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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0章

    那个司机额头上被砸开了一条口子,一只眼睛都被血糊起来了,又怕又慌,还是气喘吁吁地说:“你、你们抢了车也没有用,秋长官身边有安保,陪同上车的至少也有一个人……”

    谢风一怔。她之前没细想,这的确是个麻烦:阿城负责开车,躲在后座背后的埋伏就只有黑犬一个人,就算有一把刚刚从安全兵身上搜来的枪,又怎么能同时威胁对抗得了秋长天和安保?

    然而再一看,发带、短仔两个人的表情都丝毫未变,通话中的阿城听了,甚至都没有反应。他们一定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连应对方法也有了——是什么?

    “我劝你好好回答问题,”短仔又问了一次,语气难听得了很多:“你是不是应该在酒店门口等他?”

    那司机几乎快要哭了,脑袋仰靠在后座上,含含糊糊地发出了一阵呜咽声,勉强才能听清他说的那一个“对”字。

    电话里的阿城立刻说道:“那我现在开车出去,你们保持距离跟上。”

    很快,停车场前方那一辆黑色SUV就醒了,亮着车尾灯后退出来,朝出口的方向转过了身。那司机瞪着眼睛,满脸都是不可思议,似乎怎么想也没明白,他们到底打算怎么办——在这一点上,谢风和他一样迷惑。

    但是她不愿意开口问。

    他们能想到的,她自然也可以,哪怕想不到,一会儿看看他们怎么办的也知道了,反正她就是不愿意开口问。

    两辆汽车一前一后,隔了大概十余米的距离,缓缓离开了地下停车场——谢风从后视镜中往后一扫,水泥色停车场浸泡在惨白的灯光里,在了无生机的寂静中,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才停了几个小时的大雨,好像又要卷土重来的势头了。即使到了天应该大亮的时刻,厚云层却仍旧沉重灰暗地拧结在一起,似乎连天空也在渐渐窒息。

    当前方黑色SUV驶入酒店正门车道的时候,很显然秋长天已经到了:酒店的门童被赶去了远远的角落里站着,好几个身着黑衣的人围住了大门,正好形成一圈,将他们之间的秋长天与外界目光阻隔开了。一看见黑色SUV渐渐驶近,一个安全兵模样的人连忙往前赶上两步,伸手去拉后座上的门。

    谢风倒吸了一口气,突然明白了。

    “要开始了,”电话中,阿城的声音也有点隐隐发颤,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激动。

    给领导开车门,那是帝国人必修的一课,别说是秋长天这样等级的官员了,哪怕是个稍大点儿的公司老板,也有人鞍前马后地拎包开门、掏烟打火——问题是,开了车门之后呢?

    在领导坐进去之后,哪怕随从也要上同一辆车,难道还能给领导来一句“您往里头挪挪”吗?

    不管坐在哪里,跟在秋长天身边的安全兵,等他坐进车内之后,必然要先关上门,再去开自己座位的门;前方车里的阿城,等的就是他关上门这一刻。

    当车门刚一在秋长天身后关上,那个安全兵正要转身去拉副驾驶座位的门时,从一直通着的电话里就传来了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一声响——那是车门上锁的声音。

    “嗯?你怎么——”秋长天带着疑惑的声音从电话里刚一响起来,就猛然被汽车骤然加速的引擎声给打断了。

    车外的安全兵刚摸上车门把手,黑色SUV已经被踩下了油门,以急速朝前方冲了出去;那人的手似乎被刮了一下,下意识地一抽手、往后退了半步,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急忙一边追车一边高声叫嚷起来——隔着玻璃,谢风隐隐听见他在喊:“停车,停车!”

    “你不是我司机,”电话里,秋长天也发觉了不对劲,正怒声质问道:“你们什么人,打错算盘——”

    一句话没说完,他的怒气突然和声音一起被掐断了。

    电话里传来了一阵窸窣声响。

    再开口时,秋长天奇妙地客气了很多,仿佛变成了一个为人着想的长辈。“……你们有任何诉求都可以谈,但要是伤害帝国官员,只会适得其反。”

    在这样紧张的时候,好像有根弦忽然断掉了;谢风再没忍住,肩膀一抽一抽地笑了起来。

    不用问,就知道秋长天看见了黑犬和他手里的枪。

    在驶过酒店大门的时候,她几乎是在欣赏着那乱作一团的随从安保。那几个人全都把电话贴在了耳朵上,嘴巴一张一合,胳膊在空中高高挥舞;门童、经理都慌了,被指使得团团转。

    其中有一个安全兵正伸长脖子往车库的方向看,车过去了几秒后,谢风才忽然意识到,除了秋长天本人的座驾之外,后面应该还有一辆车——被他们在停车场里放倒的那个安全兵,大概原本是需要驾驶另一辆车,出来接其他安保人员的。

    “等他们找到第二辆车追上来的时候,我们早就跑远了。”发带声音紧紧地说,“我真没想到,居然这么顺利地成功了。”

    谢风将头靠在冰凉的玻璃上,望着前方被笼在铅灰色天空下的黑色SUV,没回答。

    ……又要下雨了啊。

    第1633章

    剪辑

    谢风以为自己会收到东罗绒的信息,但是手机上静静的,什么也没有。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东罗绒到底有她的手机号码没有,因为她就没有东罗绒的。

    谢风将沉默的手机塞回书包,愤怒烧过去之后,只剩下一片疲倦,哪怕现在情况才刚刚进入最紧张的时候,她仍然感到提不起力气——或许是因为她才大病初愈吧。

    意外顺利地抓到了人质之后,接下来就是一场追捕和逃亡了。

    他们的优势是此时时间尚早,一向习惯晚起的泪城大街上,仍旧空旷寂寞,马路上一路畅通;只不过秋长天位高权重,他被掳走相当于是一起地震,肯定要把泪城所有的安全兵、军警、巡查、摄像头……全都调用起来。

    “给你的副手打个电话吧。”

    从一直保持通话的手机中,传来了阿城的声音:“跟他们说一声,是你突然心血来潮要独自走一走,叫他们不要劳师动众地多事。”

    聪明,谢风在心里赞赏了一声。就算对方不会完全相信,至少也可以混淆视听,制造一层疑虑——别小瞧上层官员这一点点疑虑,哪怕是上头的一个暗示、一个话音,都能像波浪一般扩散下去,在底下执行人员之中造成想不到的效应。

    “如果他问我去哪里呢?”秋长天问道。

    “说你去太狮山上了。”太狮山是泪城一个很出名的休闲地,因为俯瞰大半泪城,所居之人非富即贵,秋长天去那儿好像也很合理。

    秋长天按照阿城的吩咐,把阿城的话复述了一遍,全程都开着免提。几乎秋长天那一头电话刚刚挂断,谢风车内就紧接着响起了一个陌生的手机铃声——她一激灵,意识到对方把电话打到司机这儿来了。

    “接了电话,你知道该怎么说吧?”短仔手忙脚乱地找出了那部手机,先威胁了司机一句。“精神点,好好说,就说是秋长官让你开走的,听见没?否则给你扔海里。”

    司机咽下去一口口水,点点头。

    “喂?”当短仔接通之后,他哑着嗓子对电话里应了一声,随即解释道:“哦,对,是是……没错……”

    就在这个时候,谢风忽然生出了一个主意——她急忙掏出手机打了一行字,转身亮给那司机看,用气声吩咐:“说这个。”

    短仔一愣,先凑过来看了一眼。

    手机上的那句话很短,是“东姐也知道,长官说让她一会来”。

    司机很显然没有料到自己会突然看见“东姐”二字,立刻扫了一眼谢风,嘴都张开了。

    这样利用一把东罗绒的名字,谢风心里也略有点不舒服——可是若是祭出“东姐”二字,才能更好地取信于人。更何况,她也想好了接下来该如何解释,把东罗绒从中摘出去。

    就在司机准备说话的时候,短仔却捅了他一把。“不要说,”他看了看谢风,以神色示意她等一下。

    司机犹豫了一瞬,说话的机会就过去了。

    谢风的手机还举在半空,顿了几秒,才收了回去——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觉有点羞耻,想钻进地缝里似的。

    “秋长官说了什么时候回来吗?”免提电话中的声音问道。

    “没,没有……”司机的目光在谢风和短仔之间扫了扫,果然还是没说:“有消息我告诉你。”

    挂了电话之后,短仔咳了一声,问道:“怎么回事啊?东姐是谁?”

    “怎么了?”另一部电话中,阿城立刻问道。短仔解释了几句。

    “我不是看到秋长天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吗,她进电梯之前,有个好像司机一样的男的,就管她叫东姐。”谢风嗫嚅着解释道,“我想突然出现一个熟人名字,他们肯定就更加会相信……”

    “短仔没有让他说是对的,”阿城弄清楚情况之后,说道:“毕竟我们不清楚他们的关系。如果她只是一个高级伴游之类的,过一夜就走了,那我们说不定反而会露马脚。下次你有什么想法,先跟我们商量一下,不要临时起意。”

    这场行动本身,不就是她临时起意的结果吗?再说,长官司机怎么会管高级伴游叫东姐,叫东小姐还差不多。

    尽管有点不太服气,谢风仍然只是颇为局促地应了一声“好”。她不愿意因为这一点小事和他们争论起来。

    阿城在秋长天身边,打电话也是通过耳机。秋长天听不见东姐二字,大概也猜得到他们在讨论他身边的一个女人——“高级伴游”四个字,反而证明了他们这伙人与东罗绒并不认识。

    还好,虽然想要的效果没达到,至少也没有给东罗绒带去伤害……吧。

    谢风闷不吭声地坐了回去,两辆车都在沉默之中跑了近十分钟。

    阿城似乎早想好了要把秋长天带到哪里去,这个地方,甚至离绑架秋长天的酒店都不算远。司机自从打完电话之后,就被短仔用他的方巾把眼睛蒙上了;当谢风瞧见远方灰霾天空下逐渐开阔起来的大地与海面时,她不由精神一振,坐直了身体。

    “我们去哪?”她用手机打字,亮给短仔看。

    经过刚才那一件事,短仔似乎也有点过意不去,回答得很详细。

    “最近暴雨导致海平线上涨,附近港口很多地方都淹了,你知道吧?”他递回来的手机上写道。

    她在酒店里专心病了几天,还真不知道。

    “淹了的地方,基本上人都撤走了,防洪带设置在港口外一圈,等于把整个港口都泡在了海里,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你听说我们,肯定是因为游轮夜店事件吧?”

    她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市政长的儿子其实是开着一架游艇去那个海上游轮夜店的……在我们把他找到之后,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短仔笑了一声,继续打字:“他的那架游艇,现在还在水淹了的港口仓库里漂着呢。”

    “你们打算出海?”谢风用手机问道。

    “不,这就是阿城聪明的地方了。”短仔回复道,“他们可能会派出海岸线巡查队,出海不安全。不过双层游艇下方船舱没有窗户,把人放进去,看不见外面,却能感觉到船在漂。”

    谢风恍然大悟。

    阿城的头脑果然够好用的,这样一来,谁不会认为自己是在海面上呢?这样一是绝了秋长天逃跑的念头,二是即使他想方设法传出讯息,传出去的也是错的。

    “都淹了,那我们怎么进去呢?”

    “我到时候会先进港口,开船出来接你们。”短仔答道。

    都能够把船开起来了?水位已经升得这么高了吗?

    谢风咽下吃惊,看了一眼窗外灰沉沉的天空——马上又要来一场暴雨了,海平线看来还要继续升。

    不过,现在天气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尽管计划简单清楚,实际上要实行,却花了他们不少力气和时间——尤其是和实际劫人逃亡的过程一对比。

    秋长天的座驾,要分出一个人把它开走,藏起来;己方的灰色汽车应该还没有进入对方视野,但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停在港口外面;秋长天本人也要被捆绑起来、蒙起眼睛,和司机、安全兵一起转移到船上;为了不暴露线索,去开船的短仔还把打湿的衣服给换了一身,不得不说他们几个人的心思实在够慎密的。

    逃亡才花了十几分钟,这个转移过程却叫人满头大汗了足足半个小时。

    等谢风喘着气,在双层游艇的楼梯上坐好时,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此刻脚下椅子上绑着的,真的是那一个位高权重、颐指气使的秋长官。

    她不是在做梦吧?真的这么顺利就把人绑来了?

    阿城走上去,将他头上的方巾解开了——不是做梦,的确就是那一张时常在电视上出现的脸。

    这还是秋长天第一次看见参与绑架他的全员。尽管大家现在都蒙着脸,谢风也感觉他的目光似乎会穿透自己面上的布料。

    他看起来虽然有些狼狈,却不太慌,甚至都不急着开口,反而在慢慢打量船舱、绑匪,和他被扔到一边的手下。

    阿城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冲他笑了一笑。

    阿城能作这一群人的首领,确实有点叫人吃惊,因为尽管他尽力遮掩了,行动说话之间偶尔还是会流露出一点点阴柔气——跟女人特质挂边的往往不是什么好词,很难服众,不管“众”是男是女。

    “你们打算怎么样?”秋长天沉着声音问道。

    这个问题,谢风其实也想知道答案。

    不必他说,他们都知道秋长天是动不得的。市政长的儿子不是帝国人,他被剥光了挂在路灯上,只是被殖民地内部的争斗,除了成为笑料之外,引不来帝国的报复——但是他们能把秋长天怎么办呢?

    任何对他的伤害,都会使帝国震怒,不是因为他对于帝国而言多重要,而是帝国极要面子。若是帝国要对泪城下手,世界上没有人能拦得住它,这一点双方都清楚。

    “不要着急,我们就是问几个问题罢了,你们不肯对市民作诚实的报告,我们只有出此下策。”阿城慢慢说,“第一,你现在到底抓了我们多少人?都关在哪里?是否真的送去了帝国?”

    原来是这样吗……谢风沉吟着听了一会儿,发现阿城准备了不少问题,似乎是真心想要从秋长天身上得到答案——这两年来,泪城发生的不平事太多了,疑问太多了,答案却很少;没有人肯提供回答,也不允许人去寻找答案。这都是很重要的讯息,怪不得阿城冒险也要把人绑来问。

    秋长天倒真不愧是官场混久了的人。

    他知道一点消息也不提供是不行的,但是又知道不能和盘托出;他讲话滴水不漏,一张嘴就像是作报告,每一个字听着都是那么正确没毛病,实际上却不包含多少信息,更不包含多少立场,仿佛宣传部门住在他的喉咙里——简直像是奶茶里的珍珠,戳他一下,他的话就滑到另一头去了。

    眼看着大家都隐隐焦躁起来,却仍旧只能按耐着性子继续盘问他,谢风也有点倦了。她一直不出声地听,场内也没有人对她投过多少注意力,所以当她突然开口时,连阿城都是一个激灵,好像已经忘了她的存在。

    “我有一个问题,可以问他吧?”这一次,谢风记得要先问问阿城的意思了。

    经过了刚才二十分钟的盘问,阿城满面疲倦地点了点头。

    秋长天第一次仔细看了她几眼。

    “……谁都知道,邻星传来的那一段警告短片,最初是被帝国接收到的。”谢风轻声说:“你作为一个高等级官员,应该知道我这个问题的答案。那段警告我们邻星被进化者毁了的短片,你们是剪辑过才发出来的,对吧?”

    第1634章

    处置

    谢风生病的时候,一个人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在脑海中将那部短片和东罗绒的讲述,反复掂量了至少十几遍,这是她觉得可能性最大的结论。

    那是兰铃特代表晨星发出的最后一条讯息,事关人类种族生死存亡。

    在那个时刻,往日对于星际通讯的资源、规则限制都已经不存在了。一条的体量若太大,就多发几条,哪怕断断续续才到达午星,至少它们表达出的是完整信息。

    假如帝国接收到的讯息,的确不止这十分钟,是从更多素材中被剪辑拼接出来的……谢风发现自己并不吃惊,这就像是帝国会干得出来的事。

    只是她没料到自己这句话刚一出口,秋长天却脸色一变,仿佛被扎了一刀,整个人都要从绳索捆缚中跳脱出来了——他一直以来都算不慌不忙,此时勃然变色全被人看在眼里,连阿城也忍不住霍然起身,面色一时竟白了。

    所有人都忍不住往前走了一两步。

    “……你们真的剪辑过?”发带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没有,”秋长天像吐钉子一样说。或许他也意识到自己这话无法服人,咬牙想了想,补充说:“真的没有,我就没听说过这种谣言!上级给我们看的,和你们看的短片都是一样的,否则不了解真实情况,怎么开展我的工作呢?”

    屋内静了一阵子。

    “更何况,我防止进化者的工作也取得了很大进展,我确实发现有一些人的体能比以前强了不少……”

    他们几个越沉默,秋长天就不愿意沉默——或者说不敢沉默,不断用声音填补屋内的空洞。“他们没有系统地锻炼过,怎么解释体能增强呢,就是因为他们正处于进化的最初期,放任不管,以后是要毁灭你们泪城的……”

    他也记得要以进攻作为防守:“你怎么会问出这么可笑的问题?你是从哪里看来的阴谋论?你有证据吗?”

    谢风原样坐在楼梯上,一动没动,也没说话。

    “谁在那个时候都肯定比较情绪化,尤其兰铃特又是女人,在视频中讲话时,可能会有逻辑接不上的情况,条理不清楚,讲话不全面。”秋长天近乎苦口婆心地说,“你对视频有什么问题,我可以给你解答。”

    他解释得越多,她就越明白真相了。

    谢风忽然一把拉起遮住自己面庞上的方巾,将整张脸都死死地捂住了。

    她紧紧闭着眼睛,热汽泪意迅速浸透了布料,很快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谢风独自的呜咽声,在船舱内断断续续地回荡。

    这一只手一块布遮掩出的黑暗,是她唯一一个避身之所,她不愿意在秋长天面前哭,但她实在再也忍不住了。

    ……这算什么啊。

    两年来的抗争,流离失所,与家人反目,夜半的彷徨和焦虑,以及隐隐不散的愧疚痛苦,竟然全是一点意义都没有的空洞和浪费。

    在天桥下,胶囊旅馆里,街头快餐店里,那个使她与她的朋友们反复争执、商讨、难过的问题——就算夺回泪城自主权,又该如何面对进化者——原来根本就是一个虚构的概念。

    泪城本来大可不必经这一遭,他们本来大可不必流落街头。他们的生活原本应该如常继续,她照样升学逛街看电影,不用担心哪天被拉去与帝国人配对。但帝国并不在意,若是为了扩大一块版图,那块土地上的人与他们的人生,可以全被抛弃。或许泪城只是他们的第一站,午星上还有其他几个国家,他们的计划恢弘博大。

    但她的人生,回不来了。

    “你们说谎,”谢风说话时,鼻音极重,还一抽一抽的。“你们一向喜欢说谎。但我没想到,竟然……竟然是这种弥天大谎。”

    阿城终于开口了,静静地说:“正是因为太大了,平常人才想不到这居然是谎言吧。”

    秋长天不再说话了,冷冷地看着他们。

    “等一下,我、我还有点没明白……”黑犬愣愣地问道,显然也感觉到了事件重量,面色青白地说:“世界末日是谎言吗?”

    “不,邻星恐怕的确遭到了末日。但是具体情况如何,就只有他们才知道了。”阿城望着秋长天,慢慢地说:“不恐吓我们说进化者会从我们之中出现,需要他们帮助维护安全,我们如何能将家国交给他们?”

    短仔喃喃地问道:“那……邻星被毁灭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或许需要从“兰铃特”到底是谁开始回答吧。但是瞧秋长天的模样,他轻易是绝不会吐露消息的了。

    “我知道,他是很怕死的。”谢风小声哭过一场之后,稍微恢复了平静。“像他这么醉心于权力地位的人,都是很怕死的。要做帝国官员,得先是个活人。”

    秋长天抿了抿嘴——即使是动摇害怕时,他看起来也仿佛一脸凛然正气,实在要夸帝国会选人材。“帝国……”

    “我知道,帝国会报复嘛。”谢风哭得没什么力气了,软绵绵地说:“可是说不定报复反而是好事呢。”

    “怎么说?”阿城立刻很配合地问道。

    “现在泪城人分裂成两派,才会有这种乱象,”谢风近乎麻木地说,“可是到了帝国准备报复血洗泪城的时候,所有人就又会团结成一派了。”

    虽然说起来是这个理,但实际上不会这么简单——比如会造成多少人枉死入狱?如何抵抗拉一派、打一派的分化策略?假如帝国不用武力,而是通过社会层面软报复,又该怎么抵挡?

    只不过,谢风很清楚,她完全没有必要考虑得这么详细:她只要让秋长天相信,他们这一行行事冲动的少年人都是真心这么认为的,他生命确实有危险,这就够了。

    阿城不愧是行动计划中的大脑,马上就领悟到了她的意思。另外几人开始还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在阿城反复鼓动几次之后,大家也都渐渐出声附和了——他们取得的共识越多,秋长天的面色就越难看。

    “要么回答问题,要么就杀了,”阿城耸耸肩,说:“现在看来,哪个对我们都不坏……”

    “等一下,我没说谎,很多事是我也不知道的啊。”秋长天颇有点急迫地打断了他。

    “那你知道什么?”谢风立即问道,“兰铃特是谁?她的职务是什么?”

    与此同时,阿城正好也问道:“我们之中会出进化者,是真的还是假的?”

    秋长天下意识地先转向阿城,对他回答道:“是真的,世界末日会伴随进化者一起出现,这一点我拿全部身家性命保证。”

    “那邻星被毁的原因呢?”短仔又问了一次。

    秋长天将目光转向短仔,说:“我说了可能你们也不信,但我是真的不清楚。我只知道,进化者是世界末日所产生的一种现象,毁掉邻星的应该不是进化者,但进化者依然可以给我们造成很大混乱和危机。至于是什么造成了邻星的世界末日,我的级别还不够知道。”

    听起来好像是真话。

    “也就是说,帝国根本没有任何正当理由接收泪城,泪城也没有任何合理原因要归顺帝国。”阿城低声说,“……啊,我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好了。”

    原本想要等大家问完问题,自己再重复一次的谢风,闻言登时一惊。不止是她,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阿城。

    “现在事实脉络是,帝国收到了邻星的消息,但是将影片剪辑过,使人看了会以为,邻星是被进化者毁掉的,而接下来进化者还很有可能会出现在我们星球上。”阿城总结道,“以此为借口,你们与我们的行政长官达成了协议,至于他得了什么好处——他有好处的吧?”

    秋长天硬邦邦地点了点头。

    “哈。至于他得了什么好处,那都不重要了,因为他确实利用这一波人造危机,将我们国家拱手让人了。我说的对吗?”

    秋长天仿佛牙痛一样,嘶着凉气说:“你这话没有人会相信,我劝你也不要随便往外说。这件事属于重大机密,轻易泄露,你会被帝国当成最优先的敌人……”

    阿城笑了一笑。

    “谢谢你的关心,我也知道关系重大,我也不敢乱说。”他慢条斯理地说,“所以,我就不说了,由你来说吧。你作为泪城的实际管理人,你讲话岂不是更有分量嘛?”

    秋长天瞪着他的神色,就好像阿城刚刚要求把他妈献祭一样。

    “什……什么?”

    阿城似乎已经将心中那个念头反复琢磨过了。“我们不杀你,也不打你,甚至还肯给你好好地放回去。只要有一点,你必须在镜头前,详细完整地将帝国这一场阴谋、世界末日的真相全部说出来。你不肯做的话,也好办,外面就是大海。”

    “别——别开玩笑了,那我就完了!”秋长天猛然涨红了一张脸,再也无法自控,竟怒喝了一声。“我立刻会被逮捕判刑,一旦进去,你以为下场就比沉进海里强吗?”

    “我不逼你上绝路,”阿城慢慢说,“拍好你的坦白影片后,我给你留两天的时间逃亡,才会将影片上传。出去之后当然没有现在这么舒服,但你留了一命,还有人身自|由,已经比我们大多数被抓的兄弟姐妹都幸运了。”

    “别开玩笑了,别开玩笑了……”秋长天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眼球几乎快要瞪出眼眶,仿佛已经停止思考了。

    谢风浑身都在发凉。

    拍了影片,才放秋长天回去?

    那……那东罗绒怎么办?秋长天的仕途折戟沉沙,她作为一个幸运符……还能有活路吗?

    第1635章

    变故

    “我们真的要放了他吗?拍了影片再杀掉不好吗?”

    短仔倚在游艇甲板栏杆上,小声问道。在确认几个囚犯都被捆严实了之后,他们一行人离开了底层船舱——刚才的决定是阿城临时下的,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有些疑惑,需要避开秋长天商量。

    依靠着帝国军力,秋长天在泪城头颅上践踏了这么久,但凡有一点机会,大半个泪城的人恐怕都不介意看见他的浮尸漂在海里。如今有了这个机会,阿城却真心打算放了他,大家都不太理解。

    “当然要放。”

    在白光灯一闪一闪、半截都泡在脏黄海水里的宽阔仓库中,大家都压低了声音说话避免产生回音。阿城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才说:“我们杀了他只有一个好处,就是心里痛快了,除此之外,屁的帮助也没有。”

    大家都望着他,等他继续说。谢风静静地站在一边,手不断地捏搓着自己的衣角。她现在非常想走。

    “你们想想,影片拍完了,把人杀了,不管他的尸体有没有被找到,帝国方面都可以说他是被以性命要挟才拍出的影片,甚至没有尸体也可以造个尸体出来,说他死了。你说影片是真的,他说人到性命关头什么话都讲得出口……一旦陷入这种口水扯皮里,影片的威力就会大打折扣。”

    短仔沉吟着点了点头。

    “死了一个官员,到时候,帝国自然会对我们下手报复。”阿城看了一眼谢风,说:“说泪城团结起来只是理想,归顺都无法让我们团结,帝国也不会那么傻,用最笨的手段报复……他们报复的花样多得是,我们只为了杀秋长天出一口气,不值得。”

    谢风没有说话。

    事情演变到这一地步,她隐约产生了一个感觉。

    眼下正在出一场大事,一场足以改变泪城未来命运的大事,她的那一个电话是促生它的契机——然而,这不代表她正参与其中。她只是在见证历史转向,这件事本身,并不受她的力量左右。她的意见,其实对它的走向毫无影响。

    ……她只不过是恰好在场的一个旁观者。

    这是一个让人很难下咽的感觉。泪城是她的祖国,这件事也是她促生的,然而当它真正滚动起来时,她发现自己似乎被隔开了一层——很难解释,她也说不好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个感觉。

    “那……真的要给他两天时间,让他跑?”黑犬颇不甘心地说。

    “不,那也不行。”阿城答道,“只要他不见了,帝国就会说他是被杀了。帝国当然也会担心他再冒头,私下里恐怕会追捕暗杀他;可是不管怎么说,他失踪了,就会对影片威力、影片的可信度造成影响。对我们而言,最好的结果是把他放回去,送回帝国人手里。”

    “哈?”短仔倒吸了口气——这一句话,显然谁都没有想到。

    “听我说完,当所有人都亲眼见证他的确平安回去了,人没事,再放出影片,才能制造最大的效果。来自内部人员的爆料或叛变,往往比外人的反抗伤害大多了。”

    阿城的脸被烟雾遮掩得隐隐约约,但那一个充满恨意的笑却还是能看得见。“当然,我们也要注意把影片拍得自然点,最好拍得好像他只是在和旁人对话一样。比方说,前方设置一个镜头,让他以为他在对前方镜头坦白,但实际上我们是从旁边用手机拍的。这一点,我们可以想想办法。”

    ……太狠了。

    谢风手心里全是凉汗。

    把秋长天完好无损地送回去才爆出影片,那么帝国就怪不到泪城头上来了,他们要对付的对象就只有秋长天这一个“叛徒”而已——不管这个叛徒究竟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他都会是第一个被收拾的。

    谢风能想到的最狠辣的手段,就是把人杀了,可是帝国绝对有比这更折磨人千百倍的手段。

    她当然不是担心秋长天。

    当秋长天被平安送回去的时候,当他意识到自己被设计了一把的时候,他会变成什么样的疯狗,就谁也无法预料了。

    谢风只能肯定一点:仰其鼻息的东罗绒,下场绝不会好。

    一个物件如果可以用来泄欲,自然也可以用来泄愤。

    其他几个人的面色,倒是越来越亮了。“那他能好好配合么,”短仔还是有点忧虑,“毕竟这事分量不轻……”

    几个男生凑在一起,低声商量起具体该怎么逼秋长天就范的细节。只要他信了阿城的谎言,逼他就范是有可能的——而一个处于困境的人,又很容易以为自己抓住的是救命稻草。谢风一个人站在圈子外,兀自有点愣愣地。

    该怎么保护东罗绒?

    等他们讨论完的时候,大家都静默了一会儿。过了几秒,黑犬忽然叹息似的说:“……那我们这个世界,究竟会不会迎来末日呢?”

    “邻星毁灭这么大的事,帝国却第一个想到利用它拓展版图,这么看,他们说不定一点也不担心我们世界也会步上后尘。”阿城笑了笑,说:“他们都不担心,我们也不需要太担心。”

    未必,谢风在心里想。位高权重的人就不会昏聩无能了吗?不会误下判断吗?要她看,历史上的所谓高位者犯过的错误实在太多了,因为他们自己不必承受错误的代价;他们的野心和欲望也叫人难以理解。

    “假如邻星是被某种我们也有的因素所毁,那么帝国自然应该紧张起来才对,如今他们敢在这个问题上欺骗全世界,利用谁也没见过的‘进化者’恐吓全世界,说明我们星球上可能没有产生这个因素的土壤。”

    阿城一边说,一边示意几人该回到船舱下层去了。

    “那会是什么?”短仔问道。

    “我也不知道,可以再逼问他一下。”

    听着几人交谈,谢风一直默不作声地回到了船舱下层。阿城的分析倒也有可取之处;毕竟如果末日因素是一种近在眼前的东西,比如说,核危害,那帝国人恐怕得好好掂量一下再行动……毁灭邻星的末日因素,应该是一种让帝国人觉得遥远的东西,对午星造不成威胁吧?

    或许是想得太入神,在那一瞬间里,她甚至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只记得那四个男生走在自己前头,鱼贯下了窄梯,推门进入了底层船舱——她正要跟着往下走的时候,却瞧见最后进门的发带忽然脚下一绊,失去平衡,后脑勺往前跌了下去。

    摔跤了?

    这个念头才一浮起来,她就紧接着听见从底舱内看不见的地方传来了“咚”一声闷响;谢风刚刚踩下去的脚立即就像触电似的缩了回来——“枪在这小子身上!”一个陌生的男性嗓音吼道。

    “短仔!”阿城的惊呼声伴随着又一声撞击响了起来,就像是椅子被掀翻了的声音。

    出事了!

    谢风一时连呼吸都忘了,两步就退回了游艇上层——从底舱里,男性扭打搏斗时的声音、喉咙里像是低吼一样的咆哮,砰砰乓乓的闷响,仿佛有实体一样在整间底层船舱里左冲右突;游艇被撞得摇摇晃晃,她脚下一个没站稳,当即就摔在了船板上,差点从栏杆之间滚出去。

    怎么回事?不是都把人绑好了吗,怎么还可能打起来?

    “砰”一声枪响,骤然惊得谢飞停住了,仿佛连心脏都凝固在了胸膛里。她死死抓着栏杆,盯着窄梯,在接下来一连四五声轰鸣愤怒的枪火声中,耳朵迅速嗡嗡响了起来,好像被灌满了强烈的回音。

    是……是哪一方?

    仓库里的枪击声回音犹自激荡着,底舱里已经陷入了一片死寂。在谢风觉得仿佛过去了一辈子之后,她隐约听见底下传来了人声。

    她赶紧使劲揉了揉耳朵,压了两下耳鼓,稍微听清楚了一点。

    “长官,”之前那一个陌生的男性嗓音,模模糊糊地说,“您没事吧?”

    谢风一颗心陡然沉入了深渊。

    “解开我,”秋长天低声喝令道,“快点!”

    在一阵窸窸窣窣声里,秋长天又说了些什么,断断续续地听不完全:“这次……你反应很好……怎么会被这些小孩给收拾了……”

    最后一句话,她倒是听得清清楚楚——“这里才四个人,还有一个女的,应该在外头,解开我之后你立刻去找。”

    不行,不行,她要快点动起来。

    尽管谢风总是将死挂在嘴上,好像无论是自己死还是他人死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然而当死亡——尤其还是刚才还在和她交谈的人——可能真正发生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甚至连手脚都软了,眼睛也不知道何时被泪水模糊了。

    在此之前的十九年,她甚至都没参加过葬礼。

    她勉强才记得自己要干什么,四肢着地,半滚半爬往游艇后方挪了过去,尽量没有发出声音。他们把秋长天捆得很紧,不管用什么办法解开绳子,都得花上至少几十秒才对——当她忍住想要呜咽出声的冲动,好不容易来到后方甲板上的时候,她听见一个脚步声咚咚地踩着窄梯上来了。

    “欸?”那男人果然吃了一惊,含糊地从嗓子里发出了一声。

    这儿是仓库内部不是海面,显然是他没料到的。那人吃惊之下,四处张望一圈的工夫,对谢风来说就是保命之机了。

    接下来是关键——她绝对不能发出一点响动。再慌,也必须慢慢来。

    那脚步声沉重地绕着前方甲板走了一圈。不用看,谢风就知道那双脚是属于谁的;安全兵靴子有多沉,她亲身领教过。

    前方一无所获,那双靴子马上掉转方向,朝后头大步走来了。

    ……然而当那双靴子到达后方甲板时,那儿也已经空无一人。

    第1636章

    一面

    你聪明怎么样?计划周详怎么样?你觉得自己是在保卫家园,履行正义,又怎么样?

    ……在子弹面前,你什么也不是。

    谢风在水中沉沉浮浮、连连咳呛,甚至好像还昏迷了一瞬间后,在她以为自己今天要交代了的时候,她终于挣扎着游到了仓库外一个脚手架上。

    昏黑的暴雨又开始下了。

    全身的力气都流逝光了,似乎都随着眼泪一起被脏黄污水冲走了。她好不容易才爬到高处、脱离了水面,被海风一吹,冷雨一打,湿布包裹的身体战战发抖,牙关敲击得好像要被震落了。

    现在几点了?秋长天应该已经回去了吧?

    他们驾着游艇,从这片被水淹没的海港中出去,自然比她顺利多了。

    当安全兵绕到船后的那一刻,谢风已经从船后栏杆中挤了出去,扶着引擎,慢慢沉进了脏污的水里。

    她原本想得很天真,觉得或许可以藏在船下、抓住什么地方,等他们启动游艇往外走的时候,顺便把她也带出去了不说,还可以躲过他们搜寻水面的目光——就像电视上那种抓着大鱼的小鱼一样。

    结果一下水,她就知道这根本办不到。

    为了不被发现,谢风只能在浑浊充满杂质的脏水中勉强睁开眼睛,使劲往深处潜;库房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些铁架子,她游到铁架子后方,借着它的遮掩,才敢悄悄浮上来换气。

    那时的游艇上,秋长天正在发脾气。

    他今天经历的也不少了,尤其还都是情绪上的剧烈波动:突然被绑架之后,他不可能不慌,只是勉强也冷静下来过、稳住过阵脚;在他认为绑匪是为了逼问同伴下落的时候,他大概以为自己掌握情况了,刚刚放下心,却又被谢风横插一杆,吃惊下露出了马脚。

    在那之后,情况就开始急转直下、一泻千里。他觉得自己官途要完了,又觉得自己性命要丢了,一会儿怒骂一会儿哀求一会儿许诺一会儿恐吓,样子实在谈不上好看——当被自己的部下救出来之后,秋长天所有的情绪似乎都找到了发泄口。

    “几个小毛孩!就能把你们两个人都撂倒!这个安全意识哪里去了?自称安全兵可不可笑?规章制度都做到了没有?就这么干工作的?”

    他的怒骂嘹亮地回荡在库房天花板下,谢风遥遥听了,都觉得耳鼓里嗡嗡的。“现在可好,抓贼还漏掉了一个,这里都是水,那女的能去哪?肯定跳到水里去了,还不下去找!”

    谢风也不知道是冷还是怕,使劲咬住牙关,才没有磕出声。

    游艇上,那个安全兵小声地说了一些什么。他们二人此时都站在甲板上,司机半趴半坐在一旁,在秋长天的怒火冲刷下,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

    “让你去你就去,你伤势恶化住院了能报销!”

    “我没听见跳水声,也许她刚才就走了……”那安全兵的声音竟大了点。

    秋长天静了下来,看着他。

    “……我这是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可考虑好了。”

    那安全兵再也不敢说话了。他扶着栏杆,把靴子外衣之类的沉重物件都脱了;他“扑通”一声跳下水的声音,让先一步躲入水下的谢风都听见了,惊得心脏一紧。

    这个时候往仓库门口去可就太显眼了,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趴在水底憋着气,暗暗祈祷自己不要被找到。

    不过,这只是一场虚惊。

    如此宽广的库房,即使没泡水,一个人将它走一圈也要好半天;那个安全兵身上有伤,又要游水,还得潜下去四处搜寻各个角落,其实任何人用理智一考虑,就知道不靠运气的话,他找出谢风的可能性不大。

    有一次,谢风甚至是眼瞧着他从不远处水下游了过去的,与其说是在找人,不如说是在走过场。

    在那安全兵上船两三次,又被赶下去两三次之后,秋长天似乎也意识到这个办法不太现实。他自然不会承认自己只是在泄愤,劈头盖脸将那安全兵训了一顿之后,又不忘打一巴掌揉一揉,给他夸了几句好话,许了一些承诺。

    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谢风倒是明白那安全兵是怎么脱身的了:在来的路上,她已经想到那安全兵其实也是下去车库开车的,却没有想到要去搜一搜他的车钥匙——当时情况紧迫,没时间仔细搜身;而且也没人料到他的车钥匙上,正巧挂着一把多功能军刀,他就是用薄刃慢慢磨开了绳子。

    “至于那些关于世界末日的胡话,你们也不必往心里去。”秋长天像安抚似的,对两个部下说:“他们没有让我解释,就先把事给认定了。视频确实截去了一小部分,但那部分和我们星球没有任何关系,不影响全局。这个保密性和敏感性,你们心里都是有数的吧……”

    谢风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不敢放过接下来任何一个字。

    没有任何关系?

    晨星和午星是境况很相似的两个人类星球,他们为什么这样有信心,晨星末日中有一部分因素,肯定和午星没关系?

    可是能够解释这么两句,对于秋长天来说已经足够屈尊降贵,那二人自然也不敢多问,连连点头应是,这个话题就算结束了。

    ……等他们终于启动游艇,轰鸣着离开之后,谢风已经冷得头脑一阵阵发昏,铁架子都有点抓不住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扎着出去的。

    她对港口一点也不熟悉,根本不知道哪里才是出口;好不容易找到可以休息的脚手架,在沉沉雨幕中四处张望了一圈,才远远看见了防洪带。

    虽然难,但她总是能从这儿出去的。真正叫她忧心的,是她放在游艇上的书包——以及里面的手机。

    谢风知道防范,不曾在手机中存过自己或朋友的私人信息;但如果顺着聊天群组顺藤摸瓜……

    她必须回到市内,才能想办法发出一条警告,可是整个安全部现在搞不好都被发动起来了,正在全城寻找她。

    回去是不是自投罗网?不回去的话怎么办?为什么她会落到这个地步?都是她的错吗?

    在冲击着脑海的思维乱流中,她只有唯一一点安慰:秋长天如今仕途无恙,东罗绒也不会受到牵累了吧。

    谢风爬出防洪带以后,在冰凉沉重的雨幕下,拖着身体一步一步地走在公路上,每一步都感觉好像是她此生能迈出的最后一步了。她从没有这么疲惫灰心害怕过,仿佛全世界都准备崩塌下来,将她埋葬。

    路上偶尔会有一辆汽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溅起高高的水花。每看见一辆,谢风就使劲挥手,希望对方能停下来带上她;然而没有一辆车肯停——想一想,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

    有一辆车倒是减了速,谢风看着那男驾驶,却又不敢上车了。对方一连问了几次“你上不上来?”,她只是摇头回绝;那人保持着低速,跟在她身边走了好几分钟,不住往外扫视打量她,直到后方又来了车,才开走了。

    谢风浑身都在颤抖,简直想要昏过去,却不敢昏过去。

    等她在沉沉大雨中跋涉了不知多久,终于又一次遥遥看见了东罗绒所在的酒店时,谢风在那一瞬间突然掉了眼泪。

    她好想回东罗绒给她开的房间,像上次那样,被她用厚浴巾裹起来,向其低声哭诉坦陈;问她自己是不是做错了,问她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若是在她凉凉的、似酒非酒的气息中哭累了,就安心慢慢睡去。

    两年多了,谢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未成年,也许还算是个孩子。

    此时暴雨连绵,将天地都涂成一片暗哑无望的灰暗,路上几乎看不见人。她一个人坐在雨里哭,也没有人来管她,她也无处可去;她独自哭了一会儿,哭得脑袋昏昏沉沉,觉得实在不像话,重新爬了起来。

    尽管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谢风脚下却像是自有主意,在慢慢朝酒店靠近。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也不由一惊,顿住了脚——怎么还敢往那儿去?秋长天的部下说不定都把酒店封起来检查了。

    她站在酒店对面一条街上,在一家便利店顶棚遮挡下避雨,装作在看橱窗上海报的样子,时不时扫一眼身后的酒店。她又渴望它,又不敢接近它,明知道该走,却下不了决心走。

    地下停车场入口被黄带子封了起来,酒店侧门却好像还可以出入。附近马路上停着几辆车,谢风说不好到底是不是监视的便衣。

    ……太危险了,还是走吧。再说,现在去见东罗绒,可能也只会拖累她。

    谢风在心里叹了口气,咽了一下干燥焦渴的嗓子,将目光从店内的面包货架上拔了起来,转身准备要走。

    “怎么我每一次看见你,你都这么狼狈?”

    当这个嗓音从身后响起来的时候,谢风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怎么可能呢,她是什么时候出来的?自己假装看宣传海报的时候吗?

    可是当她慢慢转过身去的时候,撑着一把伞站在雨下的,确实正是东罗绒。

    雨水落在她的脚边,激打起白烟似的雾气,浮进昏暗天地之间。在雨里,红伞半遮住她的面庞,只能看见她尤其苍白的皮肤;她的嘴唇与雨伞一样,是仿佛是血迹干涸般的暗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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