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看他们的速度,恐怕根本要不了一分钟,就能纷纷逃出副本外了。屋一柳胸口都发热,只恨自己不能也像他们一样跳上屋顶冲出去,一边顺着小道往前跑,一边叫道:“乔教授!乔教授,你在哪儿?”
路边尽是一棵棵临时移植过来的绿树,将旁边数个速成建筑物遮得隐隐约约。除了空气里回荡的广播声,目光所及之处,连一点人的动静也没有。就连假副本项目里的NPC们,似乎都已经不在了,也不知道是逃命去了,还是被带去顶替变形人的工作了。
不仅是乔教授,皮斯同样没了影子,可能都已经早早逃出去了吧?他也得早点出去——
伴随着远方轰然一声闷响,脚下大地隐隐一颤,没有叫屋一柳失去平衡,却让他冷不丁停住脚,抬起了头。那声闷响像泛开的水波一样,顺着远方天地交界处波荡出去,很快就消失了,叫人难以分辨到底是从什么方向传来的。
他愣住了。
对啊……他现在还不能跑。所有人都在往外跑,那也就是说……如果他猜对了,那现在真是一个太难得的机会了。
可是他有多久?五分钟?三分钟?
屋一柳不知道自己现在剩多少时间,却知道他的每一个行动都是在拿余生赌博。但他这个人逼到极处时,颇有一股虎劲,一咬牙,干脆不想了——假如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副本生物,那就是他的命,可现在要让他放过这个机会,他做不到。
说来也巧,在他刚刚爬上路边一棵大树、拨开叶子往外张望的时候,那声闷响就又一次响了起来——这次像是滚过去了一串雷,遥遥望去,假副本东边的两栋屋子都被震得摇摇晃晃,电线摇摆着从半空中跌下去,迸溅出一束亮白的电火花。
要是没记错,东边正是出口之一,刚才有进化者朝那个方向跑了过去吧?
欢子一行人若要发动【副本取景地】的话,他猜一定是在假副本外发动的,这样他们才不至于让自己也被卷进去。当进化者不择方向地冲出副本时,有没有可能正好撞上了副本外准备发动物品的欢子一行人,发生了冲突?
这个可能性不小,足以让他想一想就手心发热。屋一柳再也没敢耽误时间,“咚”一声从树上跳下来,拔腿就往东边出口处跑。
“东边出什么事了?”他跑的时候,还不忘了朝收音器里问了一句。
在他一口气跑了好几分钟之后,仍旧没听见那个中年男人任何形式的回答或暗示——事实上,假副本里的广播声早就消失了,音乐也没有重新响起来。空气寂静得像是凝固了一样,只有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声,绞不起多少波动,就被沉寂给重新压灭了。那个代替了变形人工作的中年男人,也许终于抓住机会逃出副本了。
他没有像屋一柳那样的决心,要和变形人争个你死我活。屋一柳记得他曾经面带悲伤地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也想过,跑进深山老林里躲起来,”那中年男人叹了口气,说:“可是我小孩也变形了,他还要在那个学区上学啊。”
当时屋一柳听了只觉可笑,此时却暗暗希望他已经顺利跑出去,跑回为了给变形小孩上学而租的学区房里了。
现在这个假副本里,总不会逃得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叫屋一柳脚步都有点发软。他加快脚步,从一间又一间的副本设施前冲了过去;白驹过隙之间,似乎每一扇门窗后都空荡荡地没有人影。
随着他离出事地点越近,他越能感受到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沉甸甸地压在前方大地上。这感受很难形容,就像沙发一头坐了个很沉重的胖子,自己再坐下去时,总觉得好像要朝他倾斜着滑过去了一样——尽管理智上他很清楚,脚下大地仍然是平整的。
……前方不仅有进化者,而且他们恐怕都全放开了手脚。
从那一次会议之后,屋一柳就察觉到了进化者收放自如的“存在感”。几乎像是验证了他的猜想一样,还不等他的目光捕捉到人影,一声仿佛被蒙住的怒吼声,就隐约传进了耳朵里:“你们解释清楚!”
看来他是真猜对了,屋一柳深深吸了口气,这才壮着胆子又往前悄悄摸去。绕过一条小道后,他的眼前登时豁然开朗了:一直包在假副本外的简易施工墙,现在像被撕坏的纸条,软软搭在地上。门卫亭被连根拔了起来,除了破砖、碎玻璃,竟连一点残余都找不着了。
在这一片小型废墟中央,站着一个进化者,似乎是刚刚从假副本里跑出来的。在他对面,原本立着简易施工墙的地方,拦着一个人,正是那个叫欢子的干瘪女进化者。
屋一柳愣了愣,又看了一圈。确实只有欢子一个人。
比起数分钟前,她在身上添了一件全是口袋的马甲,手里握着一个摄像机模样的机器,看起来确实有几分像是电视剧组工作人员,还真呼应了【副本取景地】这个名字。
这么说来,那摄像机就是特殊物品了?
她和另一个进化者应该都察觉到了屋一柳的存在,却只是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又将注意力放在了彼此身上,大概是感觉到来人毫无威胁。那干瘪女人不擅言辞,此时只是冷笑一声,说:“没什么可解释的,反正你不能走。”
奇怪了,这不对啊。
刚才她连处理自己和乔教授的工夫都没有,收了铁牢笼就走,让屋一柳以为她肯定是在赶时间,因为她害怕自己走慢了,会被副本卷进去——这是很合理的猜测,对不对?
只是接受了这个猜测的话,就也接受了它的默认前提:【副本取景地】不在欢子本人手里。
可如今一看,【副本取景地】分明就在她手里,那她当时还急什么?她明明自己就能控制副本什么时候成真。
当然,或许这个疑惑不重要,屋一柳却始终被它缠绕着,丢了好几次丢不开。他正沉吟时,却忽然感觉好像余光里多了什么东西,似乎有人正站在自己身后,将影子投到了他的肩膀上。
他这一下差点连头发都全炸开了,登时往前一扑,滚跌在地上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自己错了:后方的确有个人影不假,却不是站在他背后的。
在假副本另一个方向,瞧着应该也是靠近出口的地方,此刻从一片绿树和建筑墙上,立起了一个足有近百米的石雕人像。
石雕人像微微低下头,蓦然弯下腰去,一掌就朝大地上压了下去——屋一柳都已经做好地面震动起来的准备了,大地却毫无声息,仿佛沉寂地吸收化解了那一压。
那个方向,看来也有进化者发生战斗了?
怎么回事?
饶是屋一柳头脑不慢,他也有点懵了。
“有人吗?有谁还在那儿吗,”他急急对着取音器小声问道,“拜托,拜托你们想个办法,告诉我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那中年男人找了另外几个NPC去顶替变形人的监控工作,也就是说,现在整个假副本里,只有他们才最清楚全局情况了——只要他们还没跑的话。
屋一柳屏气凝神,满腹焦虑地等了一小会儿;在此期间,不远处对峙中的两个进化者,又说了几句什么,却没叫他听清楚。
监控室里的人,没可能还在吧?
正当他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忽然只听假副本园区里的广播里“哗啦”一响,随即响起了一个年轻的陌生嗓音,在恐慌中微微发颤,仍然努力作出一副NPC的语气:“啊呀……这、这是怎么回事,哪来这么多摄影爱好者,把我们假副本的进化者给、给挡住了。”
屋一柳愣在原地,被这句话里暗含的意味给惊住了。
……【副本取景地】,到底有几个啊?
第1590章
千载难逢
不用慌,还有时间。
屋一柳紧紧闭上眼睛,尽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在尤其焦躁烦乱的时候,他就会想象自己从这具躯壳中退出去,远远走开几步,在脑海里“看”着自己——往往很快就能让他重新冷静下来。
刚才广播里说,假副本的各个方向都被所谓“摄影爱好者”给围住了——或许这也是监视室的人没有跑的原因——那些“摄影爱好者”,肯定是举着【副取景地】的人无疑,但仔细想想,并不是每一个方向上都发生了进化者的争斗。
可能有的进化者往外跑时,没发现拿着摄像机的人,也可能在有些出口处,举着【副本取景地】的人根本就不是进化者,不会去拦逃出副本的进化者——一方不生事,一方急着走,自然不会发生争斗。
之所以会有这个猜测,也很简单:要包围假副本所有出口,最起码得有近十个人,据他所知,与变形人合作的进化者远没有这么多。
屋一柳刚一想清楚,就腾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拔腿就往回跑。他知道哪个出口没有争斗、又离他最近,只要冲到那儿去,就能第一时间验证这个猜测了——说来也巧,他才刚刚跑出去没多久,后方欢子所在之处就又响起了一声沉重发闷的撞击声,大概是又动上了一次手。
等他气喘吁吁地穿过小道、翻过围墙,终于瞧见了几棵绿树后的出口大门时,还不等他靠近,忽然从门外远远响起来的一个男性声音先一步迎上了他。
“现在怎么回事啊?到底什么时候能发动物品?”那人问道,似乎是在打电话。“怎么出来那么大一个石像?离我好近啊,我有点不放心……”
屋一柳急忙慢下了脚步,四下看看,贴在墙根底下,一点点朝出口摸了过去,暗自希望那人不是进化者,听不见自己的动静。
那男人听上去比他还焦躁。“不是,光我一直老实端着它有什么用?进化者现在都打起来了,他们不好好举着自己的摄影机,天知道什么时候能发动,万一那个石像下次往我这走几步,我就给踩死了!刚才有进化者从这儿冲出来,就挺吓人的。”
手机里流出的嗡嗡杂音,让屋一柳伸长了脖子也没听清楚。不过,看来他确实猜对了。
那男人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说:“常组长,我也不是冲你抱怨,我知道你也不是进化者……对,对,主要怪乱发广播的人。那小子是谁啊?怎么没有让人去广播室把他抓起来?”
他停下来,听着对面讲了几句,这才悻悻地说:“全都靠不住。这些家伙哪儿听说的消息,一个个耳朵倒是挺灵,跑得真快。他们知道了也不怕,就是要让他们成副本生物,怎么了,能把咱们怎么样?让他们能活着就是天大的恩惠了。”
他又抱怨牢骚了几句,才挂了电话。
老天待自己其实不薄,屋一柳想道,竟把路都一步步铺好,又指给他看了。
在他等了一会儿后,终于状若无事地往外走时,甚至怀疑外面那变形人是否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一个从没见过的陌生矮男人,耷拉着一张脸,冲他抬起了眼皮。这个人年纪不大,面上神情就像是他已随时做好准备,可以往人脸上吐一口唾沫。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果然也穿着一件马甲,肩上扛着一部摄影机。
“你谁啊?”他毫不客气地问。
屋一柳摆出了一脸厌烦之色。
“就是你吧?”他的语气比对方还不客气,仿佛那矮个儿男人的存在,对他就是很大的冒犯了:“就是你提意见、不想干,非要人来顶替你,是吧?”
“啊?”矮男人一愣,“我什么时候……”
“常组长让我来的,”屋一柳不愿意多说的样子,冲他肩上的摄像机点了两下手指,“拿来吧,算我倒霉,要替你在这守着。”
等矮男人明白过来的时候,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常组长真的……?”名字一报,他看上去就信了八成,只是尚有几分犹豫地说:“但他刚才电话里没说啊……”
屋一柳转过头,动作很大地往刚才石像的地方张望了一眼,才说:“你这话什么意思啊,你以为你这个破位置,谁愿意顶替你?顶替你了有好处?”
确实没好处,矮男人听了,脸上又多了几分动摇之色。屋一柳趁热打铁,压根不给他一个仔细思考或者电话验证的机会,走上去指着摄影机,连珠炮似的问道:“它就是吧?具体怎么弄?常组长说我举着它,对准大门口就行?我必须站你这个位置上是吗?”
“啊,对,”一连串的问题,果然把矮男人的注重点拉偏了,解释道:“不过你得确保要把这一段区域都纳入镜头范围里,这些个摄影机录下的范围,得能够拼起来才行,因为这个假副本太大了,他们说得必须全纳进来。看见这个红灯了吗,得让它一直亮着才是工作状态。注意啊,出了差错的话,等里头发动之后,副本范围就不全了……”
屋一柳心中一紧。
“里头”难道是指,发动物品的关键人物反而在假副本里面?他心中反复思索该怎么问话,手已经顺势伸了出去,把机器接了过来。
“发动的那个部分,”他故意问得含含糊糊,“是什么样子的,你见过没有?”
矮男人瞥了他一眼。他连呼吸都止住了,以为这话将他暴露了——随即却见那矮男人微微笑了起来,仿佛觉得自己知道答案,所以比他更有面子一点。
“就是那种板子嘛,”他都没留意手上空了,双手在半空中一比,“在摄影机前卡地一合,然后开始拍的那种,叫什么来着……”
“场记板。”屋一柳的心脏咚咚直跳,这三个字几乎是从干燥成纸片的喉咙里切割出来的。
“噢,对,”那矮个男人话说完了,有点茫然地回到了眼下。“那、那我走了?”
“嗯,这儿就交给我了。”
“啊对了,”他刚一转身,屋一柳忽然拦住他说,“我手机没电了,我借你的手机打个电话。”
那矮个男人明明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他,但是或许他的态度太过理所当然,想了想,竟也将手机递过来了。屋一柳还是从乔教授身上学来的这一招,现在要用这一招来寻找乔教授了。
他转过身,正面对着矮个男人,举起手机。加上二人身高差,这样一来,对方就看不清手机屏幕了。屋一柳打开通话记录,将最后那通电话的“常组长”号码改成了乔教授的手机号,随即按下呼叫,将手机贴上耳边。
电话接通了。
那矮个男人有点不安似的,原地来回转了一圈。电话没人接。
当呼叫自动被切断的时候,屋一柳的心已经深深沉了下去。他删掉最后一次呼叫,将手机递回给矮个男人,平平常常地说:“可能没听见吧。”
在矮男人离开之后,他可能会给常组长打电话确认,也可能不会,这取决于他还剩多少责任心——屋一柳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当矮男人从街角消失的时候,他抱着摄影机,一秒也没敢耽误,抬腿就冲回了假副本里。
他觉得自己每落下一步,可能都会踩入进化者设下的陷阱,可能会被从树丛后跳出来的人抓住,可能会被人一脚绊翻过去……他没真正见过进化者之间的战斗,脑子里一时全是乱的,不知道自己会被怎么拦下来,只是确信自己肯定会被拦下来。
所以当他气喘吁吁跑了好长一段路,依然没有人拦住他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是在做梦。
怎么回事?他们没发现其中有一台摄影机挪了位置么?
还是说,因为欢子等几个进化者陷入了冲突,不止有一台摄影机没有好好录像,所以暂时没人发现他这一台有不对劲?
屋一柳实在跑不动了,弯下腰,抱着摄影机使劲喘气,流进肺里的空气远远不能缓解它的烧灼感。
如果说所有围在外面的摄像机,都只是“附件”,只有“里头”才是真正能发动的关键,那欢子之前的态度就解释得通了,因为她要赶回自己的位置上,及时举起摄像机——“里头”应该就是假副本内部,他对此有八成把握。
他对拍摄不熟悉,不过场记板……理论上来说,是要在镜头前打的吧?
当所有镜头都围成一个圈,将圆面包一样的假副本包围在中央的时候,场记板就只剩一个可能的位置了,不是吗?
而他这段时间以来,对假副本已经非常熟悉了,他知道这个“圆面包”的中心点在哪里。
拿着物品本身的人,不受物品效果影响,这确实说得过去。如此重要的角色,肯定得让熟悉特殊物品的进化者来担任;可是一直以来十分活跃的欢子,人却在假副本外面。
屋一柳慢慢直起身子,手心一阵阵发热,汗意湿滑得让他好几次差点没有拿住那部沉甸甸的摄影机。
他从刚才第一次察觉进化者战斗的时候,就隐隐有个感觉,觉得机会来了;现在他想他终于知道,机会具体是什么样子的了。
讲得直白一点,眼下千载难逢的机会,长的正是那个签证官的样子。
第1591章
以无力之身完成不可能之事
屋一柳远远蹲在树丛里,手持摄影机架在脚边。绿枝叶之间的白空隙,透出了一个小小的圆心广场,白色地砖、石喷泉,和站在石喷泉前的人,都被枝叶切割成了数片碎影子。
要仔细看,才能在那男人偶尔一转身时,看见他手上黑白相间的场记板。
幸好,签证官的身体素质、各方面能力,比起一般进化者果然差多了。他都调匀了呼吸,对方还没发现附近来了一个人。
“那你就去帮他一下,”签证官的口气有点烦躁,对领子上别着的小麦克风说,“别让最后几个人跑了,他们跑了出去乱说,以后谁还会靠近这个副本?”
他耳机里的声音似乎回应了他几句话,签证官听了一会儿,点点头。“那你动作快点,你一向挺厉害的,尽快解决掉门口纠缠不清的那几个人。只要你一把他们扔回副本里,我这里就能马上发动。”
对方说话时,他停下来,抬起手中的场记板看了一下,说:“我这儿一直显示,只有五个摄影机是‘可以开拍’状态的……嗯,还差五个,一半呢,太多了!你再去巡逻一圈,看看谁那儿出岔子了。实在不行的话,哪怕少几个摄影机,也必须开拍了。”
少几个也能发动?
啊,是少了一部分场景,副本范围就变小了,但是仍旧可以变成副本的意思吧。
这么说来,即使他抱走了一部摄影机,他仍然无法保证自己的安全——以及不知道身处何处的乔教授的安全。
屋一柳无声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也被他的焦灼给烧得火烫。额头上有汗渗下来,流进了眉毛里。
刚才那段话里,还隐含了另一个暗示,让他不由心惊胆战。听见广播后从副本里冲出去的进化者,少说也有十几个,往各个方向跑的都有;原本屋一柳认为,抱着摄影机围住副本的主要还是变形人,对这批进化者产生不了威胁,所以他们肯定大多数都跑了,只剩下少数几个撞上了欢子等人。
可是从刚才签证官的话来看,竟然似乎远不是这么回事。
现在还在缠斗的,可能顶多也就剩四五个人了,签证官却担心“不要让他们跑出去乱说”——如果说其余进化者都已经跑出去了,担心最后这几个人有什么意义?他会担心最后几人,只能说明一件事:其他人都没跑出去。
那一个令“其他人都没跑出去”的原因,很快就会把剩下几个人也收拾掉,到时他就暴露了。
屋一柳知道自己的机会,仅是眼下这几分钟的时间而已,他必须要做出行动——问题是,做什么?
对方只是签证官,据说唯一的能力就是开签证而已……如果他突然扑上去,有胜算吗?毕竟他年轻力壮,平时又喜欢打球跑步,体能应、应该……
哪怕他有意逼自己往乐观的方向想,他的念头也被越来越剧烈的心跳给压断了。
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吧。对方只要随便发动一个什么小东西,屋一柳就完了。
能不能想个说法骗他?说自己是欢子派来的——不行,这个签证官见过他一次。
屋一柳的牙深深陷在下唇里,拼命地思考了一会儿。不远处,签证官也陷入了沉默,只是偶尔看看场记板,抱怨了一句“怎么还没搞好”。
眼看着时间越来越稀薄,机会也越来越渺茫,当屋一柳决定豁出去了,腿却怎么也动不了的时候,广播里忽然“滋啦”一声,响起了电流音。
乔教授略带疲惫的声音,随即从假副本里每一个还完好的扬声器里传了出来。
“我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关系到诸位性命的,请听好。”
签证官原本已经坐在石喷泉边上了,闻言登时跳了起来。
“误入假副本的各位,你们也许已经察觉了,你们进入的就是一个人造的假副本,而不是一个假副本主题的副本。他们现在不让你们离开,是因为他们马上就要发动特殊物品【副本取景地】,使这里变成一个真副本了。”
乔教授的嗓音有点沙哑,又轻又干燥,仿佛一碰就会碎。老太太是真的很疲倦了,因为她声气轻弱,就连这段广播听着似乎都有点漫不经心一般。
“现在广播的是谁?”签证官这时已经重新接通了他的同伴,近乎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之前乱发广播的人不是已经被抓住了吗?”
屋一柳心中“咯噔”一响。怪不得在乔教授出现之前,这么久都再没听见过广播响起——他们连带那个中年男人也一起抓住了吗?
乔教授的声音仍旧很平稳。
“接下来的提示,我只说一次。在假副本中心的小广场处,有一名进化者,正是负责发动【副本取景地】的关键人物。他一直在等你们被控制住,然后就会发动物品,使你们被困在副本里。为了拦住你们,他们的力量都放在了副本外,里面却是空虚的。各位该怎么办,不消我多说了。”
原来乔教授也将情况推理出来了!
屋一柳激动之下,差点没忍住发出动静——她找到了中年男人那儿去以后,有了监控摄像头提供的情况,以她的头脑自然不难得出相同的结论;这一招引水东流确实正中了要害,签证官只靠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敌不过赶来的进化者的。
她是否看见自己了,却是另一个不太好说的问题:因为进化者争斗的原因,现在许多电路都受了影响,副本内的摄像头显然不能够再提供全部影像了。对于乔教授来说,她很可能只是在尽可能靠一己之力扭转形势而已。
“这怎么回事,”签证官急了,对麦克风里喊道:“他们万一过来了我怎么办?你一个人没法同时拦住好几个方向上的人啊,我要不先躲一躲——”
他耳机中那人似乎说了几句话,签证官听了一会儿,却稍稍冷静了下来。
“你有把握吗,”他颇为担心的说,“那行……那我就等着他们过来。好,我会看着点,只要场记板上的摄像机状态一变成可以开拍,我就立刻发动。唉,少就少吧,没办法了。”
对啊,屋一柳悚然一惊,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境况,其实比刚才乔教授没说话的时候,更加危险了。
当进化者一放弃争斗、掉头返回时,那些暂时被阻挡扰乱的摄影机,就会变成“可以开拍”状态,这无疑等于给了签证官一个机会。
再加上以常理去推论的话,乔教授这一番话并不可能立马说服每一个人,很可能是有的人回来了,有的人没回来,这就会造成一个局面:签证官也做好了十个摄像机不会全部上线的心理准备,只要那五个摄像机中有一两个重新上线,他都很可能会立刻发动【副本取景地】——到时候,他和乔教授就会永远陷在这里了。
在思绪不断划过屋一柳脑海的时候,签证官也正盯着自己手中的场记板。过了半分钟,他忽然激动起来,喃喃地吐出了几个字:“一个了!不管了。”
只有六部摄影机可以开拍,对他来说似乎就已经够了。签证官举起场记板,对着它说:“名称,假副本;摄影机数量,六——”
就现在吧。
屋一柳的身体似乎比他的头脑先一步下了决定,忽然从树丛后跳了起来;他一时间浑身血液都冲上了脑门,耳朵里嗡嗡的什么也听不清楚,签证官听见声响转头望过来时,就好像慢动作一样不现实。
他好像退到了半空中,盯着自己的身体扑出了树丛,除了眼前这一小块地方,除了眼前这一个签证官,世界上其余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签证官大人,”屋一柳听见自己喊道,“是签证官大人吗?”
那签证官原本早已浮起了戒备警觉,一手拿着场记板,另一手急忙按在了腰间,好像准备掏东西似的;此时听见他这一声叫,也不知道是因为被叫破了身份,还是因为认出了屋一柳,顿时不由一怔。
他那一怔时的神色变化,都似乎被放慢了无数倍,每一丝微小的肌肉起落,屋一柳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有危险,”他加快语速喊道,“欢子姐让我过来的,有个人叫来了好多帮手,摄像机全部被抢走了!”
“什么?”签证官惊得面色唰地一白,“全、全部?”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低头去看手中的场记板。
屋一柳等的就是这一刻。
签证官的目光落在场记板上的时候,屋一柳的身体也扑到了他的身上。
他是抓住了签证官分神的那一瞬间,使足了力气撞上去的,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武器、作为屏障,压上了签证官,顿时就把对方撞翻了平衡,二人一起扑倒滚跌在了地上。
签证官迎面被扑了个正着,后脑勺“咚”地一下敲在地上,当下就撞出了他一声痛呼;屋一柳的反应极快,人还没完全落地,手已经迅速伸了出去,一把就抓住了那块掉落在地上、还在不断来回跳动的场记板。
“你——”
签证官毕竟是进化者,哪怕是身手很弱的进化者,也不会像普通人一样因为被撞翻在地而有好一会儿爬不起来;他刚一抬起脑袋叫了一声,还趴在他身上的屋一柳登时急了,用自己的脑袋往前一顶,正好给签证官来了重重一个头槌。
他可没想到签证官的脑袋竟然这么硬,这一下简直就是撞在了水泥砖块上,签证官如何他不知道,屋一柳自己倒是被撞了个头昏眼花。
可即使眼前是花的,他还是死死抓住了场记板没松手,挣扎着往旁边一滚,跳起来就想逃跑——脚腕上登时多了一只手,将他右腿向后一拽,他又扑倒在了地上。
“你他|妈是谁?”签证官怒骂了一声,踉跄着爬起来,伸手来抓场记板。“你是个普通人?”
这一刹那的工夫,屋一柳的目光已经扫过了场记板上最显眼的几行文字。
名称:假副本
摄影机数量:六
内容:通过和平演变使进化者变形
“给我!”签证官的手已经重重抓住了场记板。最差劲的进化者,力量也不是普通人能比的;屋一柳双手紧紧抓着它,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场记板依旧止不住要从手中脱离的势头。他急中生智,登时喊了一声:“摄影机数量,一!”
签证官一愣,手上还没松劲,屋一柳又喊道:“你抬头看看树丛!”
即使不随着签证官一起抬头看,他也知道对方会看见什么。
他用砖头将那部摄影机垫起来了,此时二人又都滚倒在地上,只要抬头看,就会看见从树丛枝叶中伸出来的那一个黑漆漆的圆镜头。换言之,他们都在镜头里。
只要屋一柳现在发动,签证官就会变成副本生物——当签证官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身体不可避免地僵了一僵。
屋一柳等的就是这个时刻。
他知道签证官在反应过来之后就会争夺得更厉害,趁此机会以肩膀将他一撞撞开了,将场记板重新从对方手里拔了出来,与此同时,语速快得都快咬舌头了:“名称,个人即副本——”
场记板上的文字果然变了。
名称:个人即副本
摄影机数量:一
内容:通过和平演变使进化者变形
签证官回过神来,再次扑了过来——二人都被逼入了绝望边缘,以最原始的方式厮斗纠缠,使他看着都不像是一个进化者了。
屋一柳自己都没看清楚,他究竟是哪里受了一击,只是血却蓦然从手指间迸溅了起来,跃入半空。
他这辈子也没体会过这样的剧痛,但是他仍旧没有松开手。
哪怕他死了,他想,他也要死在这块场记板上。
“内容,进化者本身就是末日,会传染进化者——”这句话他说到这儿时,场记板上半部分已经被拽出了他的双手。那根条状的打板从写着文字信息的板身上,被拽得分开了。
时间变慢了。
屋一柳轻轻松开了手。
当场记板从眼前升起时,他反手向上一拍,“啪”地一声,场记板打合在了一起。
它在镜头前打响了,而镜头中的人物,正是一个普通人与一个进化者。
第1592章
个人即副本的设想
当屋一柳拼命翻滚到树丛边停下来时,他后背贴地、喘着粗气,连最后一丝力气都透支了。
……没事,他还没事。
手背上的伤被刮开了、被磕碰了,掺进了沙石,痛得令他的脑子都像是着了火。但这份痛苦越强,却越令他感到安慰——说明他作为发动【副本取景地】的人,果然现在还是好好的,没有被卷进副本中去。
他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签证官。
场记板合上那一声,似乎将签证官给冻住了。他仿佛吃惊过度,连屋一柳急忙翻滚逃脱的时候都没有去管。此时他跪在地上,上半身直立着,瞪着前方黑漆漆的圆镜头,好像一时还不敢相信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除了签证官呆住了之外,一切都和刚才并无分别。
等一下,不、不会是没生效吧?
屋一柳刚才没能把副本内容完整讲完,就不得不抓住机会发动【副本取景地】了,而且时间太紧迫,他勉强说出口的部分也有点含混不清、模棱两可——假如听者是人的话,甚至可以生出好几种理解和误会。
所以,这个特殊物品是否真的发动了,又是否按照他设想的那样发动了,都还是未知数。
屋一柳想跑不知道该不该跑,想留也不敢留,僵在原地不知怎么才好。想了想,现在总之要先拉开距离;他喘匀了一口气,慢慢地爬起来,往后退了两步,眼睛一直盯着签证官。
他这一动,签证官似乎被唤回了神,朝他转过了眼睛。
“你……你设定的副本,”他哑着嗓子,声音干燥地问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屋一柳咽了咽干干的喉咙,又往后退了两步。签证官那样子,不像是在等待他的回答,反而像是早已知道了答案,在等他去否定。
“你说话呀,”签证官低低地说,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爬起来的动作很小心,很慢,仿佛生怕动作稍稍一大,四肢或者头颅就会从身上滚落下来一样。
屋一柳突然生出了一个感觉,没有来由,却强烈得掐住了他的呼吸:【副本取景地】这个特殊物品,可能真按照他头脑中设想的一样发动了。
难道它可以读取发动人的想法吗?
这么说来,原本假副本的内容也是特别简单,简单到只有一句概括总结……
“我现在……”签证官站直身体,神情近乎茫然地问道:“算是个什么?”
在他与自己的目光相碰时,屋一柳心中忍不住微微一颤。
“……我想你应该还是进化者,”他盯着签证官,小心翼翼地答道:“同时,你、你应该也是一个副本。一个人,就是副本本身了。”
“噢?”签证官慢慢歪过头,看着他。“原来如此。”
这就是屋一柳的设计——【副本取景地】需要事先安排好场地内容,变形人甚至事先造了一个假副本,才能够将它变成真正的副本。可他仓促之间不可能有任何准备,唯一的办法,便是就地取材,直接把人本身当成副本素材。
发动【副本取景地】时,按照他的设想,被镜头笼罩着的进化者本人就会变成一个副本,而副本内容就是一小片根据进化者特质产生的末日。
打个比方的话,如果说进化者是一根破皮的电线,那特殊物品产生的副本,就等于在他身边泼上了一滩水。他人只要走进这滩水里,就会触电——简单来说,【副本取景地】使进化者变成了一个小型末日的发生器。
这个世界上的变形人,不是在尽一切努力,要将末日世界的力量压住吗?那他就让末日世界多来几个好了,看看那群变形人是否还能压制得住。
当时屋一柳没有机会往深里想,进化者在变作小型末日发生器之后,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他们自己又会怎么样——老实说,这确实也超出了他的想象范围。
现在他知道了,进化者本人似乎没有变化,至少外表上看不出来区别。
只不过,该产生的末日副本呢?在哪里,什么样,有多大——重要的是,他现在该跑吗?
他想进化,似乎就应该主动走进末日中去,哪怕只是进化者个人生成的“小末日”;但他清楚,现在被签证官生成的末日副本给卷进去,还不是一个好时机,因为未知数太多了,况且他还要去救乔教授。
那签证官盯着他几秒,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忽然毫无笑意地笑了一笑。他的面皮发着颤,渗着一层雪白的颜色。
“你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声音很低,仿佛也在发苦,自嘲似的说:“这个副本的设计,和我的能力真是太相配了。”
屋一柳确实刚才没有意识到,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变成了一个副本,我还能走吗?我还能传送吗?不管怎么样,我,我得试一试。”签证官喃喃地说,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了。“当然,你一个普通人,你什么也不懂。你恐怕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不过有一点,我倒是清楚的。”
屋一柳头脑中已经警铃大作了,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慢慢地往后退。假如签证官决心来抓他,他作为一个普通人,是很难逃得掉的。“什么?”他想借着说话的工夫,尽量拖延时间。
“我的能力还在,”他始终死死盯着屋一柳,在说话的时候,声音虽然不响,面颊上的肌肉却在一跳一跳:“我还可以继续开签证。”
话音未落之际,他手里一甩,指间就多出来了一张纸片。
那是什么?那就是签证吗?
“哦,是荒野森林啊。”签证官低头扫了它一眼,再抬头时,发现屋一柳已经又往后接连退了好几步,不由失笑道:“你的感觉倒是挺灵敏的。你放心,虽然这个世界只有C级,对付普通人可足够了。”
屋一柳再也不敢继续犹豫了。他原本担心自己转身跑的话,后背暴露给他会不会有问题——此刻哪里愿意再耽误,掉头拔腿就跑。
后方那张签证朝他破空而来的时候,在空气里响起了一道切割似的声音,笔直朝他追了上来。屋一柳跌跌撞撞、跑得已经尽可能快了;他的肺里一下子再度烧起了火,沉重的喘息声几乎要淹没过纸片破空的声音了。在他自己的脚步声、喘息声中,他知道自己即将要避不过去了,突然扬声怒吼了一句:“他在这里!”
喊完这四个字的同时,屋一柳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来到了脑后。他往旁边闪躲是闪躲不过去的了,当即往前一扑,整个人直直地朝地面上跌了下去,顺势往旁边一滚,口中始终不忘喊道:“发动副本物品的那个人,就在这里!”
刚才签证官说过,有一台摄影机上线了,就是说至少有一个进化者正在往这边赶来——他毕竟还是普通人的速度,并没有能把签证官引开很远,要是那人已经来到附近的话,或许他这一声吼还有被听见的可能性。
但是,几乎是理所当然的,那张签证先一步落在了他的身边。
在卡片落地的那一霎那,即使没有产生光影声响,他还是好像看见了一圈波纹似的微光,以签证为中心,伴随着气流轰然炸开了,极速朝周围蔓延而去。就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给撞了一下,屋一柳刚刚要喊出口的下一句话,就被撞回了喉咙里。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身边的景象已经全变了。
他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好像只是一晃神的工夫,郁郁葱葱的参天树林,就已经占据了视野的每一处角落。树木密集林立着,巨型蕨丛填满了树木与树木之间的空地,绿苔腐叶在湿润狭窄的林间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石头上,树干上,倒下的木枝上,到处都覆盖着一片湿漉漉的苔藓——屋一柳急忙想撑着地面爬起来,没想到手下一滑,又“咕咚”一声重新跌坐了回去。
晚了,他已经被那个签证官生成的小型末日副本给包进来了。
就是不知道那个签证官对于自己的副本有没有掌控能力;还是说,末日副本只是复制粘贴了一小部分真正的末日世界?他当初设想的时候只有后者,他当然不会有意给予进化者能决定命运的生杀大权——但是他没来得及做出限制,就发动了【副本取景地】。
尽管屋一柳很清楚,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要赶紧离开这里、去找乔教授汇合,他依然没抵抗住惊奇,坐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的愣。
这里就是某个末日世界呈现出来的模样了,他会进化吗?他要在这儿坐多久,才会开始进化?
“刚才是你喊的?”
一个声音冷不丁地从密不透风的野山林后响了起来,惊了屋一柳一跳。他赶忙爬起来,循声望去时,却看不见那个说话的人影。
“发动副本物品的那个人,在哪里?”那个男声问道。“这里是他释放出来的……某种领域吗?”
“你、你进来了?”屋一柳结结巴巴地问。
对于这个问题,那个刚刚赶来的男进化者没有回答,只是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这么像一个……末日世界?”
屋一柳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在他的“个人即副本”设想里,“小型末日生成器”是一种可以传染的现象。签证官就像是一个零号病人,当其他进化者靠近他所生成的末日副本时,那一个进化者也会控制不住地开始产生副本。
他在等待这个世界上第二个末日的出现。
第1593章
一环接一环的困境
操。
玩大了,这次真的是玩大了。
不仅是玩大了,还顺手把自己给害了一把。
屋一柳将脸埋在血淋淋的手掌里,滑腻感像液体一样缓缓流下了面颊和脖子。
也许是他在极度紧张和疲惫下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精神状态,此刻该有的情绪他连一点都没有,反而却想放声大笑。越想越好笑,实在快要忍不住了,他的肩膀都开始颤抖了——屋一柳猛地抬起头,终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高高地扬进参天绿树之间,惊飞了数只扑棱棱的鸟。
“什么事很好笑吗,”蹲在他身边的巨大鼠类,将尖尖的鼻头凑了过来,粗硬短黑的胡子,随着鼻翼张合一抖一抖,问:“把你笑成这样?”
屋一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放下手的时候,面颊上又是血又是泪,仍旧止不住地笑,笑得浑身发抖。他此刻坐在一圈两人高的灰黑大鼠中间,日光都被他们的身体给挡在了外面。
腥臭气浓郁地挂在空气里,偶尔一阵打磨牙齿的声音,极快地从他脖子后擦过去。他们胸膛以下的毛越来越稀薄,到大腿上时已经像人一样光溜溜的了,粉红皱皮上只偶尔冒起几根长长的黑毛;他们双腿蜷曲起来蹲在地上,长长的胳膊搭在脚旁边。
在分明属于啮齿类动物的长脸上,都长着人类的眼睛,形状像杏仁一样,上下两排睫毛之间,黑白分明。四五双人类的眼睛,此刻都集中在了屋一柳身上。
……第二个进化者,也就是刚刚赶回来、想要阻止签证官的那个进化者,他受传染后所产生的“小末日”里,出现了这种人不人、鼠不鼠的巨大生物。
签证官比较特殊,他可以根据签证目的地,产生相应的副本内容——比如“荒野森林”,就将屋一柳吞进了一片繁密的雨林里。
而不能产生签证的一般进化者,在受到“个人副本”传染之后所产生的副本,似乎就是他本人的老家世界。
在这一群巨鼠窸窸窣窣从树丛中慢慢摸出来的时候,屋一柳听得很清楚:那个赶来阻止签证官的进化者,站在远处的树林里,没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
“怎么回事?怎么和我老家……”他似乎重新想起了一场早已忘记的噩梦,惊慌失措中,连连喝问道:“这些东西,怎么会出现这里?是我的幻觉吗?”
……或许使进化者经历的第一个世界,不管评级是高是低,永远都是本人最深沉的一段恐惧之一吧。
蹲坐在屋一柳对面的巨鼠,闻言抬起头,朝声音来源的方向嗅了几下——明明是兽类的行为,却叫人觉得矫揉造作,仿佛是故意做戏表演成老鼠的人一样。
巨鼠笑起来,从啮齿类动物的嘴里,露出了一排方块似的人牙:“这不是飞草吗?老朋友了呀,又见面了。”
那个始终没有露面的进化者,猛地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嗝,似乎被惊得卡了一口气。屋一柳这个时候缓下来了,十分疲倦地坐在原地,问道:“连这些生物,都是你在老家世界里打过交道的吗?”
也就是说,他一手制造释放的“个人副本”,可以把每个进化者的老家世界都具像化,在他们身边变成副本。它们不仅具有传染性,而且可以互相叠加;一个传一个,各种各样的小型末日世界,全部绞错、交织、重叠在一起,像万花筒一样,像打翻了的油彩一样,让他出生成长的这个地方,彻底变成了混乱世界。
只要稍稍一想,就知道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状况。
假如屋一柳现在进化了,会发生什么事呢?
若他变成了进化者,那他也会被传染;被传染了,他身边就会产生一个“小末日”——可是他人生中经历的第一个末日世界,就是这个混乱世界。
也就是说,他能产生的唯一一个“小末日”,就是这个混乱世界本身,它的缩小版。
于是混乱世界中,又多了一块混乱世界……在他以外,每一个进化的本地普通人,都代表着会产生一个缩小的混乱世界。这么多花样百出、层层交叠在一起的混乱末日世界,像无数爆炸后的蘑菇云一样盛开在这个星球上,难道不好笑吗?
而且,哪怕只是从纸面上理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都已经叫人觉得头疼了,何况是在其中生存下来呢?
他费了这么多心力,挣扎冲撞了这么久,可以说是一手将变形人世界给拉入了水底——可是到头来,屋一柳发现自己似乎也要陪葬了。
至少,他就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从这种灰黑巨鼠身边逃走,逃出这片“荒野森林”。
屋一柳感觉到笑的欲望又冲了上来,但是这次没等触及面皮,就消散了。
“飞草,你怎么不出来呢?”那巨鼠说话时,他身边的几头巨鼠也一起转过了身子,腿仍蜷着,上半身都直立起来,望着同一个方向。“看见老朋友,不准备打打招呼吗?”
屋一柳听见隐隐的一声响动,还没等他明白那是什么声音,只见数只巨大灰鼠一齐转过了身去——签证官的影子从几棵树之间一闪,似乎是刚瞧见这些灰鼠,就急忙朝后退了好几步。
签证官对“荒野森林”显然很熟悉,一瞬间就明白出问题了,这些巨鼠不是“荒野森林”的一部分。当他转身就走,边跑边朝对讲器求援的时候,声音听上去也慌了:“你快过来,情况比我想的还乱,刚才有一个来到这里的进化者,也出现了——”
从遮蔽了大部分视线的密林深处,飞草的怒喝声远远地响了起来,朝他追了上去:“就是你干的吧?你发动了什么东西?你关掉!”
飞草和签证官撞上一起了,没人在乎现场一个普通人,现在原本是他逃走的最好机会才对。
一张庞大的啮齿类动物面庞,从屋一柳耳朵旁边垂下来,咧开了嘴。
那一排整整齐齐的方块人牙后方,“咯咯”地笑了几声;张开嘴时能看见一条粉红色的湿润舌头,模样和人舌一样,卷起来,打了一下牙齿。
“趁他们忙,我们好好相处一下吧。我就喜欢普通人,”那巨鼠假模假式地说,“非常娇弱,奶声奶气……”
自从他们现身之后——在屋一柳的心里,这些巨鼠不是“它们”,而是“他们”——他连坐姿都没有变化,始终盘腿坐在同一片厚厚的青苔上。
身边的蕨丛又满又密,长长地伸向四面八方,挂着湿润的水珠;空气里仿佛蒙了不知道多少层湿布,闷得人喘不上气。那几头巨鼠身体太大了,每一次转头、扫尾、弯腰,都要把绿植丛挤开一些;等他们一停下,无数贯穿了空气的树枝和蕨,就会再次在他们身边合拢。
“你们是因为飞草,才被创造出来的,”屋一柳慢慢地说,“这里不是你们的家乡世界,你们应该清楚吧?”
或许是过去一个多月里,他见识的、经历的太多了,他现在发现自己不怎么害怕。更何况,这种死法不符合他的审美;他都走出了这么远的路,绝对不要死在这么难看的东西手上。
几头巨鼠闻言,不由四下转了转头。他们的模样固然令人恶心,但有一点:他们显然和人类一样具有智能,这就是可以利用的地方。
“你们不想知道,自己跑到什么地方来了吗?”他问道。
“什么地方?”
“那又有什么关系……”
“你话太多了,”几头巨鼠纷纷有了不同的反应。
“荒野森林,”屋一柳保持着平静,慢慢说道,“你们出现的地方,恰好是一个叫做‘荒野森林’的小末日。”
“那又如何?”蹲坐在他身边的那一只巨大灰鼠,饶有兴趣地问道。
当他被“荒野森林”包进来之后,到飞草出现之前,中间有一小段时间,他是独自一人的——签证官当时明明知道他在哪儿,却就是不过来。
这就很奇怪了,因为签证官那个时候,怒气几乎能化成实质再一口吞了他;就算把屋一柳囊括进了小末日里,也远远不足以平息他的愤怒。
所以屋一柳自然会开始思考:为什么签证官不来找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