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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5章

    “身份证拿出来。”另一个人命令道。

    “我……我没带……我就住在附近,没想着要拿……”

    二人对视了一眼。这样违反了规矩的小事情,一般来说,得看对方愿不愿意放你一马;有时候给个口头警告就算了,有时候真按照条规执行,可不是什么闹着玩的事。

    吴伦咽了一口口水。她穿着牛仔裤、运动鞋,手里没拿包,如果说是住在附近的,或许可以混过去……然而当其中一个人的目光垂下来,落在她手上的时候,她猛然一惊,心脏直直落进了黑渊里。

    “住在附近,却拿着地图出门?”那人冷笑了一声,“走,跟我们回去一趟。”

    就在吴伦一咬牙,下定决心准备跑的时候,从街道另一头传来的一队纷乱脚步声阻止了她的动作,将她冻在了原地。她忍不住朝脚步声的方向扫了一眼,紧接着听见有人叫了一声——“吴伦?”

    她浑身一战,盯着河欢的面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1366章

    被拦截的路

    在吴伦被河欢发现之前的一小时,千里之外的卫星发射基地里,刚刚开进去了一辆军车和救护车。救护车很快就带着它肚子里的伤员拐了弯,朝位处外缘的基地医院驶去;而军车继续朝基地深处前进,对自己身上多出来的那一个乘客毫无所觉。

    女越的手指紧紧地抓在车底盘上,脚尖挂在车底缝隙之中,小腹绷得像一块铁。等车子停住、车上的人跳下来以后,她侧头瞧了瞧,发现军车停下来的地方似乎是在一栋楼前,大门口两侧牢牢站着两双脚,应该是站岗守卫的人。

    她皱眉想了想,又抓紧了一些。

    没人搬下那三具被铺上了防水布的死尸,车子引擎也还没有熄灭,说明车上尸体是要被运去别处的。她屏息等待一会儿,在军车再次开动,绕到建筑物背面时,她看准时机,双手一松落在了地面上,就地一滚——在行驶中的车轮碾上她身体之前,她就滚到了一面墙根底下。

    “当心,”韩岁平在耳机中说,“你背后的楼是武装保卫部。”

    差点跟着进老巢了,女越苦笑了一下。她现在一身黑色便衣,头发里、指甲里还都凝结着没擦干净的血,看上去要多可疑就有多可疑。她蹲在墙角的阴影中,恰好在一个摄像头的后方死角里,皱起眉头说:“我得先找到总部混进去……”

    她原本以为总部恐怕不好找,抬起头一张望,倒是愣了。

    占地广袤的发射基地里,看起来竟空空荡荡的。笔直的道路将土黄色的空旷大地划分成几个格子,大部分都铺着泛黄的草地;远处蓝天下最显眼的,无疑就是火箭发射架了——它还没有装上火箭,已经庞大高耸得叫人吃惊,离它最近的几栋建筑物,少说也有好几公里的距离。

    在女越不远处,伫立着一栋基地里最高的白楼,外墙上的红色大字从上到下写着“恒昌卫星发射中心”。

    “我怎么进去?总不能硬闯吧?”女越蹲下来,在一丛稀稀零零的树丛后躲了起来,张望着远处发射中心大门——两个全副武装的守卫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她等着韩岁平回答她“我有办法”之类的话,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他支支吾吾地说:“也、也行……就是要注意,别引起警报……”

    女越一怔:“真的要硬闯?”

    “发射中心内被隔绝在通讯信号之外了,”韩岁平低声说,“我从外界钻不进去……没法帮你。我反而需要靠你走进去之后,才能设法联上他们内部的发射系统……”

    女越无声地吐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通往发射中心的路上,每一只路灯下都架着好几个摄像头。基地里到处都视野开阔、地形空旷,她一旦离开这儿,连一个隐藏身形的地方都没有。

    “……他们知道我来了,一定会加强防备的。”女越皱起眉头说。

    从她所在之处,就能瞧见远方有一队一队步伐整齐的人影,正沿着火箭发射区域外缘巡逻;相比之下,武装保卫部附近反而是警备较为松懈之处。“假设我刚一冲进楼里,他们立刻就发现了,我们该怎么办?就算他们逮不到我,我们放入卫星里的通讯器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韩岁平沉默了一会儿。

    “这么说来,我们或许只有一个办法了……”

    在二人小声商量了几分钟以后,女越在心里暗暗算了一下自己的速度,慢慢站起了身。

    “……行,那就干吧。”也到了最后关头了。

    她以最快速度朝发射中心扑了过去。在那一条笔直空旷的道路上,蓦然化作了一团高速袭近的黑影——门口那二人赶紧举起了枪,只是他们意识得晚了,还来不及喝一声“什么人”的时候,女越已经冲到了大门口。

    她在二人之间刹住步子,身体轻轻巧巧地一转,一脚踹上了其中一杆枪,连枪口带鞋底一起砸进了那个男人的脸里;另一个人急忙转身去按墙上警报的时候,女越脚下一蹬朝他扑去,扬手拽住他的衣角向后一拉,他的手从警报上滑开了。

    即使是训练有素的普通人,也只花了她一分钟不到就解决了。女越虽然看上去轻盈可爱,但她和林三酒不一样,她早就进入了非我即敌的战争状态,自然不会对敌人抱有怜悯之心——她伸手在死人身上摸索一番,找出一张卡片,在门上一刷,门锁就“哒”地一声打开了。

    ……从这一刻起,速度决定了一切。在两个死人被人发现之前,她要将该装入的东西,都装入到卫星里去。

    她一闪身进了楼,韩岁平的声音从耳机中消失了。这栋楼里隔绝了外界的通讯基站讯号,她与韩岁平的联系也自然中断了;女越按照他之前的指点,贴着墙角一路寻找空隙前进,总算在层层森严戒备之下,摸近了发射中心的指挥部。

    好在,女越不需要真的混入指挥中心这等重地里去。她找到楼内电井,打破锁头之后闪身钻了进去;在漆黑之中,她摸索到了电源连接之后,轻轻地从收纳道具里摸出了一小块光滑、冰凉的甲壳。

    ……在丸青戈被炸入半空时,她和韩岁平有一瞬间,都以为这个东西也和丸青戈一起遭了殃,这个计划没有希望了——毕竟,韩岁平只从自己的肢爪上切下来了这么一小块而已。它要是毁了,他们就算混进了发射中心,韩岁平也没有进入内部系统的办法了。

    或许真的是天无绝人之路,这块小小的甲壳,竟然仍旧完好。

    将那一小块甲壳代替电缆抵进连接口里之后,女越重新钻出了电井。她不知道韩岁平那边到底连接上了内部系统没有,现在又进行到了哪一步;她只知道,她还有最关键的一步要做。

    录着林三酒口信的那一只通讯器,早就被炸成碎片了。万幸的是她自己还有一个,她也记得林三酒当时是怎么说的;录好了发给季山青的讯息之后,女越将通讯器放在一架她找到的推车上,把推车留在了韩岁平与她约好的设备调试室门外。

    她不能像丸青戈一样乔装成工作人员,只能用这种听天由命的办法了:如果一切都按照计划顺利进行的话,在她离去后过不多时,会有人按照内部系统的指令过来回收这部通讯器;只要警报没有响起,不知情的基地员工就将在最后一个检查装载的机会里,把它装附在卫星内部,被火箭一起送入太空。

    接下来,预设好发送时间的通讯器,将会从太空之中向季山青发送出消息。

    拜托,拜托了,一定要让他收到啊。

    ……当女越刚刚冲出大门口的时候,整个发射中心都被刺耳的警报声淹没了。

    ……

    河欢默不作声地挂断了电话。

    吴伦坐在桌子对面,乍一看上去,似乎平静得很,没有一丝情绪。河欢默默观察了她半晌,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轻轻吐了一口气。

    “……十点零五了。”他缓慢地说,“征途号火箭刚刚发射,你知道吗?”

    吴伦茫然地抬起眼睛。

    “林三酒原本想靠着火箭发射,往太空传送求救信号的。最起码,这是她的计划之一。”河欢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向一个老友讲起另一个老友的近况一样,只是考虑到他的立场,这种感受还真是讽刺。“不过很可惜,就在刚才,她的这个计划失败了。而她另一条路……也被堵死在了铜地码头。”

    吴伦的眉头一跳,仍旧什么都没说。这个女孩子已经被接二连三的变故给搅成了一团乱麻,再次见到河欢之后,她就从混乱之中找到了唯一一个自保的办法:不说话。

    “她的同伴居然真是用强硬手段闯进去的……有勇无谋啊。”河欢说到这儿,摇了摇头。“差一点,那个通讯器差一点就装进卫星里去了。现在,火箭发射了,林三酒的讯息却永远都要留在这个星球上了。”

    吴伦目光一闪,忽然微微倾过了身。

    “为什么?”她终于发出了被带走之后的第一句话,紧盯着河欢问道,“为什么……你听起来似乎真心有几分遗憾的样子?”

    河欢微微一怔。

    “你其实也想看到她走的,对不对?”

    吴伦直直望入他的眼睛里,语气清楚而肯定。

    第1367章

    风雨欲来

    ……林三酒已经在铜地码头整整一夜了。

    这一个早上,没有太阳。

    浓厚阴暗的云雾遮蔽了天空,压得它沉沉的,直往海面上坠。远方一场暴风雨已大军压境,从天地间抽离了所有颜色,只留下浓重的灰暗、重蓝和乌浑。急风激起了海浪的反抗,风浪相搏时传来的咆哮,隐隐震动着大地。

    在集装箱码头上,时不时就有起重架上钢铁相撞时的一声锐响,仿佛要扎进世界的裂缝里。当林三酒坦然伫立在巨大的集装箱之间时,她恍惚觉得,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当然,这也是因为跟在她身后的郑艾艾,一直十分安静的缘故——她有时也会像现在这样,忽然打破寂静:“你还能坚持多久?都过去一个晚上了。”

    林三酒回头看了看她。郑艾艾有点不安,抬起被捆绑住的双手,轻轻拨了一下耳边头发。

    “我的意思是……你毕竟已经退化成一个普通人了。”她垂下眼皮,“虽然……我是不清楚为什么你可以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动用进化能力啦,但你的身体素质依然和进化者没得比。更何况,我同事们还可以轮班换岗,补充休息……和他们熬时间的话,你是熬不过的。我认为……你现在放弃的话,还有一线生机。”

    的确,林三酒此刻与一个普通人无异。

    昨天傍晚,当她打完了那一针肾上腺素的时候,郑艾艾正是因为瞧出她已经彻底退化了,才从收纳道具中取出了一个铁球形的束缚器——那显然是为了危险分子特别制造的,将人犯双手塞进去之后,不仅手上连一丝活动空间都没有,甚至连举起双手都很难办到了,因为每一只球状束缚器都足有五十公斤重。

    那时,林三酒仍旧坐在地上,任她将自己的双手锁进了地上的球状束缚器中。

    “那个……对不起,”郑艾艾低着头不看她,说:“要求就是这样。活捉了你之后,就要用这个东西……”

    林三酒看着束缚器合上,两条胳膊都被漆黑圆球给坠在地上了,她试着想抬一下手——连动都很难动一下。

    “如果太沉,你走不动的话,我会帮你抬着一点。”郑艾艾低声说道。

    “那倒不用,”林三酒轻轻一笑,“你能不能先站起来?”

    郑艾艾疑虑不定地慢慢站起了身。

    “我带着它可能是走不动,”林三酒解释道,“那我不带它就好了。”

    在短暂的茫然过后,郑艾艾忽然睁圆了眼睛——她意识到了林三酒还有后手,可是她意识得晚了一步。在这一刻,林三酒体内那一颗黑雾形成的肾脏骤然绽开,重新化散成翻滚咆哮的浓雾,急速涌进她的胳膊、双手,最终浓聚于她的双掌掌心,形成了【画风突变版一声叮】。

    铁球被炸裂成无数碎末的那一声轰响,及时提醒了郑艾艾;她慌忙退后闪躲、护住头脸,总算没有被激舞纷飞的碎片给划成瞎子——等她放下双手时,林三酒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还伸手在自己裤子上拍了拍灰。

    “你……你……”郑艾艾想不出“你”什么才好,结巴了半晌,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三酒甩甩手,感觉黑雾像退潮一样从双手中退去,再次回到她的体内深处,变成了一颗黑幽幽的肾脏——她可以让它拟化成自己所需要的能力,却不能下令让它好好待着、别回去当肾。

    “这个嘛,说来话长。”她歪了歪头,往前走了一步,郑艾艾就往后退了一步。“我在上个末日世界里弄丢了一颗肾,等我要把它赎回来的时候,发现我原装的肾没了……留给我的,只剩下一个质地像是黑雾一样的‘肾’。”

    郑艾艾似乎很难消化这段消息。

    “这么久以来,它一直好端端地在我体内,尽忠职守地充当着一颗肾,以至于我都快把它给忘了……直到我第一次打了这个国家里的肾上腺素时,它才突然像是被激发出了狂性一样,化散成雾,充斥了我的整个身体。”

    林三酒轻轻叹了一口气。“那时因为我的各方面能力一下子退化了三分之一,沮丧之下,我也没有仔细去考虑这是怎么回事。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了一句废话。”

    郑艾艾听得入神,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句话,一时都忘了要往后退,问道:“废、废话?”

    “对,就是一直摆在眼前、最明显不过的事实,”林三酒冲她笑道,“说出来就是一句废话——正是因为它太明显了,反而成了灯下黑,我一直没有好好思考过。这个东西,虽然起的是肾脏的作用,但它实质上并不是肾啊。”

    天底下没有肾可以化散成雾气,在周身上下游走一遍,再重新凝聚起来变成一颗肾的。所以,答案是一句很简单的废话:那一团黑雾本身的性质,决定了它可以拟化成肾的形态,在肾脏的位置上发挥肾脏的功能。

    接下来的问题,自然就水到渠成了。它既然可以拟化成肾,那它可不可以拟化成别的东西?比如……进化能力?

    经过仔细思考、试验之后,林三酒发现,她的运气实在可以称得上是不幸中之大幸。假如她当时丢的不是肾而是肺,那么即使医院同样可以用黑雾拟成一个肺给她,对她此刻状况而言仍旧毫无意义:一旦黑雾拟化成型之后,轻易就不会有变化了。换言之,变成一个什么东西之后,黑雾就会老老实实地以那个东西的形态存在下去,不会中途更改。

    “唯一一个把黑雾激活的原因,就是因为我打了肾上腺素,而它那时又恰好是一个肾。”林三酒一笑,继续说道:“如果它拟化成了肺,心,肝……那么不管我打多少肾上腺素,只会造成能力退化,却不会让黑雾有任何反应。偏偏就是这么巧……我真要感谢你,建议我们去打肾上腺素呢。”

    郑艾艾怔怔地听到这儿,终于叹了一口气:“我那时以为我把消息告诉你们,是帮了你们一个忙……只是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帮上忙的。”

    “不过有好一阵子,这个发现都没有给我带来实质意义上的帮助。”

    林三酒摇摇头,肾脏再次在她的一转念下,化散成为黑雾,充斥在她的双手双脚内;这一次,黑雾拟化的是她已经失去的肉体力量——它所还原的正是在林三酒打入肾上腺素那一刻时,她的能力水平。

    “被激活的黑雾将我每一个细胞、每一个能力都卷过了一遍,连我的卡片库里都充斥过一次黑雾……我和韩岁平分析之后都认为,它那时恐怕是记住了我的能力形态,以便日后拟化之用。”林三酒一边说,一边缓缓朝郑艾艾逼近。“可是不管我怎么试,黑雾肾脏仍旧是肾脏,就是不肯变化成进化能力给我用。”

    郑艾艾知道自己的进化能力现在在她面前不好使了,轻轻吞了一下口水,扬手叫出了一根长棍。

    “为什么?”她双手举起长棍,抵挡在面前问道。

    “很简单,”林三酒一笑,双脚蓦地跳离了地面。她第一次打肾上腺素时,退化还不算太严重;血管中翻腾的黑雾所重现出来的能力水平,是足以叫这个世界上大多数进化者难以招架的——“因为我本身的能力还在,没有空位给它模拟呀。”

    话音响起时,她已经化作一团黑影,从半空中凌驾于郑艾艾头上;那根长棍急急朝她迎面打来,破空时甚至发出了金石之声,显然郑艾艾这一下也没有手软。

    林三酒在战斗时,身体犹如水流。她以一种人体几乎不能办到的角度一转,伸手握住那根长棍,在半空中以它一借力、拧过身,一脚就踹向了郑艾艾的头——当后者在一声闷响中仰身倒下去时,她也同时落在地上,长棍抵住了年轻姑娘的咽喉。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只花了五秒。

    “你看,我不也是先空出了一颗肾的位置,才能让它拟化成肾的吗。”她轻轻地说,“托你的福……我现在什么能力都空了。我想让它拟化成什么,它就可以拟化成什么。”

    且不提战力水平、战斗能力的悬殊差距,郑艾艾首先就缺乏战斗最重要的一点:动力。她原本就抗拒这一场战斗,在发现自己打不过对方的时候,几乎是顺理成章地认了输,被林三酒变成了人质。

    不过,郑艾艾栽了这件事,很快就被探查情况的其他进化者发现了。

    得到消息之后,各国派来援助的进化者,纷纷结束了在铜地码头内的巡逻搜捕,改变了战略:他们将铜地码头包围住了,除了头上的天空和身后的大海,他们似乎势要让林三酒无处可去。

    在双方彼此试探、冲突,最终僵持了一夜之后,当清晨降落在世间时,天地俱喑,风雨欲来。

    浪头逐渐激烈起来的昏黑海面上,停泊的货轮早已趁着夜色消失了。一艘艘铁灰色的庞然大物,仿佛是从乌沉沉的云层中、从灰白色的雾气中钻出来的一样,悄然铺满了海面;它们身上的武器与炮筒,已经毫不意外地将海路掐断了。时不时地,武装直升机从头顶划过,螺旋桨声在风中轰隆作响。

    郑艾艾的神色越来越沉重,说话也越来越少;她想到了什么,为什么会劝她放弃,林三酒多少也能猜出一些。

    “你觉得我熬不过去,只是你的一个希望而已吧。”她转头望着军舰集结的海面,轻声说:“你现在很怕,对不对?你怕我真的能挺下去。”

    郑艾艾张了张嘴。

    “你对我没有恶意,我知道。”

    林三酒没有看她,说:“你怕的也不是我。你的国家因为屈服于压力而派出人手对付我们这些进化者……那么当你自己成为阻碍的时候,你的国家会不会再一次屈服于同样的压力,将你也当作弃子?说到底,你我之别,不过是落地位置不同罢了。”

    她回头看去时,郑艾艾的一张脸已经褪去了血色。

    “你放心吧,”林三酒轻轻一笑,说不上是苦笑还是叹息。“你有如此运气,能从这茫茫世间找到一处故乡,我不会这样考验你的祖国。世间人事,经得起考验的太少,何苦逼到那一步。”

    郑艾艾一愣。

    黑雾从体内弥漫开来,她伸手扯断了绑住郑艾艾双手的绳索,低声说:“你走吧。”

    林三酒转过头。

    远方是即来的风雨、集结的军舰与等待吞噬掉她的海浪。

    “……接下来的战斗,是我与这个世界的。”

    第1368章

    最后一步

    上午九点五十九分的时候,铜地码头附近已经看不见一处空地了。

    当林三酒站在码头铁架最高点上遥遥望去时,连她也不由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对于进化者来说,这实在是难能一见的大场面。

    码头外的围栏在一夜之间内就被拆得干干净净,替换上了一排排沉默的重型步兵战车。一辆辆履带式运输车不断向码头靠拢,吐出了无数黑压压的军装士兵;不知多少台主战坦(括号内不看)克切断了出入口,无数支船载火炮、自行火炮黑漆漆的管口,都对准了码头。十余个装束不一、外表显眼的进化者,正零零落落地散立在整齐的军阵前方。

    出乎意料的是,码头上竟然还有记者。当一架直升机从空中轰隆隆划过的时候,林三酒才发现原来那直升机上印着某新闻台的字样;几只摄像机从直升机肚子里探出来,等待捕捉着码头上的任何动向。

    ……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屏息等待着,要将这一个小小的人影碾成碎末,就此消散在海风水浪里。

    “前方不法暴徒听好,”

    码头外,装在数个车顶上的扩音器再一次嗡嗡地响起来,震得沉甸甸的空气都在发抖:“现在是上午九点五十九分,你的计划已经失败了!”

    林三酒看了一眼手表,正好瞧见分针跳向了12,变成了十点整。她能想象到,在这片大地的远方,一支火箭正被强大推力高高推进空中,笔直地朝地外升去;它身上的乘客即将落进无尽太空,落进它的环星轨道。

    “征途号火箭已经成功发射,你和你的同伙试图装进去的破坏装置,已被我方及时拦截!”

    林三酒蓦地抬起了头。

    通讯器被找到了?没能随着火箭一起被发射出去?那么……正如韩岁平担心的那样,别的机会都被一一掐灭了,事情果然被逼到最后一步了,成败将在此一举。

    韩岁平的位置,现在绝对不能被找到。

    林三酒又看了一眼时间。几人估测过,火箭进入太空大概只需要十分钟左右;再加上卫星进入轨道、向地面回传出第一道信号的时间,意味着她要独自拖住对方军力至少二十分钟。

    这二十分钟里,他们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分心。每一个能拿枪的人,都必须聚集到这个码头上,将全部精力都用于歼灭林三酒,这样才不至于发觉他们一行人的后招——要做到这一点,就得让所有人都以为,林三酒才是真正的危机。

    她仰起头,朝远方空中的新闻直升机招了招手,打了几个手势,示意他们自己有话要说;过了好一会儿,那直升机终于犹犹豫豫地挪近了一些,从打开的机身内扔下来了一只话筒。

    黑雾登时化散、充斥于体内,拟化成了她早已失去的肉体力量。林三酒纵身一跃,如海鸟扑鱼一般轻巧地抓住了那话筒,跳向了另一个铁架;等落稳时,头上那架直升机里探出的摄影机,也急急地跟着扭转过了方向。

    她拍了拍那无线话筒,也不知道另一头究竟有没有反应,笑了笑。

    “我本来不愿意伤害这个世界,”林三酒说道,“所以才想用和平的方式离开。但是既然你们不允许我和平离开,那么我也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这一段赶紧掐掉,”头上直升机里,有人匆匆忙忙地吩咐道,“不要播!”

    林三酒仰头瞧了一眼那直升机——螺旋桨的狂风搅得她发丝凌乱飞舞,视野中乌云沉沉的天空被切分成了无数碎片。他们大概想不到,即使在直升机的呼啸风声里,他们的声音还是被她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

    “看来你们换策略了,”她轻轻笑了一声。这段话不可能被传出去,能听见的恐怕也只有那么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的人。“不再隐瞒进化者的存在,倒是要把我们上升为人类公敌……将人类公敌在电视上公开处决,以后行事就方便多了。是这样吗?”

    她自然得不到任何回答。军阵之外的车顶喇叭都沉默着。

    “你们也不需要掐头去尾,移花接木地把我涂抹成一个恶人。这个忙我来帮你,听好我接下来的话。”林三酒有意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我现在决定破坏掉你们这个世界。我要让这里生灵涂炭。”

    假如林三酒能够看到、能够听到千千万万电视机屏幕前,人们的惊呼、怒骂、诅咒等种种反应,她也不会多眨一眨眼睛的。她的目的,就是要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在此时此地要开始毁灭世界了——但是林三酒不知道的是,在她这句话出口之后,河欢猛地停住了脚步。

    吴伦差一点撞上他的后背。

    “不对,”河欢转过头,目光从几个随行男人的身上扫过去,最终落在了吴伦身上——她没有被铐起来,但她处于几个人包围之中,也只能一直跟在河欢身后默默地走。“她怎么会这么说?”他半是在问她,半是自言自语。

    吴伦茫然地望着他。她听不见林三酒通过话筒传出去的声音;河欢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无线耳机,压低声音对她说:“林三酒为了要走,准备毁灭世界了。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说的。”

    “毁了就毁了吧,”吴伦刚说完这半句,眼睛就红了,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不会的,她不会让几十亿人……”

    “我和你的看法一样。”

    河欢见另外几个管理司成员都正望着自己,这才冲他们一挥手,领着吴伦继续往前走。他的目的地是码头前线,与林三酒短兵相接的地方。按照李司长的意思,吴伦说不定将会成为战局紧张时一个十分好用的道具。

    “她如果是那种能够毁灭世界的人,这世界也早就被毁灭了。”河欢一边思索,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我以为她的能力已经空了,却没想到她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保留了一道后手。那么……在发射通讯这件事上,她会不会也有后手?”

    吴伦的嘴巴抿得紧紧的,仿佛只要她不说话,就能阻止河欢继续往深里想一样。只是她的不合作终究没有作用,河欢没过多久,轻轻“啊”了一声。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中一个管理司成员走近两步,问道:“他们还有什么后手?”

    “联系李司长,”河欢皱起了眉头,说:“我们在一点上疏忽了。”

    吴伦一拧头,盯紧了他。她已经把能说的话,都说过了。

    “疏忽了什么?”那男人问道。

    河欢感觉到了吴伦的目光,朝她望了一眼,忽然咬了咬嘴唇,仿佛意识到了此前他不曾意识过的为难。在众人的目光下,沉默在他的唇齿间逗留了一阵,最终还是被语音冲破了,化作字句:“她有三个进化者同伴……其中两个人在卫星基地里的位置,我们都已经掌握了。如果她有后手的话,那么一定会着落在最后一个人的身上……告诉李司长,我们现在需要找到韩岁平。”

    第1369章

    听那天地在奏鸣

    当河欢转身疾冲出去的时候,码头上刚刚迸溅起了第一抹武力碰撞的火光。

    无数坦(括号内不看)克的火力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从河欢四面八方响起来,不知多少炮弹,全瞄准了远处半空中那一个黑色人影。硝烟在眨眼之间就涂黑了昏暗天空,弥漫遮蔽了云光;大地的隐隐震颤,仿佛巨人被捂住嘴后闷住的一声哭号。

    河欢没有回头也知道,林三酒动手了。

    进化者的回击总是很独特。真正的风暴还没有来,码头上就先掀起了一阵小规模的龙卷风。小规模,那是相对于整个大自然而言;当他奔跑在嘶嚎肆虐于天地之间的狂烈暴风里时,他好几次差点被卷进半空里——一旦双脚离了地,连他也要去掉半条命的。

    一颗炮弹不知被什么力量给远远打了回来,划过河欢的视野,遥遥落向他的左前方。在天光昏黑、烟雾翻滚的半空中,还有数颗同样被打回来的炮弹,四散着要在阵容中遍地开花。

    “你看她这样打,还觉得她是在假装吗?”从河欢身边,响起了一个男人声音:“要我看,她就是要存心毁灭我们!”

    河欢瞥了那说话人一眼。

    整个管理司上下都分散出去找韩岁平了,他虽然如今有了调遣两个小队的权力,也未能例外。只不过在他把吴伦交给李司长之后,却被安排了一个“拍档”——此时这个拍档,正驾驶着一辆重型摩托,紧紧地跟在他身边。

    河欢原本准备什么也不说的;但或许是他正身处于引擎轰鸣、炮弹炸裂、风暴呼啸之中,仿佛有了遮蔽,一句话也顺口而出:“你嫌她反抗得不够温柔?”

    偏生就是这么巧,在他这句话出口时,炮弹声忽然哑了一哑,那个男人闻言不由冲他扫了一眼,随即收回了目光。

    ……太不谨慎了。

    接下来的二十几秒钟,两个人都什么也没说。当又一股龙卷风咆哮着从远方席卷过来的时候,河欢冲那男人吼了一声:“快要过来了,加速跑!”

    那男人明显微微慌了神,一拧右手转把,摩托加大了轰鸣,从河欢身边猛地冲了过去——在它擦身而过的那一刹那,河欢一手抓住它的尾部,纵身跃到那男人身后;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双手抱住那男人头颅,轻轻一扭。

    当他跳下摩托、继续朝前奔跑的时候,那辆摩托带着它的骑手一起翻倒了,打横扫了出去,撞上了一辆装甲运输车后,轰地一下撞开了一团火焰。

    远处的那股龙卷风熄了。河欢早就察觉到了,林三酒甩出来的风暴都是有时效的;刚才瞥去一眼,他就知道那股龙卷风打不上来。

    不过战地无情,谁死了都是有可能的嘛。

    在出示过证件后,河欢冲过最后一道围障,终于暂时脱离了已经变成人间地狱的铜地码头,这才在彻底被居民抛弃的附近街道上慢慢停了下来。

    话虽说得井井有条,但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韩岁平。

    河欢在末日世界中生存了这么多年,很少有如此恐慌的时候:不是怕死时的那种恐慌,倒更像是怕活着时的那种恐慌。他就像一头在浓雾里看不见前路的野兽,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是出于生存本能;而往浓雾里走得越深,他越有迷了路的惊惧。

    他靠在墙上,尽量平缓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乱七八糟的想法先放一边,他现在必须得找到韩岁平——至于找到他之后又如何,等到了那一步再说。

    假如我是韩岁平,我会躲在哪里?我的后招是什么?这二者之间,有关系吗?

    那个家伙脑子灵活,常常会从出人意料的角度找到办法;女越以武力强闯发射基地时,二人肯定是有联系的。那么韩岁平当时明知道,武力强闯可能很快就会引起警觉,依然和女越一起决定这么干……

    即使通讯器被收缴了也不怕的原因……难道在原本就要被发射出去的卫星身上?

    河欢眼中微微一亮,又皱起了眉头。

    卫星身上没有任何异物,这一点发射基地的员工已经确认过了。在火箭发射之后,整个基地内部系统都被锁死了,以杜绝韩岁平对它的进一步操纵。所以在卫星成功发射之后,韩岁平就被拦在了外头,没法再通过基地系统动手脚了才对。

    如果他是事先通过系统内部下好命令,让卫星直接朝太空中发求援讯号的话,又会产生一个问题——卫星该往哪里发讯号?

    茫茫宇宙,谁也不知道林三酒的那一个弟弟在什么地方。之所以他们一开始决定要用通讯器,正是因为它们之间的讯号能找得到彼此……没有一个“目的地”的话,卫星讯号要么就会散落进太空里,要么就得老老实实回地面……

    回地面……

    河欢浑身一震,像是脑中有一场雾忽然被风吹散得一干二净。他知道韩岁平的后手是什么了——他甚至隐隐约约地知道了,该怎么找出韩岁平的藏身之地。

    ……

    尽管他眼前一片漆黑,韩岁平依然清楚,林三酒动手了。

    从铜地码头方向传来的咆哮、震颤,将整个城市都卷入了口中。由于全城戒严,他所在之处附近连一丁点人声也听不见;他盯着黑暗中唯一一条狭窄天光,感受着地面时不时的颤动,忍受着身边乱流一样横冲直撞的各种信号,屏息等待着。

    外面的天地间,不知多少可以被翻译成语言的破碎信号,从他的感知中不断闪过去,韩岁平却恍如不觉。他觉得自己的全副精神,都凝聚成了一座探测塔——只要卫星一将讯号传回地面,他就能立刻捕捉住它。

    通讯器被发现,也不算意料之外。假如能顺顺利利地把它发射入太空当然最好,不过若是这一步走不通,他还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既危险又曲折,是他的最后一招——假如这一招也不行的话,那韩岁平就真的黔驴技穷了。

    现在看来,似乎还没有人意识到,基地系统内部命令中有一个小小的部分已经被他早先就篡改掉了:刚刚落入轨道的那一颗卫星,即将把讯号回传给韩岁平,而不是发射指挥中心。

    一旦他收到了卫星下行回传的信号,他就清楚了卫星的位置,能够与其建立联接;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把通讯器的特殊波长信号上传给卫星,将卫星当作一个太空中的“跳板”,让这段信号传向它该去的地方。

    由于通讯器之间的特殊波长信号是可以彼此共鸣定位的,从理论上来说,只要信号从太空中发出去了,它就能找到接收它的另一头。要是打比方的话,就像是两块磁铁之间被一道墙隔开了;韩岁平需要先把一块磁铁扔到跳板上,让它被跳板弹出墙外——接下来,另一块磁铁就应该会把它吸住。

    话是这么说,但他也是头一次这么操作,压根不知道有几分成功的可能性。更何况,这么做还有一个很大的风险:假如有人察觉了他的计划,当卫星讯号回传时,就能够顺着讯号找到他的位置了。

    当然,大家都到了咬牙搏命的最后一刻,再担心自己的安全也没有意义了。

    他的右手仍然保持着青黑色肢爪的模样,从黑暗中伸进了那一线天光里,充当接收天线。韩岁平用恢复原状的左手,摸索到那一只通讯器,将它打开了。林三酒的声音很快就响了起来,夹杂在炮火、风暴之中,依旧清清楚楚:“韩岁平?”

    “你怎么样?”韩岁平躲在黑暗里,压低声音说道:“还坚持得住吗?”

    她的喘息声十分沉重,几乎像是随时都会脱力一样。那个黑雾虽然可以拟化成各种能力,却有一个致命缺点:它每次只能拟化成一种东西。这也就意味着,当林三酒从卡片库里拿物品的时候,她的肉身就和普通人一样脆弱;当她恢复成进化者的肉身强度时,她就动用不了进化能力。

    “没问题,”林三酒咬着牙答道,“再来十倍火力我也能坚持。”

    “据我估计,讯号随时都会传到我这里来了,”韩岁平急忙又重复了一遍行动事项:“你做好准备,我会第一时间就把你在通讯器里形成的讯号,上传给卫星,同时为了混淆他们的视线,我会让你的声音在各个地方都响起来——”

    他的话忽然被一个激灵打断了,伸入外头天光和空气里的肢爪微微一震。

    “信号来了,”韩岁平这一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了,“我现在马上建立连接!”

    通讯器中,响起了林三酒一声吃痛时的倒抽冷气声——似乎是她一分心就被什么给打中了;但是,她显然将通讯器保护得很好。

    ……要开始了,这个计划的最后一步。韩岁平浑身一阵冷一阵热,仿佛他的整个人生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然后凝结在这一刻。在这一刻之后,是海阔天空还是天地俱喑,一切都会见分晓。

    “一,”他找到卫星了。

    “二,”他闭上眼睛,颤抖地说。

    “三。”韩岁平以气息轻轻地吐出了这一个字的形状。

    林三酒的怒吼声,通过通讯器,通过乱流般的信号波,通过无数接收器和播放器,响彻了天地之间;大半个城市之中,手机、广播、电视……所有能传递声波讯号的地方,都一起回荡起了她的声音。

    “礼包,”她用尽了全身力量,像是撼动了灵魂才发出了一道喊声:“我在这里!”

    片刻之后,这段林三酒的声音讯号从卫星上跳起来,直直落入了宇宙深处。

    第1370章

    海阔天空

    那段讯号离开卫星之后的路途,就不是这个星球表面上任何一个人能够掌控的了。

    它消失在茫茫宇宙中,就像一段梦远去于黑夜里。晨光究竟会不会来,这场等待又有多漫长,谁也不知道,谁也只能等。

    在讯息刚刚跳转传送出去时,韩岁平只觉眼前一亮;还不等他抬头,黑暗就霎时被从头到脚洒下来的天光驱赶干净了。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睛,手忙脚乱地就要爬起来,喝问道:“谁?”

    河欢一手撑着井板,另一手插在裤兜里,站在倾泻而下的暗蓝色天光中,正歪头看着他。

    韩岁平慢慢直起身,四下张望了一圈。他第一次发觉,今天乌云密布,压低了天幕,像是即将有一场暴风雨要来了。

    他直起身以后,上半身就露在了直通手井外面。在过去几天时间里,韩岁平一直蜷缩在仅有一米来深的地下手井里,漆黑得见不到一丝光,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自己周身都已经酸疼得难受了。

    “讯号发出去了么?”河欢问道,就好像他们仍旧是同一个队伍中的伙伴。

    只是一念及刚才那几分钟,韩岁平就不由轻轻喘息起来,点了点头。

    河欢吐了一口气,转过头,看了看四周。“真的发出去了……”他闭上眼睛笑了笑,嗓音有点儿哑,轻得让人听不出他是什么心情。“对不起,是我判断错了啊。”

    韩岁平一个字也没答——河欢这句对不起,他直觉地意识到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正在脑海中反复演练自己应该怎么才能从地下手井中冲出去;可是河欢的战斗经验显然比他丰富得多,对方已经居高临下地占据了最有利的位置,堵住了他能想到的突破口。

    河欢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噢,我都习惯成自然了。”他推开手井板盖,让它朝后方栽落下去,自己退后几步,给韩岁平让开了道。“出来吧。”

    虽然带着几分戒备犹豫,韩岁平还是爬了出来。这里正是他与林三酒在一个深夜里寻找地下光纤交换站时来过的大院,手井的位置处于办公楼后方,几天来的办公时间里人来人往,却从没有人想到要打开井盖看一看。

    “藏在他们自己家后院里了,”河欢微微一笑,说:“怪不得这几天不管他们怎么搜查,都找不到你。”

    “但还是被你找到了。”韩岁平想压下激烈乱跳的心脏,尽量平静地说:“求援讯号已经发出去了,就算你现在抓我走,也改变不了以后将要发生的事。而且,我不会乖乖束手就擒——”

    河欢摆摆手打断了他,好像自己刚刚睡醒懒得听一样。

    “我没打算抓你走。”他说了这么一句,就停下来出了一会儿神。

    韩岁平抿紧了嘴唇,等了一阵,见河欢始终怔怔地望着远方不出声,问道:“你想怎么样?”

    河欢这才回过了神。“噢,”他摇了摇头,“我不想怎么样……你走吧。”

    大概是见韩岁平仍旧满面戒备、一动不动,他不由又笑了一下。“你不走,那我就走了。”

    河欢将双手都伸进裤兜里,后背都亮在韩岁平眼前,步伐松散地往远处走,似乎全没意识到自己有被从后袭击的风险。韩岁平愣愣地望着他,他始终没有回头,一步一步悠悠消失于视野之中。

    ……

    ……如今浮上心头的,倒不是押错注的后悔。

    河欢慢慢往前走,自己都想不起来自己上一次这样松弛,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一直笼在眼前的大雾已经散去了,接下来他该怎么做,只剩下了一个清晰的选项——要知道,韩岁平并不是唯一一个会留后招的人。

    说起后招,他也有。

    在前方走廊尽头,墙壁上亮光一闪;河欢走过去的时候,看见那儿正贴着一面全身镜,大概是方便这里员工上班时整理仪容之用。他在全身镜前顿住脚步,打量了自己一眼。

    他肌肤光洁干净,眉目舒展,眼角、鼻尖、嘴唇总是泛着桃花一般淡淡的粉意,不论是谁瞧了,都会觉得他是一个面容像女性一般精致的男人。不过当河欢盯着自己久了,让自己的面庞、身形和发肤都渐渐开始发生变化的时候,旁人就会发现,原来他另一个性别身份的气质恰好相反——此时镜中呈现出的影像,变成了一个剑眉星目、英气勃发的女性。

    除了身上衣服不能换之外,河欢在数秒之间,就彻底变作了另一个人。

    这个世界上,没人知道他还可以变作另一个身份,变成一个叫作岸苦的女性。

    他将两重身份彻底切割了,甚至自打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仅仅变作过岸苦一次——也就是林三酒从工厂里冲出来找河欢、他清楚自己来不及脱身的那一天。那天他才刚刚转变完身份,加了一件外套,就正好与林三酒撞了个正着;好在后者没有起疑,似乎至今也没把他和岸苦联系在一起。

    他早就想过,当河欢这个人走进绝路的时候,他还能作为岸苦而活下去——或者说,他还能作为岸苦,离开这个世界。毕竟以他对林三酒的了解,在逃离时刻来临的关头,她恐怕不会拒绝一个陌生进化者的求助。

    所以说,后悔是谈不上的,因为他有后悔药。

    但是……河欢伸手扶住墙壁,仿佛有点喘不上气。

    浮上心头的不是后悔,却是一阵阵隐隐的、难以形容的感觉。假如他没有杀观地海风,假如他像丸青戈一样地拼了命,假如他与林三酒一起站在码头上……那么他此刻将充满希望;他知道自己的背后有同伴,知道自己这条单薄的命,因为与人呼吸与共、命运相连,而真正有了分量。

    只不过,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他这一辈子恐怕也不会知道了。

    平稳了一下呼吸之后,河欢恢复了男性身份。他先去换了一身衣服,上衣换成了T恤,裤子换成了宽松的高腰牛仔裤。只要将T恤扎进裤腰里,就是岸苦的一身女装打扮;衣服垂下来,就是河欢的一身男装打扮。

    他回到铜地码头上的时候,天地间一片寂静。

    炮火熄了,装甲车、坦(括号内不看)克重新列出了阵势。即使是轻型装甲车也有几十吨自重,哪怕是林三酒卷出来的狂风,也不能摧毁它们的阵容;只不过码头上的其他设施、建筑、人,此刻却都已经变成了一片破败狼籍。零零落落的火势、遍地弥漫的血腥气、浓浓熏黑了天空的硝烟、载着伤员后撤的运输车……触目所及,尽是一片苍茫而冷漠。

    那些被抬上担架的,那些被装入裹尸袋的,都谢幕了,都哑了声息。更多火力被驱赶上了战场,能够发出声音的,始终只有那一个无动于衷的意志。

    “为什么停止攻击了?”河欢走向前线管理司的成员身边时,问道。

    “据说检测到了一个发往太空的讯号,不知道有没有拦截住。”那人在管理司里级别很高,对许多情况都清清楚楚,平时是万不会这样详尽解释的,然而他此刻脸色微微发白,似乎也慌了手脚。与其说他是回答河欢,不如说他在自言自语:“不……我想可能没有拦截住……李司长都走了,他说情况紧急……”

    原来他们这么快就得知消息了。

    “那个进化者呢?”河欢想瞧一瞧码头内的情况,但是前方被倒塌四落的铁架和货柜箱给挡住了,他看不清楚林三酒在哪里。

    “她大概也巴不得有一个机会能休息休息吧,我们这边一停火,那边也停了。”那人抹了一把脸,好像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想,情况还没有那么糟糕,对不对?就算她能想办法叫人来接她,谁知道要多久呢……就算来了新的那种人,再把他们也打掉,不就完了吗?更何况,我们还有那个女孩子……”

    他说的,大概是正被好几个人看管起来的吴伦。

    河欢忽然感觉口中有点渴,想了想,问道:“你有威士忌吗?”

    那个男人像看精神病一样看了他一眼。

    “没有?我想也没有。”河欢叹了一口气,“那大概是高层指挥官才会有的东西。你看,你我混到这个地步,以天生的尊严去换别人给的待遇,换来的待遇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那男人皱起眉毛,四下看了一圈,好像突然意识到了河欢的身份,得确保他身边有人保护他。“你这是在说什么话?”

    “没什么,就是一时有感而发罢了。”河欢摇摇头,叹息着说:“你说,她要等多久才能等来接她的同伴?”

    “谁知道呢,”那男人微微松下了肩膀,“不过在她等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就能消灭她了。”

    河欢没有作答,遥遥望着远方海天相接之处,望着林三酒可能存在的地方。

    ……

    林三酒此刻浑身都在发抖。

    她坐在一截被炮火打断的铁架上,双肘拄在膝盖上方,分不清自己一身是血还是汗。黑雾重新回归原位变成了肾,徒留下一具普通人的软弱躯壳,在浓烟与战火里,因为伤痛、疲惫、脱力而站不起来。

    在她的脚边,通讯器被溅上了一片血,连表示连线中的绿灯光都被抹污了。韩岁平仿佛也感受到了她的状态,正急声问道:“……你能逃出来吗?你能撑到你弟弟来接你吗?”

    说实话,林三酒不知道。就算季山青现在已经收到了求援讯号,他要多久才能赶到?一小时,一天,还是一个月?

    她清楚自己是逃不出去码头的,她逃出去也没有意义。女越被抓住了,丸青戈仍旧一身重伤;韩岁平的藏身之地被发现了,吴伦却不知流落到了何方。同伴们还没受到伤害的唯一原因,是因为她此刻仍站在这里,仍在战斗,他们需要一个能制衡住她的优势。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逃。假如她今天注定要迎来一切的终结,她希望自己能站在战火里,与这个世界对抗到最后一刻。

    “韩岁平,”她喘息了一会儿,忽然低声开了口,“你能帮我放音乐吗?”

    “放音乐?”韩岁平显然一愣。

    林三酒抹掉了糊住眼角的血,又感觉到有新的血丝正在缓缓蔓延下来。她心念一动,黑雾散开,她手心里多了一张门票式的特殊物品【Ultra

    music

    festival】。

    “在它放出的音乐声里,我的战斗可以得到辅助加成……有了它,也许我能撑得更久一些。”她对通讯器哑声说,“但是我的耳朵已经被炸得失去了一半听力,老实说,现在我听你说话都有点费劲。一会儿等炮火再起的时候,我怕我会什么也听不见了。”

    韩岁平顿了一顿,似乎硬生生地咽下去喉间的什么东西一样。

    “你听得有困难是吗,”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我知道了,我可以办到。他们有许多扩音器……不,我会尽我所能,让所有设施上都回响起你的音乐。”

    林三酒微微一笑,低声说:“谢了。”

    会是什么歌呢?她此刻倒是生出了一种孩童般的兴趣,想知道【Ultra

    music

    festival】会在此时此地,为她唱起什么样的歌。

    柔和的钢琴声,轻轻地响了起来,像一颗颗落进昏暗天光里的冰凉水珠。轻碎浅淡的钢琴声逐渐清晰、逐渐广阔了,回荡在厚厚的乌云层下,被海浪推起来,一波波地推进了人间。当一个熟悉的男音从天地间唱起来的时候,林三酒一怔,随即忍不住笑了。

    原来这歌也是来自过去的老朋友。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

    她慢慢站起身。当她仰起头,望着天空中逐渐集结的昏黑风暴时,远处码头上起了一阵骚乱,似乎没有人能理解这歌声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忽然包裹住了世界。黑雾重新散在血管里,随着不断共鸣的歌声一起,一点一滴变成了她新的力量。

    远方有人高声示警道“预备!她动了!”——这一声警报,也随即被歌声冲洗得干干净净。

    ……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

    无数炮火再次撕碎了空气,裹卷着要击穿一切的气势,映亮了沉沉暗暗的云层;大地颤抖起来,海浪咆哮着,军舰一齐转过了炮筒。与这个倾斜着要朝她压下来的世界相比,林三酒显得那么渺小。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她右手执着被自己血液染得湿滑黑红的【龙卷风鞭子】,脚尖轻轻给这首歌打着节拍。在冲过音波层时,一颗炮弹被那高昂起来的男声给拦住了速度,仿佛忽然犹疑起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一般——林三酒脚下一蹬,迎空而上,抬手就以一鞭将其远远地抽飞了,消失在远方灰暗的天地间。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接下来,是无数更密集的火力。

    她不知道自己战斗了多久,不知道歌声响起来了多少次,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什么时候会再也动弹不得。她知道的,是自己将站在这里,直到一切的终结。

    仍然自由自我,永远高唱我歌——

    一团巨大的火球烧穿了头上乌沉沉的天空,以即将撞破星球般的气势,直直砸向了大海。被掀起的海浪仿佛终于脱离了锁链的巨兽,张口朝这一个码头吞下来;不知多少军舰被拦腰砸断,随着海浪形成的高墙一起冲入天空,又一齐以千钧之力砸落。

    海浪顷刻间就吞没了林三酒,她以黑雾形成【防护力场】,死死抓住地面,身体在咆哮的水浪中被打得飘摇不定,仿佛不肯随波离去的一抹海草。她的耳中早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唯有脑海中的歌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高,仿佛是从天空中直接照进灵魂的光。

    ……当海浪退去时,远方已经多了一个漂浮在海面上的雪白圆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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