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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9章

    她们都只是记忆中的人物罢了,他所看见的一切,都是已经发生过的历史,他只要跟着做一次看客,把这段记忆走完就行了——按照他的推断,记忆走完时,他也该从这个数据包里离开了。

    此时此刻的谢风和东罗绒,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早被规划好了框架;当她们仍然试图看清前路时,余渊已经在静静等待着她们的结局了。

    ……难道东罗绒是那种阴谋论信奉者吗?

    在看过那部短片后,谢风生出了疑惑。

    在警告短片爆发成为世界性话题后,它至少也被播放了几十亿次;像许多其他的议题一样,围绕着它也产生了各种阴谋论。

    有人觉得这是被捏造炮制出来的虚构产物,有人觉得这部短片本身就是促生进化者的原因,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人口中总有不小的一部分,是随时准备相信阴谋论、相信谎言的。再荒谬的理论,多重复几次,总能找到信徒。

    不过,这些阴谋论遍地都是,打开网络一搜就有几十万条结果,实在没有什么“平时不敢说出口”的。

    “你觉得影片是假的?如果真是那样,影片中的这个女人,早就被人挖出来了,她只要是这个星球上的人,就不可能不与其他人打交道……”

    谢风的话说到一半,东罗绒就摇了摇头。

    “我不怀疑这支影片的确是从邻星传过来的,”她皱着眉头说,“我也不认为兰铃特在说谎。”

    那她什么意思啊?

    谢风正要问,却忽然被一个响亮的喷嚏给打断了思绪——房间里实在太冷了,但她不愿意开口请东罗绒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尽管没有什么特殊理由。

    东罗绒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正在整理自己的想法。

    “如果我能亲眼看到一个人进化的过程,”半晌,她才慢慢说道,“那我的许多疑问可能都会得到解决。据说,越是有反抗战斗精神的人,越容易进化……所以最近抓的疑似进化者,也都是这样的人呢。”

    谢风心中一紧,想起自己朋友群组中有几个近期失了踪,再也没有消息的人。

    “你是从哪里听说的?”她伸手抓了一张纸巾,抹抹鼻子说:“我从来没听说诶。”

    她装作不经意似的,口气很随意。就算东罗绒不像坏人,她毕竟也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帝国人;谢风刚才在讲述自己经历的时候,是很有保留的。

    东罗绒没有回答,就像没听见她的话一样,只是顺着自己的思绪继续说道:“影片中的兰铃特,是对外事务联络负责人,对吧?那她是哪里的对外事务联络负责人?对的‘外’,是指哪里?”

    “啊?”谢风从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答道:“肯定是晨星上专门联系午星的部门负责人吧,要不然怎么会由她来给我们发消息呢?”

    晨星人口虽然比午星还多一些,但是整个星球就是一个联邦国,不像他们星球仍然分成了六个国家——哦,现在是五个了。

    受限于信息传送的速度、技术难度和资源耗费等因素,他们对于晨星的了解,只限于一个大概;有了晨星的例子,“统一星球”一直是午星上不少野心家的湿梦。

    “她自己也说了,晨星上有不少可以传递星际讯息的设施,这说明与午星的沟通联络,并不是某一个部门的独家职责。”东罗绒静静地说,“况且她还说,最终由她来发这一条警告,很讽刺。”

    谢风张开嘴,有点愣住了。也对,如果兰铃特本身就是专门负责联络午星的人,由她来发警告属于常理之中、职责之内,实在谈不上“讽刺”。

    “这一点不算漏洞吧,”谢风迟疑地说,“可能有很多合理的解释……”

    “对,合理的解释可能有很多,这不是问题。”东罗绒赞同道,“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们一个解释也没听到。”

    这算什么问题呢?谢风感觉自己的思维有点跟不上了——她的头脑又开始昏昏沉沉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摔得脑震荡了。

    “进化了的人为什么要毁灭星球呢?”东罗绒喃喃地说,“他们拥有超能力,完全可以呼风唤雨、作威作福,让几个亿的人为他们服务不好么?将星球毁灭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这一点,其实有很多午星上的观察家与分析家都提过假设和解释,也都能解释得通——东罗绒当然不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提出这个问题的人。谢风以为她没看过,刚说了几句,东罗绒却摆了摆手。

    “我知道,那些我都看过,各有各的道理。问题在于,这些解释都是我们提出来的,而兰铃特根本没有提供过任何一个原因或解释。”

    确实。

    “连你都知道要用钱,进化者不知道要钱,反而去抢资源?再说,拥有这样力量的人,根本不需要抢钱嘛。他们坐在那里,就有无数人主动孝敬了……”东罗绒浮起了一个讽刺又烦厌的笑容,轻声说:“权力说白了,就是能够决定他人命运的力量。什么力量,比不可预测的终极武力更强大?”

    说得都对,可是什么叫“连你都知道要用钱”?谢风腹诽了一句。

    “当然,这一点肯定也有合理的原因与解释,不过再一次,兰铃特没有提供任何解释。”

    东罗绒此刻看上去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了——谢风如果不在她身边,说不定她也不会察觉。

    “五个期之前就遭到了世界末日,说明那些进化者,肯是早早就出现了……那么多人,发展出了那么古怪的能力,晨星怎么早没发现呢?一直等到他们的能力发展进化到了军事力量压制不住的地步,才突然整个星球一起完蛋了。”

    这次谢风没作声,因为她已经猜到东罗绒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兰铃特请求我们派救援船,就更奇怪了。按照她的说法,晨星本地人口中出现了毁灭世界的进化者,那么到了最后,剩下的怎么可能会是普通人?剩下的明明就最有可能是罪魁祸首,进化者嘛。那还有什么好救的?我们的船去了也是死呀。”

    这些都不是新鲜的疑问了。

    要答案,网上就很多,还有来自帝国高层部门的权威性解释;但是正如东罗绒所说,真正的问题在于,兰铃特本人,一句话也没解释过。

    如果说她时间仓促、心神慌乱,想不到或者来不及解释其他事情的话,那她怎么都应该解释救援船一事才对——毕竟兰铃特发这条消息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要求救;不把话说清楚,如何指望人家能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援?

    “你看出这其中的模式了吧?”东罗绒扫了谢风一眼,问道。

    “那你的意思是……”

    东罗绒忽然一顿,再次转过头,直直盯了谢风一会儿——面对着这样一张脸,哪怕谢风同为女性,也不由有点心慌局促,结结巴巴地问:“怎、怎么了?”

    “为什么不说?”她轻声问道,“你觉得很冷吧?”

    从刚才开始,谢风就忍不住一个接一个地打冷颤;有的冷颤厉害了,甚至连牙关都有点咬不住。她以为忍一忍、习惯了就好了,因为在一阵阵冷意之间,她还会时不时地涌起一股燥热来,连自己是冷是热都说不好的感觉,实在难受得很。

    东罗绒忽然凑近身,将一只冰凉清瘦的手搭在她的额头上。

    她离得好近,连扑上面颊的呼吸都能感觉到。她眼睛里是一片死黑——一般形容美人,总要说她眼波光泽,可东罗绒却不是这样:她眼睛里黑沉沉的泛不起一点光,好像看一眼便会跌进去。

    谢风忍着想要打颤的身体,一动也不敢动,仿佛全心神都凝聚成一点,正被轻轻压在她的指尖下。

    “你好像发烧了,”东罗绒歪过头,不太确定地说,“不过我摸谁都比我热。”

    ……结果,谢风真的发烧了。

    她受了惊吓、卷入过冲突、摔昏了过去,又淋了雨吹了冷风,种种因素加在一起,拖到现在才发烧,已经算是体质过人了。只是病一发作起来,势如山倒,谢风连神智都不清楚了,只记得迷迷糊糊中自己不断发寒颤,昏沉得眼睛也睁不开。

    这一病,谢风就病了三天。

    第1628章

    窠臼

    人活在世上,若有能安心生一场病的权利,已经足以称得上幸运。

    在那一间幽暗的酒店房间里,当谢风昏沉沉地病倒在床上时,她偷偷地掉过好几次眼泪。

    高烧时身上无一处不疼,她的皮肤骨头仿佛要涨裂一样,每翻一次身就是一场刑罚。可是她竟能有一张干燥的床,不必在连绵暴雨中流落街头,有一日三餐,用得起退烧药——最重要的是,身边还有一个人。

    虽然不管以怎么宽松的标准去看,东罗绒都不是一个很会照顾人的人。

    餐点是酒店送上来的,药是司机去买的,她也不用像电视剧里那样打湿毛巾给谢风降温——一大包来自便利店的退烧贴,“咚”一下就被扔到了床头柜上,东罗绒的“照顾”,就是嘱咐谢风一句:“你自己贴一下啊。”

    当谢风小声问她能不能烧一点热水的时候,东罗绒的表情十分茫然。

    “为什么要喝热水?”她看起来是真的缺乏一切生活常识,反问道:“冰水热水,喝下去不都是变成你的体温?”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但是有一口茶润润喉也好啊。

    “不是买了润喉糖吗?”

    东罗绒现在的模样,有点像是吵着养了宠物才发现要铲屎的小孩,嫌麻烦又不情愿,可是推不掉责任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热水是吧。”

    她站在热水壶旁边,点着脚尖不耐烦等水烧开的样子,好像要用意念压力逼它沸腾。

    尽管东罗绒是这样一个人,而且还是个帝国人;但她的存在本身,对于谢风便已经是极大的安慰了。

    她时常觉得自己是仅仅靠着一根丝线才吊在世界上的,只要风一来,丝线被吹断了,她就会落入不知什么样的深渊里。曾经她以为能将她像螺丝钉一样扎实地打入世界的保障,原来只有在她温顺乖巧的时候才存在;当她不满抗议的时候,世界就换了一张面孔。

    谢风有一个哥哥,在市政厅上班,归顺那一日谢风在车站大厅的电视新闻上还看见他了;他与同侪们一起整齐地站在市政厅门口,人人笑容满面。

    若要在这样一双儿女之间选一个的话,谢风当然是被放弃的那个。

    “帝国能保证泪城未来的安全,你以后依然可以学习工作,结婚生子,怎么就对不起你了?”在决定离家之前,她哥哥曾这样在饭桌上教训过她:“女孩子不要总是苦大仇深、满腹愤怒,整天很扭曲的样子,让人看了就觉得想要退避三舍!”

    女人的抗议原来是一种冒犯,这个道理,谢风在十八岁的时候就明白了。

    帝国保证的是你,花掉的代价是我。

    谢风当时有点恍惚,望着桌子上的炒鸡蛋,心想不知下一次再看到母亲做的菜是什么时候了。泪城离帝国不远,信息发达的时代,只要探头一看,就知道归顺帝国后的未来会是什么模样的——尤其是底层普通女性的未来——区别只在于愿不愿意睁眼看而已。

    她在离家之前不算底层,离家之后,谢风就变成了最底层,离街头上的泥巴仅有一步之遥。

    从这个角度来说,能被东罗绒收留,或许是她这两年来最幸运的一件事——只不过对于谢风来说,这种“幸运”并非是物质意义上的,而在于东罗绒这个人本身。

    ……虽然东罗绒对于自己的事情什么也不说,不过她也是吊在一根丝线上的人吧。

    别看东罗绒连测体温都不会,可她在别的地方,却另有一种细致敏感。谢风被安排在另一个酒店房间里;东罗绒来看她的时候,总会带上一本书,或者一部掌心游戏机。

    泪城的雨季长得无情。下雨的时候,东罗绒就坐在床边的单人沙发里,双脚架在她的床上,一页页翻书,或者吧嗒吧嗒打游戏。每一次谢风从昏沉中微微睁开眼,总能看见房间里一角亮着台灯,照亮了椅子上的人一线侧脸。

    外面的天地再昏暗无光、风雨凄冷,这一个角落里总是有台灯,有人在的。

    谢风闭着眼睛,装作熟睡的样子,悄悄把脚伸下去,脚趾头探出被子外,搭在东罗绒冰凉的赤足上,叫她打了个寒噤。这样一点点皮肤的接触,一点点甚至谈不上暖的联系,似乎已足以安慰她过去的两年。

    “热死了,”东罗绒没一会儿就把脚挪开了,“你用我降温吗?”

    原来已经看出她醒了啊。

    “可是……”病得稀里糊涂的谢风,说话时显然少了一层过滤网:“我好久没有碰过别人的皮肤了。以前我生病,我妈都会抱着我。”

    “抱着你?你们泪城人这么感情外放么?”

    那时她还在上小学嘛。但是这句话谢风没说。

    爬进三十九度的被窝里时,东罗绒一脸绝望的样子。要她抱着谢风,那是万万不肯的,但一起躺在床上,让谢风枕着她的胳膊,尚且可以忍受一下。

    “好了,不要哭了,”东罗绒这一句话听起来意外地极其温柔,温柔得只会起反作用:“……世界上哪有什么事,值得你为它一哭。”

    尽管高烧断断续续、反反复复的,但总体来说,谢风一天比一天好。

    东罗绒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捡了个来路不明的人养起来,是否有什么不合理之处;她反而一天天地往谢风房间跑,看她吃饭了没有,把自己不爱吃的西兰花都放她碗里,跟她学泪城本地话,和她一起敷面膜,并宣布“这是最好的退烧贴!”,过了一会儿,又要抱怨“你是炉子吗,把面膜都烤干了”。

    她只是绝口不提自己的事。东罗绒是谁,她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会在泪城,这些谢风通通都不知道——老实说,谢风也不知道这些讯息对她而言是否还重要了。

    不管东罗绒是谁,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第四天晚上的时候,谢风感觉浑身松快清爽多了,好像终于彻底摆脱了高烧。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几天,骨头都酸痛了,好不容易退了烧,自然想爬起来活动活动。现在时间不算太晚,估计东罗绒还没睡——不过她若是去找东罗绒聊天的话,可得多穿两件衣服,才敢敲开那个冰窖的门。

    谢风套上了酒店的厚浴袍,还把领子立起来包住脖子,抱着枕头出了门,不知道的看了还要以为雪人成了精。东罗绒的房间在另一条走廊的尽头,要穿过电梯间;谢风像老太太似的拖着脚步,懒懒散散地走入电梯间时,恰好看见一架空电梯刚刚关上了门。

    她没往心里去。

    当谢风看见前面走着一个人的时候,她还是没往心里去。

    那男人始终走在她的前面,并未打开两侧任何一间房门。直到他在尽头一间房门口停下脚,转身按门铃的时候,谢风才终于僵住了——那正是她也要去的房间。

    而且,她认识那男人。

    任何一个泪城人,在最近一年里恐怕都对那男人的模样很熟悉了:秋长官作为抓捕疑似进化者、负责泪城治安的安全长官,那一张硬朗瘦削的面孔,是时常出现在新闻和报纸上的。

    他没有躬身亲自处理过抗议学生这种小鱼小虾,但隶属于他部门的安全兵,曾经追逐着谢风一连跑过两条街,将她的书包从后背上扯了下去。

    谢风立在原地,一时间只觉自己前进不得,后退不得,被卡在了空荡荡的走廊里。

    电视下的秋长官,看起来比镜头上更严肃清峻,身材笔直,竟没有一点肚子。他等待屋内人开门的时候,侧脸上一点神情都不带,好像即将进门是为了谈公事。

    大概是察觉到了走廊后方有人,他转头看了一眼,目光从谢风的酒店浴袍上扫过,就不加怀疑地收了回去。

    谢风死死地抓着枕头,正装作要敲另一间房门的样子;她的拳头从半空中收回来时,隐隐发抖。

    房门开了。

    ……她甚至仍旧像以往一样,脸上带着冷淡和厌烦的神色,低声对门口男人说了一句什么,遥遥的听不清。

    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她稍稍往外探了一下头——二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了。

    在秋长官走进房间之后,东罗绒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

    第1629章

    国恨

    TheWildWind23:上次参与游轮夜店那件事的几个人,有人认识吗。

    春花原野:是市政长官儿子的那件事吗?

    TheWildWind23:对。大群人多嘴杂,我觉得不安全,偷渡蛇头的消息不就是假的吗。

    春花原野: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好像不是高中生吧,做事那么胆大。

    好气呀:我朋友认识。

    TheWildWind23:真的?我都没抱多大希望来着,是直接认识的吗?

    好气呀:那倒不算直接,有一个人是我朋友同班同学的哥哥。你找他们做什么?

    TheWildWind23:我想问他们有没有下一步行动计划,我想加入。

    春花原野:加入他们?可是他们的行动都超危险的……话说回来,你最近去哪里了?

    谢风望着盈亮的手机屏幕,一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

    TheWildWind23:我不怕。最近大家好像都有点气馁了吧,我也是,还考虑过偷渡逃跑。

    好气呀:这难免的啦……螳臂当车,说的不就是我们吗。

    好气呀:虽然我也看不到什么希望……不过,或许我这条命的意义就是保卫泪城。

    春花原野:我一点也不怪想要走的人,我都理解,我一个男的都受不了,女孩子要走我就更理解了。

    纪井一田:要走也得快点走了,我听说最近要封锁边境。

    TheWildWind23:谢谢你们,我不走的。

    TheWildWind23:只是喊一喊口号,我觉得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我们再怎么抗议,有人肯低头听吗?他们连样子都不再装了,一个罪名下来,我们只是白白送兄弟姐妹去监狱而已。

    春花原野:是的……

    小木偶人:和平不管用,那就只好不和平,我懂。

    TheWildWind23:历史不就是由一个个重大事件塑造的吗,如果我们的呼喊已经没有份量了,那我想做一些更大的事情,改变历史。

    好气呀:我私聊你。

    ……谢风放下手机前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深夜一点多了。

    窗外连绵了几日的暴雨,是连泪城人也少见的阵势,此刻终于停了,除了从玻璃上蜿蜒而下的水珠,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一片静默。只有往窗外看的时候,才知道是玻璃隔音好罢了:高楼间马路上,仍然流淌着无数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息的灯光。

    酒店每一条走廊都是笔直通往电梯间的,一眼就可以望见尽头,不存在躲避藏身之处。所以在秋长官进了东罗绒的房间之后,谢风马上回了自己房间,打开门,坐在门框内的地板上守着。这样一来,外面的人看不见她;而一旦电梯间里传来响动,她就可以立刻探头出去看一眼。

    她已经这样坐了两三个小时,期间探头看了至少四五次,每一次出入电梯的人都不是秋长官。

    谢风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搜索了一下秋长天这个人的资料。像所有帝国官僚一样,网上关于他的资料只有官方编纂公布的信息,字字光明伟正、严肃高尚——这不出奇,帝国官员在落马之前,都是克己奉公的好公仆,只有出了事,大家才会忽然作惊讶状,仿佛没想到似的。

    让秋长天看着不太符合传统官僚形象的地方,倒是有一处:他仕途顺遂,年轻有为,却至今未婚。

    这就蛮有意思的。不结婚的人,在仕途上很难受信任,他一路来走得却不错;只不过从他年纪看来,已经没有再拖两年的余地了。

    假如他是结了婚的,谢风不知道自己心里会不会好过一点。

    无论怎么样,她现在都离“好过”很远了。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网住了的野兽,却还懵懂地不知道;直到突然看见了绳网要挣扎逃跑,才发现太晚了。

    东罗绒骗了她吗?没有。但是比骗她还要更可恨——明明东罗绒什么都知道,她知道谢风为了什么才流落街头,她知道谢风的家国之恨,她却什么也不说,她不肯骗谢风,不肯让自己沾上错处。

    谢风自己难道就不可恶么?她是不是早就猜测过?开放给一个帝国女人的路途那么窄,又那么短,看着好像和男人一样,实际上到了适婚年纪后,许多路就断了;整个帝国都在女人头上压着,将她们压在一定高度之下,东罗绒走在常规之外,又是凭什么才有比一般中产男性还优渥的生活?

    谢风问过吗,她一次也没有问过。她自己都那么懦弱胆小不敢问,怪得了东罗绒不全盘托出么?

    ……而且,东罗绒并不想要这种生活的吧。

    可是那又怎么样,哪怕她跟的是一个富商,谢风都不会这样难受——偏偏对方是帝国官员,是一个代表帝国接收了泪城主权、镇压了无数泪城人的安全长官。

    谢风想将怀中的枕头撕扯成碎片。她想发怒,却不知道该对谁发。她想今晚就离开酒店,和东罗绒断掉联系,却一次次想起她是如何救了自己,照顾自己的;她想找理由恨东罗绒,却恨不起来,反而忍不住设身处地想后者的苦处——谢风一时觉得自己应该帮她,一时觉得自己应该恨她,一时又害怕自己连累她。

    东罗绒自己就是一头困兽,如今她也把谢风困住了。

    ……后来谢风终于想通了。

    她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偶然间帮助过自己的帝国人,如此辗转反复、犹豫不决。她是一个泪城人,她对于泪城是有责任的,有使命的。如今上天既然给了她一个实现目标的机会,她怎么可以因自己私事,辜负泪城,辜负那么多流血掉泪、不惜入狱的同胞?

    行动的时候她要多加注意,别给东罗绒引来连带伤害就好——这个念头本身固然很好,只是怎么看怎么像是谢风给自己的心理安慰。

    与游轮夜店事件的参与人联系上,比谢风想像得要快速简单多了。她原本还以为参与人肯定都躲起来避风头了,不会轻易与他人接触的。

    谢风的手机无声地在她口袋里震了起来,她立刻拿出手机,将耳机塞进了耳朵里,一手掩住了嘴巴,悄悄“喂?”了一声。

    两三个小时都过去了,秋长天还不离开,看样子今晚离开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

    “谢风是吗,”电话另一头的那个男生,声音很清澈,听起来就算比她大,也决不会超出大学生的年纪范围。很难想象,正是这个声音的主人参与了游轮夜店那一件事。“……我听说过你。”

    “诶?”谢风吃了一惊,生出一种在演唱会上被歌手认出来的感觉。这么高关注度、官方出悬金搜捕通缉的人,居然知道自己?

    “你从安全兵手里跑掉那一幕,很有名啊。”那男生笑了一下,言辞语气之间带着十分微妙的一点绵软阴柔。

    原来如此。既然对方知道自己,那就好办多了,起码谢风刚才思来想去如何证明自己的一番准备,算是用不上了。

    “他还在酒店里吗?”

    “是的,我一直守在楼上,没有看见他出来过。”谢风没有详细说自己的经历,只是托词自己在酒店里恰好遇见了秋长官。“我看见他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好像没有随从保安什么的。”

    “一般来说,司机都会被安排在其他房间里。”那个年轻人沉吟着说,“我只是觉得,他这么光明正大地和女人上酒店很奇怪……肯定会被人看见的,他就不怕影响官声?还是他真的觉得泪城已经是他私人领土了?”

    谢风压下了心里的不舒服,说:“是很奇怪,我也不懂。”

    不管秋长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也不用在这一点上多花费心思,用那年轻人的话来说,一个帝国官员的行事逻辑关他们什么事,只要他们达到目的就好。

    只是在激怒帝国、惹来更强报复,与发出诉求、达到目标之间,是一条很细微的分界线,他们走得再小心也不过分。

    一个小时以后,始终苦等在门口、甚至还迷迷糊糊睡过去了的谢风,被电话震醒了。

    “酒店附近的街上,停了两辆狗车。”

    人已经到了?谢风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还不等她开口解释,那个年轻人再次说话了,语气听着很满意。“这说明,酒店里真的有重要人物。”

    太快了,尽管人是她找到的,消息是她提供的,谢风还是不免感到一切都进展得太快了,快得简直好像要失控一样。

    “他确实还没走……但是你们很难进来而不被注意吧?酒店有摄像头啊。”谢风忍不住问道,“一定要赶在今天行动吗,会不会时间太仓促了?”

    “连我们在此之前都不知道今天要有一场行动,秋长天更加不可能想得到,他现在没防范,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再说,他恐怕以为泪城根本没有人敢动他吧。归顺都一年多了,在游轮夜店那件事之前,大家不就一直只是喊喊口号么?”那年轻人轻声笑了笑,说:“我们暂时先不进去,计划准备一下,过一阵再联络你。”

    谢风挂了电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她蜷坐在门口已经太久了,久病初愈的身体又开始痛了起来。千头万绪、每个念头都在朝不同方向撕扯着她的大脑,好像要将她活活撕成碎片,然而她不会被撕成碎片,哪有那么幸运,她只会一直受折磨。

    “……诶,没跑啊。”

    伴随着那一股醉花般的奇特气息,东罗绒柔软沙哑的声音冷不丁响了起来。

    第1630章

    剖白

    “……一直坐在门口,是为了看他什么时候走吗?”

    东罗绒懒洋洋地坐下时,丝缎睡袍顺着她的大腿滑了下去,轻柔得像烟被吹散了。她脸上一点妆也不带,嘴唇却仍是浓重残酷的血红色;膝盖、小腿、脚腕的骨骼形状上,泛着一线细细的银白反光,清楚流畅得像金属打造的——只是极单薄,似乎一折就会断。

    不管秋长天这个人如何,他对女人的品味确实是一流的,谢风怀着不知什么样的心理想道。

    房间里只开了台灯,昏暗朦胧得如同一团梦。东罗绒低下头,好像轻轻叹了口气,但她没有听清。

    “为什么不说话?”她歪过头,问道:“你生我气吗?”

    谢风抬起手,慢慢解开了自己身上的酒店浴袍系绳,任浴袍掉在地上。在东罗绒微微一怔的目光中,她咬着牙背过身,将短袖衫也脱了,攥在手里。

    光裸的皮肤一接触到房间内的冷空气,就忍不住泛起一层小疙瘩。她的肩膀、胸口、后背……尽管都裸|露在光影中,却异样地并不让谢风觉得自己被暴露了。或许因为主动展示就是一种力量吧。

    “你看见了吗?这些伤疤。”

    东罗绒没有作声。

    “在即将归顺之前,是民间反对声势最激烈的时候。明明当时泪城名义上还是一个国家,但是在街头搜捕打击我们的,却都是帝国人了。”谢风颤声说,“有一次我们被迎面而来的安全兵冲散了,我慌慌张张跑错了路,被两三个人追上了。我当时后腰被踹了一脚,那个安全兵的靴子特别沉,我迎面扑倒在地上,他们几个人冲上来抡起棍子打……”

    她平时就当作这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以前觉得棍子是钝器,那一次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只要力气下足了,钝器也照样可以把你打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流。”谢风低下头,看着地面说,“其实大部分我都记不清了。我就记得旁边有个阿婆,怕得一直喊,别打了别打了,她一个小女孩子,要被你们打死了……

    “挨打的时候太痛了,痛得我心想,赶紧抓走我吧,只要别再打我,什么都行。等他们真的不打了,有个人把手插入我的腋下,要拉我起来时,我又怕得差点哭出声。”

    东罗绒从沙发上站起来,衣料在她行走间窸窣作响。她走近身后,那股特殊的气息像水流一样抱住了谢风。东罗绒冰凉的指尖落在皮肤上,冷得谢风一个激灵。

    这样唐突的事,由她来做却一点也不突兀,就像看见女儿受了苦的母亲,下意识地想要抚平对方的伤疤。

    “后来呢?你怎么逃掉的?”她低声问道。

    “我那时失去了一半的意识,站也站不起来了,他们大概以为我昏了,放松了警惕,就只留下一个人看守我……旁边围了好多市民,都在喊他下手太重、不该打人什么的,那个安全兵被分了神,没注意他身后街边停下来一辆出租车。”谢风哑着嗓子说,“那个司机和我目光相对了几秒,犹豫了一下,把门打开了。我从安全兵脚下慢慢爬过去,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跳起来就冲上了车……那司机大叔也不敢载我太久,在几条街之外就把我放下了。”

    “是他部门的风格。”东罗绒慢慢说,“你恨他?”

    谢风想了想。“不,”她老实说道,“他作为首脑,离我太远了,也没有亲自打过我……我不恨他,我怕他。”

    一个最基层的安全兵,已经足以将谢风的人生摧毁,那么在层层军阶和无数安全兵之上的秋长天,遥远强大得只会令她害怕。

    自己今夜要与这样一个人对抗,在她看来简直天真得不像现实。

    “……可是,越害怕,越渴望吧?”东罗绒轻轻靠近她的耳朵,小声说:“想要看他被击倒,被打败,再也傲慢不下去,想看他跌落下来,像普通人一样知道痛、知道后悔,对吧?”

    ……就像会读心一样。

    谢风一声不吭地穿上了衣服,因为她仍有一丝担心,东罗绒也许是在套她的话,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毕竟,她仍然不知道东罗绒与秋长天到底是什么关系——一切都是她猜的。

    等谢风重新转过身的时候,她已经整理好了情绪,尽量平静地问道:“你为什么会救我?”

    “我不是答过你吗?”

    “我那时不明白,你作为一个陌生人,为什么会救我。”谢风低声说,“现在我问的是,你作为……你作为一个帝国人,为什么会救我。”

    而且还是与秋长天有关系的帝国人。

    东罗绒忽然笑了起来,仿佛深渊中的雾气散了,露出了颓靡哀败的一朵花。“你还小,不明白……男人的世界里,女人哪有国家。”

    不,不懂的人是她。毕竟她是帝国人,谢风在心里想道,不会懂她对于泪城的责任。

    “你是他的……什么人?”谢风终于还是问了。

    东罗绒斜睨了她一眼,歪头靠在沙发上,问道:“你想要一个简单的答案,还是要一个完整的答案?”

    浴袍口袋里的手机一直静悄悄的,谢风估计自己还有时间。

    “简单的是什么?完整的是什么?”

    东罗绒一笑。“简单来说,我是他的‘女朋友’。”

    在说到“女朋友”时,她抬起手,在空气里比了个引号。谢风哪怕早就有猜测,一颗心仍旧直直地沉了下去。就是情人的意思吗?也不对,秋长天未婚,这种情况下情人和女朋友有什么分别?

    “那……完整的呢?”

    “说来话就长了。”东罗绒慢慢说道,目光落在谢风身后某一点上,像在自言自语。“我不喜欢他,他也知道我不喜欢他。他不喜欢我,我也知道他不喜欢我。他好像是喜欢那种乖顺温柔、没有什么主见的女孩,你也看得出来,我不是。”

    谢风觉得自己的迷惑肯定全写在脸上了。

    “我跟他在一起,也有好些年了,”东罗绒充满讽刺地笑了一笑,说:“有不少人都知道,他有一个相识多年的女友,对他死心塌地,只不过那女人养来玩玩还可以,不太适合结婚。在帝国人看来,秋长天这么年轻有为的男人,愿意玩玩你是你莫大的幸运,要是几年了还不腻,那他简直是个圣人。”

    “但……不是真的?”

    东罗绒“哈”了一声。“年轻漂亮、愿意被老老实实养作外室,叫她们生几个孩子就可以生几个孩子的女人,多得不计其数。凭什么秋长天要一直把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留在身边?他也不是没想过结婚,他可想结婚了,据我所知,真正与他把婚事提上过议程的就有两个女人。我嘛,自然是个减分项——还不足以让人放弃,但是给他减分了。”

    谢风静静走过去,在她对面的床边坐下了。

    “我在二十一岁那年,经历了一场家破人亡,成了孤儿……那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似乎之前喝了一点酒,不管是目光还是语气,都有几分迷蒙之意。

    “总之,我把我的家破人亡当作一份礼物送给了他,助他迈出了升迁的第一步。后来我又花了无数功夫,终于让他相信了,我是他仕途上的幸运符。别看他那样,实际上却是一个挺迷信的人呢。”

    东罗绒接下来的话,与谢风浴袍口袋内的手机震动,是同一时间响起来的。

    她嗤地笑了一声,说:“同样是被人当作个物件,幸运符总比性工具好,对不对?”

    第1631章

    漩涡

    ……东罗绒那一个“投资进化者”的说法,大概是借口吧。

    在下楼的时候,谢风恍恍惚惚地想。

    她以前上学的时候,每天都要挤地铁或公交车;公共交通工具坐多了,就难免会遇上一些叫人恶心的事。她记得自己当时才上初中,尚未完全脱离孩子模样,有一天在地铁上,谢风倚在车门旁的栏杆上看书。看着看着,不远处有个穿着附近高中制服的姐姐,皱着眉头叫了她一声。

    “你到我这里站着吧,”那个陌生姐姐拉着她的手臂肘,不容分说地把她带了过去。

    谢风不明所以,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一看,却瞧不出人群中谁有什么异样了,每一个男人的神色看起来都平常自若。

    “别再过去那边了,”陌生姐姐说。

    就像地下党交换暗号一样,两个女孩,一个十三四岁,一个十七八岁,什么都没有被明明白白说出口,但是一切需要知道的讯息都已经被悄悄交换过了。

    后来谢风坐车,总是尽量待在女乘客的附近。

    她本没有必要问的,东罗绒为什么会救她,答案其实就那么简单。

    看着电梯显示屏上逐渐减少的数字,谢风想到了东罗绒对警告短片的狐疑。她不明白为什么人进化了之后,就非要开始摧毁世界不可,是连心性都一起变了吗?都变成恶魔了?

    假如她真的进化了,拥有了常人无法抵抗的力量,又心性未改,那她一定要做东罗绒此生中最好的一笔投资。她会回到这家酒店,敲开东罗绒的房门,把她被当成一个物件使用的日子永远结束掉。

    要是她能进化就好了,谢风想起了自己的那条短棍。一根简陋的餐椅腿,握在手里时,都能带给她一股力量感。真的进化了,那将是如何自|由无畏的一种人生?

    “你觉得我脏吗?”东罗绒在离开之前,曾经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幸运符又怎么样,不喜欢她的性格又怎么样,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如此容貌的女人,挡不住秋长天该怎么用她还怎么用她。

    一想到她可能挨过的苦,就像是自己也遭受了一次似的。谢风一直以来,最怕看见女人被性侵虐待杀害的新闻,她总觉得那些遭遇仿佛也于无形中落在了自己身上——有些事情,女性太能感同身受了。

    谢风小声回答说:“如果一个人不洗澡,不刷牙,浑身臭泥,那我会觉得这个人很脏。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怎样才会觉得一个活生生的人脏。”

    东罗绒微微抿起红唇,好像想笑一笑。

    她告诉谢风的,只是她经历中很少很少一部分,谢风却不敢再往深里问了。一个像东罗绒这样清醒的女人,不可能毫无痛苦地走入这样的命运。当她转身出门的时候,谢风忽然一步冲了上去,拉住了她的胳膊。当东罗绒转过身时,谢风轻轻抱住了她。

    “我一直没来得及说过谢谢你,”谢风将脸埋在她的黑发,她的气味中,喃喃地说:“……但愿我们还能再见。”

    她的计划,她的行动,她一个字也没有告诉东罗绒。在东罗绒看来,很有可能只是以为谢风为了安全起见,想要与秋长天保持距离才要离开,谢风也有意制造了这样一个含糊的印象。

    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谢风不知道。

    “……你一切小心。”东罗绒低下头,抬手轻轻抚摩了几下谢风的头发,又像是安慰,又像是嘱咐。

    她离开之后,谢风愣愣地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

    行动计划已经传给她了,一切就要开始了。谢风没法阻止这个计划的运转,她也没有理由去阻止;当她来到酒店外附近一个停车场时,她感觉自己就像被卷进了某种巨大的漩涡里,从这一刻之后,漩涡就会以越来越急的速度开始旋转下去。

    与她通电话的那个年轻人,并没有报上自己的真名,只是告诉她可以叫自己“阿城”;等谢风看见那一辆亮着前灯的灰色旧车时,她快步走到车旁,往里头扫了一眼——坐了四个年轻人,都是男生。

    “谢风是吗?上车说吧,”当司机从半开的玻璃窗后出声叫她时,她认出了阿城的声音。

    要上车吗?像任何一个女孩那样,谢风不可避免地犹豫了一下。

    但她还是坐进去了,后座上的两个男生往旁边挤了挤,给她留出了一点位置。

    “房卡拿了吗?”阿城问道。

    “拿了,”有了房卡,才能进入酒店地下停车场——谢风感到自己回答的时候,声气都有点微微发颤。她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刻意地慢慢吐了出去。

    越复杂的计划,就越容易出意外和纰漏,所以他们的行动计划非常简单,说计划都似乎高估了;这场行动完全是因势利导之下产生的一次突袭,简单得甚至让谢风不敢相信它真的会成功。

    整个计划,其实可以浓缩成几句话:秋长天要离开之前,肯定需要先通知司机和安保人员做好准备——比如安保人员会暂时清场、封住大厅,上楼接应秋长天,而司机会事先把车开到酒店门口等待。他们要做的,就是一直守住地下停车场的电梯口,在秋长天的司机下来时跟上他。

    毕竟秋长天进酒店房间的时候要独自去,但等离开的时候,就很难想象他会一个人大剌剌地走出酒店了。哪怕这里不是泪城,作为帝国官员,提防民众也已经是一种本能——更何况,这种劳师动众的排场也很有面子。

    “我们五双眼睛,盯住地下停车场的这两个电梯口,绰绰有余。”

    当他们果然顺顺利利地开进了停车场,在电梯对面的停车位上熄了火后,阿城对几人说道:“看样子秋长天要在这里过夜了,大家可以先休息一两个小时,我来守着。等四五点钟的时候,我们再开始盯着也来得及。”

    “可是我们谁也没见过他的司机,”谢风忍不住问道,“怎么认出他呢?”

    办法不是没有。

    首先,他们可以不去管任何走出电梯的女人。秋长天不可能用一个女司机,原因简直不必说了;其次,年纪太轻或太大、外表上花了许多心思的男人,也可以被排除。

    根据他们过往通过许多消息渠道、道听途说对帝国官僚的了解,司机最有可能是三四十岁的壮年男性,外表规矩、朴素、持重,符合这些条件的人一旦出现了,就得分出至少一个人跟上去盯着。

    结果谁也没想到,找出司机比他们想得要简单多了。

    在清晨五点半的时候,地下停车场其中一个电梯打开了门,走出来了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在他身旁,跟着一个只需要扫一眼就知道是便衣安全兵的壮硕男人。

    那安全兵一出电梯,目光就警觉地在附近扫了一圈。多亏他们听见电梯声响时,就立刻全缩起身子矮下了腰,才不至于被他发现旁边一辆车里坐着人。

    “连司机都有安保人员跟着啊,”副驾驶座上,被称为短仔的一个矮个儿男生,低声说:“我们四个人,应该放得倒两个人,可是会闹出不小的响动来吧?”

    谢风身边那一个系着发带的男生,颇为紧张地说:“问题是,安全兵可能有枪……”

    “不用担心这个吧,他们平时追捕我们的时候,是不带枪的——”

    第四个外号叫黑犬的男生刚说了一句,阿城便纠正他说:“那是为了防止我们把安全兵的武器弄到手,他们保护上级官员的时候肯定就不一样了。”

    眼看着那司机和安全兵已经转了个弯,径直朝前走去了,谢风心里仿佛烧起了一把火,她腾地伸手拍了一下阿城肩膀,说:“快开车吧!”

    阿城一愣。

    “撞上去,”谢风咬着牙说,“先把那个安全兵撞倒,我们再下去制服他,不是有把握多了吗?”

    第1632章

    瞬息

    汽车停下来好几秒了,清晨五点半的地下停车场中,似乎将刚才的声响都记忆下来了。

    突然加速时,轰鸣起来的引擎声;前方二人急忙回头时,忍不住发出的惊呼与怒喝;当那安全兵往旁边一扑,汽车也紧跟着他一转弯时,轮胎摩擦过地面的尖锐响声……

    最后那一声重重的、撞击上了人体的闷响,此刻还在谢风的耳朵中回荡。

    她是第一个拉开车门的。

    泪城路上时不时就有随机设立的检查站,所以阿城的车里没有放武器,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修车工具,这样过检查站的时候也不怕引来怀疑。跳下车的时候,谢风早就紧紧攥住了一根铁扳手,长度不如她的短棍,但她喜欢它的分量。

    不用谁喊一句,车里几个男生也都跳了下来。他们一行人事先都在脖子上系了一块方巾,往上一拉就能遮住脸——谢风没有这么周详的准备,但是在浑身血液都冲上了大脑的时候,她根本不会去担心自己的脸了。

    她现在眼睛里只有那个司机。

    在那个安全兵被撞倒在地的时候,往另一个方向跑去的司机也被吓得摔了一跤,跌倒在地;当他瞧见车上跳下几个蒙面人的时候,他一张脸都全白了,一边喊“来人啊!”一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就要跑。

    谢风拔腿就冲了上去。

    她只是女生里的中等身高,身形也纤小,可是当她急速扑向那个一米七五的壮年男人时,她却奇异般地生起了一股自己在狩猎的错觉——在对方刚刚站稳时,她手中高高扬起的铁板手,已经狠狠地砸在了司机的侧脸上;从他手里,“当啷”一声跌落下了一只车钥匙。

    这个人无辜不无辜?谢风根本没有去想过。

    她以及和她一样的那么多人,从原本的人生轨道里被颠震下来,如今已经没有立足的地方了,没有喘息的地方了,她下意识地很清楚,只有咬住对面的人、撕烂对面的人,才能给自己挣来一点点空间。

    那司机痛呼一声,意识到她是个女孩,似乎被激发了凶性,反手一挥胳膊朝谢风的头脸上打了过来。谢风急忙往后一避,对方的指风刮过她的鼻尖时,竟也隐隐地生疼——男人和女人的体力差距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意识到这一点时,令谢风突然生出了一股愤怒。

    她趁势往后退了两步,扬起铁扳手用劲一抛,铁板手携着破风声砸在那司机的额角上,沉得仿佛能叫人听见皮开肉绽时的那一声响。司机登时又叫了一声,这次痛得反应过来了,转身就要继续跑——只是这个时候,阿城和那个外号叫黑犬的男生也冲了上来,抬脚从后一踹,将他踹翻在了地上。

    在首先把安全兵撞倒之后,接下来的行动果然就简单多了,似乎只是在几个眨眼的工夫里,司机和那安全兵就被几个男生制服、捆缚起来了。谢风站在原处,粗重的呼吸使她胸腔一起一伏,一时间竟有几分茫然:目标没有了,可那股想要把世界撕烂的愤怒却仍旧还在,烧得她眼睛发红、脑袋都在嗡嗡响。

    怒火到底是哪里来的,她不知道。

    几个人知道停车场里肯定有监控,不敢耽误时间,迅速将二人拖进了那辆灰色汽车里。谢风在一种近乎茫茫然的状态里,从地上找到了那车钥匙,轻轻一按,就听见不远处响起了汽车解锁的声音——那是一辆体型庞大沉重的黑色SUV,目光透不进乌沉沉的玻璃窗。

    “是那一辆啊,”阿城走近了,抬头看了看,自然而然地从她手中拿走了车钥匙。他拍了一下谢风肩膀,嘱咐说:“我和黑犬去开秋长天的车,你快回车上吧,下次再有行动,你要记住遮脸啊。”

    ……被看见就被看见好了。连她都不知道自己会流落到哪里,追兵要去哪找她?

    谢风心里这么想,却还是回去了。被撞伤的安全兵既无用又是一个麻烦,所以几人刚才干脆把他捆一捆、堵上嘴,就将其塞进了车尾箱里。

    阿城不在,就换成系发带的男生开车,短仔和那个被五花大绑的司机一起坐在后座上,谢风就坐进了副驾驶——一坐进去,发带就感叹似的开了口:“想不到啊,你一个女孩子竟然也能这么干脆利落,出手又快又狠。”

    谢风提醒了自己几遍,发带的用意不坏,是要夸她。

    短仔此时正举着手机,一边保持着与阿城的通话,一边啪啪地拍了几下司机的脸,朝他问道:“秋长天是不是马上要下来了?你是不是应该在酒店门口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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