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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4章

    “在我趴在地上,浑身颤抖的时候,我不断地滑入昏迷又醒过来。那条小巷是什么样的我忘了,我只记得目光里沾着黑色口香糖的水泥地面,不远处的红砖墙,以及红砖墙后一直盯着我的巨型人头。”

    阿比,自从他们逃进森林后就一直在专心听他讲过去的经历,到此刻为止,终于吐出了一口长气,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很幸运地逃出了假副本,尽管不能说状态有多好吧。我给麦隆留下了她的东西,叫她去那个地点取,但她后来到底去没去,我就不知道了——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再见过麦隆。我想她大概也不想见到我。”

    “至于我的老家世界,在我传送的时候,情况已经趋于平稳了。中招的进化者,其实很快就摸清楚了大致情况,知道一旦被激发出末日,必须要远离彼此。就这样,小末日们扩散分离开了,往世界的各个角落而去,蔓延波及到的地方也越来越广。”

    屋一柳望着自己紧紧绞在一起的手,在漆黑的雨幕里,它们只有隐隐约约的灰白轮廓,好像有人抽走了他的血肉,只给他留了一层水彩画的壳子,雨水一冲就全晕开了。

    “但是,我不认识其他的普通人。原本假副本里的那些NPC,在小末日开始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所以我直到如今也不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进化了。唯一能让我聊以安慰的是概率学,偌大一个世界,只有我进化的概率实在太低了。”

    “那么其他的进化者呢?”阿比似乎完全被他的故事给吸引住了,问道。在雨幕中,她被打湿的金发看上去几近黑色,有几绺贴在她的脸上,那张小而圆的面孔,被雨水一泡,显得更加白了——形状五官依旧是不变的。

    “签证官……我也没有见过,恐怕凶多吉少了。”

    屋一柳带着点迟疑地答道:“为进化者带来危难,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我后来又回去过几次,能救一个就救一个,顺便寻找签证官的下落,因为我想把【副本取景地】拿到手。我和麦隆谈话的时候,她告诉过我,她认为传送后就会使‘个人即副本’的效果消除,但这只是她根据经验的个人猜测,我其实很担心这些进化者会把小末日带去下一个世界,使一切都变得不可收拾……我原本打算拿回【副本取景地】,在变形人灭绝得差不多时,就把效果解除的。”

    “那么看来她猜对了啊,要不然这些年来一个传染一个,我们今天不可能还有十二界了。”阿比叹息似的说,“麦隆真不愧全副心思都钻进了特殊物品里的人。”

    屋一柳点了点头。他沉默了几秒,忽然嗤一声笑了,尽管没有多少笑意。“我后来倒是有一次,远远地见到了欢子,是不是有点难以置信?她看上去就和我第一天见她时一样,干干瘦瘦、其貌不扬,连一道伤痕都没有多出来。”

    “诶?”阿比吃了一惊,“我以为她那么歇斯底里,肯定已经……”

    “我在两个月后,看见【eBay】上有人出售欢子。说准确一点,是有人出售一套‘干瘦女性’的人体套装。”屋一柳的语气平淡地说,“到底当年的欢子穿上了人体套装,还是当年的欢子变成了人体套装,是我一直没有弄明白,也不愿意往深里去想的问题。只是从很多方面来说,欢子与人体套装,实在是与那个世界相称得近乎讽刺了。”

    在他说完之后,阿比慢慢直起了腰。二人此时都坐在石头上,她一直倾着身体,专注地听着屋一柳讲述过去经历;在屋一柳的话音落下之后一会儿,两个人都沉默了几秒钟,耳旁只有沙沙的雨声,击打在山林大地上。

    “这么长的故事,”阿比抬起手,将湿发都拢到了脑后,说:“最后落在了这句话上……很合适啊。”

    这个故事是很长。

    即使是在安安稳稳的夜晚,坐在十二界旅店的大堂里,脚边烤着一炉火,屋一柳都未必愿意将它从头到尾地说一遍——毕竟哪怕买上几杯啤酒也不够他润喉的。

    如今他刚刚从一个情况诡异的副本里逃出来,身后或许有两个变了形的进化者,正在搜索他的踪迹;坐在倾盆大雨下的山林里,忍着寒冷和颤抖,和一个不算熟悉的女人回忆过去,确实不是什么理想的情况。

    “我不理解的是,这里明明不是你的老家世界,为什么彭斯和翠宁两个人,在你眼里也开始变形了呢?”阿比皱起眉头问道。

    关于这一点,屋一柳已经有了解释,而且是他自己觉得十分合理的解释。

    “我想,他们两个人并不是真正‘变形’了,至少和我老家的那种变形不一样。”屋一柳仔细思考着说,“不如说,我在老家世界里的经历,为我养出了一个本能……”

    “本能?什么本能?”

    “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我发展出了一个特殊的探测器。当我身边有人开始变得不再是自己的时候——不管这种变化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他们都会以变形人的形态,呈现在我眼中。”

    屋一柳沉吟着说:“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遇见过类似的状况,所以也从来不知道我还有这份本能……这倒是说得通的。”

    阿比抹了一把眼角。他们都得不断地擦去脸上的雨水,就像是大雨里行驶的汽车,要用雨刷保持玻璃清晰一样。“不再是自己……难道你对他们的变化有了什么猜想吗?”

    屋一柳点了点头。“欢子与人体套装,”他低声说,嗓音似乎立即被雨水冲散了。“……与我们面前的副本也很相称。”

    “噢?”阿比还是听见了。

    “在我盖着那张薄毯入睡之前,我在毯子上看见了一根金色的长发。”屋一柳说道,“我那时没有多想,盖着它入睡了。直到醒来之后,我才发现它与帽子、鞋子一样,都是那副本里的东西之一,起的恐怕也是同样的效果。”

    “什么效果?”

    “对人本身的侵蚀吧。”屋一柳答道,“我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正紧紧裹着毯子,裹着它的时候,有人一直在我耳旁低低地耳语,叫我不要放开毯子,还告诉我要这样做,要那样想……我老家的人类,会慢慢变形,不再是自己;在木屋里中招的进化者,也一样不再是自己了。

    “彭斯和翠宁应该接触过其他衣帽女鞋,但接触次数不多,受侵蚀不严重,所以在我眼里,‘变形’程度还不高,面部都处于控制不住的变形期——这是以我老家变形人为标准来看的——毕竟他们大部分时间都要出现在别人眼前,若是穿上了那些东西,一眼就会被看到。后来它们都被严加看管起来,也很少有机会偷偷穿上了。”

    阿比没有吭声。

    “可是毯子不一样。你,不,阿比,晚上是盖着它入睡的,谁也不会去特地看她的被子。”屋一柳望着对面的女人,低声说:“换言之,阿比之所以在我眼中从来没有变形,是因为她的‘变形’过程早就已经全部完成了。就像我老家里完全变形的人一样,他们只要不摘面皮,看上去和正常人无异。”

    他呼了口气,向对面那个坐在阿比身体里的人,问道:“你是谁?”

    第1600章

    他人屋舍

    以右手食指轻敲一下大腿。

    以右手食指轻敲一下大腿。

    以右手食指轻敲一下大腿。

    屋一柳的右手食指,仿佛是被一根线拉起来了,突兀地抬进了空气里,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但他很清楚地知道,是他自己给食指下的命令——这个动作的执行,是完全依据他自己意志完成的。

    看一眼左边的树林。

    看一眼左边的树林。

    左边黑漆漆的树林剪影,被夜色精细地修剪出高高低低的林冠,夜空里浮着一弯细线似的朦胧白月。

    今天发生了什么?回忆一下的话,他刚才是在疲累之下小憩了一阵,醒过来时,发现这间小屋里寂静极了——阿比睡着了,彭斯与翠宁还没回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现在好像是下午两点钟。

    激灵一下,屋一柳浑身一颤,再定睛望去时,夜幕消散了:黑沉沉的乌云集结在漫山林海之上,压得天光逐渐弱下了喘息,一切都浸在昏冷冷的色调里,尽管很暗,却仍旧是白天。

    为什么他会看见夜空?出现错觉了吗?

    他浑身都泛开了一层鸡皮疙瘩,忍不住将裹在身上的毯子紧了紧;玻璃上映着的不完整的浅淡倒影里,一只白色的手伸上肩膀,握紧了毯子边缘,随即凝住不动了。

    不对啊,他在起身时,就将毯子掀下去了啊。

    别松手,裹紧一点,裹紧一点,别松手……要下雨了,很冷的,裹紧一点。

    “直到那时,我才第一次听见了那个声音,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会在不知不觉之间,把那双女鞋往脚上套了。我不知道它已经在我耳边、在我脑海里响了多久,但是我知道一定已经为时不短。”

    屋一柳仍旧保持原样坐在石头上,对面的阿比也是一样,朝他抬着一张小而圆的脸,白白的,仿佛凝固不动的蜡像。

    “感觉到仿佛有声音的人,并不止我一个。彭斯洗脸的时候,就问过我们,有没有人说话……很显然,当时他听见了什么。在他听见了某种人声之后,他的下一个行动,就是去抢装着衣帽的塑料袋,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被人劝说得动了心一样。”

    “你用‘劝说’,而不是‘命令’,”阿比忽然开了口,凝固死寂的蜡像突然活动了,倒是让屋一柳暗暗一惊——“这点,就让我觉得你这个人蛮有灵性的。”

    话说完了,阿比就像断了电的机器人一样,再次停滞沉寂下来。雨水从她的眼角里滑进去,她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难受。

    屋一柳替她觉得难受,忍不住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说:“我历练还是不够,老实说不怕你笑话,我是和你一起跑进了山林之后,才突然意识到毯子上有一根金色长发的。在那之前,我的脑子已经全都乱了,没有明确目的的副本,不知道为什么会往人身上缠的衣帽,和……和渐渐开始变形的人。”

    “我从故事听到一半时,就产生疑惑了。”阿比张开嘴,牙齿隐约可见,说:“为什么你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给我讲这么一个故事……”

    “我知道,彭斯和翠宁不能追出来。除了在雨里坐着是不舒服,要讲故事的话,眼下这个机会没什么不好,我正好有很多时间给你讲,你也有很多时间听。”

    屋一柳很想看一眼小屋的方向,但是一想到那张白白的、蜡像般的脸,会有一刻仅存在于自己余光里,他就忍住了。

    “噢?”阿比歪过头,“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追来?而且既然你已经察觉阿比出了问题,为什么还要给我讲故事?”

    “我先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好了。彭斯、翠宁二人,和阿比不一样,他们两个还没有完全‘变形’。”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人,尽量平心静气地说:“假如变形是真正目的,在这个真正目的达成之前,他们两个不会被从小屋里放出来的……因为那个小屋里,充斥着‘他人的意志’。正是‘他人的意志’,在渐渐侵蚀我们进入副本的四个人,在改变着外表皮肤下的人。”

    假如彭斯和翠宁追了出来,就等于脱离了小屋中的“声音”,到时候他们万一完全恢复了自我意识和控制——不说完全,哪怕是绝大部分,前面的功夫也等于打了水漂。

    “我虽然出乎意料地跑了出来,但是我并没脱离控制,毕竟我身边还有一个阿比。”在倾盆大雨的接连冲击下,他的头脑已经清醒了不少,而屋一柳在回忆过去的时候,也渐渐重新掌控住了自己。“他们直到现在也没出现,我想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

    “唔,这么说来,你好像已经对这个副本的情况有了猜测?”

    屋一柳点了点头。他很难挥去这种感觉:眼下的一切,都像是造物主知道他过去的经历,给他开了一场毫无品味的玩笑。

    阿比挥了挥手,仿佛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宽容,说:“你说说看。”

    他将胳膊肘拄在腿上,向前倾过了身体。“……那间山中小屋,真的是副本吗?”

    “为什么……你会生出这种怀疑?”阿比慢慢伸过头来,问道。

    她似乎不愿意漏过他接下来的任何一个字——屋一柳突然恍惚生出一个错觉,觉得自己像是在参与一场市场调查。

    “如果换了世界上任何一个进化者,恐怕都不会像我一样,生出这种怀疑吧。”他苦笑着说,“但是……我不知道。这只是我的感觉,我没有什么扎实的根据。”

    阿比这才又慢慢在雨中坐了回去。她沉吟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嗯,你的经历特殊,别人应该就不会产生这种想法了。”

    从这句话里,他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几分自我确认的味道,就好像她在向自己肯定,不用担心屋一柳之外的其他人。

    “那——”

    “你猜错了,”阿比平淡地打断了他,“但你也猜对了。”

    屋一柳肯定是露出了大惑不解的神色来,因为她瞥了他一眼,不由笑了笑,说道:“这间‘露营小屋’呢,的确不是副本。”

    “那你是什么意——”话没说完,他顿时明白过来了,差点腾地站起来。“副本是另外一半?”

    自从来到露营屋之后,他们几人的精力都被露营屋里本身的诡异古怪给全部抓住了,而促使他们一开始赶来这间露营屋的根本原因,却反而被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轻视了:他们被告知过,某个组织的据点基地内部忽然打开了一个新副本,还陷进去了四个人;那个基地房间只是一半,另外一半是深山里的露营屋。

    他们几人都没有忘记还有一半副本。只是他们既联系不上陷进去的那四个人,那半边副本也与他们眼前情况没有任何关联;他们自然而然就将它划成了背景的一部分,对它视而不见了。

    “对,真正的副本,其实只是那个房间而已,参与人数早就满员了。”阿比抬起一只手,比出了“四”。她笑着说:“这一间露营屋,是副本为我们四个玩家提供的‘竞争场地’。”

    真正的副本里有四个玩家……他们又骗了四个人进入露营屋。屋一柳将这个数字在心里翻滚几次,感觉雨水都渗入骨缝了,冷得发颤。

    “所以呢,它具有一部分副本的特征,比方说彭斯一开始做的刺激试验,就不会损坏到屋子。因为它只是一个活动场地,不是副本本身,你们是我们要攻掠的目标,所以对你们来说,自然也没有什么明确规则或通关条件之类的东西,你们只能一天天地在屋子里熬着。”阿比想了想说,“我想正是因为这些细节,让你错觉它是一个假副本吧?”

    她叹息似的摇摇头:“谁知道呢,末日世界真是无奇不有,新副本第一次运行,就撞上了经历过假副本的你。开局运气就不好,真是的。”

    “你们四个人……”屋一柳双手绞得紧紧的,让自己不至于在冷雨下打战。他稳住声音说:“你们的目标是什么?”

    “你应该猜到了吧?你蛮聪明的一个人,”阿比微笑道,“难道你觉得,在副本结束之后,阿比还能再次恢复成阿比吗?”

    屋一柳只能呆呆望着她。

    “在你们驾车赶往露营屋的时候,我们也在往露营屋走来。”

    阿比低低地说,“当然了,我们的肉|体还好好地坐在出现了副本的房间里,位于组织的基地内;我本人此时正躺在一张躺椅上,已经好几天没下过地了。

    “你可以说,赶过来的是我们的灵魂,或者是我们的精神投影……在灵魂状态下,我们穿行过跟平常完全不一样的大地,循着露营屋的灯光找到了你们。”

    阿比微微一笑,说:“这就是为什么电视上会提示你们关灯,免得吸引来不受欢迎的生物——就是指我们。”

    屋一柳没有作声。

    “我们双方的第一次接触很早就有了,因为有个玩家运气好,正好遇上了在山林里检测副本范围的翠宁——她那时和阿比分头行动了一会儿。”

    怪不得……怪不得在他匆匆关上灯后,从外面检测完副本范围回来的两个女性中,就有一个脸开始变形了。

    阿比看起来十分满意似的,说:“可是早有什么用呢,第一个将目标彻底夺了舍的人是我啊。”

    这么说来,他的感觉确实没错——那个露营小屋里充斥着他人的意志;而他人的意志,一直想要侵占屋一柳等人的躯体。

    第1601章

    以故事对抗

    等等,等等,她有点没明白——

    林三酒激灵一个醒神,感觉像是突然被人一巴掌从一场长梦中给拍醒了似的,她霎时一惊,却发现自己仍旧“浮”在屋一柳身上。

    怎么回事?

    这个“阿比”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她现在和那个占据了阿比身体的人一样,也占据了屋一柳的身体?

    不,不对……对面那人明显对阿比的身体有绝对控制,阿比本人的意志,已经从她自己的体内消失了。

    可是林三酒很清楚,自己对屋一柳没有任何操控力,她现在就像是一缕幽魂,贴在他的肩膀上,随着他一同经历眼下;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只能瞧着罢了,这怎么叫“占据”呢?

    她的疑惑没能持续多久,当屋一柳开口时,她的心思就又恍恍惚惚地“沉浸”了下去——仿佛再度变成了屋一柳本人。

    “我明白了,”他此时点了点头,说:“也就是说,我们四个人都是被骗来做肉鸡的。你进去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副本?”

    “阿比”对他倒是很有耐心,答道:“这个副本名字,叫‘驾驶人’。我们四个玩家在开始之前,都过详细介绍,跟你讲讲也没有什么要紧……我们进入副本后,按照指示在长椅上躺下来,随后,‘灵魂’就从身体上站起来了。

    “副本这次为我们提供的活动场地,就是这间露营小屋。下次的活动场地也许能换个近点儿的,这一个太偏远,不找人来的话,恐怕一年到头也不会有人进来……而出现在小屋里的人,就是我们四个玩家争夺的目标了。

    “我们被副本赋予了‘洗脑’能力,谁将目标彻底洗脑成功,那个目标就会变成该玩家的‘座驾’……就比方说这个阿比吧,她被我完全洗脑成功后,她自己就不存在了,我却可以驾驶着她的身体走来走去。当我不驾驶她的时候,她就是一辆没有发动的车,一个植物人。”

    在屋一柳沉默不作声时,“阿比”继续说道:“副本给出了一张物品清单,我们每个人都从中选了一样东西。当目标碰到我们指定的东西、又达到一定时长,就洗脑成功了。为了让目标碰触我们指定的东西,我们要一直在他们耳边窃窃私语,让目标去把东西拿到手——这也是洗脑过程的一部分。”

    屋一柳只觉越来越冷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倾盆大雨还是因为她的话。

    当他在沙发上休息时,身旁一直蹲着一个人?当彭斯和阿比坐下来调试电视机的时候,却不知道自己肩膀上多了一张脸?他们四个人,在屋里另外四个盯着他们、想往他们身体里钻的人之间穿梭来往,吃喝睡觉,却毫无所觉?

    ……不,并非完全毫无所觉。

    “我看到的人头影子,以及彭斯找到的那只手……”他喃喃地问道,“莫非都是你们的一部分?”

    “毕竟是副本嘛,”那个驾驶着阿比的人笑了起来,“总要多多少少维持一点平衡的。虽然你们只是我们的目标、肉鸡,但副本还是给你们设置了几个提示。比如,你们一般情况下看不见作为‘灵魂’的我们,只有偶尔一些时刻,才能看见我们的一小部分身影。”

    屋一柳慢慢点了点头。

    情况已经很明白了:这个副本出现的位置,正好在某一组织的基地里——具体是哪个组织,他们四人一直没有被明确告知。陷入了这个副本里的四人,恐怕也都是同一组织的成员;当他们了解副本内容之后,也就意识到了,他们完全没有必要彼此互相竞争。

    只要骗四个人去做目标就行了。

    “被你们……驾驶的人,在副本结束之后会怎么样?”屋一柳望着阿比问道。他不知道阿比究竟是什么时候被洗脑成功的,但是想来时间还不长——他还记得阿比本人,还记得她总比一般进化者更有安全感、更容易信任人的态度,笑容好像永远等在嘴角后,随时都会露出来。

    “就彻底是我的东西了呀,”驾驶着阿比的人,理所当然地答道:“这还用问吗?”

    也对。

    十二界里的那些伪装物品,比如面具、比如人体套装,那都是需要穿在自己身上的多一层东西,总有被识破的可能性。

    “夺舍”可就不一样了,一个意志,可以拥有多个身体,每个身体都是绝对的“本人”——完全没有被识破的顾虑。这还只是最浅显的一点好处;真要说起来,多一个身体的用处可就大了。

    ……怪不得他们会动心。

    “我们也不知道,走入活动场地的目标们,到底会不会察觉真相,所以我们特地找了四个副本检测员。假如连你们都中了招,那么一般进化者就更加没有希望了。”阿比说到这儿,摇了摇头:“幸好,他们都没有察觉不对,只有你,比较特殊。”

    “你愿意把详细情况都告诉我,”屋一柳尽量平稳住声气,说:“……是因为你觉得,我再没有向外界透露消息的机会了吗?”

    “阿比”望着他,脸上的笑容停住了一动不动,就像是默认了。

    她这么有自信,是因为有另一个玩家悄悄跟过来了吧?

    “你问过我,为什么都明明知道阿比不对头了,我却还给你讲了那么长的故事。”

    屋一柳只觉脖子、后背都在发冷,忍住了想要回头看的冲动,慢慢说道:“第一,是因为当我全神贯注沉浸在过去里的时候,可以暂时屏蔽掉大部分的外界干扰,即使这段时间里,一直有人在我身边耳语,我也听不见。就像是我老家的假副本一样,不看屏幕上的内容,就可以暂时不受影响。”

    “阿比”没有作声。

    “第二,你说错了。”

    自从开始讲述过去经历,屋一柳始终没有将目光从阿比身上挪开。他一直在望着她,她每一次眨眼,每一次转头,每一次微笑和说话时的模样,都被他以一种近乎外科手术般的冷静给记住了。

    “我的故事不是说给你听的,我是说给阿比听的。这是我帮助她对抗你们的‘感染’——不,‘洗脑’的办法。”

    第1602章

    从空白的角落里复生

    这一具身体里,阿比还存在吗?

    屋一柳不知道。

    “驾驶人”副本,从一开始就把“猎人”和“猎物”的角色分配好了,似乎根本没有打算维持双方力量的平衡。

    副本对猎物们发出的警示,与其说是为了猎物着想,不如说是为了给猎人增加难度——但这是他唯一能够抓住的微小优势了。

    他推测——不,更准确来说,他希望,副本还给猎人们设置了其他限制,是正好能够被猎物们用来自保的。所以屋一柳在故事说完之后,向“阿比”确认了一次:“被驾驶的人,在副本结束之后会怎么样?”

    “阿比”的回答,是:“就彻底是我的东西了呀。”

    他觉得“彻底”两个字很有意思——莫非在副本结束之前,还不“彻底”?阿比还有机会从“座驾”身份中挣脱?

    但话说回来,这根本算不上是牢靠的证据。这既有可能是隐藏的事实无意间露出的一个角,也有可能只是“阿比”随口一说的用词,没有深意。

    到底是哪个?

    在焦虑中,屋一柳紧紧地盯着对面那个坐在暴雨中的女人。

    那张被雨水泡得发白的面庞,在静默了几息之后,猛然一仰头,爆发出了一串大笑——屋一柳的心直直沉进了肚子里。

    “怪不得他在你耳边絮絮叨叨这么长时间,你一点反应也没有!”那个坐在阿比体内的人,边笑边拍膝盖,眼睛却是瞧着屋一柳身后的,好像那里还有一个人似的。

    果然……果然这里还有看不见的第三个人?

    屋一柳在大雨里眯着眼睛,浑身都紧绷着。故事说完了,抵御耳语的工具没有了;假如阿比真的救不回来,在这片暴雨笼罩的山林中,就只剩他一个人,面对另外四个玩家。

    “你可真是叫人防不胜防,竟从这个角度下手,我们都还以为你想要杀人逃跑呢,所以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给你看住了,你却连动都不动。”

    ……那人在后面?

    “阿比”笑着说:“真可惜,洗脑成功就是洗脑成功,这是副本规定的,你以为你讲个故事就能把副本的规定抵抗回去吗?”

    雨水流进了屋一柳的眼睛里,刺得他有些难受,他使劲眨了一下眼睛,视野却还是模糊的。在雨幕里,他看不见“阿比”身上有一点异样。

    难道真的没有希望了?

    在这个玩家“入住”的时候,原先的阿比真就消失了?

    在屋一柳带着阿比冲入山林之后,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出了问题。而在那个时刻,阿比还不知道他已经有所察觉了。面对没有防备的敌人,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偷袭阿比,自己再想法逃跑;二是试图把阿比本人重新“唤醒”。

    不用说,第二个选项风险又大,成功可能性又低。可屋一柳下意识地就选择了它——不光是因为它更人道,也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有一定的把握。

    现在仔细想想,他却不敢说到底是什么原因,给他造成这种感觉的了。

    雨水刺得眼睛实在不舒服,屋一柳没忍住,抬手抹了抹眼睛;在他垂下目光的那一瞬间,他看见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另外一只手,忽然抬了一下食指。

    过了两秒钟,那食指又轻轻往上一抬,就像是在悠闲地打着拍子。

    屋一柳再也没忍住,腾地跳了起来——因为一直没有听见耳语而产生的侥幸心理,此时全化作一盆冰水浸透了他的骨头。

    “在哪里?他在哪里?”他四下飞快一望,目光穿破了漆黑的雨幕,却落了个空。看来在他故事结束的时候,那种耳旁的窃窃私语就又开始了,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倾听”。

    “阿比”顿了一顿,才笑着说:“算了吧,我会提醒你怎么办吗?你既然知道我们不可能放你活着出去乱讲话,你还是认命好了。好歹你也算死得明明白白,对不对?”

    冷静,一定要冷静下来——心神越乱,越容易给洗脑的耳语声可趁之机。

    除非“阿比”动手攻击他,否则这些玩家除了耳语洗脑,对他暂时没有其他的威胁。现在跑也晚了,因为他已经被人盯上了;那个看不见的第三人,完全可以在逃跑的一路上都跟着他,向他耳语,到时在“洗脑”的威力之下,恐怕他会一直不知不觉地跑回露营小屋。

    那么,“阿比”会来攻击他吗?

    屋一柳死死攥住了自己的两只拳头,将指甲深深陷入肉里;他将全副心神都挂在这股细微清晰的痛上,希望能借此抵挡耳边那听不见的窃窃私语——到底能不能奏效,他不知道。

    不,“阿比”应该不会攻击的,他此刻是一只完好的肉鸡,反正逃不掉又反抗不了洗脑,没有伤害肉鸡的必要。

    更何况,“阿比”与第三人之间,未必就是合作无间的关系——

    这个念头就像是一道电打了过去,屋一柳陡然一震,突然明白了。

    他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下意识觉得“唤醒”阿比,是一件有把握的事了;他同时也明白,“阿比”说谎了。

    “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阿比’。那位一直对我耳语的玩家,如果你真的存在,那我建议你先暂且停下来,听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耳旁仍旧只有隆隆的暴雨声,像一道冲不破的帘幕,让他听不见任何其他的动静。

    不等坐在石头上的女人出声,屋一柳就继续说道:“为什么你对我出手了?”

    “阿比”沉默着,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在你夺得她的身体之后,你又骗我盖上了你的毯子,对我窃窃私语,想要把我也洗脑。”屋一柳慢慢地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四个玩家,我们四个肉鸡,一对一,很公平。怎么你一个人要多吃多占呢?”

    他轻轻朝“阿比”笑了一笑——他希望能尽量显得自己成竹在胸。

    “当然了,我也明白,毕竟多一个身体几乎就等于多了一条命。所以,哪怕这会让你的一个同伴落败,你也没能抗拒再多给自己弄一个身体的诱惑。”

    “这个时候,你还想要挑拨离间吗?”坐在石头上的女人冷冷地说。

    “不,我没打算挑拨离间,因为这不是重点。”屋一柳顿了顿,说:“你说过,洗脑成功后,我们就等于是任人驾驶的汽车。那么就很奇怪了……你一个人,怎么能同时坐进两辆汽车里驾驶它们呢?”

    “阿比”没有作声。

    “回想起来,是你首先用了‘夺舍’这一个词。你想让我认为,就像搬家一样,你搬进阿比的身体里面去了,而原主人被你赶走了……毕竟这就是‘夺舍’的隐含意义。”屋一柳继续说道,“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吧?你一个人,明明无法同时入住两具身体,但你还是对我下手了……因为这不是无用功。你根本没有‘住进’肉鸡的身体里去。”

    他慢慢地在原地转了一圈,目光从树林、雨幕、草地上扫过去,最终回到了“阿比”身上。

    “就像是你用耳语让我抬起手指一样……在阿比被你洗脑成功之后,你操控她身体的办法,也不是住进去,而是用耳语对她下命令。洗脑一旦成功,与此前唯一的区别,就是阿比没有自己的想法了,也不会抵抗你了。”

    这个玩家通过阿比讲的话,是由阿比本人的大脑、声带、舌头一起活动配合之后,才发出声音、复述出口的。

    “换言之,是那一个被你洗脑成功的阿比,心甘情愿地听从你的吩咐,跟随你的指令,作出了每一件你要她做的事,说出了每一句你要她说的话。”

    屋一柳紧紧望着阿比的双眼,低声说:“她并没有像你所暗示的那样,已经从这具身体里消失了。相反,假如她真的从这具身体里消失了,那你反而麻烦了——你无法直接控制她的肌肉和神经系统,你需要通过这具身体的主人,才能操控这具身体。”

    “……这不过都是你的臆测而已。”

    屋一柳点了点头。

    “如果我的臆测对了,那也就说明,当你专心听我讲故事的时候,阿比也听见了我的故事。在我讲故事的时候,你没有一步步告诉阿比应该怎么看待这个故事,在这里该怎么想,在那里应该有什么感受……你那时自己也在忙着听故事呢。”

    坐在石头上的女人,突然冷笑了一声。

    “在这一段空白时间内,阿比就有了机会,重新对外界讯息生出自己的看法,产生自己的感想——于是,有了重新掌握自己的机会。”屋一柳近乎平淡地说,“如果我是错的,那你想要证明我错了,也很简单。”

    “噢?”

    “在我讲述过去经历的时候,我注意到,你始终没有从石头上站起来过。这么久了,你动过手,动过口,唯独没有动过腿,就像是瘫痪了一样。”

    屋一柳看着阿比从没有变换过姿势的双腿,说:“如果我突然转身跑了,你要先站起来才能追,难免会耽误宝贵的第一秒。可是我刚才跳起来的时候,你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我想,不是因为你不愿意站起来,而是因为阿比抵抗住了站起来的命令吧?”

    第1603章

    Human

    certo

    人类是情绪的奴隶。

    对于这一点,自认为比多数人都更冷静的屋一柳,反而认识得更深刻。

    “理智人”从不存在,人的绝大多数决策都是被暗流般的情绪所决定的;而情绪为主导所构成的内在世界,又复杂多变得接近混乱,简直不可能理得清楚。

    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他的老家世界还是一个正常地方的时候,屋一柳曾经在网上看过一个新闻采访的片段。

    新闻内容主要关于本地一个女人,在她某一个下午从外地出差回家之后,没有联系丈夫也没有联系朋友家人,只把两个孩子从家中带走消失了,好几天过去,仍旧渺无音讯。

    案件热度很高,很快就上了电视;当记者采访那个丈夫,询问他整个事件的经过时,其中有一个细节,让屋一柳记得非常深。

    “昨天晚上对我来讲,特别难熬。”丈夫望着记者,刚才介绍情况时的镇定终于动摇了,好像声音要裂开似的:“我不能去孩子房间给他们关灯,不能跟他们说,也没法像往常那样,睡前在我太太的额头上亲一下……整个房子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就是希望……我就是希望,不管他们在哪儿,他们能够回来。”

    他的口气,就好像是在哀求记者能够把他们带回来。

    当时,屋一柳忍不住将这段影像倒回去了一点,重新看了一次这段话。他能感觉到这份心情是真实的,很触动人,就连和他一起看影像的同学也有同感;这个丈夫那一刻的悲切和渴望,清清楚楚地透过屏幕传达了出来——尽管在他悲伤的时候,他同时也很清楚,就是他自己杀掉了妻子和孩子。

    这段新闻影像之所以会被截下来在网上流传,正是因为这个丈夫不久后就被警方拘捕,认罪入狱了。人类就是这样复杂的生物:就连这种恶魔般的人,竟也会有一瞬间,真切地思念被自己杀掉的家人。

    假如他那一瞬间的心情能够被无限放大,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呢?他会在电视上哭着认罪吗?

    那个细节后来一直留在屋一柳的头脑里,他始终没有忘记它,只是平时也想不起来。等他忽然再次想起这段新闻采访的时候,是在他进化出自己第一个能力之后了。

    “我给阿比讲故事的第三个原因,”

    在磅礴大雨里,屋一柳望着仍旧坐在石头上的女人,低声说:“包括我和你说了这么多话的用意……我现在来告诉你吧。”

    “阿比”果真站不起来——“她”绝对尝试过,因为这句话的不详意味浓郁得能够让任何一个进化者眉头发跳;但尽管“阿比”双手撑在了石头上,双腿却还是和身下的石头一样僵硬沉寂,不肯支撑她站起来。

    屋一柳轻轻向她笑了笑,发动了能力。

    昏黑如注的雨水仿佛一幕背景幕布,在幕布前,正极速浮起了许许多多不同的、如梦般的形态,没有形体,仿佛只是一段段“感觉”:像深水面下一晃而过的长影,像蓦然一惊的心跳,或幽幽反复的鸟鸣。

    新浮起来的、幻觉般的无数影色,与眼前大雨下的漆黑山林交织在一起,如同各种颜料搅在水流里,有的地方泾渭分明,有的地方微微互融。

    在层层叠叠、乱流交错的无数幽微影色中,他立刻将自己的目标定了位——他的身体没有动,但是在他的意念中,他探手朝前一抓,就从无数急流暗涌中按住了那一抹差点稍纵即逝的暗影。

    如同乐队指挥,屋一柳握着那谁也看不见的暗影,轻轻将手一扬:他从这一曲幽暗复杂的乐章中所抓取出的音符,就是他要将其无限放大的音色。

    “阿比,趁现在!”在隆隆雨声里他蓦然吼了一句,声音穿破了雨幕,散入了黑茫茫的山林。

    在下一个瞬间,坐在石头上的阿比忽然身体一颤,就好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整个人都朝地上跌了下去。

    金发女人滚倒在雨幕下的泥水草地里,肢体抽搐着,好像身体快被两个主意给扯开了一般;在阿比与那个玩家的意志交战对抗时,屋一柳不断地放大、加强自己刚刚所抓住的那一个“音符”——很快,金发女人体内的对抗就有了结果,她从草地上挣扎着翻身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前撞了几步,勉强站稳,再开口说话时,已经带上了哭腔。

    “是我,阿比,”她不仅呼吸急促,连每个字都像是因为太急切了,而在说出口时被压碎了:“是我,我——我——怎么会,怎么会那样?”

    屋一柳盯着阿比,仍旧没有放开那缕被自己捉住的气息。

    三秒、两秒、一秒——当能力时限一到,眼前盘旋交错的种种气息蓦然消失了的时候,他立刻两步冲上去,一把拽起阿比的手腕,高喝道:“跑!”

    阿比到底也是一个在十二界里立住脚的进化者,反应不慢,抬步就跟他一起冲入了昏黑雨幕笼罩下的山林中,边跑边喊:“我们去哪?怎么办?他们会追上来吗?”

    如果真有两个玩家的话,至少另外一个始终“隐形”的人,肯定会第一时间追上来的。作为形态未知的“灵魂”,他到底速度有多快,或者说受不受速度限制,屋一柳都没有把握。

    但他们二人必须要跑,至少在奔跑的时候,二人的心神、身体和专注力,都会系于“奔跑”本身上:屋一柳希望,这一点可以帮助他们抵御玩家的耳语。

    只不过阿比刚刚醒来,疑惑实在太多了,二人在幽黑雨幕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一会儿之后,她又忍不住问道:“刚、刚刚是你用了能力吗?你救了我?”

    屋一柳又要看路又要逃跑,在百忙之中抽空回答了一声:“是我用进化能力,暂时把那个玩家压制住了一会儿!”

    说完,他自己也没忍住,苦笑了一下。

    他的运气可能在想方设法求生进化时就用光了,所以他生成的第一个进化能力,似乎怎么看也不算是威力很大的——当他在小巷地面上渐渐恢复过神智的时候,他有半晌工夫,都在等着自己飞檐走壁、浮空飞行,或者从眼睛里射出光来;直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意识到,他现在只是可以“看见”人类的情绪和感觉了。

    【Human

    certo】

    如果每个人类都是一支最复杂的协奏曲,那些流动的、交替的、彼此呼应的音符,一定就是主宰了人类大部分决策行为的情绪感觉:愤怒,恐惧,同情,同理,焦虑,渴望,满足……但是音符有了,却未必能组成一首令人满意的曲子,对不对?

    发动能力后,不仅能够看见身边人类产生的所有情绪与感觉——是所有的,不管多么细微、多么短暂——而且还可以从流淌着的种种情绪中抓出一个,将它不断放大或者不断压低,就像指挥家决定要让哪个部分的乐章更强,或更轻一样。

    任何人都是复杂情绪的混合体,哪怕敌人只是闪过去了一瞬间的畏怕,只要你能抓得住,将它放大之后,连动也不需要动一下,就能用敌人自己的情绪将敌人压垮、崩溃。

    当然,在某种情绪感觉被加强或减弱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目标自然会采取相应的行动:过于绝望抑郁的时候,或许会自己跳海,或许会给你一枪,这都是有可能的。

    本能力目前阶段,只允许抓住一种情感,时限为十五秒钟,每12小时可以使用一次本能力。日后若是满足了升级要求,不仅可以操纵情绪强度,甚至还可以调整情绪的方向:比如抓住的“愉悦”,也可以一点点调整成“感伤”。

    屋一柳后来发现,一般来说,进化者的第一个进化能力都是与他所在的末日世界息息相关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能力和变形人、混乱的末日世界似乎都没有什么关系,反而聚焦在了人类本身的情绪感觉上。

    他当时失望极了。它能有什么大用?就算可以用对方的畏惧把对方压垮,可谁看见他这么一个初出茅庐、能力低微的进化者,会产生“畏惧”这种情绪?

    然而屋一柳竟然就是靠着它,一步步活了下来,产生了第二个进化能力,能力像滚雪球一样渐渐变大,终于来到了十二界,并且还给自己挣出了一份职业声誉——想想过去十来年的经历,都像是做梦一样。

    “把你洗脑的玩家,”在迎面打来的风雨里,屋一柳觉得好像一张口就要吃一口雨,说话呼吸都比往常困难:“在短时间内都无法从他的狂喜中恢复过来了,另一个我从没交流过,我都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另一个玩家。”

    “那、那我们现在去哪儿?你知道来路在哪个方向吗?”

    屋一柳抹掉了脸上的雨水,高声答道:“我们回露营小屋去!”

    第1604章

    残章

    作为“肉鸡”,难道就没有反击的办法了吗?

    屋一柳不相信。

    他靠着专门检测副本,在十二界里轮转着生活了三年多,见过了各种各样总共一百多个副本,至今还没有见过一例毫无希望的死局。

    的确,“驾驶人”是给两拨人分配好了角色,从角色分配上来看很不公平。但是这个问题,却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对于不慎进入活动场地的肉鸡来说,如何逃过这一劫本身,就是他们要经历的副本关卡了,他们的目标就是要活下来——从本质上看,他们与不慎走进一个火海副本的人没有区别。

    既然有通关目标,就得有完成通关目标的能力。而肉鸡们要活下来,无非是两条出路:一是跑,二是反击。

    “那、那我们就跑吧,”在断断续续、边跑边喘的交谈中,阿比总算是听清楚了,也像屋一柳解释情况时一样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只要不回露营小屋,比如跑回中央区去,就没事了吧?”

    屋一柳摇了摇头。“跑”这个选项,只在他心中稍稍停留了数秒,就再也没有被考虑过了。

    当年麦隆说他“没有人味”,他始终没能将这个评语忘掉;可是后来他渐渐地也发现了,似乎一般人并不像他这样,可以坚定得近乎狠绝——他与“折中一下”、“差不多可以了”、“各退一步”之类的念头,几乎是完全无缘的。不管什么决定,只要他觉得正确,就必须将其推向极限,哪怕这代表一旦情况出错,就彻底无可挽回。

    在他看来,“跑”就是一个拖泥带水、犹犹豫豫、后患无穷的决定。

    “我不会跑,我建议你也别跑。”

    屋一柳尽量小声答道:“我们目前并不在露营小屋里,也没妨碍刚才玩家之一对我下手。假如露营小屋附近也算是活动场地的话,你怎么知道跑出去多远,跑去哪里,你才算是真正跑出去了,他们才够不着你?我们都不知道,副本究竟让不让我们离开。再说,就算你成功逃出去了,然后呢?他们知道我们是谁,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若不愿意你出去之后乱说话,你甚至都不知道该提防谁。”

    “那你的意思是……”

    “很简单,”屋一柳回头扫了一眼黑茫茫的山林,低声说:“这四个玩家,一个都不能走出副本。”

    阿比哪怕早隐隐有了猜测,也被他这话给惊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那个组织会给他们报仇的——”

    “报什么仇?”屋一柳反问道,仍然把声音保持得很低,几乎淹没在雨声和脚步声中了:“他们在副本中失败了,向谁报仇?对于那组织来说,我们只是完全不了解情况的肉鸡。那组织有理由认为是副本出了意外,或实施了失败惩罚,却没有理由认为是我们故意反击下的手。”

    “虽然进入新副本测试的不会是什么重要人物,但毕竟是死了人,那组织可能会派人来问我们情况,找我们麻烦……”

    “我们出去后,本来要向他们报告副本情况的汇总吧?”屋一柳反问道,“我们就按照正常情况提交报告就行了,我们表现越正常,嫌疑就越小。而我们提供的消息——而且是那时唯一的消息——如果好好计划一下,完全有可能误导他们,使他们看向其他方向。”

    阿比愣了愣,说:“可是,就算你这么说……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对他们下手呢?他们的身体不在这里,我们甚至都看不见那些玩家。”

    “所以我们都需要好好考虑一下,有什么能力物品用得上,有什么地方我们是可以利用的。”

    阿比咬着嘴唇,犹豫地点了点头:“可我不知道怎么才用得上,我连看都看不见他们……”

    她被屋一柳从与死亡无异的命运中救了出来,除了对他有感激、依赖等心情之外,其实也不由自主落入了一个更顺从、更依附的次要地位上,她的反对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与屋一柳的意见具有同等分量了——这一点,他看得比她还清楚些。

    只要他再坚持一次,阿比就会配合了。

    “没关系,你都有什么?能力是什么?”屋一柳问道,“我对他们的了解更深一些,或许我能设计出一个计划。”

    阿比张了张嘴。常理来说,一个进化者当然不可能简简单单就把自己的底牌暴露出去,只是眼下情况实在特殊——她犹豫了好半晌,才一拉他的胳膊,说了声“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随即踮脚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雨声仍然很大。

    屋一柳常常觉得世界就像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池子,里面装满了拼图碎片,若是伸手任意抓一把上来,也看不出它们能拼出什么样的图案。但是真实世界与拼图的区别就在于,拼图碎片是固定好的形状,有专属的位置,而真实世界中的信息不是:同样一片信息,取决于你把它安放在哪、与什么样的东西连接起来,它就会形成不同的模样,起不同的作用。

    不管阿比是否真的和盘托出了,至少她提供的信息之一,恰好让他看见了一个新的“拼接方式”。

    在林子里奔跑了一会后,屋一柳减慢了脚步,直到终于停下来,四下看了一圈。

    “快到露营屋了,”他收回目光,说:“我们不忙着进去,先观察一下情况……你看见彭斯和翠宁了吗?厅里好像没有人。”

    他说着转过头,与阿比对视了一眼。阿比愣了几秒,终于皱起眉头说:“……会不会是都已经洗脑完成,去林子里找我们了?”

    “很有可能,我最后看见彭斯的时候,他身上已经穿着那件套头衫了。”无一柳想了想,说:“我们观察一会儿。如果他们走了,那我们就进屋吧。”

    当暴雨终于第一次显现出逐渐减弱的迹象,天光仿佛昏白雾气一样重新占据失地时,二人都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屋一柳呼了口气,理了理自己的衣领。阿比看着他衣领中那一小截白,点了点头,说:“可以了。”

    “走吧。”

    由屋一柳打头,阿比跟在其后,二人很快就穿过了一小片林荫。屋一柳停住脚伸出手推门时,自己却没有进去,只是先探头看了看。随即他往前迈了一步,侧身站在入口内,示意阿比进去。

    “你先进门,”他嘱咐道,“我给你看着点后面,我总有点不放心。”

    阿比咬着嘴唇点点头。

    空间有限,由于他所站的位置,阿比要是想进去,就必须挨着他,从他面前走过去——连屋一柳也觉得,自己实在有点像是故意要占人便宜。二人有短短一刻互相靠得很近,阿比的头发、衣服和皮肤都全湿透了,往他鼻子里扑来了一阵湿凉的、青苔似的气味。

    在她刚刚走过去的下一秒,屋一柳就微微朝前倾过了身。

    “你听说过天父的名字吗?”

    除了空气,他面前什么也没有;他到底是不是在干蠢事,他也不知道——据说当聪明人犯傻的时候,傻子远远比不上,当他语速飞快地对着面前空无一人的空气里低声说话时,他确实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大傻子。

    阿比此时已经唰地转过了身,直直瞪着他。

    如果事后证明这一切都果然是他在犯傻,想要再说服阿比什么事,难度可就大了……屋一柳心中的踟蹰、狐疑、犹豫此起彼伏,只是谁也不能从他平稳飞快的声音中听出异样来。

    当他的话说完时,细细雨丝仍旧一线线挂在空气里,沙沙微响声中,反而显得一切都更加沉寂了。

    “生、生效了吗?”阿比小声打破了沉默,朝他稍稍抬起手,说:“我可以检查一下……”

    屋一柳就像是一尊雕像似的,维持着微微前倾的姿势,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话。他一动不动地在寂静中等待了数秒,终于慢慢直起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衣领,转头朝她一笑。

    “嗯,生效了。”这几个字,他没有发出声音,是以口型示意的。

    阿比反而惊得愣住了,张着嘴,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随即,她的目光跳到了屋一柳刚才正前方的空气里。

    居然真的生效了,他自己也忍不住感到有点吃惊。

    “向天父忏悔你的罪吧,”屋一柳继续对着空气低声说道,“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1605章

    “门”中的屋一柳

    ……想不到,计划真的成功了。

    屋一柳胸口间似乎有一团滚烫热气,在不断地发颤,又像后怕,又像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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