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换衣服先不着急。”东罗绒慢慢走到她身边,一双赤足被水浸得雪白,隐隐的青色纹路仿佛是玉石的纹理。“你看我发现了什么?”谢风抬起头,发现她手指着的地方,是一台唱片机。这想必是船主人的特殊爱好,因为她不知道多久都没见过这种老式唱片机了。东罗绒从柜子里翻出了几张唱片,随便挑了一张,金属音像金箔碎片一样点缀其中的凉凉音乐,从女人嗓子里流淌起来的轻软靡歌,渐渐融入了雨夜。
“我想了很久,要是说这个星球上有什么异样,可能会造成末日或进化,那么好像就只有最近的雨了。”
音乐响起时,仿佛已是不一样的世界了。东罗绒打开门,回头看了谢风一眼,后者梦游一般站起身,握住了她伸出来的手。
“我一直很想站在甲板上,吹着海风,看着大海在我面前展开。即使外面是这样的大雨……你也陪我去吧。”东罗绒一歪头,像是小女孩撒娇似的。
如果……如果真的是大雨让她进化的,那么是否也能让东罗绒进化?
谢风随她走上了甲板。
大雨声冲散了音乐,但歌声被打碎成了音符,像雾气一样,又从雨水与海涛声之中弥漫起来。分不清哪里是夜空,哪里是海面,在漆黑广阔的大海中,世界退远了,隐蔽去了幕布之后。
雨已经将她们从头到脚浇透了,反而感觉不出来了。
东罗绒牵着她的一只手,二人相倚着,伴随着若有若无、时起时伏的歌声,轻轻地在节拍上慢步摇摆起来。
第1647章
物品
如果记忆能被提取出来,刻在影碟一样的载体上就好了。
这样一来,她可以反反复复地播放它,体会它,想在那段记忆中生活多少次,就生活多少次。她不必担心每次回忆的时候,大脑会犯下人类难免会犯的错误:比如遗忘了哪些细节,比如不自觉地改变了某一部分……最终留下的记忆,与当年真实发生的事,或许已经截然不同。
如果谢风可以选择,那她会反复播放的,正是那一个雨夜里,与东罗绒在游船上共处的时光。
在游船启动的那一刻,谢风和东罗绒都体会到了同一种感觉:就好像长久以来一直蒙在脸上的厚布被人去除了,她们第一次能够自|由地呼吸。外面是暴雨,是汪洋,是黑夜,是没有落脚之处的逃亡路,头顶上还罩着一层末日的阴影——但是,一切都太好了。
假如这就是世界末日,那谢风会张开双臂、纵身跃入末日之中。
外面的世界那么广阔,包罗了她想也想不尽的可能,却唯独再也没有束缚和压迫;她有力量,有能力,让自己迎上海风,与海浪相撞——谢风想象,她会撞出黄钟大吕般的金属回荡声。
更何况,还有东罗绒。
在遇见东罗绒之前,谢风其实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旧的十九年,正在渐渐走向萎缩枯竭。东罗绒并没有救她一命——她伸手将失落了旧生命的谢风接住了,又像母亲的产道一样,将谢风送入了新生。
怎么可能有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感情呢,谢风对此十分怀疑。这样的感情,太不寻常了吧,以至于它一定逃过了文字所能覆盖的范围。
她和东罗绒在暴雨里的轻舞,那一张装着陌生音乐的唱片,掺着海水、雨水的烈酒,酒杯轻磕时的脆响,东罗绒向后仰头时发出的大笑声……
谢风愿意反复播放这数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回忆,直到遇见巡逻军舰之前。
到了那一个时间点上,她会倒回去,从头开始,从她把蛇头吼出去开始,再放一遍,再看一遍。
但是,人没法控制——至少在很多时候,是没法控制自己思绪的。
沉沉大雨声从来没有如此响亮过,近乎狂怒似的击打着海面,波浪被拍得悸颤摇晃,每一股海流都好像有自己的意志,要搅碎冲散它们看见的一切。
对于船只来说不算特别剧烈的波浪,当人被抛入其中时,却能够叫人感觉这样绝望——发生了什么?谢风直到呛咳着从海面上露出头的时候,她脑海深处还是懵着的。
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她在做梦吗?
在漆黑大雨下,黑沉沉而没有一丝光的海面上,重峦叠嶂似的怒浪此起彼伏。谢风以全身力量,蹬开深处的暗流,划开扑来的水浪,与每一波朝她轰然压来的海浪相抗;她冲破一层层的水幕,拼命朝船被打中的方向游去,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一直在高声嘶叫,呼喊着东罗绒的名字。
那种人贩子偷偷转移猎物用的小游艇,怎么会是巡逻军舰的对手?
所以在出发之前,蛇头就跟她解释过几次,他们的路线是完全避开了海岸线巡逻队的。他不知在海上走了多少次,对于何时出发、怎么走才能大概率不被抓,自然十分有心得——当几人遥遥发现了远方一艘大船的时候,他惊得都愣住了。
“那、那不是海岸线巡逻队的船啊,这里早就超出他们巡逻的范围了,”他用望远镜看了几秒,转过头时,已经面无人色了。“那是一个……我从来没遇见过……好像是一艘护卫舰!”
蛇头不知道,谢风和东罗绒却很清楚——秋长天的死一定被发现了。
只是死了一个安全部长官,或许还不至于在短时间内,连这么遥远的海域里都布上了追兵;但他的死状,以及活下来那卫兵的供词,都能证明逃亡的人中有一个是进化者——出动军舰就不奇怪了。
另外一件其实不奇怪,但是当时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是那艘军舰甚至连一个确认身份的通讯都没有发过,就朝他们开炮了。
万一打死无辜的人怎么办,这个问题,似乎从来就不是一个问题。
船身被炮弹轰上的那一刻,谢风其实模模糊糊地记不清楚了,就好像她的回忆也像那艘船一样被炸成了碎块。
她记得一声震耳欲聋的重响,她记得眼前闪过碎片似的白光,她记得东罗绒的手从自己手中滑了出去,以及自己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上,被高高抛入天空,又“啪”一下砸在海面上,痛得她似乎失去了一时半刻的意识。
泪城的孩子水性一般都很好,但即使是谢风,也觉得她好像拼命游了一辈子,才终于往回游了一点点,终于在漆黑海浪上看见了几片模糊昏白的碎片——那是船的什么部分,她却几乎认不出来了。
其中有一片较大的、似乎是破碎甲板的影子,漂流的速度比其他碎片更滞缓,好几秒钟过去,竟然还没有漂开多远,就好像它身上挂着一个什么沉重东西似的。
谢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登时来了精神,脚下一蹬,就一个猛子扎入水里,朝它全速游了过去。
“这里,”遥遥一声呼喊,让重新露头的谢风,心一下子沉进了失望里——是那个蛇头的声音。
那蛇头一手扒在甲板上,只勉强露出了个脑袋,朝她拼命喊道:“救救我们,东小姐受伤了!”
谢风差一点连眼泪都滚出来了。
或许眼泪真的掉下来了,但是在海水和雨水里,她什么也分不清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游到那碎甲板旁的,伸手一捞,果然在蛇头的另一边手上摸到了一个人——被捞出水时,她的黑发缱绻地缠在谢风手臂上,身体冷透了,即使是从体内不断涌出来的血,都叫人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别怕,别怕,”谢风的手指压在东罗绒的颈动脉上,意识到她还在,也意识到自己其实比谁都害怕。“我救你,我可以救你,你看看我……”
奇迹般地,谢风的声音好像唤回了一点东罗绒的神智。她在谢风的手臂里,轻轻发出了一点呢喃似的嗓音;不像是身受重伤后泡在冷海中的呻吟,却像是在一场长梦中偶尔苏醒过来,又要睡过去了。
“我没事……”东罗绒低声说,“就是有点痛……”
任何理智的人都会意识到,救下她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但谢风的确还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是直到将东罗绒抱在怀里时,才突然强烈地冲击起了她的神经。
“我可以、我可以再造一件物品了,”谢风带着恳求似的说,“我突然感觉到的,我现在可以再造一件……”
“没有……台灯了呀。”东罗绒似乎在微笑。
不仅是台灯,此刻茫茫黑海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东西,符合能被做成物品的资格。
但是有一个人符合。
原来濒死的人,是可以……是可以被做成人形物品的。
谢风抱着东罗绒,一时间浑身都发抖,说不清是寒冷还是害怕。
“你……愿意一直陪着我吗,”谢风将头埋下去,埋在她的耳颈间,她的血打在谢风的小腹上,还来不及一暖,就被海水冲成了冰凉。“作为……作为物品?”
短短片刻间,东罗绒好像就已经说不出话了。
她似乎正在一阵阵失去意识,如果不是谢风不断地呼唤她,可能她早就远走了。谢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很自私,或许是吧,但是东罗绒如果无法回答,她——她是不是可以替她下决定?
东罗绒忽然动了一下。谢风刚开始以为是海浪波动,直到她挣扎着又动了一下,谢风才意识到她在干什么。
那只心形银吊坠,【将心比心】,现在还没有过期,还挂在东罗绒的手腕上。
【将心比心】的效果,一次只能笼罩一个人;当那蛇头忽然大梦初醒一样、回过神来的时候,谢风已经顶替上了他的位子,完完全全地浸入了东罗绒的心态里。
“……我不愿意。”
她明明没有说话,但谢风却听见了。
“我这一生……都是作为一个物件活着的。我是个摆设,是张挂画,是个幸运符,是掏钱的对象,是销售的目标……可是并不是人。我的生命很早以前就被夺走,而不再是我自己的了,我的愿望,梦想,喜恶……从未有人问过。如果我不能以自己的意愿活着,那我宁可……不再活着。”
她似乎又笑了一下。
“最后能到达大海,我已经很满足了。”
……是真的,她的确很满足。
接下来的几分钟,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了。谢风小时候有过这样的经历:她被母亲斥责得委屈,哭得特别狠,呼吸匀不过来,脑子里因为缺氧而昏昏沉沉,以至于除了哭,好像身外之物什么都不存在了。
此刻的不同之处在于,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在哭,还是因为受了东罗绒的影响,正在满足地微笑。
后来,有两件事终于闯破了她那种做梦般不真实的状态。
一,是雪白的探照灯光,随着军舰驶近,撕开了笼在海面上的黑幕。
二,是在探照灯光下,她看清了仍旧扒在甲板上的蛇头。他正直直地盯着谢风,眼睛越鼓越大,越来越远,正逐渐向脑袋两侧慢慢转了过去。他看起来像一只螳螂,海螳螂。
第1648章
林三酒骑着白马来了
“余渊!”
遥遥一声呼喊,急迫地冲过了海浪、暴雨和黑夜,那声音好像要一把抓住谢风,让她不要再往下沉了,不要再继续跌入无尽黑海的深处。
可是太晚了啊。
她的母亲,她的姐姐,她的挚友,她的伴侣……正在海浪中渐渐远去、下沉,她除了跟上去,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余渊,是我,你没事吧?”
那个声音仍不放弃、不消散,反而在片刻间就迫近了——从海面下翻卷的黑色乱流中,有人稳稳地抓住了她的肩头;那只手压在皮肤和衣服上,意外地干燥,令人一个激灵,心神就被拽了回来。
……余渊慢慢眨了眨眼。
黑夜消失了,大海消失了,明亮天光映在眼睛里,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东罗绒沉去了哪儿——不,不对,数据似乎有混乱。
他从来不认识一个叫东罗绒的女人。
那是一个数据包内来自“谢风”的记忆,他只是不慎让其在自己脑内运行了;还没等完整运行结束,就被打断了。
“余渊?”
将他硬生生从那种做梦般状态中唤醒的女人——现在他认出来了,这是林三酒——此时正弯腰站在他的面前,脸上浓浓地浸着一层忧虑和惊色,和……和几分高兴?
她是为了重逢而高兴的吗?
虽然数据体摒弃了情绪,但只要有足量的模式分析,就能够辨认出人类面孔上的情绪表达。他的数据处理恢复正常之后,余渊很快就把一切都回忆起来了,精准得甚至连分秒都可以敲定下来——他不小心触发了一个人的记忆,在刚开始的时候还有几分自我意识,甚至还想到了那两个星球的末日成因;可是后来怎么了?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真真正正把自己当成谢风了?
以至于他甚至感觉怀中有几分空落落的——原本应该被他紧紧抱住的人,原来却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
当余渊在头脑中追溯着“后台记录”的时候,林三酒忽然扑通一声跪坐在他的身边,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半躺在地上的。
余渊又眨了眨眼。此时林三酒脸上的神色,真的非常古怪。
她伸出一只手,有点儿颤、有点儿犹豫,但还是探了过来,很小心落在他的脸上。
余渊恍怔着,感觉到她的指尖在皮肤上轻轻抹了几下。
“你……你在哭啊。”
林三酒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被泪水打湿的指尖,喃喃地说。
等她抬起头时,她的眼圈微微有一点泛红;她不自觉地将嘴唇抿紧了一些,种种细节都表明,她似乎也要哭了。
这真是莫名其妙。
作为一个数据体,余渊竟然会落泪,这已经说明他的体内出了问题;而林三酒看见他掉眼泪,自己也要跟着掉眼泪,这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的事。
但是,更加莫名其妙的事还在后头:余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眼泪竟然还在热热地往外涌,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眼泪来得太凶,一阵一阵模糊了林三酒的脸,他甚至都来不及看清楚自己此刻身周的环境,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错误,一时间只能坐在那儿,手足无措,任眼泪不断滚落。
“没事了,没事了,”
林三酒的语气听起来,就好像她自己中了一刀似的,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包纸巾,忙忙乱乱地,把好几张带着茶香气的纸一股脑地按在余渊脸上。“你肯定是也受了谁的回忆影响,那都是别人的记忆,没事了,你现在出来了……很快就可以冷静下来了。”
这么简单的结论,余渊在恢复意识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根本不需要林三酒说。但是他仍旧一声没吭,任她将一团纸巾在自己脸上糊来擦去,好几次还给他脑袋推得往后一仰一仰。
他一共掉了十七秒钟的眼泪。
等确认他的眼泪终于止住之后,林三酒似乎也总算松了口气。她收起纸,凑近打量了余渊几眼——余渊在这个时候早已恢复了正常,他想自己的神色肯定也回复成了平日的面无表情。
林三酒好像在他脸上搜索什么,又没搜索到,有点失望地坐了回去。“没事了,”她又说了一遍,还拍了拍他的手:“你不会再踏入另外一个记忆里了,我已经想办法确保我们都安全了。”
……她已经破解了这个古怪空间,找到了一条绝对安全的路径吗?
在开口之前,余渊先转头看了一圈自己所在的地方。
他掉入这个古怪空间后不久,就从种种迹象中分析出了它的大概性质。记忆场景本身的存在,并不等于记忆数据正在运行;他估计是有一个“核心”,需要人触发了,才会让记忆数据真正开始运行。
他不了解这个“核心”究竟是什么,在哪里,所以在“气泡”和“气泡”之间穿行的时候,余渊始终非常谨慎,行进时只贴着边缘走——据他分析,这是比较安全的路线。
可是这样的路线,自然带来的限制也不小。当余渊顺着上一个气泡的边缘,往前迈步走入下一个气泡的时候,就来到了一片大海上——他脚下是一条窄长的船坞,笔直地伸入了大海里。除了顺着船坞走向大海之外,他没有任何其他选择了。
可是当余渊此刻止住眼泪之后,却发现自己并非坐在那一条船坞上。
与船坞一起消失的,还有大海与天空。事实上,他现在正坐在一块平凡无奇的地面上,头顶上是一片灰白;林三酒坐在身旁,往远处望出去十几米,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这真是太奇怪了,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看清的是什么。
不管多么平凡无奇的地面,总得有一个模样,比如说,水泥地是灰泥抹的,土地也分黑土黄土、是否有杂草;但是余渊盯着身下地板看了好一会儿,却发现自己无法对它产生任何描述。
他看不出来这片地板究竟是什么样的,就好像它太平凡、太普通,哪怕一眨不眨地盯着,它都会从注意力之间的缝隙里滑走。
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林三酒好像也明白了他的疑惑,解释道:“那种记忆领地,在被人的记忆塑造好模样之前,最初最原始的状态就是这样的……我也看不出来它究竟是什么样的,但是我想可能正因为它的混沌状态,才可以被塑造成各种各样的场景吧。”
余渊不太习惯由林三酒作为提供解答的那一方。
他现在需要向林三酒询问,她是怎么破解了这一处空间的,并且获得尽可能多的空间信息,当他开口时,他也以为自己要这么干。
然而他听见自己说出口的却是:“……她死了。”
“谁?”林三酒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是你触发的记忆中的人吗?”
余渊点点头,尽管仍旧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频频出错,但是话头一打开,继续讲下去就好像变成了一个流畅而自然的事。“我从记忆很早的部分,就认出了谢风所在的星球,也知道那颗星球上后来发生的事……那两颗星球,都在我的数据库里。”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接下来又给林三酒大致讲了一遍谢风的经历。
“晨星的末日成因,正如谢风推断的那样,是那个星球上特产的巨型红枫树。它们的一部分树根分布在地面,当地面上出现死尸时,通过吸收死尸,融合了生物信息……打个你能听懂的比方,吸收了大量死尸后,它们成精了。”
“哪里来的那么多死尸?”林三酒忍不住问道。
“极端气候变化导致的随机死亡,越来越频繁。”余渊简短地答道,“但那是导因。最终直接毁灭人类世界的,是为了能吸收更多生物信息——人类信息——而疯狂活动起来的红枫树。”
从晨星上传来的影片中,被截去的就是这一部分内容吧。午星人觉得自己没有这个风险,只需要提防看上去是和红枫树异样一起出现的进化者就行了,却不知道大错特错。
“活动起来了?”林三酒忍不住惊讶之色,问道:“那……那谢风的世界呢?”
余渊顿了一下。“那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末日成因,哪怕在我的数据库中,被这个原因终结掉的人类世界,也就只有谢风那一个星球而已。”
林三酒听得入神,微微往前倾过身体,好奇使她琥珀色的瞳孔里闪着清晰的光泽——当初他与她一起闯过梦境副本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眼神,似乎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改变过。
“……是水中毒。”
“啊?”
“是短时间内过量降水,使星球水中毒了。这是最方便人类理解的一个说法。”余渊以一种实事求是的口吻说道,“你看,晨星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星球,但午星不是。午星是一个生物体,但是生活在它身上的人,谁都不知道。”
林三酒睁圆了眼睛,喃喃问道:“像……像斯巴安的那颗母王一样?”
“可以这么说。”余渊解释道,“就像人身上也有无数的细菌群落,原本星球和人是可以继续共生下去的。但是午星在水中毒之后,产生了一系列的……唔,生理变化。它自身产生的毒素因为持续不断的降水而扩大、加倍,又伴随着水而漫延到了星球每一个角落。
“那段记忆还没有运行至最终点,就被打断了,”余渊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说:“但是我想它也离终点很近了……东罗绒已经死了,后来的事情我想也没什么重要的了。我真正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我受的影响会如此之大,甚至完全接纳了谢风的身份意识……不过,这都可以等等再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面对这个问题,林三酒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
第1649章
恐怖|分子林三酒
当余渊还沉浸在谢风回忆中、礼包不知道流落到哪儿去的时候,林三酒已经用一种类似于恐怖分子的行事方式,揭开了这个古怪空间的幕布一角。
她和几个人形物品一起,好不容易把书店记忆的触发点——也就是那个店主老头——给塞到了天象公园的触发点附近。她的计划,就是为了要打乱这个空间的运行、产生混乱,而她果然也得到了她想要的混乱。
……当书店所在的记忆领地,仿佛堕落天体一样呼啸着直朝天象公园砸来的时候,连林三酒一时都不由慌了手脚。
“快回来,”她赶紧朝几个人形物品吼了一声,仅仅是转眼扫了一下导师的工夫,再将目光转回去的时候,十二界商店街已经比刚才扑近了一半的距离。
很显然,某个地方出大错了。
那一片街景不知何时开始旋转扭曲起来,仿佛做了电脑特效;然而有的店铺一起变了形,化作漩涡一部分,有的店铺却突兀直立着,好像是硌破了世界皮肤而生长出来的异物——即使还没撞上,只是瞧一眼,林三酒的头皮都在发麻。
到了性命关头,几个人形物品简直比她还机灵警醒,接二连三地往她伸出的手上一撞,就纷纷化作卡片消失了——包括导师在内。
怎么导师也这么快回来了?刚才不是还在天上吗?
林三酒反应过来的时候,不由一愣。她再一抬头,气得恨不得能给谁骂一顿才好:这家伙为了逃命,想必是嗖地就跳下来了,那艘她花了大价钱买的飞行器却被导师给留在了星球旁边,此刻再想把它收回来,哪里还来得及?
眼看十二界商店街马上就要撞进天象公园了,林三酒掉头就跑。
“你欠我一艘飞行器!”即使卡片化的导师听不见,她还是怒喊了一声。
天象公园一定还连接着别的记忆领地,她若是能在冲击产生的影响扩大之前,就逃出冲撞范围、逃入另一个领地里,那她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林三酒飞奔的速度,快得似乎连空气都追不上她了,因为她感觉自己跑得马上就要缺氧了。她粗重费力的呼吸声,却在几个喘息之后,变得尤其清晰响亮——预想中天地相撞的巨响声没有响起来,反而每一步都踏进了迅速凝固下去的死寂中。
在天象公园大门口附近,她放慢了速度,回头扫了一眼,一个趔趄,赶紧顿住了脚步。
远处的天象公园好像变成了一幅巨型照片,喷印在软布上,此时被冲击而来的十二界街道给顶得“鼓”了起来。
在二者交接处,一家挂着“磨练、租赁、外接”牌子的商店,与天象公园微微泛白的淡蓝天空,近乎狰狞地扭绞在了一起;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家商店的棱角、标牌,好像正在越来越尖锐,誓要将天象公园扎破一样。
“这……这怎么回事?”明知道不会有人应,林三酒还是低声问了一句。
一片死寂里,十二界街道忽然稍微扭了一下,仿佛一个活人发觉自己的手被什么东西给缠住了,要挣脱似的。这一挣没有挣开,天象公园却突然朝它挣脱的方向轰然“倾泻”出去了一大片——好几个游客顿时被拉成了一两米宽的薄片,却仍然在试图按原轨迹行动。
林三酒见过许多血腥、诡异,或壮丽的场面,这么……这么不对劲的,却很少有。
她下意识地又把导师放了出来。壮胆也好,商量也好,身边有个会说话的,似乎总能让人心里稳一点。
导师一出来,也有点呆住了。
“诶……我们好像在动,”他忽然拉了一下林三酒的胳膊,说:“你看后面。”
林三酒顺着他指的方向回头一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本在天象公园大门外不远处,是另一个记忆领地;但是此刻灰雾正从两个记忆领地之间的缝隙里不断升涌翻滚起来,逐渐浓厚,说明二者之间的距离正在被拉大。
再看看前方,十二界街道却还是与天象公园紧紧绞在一起。
“这说明……我们和十二界街道那一片领地,正在一起移动?”林三酒很快就醒悟过来,“这是要去哪里?”
她也知道,这个问题,不等两片记忆领地最终停下来,她恐怕不会知道答案。
“……天象公园与十二界街道,很快就一起被灰雾包围住了,”
林三酒坐在余渊身边,给他讲道:“原本连接着这两个地方的其他记忆领地,全都一一脱开了。只有它们两个拧在一起,在灰雾形成的海洋中穿行了片刻之后,我见到了一个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东西。”
余渊仍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也不咬钩,就等着她往下说。
如果不是被打湿的纸巾还放在地上,林三酒简直不能相信她看见过余渊掉眼泪——不是那种难受得连脸都会发红、变形的哭法;他哭泣时,面上神情一动不动,眼泪却在不断滚落,与痛苦相比,仿佛更多的是茫然和无措。
只不过,数据体哪里来的茫然无措啊,林三酒在肚子里叹了口气。
“……是Exodus。”她笑了笑,看着余渊说:“很不可思议,它就浮在两栋楼之间。我知道,它的体积早就应该把楼房都挤碎了才对,但它就那么浮着……看着简直像是某种视觉上的错觉。”
当时朝她迎面而来的,是拥挤繁华都市的一角:高楼群立,人流来往,街道上车水马龙。老巷子很窄,穿梭在旧居民楼里,被卖菜的棚子、垃圾桶、拎着菜的人群给踩得喘不过气来;大幅的彩色涂鸦,像刺青一样印在楼房外壁上和角落里,有的还新鲜,有的褪了色。
在熙熙攘攘的日常之上,雪白的巨大圆环飞船,就静静地浮在居民楼之间。一个满脑袋发卷的妇女,就在Exodus旁边不远处推开了自家窗户,点燃了一支烟。
林三酒在没有终结的人类世界中,曾见过许多类似的城市,但她十分确信,自己没有来过这一块记忆领地。
在她与余渊离开飞船后,Exodus应该是由礼包驾驶的;既然她在这儿看见了飞船,说明果然礼包也跟在她身后进了这个古怪空间——莫非他就在前方城市中?
……不,不会。
“快进卡片库里!”
她反应过来,拉了导师一把,后者还有点嘟嘟囔囔地不舍得,似乎想要留下来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林三酒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导师就变成了一张安静的卡片;她自己扭头冲到了飞行器下方,几个翻滚跳跃,在半空中踩着其他漂浮的小星球助力,很快就用意识力把自己挂在了飞行器上,迅速爬了进去。
林三酒将飞行器转了半个圈,几乎是刚在橘红色星球身后一躲好,她就意识到天象公园停止了前进。
她悄悄从飞行器中打开门,趴伏在机翼上,顺着星球边缘,朝外头投出了一片【意识力扫描】。
……不远处那一座城市,就像被人按下了静止键,一切都停下了。
行人一脚着地,一脚还在半空里,就凝固住了;从窗户里探头出来吸烟的女人,白烟漫在空气里,像罩子似的盖住她的脸,再不往外散开。
为什么她会被带到这里来,对面又为什么会突然中止“运行”,林三酒此时全无头绪。她只能静静盯着,屏着呼吸,感觉自己似乎快要触碰到这个空间的真相了,却不知道即将揭开的会是什么。
过了大概半分钟的工夫,从绝对静寂的空气里,遥遥响起来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它听上去趿趿拉拉,似乎是有人穿着拖鞋、又拖着脚走路时的脚步声,拖泥带水地打在石砖地面上。
这个脚步声越来越近,林三酒的心也越缩越紧。
从挤满了人群的窄巷中,在一片静固不动的人群中,唯一一个走来的人影看上去尤其显眼。
等她看清来人的时候,她不由有点儿愣住了。
她设想过很多场景,可是没料到走出来的人居然这么……平常。
对方很显然是一个进化者,只是从【意识力扫描】中遥遥望去,实在不太像是一个能力超群的人——似乎顶多是十二界马路上随处可见的水平。那男人三十多岁的模样,皮肤略带暗黄,长相倒还算顺眼;他踏着一双人字拖,穿着大短裤和棉背心,胳膊底下还卷着一本杂志。
看起来,他就像是一个吃饱了晚饭、坐在户外乘凉看小道杂志的闲汉——林三酒简直想不出比这个男人更适合“闲汉”描述的人了。
“这……怎么回事啊?怎么搞成这副样子了?”那男人抬起头,打量着两个扭在一起的记忆领地,露出了不胜其烦的样子。“喂,有人在吗?”他竟然还招呼了一声。
谁会回应你啊。
林三酒连呼吸都屏住了,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死人。她在等那男人走进来,只要他一踏进来,她就会冲出去以武力制服对方——
出乎意料的,那男人在两个记忆领地的交界线外停住了脚。
他挠了挠头,干脆原地蹲下来了,从胳膊底下抽出那本封面上写着“流产3次?富豪情妇面临被甩!”的杂志,一页页翻看起来。
第1650章
众里寻他
进化者之间对彼此的战力评估,其实只是一个很模糊、偏直觉的判断方式。
就像人类社会中,两个陌生人一见面,彼此通过衣着、谈吐和气质之类的外在特征,大概能感觉到对方属于什么样的出身阶层——当然,时不时会判断错误,但仍旧是人人下意识评量彼此的手段。
现在林三酒就很难说,她对那一个男人的战力评估到底是否准确:感觉上,似乎是她冲过去几拳头就能撂倒的类型……可是他毕竟是能操控记忆领地的人,看着越普通,林三酒就越不敢掉以轻心。
在一片死寂中,她听着一页杂志纸被“哗啦”一声翻了过去。
为什么他突然蹲下来看杂志?刚才不是还在为了两个拧绞在一起的记忆领地挠头吗?林三酒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却不知道该提防什么。
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那男人恰好蹲在橘红星球的正前方;她若是想落地,一露头,就肯定会先落入他的视线范围。
如果他刚才为了查看情况走入了天象公园,那就不一样了:她自诩速度够快,应该能够在对方掉头逃返都市之前,就先一步拦截住他。
现在可好,他就蹲在天象公园边界线以外,当他发现有人朝他冲过来时,那他是怎么把天象公园弄过来的,他完全可以再怎么把天象公园弄走——林三酒不知道他的根底,自然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的速度快,还是他操纵记忆领地的速度快。
……但是,只要冲过去的速度,能快得叫他反应不过来就行了吧?
林三酒犹豫了几秒钟,在心里将这个主意翻来覆去地检视了一遍。
最坏的情况,就是那男人只需要一个念头就能将天象公园挪远——不需要挪得很远,只要二者之间的距离远得让人跳不过去就够了,到时战力高低关系就不大了,对方完全可以从容对付她。
所以,她得在对方一个念头转完之前就到达对面……如果算上刚刚露面时,那男人难免会先吃一惊、再作反应的过程,她可能只有一秒左右的时间。
林三酒在心里衡量了一下距离——至少也有近千米。距离越远,高速就越难以保持,这个距离要在一秒之内覆盖的话……对于进化者来说,也是难以想象的难度。
她低头看了看。
行,没问题。
决心一下,林三酒立刻收了【意识力扫描】,从机翼边缘小心地慢慢向后退去,尽量没有发出声响。
那男人仍旧没有察觉远处还藏着一个人,大大咧咧蹲在地上,对着杂志皱起了眉毛,好像这种主要负责刺激的杂志上能出现什么让人难以理解的内容一样。
“嗯?这不对啊……”他看了看杂志,又抬头看了看和十二界街道扭在一起的天象公园。
看着看着,他的眉头一点点松开了,似乎有一个疑问正在渐渐得到解答。他的目光转了几圈,最终落在了天象公园半空中那一颗橘红色星球上。
就在那男人腾地一下从原地跃起身的时候,林三酒也紧贴着橘红星球下方,朝外轰然扑了出去——当然,不是她自己扑出去的。
飞行器从悬浮状态到突然加速,只用了一瞬间的工夫。
破开激起的气浪,海啸一般朝前拍打卷扫而去,尖锐呼啸声即使在机舱内都清晰可闻——连林三酒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越过了那男人头顶,远远地扑向了远方,眼看着快要撞进一栋高楼里了,才急急地刹住了飞行器。
要是反应再慢半拍,她恐怕就要冲出这个记忆领地,闯进下一个里头去了。
余渊给她开过来的这一架飞行器,性能实在优越;悬浮、加速再急停,依然又稳又流畅,灵敏迅速得如臂使指。她的技术不足以在高楼之间驾驶飞行器,等她开门一纵身跃出去的时候,正好看见那个男人的后脑勺,正迅速消失在了一条街的街角。
“站住!”林三酒一落在地上,拔腿就追了上去;明知道对方不会老实站住,还是怒喝了一句:“站住,我不杀你,我只是要讯息!”
以他表现出的身手来看,哪怕先一步跑没影了,林三酒也不太担心——她的速度,压根就是不大多数人能够与之匹敌的;在这一句话喊完的时候,她已经紧咬着那人消失的方向,急速转过了同一个街角。
下一秒,沸沸扬扬的人声、车声、电视广告声……无数音浪,忽然从静寂之地深处轰然爆发,裹着光影交叠的浪花,一起迎面打上了林三酒。
她一个踉跄,紧刹住了脚。
在她面前,原本凝固的人群一个接一个纷纷活了,嘴里接上了说到一半的话,脚终于落了地、又抬起来,恢复了大城市的快节奏步伐;霓虹灯招牌缺损了一处的荧光继续嗡嗡跳动起来,笼着路边摊的淡白色烟雾终于被时间释放,散播出烧烤的香气。
林三酒瞪大了眼睛,然而在人头涌动的街道上,那个男人如同跌入海里的一滴水,融化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些人……毫无疑问,都是记忆背景中的活动“人板”,一眼就知道不是真人。假如他们都是真人,那还有被推开打飞、强迫清路的可能性;可是现在即使是林三酒,也不可能用武力将他们从自己的运行轨迹上推出去,反而自己倒是有被反作用力给弹一个跟头的风险。
她不得不挤在人群里连连闪避,又想放速奔跑、又要避开人群车流,在趔趄几次之后,终于意识到这是大海捞针的无用功。
……这儿不一样。
这一片记忆领地不管是面积、建筑物、活动人数、细节之丰富,都远远不是之前任何一个可以相比的。这儿太真实了——这并不是说,其他的不真实;而是这一片记忆领地中对于细微纹理的琢磨,已经细腻到了连现实都无法追上的程度。
甚至由于一切都太清晰、太锐利、太强烈,这种比真实还真实的视感,竟然就能给人当面一拳似的冲击。连一屋一牌的细节都精微得好像能叫人看上数年,再配上物件和人物庞大的数量,令人扫一眼都市街道,都觉得要花好久才能消化。
要从这种环境中找一个不大出众的陌生男人,林三酒自问做不到。
奇怪了,是她刚才隔得太远,以至于才没有感受到么?这种清晰丰富的冲击感,好像是在一切都重新活动起来之后,才突然增强的……
林三酒使劲闭了闭眼,令自己的大脑在短暂黑暗中喘了一口气,又做了一点心理准备,才总算能睁开眼睛,迎接下一波无尽细腻、强烈锐利的细节冲击。
她眯着眼,慢慢顺着街道,逆着人群往前走。当她经过一家电器商店的时候,从摆在橱窗里的音箱中,忽然传出了一个气急败坏、饱含谴责的声音。
“就是你胡来,把我们这儿两个回忆录给搞乱的?”
第1651章
谈判时的意料之外
当林三酒循声回头的时候,她先是怔了一怔——自己在电器店橱窗玻璃上的倒影,看起来这么陌生。
她在屋一柳等几人的回忆中度过了太久,出来后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模样,竟有点不大习惯了:那感觉就好像是在远别家乡多年后重返旧地,忽然遇见了儿时的朋友,在年岁虚晃的投影消散后,熟悉感才渐渐浮了起来。
这些回忆录,究竟是什么东西?假如她再经历两三个记忆,她还能回想起自己是谁么?
如果说这些回忆录的作用,就是为了叫人迷失其中,好像也不对——它们没有“主动害人”的恶意,精神恍惚应该只是副作用。这么一来,她对这个空间的疑惑,未免就更大了。
“这是什么地方?”林三酒望着音箱,问道:“回忆录又是什么东西?”
她没有等来音箱中的回音。她的话一问出口,却从身后熙熙攘攘、脚步匆匆的人群中,忽然有人扔过来了一句:“你怎么反而来问我?”
林三酒在声音响起那一瞬间就急急转过了身——她的目光迅速捕捉到了一个拎着公文包,大步往前走的上班族,模样与之前那男人毫无相似;他在低头看表的时候,嘴巴一张一合,继续传出了那个男人的声音:“别骗我了。你们如果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进来的?”
随着那上班族大步从她眼前走过,后面半句话是由一个街头卖唱的黑衫青年嘴里说出来的。
……原来那男人的话,可以从四面八方、任何一角传达出来,更叫人不知道何处去寻他了。
“你不是都看见我们的飞船了么?”林三酒的目光在街上一个个行人身上弹跳过去,不知道下一个张嘴回答她的人会是哪个——不管男女老少,发出的都是那拖鞋男人本人的声音。
街上一时无人作答,人们仍然只是在匆匆走过、打电话、听歌、吸饮料……林三酒眯着眼睛,补了一句:“我说过,我真的对你没有恶意,我们的飞船是无意间闯入这个地方的,现在我只想重新找到朋友离开。”
一个正在街边招手叫计程车的年轻女子忽然“嗤”了一声,接下来,在隔着一家商店的地方,另一个正在发传单的美容店店员开了口。“你看,你这么几句话,就已经在对我说谎了。”
“我哪里说谎了?”林三酒有点莫名其妙,朝那店员大步走了过去。
她才触及到那店员面前,身后又有个带孙子的老太太说话了:“你根本不是随飞船一起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和另外一个……姑且叫他人吧,他怎么回事,竟然还能从空气里一点点形成个肉身……总之,你们俩都是在飞船之前冲进来的。过了一会儿,那艘飞船才跟着出现,怎么就变成‘你们’的飞船了?”
当时情况解释起来确实有几分复杂——林三酒和“姑且算是人”的余渊,原本都离开了飞船,在太空中探寻母王痕迹,才会先Exodus一步,被大洪水送进了这个古怪空间。
她费了一番口舌,却只换来路边一个摊贩鼻子里不置可否的一声“哼”。尽管大洪水的存在,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但对方好像根本没听说过大洪水——这就叫整个情况都变得很难解释、很难取信于人。
林三酒咽下了一口焦躁。
不出意外的话,余渊和礼包肯定也各自都陷在回忆录中了;在汪洋大海一般、不知数量多少的回忆录里,要想及时把二人救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抓住那个穿拖鞋的男人。
他有操控回忆录的办法,而这一处都市,肯定也是回忆录之一。为什么他还要留在这里,与自己费口舌呢?
他完全可以在林三酒察觉不到的情况下,悄悄叫来另一个回忆录接他进去;他一走,到时林三酒还能上哪儿找他?
那男人没有这么做的原因,恐怕只有一个:这个都市回忆录,对他来说是特殊的,他不能走。
莫非……是类似于“作战室”、“驾驶舱”一类的性质么?
林三酒在刚刚掉入这个空间的时候,是落在了一片山林里的。她摸黑走了一阵,因为觉得身上太空服在重力环境下太过累赘不便,还把它收起来了——触发屋一柳回忆,是在那以后的事。
而礼包驾驶Exodus跟进来,显然落入了这片都市里,飞船就是最好的足迹证明。此刻他不在飞船上了;或许是他以为姐姐就在城市街道之间,才会离开Exodus寻人……虽然还不知道余渊在哪儿,但是想必他也落在了不同的地方。
三人前后脚地进来,却被各自分散得远远的,很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假如那男人一直坐在这儿,通过某种手段盯着他们,给他们分去了不同的地方,一切就好理解了。
“你除了相信我,其实你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林三酒尽量语气平和地说:“我不会离开这一片都市,看样子你也不会。你的战力水平……我想应该也不足够放倒我,不然你早就和我动手了。现在我就跟个大号鱼刺一样,梗在你的地盘上,我不走,你也拔不掉我。”
街上行人来去匆匆,一时没人回答她。
“你要拿我怎么办呢?只要没有触发记忆,回忆录本身不具威胁,你一直把我困在这里,我自己没事,但为了脱身,用上的方法只会越来越有破坏性,糟糕的是你这块地盘。你如果让我们重聚,所需要的只是冒一点险,信我一次,却可以彻底摆脱掉我们这个烦人的小插曲……所谓没有风险,就没有收益嘛。”
这一次,林三酒又等了好一会儿。
从熙来攘往的人流中,好像有人叹了一口气,没有捕捉到是谁,叹息声就消散了。
“我不知道你说的大洪水什么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是不是真的。”
在林三酒身旁,那发传单的店员低声说道。
“我只知道,这么多年以来,你们是头一批闯入这里的人。你不明白……就算我愿意冒点险、相信你,对你们来说,也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那店员的表情仍旧没变,声音里却似乎含上了苦笑的意味。
“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出去啊。”
第1652章
你不是人
有时,命运的演变真叫人意料不到:在十分钟之前,当林三酒躲在橘红星球后方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即将要迎来一场战斗,要尽力制服这一个空间的操控者,才能给他们一行人找到出路。
现在,她正坐在一家水果摊前面的小凳子上,看着这个空间的操控者用一只旧电壶煮茶。
……事态的转变,好像仅仅是从林三酒几分钟前一句话开始的。
“你也被困在这个空间里了吗?”听见那男人的回应之后,她当时立刻下意识地说:“别担心,我一定能找到办法出去,我闯过的困境不知道有多少了,我到时带你一起走。”
发传单的店员闻言沉默了一会儿。
当那男人不使用这些“活动人形”说话的时候,他们就会按照原本轨迹,继续进行他们的日常活动——那个店员抬步朝一个女孩走过去,手中的宣传单在递出一半的时候,忽然顿在了半空里。
不光是他,整个城市街道都凝固了;刚才还沸沸扬扬、与灰霾一起笼在头上的都市噪音,霎时落成了一片寂静。
林三酒已经是第二次看见这副场面了。当她看见马路对面有一辆车忽然被打开了门,从车顶上露出一张脸的时候,她对这一幕并不吃惊,却对那男人决定露头而感到意外:她好像也没说什么特别有说服力的话啊?
二人隔着一条马路,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彼此。林三酒不敢轻举妄动,怕又把对方给吓跑了——那男人就像一只野兔子,而满地都是他的兔子洞。
“……我不是被困在这儿的。”他把脸搭在汽车顶上,看着软趴趴的,叹了口气。
林三酒一愣。
“那……那是怎么回事?”她小心地问道,“你想走吗?如果你想走,也可以跟我们一起——”
那男人摆了摆手,打断了她。“不是……说来话可长了。”
他上下打量了林三酒几眼,问道:“你真的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林三酒点了点头。
“嗯,我看你后来说的话,好像也的确是这样。”他又叹了口气,从汽车后转了出来。他仍旧趿拉着拖鞋,步伐拖泥带水,走到马路中央四下看了看,指着一个方向说:“在这儿说话不方便。我不喜欢把一切活动轨迹都暂停,这个城市正常运行的时候,我心里头都舒服。你要是愿意谈,咱们可以去我的店里谈。”
所谓的“店”,实际上是坐落在Exodus下方一条小巷里的水果摊。
当林三酒按照他的示意,在一张小板凳上颇为逼仄地坐下来时,她甚至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不久前,这个男人不是还警惕提防着她、不敢露面吗?怎么这一会儿的工夫,他都把电茶壶插上了,连杯子——茶杯仔细看还有点脏——都准备好了。
“我叫林三酒,”她的胳膊越过一大片各种水果,朝拖鞋男人伸出了手。
对方看了看她的手,没有要接过去握的意思,只是一边继续用杂志给自己扇风,一边说:“不用搞得这么正式嘛……你叫我阿全就行。你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我不知道在哪听过。”
……怎么连称呼都像是标准的闲汉。
林三酒不尴不尬地收回了手,在脸上挠了一下。“你不是被困在这里很多年了么,在哪听说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