃圾吗,”他不太高兴地低声说,“一会儿谢风的回忆录恢复了,海面上漂着一堆垃圾……她如果知道了,我看得生气。”

    不止是余渊留下的黑盒子,之前写满字的那张纸,林三酒也没有收起来,现在还大剌剌地扔在地上——坐实了乱扔垃圾的罪名。

    虽然决定要把那块空白回忆录拉过来、清理掉垃圾,但阿全很谨慎,也很有耐心,所以把它放了十天也没有动。有什么可急的呢?毕竟他是一个要在孤寂之中度过永恒的人,耐心实在是他最不缺的东西了。

    作为一个变成了副本的人,阿全曾经十分失落地发现,他已经失去了发疯的可能性。不管这死寂沉默的孤独,要在一眼望不见头的时光里延续出去多久,他都不可能失神发疯了,这条逃避的路径已经被永远关闭了。

    阿全叹了一口气。

    当他刚刚被做成副本的时候,有一阵子他变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他现在回想起那段过去,都会忍不住打个寒颤:那种恨怒、不甘和绝望,将他扭曲成了他所见过的最阴暗的生物;碰不到罪魁祸首,他就想能将每一个进副本的人脑子都割成碎肉,变成一点回忆也不留的空白。

    他实在不愿意回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

    压下了那段不太光彩的过去,阿全给自己泡好了今日第四壶茶。变成副本生物也是好处的嘛,喜欢的东西可以尽情享受,不必担心晚上睡不着觉,或者要频繁跑厕所。

    林三酒一行人似乎也感受到了生活在回忆录中的好处:他们好像已经发现信号无法传输了,在无可奈何之下,反而开始了闲适散漫的时光。

    每天他们都会去晒一晒日光浴,在沙滩上骚扰海鸟,看看电视,喝喝鸡尾酒,那个余渊甚至还发展出了画画的爱好,虽然他画的东西都挺糟糕。

    只要他们远远地够不着自己就行,阿全一边想,一边走入空白回忆录,把垃圾都清干净了。他在进来之前仔细检查过,除了垃圾之外,什么也没有。

    谢风的回忆录很快就恢复了原状,重新变成了船坞和大海,被阿全送走了,送去了仓库里许许多多的回忆录中央。

    当他重新在水果摊里坐下来的时候,他忽然想到,自己并不是这个死寂空间中的唯一一个活人了。

    这个想法,让他微微地浮起了一个笑。

    第1658章

    正确的记忆

    日子在平静之中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当然,在回忆录仓库里没有白天黑夜,回忆也未必会按照24小时流动,阿全只能通过一块显示AM/PM的电子表来判断;到了晚上的时候,他就戴上眼罩,假装自己在黑夜中睡觉。副本生物不需要睡觉,也睡不着,他便在脑海里想象各种自己可能会做的梦。

    不过那三个活人——姑且说都是活人吧——倒是和他不一样,每天一半的时间他们都在各自的房间里,闭门不出地睡觉。

    阿全有点担心他们是不是有什么密谋,他不好意思去看林三酒的房间,就去看季山青和余渊,结果发现他们确实在睡觉,睡相还不太好看。当他们醒来的时候,他们好像也不急着走了,似乎都很享受度假村的生活。

    这与他们之前的态度不太连贯,有点奇怪。

    不过……万一,就说万一吧,他们改变主意,愿意留下来养老的话呢?

    阿全忍住了给他们送去新回忆录、让他们保持新鲜劲儿的冲动。

    从雪白飞船突然闯破了仓库屏障、掉进来的那一天开始算起,正好是一个月的时候,又有新的进化者被送进副本里了。

    与以往每个被送进来的进化者一样,这个看起来平淡严肃的棕色皮肤女人,肯定也同样不是泛泛之辈。

    阿全早就发现了这一点:被送进来阉割篡改记忆的人,都具有某种不容忽视的长处或能力。拿林三酒一行人所经历的回忆录主人来说,屋一柳的头脑反应都是一流的;谢风在作战、杀戮上极具天分;就连看起来十分平和、近乎平庸的书店老板,也对末日世界奇特变异的商业运作网络有既深且广的认识。

    他坐在一叠砖头上,抱着手里的茶杯,扫了一眼小巷尽头朝他走来的女人。

    阿全其实并不讨厌副本被激活。这是他唯一一个“睁开眼”的机会,看看周围的环境和人;每一次副本都会在不同的地方被激活——似乎都处于十二界内——所以每次他都很期待。

    被送进副本的人,在被他读取记忆之后,也好像都变成了熟悉亲切的朋友;只是每每刚一认识,就是与他们永远道别的时候了。

    哪怕下次还有机会相见,也不再是同样的人了。

    与大多数进化者一样,这个棕色皮肤的女人也没有意识到,坐在这条小巷里喝茶的闲汉,一个在十二界随处可见的大众水准进化者,是一个副本。

    其实早在她看见阿全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位于副本里了,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

    带着隐隐的一点防备,那女人在走过阿全面前的时候,飞快地扫了他一眼。

    阿全抬着头,冲她十分友好地露出了一个笑。

    “我……我认识你吗?”她忽然顿住脚,皱起眉头,面上浮起了疑惑。她的身手不错,因此比一般惊兔似的低级进化者要镇定多了。“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这是第一步,意味着记忆与事实的边缘已经被模糊了。

    接下来的一切,阿全都已经做过了许多次,早就烂熟于心了。

    你看,每一个人都是被无数各种各样的经历,所塑造成今日自己的。有的经历举足轻重,对于一个人最终变成什么样的人,具有决定性的意义;有的经历是平常琐碎、连绵稳定的,潜移默化地塑造了一个人的性格底色。

    不管是哪种,阿全都能将手探进去。当一个人记忆中的经历产生质变的时候,这个人本身,也就一起被悄悄改变了。

    打个比方,一个以为自己从小就一直被校园霸凌的人,与一个记得自己始终在霸凌别人的人,当然性格上绝不相同。一个被爱大的孩子,当他以为没人想要他存在时候,更是能够在十分钟内就展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

    “十二岁的时候……”那个棕色皮肤的女人,带着近乎茫然的神色说:“我与妈妈分开了。他们把我妈妈带走了。”

    阿全将一只手压在她的手上,摇了摇头,开口时声音有点哑:“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那女人点了点头,嘴唇颤抖起来。原本冷淡严肃、能力强的成年女人表象,突然融化了,逐渐露出了小女孩受了委屈时硬憋着不哭的神色。

    在颤巍巍的沉默中,阿全叹了口气。

    这就是形成她性格底色的最重要经历了,培养出一个决定了她大部分命运的特质——那是一种近乎偏执、不讨人喜欢的宁折不屈,怪不得她会被送到自己手上来。

    更改她的记忆,也不难。并不需要大刀阔斧地删改编造,阿全的能力也做不到——他不可能让一个乞丐以为自己过去是女皇——只需要掐掉一些细节、模糊一些印象,忘掉一点该忘掉的,添加一点以前不存在的,再来个张冠李戴,“正确的记忆”就完成了。

    在眼下这个例子里,棕皮肤女人的妈妈当年与她分别时的最后一句话,内容被改变得大相径庭;在母女分别之后,多了几次从未存在过的电话通话。

    仅仅一点点改动,她就会恨起那位拿命维护了女儿的母亲。

    目送着那个棕皮肤女人走出小巷,阿全茫茫然地站在原地,怔了一会儿。这当然是犯罪,无可辩白的犯罪,他能弥补的却如此之少——甚至连“将枪口抬高一寸”都称不上。

    他尽力留下来的原始记忆备份,如果再也不能回到主人的头脑里,又有什么意义呢?

    阿全不愿意往深里想了,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是个性格上有点软弱的人。他抱着茶杯重新在一叠砖头上坐下来,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会像以往许多次一样,重新回到自己的水果摊上。被他装在茶杯里的原始记忆备份,会被他小心地倒入一个空白的容器里,形成一个属于棕皮肤女人的回忆录。

    至少,这是阿全以为会发生的事。

    这一次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确回到了水果摊里——但是他不是一个人了。

    在他面前,林三酒正抱着胳膊,弯腰观察着他的表情。

    第1659章

    在声音的掩护下

    看见她的第一眼,将阿全惊得腾一下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他跳得太急了,顿时从他手里那只装得满满的茶杯里泼出了一团——不,那不是茶液,反而是另一种轻飘飘的、云雾般的液体,好像缓慢流动的绸缎,泛着薄薄的一层光。

    当阿全意识到“茶”泼洒出去了的时候,他的吸气声登时变成了一道惊呼。就在那一瞬间,林三酒突然明白茶杯中泼出去的是什么了。

    “不,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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