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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7章

    韩岁平微微地发起抖;或许是失血太多,他越来越冷。

    “拿核弹来说,目标如果是为了保护世界,那可以说很失败,甚至说不通。双方若是都不愿意伤害这个世界,那么有一千万种和平的办法进行改变,比如只摘除追责决策人,保留现行架构和基层实际执行人员,再决议修改框架……你从保护世界的角度去问为什么,问到你老死的那一天,也不会有答案。”

    季山青呼了一口气。“可是,假如目标是为了保护自己,那么用核弹就很有道理,很成功。”他说到这儿,轻轻冷笑了一声,“或者说,遇上其他任何一群进化者都会很成功……可惜他们遇见的是我。”

    他说到这里,叫了一声:“莎莱斯!悬浮舱修好了吗?”

    韩岁平不知道悬浮舱是什么,也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片刻之后,季山青把他扶进了一个什么移动的座位里。他被带回医疗室,重新卧在一张病床上,季山青就匆匆走了——似乎是看林三酒去了。

    他一个人在病床上躺着,一直在控制不住地发抖。他不断地想起季山青那一番几乎是漫不经心的话,升起了一个噩梦般的念头,怎么也挣脱不出来了。

    视力渐渐恢复了,景物又一次露出了模糊的色彩和轮廓。韩岁平使劲睁大眼睛,视线越来越清楚了,他才看清自己对面原来也是一张病床,床上也躺着一个人。

    邓倚兰正躺在那儿望着他,眼睛灰白没有光泽。她的手探出了病床,似乎在等待着有人去握住它,给她一点暖意。她看上去,几乎称得上安宁平静;尽管不久之前她那一番激烈畅快、好像连自己都一起燃烧了的怒喊,仍然伴着雨声回响在耳边。

    韩岁平颤抖着伸出手去,想抚上她的眼睛,却怎么也碰不着她。他慢慢地改而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

    “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吗?”他望着邓倚兰,视线再一次模糊起来。“季山青没有说透……但我猜到了。是我,是我把一切都广播公开出去的……在这一个城市里什么都瞒不住了,所以才有了核爆……把进化者和这个城市一起埋葬。”

    他蜷起身体,死死攥紧了她的手。

    “是我害死了你,害死了我爸妈,害死了这一城人的吗?”

    第1375章

    通向长夜,通向黎明

    斯巴安走进来的时候,季山青听见了,但懒得回头。他正趴在医疗舱旁边,下巴搁在手背上,定定地望着舱里昏睡着的林三酒发呆。生活在脚下大地上的人类恐怕不会知道,刚才只需要一口,他们的世界就会被庞大无垠的黑洞所吞噬。

    唯一一个知道的,就是此刻拉过椅子坐下来的斯巴安。

    姐姐的性命保住了,其余一切伤损就不是问题了。她的身体、能力,目前都只是处于暂时性溃乱之中,全部可以恢复成原始数据,也正在渐渐恢复成原始数据。

    但是,季山青依旧不敢回想自己在数分钟之前的心情。万幸,脚下世界没有被他吞噬,他也没有被自己吞噬——他还能够看到姐姐睁开眼的那一刻,他也不会害怕姐姐睁开眼看见自己的那一刻。

    “……伤员目前都稳定下来了。”斯巴安一边打量着林三酒,一边说道:“她很快就会醒了吧?”

    季山青真想像挥苍蝇一样,把他的目光给打散挥走,不过他没有动,也没出声。

    “小酒还有两个同伴在对方手里,需要救援。”

    “你以为Exodus现在在往哪里走?”季山青终于没忍住,腾地直起身子说:“你做好准备到时下去救人就行了。”

    斯巴安笑了一笑,看了就非常叫人讨厌。

    他们经过这一段时间以来的相处,都摸清了一些与彼此打交道的大致轮廓;对于斯巴安的那几招,季山青清清楚楚,却还是会被激出反应——只要他摆出那一副“你看,我就懂得从她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的态度,季山青就吃不消。

    好在这男人知道见好就收。斯巴安坐回去,问道:“你也觉得那两人还活着?”

    “这么大的飞船升起来,他们又不瞎,肯定知道进化者没有全死在核爆里,人质当然得拿好了。”季山青冷冷地垂下眼睛,再次把目光集中在姐姐身上,说:“就算我们真的全死了,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杀了那两个进化者的。据我所知,他们似乎对于进化者的内脏器官,尤其是肾,特别有兴趣。”

    斯巴安的手指伸入金发里,将它们都拢向了脑后,哑哑地吐了口气。“看来肾上腺素给他们的误会不小……”

    季山青没有兴趣理会别人的感叹。

    在二人沉默下来的时候,Exodus被打坏了一半动力系统之后,那种引擎不太正常的运转声就更响亮了。从医疗室观景窗外望去,漂浮着几丝云的大地仿佛凝住了,一动不动。在看不见人的时候,这个世界好像也就不存在任何问题了。

    直到季山青冷不丁听见自己的声音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开口说话。

    除了斯巴安之外,好像也没有谁能够作一个合格的回声板了——而他又真是梗了许多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姐姐开口,”他听自己说道,“她醒来以后,只会更执着地要去改变这个世界,不可能一走了之。当然,改变不是问题……哪怕变成AI统治,或者回到史前时代,都只是技术操作、时间花费上的不同罢了。”

    他当然没有向斯巴安提及过数据体一事,但斯巴安从未对他的能力产生过质疑。

    “……你担心的是改变之后?”金发男人望着窗外,轻声接了下半句。

    所谓“担心”,当然是夸大了的说法。对于季山青来说,一切人类的悲欢离合、梦想命运都是可以一键删除的数据而已。他在乎,是因为林三酒在乎。

    “对。外力短期介入所产生的这种改变,是维持不长久的,尤其是在外力撤离之后。”季山青伸出手,握住了姐姐的手指,说:“我怎么和她说,我怀疑我们一走,这个世界过不了多少年又会恢复原样?”

    他当然可以什么也不说,让姐姐心情平静地离开这里,反正以后恐怕也不会再回来了。可是他见过姐姐在风雨中浑身浴血的那一场战斗,见过她倒下去时依旧不忘要保存住这个世界的执念,见过她在邓倚兰嘶喊时微微发抖的拳头。他第一次看到这个以一己之力对撞庞然巨物的林三酒,陌生、悲哀、愤怒却充满希望,始终挣扎着在黑夜里发光。

    如果这一场林三酒与世界的对抗是以欺瞒收尾的,那将是他自己也忍不了的对姐姐的背叛。

    门口响起了一阵细微的骨碌声。季山青听见了,他相信斯巴安也听见了,但是谁都没有转头去看。

    “或许你对他们太悲观,”过了几秒,金发男人答道:“从生物学角度讲,这个世界的人与其他世界的人,没有任何基因层面上的不同,不同的只是后天教化。”

    “我担心的就是,他们接受的后天教化已经深入骨髓了,成了思想基因的一部分。”嘴巴上说着担心,季山青的语气却很平静。“我比你掌握的东西要多些,我一来就吸收了不少关于这个世界的数据。”

    斯巴安发出了一声代表询问的鼻音。

    “真要详细地从各方面说,写一本书也不够用的。”季山青低头望着姐姐,把她脸上的一根头发轻轻拨开,说道:“就说我正好想到的一个方面吧。一个生活稳定、衣食无忧的人类族群,却并没有在基础需求得到满足之后,去向上探索更高的东西,反而把安稳本身看作最大的幸运,把失去安稳看作最大的恐怖……在物质充足的社会中生活,却时时保持着末日难民式的焦虑。”

    斯巴安知道他没说完。

    “为什么呢?因为这种秩序并不是从他们本身德性中产生的,是在强力约束下被动造就的。作为一个族群,他们没有能力、没有办法自身产出秩序,所以对于任何可能的混乱,都有本能的恐惧。这种焦虑恐惧是不理智的,所以他们才愿意交出其他同等重要的东西去换。”

    季山青轻轻一笑,说:“举例来说,这个世界上另一种对待进化者的方式,其实细究起来是很不安稳的。”

    “原来还有另一种方式吗?”斯巴安挑起了一侧眉毛。

    季山青简单给他介绍了几句。“说起来好像不复杂,不过使用这种方式,首先就需要教育民众,使其具有一定的逻辑判断力。当发现一个进化者的时候,要依靠目击公民本身作出逻辑判断、并且采取负责的行动,才能使后续程序正常进行……接下来,一个地区都会接到警报,大家各自依据情况自己清离现场或闭门不出,更别提可能还有和进化者打交道的人,听起来就够乱的,对不对?”

    他也不为了斯巴安能赞同,继续说:“在这种必然混乱里,人学会了怎么保持动态的平衡,怎么由自己产出秩序。但是很可惜,这并不是主流,并且这种方式往往会遭到劣币的淘汰。大部分的世界,还是铁掌攥起来的沙子。”

    “这就成恶性循环了。”斯巴安喃喃地说,“因为无法对外部事务负责,所以也学不会对外部事务负责。强力约束下,没有自我产出秩序的能力,就也越离不开强力约束。”

    “是的,当个体意识到自己没有力量时,他就越赞叹爱慕顺服拥有力量的东西。”季山青叹了一口气,“在变革中,我们固然可以充当约束的力量,但是……”

    斯巴安想了一想,哑然失笑。“对,”他从椅子上滑下来一些,松松懒懒地倚着它,望着天花板说:“那就等于是我们凭更高等级的武力,向新的一部分人授予了权力。”

    季山青点点头。“所以我们一走,更高武力不存在了,次级武力就会占据授权者的地位。而权力嘛……从来都只对它的来源负责。到了那个时候,或许掌权的人不同,其余一切又恢复原样了。唯一治本的办法是人的改变,却恰好是我们无法在一朝一夕之间做到的。这一点,只有这个世界中的人可以做到。”

    他说到这儿时,忽然发现林三酒的睫毛微微颤了颤——他感觉仿佛自己的五脏六腑突然一下归了位,心脏也可以重新跳动了;他急忙伏上去,颤声叫了一句:“姐姐?”

    斯巴安站起身,往远处走了几步,在窗边停下来。

    当林三酒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的目光第一个就落在了季山青身上。被她看见的那一瞬间,他都忍不住发起抖了——仿佛黑暗从星球上滑下去,光芒燃烧起了地平线;一切又有了色彩,有了形状,有了意义。

    “礼包,”她哑着嗓子说:“我……在船上?”

    季山青已经忘记该怎么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他都不知道斯巴安是什么时候走回来的,当姐姐的目光转开时,他才又像是一下子落入了黑夜里——尽管那只是短短的片刻。

    “其他人呢?”林三酒稍稍动了一动,用胳膊撑着自己坐起来,用还不太清楚的声音问道:“我记得……是核爆?他们受伤了吗?”

    门口那一个骨碌碌的响声,在这一刻往房间里挪了进来。

    屋里几个人都在同一时间抬起了头,目光一齐落在了来人身上。

    吴伦苍白着一张脸,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她迎上来的目光空洞洞的,好像不管看谁,都能从那人身体里透过去,茫然地落进虚空里。

    “吴伦,”林三酒刚坐起来叫了她一声,后半句话就凝在了喉咙里。

    吴伦坐在一张轮椅上,原本是腿的地方,现在只遮上了一张毯子。

    她的眼睛慢慢在几人身上转了一转,干涩得好像几乎能让人听见眼球擦刮的响声。

    “我是……刚从韩岁平那里过来的。”她的声音很低,才开了一个头,就好像忘了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韩岁平说,他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了,邓倚兰也死了。”

    林三酒的面色一下子白了。

    吴伦愣愣地盯着那张单薄地堆在轮椅上的毯子,说:“来自这个世界,又要回到这个世界里去的……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但是,我不知道我将回去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一时间,众人都没有出声。季山青已经隐隐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吴伦轻轻抬起头,一颗眼泪掉下来,划过了她的面庞。

    “对不起,可以……可以让我选择这个世界的未来吗?”

    第1376章

    告别,上路

    在两百七十八日之后,Exodus离开了那一个星球的大气层。

    当林三酒站在观景窗前,望着幽黑中渐渐远去的那一个蓝绿色星球时,她知道自己恐怕永生也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原本以为会和她一起走的人,最终有许多都没有走成,永远留在了那一个世界里。吴伦,关海连,河欢,丸青戈……有的在抗争过程中,已化作烟尘随风而去;有的仍旧踩在那一片土地上,决定要把自己当作钉子,留下黎明。

    邓倚兰被安葬在了一处风景怡人的山坡上。汉均的骨灰已经随着城市一起消失了,所以在下葬时,林三酒就将那张属于汉均的电话卡,放进了邓倚兰交握的双手里。在那一天有幸躲过了核弹的各国进化者中,有一些留在了原国,有一些请求林三酒带他们走,还有一些移居到了吴伦所在的国家,提供真正的援助——郑艾艾就是其中之一。

    他们,以及未来可能加入他们的千千万万的人,面临的将是一场漫长的奋斗。林三酒一行人尽力把能做的都做了,离开的时候却都清楚,脚下大地上的这场奋斗才刚刚开始——因为说到底,能真正为世界带来改变的,只有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的每一个人。

    林三酒总是模模糊糊地有一种想法,却很难用言辞把它表达出来,只是觉得进化者的到来与否,似乎从来都不是问题根结之所在。进化者像陨石一样砸入这个世界中,激起了危机也激发了转机——它是导火索,一部前传,一根拉开帷幕的绳子。

    就好像发生了瘟疫、人道危机或环境污染一样,“进化者”也只是一个问题;是问题,就有解决的可能性。只不过与其他末日世界相比,这个世界真是非常幸运的:因为在诸多末日因素之中,唯有“进化者”这一种,能够理解与被理解,能够接纳与被接纳,并且和这个世界的人们一样向往安宁、自由与和平。

    作为唯一一批离开这个世界的进化者,林三酒一行人自然有责任回到十二界去,将这个世界的存在广而告之。没有人能开出通往现代世界的签证,就意味着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林三酒必须提醒未来所有可能会被传送到现代世界的进化者,他们不必再伤害、再争抢,如果对这个世界不做出威胁,那么它也会变成他们的新家园。

    家园……林三酒摇了摇头,轻轻笑了自己一下。

    能这么想,说明她还是一个乐观主义者,觉得未来一定会更好吧……不管是对本地人而言,还是对传送去的进化者而言。

    “姐姐?”礼包在身后叫了她一声,“你在这里啊。”

    林三酒回过头,冲他一笑,向他伸出了手。她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谈不上智慧绝顶或魅力过人,竟能得到季山青这样一个亲人——这让她对上天的感激之情简直无法以语言描述。“你想陪我一会儿吗?”

    在这一次差点永别的分离之后,她觉得礼包好像有什么地方产生了细微的不一样。就好像他终于开始意识到,林三酒并不把他看作是自己生命中的一个人,而是把他看作自己生命本身的一部分。如果有什么比站在姐姐身边更让这孩子高兴的事,恐怕就是成为她的骨,她的血,她的一部分了吧。

    季山青像小猫一样无声地走上来,靠在她的身边。二人一起望着那一颗星球,半晌没有说话。

    “你觉得,这个世界未来还会重蹈覆辙吗?”林三酒轻声问道。

    季山青沉默了一会儿。

    “在我的数据库里,有这样一段话,是由一个不太出名的人说的。”

    林三酒听着他轻声说:“一个社会是什么样子,就等于全社会所有成员一起合力的结果。每一个个人,在每一件事上都有许多选择权。要不要为利益造假行骗,要不要欺侮弱者,要不要因意见不合举报他人……每一件具体的事,都是由具体的人做的。单个人的命运或许会有随机起伏,但是对于千百万人组成的族群,其命运就一定会忠实符合因果律。最终社会所呈现出来的面貌,就是无数人在无数事上反复选择的后果。”

    季山青抬起头望着她,说:“姐姐,你觉得那片土地上的人是什么样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未来的世界就会是什么样的。”

    林三酒没说话,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二人站在原地,看着那颗星球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吴伦和其他许许多多的人,今后在那片土地上是如何努力的,作出了什么样的改变,都成了茫茫宇宙中一颗小小尘埃上的故事。

    “姐姐,时间差不多啦。”季山青忽然小声提醒了她一句。

    当她离开观景窗,与礼包一起走回控制室的时候,林三酒觉得,有一部分的自己,也好像是永远留在了后面那个世界里,永远存在于风雨和歌声之中……而前方,则是她自己即将铺展开的未来。

    在控制室里,女越、韩岁平和斯巴安,以及另外几个一起跟上来要前往十二界的进化者,都已经在等着他们了。昨天斯巴安和季山青在讨论了几个小时之后,定下了今天这一次聚会——说是需要大家一起坐下来,商讨接下来的路程。

    老实说,林三酒不太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他们已经一致同意说要回十二界去,Exodus身上也有一些需要换部件的损伤,只有拉回十二界才能处理;有星球位置的话,一路过去应该就可以了吧?

    “过去一段时间里,我们没说过,我和季山青是怎么找到那一个现代世界星球的。”

    等众人都坐好之后,斯巴安站起身,打开了控制室前方的宽大屏幕。原本屏幕的白色在几个呼吸之间就消退得干干净净了,半个控制室的墙面都换成了一片宇宙的深黑,呈现出了飞船前方的景象。乍一眼望去,就好像飞船控制室的一半都融入了太空里。

    斯巴安立在漆黑宇宙前方,一头金发隐约闪烁着光边。他的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开了口:“宇宙是无边无际的,只靠星际航行,哪怕穷尽有生之年,我们也无法到达另一头。”

    “十二界很远吗?”不知是谁问了一声。

    “不知道。”斯巴安一笑,说:“别误会,我知道应该怎么回十二界,却不知道它到底在哪里。因为我们找到这一个世界,并不是靠着这艘飞船……我们是搭了一个便车的。你们看到前方那一个小小的点了吗?”

    林三酒眯起眼睛看了看。那有点像是一块漂浮的巨大陨石——或者是一个小小的星球?

    她感到斯巴安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转过头,果然瞧见他正冲自己微微笑了笑。

    “那是一个很小的星球,现在还在慢慢的成长过程当中。幸运的是,它和我是熟人,在此之前,Exodus也是一直停放在它身上,才来到这片宇宙里的……”大概是知道除了季山青之外,众人都听得糊里糊涂,斯巴安转过身,指了指那一个小点。

    “这个星球本身,就是一个生命体,它叫母王。”

    第1377章

    宇宙是一颗洋葱……?

    Exodus的引擎轰鸣声渐渐止歇了。

    随着气压阀门嗤地一声打开,一列包裹在防护服里的人鱼贯走出飞船,抓着飞船外壁上的抓环慢慢走,一点点适应着这个全新的重力环境。

    巨大圆环趴伏着的地方,是一片荒凉的红褐色大地,弧形地平线上,是宇宙间深幽绝对的黑。铺满砂石的大地上,夹杂一条条像是被风拉长的浅白沙丘,犹如毛笔溅开的痕迹。这里没有生命,没有光彩,却有一种荒芜而寂静的美。

    林三酒很难相信,她脚下就是当初“香巴拉”里的母王。

    据斯巴安所说,地心深处就埋着母王和它的神经;随着这个天体本身的逐日增大,母王也将跟着向成熟体发展。作为和他一起经历过香巴拉的人,林三酒始终忘不了自己在地洞里的那一幕幕——在她的想象中,地底深处那一颗核心大脑周围,正伸出了无数条白色神经,紧密地将尘埃石块捏成了一颗天体。

    母王是可以长大的,天体就是它的“血肉”。它可以主动捕捉宇宙间的各种物质,将其添加至自身“血肉”里,因此不必像真正的行星那样,要度过宇宙意义上的漫长时间,才能一步步变大。以行星的标准看,它现在体积还很微小;质量不大所以引力也不大——大家都还不太适应这种重力环境,八个人才走了没一会儿,季山青就吃了一个马趴。

    林三酒刚从鼻子里喷了一下气,被礼包从防护服内部通讯里听见了。

    “我回去了!”他威胁道。

    说来也可怜,明明是个数据体,只要他抛弃这具身体,随时可以穿梭太空的……林三酒冲他招招手,礼包顿时忘了要回去,笨手笨脚地想赶上来,结果又摔了一跤。

    女越、韩岁平和另外两个进化者,都跟在季山青身后,走得比他还费劲;等他们好不容易走到地方,斯巴安都等半天了。他脚边撂着一大摞的钢索,正站在Exodus肚子底下——如果离远了看,Exodus现在就像是一只甜甜圈,伸出一圈小脚立在大地上,肚子与地面之间的距离,正好能站下一个人。

    “大家把钢索都准备好,”斯巴安从通讯系统中吩咐道,“各找一个飞船支脚,将钢索一头在支脚上固定住。”

    这个任务本身倒不值得一说,只不过林三酒也没想到,礼包堂堂一个数据体,穿着沉重肥大的防护服动手作业时,简直笨拙得令人心疼——她干完了自己的活,看他几眼,只好又去把他的活也干了。

    接下来,斯巴安又拿出了一根长棍状的东西来。林三酒发现,套上白色防护服以后,连一向容貌震慑人心的斯巴安,看起来也不禁有几分傻里傻气:尤其是当他用那根棍状物扎入大地里的时候,远看活像是一只白胖蚊子正准备开饭了。

    他自己倒是浑然不觉的样子,将它拔出来之后,走过来将那东西递给了林三酒,说:“像我刚才那样,扎下去之后稍微往下一探,它自己就能很轻松地从土壤中分出一条甬道。”

    “其实我还是不太理解,我们到底在干什么。”韩岁平咕哝了一声。

    自从离开现代世界之后,他的精神也渐渐恢复了一些;只是和女越不一样的是,他绝口不提现代世界。甚至大家有时谈起主动留下来的丸青戈时,他也一般不说话,似乎是打算彻底把那个世界切割掉。

    “很快你就知道了。”斯巴安倒是很有耐心,“大家在地下分出甬道之后,将钢索伸进去……对,就这样,一直放到尽头。”

    林三酒将钢索推进了土地中的小圆孔洞里,让它顺着甬道落了进去。现在,钢索一头固定在飞船上,一头掉入了土壤下方的甬道里。

    “我现在通知她,把这些钢索抓住。”斯巴安声气柔和地说,好像母王也只是个小女孩子一样。

    “啊?”有人迷惑之下,忍不住发声问道,“谁?”

    要来了,林三酒一手握住钢索一头,不由吸了一口气。她和在场其他进化者不同,她是见识过母王的,她猜到斯巴安要干什么了。

    套在防护服里的斯巴安,转过身去,背对众人;头盔通讯系统里沉默下来。不过片刻以后,林三酒就感觉到脚下大地微微地震了起来——并非是地震时那种摇摆感,而更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地底深处穿行。

    在林三酒脚边,原本软软盘在地上的钢索,猛然之间全被地下一股力量给拽直了,紧紧地绷在飞船与地面之间,甚至将Exodus给拽得一歪,发出了一道沉闷的吱嘎响声。一道一道钢索像是突然有了生命力似的,接连跳了起来,在半空里绷得笔直;就在众人各自惊疑不定的时候,斯巴安的声音在通讯器里响了起来:“任务完成,母王在地下的神经系统已经把钢索给卷住了。”

    有了母王在地下拽着,Exodus就被牢牢地固定在了地面上。这颗天体的引力不大,Exodus在这里顶多也就只有几吨的分量,还不如地球上一辆卡车沉;所以在斯巴安和季山青来的路上,他们就是这样把飞船固定住之后,再由母王完成接下来一段路程的。

    在隐隐的迷惑之间,林三酒也不由暗暗有些心惊。把飞船固定住,显然是怕飞船被甩下去……但是在无风无波的真空宇宙间航行,又有什么力量能把飞船从天体上甩下去呢?

    况且,母王的身上又没有推动引擎,怎么往前走?

    待众人返入Exodus之后,她和礼包、斯巴安一起回到了控制室。半面房间的墙壁上仍旧实时呈现着前方的景象:红褐色大地,一路延伸向地平线的沙丘,和幽黑太空里遥远的数点星光。

    “我那一天在接到了姐姐的讯号之后,发现离我们并不远,”季山青蜷在椅子里,把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轻声说:“马上和斯巴安一起循着讯号来源赶到了它的发射地点……但是到了一看,那一片宇宙间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找错地点了?”林三酒第一时间想到了这个可能性。

    “没有找错。当时一切分析手段都能证明,讯号就是从那一片空荡荡的虚无之间传出来的……然而周围近万公里的范围中,除了我们来时的方向,连一块漂浮陨石都没有。”

    季山青说到这儿,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了一下——只需想一想,也知道那一刻对他来说有多惊怖。

    “那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说来话长,那时母王正好就在附近。”

    坐在前方另一把椅子里的斯巴安,转头接上了这句话,答道:“它的体积质量都还比较小,万一被行星引力吸引,可能会变成一颗卫星,所以一般来说,它都会避免过于靠近行星,当我驾驶Exodus落地时,它就停留在远方太空里。”

    林三酒眼角余光中,觉得好像前方屏幕上上的图景微微颤动了一下——当她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时,却又没发觉与刚才有什么区别。

    “我们把飞船停在母王的表面上,由它继续往宇宙深处前行,寻找你可能得所在地……当我们正在商讨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大洪水’就到了。”斯巴安说到这儿,用手抓了抓一头金发,回望着大屏幕说:“不等我们反应过来,母王就带着我们主动游进了大洪水。当大洪水的光芒散去时,我们在刚才明明什么也没有的地点,发现了那一个现代世界。”

    接下来自然就不用说了。

    “你们是被大洪水传送过去的?”林三酒一下子明白了,“所以我们要回到末日世界,也同样是要靠大洪水吗……等等,刚才屏幕图像是不是颤了一下?”

    “没错,母王可以找到大洪水……”斯巴安的声音低沉而柔和,“或者说,它的运动方式,有助于大洪水的出现。这一点,季山青解释得比我清楚。”

    “姐姐,”礼包对着颤动的屏幕景象丝毫不以为意的样子,只是耐心解释道:“一般飞船都是靠介质推动才能在宇宙间前进的,真空里介质稀薄,所以才需要携带大量燃料。母王本质上属于一颗有生命的星球,没有引擎或燃料,它的前进方式就很有意思了……我认为,它是通过某种手段,使它周身成为一个独立空间,压缩前方空间,使后方空间膨胀,这样一来,自己就‘落进’前方空间里去了。”

    理解物理学所需要的想象力,林三酒一向觉得自己没有,于是只好一声不出地听。屏幕上的图像震颤越来越频繁了,但是却非常轻微:与信号不良时的图像抖动不一样,它像是视野里的宇宙正在不断地缩小又放大——与此同时,从屏幕一侧的坐标数字上来看,他们在太空中的位置正在不断往前走。

    “它这种扭曲空间的前进方式,好像很容易引来大洪水。”季山青也望着屏幕,轻声说。“我一直就在想,大洪水本质上来讲,到底是什么东西?”

    林三酒盯着屏幕,眨了眨眼。星球前方仍旧一片漆黑,只是她总隐隐约约地感觉,好像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或许酝酿不是一个正确的说法。

    “直到我们被送入了大洪水以后,”季山青仍在喃喃地解释道,“我才终于明白了大洪水的本质。姐姐,你还记得你在荤食天地里看到过的那一幕吗?就是你在维度裂缝中看见的那一眼……”

    林三酒腾地坐直了身体,差点让礼包滑下去。她怎么会不记得;那时空气、物质都在以极速向裂缝之间涌去,狂风仿佛把人的思维都给吹散了。她一直在怀疑,那是自己的幻觉——被强行撕开的裂缝深处,为什么会有一颗小小的星球?

    母王似乎猛地被什么力量给抛了起来,屏幕上的图景顿时歪倒了;在林三酒险些被甩下椅子的时候,她先一把按住了礼包。等她重新坐稳时再一抬头,发现整面屏幕都黑了下去——没有开灯的控制室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几乎能叫人连空间感都紊乱了。

    “怎么回事?”她低声问道。

    “大洪水和那裂缝,其实性质很相似。”礼包喃喃地说,“在大洪水和裂缝出现之处,就意味着那一点上空间与时间的维度已经全部塌陷消失,不再能被观测到……换句话说,我们所处的这一层宇宙破洞了。”

    宇宙难道也可以“破洞”?

    “那破洞之后呢?”林三酒坐在一片黑暗里,茫然地问道。

    “就像是我去找你那时所发生的一样,我们从破洞中掉到了另一层宇宙里……你看。”

    林三酒闻言抬起了头。最初,她仍旧觉得自己看见的只有一片漆黑;但是很快她就发现了——大屏幕没有消失,在它展示出来的黑暗深处,正漂浮着一颗小小的、发亮的灰尘。在半分钟之前,那个坐标上明明还是空荡荡的,现在却多了一个星球。

    “我们刚刚从大洪水形成的宇宙破洞中落了下来,掉进了另一层宇宙中。”礼包轻声说,“前方应该就是另一个末日世界了。”

    第1378章

    新世界的第一天

    当年从裂缝中遥遥一瞥时见到的景象,如今又在大洪水之后重现了。

    母王仍旧停在了遥远的太空里。随着Exodus向着远方星球越驶越近,屏幕上那一颗星球也越来越大;望着它,林三酒仿佛被一种令人喘不上气来的庞大力量给压在了椅子上,一动不动。

    即使理智上听明白了礼包那个“一层层洋葱”的比喻,她依然感到很难真正理解这个事实。宇宙怎么会是一层层的呢?

    过往学习到的一切规则都不再适用了,她以前从未想过宇宙竟也会“破洞”。即使不断在末日世界穿行,她始终以为宇宙就是宇宙,是唯一且无限的,永远稳定地包容着一切;无论是末日还是洪水,都只是针对人本身的而已。

    如今她的感觉却像是一低头时,发现脚下大地忽然碎了,跌落进了虚空里,留她空落落地没了任何生存规则支撑。一想到自己随时可能会掉落进另一层未知宇宙中去,就好像一切都要失了重。

    “飞船将于十五分钟之后着陆,”莎莱斯永远平静的声音从广播系统中响起来,唤回了林三酒的注意力:“请全员做好准备。”

    哪怕是礼包,也不知道前方是一个什么世界——这声通知一落,集中在大厅里的众人都微微流露出了几分紧张。

    “大家都已经从我这里拿到签证了吧?”季山青的声气软软的,好像没有什么气力。他坐在长桌一头,看起来也有几分无精打采,举目环顾了一圈说道:“我检查过,这个星球上还没有出现大洪水的痕迹,所以传送规则应该仍然有效。”

    “14个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的呢?”女越高高举起一只手问道。她最近又恢复了以前那种活泼样子,就林三酒观察来看,她似乎很会利用斯巴安对女性的原则吃其“豆腐”,听说昨天还让斯巴安给她读了诗。

    “理论上来说,进入现代世界之后,传送时间就被无限暂停了。”季山青平淡地答道,“我认为,从我们离开现代世界那一天开始计算是最有可能的。”

    这么说来,他们还得等上十多个月,才能等来下次传送。

    签证官协会里大量积存十二界签证的消息也说了,失散后的联系方式也交代过了……飞船在地面上停稳之后,林三酒在心里检查了一下,发现再没什么可嘱咐大家的了。他们会尽量保持结伴同行,不过即使意外分散了,也还是可以在十二界再相聚。

    飞船降落的地点是在一片山间森林的空地上,引擎声像潮水一样席卷下来,淹没了半片山头,冲起了许多林间的鸟。等众人都下了飞船之后,林三酒回头望了一眼。

    斯巴安独自倚在门后,金发隐没在阴影里,眼中的通透碧绿仿佛又凉,又在燃烧。他不仅是在望着自己,也是在望着这一个末日世界——二人之间只有十几步距离,他的眼神却好像是隔了一条遥远的河岸。

    “你不走吗?”她问道。

    “走,边走边说吧。”斯巴安被唤回神,哑然一笑,沉沉喉音像扫过的羽毛一样颤动着人的神经。“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二人走下飞船的时候,他垂下眼睛,又抬起来,目光仿佛划出了一道绿波。“你觉得我今年多大岁数?”

    外貌看起来像是二三十岁,可是放在进化者身上,这实在不能作为参考。大概是看林三酒一时没答上来,他倒是笑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多大。”

    莫非是没有父母吗?

    林三酒刚想到这儿,斯巴安正好低声说道:“我被隔在你和他人的时间线之外,足足一世……我猜要等到我生命的开头和末尾到来时,我才能得到最终的安宁。有时我真希望旁人能够理解我的处境,但转念一想,就连我自己也不理解。”

    “我……我不明白。”她皱起眉头说——这难不成是诗句吗?太不好懂了。别的不说,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还能等待他生命的开头到来呢,不是早就有过开头了吗?

    斯巴安吐了一口气,好像不愿意多说。“没关系,你以后自然就知道了……哦,季山青叫你呢,好像不高兴了。”

    林三酒抬眼一扫,果然瞧见礼包正耷拉着眼皮嘴角,站在前方路上等她;她顿时升起了一种孩子哭闹时家长不好意思的心态,忙招手将礼包叫过来了。

    最近这几天,这孩子似乎总有点疲累,过来牵了她的手,就不说话了。

    尽管众人一路戒备,但是直到下了山,也没有遇见一丝不对劲的地方。山下有一个绿意茵茵的小镇,镇上大部分建筑都是独栋民居,奶黄色的墙壁、砖红色的屋顶,像积木一样洒落在葱葱绿树之间。乌鸦、野孔雀、松鼠……在宁静无人的街道上飞来扑去,叽叽喳喳,一见到人,顿时一哄而散。

    马路边的汽车已经蒙了一层尘,路边各家信箱里塞满了没人领取的信件和报纸,树枝灌木不知多久没人修剪过了,将头上、路边、脚下都铺上了一层枝枝蔓蔓的绿影。一行人走在小镇上,连呼吸都放轻了,似乎生怕惊扰到这一片无人之境。

    顺着马路走了十来分钟,韩岁平第一个顿住了脚。

    “这里没有人工信号,”他一边说,一边举起肢爪,把它像天线一样在空气里转了几圈。“我什么都听不见……要进屋瞧瞧吗?”

    从现代世界搭便车跟上来的三个进化者,不约而同地都将目光转到了林三酒身上——一起走了这么长时间,他们也早知道谁是说话的那个人了。

    “走吧,”林三酒有点不大好意思地说。

    她如今恢复了全部战力,身体也被季山青精心调养到了巅峰状态;再加上一个斯巴安坐镇,众人心里底气都足得很。他们随意挑了一栋屋子,发现内部一切都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民居模样,墙上挂着的画,边柜上的小摆设,丢在沙发上的书……好像随时会有人推门回家。

    “打开电视看看?说不定有什么旧新闻一类的呢,能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女越一边说,一边拿起了茶几上的遥控器——韩岁平刚说了一句“我感觉不到电视讯号,没用的”,电视就“啪”地一下亮了,露出了一个背对着镜头的人影。

    那人留着漆黑的齐肩短发,穿着西装套装,背对众人,在一张凳子上坐得笔直,一动不动地面对着一堵蓝墙。

    房子里众人一下子静了下来。

    屏幕底下滚过去一行字,就像新闻下方的通告一样:8月19号下午5:24分,蜂鸟镇,蓝墙人游戏发布,目前游戏正在进行时中。

    “什么?”有人颤巍巍地吐出了两个字,是搭便车跟上来的进化者之一。

    立即有人拍了说话人一下,示意他继续看屏幕。

    “欢迎加入蓝墙人游戏!”一行字忽然滚了过去,仿佛感觉到了他们的视线。“由于此前一次新游戏发布会没有被成功阻止,所以现在蓝墙人游戏已经启动。请在本小镇范围内找出电视屏幕上这一个面对着蓝墙的人……记住,要在蓝墙人转过头来之前。”

    女越仍攥着那遥控器,指节都发白了。

    “这个蓝墙人……”她用气声说,“是不是正渐渐往屏幕这个方向退过来?”

    第1379章

    一找就找着了

    “啪”一下,电视暗了。黑漆漆的屏幕上,映出了八个人挤在一起的倒影,八张面目模糊的人脸,影影绰绰地漂浮在沙发上方。

    “啪”一下,电视亮了。那个背对着众人的黑发人,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凳子上,正一点点地朝众人退近来。

    女越又开关了电视两次,当电视屏幕再度亮起来时,季山青低声说:“不用再试了。电视就算关上,蓝墙人的倒退还是不会停,这显然是一种计时手法。”

    “我要是没开电视就好了……”她低下头,扔开了遥控器。

    没开电视,也会有别的办法把他们拖进去,毕竟他们已经身处这个世界了。在场谁也没怪她,一时却没有人出声——众人都盯着屏幕上那个慢慢靠近过来的后脑勺,被笼在一种被冻住的死寂里。窗外鸟叫声异样地清楚尖锐,仿佛是特地要贴在窗子上让他们听的。

    “我们要抓紧时间了,从蓝墙人的移动速度和距离来看,在他贴到镜头上之前,我们只剩下十五分钟左右……到时间,他可能就会回头。”季山青说着,将林三酒的手拉得更紧了,“这么短的时间里,八个人必须分头找才有可能找遍这个镇子。”

    “要、要落单?”有人忍不住反问道,“那会不会太危险了?”

    “对于我们来说,电视上的人转过头来的时候,才是真正危险到来的时候。”季山青顿了顿,又说道:“不过我们可以分成两两一组,安全点。”

    “组与组之间,直线距离不要超过三百米。”斯巴安说话时,那种沉稳的态度,多少叫众人微微放心了一些:“有危险就示警,我会第一时间赶到。”

    “有通讯器的人和没有的组成一队,”林三酒赶快补了一句。季山青早就把一个通讯器丢给了斯巴安,这样一来,剩下的三个搭便车进化者就都可以配上一个拥有通讯器的人;而他自己,自然是要和姐姐一组的。

    “姐姐,我没有这个世界的数据,”出门时,他低声对林三酒说,“我可能已经离数据流管库所在的那一层宇宙很远了。”

    等众人各自分开四散的时候,离他们第一次打开电视看见蓝墙人才过去了两分钟不到。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林三酒此时甚至还有点反应不过来情况;直到她抬脚踹开了隔壁一家大门,这才总算缓出心思问了第一个问题:“我们手上没有线索,又是这么大一个镇子……到处乱找的话,十五分钟恐怕不够用的吧?”

    “是的,”季山青站在她身后,若有所思地答道:“这种一户户打开门找的笨办法,除非撞大运,不然十五分钟之内不太可能有任何收获。”

    “那我们怎么办?”林三酒大步走进去,四下扫了一圈:“……一楼没人,我去厨房找找。”

    礼包回过神,赶紧小跑着跟上来,攥紧了她的衣角说:“在这个过程中,或许我能发现一些隐藏线索……姐姐,你不要找人,你找蓝色墙壁。”

    林三酒一怔,顿时明白过来。找人的话,那么要搜的地方未免太多了,床底、沙发底、壁柜里……到处都可以藏人,会大大拖慢他们搜索的进度。既然蓝墙是一个决定性的关键条件,那他们找蓝墙就行了——没有蓝墙,就算是有人在,又怎么能算得上是蓝墙人呢?

    加快速度之后,不过十来秒时间,她就确认了这栋房子里没有蓝墙人。二人重新下了一楼,大步流星地往门外赶去——在他们穿过客厅时,电视屏幕“啪”地一下亮了,屏幕上仍是那个坐在一面蓝墙前的人,黑漆漆的后脑勺正朝着他们缓缓靠近。

    “别看,”林三酒拉上礼包,“你说过,那就是计时而已,我们走。”

    二人又如法炮制地搜过了下一栋房子,又一块电视屏幕也亮了;但除此之外,他们既没找到蓝墙,也没找到任何线索。就在他们准备继续往前的时候,林三酒腰间的通讯器里忽然传来一声遥遥的女性惊叫:“我找到了!他在这里!”

    这么快?离众人分头开始行动,过了才不到一分钟——二人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有些惊疑不定。

    惊叫的那女人名叫芦画,正是现代世界来的进化者之一,好像是和韩岁平一组的——她的惊叫声刚一落下去,韩岁平的声音果然就响了起来,因为离通讯器更近而清楚多了:“我们在松果街128号,就是从第一栋房子出来后右手第五间……你们快过来!”

    林三酒赶快示意礼包跟上,脚下一转,就朝128号的方向飞扑了过去。不等接近,她就远远地瞧见了韩岁平和芦画的影子;怪不得他们第一时间就能报上门牌号——因为他们压根就没进房子里去。

    这一栋房子的入户门被漆成了蓝色。

    一个人背对着人行道,坐在蓝门前方的一张凳子上,西装下的后背挺得笔直。他的头发黑漆漆地披散下来,像蜘蛛网一样爬满了整片后背。

    林三酒赶到的时候,韩岁平和卢画正死死盯着前方的蓝墙人,一丝声息都不出——在一片死寂里,唯有风轻轻吹过枝叶的沙沙声。那蓝墙人毫无动静,几个进化者也像是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原本说过会第一时间赶来的斯巴安,此时却不在现场。林三酒心里刚刚升起疑问,只听她和韩岁平腰间的通讯器同时响了,惊得她一跳;从通讯器里传出来的,正是斯巴安的声音:“我们也找到蓝墙人了……在一家托儿所里。”

    “我、我们也是……”女越跟上了一句。“虽然不是一面墙……他坐在一块蓝色幕布前面。”

    “都别轻举妄动,”斯巴安沉声吩咐道,“不要靠近他。”

    门口那个蓝墙人仍旧没有一点反应。

    几个进化者对视了一眼,一起往后退了几步,退到了马路上。

    “怎么会有这么多蓝墙人?”芦画用颤巍巍的气声问了一句。

    “不,不太一样,”礼包握住了林三酒的手,小声说道:“电视上的那个蓝墙人留的是齐肩发,这个蓝墙人的头发太长了……喂,你们那边的蓝墙人有什么和电视不一样的地方吗?”

    “你这么一说,有、有的,”女越急忙答道,“我们看见的这一个,是歪着头的……”

    “我找到的这一个,是站在一堵蓝墙前面的。”斯巴安说道。“电视上的蓝墙人仍然在后退,计时既然还在进行,就说明我们都还没有找到真正目标?”

    大家找到的蓝墙人,多多少少都和电视上的不太一样……林三酒一时想不出来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低下头正想朝通讯器里问一句时,只听“哐啷”一声,前方响起了似乎是椅子腿拖拽过路面的声音。

    一个布满黑发的后脑勺,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离她不过几步之遥。

    “散开,”季山青一把抓起她的手,冲韩岁平二人喊道:“分散开,别让他碰上你们!”

    四个人分成两个方向,登时从蓝墙人的背后飞奔出去;林三酒冲出去之后回头一看,发现她看见的仍旧是那蓝墙人的后脑勺,与她仅有二十来米的距离了。

    “他追的是你们,”韩岁平在通讯器里喊道,“他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芦画隐约叫道:“他们能看到那蓝墙人的正脸吗?”

    来不及回答了,林三酒现在只想要再次加快速度——但季山青的喘息声清楚而沉重,显然快要跟不上了。他的每一下脚步都像是砸在马路上的,仿佛下一步就会跌倒。当椅子腿划过地面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时,她没有回头看,只是停下脚一把抓过季山青,抡起胳膊使劲将他甩向前方人行道上,吼道:“你快走!”

    椅子腿的拖拽声,贴着她的后背停下了。

    林三酒撒腿就跑。

    第1380章

    蓝色背景墙

    绝对,绝对不能停下脚步。

    高速奔跑下,狂风吹得林三酒的长发在耳旁猎猎翻卷;偶尔有几丝漆黑头发刮到眼前,又一闪而过。即使正在奔跑,手脚仍旧冰凉,她花了好大力气,才忍着没有伸出手将自己的头发一把扯下来。

    不止有她的瞳孔颜色浅,她的头发也比一般亚洲人的发色要更偏褐一些。在现代世界中度过的十个多月,她始终把发型保持在一个短短的男孩头上——也就是说,现在她头上随风飘舞的那一头乌黑长发,根本不是她自己的。

    或者说,在被那蓝墙人贴上了后背一瞬间之后,她的头发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如果再被贴上一次,她会怎么样?

    不管她跑得再怎么快,蓝墙人始终保持在身后十几米的距离上,根本抛不掉。可是她只要一缓下脚步,蓝墙人的凳子就会忽然“哐”地一声被拽近,朝她贴过来——她只能维持着自己的最高速度,避开视野内一切涂成蓝色的东西,一直不断地跑下去。

    “你们千万不要停,”礼包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出来,也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万一被追上,就会开始蓝墙人化……给我几分钟,这个镇子里一定有线索的,给我几分钟……”

    除了林三酒之外,另外两个被找到的蓝墙人,此刻分别跟上了斯巴安和女越。他们二人都是各自小组里战力更强的那一个,这显然也是蓝墙人挑选目标的标准:要让战力最强的人腾不出手做奔跑之外的任何事情。三个人都被逼得保持在了自己最高的速度上,而当斯巴安全速跑过时,简直就像是地面上冲过去了一道轰鸣的雷电——他仍然还算游刃有余,一边跑,还一边替二人炸飞了前方路上所有的蓝色汽车。

    蓝墙显然是指一切蓝色的背景墙,所以但凡是比人大的一片蓝,都有可能被触发出蓝墙人。

    所有扔在蓝墙人身上的攻击、阻碍和道具,都像是清风吹上了石头,只好悄然消散了。剩下的人都不敢再继续寻找蓝墙人了,他们已经从生怕找不到变成了生怕找得到;可是时间仍旧在一秒一秒地过去,小镇上多少电视屏幕中的背影,也在一点一点地靠近。

    “线索,”林三酒一张嘴,就要吃进一大口风,“有了吗!”

    “不……还没……”季山青的声音紧紧绷着,与其说是回答她,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计时在屏幕上……每一户中都没有人……没有人……居民去了哪里呢?”

    呼呼的风声里,椅子腿清清楚楚地划啦一声,再次朝她靠近过来。

    林三酒一咬牙,突然纵身跃向旁边一栋二层小楼;在她翻身跳上顶层的时候,她来不及回头看,脚下一蹬,就跳向了半空中的路灯灯杆。她双手紧握住灯杆,身体在空中一个回转,双脚就落在了细细的杆子上——低头一看,底下马路上的那个蓝墙人已经停了下来,只能看见一个黑黑的头顶。

    太好了,那东西上不来。林三酒赶紧低头抓起通讯器,说:“你们快跳到——”

    她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她看着自己手里抓着的通讯器,看着自己胳膊上的西装袖子,突然忘了要说什么。

    一个坐在凳子上的后背,正轻轻贴在她的身上。

    脑子里像是花掉信号的电视屏幕,记忆、情绪、思维……全都微微闪了一下。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林三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失去了平衡,正朝地面上跌落——这一惊总算叫她回了神,她急忙在空气中一拧身子,总算双脚着了地。不等吐出一口气,林三酒拼命继续朝前冲出去,几下就撕扯掉了身上的西装。

    “姐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她从急促的气息里挤出了两个字,“差点又被同化了一点。”

    “如果被蓝墙人贴上,就会开始渐渐蓝墙人化……”斯巴安忽然在通讯器里近似无奈地笑了一声——面对无法被摧毁、无法被碰触的蓝墙人,连他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这个镇子上的居民,恐怕现在正追着我们跑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都和真正目标不太一样,大概是被同化后的小镇居民。”礼包喃喃地说,“不过,整个镇子总不可能就三个人……诶,诶?”

    林三酒心跳都漏了一拍。“你想到什么了?”

    “我怎么早没注意,”礼包的声气微微颤了颤:“这里家家户户的信箱都塞满了信啊……”

    这么说来,她也记得大家进去的第一栋屋子,门口信箱被塞得满满的。“那怎么了?”

    “这不是很奇怪吗,”季山青的声音一下子清楚而兴奋起来,“在整个镇子的居民都接连消失的时候,仍旧有邮差在一直给他们派信?”

    林三酒的血顿时冲了上来。她在奔跑过程中瞄准方向,一拳就击碎了一家民宅门口的信箱——半空中炸开的雪白信件,在遇上了她那一只急速穿过的手时,纷纷消失不见、变成了卡片。

    “信件是提示,”在十几秒钟后,季山青那头也叫了起来,似乎也拿到了信:“你们都各自去看一下,信箱里有蓝墙人目击报告!”

    他所说的“蓝墙人目击报告”都是传单,每天似乎都会有一张新的被放入信箱里。林三酒一边跑,一边抽空看了几眼,发现自己拿到了一连拿到了三四张目击报告。

    “8/28目击报告:蓝墙人出现在镇外I9号公路上,请来往车辆及时回避,不要与其相遇哦。”

    “8/29目击报告:蓝墙人出现在布鲁斯大街79号附近,请周围的李家、杜克家、怀特家及时回避,不要与其相遇哦。”

    “8/30目击报告:蓝墙人出现在镇心广场附近,请周围幼儿园、公园内的居民及时回避,不要与其相遇哦。”

    也就是说,蓝墙人每天都会出现在一个新的地点,而居民一旦遇上他,就难免会开始慢慢变成蓝墙人;当一个人被同化消失之后,镇上其他人却仍旧生活在每日一张目击报告的恐惧之中……直到整个镇子都消失了为止。

    等一下——斯巴安刚才就是在幼儿园里看到的蓝墙人吧?

    “我和女越遇见蓝墙人的地点,都出现在目击报告上了。你们找找有没有松果街128号附近的目击报告,”斯巴安比她快了一步,冲众人吩咐道:“如果有,就意味着镇上居民是在目击地点处被蓝墙人化了,而且现在还在原地徘徊。我们贸然靠近的话,就会激活他们,被他们无休止地追下去,直到我们也变成蓝墙人为止——这些传单,可以当作陷阱提示来用!”

    可惜他们发现得晚了一步。

    剩下几个没有被蓝墙人追赶的进化者,从通讯器里忙不迭地纷纷应了几声,似乎都各自去翻传单了,一时哗啦啦的纸页响声不绝。林三酒匆匆往身后瞥了一眼,余光里只觉那蓝墙人似乎正背对她,向后抬起了一条胳膊——她心中一惊,赶紧加快脚步拐向旁边一条路,问道:“我们还有多久?”

    “还有十分钟,”季山青立刻答道,“我又找到一张目击报告,姐姐,注意路牌,不要上松青路!”

    从刚才惊鸿一瞥之中,这一条路似乎叫什么玛丽的;林三酒加快速度朝下一条路上冲了出去,前方十字路口上的指路标牌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松青路三个字,正好就标在那一个十字形街道的图示上方,紧挨着她所在的玛丽路。她再晚上几秒,就要一头扎进松青路上了。

    林三酒才急急地一刹脚,凳子拖拽的声音就蓦然朝她的后背紧贴上来——连一口气都没来得及喘,她掉头就朝左方跑了出去,直直冲向了一户人家的后院——她刚才匆忙间一扫之下,发觉这一家人的围墙、汽车、屋顶、窗帘……统统不带一丁点蓝色;没有蓝色背景墙,就没有蓝墙人,只是过路的话,应该还算安全。

    再说,不冲进这一家,她就要冲进松青路上了。

    林三酒一手抓住围墙,纵身一跳,就翻了进去——她的时间卡得太紧了,当她缩回手的时候,她甚至能感觉到墙外有发丝从手背上一划而过。

    在抬起目光的那一刻,她明明正在被太阳烤得热热的砖地上,却突然如坠冰窖。

    ……在后院碧蓝色的游泳池里,正浮着一个穿着西装的后背,和蛛网一样散开的黑发。

    第1381章

    十五分钟结束

    ……现在,奔跑变成了极其吃力耗命的一件事。

    林三酒的反应神经确实发达,在她目光落上游泳池的那一刻,她已及时朝左侧冲了出去,避免了被前后两个蓝墙人同时贴上的命运——只是她在左右扑腾冲刺两次之后,就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一个方向上,只会有一个蓝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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