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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一个又高又单薄的黑衣人影,半垂着头走进了浴室里。

    是樱水岸——还好,他终于回来放自己出去了,乔元寺登时松了口气。

    他的头发散落下来,将他的面颊遮掩得隐隐约约,只是血红痕迹消失了,乍一看上去,就好像完全没有被感染过似的。樱水岸看了看一地狼籍的空包装纸,好像没有意识到食物已尽、她都饿得接近虚脱了,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慢慢走到浴缸旁边,在地垫上坐了下来。

    乔元寺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怎么回事?他变形了吗?她有不少话想问,最想要的自然是食物;但是嘴巴张了张,却没能传递出一点声音。

    “我离开你的第三个月时,”樱水岸低着头,也不知道是在看浴缸,还是在看她的肩膀。他声音很低,叫乔元寺听着有点儿困难:“在西南方一个叫吉德的小城里落了脚。我那时心想,这种小地方,可能变形还没有扩散过来,我可以有几天清净日子。”

    回忆这个干什么,她已经快要饿昏过去了。

    这份焦躁愤怒,似乎反而给乔元寺注入了几分精力——她又爬起来一些,靠在浴缸上,终于声音干哑地说出了话:“吃的……给我……”

    樱水岸稍稍抬起了头。那双原本清透的眼睛里,现在就像起了雪雾,从一点点凝固的蓝变成了一团翻涌绞动的灰,望着乔元寺时怔怔地一片茫然,就像一时没有认出她是谁。

    他肯定是已经受影响了,变形过程应该仍然正在进行中——能拖这么久还没完成,也着实令人吃惊,不知道他是怎么样才坚持下来的。

    就跟没听见一样,樱水岸没有从戒指里拿吃的。与其说是他要故意饿着她,不如说他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乔元寺说了话。

    回忆才开了个头,他的思绪就忽然断了,飘去了其他的地方;他悠悠地想了一会儿,忽然从接不上的地方开始继续说道:“你那个笔记本……我一直带在身上,看了好几次。”

    嗯?

    “那都是你想跟我说的话,只是你没来得及说出口。”他朝浴缸里伸出手,似乎想要碰一碰乔元寺的脸;但那只又薄又苍白的手只是越过了她的面颊,“哗啦”一响,乔元寺手腕上的链子顿时消失了。

    “最后一点点的你把那些话写下来了。写下来一句,你就消失一点。你写完之后,这一个人,”他看着乔元寺说,“……她把你想说的话背了下来。我蛮高兴的,因为她至少将那些话以声音的形式说出来了一次。”

    现在少了链子,她也跑不动了。乔元寺咳了两声,知道自己不把他的废话听完,恐怕是不会有东西吃的;她心中一丝感触也没有,为了人身安全着想,却还是尽量做出了一副悲戚戚的神色,吸了吸鼻子,说:“你……”

    “气味太大了,是吧。”

    樱水岸微微蜷起身子,肩膀松松地垂下来,将头抵在浴缸边上。他满头凌乱卷曲的黑发衬在白瓷上,仿佛在等待她伸手摸一摸似的。

    乔元寺没伸手。

    她怕自己沾一手血。

    从正面看,樱水岸好像哪儿也没受伤,可是浴室里的血腥气已经浓得让人觉得呛鼻了。她抬起头,朝他身后张望了一眼。

    地板上一条被拖拽进来的血河,扭曲着跟在樱水岸身后,好像那些大量的、被丢失的血,仍旧不甘心地在寻找返回他体内的路。

    第1568章

    Absence

    is

    presence

    “……对不起,我失败了。”

    在这句话落下之后,浴室里一时之间陷入了寂静,只有灯管里几乎细不可察的嗡嗡电流声,轻微得叫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樱水岸低头伏在浴缸边上,有好几秒钟没再出声。比起十几天前,他瘦得又更厉害了;黑发下的脖子皮肤白薄得近似一张纸,颈骨一节一节微微凸起来,消失在黑色T恤微微撑开一线的领口里。

    乔元寺没有抬起手碰他,但是扫了这么一眼,好像指尖已经摸到了他硬硬的骨节,让她忍不住蜷曲了几下手指。

    “……我计划里每一步都实现了,尽管付出了比我想象中更大的代价。”

    樱水岸的口齿仍然清晰,散乱含糊起来的只有他的思绪,不知道是因为感染,还是因为受伤——他似乎也没打算把话说得能让对面的人听明白,他只是想要说出来,因此思绪飘向哪,他就说什么。

    “我的时间是借来的,不知道哪一天就要还回去。”他仍旧那样埋着头,明明那么高大的一个人,此时却有点像小孩子,等着人向他张开手臂。“我……我并不介意我这一条命。一场早该结束还要拖拖拉拉,内容也叫人提不起劲的戏剧,大结局了是好事。”

    他在说什么呢?乔元寺陡然莫名烦躁起来。

    “不过,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付出代价走上去的,是一条死路。”

    他低低地嗤了一声,自嘲似的说:“你知道末日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吗?它是一场无尽的嘲笑。你活着,你死了,你拼尽力气,你费尽心机,你一时得手,你全盘皆输……不管怎样,你都知道在很遥远的地方,嘲笑声在一直等待着,一有机会就响起来。”

    他的声音微微轻颤着,是一种乔元寺至今为止还没听过的语气。她看了看樱水岸垂在浴缸里的手,几乎和瓷是同样的白,已经看不见一点血色了,尽管淡青色的血管微微浮凸着,显得那样竭力而无用。

    “人也找到了,东西也拿到了,才发现我用命换来的东西,我不能用。”他慢慢呓语着,像是喝了酒一样。“不,准确来说……我可以用,但是有一个细微的出入,就决定了我用上它也没有意义。达不到我要的目的,救不了这个世界,所以救不了你。”

    所以,他是身受重伤后,仍然支撑着一路回来——回来——回来干嘛呢?

    难道回来看她啊?

    这个答案实在令乔元寺无法理解,却是她唯一想得到的答案了。饥饿感不知何时退去了一大半,她居然攒起了足够的力气,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救我?”

    她和这个世界都不需要被救,所以樱水岸说他失败了,她倒是不怎么往心里去;但她却确实已经被这个问题给纠缠了十几天,此时竟不加思索地脱口问了。

    当樱水岸闻言微微一动,慢慢抬起头来的时候,仿佛连浴室里的空气都被搅动起了一层层血红。他伏在自己的胳膊上,歪头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叹息似的说:“……过去了五个月啊,我才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乔元寺忍不住问道。

    “缺席即是存在。而且,再没有比缺席更强烈、更如影随形的存在方式了。”

    樱水岸忽然笑了一笑,眼里的光和嘴角一齐柔软了,好像他忘了自己曾说过此刻眼前的乔元寺,和过去的乔元寺不是一个人,低声说:“你那时也是同一个感觉,对不对?”

    乔元寺正要张口说“我听不懂”——却突然顿住了。这种明明很莫名其妙的话,她却发现她居然听得懂,居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有这么一个房间,始终保持着同样的恒常,不论晨昏轮转,四季更迭。”樱水岸闭上眼睛,喃喃地说:“……只需要走进来一个人,再走出去,不管多短暂,那么它从此就不是一个房间了。它变成了一个空房间。”

    是的。

    就是这样。

    当日光照入窗帘,随时间流逝在地板上移转一圈,终于没入黑暗后,那以后就是一个没有日光的窗户了,而不是一个装着夜晚黑暗的窗户。

    温暖、光洁、坚实的肌肤大面积地相触了一瞬,又蓦然分开,那以后就只是空空荡荡的皮肤而已,在独自贴上冰凉浴缸壁时微微颤栗。

    缺席之后,就不会恢复原状了;缺席之后的时光,就变成了等待。

    这些……似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沉淀在乔元寺记忆里的念头,她如今又一次回想了起来,有些纷乱细微之处,叫她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在回忆一场凌乱的梦。

    在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之外,她还不免暗暗吃惊:没想到二人相隔这么远、这么久,却都产生了类似的感想。

    不过,这跟她问的问题又有什么关系呢?乔元寺还是理解不了。

    她原本等着樱水岸回答一句“因为我爱上了你”,或者“我觉得你应该怎么怎么活着,所以我来替你决定”之类的话——这些吧,都是她现在能理解的东西,甚至还可以根据这样的回答,来给自己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可是现在,乔元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那……那你说过,人找到了,是找到了什么人?”她理解不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只能根据一些抓得住的东西发问,“你说拿到了东西,拿到的又是什么东西?”

    樱水岸的目光从她脸上慢慢划了过去,像是代替了手指——被他注视的时候,乔元寺忽然生出了一种异样感,但她形容不出来。

    “我在那一个叫吉德的小城里落了脚,”结果樱水岸的讲述又从另一个没头没尾的地方开始了,“机缘巧合之间看到了一些当地的旧报纸和旧杂志。幸好这个世界里的资料讯息,都印在实物上得以保存下来……才叫我看见了。”

    乔元寺这一次没有烦躁,也没有惦记着怎么翻出浴缸去找吃食,只是默默地听。

    “一年以前,当地人之间开始流传起了一个流言,说本地陆续有人变成了面部变形的怪物,平时仍旧以正常人的模样,隐藏在那小城里生活。那流言越演越烈……在大半年前又渐渐消散了,就跟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在满室的血腥气中,樱水岸微微歪过头,就像没有受伤一样看着她说:“我找过,再没有找到过比这更早的记录。你明白它的意义吗?”

    乔元寺愣愣地看着他。

    “……我无意间找到了零号病人所在的地方啊。”

    第1569章

    乔元在话声消散之后,樱水岸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

    他伏在浴缸边缘,一条手臂垂落在浴缸内,头颅歪歪地搭在自己的胳膊上。那一头凌乱的黑发,此刻看才发现原来染上了血,在白炽灯下闪烁着一绺绺湿漉漉的、卷曲的暗光。

    乔元寺愣愣地望着他低垂的睫毛,等待着它下一次的轻颤。等待时,他刚才的讲述声在她头脑中一遍遍地重放——她还在下意识地,想要消化掉其内容。

    很难想象,樱水岸只离开了短短的十几天,却做了这么多的事、走了这么多地方——可他讲述的时候,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语气平稳、口齿清楚,若是闭上眼睛忽视血腥气,听着简直没有受伤。

    与此相反的,是他渐渐沉下去的身体。

    他的身体给人感觉就像是一块坚冰,正在朝昏暗深邃的海底坠落,逐渐变得沉重、静寂、冷硬,越来越不像是一个活人。只有偶尔颤动一下的睫毛,才能叫人想起来这不是一具白石膏像。

    “……我这样挺可笑的吧,丢了命,也没有救下你。”沉默了一会儿,他闭着眼睛说道:“即使知道你不在这儿了,我还是要爬回来死。”

    在彻底陷入寂静之前,他最后哑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多年以后……你还会不会想起我。”

    在这一句话以后,乔元寺等了足足十分钟,再也没有等来一个字、一次睫毛的颤抖。

    她抬起手,犹豫了几次,终于落在了樱水岸的面颊上。很凉,不知道是在被夜晚和瓷砖流走了温度,还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的唇角略泛青白,在手指抚过时微微地沙沙作响,若是还有明天,这里就该冒出胡茬了。

    乔元寺低声叫了一句:“樱……樱水岸?”

    这个名字一出口,就被挂进了死寂凝固的空气里,久久不散地压在人的耳朵神经上。她低头侧耳去等他的回应,但是一丝气息的声音都没等到。

    连室外也寂静得令人恐惧。可能樱水岸的行动还是出了什么岔子,把这个世界变得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你还活着吗?”她问道。

    “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我好饿,家里还有东西吃吗?”

    “喂?”

    昏过去了吧。

    乔元寺撑着浴缸另一侧,从里头慢慢爬了出来。她体力虚弱,又要小心避免碰着伏在浴缸上的樱水岸,因此简单一个翻越浴缸的动作,也叫她粗重地喘了一会儿气。

    她扶着墙壁,想要一步步往浴室外走去,但她光着脚踩在冰冷滑腻的血红瓷砖上,才走了两步,脚下一滑,就重重地摔倒在了樱水岸的血泊里。

    乔元寺用沾得全是血的双手抹了一下脸,再爬起来时,浴室镜子里映出了一张血痕交错的面孔,就像是又感染了一次。痛倒不是很痛,就是没吃饭,有点冷。

    客厅中大门一直敞开着,冷冷的夜风灌得房子里如坠冰窖。外面地板上的血都接近干涸了,深紫浓黑地浸透了木质纹理。

    她好不容易才挪进了厨房。柜子里还有半盒过期的饼干,她连碎饼干渣都全部吃掉了。好几天没有进食了,胃刚一接触到食物,就沉重地绞痛起来;乔元寺在地上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等痛意过去了、体力也稍稍恢复了,这才又站了起来。

    ……太可笑了吧。

    她光脚走进客厅里,麻木地想道。自始至终,樱水岸都是一个人在头脑发热,自说自话地要救她,哪怕她根本不需要被救。他一个人走了,又在濒死前回来,自说自话地认为自己失败了——这都太可笑了吧。

    在他的讲述中,他返回了吉德小城,花了七八天时间,找出了“零号病人”。那是世界上第一个完成了变形全过程的人,到现在仍旧好好地活着。然后,他追踪着自己得来的线索,拿命去换了一件他根本用不上的东西。

    在经过浴室的时候,乔元寺站住了,想了想,重新走了进去。

    她知道,现在其实应该马上打电话报警,叫人来把樱水岸拖走,再打电话给学校,想办法保住自己的工作……

    不过,那些事情等一下再做也可以吧。

    就当是哄哄他好了,照他的想法做一下……反正不管怎样,她又没有什么损失。

    乔元寺走近樱水岸,将他垂落浴缸里的那一只手轻轻抬了起来。那只手白得令人胆寒,骨节冷硬得都开始发僵了;她试了几次,才终于将那只银戒指从他食指上褪了下来。

    她走进客厅后,回头看了一眼浴室。

    白炽灯“嗡嗡”的电流声中,浴室被洗成一片雪色惨白,唯独浴缸上沉沉地压着一个黑衣黑发、一动不动的人。他从领口中、从黑发下所露出来的皮肤,白得几乎快要和浴缸、白墙融成一色;瓷砖地面却被大片大片的血给刺穿了——整个浴室只剩下了三种颜色:雪白、漆黑,和血红。

    乔元寺又浮起了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感觉自己现在同时想做三件事:一是打电话报警,回归正常生活;二是走进厨房,将刀扎进自己小腹里;三是学着樱水岸的样子,旋转打开那一只银色戒指。

    第一个不着急,而第二个选项让她非常迷惑,所以她最终只做了第三件事。

    毕竟不是进化者,使用细节上有点没掌握好,“哗啦”一下从乔元寺手上掉下来了一堆各色物事,乒乒乓乓砸在地上,还差点伤了她的脚趾。里面有一把枪,幸亏掉下来时没有走火。

    她将枪插在后腰里,跪坐在地板上,按照樱水岸的描述摸索寻找了一番。

    【时间回溯】像是一个老式电话上拆下来的数字轮盘,还附带了一张不知道是谁写下来的使用说明,从泛黄的纸片上看,似乎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

    “……拨打888-9242-000就可以用了?”

    好像并不用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去转,但是乔元寺怕出错,将使用说明来回看了两遍,还是决定了,一会儿要将那串数字一个个转出来才行。

    使用这个物品,真的就可以回到过去任意一个时间点上吗?

    太神奇了。

    乔元寺都走到车前了,才想起自己没有穿鞋。她也没有回去穿鞋的打算,光脚踩在水泥地上,弯腰朝车后座里看了一眼。

    到此时此刻为止,“零号病人”仍然是活着的——活着,但是浑身上下都被捆缚得紧紧的,双目紧闭地躺在她的车后座上,暂时失去了意识。

    乔元寺打开车门,将那个男人拖了出来,任他“咕咚”一声摔在地上;“零号病人”的头震得在地上弹跳几下,活像是卡通片的效果。

    附近有一间屋子里亮起了灯,从窗帘后方走上来一个影子,正悄悄往她的方向看——乔元寺知道那是某个邻居,压根没往心里去。

    “使用者可以挑一个目标人物(可以是他人或自己),以该人的时间线作为基准,回到过去的某一时间点上。持续时间仅有一分钟。”

    使用说明上,是这么写的:“需要注意的是,如果时间基线属于他人的话,使用者必须抓住目标人物,才能和他一起回到他过去的时间点上。这也就要求,使用者在当时必须至少和目标人物处于同一个世界,才能使道具生效。不然使用者在那一分钟里,便会回到自己当时所在的世界里去,浪费了这宝贵的一分钟。”

    就是这个原因吧。

    樱水岸想做什么,她已经很清楚了,杀掉零号病人,一切都会恢复原状。但是樱水岸无法回到世界末日之前的时间点上做出改变——因为他那个时候压根不在这个世界里。

    他说,自己拼上了一条命而弄到手的物品,却因为一个小小的出入,导致他不能用了,还为“自己被命运捉弄”向她道歉……樱水岸太傻了吧。

    他那时的确不在这个世界,但是她在呀。

    那样自说自话地就把她刨出去了,是不是太可笑了。

    在拨号之前,乔元寺打量了一下“零号病人”的脸。原来一切的源头就是长得这样子啊,平平无奇的一个中年男人。

    她攥住了“零号病人”的肩膀,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了过去。夜空中响起了扑棱棱的拍打声,她也没有抬头去看;那只鸟烦得很,时不时就要飞来一趟的,她都习惯了。

    【时间回溯】果然生效了。夜晚退成白日,白日退成夜晚,景物周转变换,世界像是一个被人往回拨了过去的转轮,乔元寺近乎麻木地意识到,自己的视野很快就已经全都模糊了。

    她想象着自己家里,樱水岸重新站起来,血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回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在那里,他还不知道乔元寺是谁。

    等世界恢复原状之后,末日就会变成从来没有发生过。所有因为末日才来到这里的进化者,自然都不会来了;那个活着的、将继续活下去的樱水岸,与浴室里的那一个樱水岸,自此成了两条现实和记忆的平行线。

    而她和零号病人,就像是转轮里不管怎么跑、仍旧原地不动的仓鼠,当轮子停下来时,他们仍然在一处。

    选取的时间点是零号病人在变形之前,所以【时间回溯】把乔元寺一起给带到了一年之前他所在的地方——那男人身上的绳子不见了,意识恢复了,刚刚在一张办公桌旁挂上了电话,抬起了头。这似乎是他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世界地图。

    仅有一分钟的时间啊,她想。

    “你是谁?”那男人吃了一惊,高声喝问道,面孔微微一扭。

    真是的,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乔元寺抬起枪口,将子弹送入了他的额头里。

    第1570章

    第三条路

    当这段回忆结束时,手中的茶已经凉透了。

    直到现在,屋一柳才像是第一次真正地看见了这间屋子。他的目光慢慢从客厅内一点点转了过去:摆着照片的书架,脚下褪色磨白的波斯地毯,餐桌旁半开的窗户……

    它们身上仿佛都罩了一层三十六年的不真切的长梦,如今他再望去时,好像能看见它们陷入沉睡与停滞的那一天了。

    屋一柳是被乔教授邀请来家的,此时却忽然生出了一种误闯入尘封祭庙的错觉,赶紧放下了手中茶杯——他生怕这只茶杯是樱水岸用过的,自己的指纹会把他的痕迹给遮蔽模糊掉。

    老太太仍旧端坐在独属于她的祭庙里,双手拢在一起,那枚戒指在她松弛堆积的皮肤之间,露出了一点点银光。

    “使用说明上说,改变了那一分钟发生的事情,也不代表后来的历史会按照使用者希望的那样去改变。很幸运的是,我们成功了。”乔教授微微一笑,说:“我后来换过工作,换过学校,但一直都住在这所房子里,平平常常地生活到了现在。”

    “因为这里曾经……”

    她似乎看出了屋一柳的心情,摇摇头。“在改变了历史之后,他从未踏足过这所房子。我意识到,他推开过的大门,他打开过的窗户,他坐过的餐桌,和他倚靠过的浴缸……他都没有亲手碰过。”

    “世界恢复原状之后,我的变形也消失了。”乔教授慢慢靠在沙发上,望着客厅窗户——窗沿上,放了一个木制的鸟食盒。“我一开始以为,既然我的变形消失了,那么我的记忆也会消失……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记忆保留了下来,我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

    假如能选择的话,不知道她会选择忘掉吗?

    屋一柳心中浮起这个问题,却没有问出口。沙发上的乔教授看起来单薄而干枯,仿佛被时间和风沙侵蚀已久,流逝了曾有的丰润、柔软和坚韧;任何关于过去的假设和提问,他都觉得是一种对她的折磨。

    “现在看来,也不能说我把历史改变了。我们只是将变形世界推迟了三十六年……”乔教授忽然说道,“也许这个世界是注定了要迎来末日的,不论我们怎么挣扎。”

    她哑声叹了口气。她年纪大了,说了这么多话以后,嗓音就像被烟熏得发枯:“我只是很高兴,没有让这个注定要结束的世界,连累掉他一条命。”

    “教授,”屋一柳咽了一下嗓子,指着她手上的戒指问道:“那个……那个就是樱水岸的……”

    老太太连睫毛也没有眨动一下,答道:“是啊。我当时穿在身上的衣服,拿在手里的东西,都跟我的记忆一起保留下来了。或许在他看来,是有一天忽然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的,丢了个戒指吧?”

    说到最后,她忽然一笑——好像三十六年时光都被一瞬间抹掉了,她变成了一个刚刚捉弄了樱水岸一下的年轻女孩。

    “那么,他留在里面的东西……”换作是谁,恐怕现在都不能不激动了,屋一柳浑身发热,颤声问道:“教授,你说【时间回溯】每24年可以用一次,现在过了啊!我们虽然不是进化者,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可是如果我们花工夫去找这一次的‘零号病人’,那——”

    “不行了。”乔教授好像早就知道他有这么一说,语气平淡地打断了他。“这些东西,都是只存在于末日世界中的特殊物品。在这个世界恢复原状之后,它们也都陆续失去了效用……现在我连戒指都打不开了。”

    屋一柳张开嘴巴,愣愣地看着她——或许是他实在拒绝相信,乔教授的声音在进入耳膜之后过了许久,才终于慢慢变成了他能理解的内容。

    “那、那,”他一时间难以接受,问道:“现在世界又结束了,再给它们一点时间,或许这个戒指又可以……”

    “或许可以,”乔教授的神色看起来还是很平静——就好像在讲述完过去的经历之后,又有一部分她自己留在旧日里了,不会再出来了。“或许不可以。这是一个简单的逻辑问题,A的消失会导致B的消失,但不能从这一点中推导出,A的出现肯定也会导致B的出现。”

    唯一获救的可能性也被掐灭了。

    屋一柳真不知道,乔教授是怎么才保持得这样平静;他一想到外头那个衰变、退行、恶化的世界,简直恨不得自己从没出生过才好,这样就不必面对它了——他才二十一岁,别说在变形人中过完余生了,他能不能平安度过这个月都是未知数。

    怪不得那个公园里的男上班族会选择出卖其他正常人……只要有任何办法能减轻一点这种压力和绝望,恐怕都会有人不顾后果去做的。

    “教授,”

    屋一柳现在多少体会到了一点当初金妍的心态——乔教授就是这个荒谬世界上唯一一点真实、稳定的东西了,他在老太太面前,简直就像是一个还在爬的婴儿,要寻求大人的腿脚作倚靠。“那你说,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才好?”

    老太太一时没说话,只是慢慢转动着手上的戒指。

    “我、我甚至不可能像你当初一样,假装自己也变形了。”

    屋一柳越往深处想,越觉得自己好像在往深渊里一点点地跌下去、爬不上来了:“李伯斯已经知道我没有变形了,我……我连躲都没有地方躲,他们现在一定都在捕猎我。我家里人也都变形了,我除了这儿,甚至都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还有很多计划,我想要好好活着。教授,拜托你了,就算是白费劲也好,和我一起去找这一次的零号病人——”

    乔教授微微地歪了歪头,一绺花白的散乱卷发滑下了耳边。她脸上划过去了一闪即逝的某种神色,令屋一柳猛地闭上了嘴。

    “你如果想要恢复平常的生活,是可以的啊。”老太太平静地说,“我可以向你保证,在变形之后的生活,仍旧能满足一个人的基本要求。”

    屋一柳怔怔地看着她。

    “你想读书、工作、成家,都没有问题。世界的每一点点衰退,你都毫无所察,并会在第一时间就适应了这一点点恶化——毕竟它只有一点点。这个世界太大了,哪怕每天都被蚕食掉一小块,也足以延续你一生的时间。当然,你的下一代就不会有这么好运气了。”

    在无知无觉中,慢慢地随着一个恶化衰退的世界一起恶化衰退下去……屋一柳打了个战。他难以想象自己有一天也会逻辑混乱、语法不通、思维散碎——他不是害怕,他是觉得有点恶心。

    “我并不批判这种选择。”乔教授望着自己的戒指说,“在这个世界里,‘正常人’是他们,是变形人们,我们才是不正常的少数。做一个终其一生都站在门栏外的不正常人,是很痛苦的事,而避免痛苦是生物本能。能够浑浑噩噩地活着,未必不是一种运气。”

    屋一柳从没有把“成为变形人”当成过一个选项来考虑过,他甚至怀疑,乔教授是不是在试探他。毕竟如果他决定成为变形人的话,那乔教授本身也就暴露了——

    “至于我嘛,我已经活够年岁了。”乔教授似乎对这个年轻学生脑海里的想法都一清二楚,笑着说道:“我这一生的终章早就结束了。那以后的时间,每一天都是我借来的,现在看来,我借来的时间也要到头了。所以你不必考虑我,你要是决定了,只管去做。”

    “不,”屋一柳想都没想,这个字就出了口。“要是我被抓住了,我被感染了,那么我没办法。但是只要我还能挣扎一天,我就不要变成那个样子。”

    乔教授对这个回答似乎不意外,只是点了点头。

    是不是……会主动屈服顺遂的人,本来也不可能一直坚持着不变形?这是一个屋一柳没法验证的问题了。

    “你不愿意成为他们一员,也不可能躲躲藏藏地生活一辈子。”乔教授总结似的说,“但这不代表,你就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了。”

    屋一柳猛地抬起了头。刚才从老太太脸上一闪而逝的神情,此刻又像雾气一样慢慢浮了起来。

    “你可以想办法成为进化者,从此脱离这个世界。”

    第1571章

    成为进化者的办法

    屋一柳当时没有反应过来,乔教授脸上浮现出的神色,到底是什么意味。在那一刻,在他还是一个寻求大人安慰和指导的孩子时,他只是隐隐有一些莫名的心惊,很快又消散了。

    其实他根本还不太明白“进化者”三个字,到底包含了多少分量。但这重要吗?既然他不可能忍受留在这儿的人生,那他只要知道“进化者”是逃离这个世界的一个窗口就够了。

    屋一柳的全副心思都集中在了老太太的话上,问道:“变……变成进化者?可是你和樱——”

    尽管心切,他还是顿住了话头。在乔教授的面前,就这么轻率地将那人的名字吐出来,好像樱水岸只是一个数据参考,一个讯息来源,令他很不舒服——就像是为了到达目的地,穿着粗重靴子、肆无忌惮踩进了野花原里。

    乔教授却没有介意,点了点头,说:“对,我们是讨论过。因为这个世界多多少少还算是正常运转着的,导致了不会产生本地的进化者。”

    那……那不就是说……

    大概是察觉了他的神色,老太太苦笑了一下。

    “看来你也想到了。我们这个世界迎来的,是一场逐渐腐烂的慢性末日。像樱水岸的家乡世界,在一夕之间就颠覆了;可是我们世界里,几个月过去了,终结也不过才刚刚开始……等它恶化成无法生存的人间地狱时,可能需要几十年。”

    “我坚持不到那个时候的。”屋一柳说,“教授,你肯定有想法吧?”

    乔教授既然说了这是第三条路,那么应该有实现的可能性。

    在回答之前,老太太停顿了几秒钟。她的目光漂远了,面容虽然是松弛的,双手却绞得很紧,似乎正在心中反复掂量权衡着某个念头;在沉默地想了一会儿之后,她才开了口。

    “我们虽然还不知道,究竟第一个变形人是哪一天出现的,全球性散播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至少我们能肯定,这场慢性末日已经开始几个月了。这就意味着,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传送过来的进化者了。”

    屋一柳突然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正与那些似乎神通广大、超出想象的超人类,呼吸着同一个地方的空气。如果那个从来没有见过乔教授的樱水岸,三十六年后又被传送来了的话……

    不过,樱水岸也说过,末日世界的数量万万千千,近乎无穷;仅靠随机传送,他在连续两次时间线中都传送到这儿来的可能性确实太低了,低得简直不值得去考虑。

    乔教授刚才是因为想到了这一个可能性吗?即使再低的可能性,只要有那么一丝丝,对她来讲或许都太难以承受了吧。

    老太太的声音将屋一柳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假如你能设法找到进化者,设法寻求他们的帮助,以他们的手段来说,或许有办法可以帮助你进化。”

    她面色平淡地继续说道:“当年樱水岸没有这种手段,我也没有要求过。后来时机错失了,所以变成进化者对我来说,始终不是一个选项。但是,你的情况不同,你完全可以尝试一下。毕竟你了解这个世界的讯息……你对进化者来说,有值得与之作交易的价值。”

    这几句话就像是直直坠入湖面的陨石,在屋一柳心中霎时间激起了水柱冲天般的强烈失望——他差点没有控制住自己,让失望从脸上流露出来。

    只有这样?

    他连进化者什么样、上哪找他们都不知道,更遑论要一个个地找下去,直到出现了愿意帮助自己、又有能力帮助自己的进化者为止。这条路成功的可能性,和等待银戒指恢复效用的可能性,简直是一样的虚无缥缈。

    他当然知道这并非乔教授的错——她已经挽救过世界一次了,屋一柳本人与世界上其他的不知多少人,之所以今日能存在,恐怕都是托了乔教授之福。只是屋一柳还年轻,一时之间实在无法排解自己可能终究无救的绝望,手指都死死扣在了沙发布料里,哑声说:“只……只是这样?”

    乔教授轻轻揉了一下眉心,又疲惫灰白了几分,让人感到她确实是一个已近七十的老太太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们,”与其说屋一柳是在抱怨,不如说他的语气更接近恳求:“我要找多少个进化者,才能碰上一个能打救我的人?况且,救我还是不救我,完全掌握在未知的人手中,这……”

    乔教授将薄唇抿成一线,似乎想要摇摇头,又忍住了。

    屋一柳看着她,忽然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感觉。老太太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在极力控制自己——就像是有一些话正准备冲破她的屏障,冲出她的嘴巴;她能做的唯一抵抗,只有紧紧抿住嘴唇。

    乔教授有什么话,是想说又不能说的吗?

    “这条路,比你想象的或许要好走一些。樱水岸告诉过我,这种平静的世界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在大海里漂流的人忽然漂到了一个岛上,他们都会很珍惜这一段可以休养喘息的时间。”

    乔教授再开口时,很明显已经换了一个话题:“可是他们与我们对于‘平静’的定义不大一样。根据我的经验来看,因为他们脱离社会已久,一些目无法纪、破坏秩序的行为是少不了的……我建议,我们可以从这方面入手。”

    屋一柳怔怔地听着。

    “我在发现世界又一次踏上老路之后,刚开始感到……很失望。这段时间,以前的回忆总是时不时就浮出来……自从看见第一个变形人之后,我一直在搜集可疑的新闻报道,这样能帮助我分心。”

    乔教授的微笑似乎有点吃力,低声说:“如今有了网络和个人电脑,查找资讯确实比以前方便多了。我们从这些新闻找出进化者犯案,就能定位出他们活动的范围。接下来,你靠他们离开的可能性就增加了……”

    “进化者犯案”这几个字,一下触动了屋一柳——他吸了口凉气,忽然想到乔教授刚才强压下去的话是什么了。

    如果只是任这个世界慢慢恶化衰退,可能要几十年才能到达催生出进化者的地步;但是,加上进化者这一个不定时炸弹的话呢?他们是有能力、有手段,将这个世界的恶化程度大幅加速的——只要他们愿意去做,这里在数天之内,就可以变成一个标准的末日世界。

    怪不得乔教授刚才欲言又止,想说而不愿意说。

    等待一个病入膏肓的绝症患者自己死掉,与看见绝症患者后为了给他痛快而捅他一刀,是两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事。

    不过……进化者们自己,也不会甘愿摧毁这个“休养胜地”的吧?

    见他有半晌没说话;老太太年纪虽然大了,但心智敏锐得却叫人吃惊——她抬眼稍稍一扫,似乎已经明白了这个年轻学生脑海中席卷过去的风暴。“你也想到了吧……只要世界终结得快一点,你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屋一柳僵硬地点点头,但过了一会儿,她才打破了寂静。

    “既然你想到了,我也就不必避开它不说了。过去三十六年,我没有一天是可以自在呼吸的。”

    她垂着眼睛,望着双手,轻声说:“我有时会奇怪,为什么其他人的呼吸这么通畅。这个世界明明是被人为地从无数末日世界中切分了出去……就像是被一个玻璃罩子单独罩着,保护起来了。每每想到我是被关在千万个末日世界之外的一个玻璃罩子里,我就感到无法呼吸。”

    屋一柳咬着嘴唇没出声。

    “如今罩子裂开了一条缝,我也算是生存在千万末日世界之中了……我才终于感到被掐住的气管里,重新有了空气流通。我与外面的世界,终于又一次有了接触,我终于不是远远地、隔着玻璃往外望了……”乔教授似乎很疲倦,继续说道:“只是我老了,而这样还不够。”

    他知道,乔教授接下来的话,恐怕将会十分惊人——因为她脸上又一次浮起了那种叫人难以形容的神色。

    “在我的生命尾端,我实在是很想看一次他眼中的世界。那种异能、副本、物品、冒险、奇遇、危险……都像花火一样在夜空中绚烂爆发的世界。这或许是我余生之中,所能走到的离他最近的地方了。”

    “我啊,为这个注定要变形的世界付出了一生……最后我想任性一下,向这个世界讨回一点属于我的东西。”

    屋一柳即使从未亲身体验过这样的情绪,依旧忍不住微微战栗起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乔教授还有这样的一面——他忽然意识到,在乔教授的讲述里,当年那个连一张超速罚单都没拿过的大学女教员,在关键时刻却能无动于衷地枪杀一个大活人。

    “在我搜集新闻讯息的这段时间里,我渐渐从各路碎片般的信息中,察觉到了一件事。”

    乔教授眼皮轻合着,说:“当然,我不能确保我的分析预测完全准确……有可能我错得非常离谱。但假如我猜对了的话,比起找一个肯救你的进化者来说,让进化者们联起手来加速终结这个世界,恐怕更有可能。到那时,你应该很有希望直接进化……或许这就是我身为老师的直觉吧。”

    假如自己没有想到的话……乔教授还会将这件事告诉他吗?

    屋一柳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裤子布料,一时间脑中都空白了,好像什么都被驱散掉了,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鲜明的念头。

    ……乔元寺可以为了拯救一个人而拯救世界,乔元寺也可以为了靠近一个人而击沉世界。

    第1572章

    踏上目的未知之路

    “对于加速这个世界的恶化,我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不过……我毕竟年纪大了。很多事情,我自己一个人做不了了。我需要一个头脑清楚,又值得相信的人。所以,我需要你。”

    “如果你不愿意亲手给它送葬,如果你还是想试试别的路,那么只靠我自己,是没法打破这个世界的。我只能继续往下熬着,期望有看见它死在我前头的一天。”

    “当然,我也不会怪你。”

    “所有的牌,都已经摆在桌面上了。你的决定,最终还是得你来做。”

    在屋一柳走出乔教授家之后,老太太临走时的那一席话,还是会时不时地从他脑海中浮现起来。

    经过昨天下午的谈话之后,他一整晚都没睡着。他在沙发上辗转反侧、唉声叹气,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迷糊过去了一小会儿;反而是七十岁的乔教授没太受影响,仍旧按时起床、准备早餐,竟还是和往日一样出门上班去了。

    他的软弱、混乱、矛盾,可能都被老太太瞧在眼里了。但是她没有多说什么,只说他头脑清楚,值得信任……真的是吗?

    一个头脑清楚的人,会连变形人还算不算是人都不知道吗?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会忍不住生出“若是我也不知不觉变形了就好了”的念头吗?

    原本十分钟一班的公交车,今天等了半小时也没来一辆。在变形人们“越来越不像话了”之类的骂骂咧咧中,屋一柳干脆走了。他的脸上贴了伪装,如今他被变形人吓着时也不至于流露出惊色了,因此走了一个小时,路上连一个朝他多看一眼的变形人都没有。

    屋一柳丝毫不担心自己会被同学看见,这并不是因为学校在城市的另一个方向。如果现在有一群变形人要围上来感染他,老实说,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提得起劲反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松一口气。

    也不知道是走得累了还是想得累了,屋一柳来到一家商店橱窗下,“咕咚”一声就在街上坐了下来,掏出了手机。路面很脏,似乎有好些天都没有清洁工打扫过了;坐在这儿像个乞丐似的,也会被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可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妈,”他对着视频通话里那一张实在叫人无法辨认出来是谁的脸,叫了一声:“你把我爸也叫来吧。”

    那张即使勉强也不可以算是脸的东西,扭曲弯转了一下,可能是冲他露出了一个笑容,牵着底下的身子走了。

    过了一会儿,他爸那张与记忆中完全一致的脸出现在了屋一柳手机屏幕上。

    ……是已经完全变形了吧。这么快,就到达可以将脸摘下来的最终形态了?

    屋一柳轻轻抹了一下自己干涩酸胀的眼睛。他不知道这场对话要怎么进行,他只是突然抑制不住地想再看看父母而已。

    “什么事?又是要钱。”还没坐好,他爸就下了结论。

    “你小长假回不回家呀?”难以辨认的脸问道。

    “也不知道你一天天都在干什么……你怎么不上课,你现在在哪里呢?”他爸似乎觉出了不对,凑近镜头仔细看他身后的背景。

    “问你话呢,回不回家?”妈妈的声音问道。

    屏幕上从那一团扭曲混乱的、所谓的脸中央,忽然打开了一个拇指大的小小黑洞,黑洞里隐约长着那一张他妈妈过去的面孔,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从极深的地方求救。“你哑巴了啊?”

    屋一柳突然切断了通讯。

    他盯着手机屏幕,看着它收到了又一次通话请求,任它一直响着,直到对方挂断。从妈妈的手机号发来了一条消息,内容只有“信号断了?”几个字,大概没觉得出了什么大事。

    以前在了解“忒修斯之船悖论”时,屋一柳认为,全部换过材料之后的忒修斯之船仍旧是同一艘船;现在他却想不起来自己当时的根据是什么了。

    现在再回头想,他发现自己甚至不知道最后一次听见妈妈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那时说了什么?屋一柳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返回去再听一次。一直很有自信、很能干的妈妈,在开始变形的时候,有没有迷茫过?有没有害怕过?

    在远处的爸妈逐渐沉沦消失的时候,他当时又在干什么呢,是热衷于和电话那一头悄悄变形的女同学聊天,还是在到处找某部电影的盗版资源?

    “你干什么的?”商店玻璃门忽然被人推开了,一个女性的声音就像有满腔仇恨要发泄一样,机关枪似的冲他喝道:“你坐我们橱窗前干什么,你挡我生意了你知不知道?晦不晦气啊,你要饭不好在我这里要的哦,走远点走远点!”

    屋一柳站起身,拍拍身上,看了看门后的女人。她的眼角、嘴角都长长地、尖尖地往下勾着,简直像是夸张漫画中的角色;眼角一路垂到了腮帮,嘴角将整个下巴都划分开了。

    “我要买东西的,”他一边说,一边拉开了玻璃门。那女人立刻往后退了两步,即使变了形也挡不住她的狐疑:“你?这里是女装店,没有你穿的衣服。”

    不仅是女装店,还是一家几乎没有生意的女装店,和这条街上其他的店铺一样萧条。这种情况下,要拒绝他的生意就更难了吧。

    “我知道,”屋一柳侧身从她身边走过去,没让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太久。乔教授给他找了更适合伪装的化妆工具,但也架不住近距离地仔细看。“我买给女朋友的。”

    变形女店主狐疑着不说话了,显然又不甘心让他走,又不放心他进来,所以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他穿得不像个流浪汉,但是这仍旧不能免去他是小偷的嫌疑。

    屋一柳随便抽出几件衣服看了看,连价格样子也没看清,就拿了两条裙子递给她说:“这两件帮我包起来。”

    那些长长的、尖尖的线条,腾地向上一勾,几乎不受限制一样,迅速割裂了女店主的额头和太阳穴——整张脸都被往上提起来的眼角嘴角给切成了几大块,显得她额角那块高高的血肿更清楚了。

    “你额头怎么了?”他随着女店主走到收银台前时,装作还在考虑旁边一件衣服的样子,漫不经心地问道。

    女店主伸手摸了摸那块血肿。

    “晦气死了,”她一开始抱怨就停不下来了,“就前天嘛,有个奇奇怪怪的女的,走进来就乱翻衣服,诶呀价格都不看一眼的,喜欢的就拿,我还以为来了大买卖,你可不知道,在她肩上摞了那么高!”

    她比了比,确实很高,看那厚度至少几十件。

    “结果呢,她抱着那一大摞衣服居然转身就要走!就要出去!诶呀你敢不敢信嘛,这个社会哦真是乱得去的了,我当下就大吼了她一句,那个女的转身看着我,那个眼神疯颠得很了,我看脑子八成不正常了,我听说疯子力气都很大的……”

    连这种平常的讲述,都需要屋一柳给她给重新引回轨道:“她转身了,然后呢?”

    “你以为她说什么嘛,她居然给老子说,‘你拿这些衣服换一条命,多便宜呀’,便宜你个腿子哦,我哪怕这个了,我扑上去就抓她……那个疯子力气大得很,”女店主越说越气,眼角和嘴角的长长线条已经快要控制不住了,“给我摔成这个样子,我都没看清怎么回事,被抢了好多衣服!”

    屋一柳假装啧啧几声作出了同情的样子。“报警了吗?”

    “报了有个屁用,来一趟就走了,说衣服也没有好多钱,上哪找人。我说我监控里有她样子噻,他们问我,我知不知道那女的名字,都不知道是谁怎么找?有个样子又怎样,走出去就不见了——”

    屋一柳早已快忍不住了,登时打断了她:“有监控?能给我看看吗?”

    他生怕对方出于天知道什么原因不肯,又补充了一句:“我表哥是警队的。”

    也不知道衣服和表哥哪个起了作用,很快,屋一柳在就监控屏幕上首次看见了进化者。

    乔教授对进化者的嗅觉,实在太灵敏了:她竟然能从本地网站上一条简单愤怒的回复中,就将这个进化者定了位。

    原来进化者是这样的……她在行动间支配身体的方式,与普通人实在不一样:就好像每一步都是划在水上的,又轻又疾,仿佛一踮脚就能高高弹起。当然,变形人应该体察不出这种细微之处——就像是他们无法体会幽微纤毫之情一样,他们只能理解粗糙、简陋的划分。

    “也不光是我这一家,听说上个星期附近还有几家店,都被她光顾过了!”

    也就是说……她的据点就在这附近吧。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是从进化者犯案的时间分布上来看,她留在附近的可能性比较大——希望他还来得及。

    屋一柳对着屏幕照了几张相,用乔教授给他的卡付了钱,拎着袋子出去后,在街角将衣服给扔了。看来接下来几天,他的任务就是要在附近打听这个进化者了。

    他举着手机,在附近一家店一家店、一个人一个人地问过去,为了让人张嘴,还买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等夜幕初临时,全无所获的屋一柳终于忍不住疲累,在一家挂着霓虹灯的小旅馆门口台阶上跌坐了下来。

    或许那进化者收集了物资之后早已走了……

    有人从身后敲了敲他的肩膀。

    “听说你在找我啊?”

    第1573章

    过去三个月里,他们风平浪静

    “煎……煎饼屋。”

    进化者……原来是这样的啊。

    他曾经以为,进化者就是身手强、运动能力高、有许多奇怪道具的“升级版人类”——原来不是的。当一头野狼在一只家兔身后低下头时,令它恐惧的并非死亡,而是冥冥中注定了一切的、无法反抗的、规则与命运的力量。

    屋一柳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话有没有说清楚,勉力又问了一次:“是……是煎饼屋吧?”

    身后的进化者静默了一会儿,忽然“扑哧”一笑——刚才那种仿佛被深海压住呼吸的感觉,登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诶,你反应倒是挺快的,连我一时都没转过来这个弯。”那女声笑意吟吟地说,“来,说说看吧,怎么猜到的?”

    这么快就承认了……难道那种气势是有意放出来震慑他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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