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那年轻人叹了一口气,说:“好吧。那你告诉我,那个地方怎么走,我自己去。地址是——”关海连猛地一按喇叭,刺耳的鸣笛声顿时淹没了那年轻人的话音。他朝窗外探出头,冲着前方空荡荡的马路上高声吼道:“怎么开车的!”
那年轻人闭上了嘴。
在他缩头坐回来时,关海连小声朝窗外扔了几个字:“别说出来,赶紧走!”随即就关上了车窗。
他朝自己的后视镜瞥了一眼。在后视镜上,挂着一个平安符;从垂下的红线旁边,亮着一个微弱的小小光点。
第1330章
无甚大事的一天
第二天中午,几个经常凑在一起吃午饭的司机们,恰好都拉客跑远了,干出租就是这样,一天到晚没个准数。关海连以前自己从没有一个人去过红晏便餐馆吃饭,何况他也怕陈红晏又把昨天饭钱还给他,但想想屋后那一大箱一大箱死沉死沉的饮料,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不等他走近门口,谈话声先飘了出来。
这就少见了。午饭时间是生意最清淡的时候,因为小区里的年轻人都去上班了,剩下退休的老头老太,谁也不会花钱下馆子吃饭。他来了这么多次,头一回在这个点看见外人。
“……小区怎么了,”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与陈红晏面对面地坐在一张桌子两侧,对着那张白白的脸说:“就这小区,你知道两房一厅租到多少钱?六千多块!纯住的,都不像你这个要做生意,油烟那么大,搞得我天花板都被熏黑了。”
要说关海连这个世界里养成了什么直觉的话,那就是一种对于接下来即将要发生糟心事的预感了。他几步走上去,喊了一声:“嫂子,我来了。”
“噢,是老关啊。”陈红晏匆匆一低头,才又抬起头来,好像趁那一瞬间稳了稳情绪。“你先坐着,我和房东说几句话,马上就来。”
“不急不急,你先忙。”果然是房东。
那男人回头扫了一眼关海连,又转过去对陈红晏说:“现在的房价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个铺面大,我隔开几间分别租给卖早点的,收快递的,房租能收你的两倍。我是看你租了这么久,才说算了,稍稍涨一点吧。”
“可是,一涨就涨两千五,我出不起呀。”
关海连很少在陈红晏脸上看见这种神色,好像突然连着几天几夜没睡觉一样,以往的精神气儿都灭了。她低下声音,说道:“这个馆子没有多少钱赚的,差不多够生活而已……”
“那你也卖早点啊!”房东给她出主意说。
陈红晏哑了几秒。她看了关海连的方向一眼,见后者正装作专心看手机的样子,这才小声说:“卖早点的话,我四点钟就得爬起来,可这个馆子就是晚上生意多……有时得到十一二点才关门。我白天又不能休息,我小孩才三岁,还不到上学的时候……”
关海连突然意识到,她原来以前也不是没考虑过卖早点。
“那你涨价吧,这个我不管。”房东打断了她,“我也要养一家老小的,这个钱是肯定要涨的。”
陈红晏愣愣坐在原地一会儿,房东好像不耐烦起来,起身要走的时候,她突然喊了一声:“可是我们有合同的呀!这还没到期呢,怎么就涨价?”
“合同?”那房东立时顿住了脚步,声音也尖了些。“你要按合同办事,那好呀,那你一个月以后搬走吧,我这是按合同规定,给你提前一个月通知了。你要是到时候不走,押金不退。”
“不是,哪有这样的!”陈红晏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又软下声音说:“我搬走了怎么生活……少涨一点行吗?”
“我也不是没有心肠的人,非要赶你走,但你要生活,我也要生活。”房东见她服了软,也退了一步,说:“这样吧,算两千二吧,从下个月开始。”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没再朝关海连看一眼。陈红晏发了一会儿怔,关海连感觉自己应该安慰安慰她,咳了一声,不尴不尬地问道:“嫂子,那个……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陈红晏扫了他一眼,没说话,显然心思压根不在眼前,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非要你多交钱,你到时就把转账记录打印出来,可以拿这个去告他。”关海连瞧着实在有点儿不忍心,走过去劝道:“记录说明他事实上多收了房租,这就违反了合同……”
陈红晏猛地一把抓起桌上抹布,使劲在干干净净的桌子上抹了几圈,似乎正在借此极力压制住心中的烦躁。她拼命擦了一会儿桌子,这才吐了一口气,一扔抹布说:“老关,你别说了,这个办法不行的。”
关海连闭上了嘴——为什么不行?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似乎还不够深,这种事情触及了他的盲点。
他希望陈红晏能给他解释解释,省得以后露出马脚;更何况知道了为什么不行,他也能再给她想想怎么办。
“他说是我主动要给的,我怎么证明不是?”陈红晏起身往后厨走,说:“别说告不起,就算打赢了官司又怎么样,谁会给你执行这两千多块钱的事情。撕破了脸,以后更难办了。”
关海连怔了一怔,感觉光是理解这段话,他可能回去就得看不少报纸资料。
明明是没道理的事,他想,但是你不往后缩一步,不认下这个没道理,你就没法生活。
他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哪怕在十二界里,契约也是相当严肃的事情。
“你看电视吧,”陈红晏进后厨前,给他打开了电视机。“还是那两个菜吧?一会儿就好。”
等她一进去,关海连赶紧关上了电视——那个找进化者的广告到处都是,动不动就跳出来,他可受不了一遍遍地看它。陈红晏出来时,心不在焉地放下了盘子,都没意识到电视关上了。
这顿午饭气氛很沉重,他连一半都没吃完,就匆匆放下钱走了,结果又忘了搬饮料的事。下午倒是挺顺利的,不仅没有遇见半个进化者,还接了个跑机场的大活,来回都没空车。
交了班以后,关海连去菜市场买了晚饭的菜,拎着袋子往家走。一进小区,他先远远看见了一个熟面孔,正坐在他家楼门口前的长椅上抽烟。
关海连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一步一步地走近了他。那男人抬起头,吐了一口烟,朝他笑道:“才回来?不是早就下班了吗?”
“嗯。”他习惯性地举起塑料袋,让对方看看里头的茄子和豆角。“我去买菜了。”
“你多好呀,”那男人瘦不伶仃的,倚在长椅上,笑着说:“还能安安稳稳地吃晚饭,我都还没吃呢。”
关海连沉默地点了点头,往自己住的那栋楼走。走了几步,他又掉过头来,问道:“你们不是都已经撤掉了吗?这么久了,我也证明了我没问题,怎么又……”
“你没问题怕什么,对不对。”那瘦男人掸了掸烟灰,“噢,一会儿有人上去给你登记一下。”
明明知道不该问,他还是问了一句:“登记什么?我不都登记完了吗?”
瘦男人脸上的笑掉了下去。“你说登记完了就登记完了?你对我们规定这么熟呢?”
关海连顿了顿,说了一声“我知道了”,转过身往家走。
应该都是那一段广告搅和的……怪只怪那个叫林三酒的人把动静闹得这么大,结果对他们这些想要好好生活的进化者来说,现在处处又收紧了。等过了这一阵子应该就好了,他想,那瘦男人总不可能在他楼下坐一辈子。
那叫林三酒的人也是可怜,心心念念要回十二界,最终走了这么一步错棋,把自己的容身之处都给闹腾没了。不管以前多风光,来了这儿都得认命的。
他刚刚把晚饭烧好、摆上桌子,门铃就响了。拉开门一看,一个拿着登记本的陌生女人问他:“人口登记,你身份证呢?”
关海连忙答应着,回屋去取身份证。等他出来的时候,发现对方自己推门进来了,正站在客厅里看着他的晚饭。“你不是一个人住吗?”她问道,“为什么桌子上两个碗?”
关海连解释道:“我是一个人住,我吃饭的时候喜欢多拿一个碗,拌点调料什么的……你看,筷子这不是只有一双吗。”
那女人不置可否地看了看他,说了一声“我检查一下”,去各个屋里看了看,见确实没人,这才走了。关海连坐下来,对着热腾腾的晚饭发了一会儿呆,想起了自己以前在末日世界连着一两个星期都吃不上饭的日子。
现在不比那时候强多了吗?
那时候固然没有人来管他到底是几个人吃饭,可现在也不会有人来攻击他就为了抢饭吃,生存,当然是比什么都要优先排在第一位的。
他一边吃一边往窗外看了一眼,那个瘦男人仍旧守着楼门口,坐在长椅上,划着手机,吃着香蕉。
晚饭后他没有看电视,看了一会儿书。对这个世界的书面文字,他理解起来还是有点吃力的,因此看得很慢;等他渐渐泛起困意的时候,他又一次感到了在平稳世界里才有的安然。睡前拿起手机看了看,他发现常凡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我都不记得你生日,嫂子倒记得。你也单身汉这么久,你就没点想法?”
他回复了一句:“少放屁,不可能的事。”
在入睡之前,他忽然想到,退化成了普通人的素质之后,他估摸着自己应该处于普通人的四十出头左右。普通人的寿命能有七八十年……他还剩三四十年。
他一时间不知道,三四十年是太长了还是太短了。
第1331章
六月九号
六月九号傍晚6点18分的时候,吴伦急忙一闭眼,被林三酒激起的风给吹得满脸都是头发。等她拨开头发,眯眼朝远方一瞧,已经连林三酒的影子都瞧不见了;街上就像是打过去了一颗小炮弹,惊得行人纷纷叫起来,如同被引擎掀起的浪花。
她又干什么去啦?一眨眼就没了。幸亏林三酒对这个世界没有恶意,要不然,她一个人就能……就能……诶,她能毁坏一个城市吗?
在吴伦打开出租车车门的时候,她有点儿疑惑地想。毕竟林三酒又不是原子弹,还是和人一样大,对比整个城市的尺寸来说,就算有威胁,不也就是她身边那一片地方受影响吗?不过那个不重要,她觉得林三酒是不会对她生活的这个世界出手的。
她对司机报上了自己家的地址,朝窗外张望着。以前她可舍不得打车,这还是头一次在出租车上能这么安心,连一眼计价器都没看……
吴伦想到这儿,扫了一眼计价器,金额是零。
“师傅,你忘记打表了,”她忙提醒了一声。
那司机没作声,伸手打开计价器。
吴伦坐回去,继续往外看。她和林三酒一起贴上去的寻人启事,一张张地从眼前划过;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坐直了身子,问道:“师傅,怎么从这个方向走?”
司机仍旧不作声,只望着前方。
这并不算是少见的事情,态度不好、爱答不理的服务人员要多少有多少,连她同事有时候都会瞧着客人打扮再决定理不理会对方,更别提受到质疑的时候了。
吴伦一向有点儿老好人,不愿意和别人起冲突,在心里安慰自己,罢了罢了,就算是绕路又怎么样,能绕出一百块钱去?她兜里好几张一百呢,都是林三酒复制出来的,花了也不心疼。
她忍气吞声地又坐了回去,马路边的景色越来越陌生,终于渐渐开进了一片工地里。施工时留给车走的路很窄,她往外看时,只能看见橙红色的工地隔墙。
“这不对吧,这不是我住的地方啊?”
吴伦终于忍不住了,又看了一眼车里的司机信息——正规出租车司机公司,现在都会把司机的上岗证贴在前面。这张确实是司机本人的上岗证略微安慰了她一点儿,好像一个微弱的承诺。
“到了。”司机穿过工地一踩刹车,在一栋不起眼的白色小楼前停了下来,抬手关了计价器。附近都是一些老房子,没有什么人。
“你走错了,”连吴伦都免不了要生气,“我不住——”
说话间已经有两个人走近了,一个男的重重敲了敲车窗。她被吓得一跳时,只见玻璃已经被司机落了下来,那男人弯下腰对她说:“吴伦是吧?下车。”
“你、你们是谁?”她霎时间慌了,不肯下车。
车锁早就叫司机打开了,那男人拉开车门,伸手就来抓她胳膊;吴伦只觉心脏都快炸开了,一时间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惊声尖叫,拼命只往车里缩,那男人顿时不耐烦起来,掏出一个皮套,冲她一亮:“看见了吧?认识吗?跟我下来!”
只是一闪而过,她也清楚地认出了那份天生的威权感。吴伦使劲眨了眨眼,心跳仍剧烈得很,犹自惊魂未定;她下车时腿都在发软,那司机催了她一句“快点”。
直到一只袅袅冒着热汽的保温杯被摆在桌子对面的时候,吴伦才突然一下子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被几个不认识的男人盯着,谁也不知道她在这里……而且,嗓子都快要裂开了一样地痛。
泡枸杞的味道慢慢地散开了。一个个子不高、小眼睛大鼻头的男人在她面前坐下来,先是吸溜溜地喝了一口热水。
“诶呀,味儿还没泡出来呢。”他自言自语地将保温杯放了下来。在他身后是一片镶着黑玻璃的窗子,吴伦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倒影:她缩着肩膀,头发蓬乱,脸色煞白,一双眼睛瞪得比鹿眼还大。
“看这里,”他拿起桌上一个大小如同POS机一样的机器,对准吴伦的脸,一会儿放了下来,对着屏幕读道:“吴伦,身份证号A,户籍海原市,噢,家里成员就剩一个了……不在老家孝顺你妈,你上这儿干什么来了?”
即使又惊恐又迷惑,长久的教育也让吴伦知道,她现在得是有问必答的。“我、我在这边工作。”
“工作?”那男人笑了一下,“化妆品柜台的工作,还涉及贴小广告吗?”
总不会是因为乱张贴小广告才被抓来的?吴伦急急地吐一口气,辩解道:“不是的,是我帮一个朋友贴寻人启事,我不知道不能贴……”
那男人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好好的小姑娘,不学好,还要撒谎。”
“我没有——”
“得了,你少跟我废话。”他摆摆手,叫吴伦住了嘴,说:“那个女的是怎么回事,我们很清楚。你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面前,怎么这么糊涂呢?”
吴伦现在是真的糊涂了。“什么——可是——我——”
“你可别告诉我,那女的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他忽然扬起声音,将一张纸甩在桌上,正是那张寻人启事。“你说吧,你为什么要帮助这种人找同伙?”
吴伦嘴巴颤着,只想哭,却说不出来话。林三酒是从另一个世界过来的进化者,这话除了她怎么会有人信呢?连她自己也不敢全信的呀。
“这种人,一直是我们的心腹之患,”那男人似乎是见她怕得厉害,缓下了口气,靠在椅子上慢慢说道:“你知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他们思想散漫、不服管束,还有能力违法犯罪……如果不是我们保驾护航,老百姓能安居乐业吗?不到处都成战场了吗?你倒好,反而帮着敌人找同伙!你知道,你这样是可以判刑的!”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吴伦使劲摇了摇头。
她原本想说,林三酒不是这样的,她对我们没有坏心,忽然又想起了被盗窃的博物馆展物——奇怪了,这么明明白白的犯罪事实,她之前怎么好像没往心里去呢?林三酒虽然口中说不会危害这个世界,可她确实犯了罪呀。
所以,话到嘴边变成了:“我……我不是有意的……我是看她一个人可怜……”
“你看她可怜,你看受害的人可不可怜?我们为了维持安全天天加班,可不可怜?”那男人哼了一声,又缓和下声气,说:“不过,你们这种年轻的不懂事,初次遇见这种人,以前也没有人和你们提过,思想上确实容易想岔了。”
仿佛被困在地下的人总算见到了一点儿光,吴伦急忙点了点头。她知道,这个时候是一定要表态的,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帮她违法,我以后不帮了。”
那男人又一挥手,她闭上了嘴。他仔细想了几秒,说:“她一直都在骗你,就是为了破坏我们的社会安定。你不知道吧,他们这群人都是外国势力培养出来的。你帮助敌人,你了解后果吗?”
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真相吗?吴伦有点惊疑地想了想,颤声问道:“……真的吗?”
不论是经济还是军事,他们国家都是全球最强大的,其余的小国都还在为了各自的问题而自顾不暇……他们能先一步培养出林三酒这种超级战士了?
“怎么不是真的?你不看历史书?不知道从古至今我们有多少敌人和反对势力?”那男人哼了一声,说:“扯远了没有用,我们今天找你来,是为了和你谈谈心,看看你的思想上究竟有没有问题。”
吴伦当然急忙又表了一次态。
“嗯,我们一开始也是在想,你可能是被蒙骗的,不是存心要做帮凶。我看,你这个态度比较端正,能够知错就改。”
“是的,我肯定再也不和她见面了,”吴伦说着说着又要哭了,“我肯定再也不帮她了。”
“那倒用不着。”中年男人的态度没有那么坏了,甚至说得上是有几分和气。“那个女的对你很信任,这就是我们目前的优势。她还不知道你已经识破了她的真面目,你再回去的时候,就可以替我们近距离地观察注意她。”
吴伦愣了。
她十分不愿意,就算她觉得对方说的似乎句句在理,她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不单单是因为她和林三酒关系好,好像还有点别的说不上来的什么东西。
“不……我不行的,我做不来,我骗不了人……”她小声地说,“我就是一个平常人……”
那男人皱起眉头,懒得再和她说的样子,招手对另一个人说:“你把小冷叫来,给她做一做思想工作,看她还固不固执了。”
吴伦也没有想到,这句话叫她在这个不认识的地方足足多待了五六个小时。
那个姓冷的人给她讲了半天,有些话实在刺人得很;见她还是犹犹豫豫不肯松口,扔下一句“那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就走了。她一个人在镶着黑玻璃的小房间里坐了好久,期间一个人也没有来过;她壮着胆子一拉门,发现门从外面反锁住了。
她的手机被拿走了,房间里没有钟表,也不透天光。她也不知道自己坐到了几点,拍门叫了几次人,只引来一个女人告诫她要安静点——吴伦说自己想好了,要回家,那女人让她等着,这一等又是好长时间。
水也没喝,饭也没吃,房间里冷,她又很想上厕所,憋得难受。她实在受不住,趴在桌上呜呜哭了一会儿,终于有人推门进来了,是那个小冷。
“考虑好了吗?”这个人比刚才那个拿保温杯的男人年轻多了,大概不到三十岁,但眉宇间那副神气却都是一模一样的,甚至更……更那什么一些,吴伦有点想不出来词了。
见她终于答应了,他仍旧抿着嘴巴点了点头,坐下来讲:“现在时间晚了,你消失了这么久,我们可以说你出了车祸,把你安排到医院里去,这样一来那个女的就不会起疑心。”
她这是在做正确的事,帮助国家排除危险分子,本来就不该推三阻四的,更不应该对此感觉不好……再三表态、讨论以后,吴伦总算跟着他走出了屋子——五六个小时里第一次走出屋子——拿回了自己的手机和钱包。手机里多了一个M大师软件,她也不敢问是干什么用的。
医院已经联系好了,话里话外地听起来,似乎那边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反正既然有人打了招呼,就给她留了一个双人间。随身陪同吴伦的又换人了,是一个秃脑袋;他跟着吴伦一起到了医院,看着她用免提给林三酒打了电话,又发过去了医院地址,这才将一个充电器拿给她说:“记得该怎么说吧?你好好配合,就没事的。”
吴伦神思不属地点点头,或许是因为下午哭得太累了,现在恍恍惚惚地,做什么事情都没有真实感。她以为那秃头男人会就此离开,没想到他连帘子也不拉,就在旁边的病床边脱了衣服——吴伦悚然一惊,一时既不敢看他又不敢不看他,盯着地面半天,直到那男人换上了病号服,她才松了一口气。
“好好地办事啊,”那秃头男人关掉灯,爬上另一张病床,嘱咐她一句。
吴伦躺在黑暗里,盯着病房门缝下透进来的一丝光,等着林三酒推门进来的那一刻。
她在做对的事,感觉却全错了。
第1332章
签证官协会的烦恼
“我……我听过一个传言。”
当林三酒坐在高高的工业货架顶端,一点一点地凝炼着自己的意识力时,她忽然心思一动,耳中听见了从一片幽暗的下方传来了低低的说话声,是个女声。
在广告起效后,他们抓来的十几个人就被陆陆续续地放了回去,如今只剩下货架底下坐着的这三个人了。那十几个人之中仅有一个女性,姓郑,人近中年,留着一脑袋短波浪卷儿。吩咐下属工作时,也是这个郑安最吃力——她和其他人下的都是同样一个不可理喻的命令,唯独她被下属关心了一把:“郑总,您是不是这几天有点情绪化?要不要休息两天?”
林三酒带着讶然,又留神听了其他人的每日电话,发现没有一个人被怀疑他十分“情绪化”,尽管事实上,这些突然被绑票来的人质不情绪化是不可能的。
此时她倒不必用比同行更坚决的语气说话了。“我以前就听说过,我们社会里……藏着他们这样的人,不多,时不时就会出来几个。”
“哪儿听来的?还有什么?”头一个换广告的张总急忙低声问道。
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相处后,不说斯德哥尔摩吧,在人质和绑匪之间却也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互相理解。在彼此配合的前提下,人质们被松了绑,可以在有限区域里活动、说话、上厕所,而绑匪们就像是放羊吃草的牧民一样,高高坐在货架上看着。
“前阵子,不是老能收到那种……那种危险分子发的不好的短信吗?就是那种一长串数字看不出电话号码的,”郑安小声说,“其中一条说,这种人的存在被掩盖住了,因为……因为……咳,我也说不上来。反正,那短信上说他们是对社会不满的超能力者,还有什么要等待他们来解决社会不公之类的胡说八道。你知道的,都是那种底层失败者才会发的东西——”
“别别,”
从林三酒对面的货架上,忽然响起了一声笑。一个人从货架上爬起来,伸头出去,也加入了底下这一场谈话:“你放心,那个短信里一句事实也没有。干嘛?你们以为我们不说话就是睡着啦?”
“不……不是……”
“我们也都说了好多次了,”那年轻人盘起腿,聊天一样说道:“我们只要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在你们这儿待了两个来月,想看的不想看的也都看过了,没意思的很。我只想赶紧走。这个世界是你们自己造的,凭什么我们就得管你们死活。”
底下的人不说话了。林三酒抬头看看他,冲他微微露出了一个笑。
身为第一个响应广告的进化者,丸青戈确实无愧于他的最强特质:速度。从联系、见面到加入看守人质的工作,他只花了不到两天的工夫,用他的话来说,“哪怕只是早一秒能离开这里,我都愿意拿签证去换”。
在两个多月前,丸青戈刚传送来的时候,正好落在了一个中学里。
当他意识到落脚地是一个末日前世界中的学校时,那时他真是相当高兴——“学校有食堂,有保健室,还有睡觉的地方。全校师生到点来,到点走,他们不在的时候,整个学校都是我的地盘。你说,在为六个月以后的末日作准备时,还有比学校更好的据点吗?”
所以丸青戈就在这所中学里住了下来。体育用品仓库变成了他的睡房,食堂里做好了饭他先去偷偷舀一大盘子;过了两天他还弄了块胸牌,装成学校员工出出入入,日子过得挺滋润。
“两个星期以后,我实在受不了了。”
初见面时他们都聚集在河欢的公寓里,丸青戈架着二郎腿,一只脚尖抵着地面,将椅子往后推得一晃一晃。
“我看过一个男生,刘海稍微长了些,就被揪着领子摇晃,骂他小流氓。我还看过一个女生,站在周一校会上当着全校人认错,承认自己早恋了,这还不算完,还必须得把俩人之间传的小纸条一条一条地念出来。两个人谈恋爱,让那女孩出来念。底下的学生和老师,一起跟着笑。我怕再住下去,忍不住这个脾气。”
“在他们这里很正常,”河欢依旧是一副淡淡的样子,说:“你不懂入乡随俗,出去时就容易被人察觉。”
“不懂,不入,受不了。”丸青戈说,“我就想赶紧走。等我在十二界有了孩子,谁敢这么对他,我两耳光就要把那人的皮扇掉。”
他年纪看着不大,进化时顶多也就二十岁出头,还没有成家生子,却对小孩子有一份特殊的温柔。对于这个世界的成年人,丸青戈冷漠得与河欢差不了多少——不管小孩大人,后者的态度都很简单,四个字就能概括,“关我屁事”。
林三酒觉得,自己可能本来也会是同样的态度,但是她毕竟与吴伦相识了一场,心里某个地方就微微柔软了。
“你想在十二界成家?”
因为想起了那段谈话,在底下三个人质又乖乖不说话了的时候,她轻声问了对方一句。
丸青戈“嗯”了一声,说:“要是遇上另一个人的话。”
“你不怕有了家人以后,又失散了?”
“……说不怕是假的。”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道:“不过……我前几个世界都是在十二界。我平时给签证官协会工作,所以我对签证系统内部的情况,比一般人清楚很多。你知道十二界的历史很久了,对不对?”
林三酒点点头,她知道对方能看清楚。
“凡是去了十二界的人,都要想方设法留在十二界,哪怕拿不到十二界签证,也得尽量拿个差不多的签证,很少有人空着手随机传送——我混了八九年,也就这一次意外倒了个霉。”
他却忽然笑了一下,好像抑制不住地高兴。“几十年、几百年的过程里,不计其数的进化者不断重复着这一个动作,拿签证。你想,签证官安全系数高,死的少,新补充进来的多,加上随着他们能力的不断进化,开的签证也越来越多,久而久之,自然传送的不就越来越少了吗?”
林三酒忽然意识到了他要说什么,吃了一惊。“可是,签证官的签证,是根据自然传送目的地而决定的啊?”
“对。当十二个世界之间自然传送的人口逐步降低,你会以为签证官的签证也该越来越少才对,是吧?”丸青戈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要跟你说的,可是一个十二界的内幕新闻,签证官协会努力把这个消息隐瞒很久了。”
“什么?”
“他们开出的签证数量基本不变,甚至仍旧在随着能力升级而增加。但因为自然传送的少了,随机末日世界的签证也就少了,剩下的是什么?”
林三酒浑身都泛起了一阵酥麻。“现在签证官手上……全是十二界的签证?”
“也不能说全是。”丸青戈笑道,“但是,十二界的签证多得简直让签证官们心烦意乱。什么东西一多就不值钱了……协会里早就给每个签证官都下了命令,多出来的十二界签证哪怕浪费掉,也别开出去,免得坏了市场价格。”
怪不得她在碧落黄泉时,十二界签证还那么贵。
“纸包不住火,”丸青戈轻轻吐了一口气,说:“更何况这是关系着整个十二界进化者生死的大事。其他十一个组织收到风声之后,全坐不住了,正在联手与签证官协会谈判。噢,就是我走之前的事,闹得很大,我之所以倒霉被传送,其实也和这事有点关系。”
具体是什么关系,他倒是没提。
林三酒低头看了看货架下的几个人质,发现他们半仰着头,耳朵竖得直直的。他们听去了也毫无意义,她索性懒得管,只是感叹了一声:“要是大部分人都能在十二界定居下来……”
“是啊,”丸青戈几乎快要压不住他嗓音中的渴望了,低声说:“那时我们都能在十二界好好地活着了……哪怕建立起普通的生活,也不是不可能。我真同情那些不知道消息,而决定留在这个世界的进化者。”
可是,还有大洪水……林三酒胸膛里刚热乎起来的劲儿,一下子又被一只凉手攥住了。
不过,大洪水现在似乎还没有对十二界造成根本上的影响,或许这就是一个希望?
“所以,看见你的广告时,我简直太开心了。”丸青戈喃喃地感叹着,忽然腾地一下坐起了身。
“有人来了,”他提醒的时候,林三酒也察觉到了脚步声。“是河欢跟那女孩吧?”
“那女孩”,是应广告而来的第二个进化者。据说她的出身地里流传着一个很怪的风俗:是男的,就姓男;是女的,就姓女。为了不重名,姓后面加多少个字,全随意——所以她的本名一共有27个字,另外三个进化者实在记不住,只好取第一个字叫她女越。
平常倒是无所谓,发纸鹤的时候可真是要了命,错一个字纸鹤就扑棱棱地飞回来了;大家干脆就用手机联络彼此,反正人质的手机多得是。
“我们回来啦!”
还不等看见人影,女越的声音就遥遥招呼了一句,连工厂里散开的回音都泛着活力。她是除了林三酒之外在这儿停留时间最短的人,仅有一个多月,只不过她也像其他所有进化者一样,停留期一过了十五天,能力、体质都开始了断崖式的下跌——同样步入这一阶段的林三酒,很羡慕她仍然能够精神勃勃、不拘小节的乐观劲儿。
她自己,每一天都在被恐慌咬噬着。
她把每一分每一秒空闲的时间都拿来训练了,因为她觉得自己好像正陷入黑漆漆的流沙里,无处着力,很快就再也探不出头呼吸。然而即使是这样,她的退化幅度也仍旧清楚而残忍——她已经有足足三天都没听见意老师的声音了,脑海中静寂得叫人发狂。
“我现在真的就像普通人一样呢,”
扎着马尾辫的小个儿女孩走近两个货架之间,还和几个人质笑着打了一声招呼,冲散了林三酒一瞬间浮起的恐惧。“联络就用手机,新衣服就花钱买,连我刚才来这儿的路上,都是坐的出租车。”
她一边说,一边拉了拉自己的黑色小高领。“喏,新买的,把林三酒给我的钞票用掉了。”
“花吧,我还有将近一千张。”
女越高高兴兴地点了点头。“噢,刚才那个出租车司机,还是一个前任进化者呢。当然,我下车的地方离这里有一段距离的,我没让他知道地点。”
其余三人忽然都安静了几秒。
丸青戈在刚刚加入的时候,已经将他追着一个出租车问地址,却被进化者司机给拦住了一事告诉了二人;不过到底是因为那司机胆小怕事,还是这中间有什么不对,仅凭这一点信息,连河欢也下不了判断。忽然这时又出现了一个进化者司机,而且与之前不同的是,他还肯载女越过来,这就不能不叫人疑虑了。
“我们之前遇上的是同一个人,不愿意和我们扯上任何关系的。”林三酒沉吟着说,“难道这地方有不止一个进化者在开出租?”
那也太不可思议了。
“我坐在后面,没看他长什么样子。”女越小声说,“我们都遇见了……是巧合吗?”
“有办法。”
丸青戈忽然竖起食指示意他们等等,随即转过身去,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只带手柄的圆玻璃,看着简直像是女孩子的化妆镜。他走到女越面前,将圆玻璃立在她的双眼前方,嘱咐道:“你回忆一下你看到的。”
随着女越的回忆,就像投放电影一样,从圆玻璃前方慢慢地浮起了一幅画面:在出租车里,有一个司机的后脑勺,和耳朵前的一片侧脸;车外,树木和电线杆不断倒退。
“现在你来回忆一下,”丸青戈拿开圆玻璃,举在林三酒面前说。刚才女越回忆创造出的画面,仍旧色彩真切地浮在半空里,几个人质都看傻了。
……有了两份回忆“画片”一对比,就很清楚了:他们三个遇见的,都是同一个出租车司机。
第1333章
小雨伞
夹在一大群热烘烘的游客中间,韩岁平紧张得一阵阵发冷。
他每次激动紧张的时候都这样,浑身打摆子,压也压不住,喉咙里老想打嗝,湿热的掌心在裤子上抹一下,马上又汗津津了。
明明不是第一次了……但是每一次,他都像是正站在悬崖峭壁旁边低头看。他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一步的,他现在还能不能回头了,他都不知道,他一想到被抓住以后的下场,就害怕得只想回家——此时此刻,他甚至想起了小时候被太阳晒暖了的弄堂。
在把挎包放上X光机的履带上时,他只是在不断地向老天爷祈祷,拜托,再放过我一次吧。
“这谁的包?”穿着黑色制服的安检人员从X光机的另一头,抓起了他的那个挎包。“过来一下!”
韩岁平看了看其他无知无觉的游客。他们都泛着热汗,脸上带着轻快,一边把包重新挎上一边往外走——外面,是舒展无际的碧海蓝天,是巨型邮轮等待起航的欣喜。
“是我的,”他的嗓子干干哑哑地说,“怎么了?”
“东西拿出来看一下,”那安检人员用手里的一根短棍子敲了敲他的包,吩咐道——可能是懒得亲自动手将他的包倒空。
这就是个好兆头,韩岁平生怕遇见那种特别来劲儿的,倒空了包以后还要用手指按一按布料夹层的安检人员。
洗漱用具包、一摞衣服、两本书……在他一件一件地往外拿的时候,那根短棍子落在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包上。
“这什么东西?是不是电脑?”
“不是不是,”韩岁平急忙笑道,“我是个画画的,带了这种大开本的色彩本……你看。”
他将拉链打开,抽出一本画纸本翻开了。各色颜料在纸面上组成了一幅风景画,颜料里别出心裁地夹杂着金属细粉,确实看起来有一番美感。“你看,”他不敢给对方在色彩本上多停留的机会,忙又抽出了下一个小包,“这是我的颜料,画笔,洗笔筒……”
那安检人员一脸心烦地想了想,一挥手说:“过吧。”
韩岁平猛地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后背上已经大汗淋漓了。
好在这里热,出点汗也不奇怪……他将东西重新收好,从口袋里拿出“腾飞之旅”的牌子挂在脖子上,随着游客人流往铜地码头停游轮的方向走。他回头看时,那个安检人员已经在看下一个人的包了——老天又放过了他一次。
有的人爱钓鱼,有的人爱打游戏,有的人爱画画,这些都不要人命,但他的爱好就不一样了。
他爱上网。
韩岁平和其他好几百个游客一起老老实实地检票上船,按票号找到了自己的房间,一关门,先关上了灯。邮轮底层的舱房没有窗户,关灯以后黑得就像人瞎了一样,他在黑暗里睁大眼睛,四下看了一圈。
烟雾报警器的光点在黑暗里一闪一闪,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光点了。
一般来说,监视器也不会装在客人房间里,除非是有人存心偷拍。韩岁平怕就怕的是有人为了偷拍女人,结果拍到了他,把他举报了。他打开灯,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圈,终于呼了口气。
他小心地拿出了色彩本。这是他花了几个星期才弄好的假本子,就像那种用来装饰的假书一样,外表一页页地瞧着很逼真,实际上里面却挖空了,大小正好可以装下一部电脑和充电器。他又托会画画的朋友给他画了几张混入金属粉的色彩画,装在本子最前面,肉眼看上去,几乎没有可疑之处。
难就难在如何对付X光机。
一般游客都能理解为什么不让带刀具、毒品和爆炸物,但是除了韩岁平以外,恐怕很少有人能意识到为什么游轮上不让带电脑。电子产品从X光机底下一过,就没法遁形了;为了解决这一点,他当初实在花费了不少心思。
他把套着电脑的薄套给摘了下来,万分珍惜地把它抚平整,毕竟这只薄套可花掉了他好几个月和不少存款。在反复试验之下,他终于用硫酸钡、铝片、玻璃和其他物料做出了一种特殊涂层;它的好处在于,既遮挡住了电脑内部的构造,又不至于在X光机上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似的可疑。但即使对自己的作品有信心,第一次带着电脑上邮轮时,他也觉得自己快要犯心脏病了。
过X光机还只是小小的困难罢了。在韩岁平不幸发展出这个能被判刑的爱好时,他面临的最大难题,就是所有在售的电脑上都没有无线信号接收装置。
在邮轮启航以后,韩岁平先把一身汗洗了,又去吃了个饭,接着像其他游客一样去甲板上观光散步。这片深蓝色的广袤大海,只是他每一次行程的附属物罢了,一开始他的心思全不在这片海景上;近来他却越发能够欣赏大海的壮阔之美了。
在围栏之外,是一片那么宽广,那么舒展,那么自由的景色。大海,渐渐成了第二个他不断上船的理由。
这艘兴邦号的航线很长,在海上要飘一个星期之久,期间大部分航程都是在公海与外海上。航程途径两个小岛,游客甚至可以下船去,在靠近沙滩的地方潜一会儿水——但不能上岸,那是别国的领土。
因为能够遥遥看一眼别国的沙滩,兴邦号的这条航线非常火热,总是一票难求;韩岁平目前已经看过四次别国的沙滩了,以他的工资来说,这实在是个沉重的负担。
这爱好不但烧钱,还烧命啊。
韩岁平苦笑了一下,躺在甲板长椅上,将手中书翻过了一页。船才刚启航,还不到时候;他起码要等到明天下午,才能进行第一次的上网尝试。
“这儿有人坐吗?”一个柔和的女声忽然在身旁响起来。
韩岁平抬头一看,是一个穿着泳装、披了一件长外衣的姑娘。她戴着一副大墨镜,头发还湿淋淋地滴着来自游泳池的水。
“啊,没有。”
她在另一条长椅上铺好浴巾,冲他笑道:“你在看什么书?”
虽然看不见上半张脸,但她笑起来时有一口整齐的白牙,显得很好看。
韩岁平不太自在地合上了书,说:“也不是什么好书——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说,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书。”
那姑娘咯咯地笑起来,问道:“那是什么呀?”
“你看,”韩岁平朝她晃了晃书,标题是《被光芒笼罩的幸福人生》。这种标题的书在书店里是最多的,书架上一眼望过去不是幸福就是美好,满山满海的正能量,最不容易引人注意。他挑了一本销量最佳的,回家后用小刀把书页切下来,保留了完整的书皮和书脊,又把一本从旧货店里淘来的老书给一页页装了进去。
那姑娘点点头,果然对书失去了兴趣,躺回长椅上听音乐了。她的小腿被太阳晒得光泽致致,是一种健康的美。
韩岁平想继续看书,又不知道对方墨镜下的目光能不能扫到自己的书页。他觉得还是安全为上比较好,合起书回了房——心中暗暗有些遗憾。
他也单身好几年了,遇见漂亮姑娘时,心中自然会生出渴慕,想接近她,想与她多说说话。只不过,还是安全要紧。
第二天下午,在他不住的焦急期盼里终于慢悠悠地到了。
“船已到达公海”,当广播里响起这一句通告时,全船的游客都会显而易见地激动高兴起来,尽管海就是海,景色上没有任何区别。韩岁平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因为到达公海而高兴,他就是闹不明白其他人有什么可高兴的。不过,那都不重要——一听见通告,他就匆匆回了房间。
他将手机音乐开到最大音量,把电脑塞进被子下打开了。开机时的那一声特殊乐响,被淹没在了摇滚乐里。
蒙在被子里,经过一番调整设置之后,他熟门熟路地找到右下角,那儿有一个别人电脑上都没有的小小信号图标:三条弧线摞起来,一条比一条长,看着像个小雨伞或者小蘑菇。小雨伞现在是灰的,他点了它一下,电脑缓慢地搜寻起信号来。
他在被子里又闷又热,但是期待的心情已经克服了一切不适。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电脑跳出了一个提示:搜索不到信号。
……这不对。
他的电脑配件都很老了,尤其是卫星信号接收装置,是他收购了不知多少台过去的旧电脑,才终于找到的一个漏网之鱼。它的灵敏度固然是很叫人头疼,但是一般来说,到了启程后第二天下午也该开始接到卫星信号了才对。
莫非是配件老化过头了?
韩岁平抱着电脑,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有几次他以为马上要成功了,结果又都是同样一个叫人丧气的提示。
怎么回事?他简直恨不得能拍它几下,看看它能不能像被老电视一样被拍好。
他抬起头,看了一圈房间,忽然心中一凛。
不对,他坐兴邦号都已经四次了,每次都要的是最便宜的房间,但这一次房间内饰显然和过去不一样——墙板颜色换了,看起来很新。他一心惦记着上网,居然没发现这个眼皮子底下的最大差别。
难道是重新装修过,加厚了建筑材料?
“是啊,”被他冲出门后,在过道里拦住的一个服务员,这样答道:“上个月刚装修的,把墙板换了一下,漂亮多了吧?”
漂亮个屁,韩岁平在肚子里反复骂道。他那奄奄一息的老旧信号接收装置,根本敌不过新装修的墙板,难道这一趟冒险出来,他只能什么也不干地回去?
他立在房间里,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
似乎只有一个选择了……那就是把电脑拿去甲板上。
第1334章
上网的代价
这一个下午,韩岁平感觉自己像是发烧了,心里一阵冷一阵热。
一会儿是太危险了,万一被抓怎么办;一会儿又想起了前次在网上没有看完的那个,心痒难耐。他还注册了一个社交网站账号,不知道隔了这么久有没有人给他回复……他花了这么大代价上了船,要他灰溜溜地回家,他实在不甘心。何况这一次不干,下一次也不干,他这辈子还有上网的机会了吗?
……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应该没事吧?
双手紧握着栏杆,韩岁平转过头目光一扫,果然发现了不少监控摄像头,正黑漆漆地注视着甲板。
没事,没事。他凉凉的呼吸在小腹里打着颤,不敢吐出来,仿佛生怕它会裹着心思泄露出去。船上有摄像头,海上可没有。如果他面朝大海,背对监视,就依然有可能藏住电脑的存在……
首先,得带一个照明的东西,用来掩盖电脑屏幕发出的光。手机虽然小了点,打开电筒之后也十分亮堂,更何况他还有个便携灯,这一点解决了。其次是要披一个毯子,将自己的身体和电脑一起罩住,虽然看着古怪,在海风寒凉的半夜里也算是说得通。
电脑就不从色彩本里拿出来了,直接打开用。万一有人过来,他一合本子就行……他越想,越觉得可行。更何况,也未必是有人24小时不眨眼地盯着每一幅监控画面。若是去游轮顶层甲板上就更安全了,那里人不多、地方小,摄像头少,监视价值也不高。
他翻来覆去地在心里考虑着上网的计划,还把从自己房间到顶层甲板的路线走了好几次,确保路上不至于出什么意外,终于心惊胆战地等来了晚上。七八点时他因为神经疲惫,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到了一点多时,没有闹钟却忽然睁开了眼睛,心脏咚咚地跳起来,再无睡意。
是时候了。
韩岁平将所有的东西都塞进挎包,有意穿了一件宽大的外套,戴了帽子,悄悄出了门。走廊上安安静静,灯光昏暗,吃剩的餐盘堆在隔壁客房门旁,大部分人应该都睡了。
他没有坐电梯,因为电梯间灯光太亮了,总叫他觉得像是暴露了一样不舒服。他顺着楼梯一层层往上爬,在四楼时忽然听见从走廊口一间房里传来了隐约的音乐声和女孩子笑声——似乎有年轻人半夜还在玩。
韩岁平咽了一口口水,觉得这应该不会影响自己,继续往上走。一双脚出现在上方楼梯口,叫他呼吸都停了一下;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二人即将擦身而过时,忽然那人问道:“诶,你也还没睡呀?”
韩岁平猛一抬头,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姑娘,手里端着一托盘饮料,似乎正要回到楼下那个房间去。他想起来了,五楼是提供无酒精饮料的地方。
“我下午坐在你旁边的。”她神色奇怪地扫了他几眼。“你这是去哪里?”
韩岁平满耳朵里都是血液急速上涌的声音,心脏跳得几乎没有间隔了,听见自己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睡不着,去吹吹风。”
半夜里,带着帽子、背着背包去吹风?
当那女孩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仿佛可以听见她头脑里的疑虑。她已经别过了头,脚步似乎稍稍加快了一些。
万一她去举报自己可疑怎么办?这可不是什么新鲜事。同事、师生之间举报起来尚且毫不犹豫,何况是一个陌生人。他可承受不起有人查监控看他行动的风险。
“那个,”韩岁平知道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了,急忙问道:“你是和朋友一起来的吗?”
那女孩在楼梯下停住,面无表情地仰头说:“是啊。”
“我一个人来的,有点没意思,你看我连去吹风,都得自己拿书啊、啤酒啊什么的,不然就没事干。要不明天我们大家一起去游泳吧?我请你们喝啤酒。”韩岁平努力想让自己听起来像是在搭讪姑娘,笑道:“我的房间号是1023,你愿意的话,可以给我打内线电话。”
他的房间号根本就不是1023。
那女孩的神色果然有了变化。她是个漂亮姑娘,肯定没少被人搭讪过,此时把他当作追求者之一也很正常。“我问问我的朋友们吧,有男生噢。”
“你男朋友啊?”韩岁平故意问道。
“不是啦,我还单身呢。”那姑娘显然认为她已经完全明白了情况,矜持地走了。
……总算过了一关。知道她的房间在几楼,他就可以躲着走了,这么大的游轮里,二人完全可以再不碰面;要是运气不好又遇上她,他也可以推辞说房间号记错了。
等韩岁平有惊无险地来到了顶层甲板时,面对着笼罩在夜色下的广阔海面,他颤颤地吐了一口气。他虽然谁也没伤害过,一毛钱也没偷过,干的事情却够判刑的;如今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全是因为他脑子转得快,好几次都从危险中滑脱了出去。
他挑了一条离摄像头最远的长椅,这是他白天就选好的。顶层甲板呈弧形,摄像头只能看见长椅背影,一切都如计划中一样。他打开色彩本、按下开机键的时候,手机里的音乐和电筒光一起搅动着黑夜,掩盖住了他的行动。
拜托,要连上啊,他默默祈祷道。现在船已更深入公海了,离卫星信号隔离区也更远了,应该——忽然“叮”一声,叫他猛地一跳,差点把毛毯滑下去。
成功了!连上了!
老家伙还管用,他恨不得能亲电脑几口。胸口里一直紧紧闭着的什么东西突然被打开了,一股海风清凉地吹进来,吹得他只想掉眼泪。公海啊,他想,这里是公海啊。
“喂,大半夜的,你干什么呢?”
有人从后方冷不丁地喊了一声,韩岁平心中一惊,险些叫出声来。
他急忙一合本子,回头一看,发现一个男人正趿拉着拖鞋往他的长椅处走——这还真是一个半夜喝啤酒的人,手里还有个罐子,口齿都不大清楚了,看样子刚刚才上来。
“是不是吵到你了?”他急忙说,“我这就关掉音乐。”
那半醉的男人走过来,咕咚一声坐在旁边,说:“别关,给我看看你都有什么歌……你干嘛呢,捂个毯子?你、你怀里那是什么?”
“我坐一会儿,看看画的画而已。”韩岁平忍着气想了想,还是将手机递过去,希望他能被转移注意力。“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醉汉拿了他的手机,却不着急找音乐了。“什、什么画?你还是个艺术家?”他大着舌头说,“来……来给我也看看。”
“咳,别看了,”韩岁平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我画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