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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第1251章

    波西米亚的大喜之日

    “死……死了?”眼见林三酒的后背静止了半晌,波西米亚才终于将声音挤出了喉咙。

    人偶师叹了口气。

    “想得倒好,”他的神色充满遗憾,“假死罢了。”

    假——假死!

    波西米亚顿时松了口气。不不,她这不是多愁善感,两人毕竟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哪怕对方是块鼻屎,如今也该看惯了,当然有点接受不了林三酒突然死掉。

    “大人,为,为什么要让她假死?”她小心地将林三酒翻了个身,探探呼吸,条件反射地一缩手。

    然而她没有得到回答。

    “接下来原地待几日,”人偶师说话间,他身后的一群建筑材料已经迅速搭架起来,没过一会儿就组好了形状。他扫了一眼走了大半个月依旧看不见尽头的绵长公路,在转身之前扔下了一句话:“给我找清水来。”

    公路上当然没有水源。可是公路一边是荒山,一边是田野,搞不好还都是副本变异成的末日世界,总不能让她进去找清水吧?虽然她的伤势不重,现在也差不多都快好全了,不过为了点水,过一次副本,那多麻烦啊?还是打发元向西一个人……

    “去不了就变成人偶再去。”

    “走吧!”波西米亚一拍元向西的肩头,“快点!”

    “她呢?”后者挨了一巴掌也不知道疼,弯腰看林三酒的时候,长发像水一样滑下耳旁,晃落在空气里。“这么一直放着,会不会变成真死?”

    等人偶师被高架子恭敬地“接”上去,又消失在了暗红帘布的后方,波西米亚才用气声对他耳语道:“大人让我们找的清水,可能就是给林三酒用的。你想,需要两个人带回来的水,量多大啊,应该不止用来喝……既然他有办法,我们就先把她放这儿吧。”

    元向西仰起头,眼波水亮,容色轻盈;他像是发现了一块好吃的小蛋糕一样,眼睛里带着点惊喜:“一开始看不出来,不过他真是个好人。”

    人偶师是好人,那她就是世界之母了。波西米亚一边咕哝着“你骂他呢?”,一边来回掂量了一下公路两边的地界。

    山里她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去的,另一侧盆地里的田野看着倒还挺安详,也不知道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绿油油里都种了些什么。要是有还没收下来的茄子玉米,或者鸡鸭什么的……她吸了一下嘴里的口水,指挥元向西:“你先进田里瞧瞧。”

    眼瞧着那个白色的小小人影消失在了围栏外,波西米亚略有不安地等了好一阵子,那小白点又遥遥地冒出来了,朝她直挥手:“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没有人吗?”听着这么大的口气就觉得不靠谱。

    “没看见人,只看见了个废弃的村庄!”

    有村庄就证明曾经有人,曾经有人,就说不定有吃的。等波西米亚回过神的时候,她一条腿都跨出围栏外去了;用意识力裹住身体,她犹犹豫豫地顺着盆地往下走了几步,感觉没什么异样,这才朝元向西所在之处加快了步子。

    “你确定什么也没有吗,”她一边跑过丛丛野草,一边朝他的影子抬高声音喊道,“你不是活人,很多东西可能对你没有反应!”

    “你是怕我自己会忘了?”远方的元向西叉起了腰,“隔不了几句话就提醒我一次干什么?”

    万一村庄真是个副本,她就要往他身上撒盐,把这个没用的活鬼驱了算了。波西米亚下了决心,拉上嘴里还在不断向她保证自己什么异样也没发现的元向西,一路往下爬向盆地中央——在丛丛灌木终于彻底为他们让开了路后,她不由一喜:在和熙的阳光下,农田旁边正闪烁着一小片粼粼波荡的水光。就算外面的粮食坏了、鸡鸭跑了,这一小片人工池塘里也应该还有鱼吧?

    不像总是阴云笼罩的公路,这块盆地上方恰好没有云层遮挡;走下来的过程,就像是渐渐沉入了浸满热水的浴缸里一样,浑身上下暖烘烘的,仿佛连头发、皮肤也舒展松软了,叫人只想长长地、从里到外地吐一口气。

    波西米亚深深吸了几口充斥着土壤植物的空气,见自己脚边这块地里尽是一排排青苗,不像是能吃的样子,不免有点遗憾。“走,看看农舍里有没有桶和网子什么的,我露一手抓鱼的功夫给你看。”

    “你会抓鱼?”

    “笑话,别说一个头的普通鱼,五个头的变异鱼我都吃了多少条了。”

    元向西顿时把脸皱成了抹布:“五个头?你吃过五个头的东西?”

    “你那什么表情,我还能吃你,你信不信?”

    村庄离农田还有不近的一段距离,二人顺着田野走了好一会儿,越过一片麦草足有半人高的地,来到了所看见的第一幢白色小屋前。这房子建得小巧齐全,门廊上摆着一张摇椅,二楼卧室里挂着窗纱,屋后还有一台备用发电机。

    “你先进去看看,”波西米亚很有主人翁精神——元向西的主人翁精神——一指屋里,说:“反正你也不能再死一次了。”

    “这是下了公路以后第二次了。”元向西比了个二,抬脚迈过台阶,就往屋里走。

    泡在午后的阳光里,四周万籁俱寂,唯有偶尔远远划过的鸟鸣。波西米亚站在屋外等了一会儿,只觉好久没有过这样闲适安宁、懒洋洋的时候了,要不是腹中饥火像是淬了毒,她简直能站着睡过去。

    “喂,里面怎么样?”她朝半掩的大门里喊了一声。

    静悄悄的,没有人应。

    “元向西!”

    屋里还是一点儿声息也没有。

    她探过头,顺着门缝往里看,只能看见半条暗走廊;好像一推门,就会从屋子里迎上来一股凉风。

    波西米亚迟疑着抛出去一丝意识力,用它轻轻把门推大了。在木板吱呀声里,门逐渐张开了,露出了里头的走廊、楼梯、楼梯下一张摆着家庭照片的小圆桌……以及从天花板上,晃悠悠垂下来的两条人腿。

    她尖锐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踉跄往后退了几步。“什么人!”

    与她的话一起落入空气里的,还有几点小小的银芒;一接触到空气,它们就划出几道交错弧线,急速朝天花板上的人腿扑了过去。那双人腿原本只是软软地晃在空气里,银芒激起的破空声一响,它们突然活过来、一曲膝盖,缩进半空里时,响起了元向西的声音:“等等等等,是我!”

    波西米亚回过味来,气得脸上都发烧:“你他妈闹什么!”

    “开个玩笑嘛,我看到二楼地板裂了个洞,刚好可以钻下去,”那双腿在半空里使劲蹬了几下,木板叽叽吱吱地响了一会儿:“诶?……诶?”

    “又怎么了!”

    “我好像卡、卡住了。”

    波西米亚清脆地拍了拍手掌,转身就朝屋后走。反正杂物工具之类的,更有可能是放在屋后仓库或者车库里;在她绕过门廊的时候,还能听见元向西越来越远的声音:“你帮我一下啊,喂……这个怎么回事,上半身拔不出来……”

    卡到投胎吧。

    她用意识力撬开了一扇卷帘铁门,果然露出了一个铺着水泥地的仓库。几台她不认识的农耕机器,并排坐在中央;周围是一圈架子,摆了各种各样的工具,拿眼一扫,就瞧见角落里的水桶了。

    没有网子一类的吗?波西米亚往门边凑了几步,打量着蒙了厚厚一层灰的工具架。大半个仓库都浸在阴影里,角落中的杂物也被挡得看不清,她只能再次往回走,想把元向西叫来,让他进去找找——走到大门口时,忽然觉得四下静得出奇。

    不叫了?拔出来了?

    波西米亚一探头,发现天花板下空空荡荡,那双腿早不见了,只留了个天花板上的裂洞。“你如果再干一次蠢事,”她威胁道,“我就要把你砌进这栋屋子的墙里,让你在砖头里永远做鬼。”

    不知是哪里的木板,慢悠悠、吱呀呀地响了一声。

    “快点滚出来!”波西米亚早就没了耐心,退了几步,四下扫视着房子:“你装什么不存在,本来就是个鬼了!”

    “第三次了!”二楼窗户唰地一下被拉开了,伸出了一张十分不服气的脸:“我就顺便看看二楼什么样而已,你叫我干嘛!”

    “你先下来,”波西米亚将仓库里的情况说了,又催了两句,总算看见他一拉门走了出来。“看了厨房吗?有吃的吗?”

    “那取决于你肯不肯吃绿毛霉菌了。”元向西耷拉着脸,说:“以你目前表现出来的样子,你说不定真的吃过。”

    “我还红烧吃过你妈。”波西米亚一边斗嘴,一边和他一起往屋后走;等到了仓库门口时,二人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对视了一眼。

    “嗯……那个……”元向西吸了一口气,小声说:“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

    “回去看看?”波西米亚补全了他的下半句话。

    元向西点了点头。

    他的脸色一向苍白而无活气,现在居然还能又白了一层;波西米亚看不见自己的脸,不过想来也是一样的难看。二人不斗嘴了,紧紧挨着彼此,小步绕回了屋前。

    在大开的门后,一条楼梯正通往二楼。楼梯下那张小圆桌上,摆了许多裱着相框的家庭照片,最中央是一张有点儿泛旧的结婚照。一对年轻夫妇身着婚礼礼服,依偎在一起,正冲镜头露出了笑。

    就算二人都没进门,离得还远,波西米亚也认出来了。

    照片上是她和元向西。

    第1252章

    婚后甜蜜的生活

    即使早知道自己很有可能要过一次副本才能打到水,波西米亚还是忍不住失望地塌下了肩膀。

    “我明明没进屋,怎么也把这个破地方给激活了?”她抱怨了一句,上了台阶,往屋里走。这个时候再绕着房子打转、或避而不进也没意义了,反正她的脸都出现在照片上了,不如去看看是什么东西在作鬼。

    元向西跟在她后头,看了两眼照片之后,把自己的头发拨到后面去,露出了精巧的下颌和一双小鹿似的眼睛。“你看,我结婚时是这个造型诶。”

    “没人肯和你结婚的。”

    她进了走廊时,元向西还充耳不闻地站在走廊口,一张一张地端详照片。“诶,我们的婚后生活好像蛮愉快,”他瞧着有几分高兴,“我就知道我要是活下来,以后肯定是个好丈夫。噢噢!你快过来看,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波西米亚的脸都快沉到地上去了,脚步咚咚地折返到他身旁。“谁他妈和你有……你是死了以后才这么悠闲,还是天生脑子里少元件?”

    不知是哪儿的木板,又长长地、曲折地叫了一声。她低头看看照片,见自己怀里果然抱着一个仍在襁褓中的婴儿,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我好端端的怎么都有孩子了?你怎么知道这是第一个孩子?”

    “后面有日期和标注,”她的丈夫很有耐心地提醒了一句。

    “……我自己也能发现。”波西米亚嘀嘀咕咕地翻过照片,果然看见了一行小字“1974年12月15日,宝儿降生。”

    他们是在1973年“结婚”的,74年就生下了第一个小孩;波西米亚放眼一扫,发现这对夫妇后来闲得没事干居然又生了两个孩子。其中有一张照片里,夫妇俩各抱了一个小孩,那“宝儿”立在他们脚前,手里抓着一只汽车玩具,神情呆滞地看着镜头。

    “有空不干点正经事,花时间生孩子?”她咕哝了一句。

    结婚生子真是天底下最莫名其妙的事——为什么要生养孩子?养大了离家自己白忙活一场有什么意义啊?又不像人偶师的人偶,还能差遣它干活。自己想干的事干不了,栓在一个地方不憋得慌吗?

    元向西兴致勃勃地把圆桌上的照片、墙上挂着的照片都看了一圈,又找到了几张“宝儿”的照片。把照片放回去以后,他站在楼梯上想了一会儿,忽然轻声说:“我想找找我们的相册之类的……”

    “他们,他们的相册。”波西米亚实在饿得没有多余力气教训他,“你看上瘾了?”

    “我们的脸出现在了照片上,照片又介绍了这个家庭的历史……这个历史,说不定对于破解这个副本会很重要。”

    他难得一次不呆乎乎的,波西米亚反倒不习惯了。而且,每当元向西微微皱起眉头,露出这种迷路小动物一样的神色时,就让人很难拒绝他的请求。“随你去找,我去看看能不能就此一走了之。”

    虽然能一路顺顺利利走回公路的可能性实在不大,但是……万一呢?

    “你太乐观了吧。”

    “要你管。”

    外头仍旧是一个晴好的下午,阳光热度丝毫不减,树影凝在地上一动不动。唯有云影缓缓游在地上,仿佛一丝墨逐渐氤氲开在水里一样,一晃儿就飘散在了明亮的阳光中。这么舒适的天气,她却要和活鬼假扮夫妻、忍饥挨饿地过副本,明明池塘里说不定就有鱼了……

    路过池塘时,她一边走,一边不住往水里瞥,想从绿幽幽的水里找出游过的鱼影。或许是她找鱼找得过于专注,等她一停脚、再抬头的时候,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房子前面。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在她推开门后,从客厅里传出了元向西的声音。

    “鬼打墙,”波西米亚吐了一口怨气,“最远只能走到池塘,出不去。”这大概说明,这儿的确是一个副本,还没有长成末日世界;元向西作为一个活鬼,说不定有机会走出去——但她不打算提醒他。要是她出不去,他就得留下来陪她一起把副本破解了才行。

    旧房子咯吱响了几声,客厅门口露出了元向西的头。他四下看了一圈,不知道在找什么,才转头问道:“一起找相册吗?”

    “谁要看你婚后的生活照片。”波西米亚拖着脚往楼上走,“我看看二楼有什么线索。”

    这个副本也像这个午后一样,懒洋洋的。除了让他们出现在照片上之外,副本似乎就懒得再有动作了;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中走过时,波西米亚一点儿也不紧张,反而觉得连房子都在阳光下舒展开了筋骨。

    主卧里整整齐齐。虽然盖了一层灰,却连一把随意扔在桌上的梳子、或者搭在椅子上的衬衣都没有,简直像是特地收拾好了给人参观似的。波西米亚可不管这个,见抽屉就拉,见柜门就开,脑袋钻进去就是一通乱翻;在漫天飞舞的衣服里,不要十分钟,卧室里就好像遭了劫。

    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她摸到了一本厚厚的日记。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个必要的线索。

    “最讨厌还得做功课的副本了……”

    波西米亚抱着日记,倚着床头坐了下来。她的脚伤刚好没多久,正好可以放在床上休息休息;午后阳光落进来,映亮了已经开始泛白的红色日记本,窗纱轻轻飘打在她肩膀上,几乎称得上惬意。

    “我真的好开心。”连笔迹都是她自己的,看起来古怪极了。“每天一睁开眼睛,看见我在世界上最喜欢的人就躺在自己身边……结婚后的日子原来可以这么幸福!世上没有比和他结婚更好的事了。”

    谁说的,烤鸡就强多了。

    “太害羞了吧,今天早上他忽然在浴室里抱住我,吓了我一跳。都结婚了,忽然从镜子里看到他的脸时,心里还是会砰砰直跳……我真的说不出自己到底多喜欢他,要是说出口我会羞得炸掉的!”

    元向西是长得挺好看的,波西米亚不大情愿地想。

    接下来好几页全是这种花痴告白一样的风格。女主人一次写的不多,顶多只有寥寥数行,但隔几天就会写一段,玫瑰色的甜蜜几乎渗进了空气里。波西米亚匆匆翻过这一堆婚后感言,目光在一张纸上跳了跳——

    我怀孕了

    只有这四个字,连一个感叹号也没有。波西米亚回头翻了翻,发现这一段日记都是1974年年初写的,正好在“宝儿”出生九个月之前。

    要和那么喜欢的人一起生下第一个孩子了,好像会很快乐吧……她对着那页泛黄的纸看了半晌,心里也升起了一番感慨。末日之前人们所说的“幸福”,不知道是不是比找到特殊物品、找到生活物资还开心?

    她正要接着往后看,只听元向西的声音忽然叫了一句:“你在卧室吗?”

    波西米亚心里一跳,慌忙将日记本塞进被子里。

    “怎么了?”她抹抹头发,希望尽量让它平顺一些;再打眼一看,这才惊觉房间里有多么狼藉——她赶紧跳下床跑出去,将卧室门在身后关上了,一转头,发现元向西正站在楼梯上。

    窗户里落进来的阳光,几乎要透过他盈盈的皮肤,折射入人世;明亮欢快的灰尘浮动在空气里,好像许多精灵似的,正在他耳畔发旁轻轻唱着歌。

    ……怪不得卫刑临死之前,仍旧对他念念不忘。

    “你看着有点怪怪的,”元向西一开口,小精灵就不唱歌了。“嗯……像被捉奸了一样。”

    “不要总放屁。什么事?”

    “我找到相册了,”他很佩服似的说,“好多啊。这家人到底有多爱照相啊……不过,我真的很上镜。”

    “正经话!”

    “噢,”元向西将长发别向耳后,露出了让人忍不住想轻轻用牙齿咬住的粉白耳廓。“我发现,宝儿的照片不多。”

    “那又怎么样?”

    “我找到了二十多本相册——你能想象吗,这家人不用十年就照出了二十几本相册的量诶!”看了一眼波西米亚的脸色,他忙摆摆手:“总之,是这么回事……我刚才看见外面摆出来的照片里,宝儿最大也只有四五岁,有点奇怪嘛。他们第三个孩子是在婚后第七年出生的,说明那个时候一家人还好好的,那为什么……”

    “说重点。”波西米亚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虚,走下了楼梯,催促道。

    “我本来想着,可能是外面位置不够了,其余宝儿的照片都装在相册里了。我翻了好多好多照片……连你脖子上那颗小痣的位置都记住了。”

    “少看无关紧要的东西!”波西米亚觉得自己的脸都烧了起来,“到底和那个宝儿有什么关系了!”

    “很奇怪诶,你的照片几乎每一页都有,但宝儿五岁之后的照片,就变得很少了……六岁之后,干脆一张都看不到了。”元向西喃喃地说,“我想……她是不是六岁的时候死了啊?”

    第1253章

    神仙眷侣

    ……波西米亚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自己。

    被相册堆成的小山环绕着、一张一张地翻照片,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她盘腿坐在客厅地上,手中相册一开始被窗外阳光映得明亮耀眼,几乎看不清照片上的人。后来反光弱了下去,图像渐渐清楚起来;直至人脸一点点暗沉进影子里时,夕阳也终于沉甸甸地挨了上地平线,万物都被蒙上了一层凉凉的暗蓝面纱。

    恐怕林三酒一时半会是等不来清水用了……

    波西米亚将相册放在一旁,揉了揉眼睛。这副本大概要花上她不少时间,她和元向西看了一下午的照片,房子里也没再出现什么古怪。正如元向西所说,她的照片始终大量地贯穿了每一本相册,有合照、有独影、有抓拍,是所有家庭成员中照片数量最多的一个人。

    在一口气看了至少数百张自己的脸之后,波西米亚简直有点喘不过气了。好像她在不知不觉的时候,真的过上了一次这种生活:照片里的她特别容易大笑起来,在明亮阳光下长发飘扬;她的皮肤被晒成了光泽闪闪的小麦色,仰头张嘴去叼树枝上垂下来的一只红苹果。

    ……末日前的生活就是这样无忧无虑的吗?波西米亚又看了一眼自己叼苹果的照片——这张照片上,她正被元向西高高抱在怀里,双腿坐在他的臂弯中;她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元向西仰头望着她,好像怀里是一颗不小心被自己捉到的星星。

    这当然不出奇。

    一大半的照片上,她身旁都有一个元向西——后者的照片数量只比她少一百来张而已,经过一个下午之后,波西米亚也对他的模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要说他本人看上去还有点儿轻飘苍白的鬼气的话,那么照片里呈现出的可就是他原本鲜活生动的模样了:过节时喝了好几杯酒后,他双颊酡红、嘴唇水润,眼睛几乎比星空还亮;几年里他试了长短好几种发型,没有一种不适合他的,总衬得他骨骼线条清薄流畅,像刚落下来的仙人。

    “我说,宝儿的照片没有了,可能倒不是她死了。”

    波西米亚顺手将照片揣进了自己的兜里,嘴上倒仍旧不留情:“你这个鬼的心思就是很阴暗,你没发现吗?我们本来就没有照多少小孩的照片嘛。”

    的确,跟这对幸福快活的夫妻一比,他们俩的孩子好像只是附属品。

    随着宝儿越长越大,她的照片也越来越少——应该是“她”吧,波西米亚至今都有点儿不太确定这孩子的性别,因为宝儿总是板着一张团乎圆脸,梳着和她爸爸一样的发型,看不出穿的是裙子还是宽短裤。五岁大的宝儿偶尔出现在照片里时,总是骑在元向西的肩膀上,胳膊环着他的脖子;到了六岁之后,宝儿的照片就彻底绝迹了。

    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大概是因为身为次子,对父母来说不那么新鲜了,照片后头连个名字都没写;第三个孩子又是个女儿,在她还蹒跚学步的时候,所有的家庭照片记录就都中断了。

    “你觉得,可能是有了第二第三个孩子以后,我们就懒得再给孩子照相了?光给自己照……?”元向西放下了手里一叠宝儿的照片,一边站起身去找灯光开关,一边说:“不会吧?总感觉我会是一个更慈爱的爸爸才对。”

    “谁的爸爸你也不是,”波西米亚呲了他一句,也站了起来。一到傍晚,气温就迅速凉了下来,窗外的树丛、麦地都暗沉沉地连成了一片幽深的黑影;她走到元向西身后,看他一连“咔哒咔哒”按了好几下开关,客厅里仍旧死气沉沉地浸没在黑暗里。

    “可能是电线断了,”他回头嘱咐一声,“你在屋里等着,我去后面看看备用发电机能不能用。”

    “然后我们去抓鱼吧?一起做晚餐吃,好不好?”

    元向西瞥了她一眼,一只脚停在半空里,好像她才是个鬼:“在副本里面抓到的,估计都是副本生物诶……你也要吃?”

    波西米亚揉了几下眉心,低头吸了口气。再抬起头的时候,她再次换上了一副凶相:“赶紧去看发动机!”

    大门刚一在元向西身后关上,她就噔噔跑上了二楼。没有电灯,她还有光鱼;坐在游弋的光芒里,她又一次打开了日记本。

    我怀孕了

    这四个字光秃秃地浮在页面中央,上面也是空白,下面也是空白。往后翻了好几页,全是一个字也没有的白纸;波西米亚正纳闷时,忽然“啊”了一声:“……原来你跳了好几页啊。”

    “怎么会这么突然呢?”

    孕后第一段话同样只有数行罢了,要不是每段话上日期都不同,看着倒还真像是整篇日记中的一小段。“我真是一点也没料到……我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我能养好另一个孩子吗?还是打掉吧??”

    “果然不可能不要这个孩子。……他的一部分血脉,此刻就在我的肚子里慢慢成长。现在他简直每时每刻都在绕着我转,连我吸一口气都怕我呛着。”

    “今天胸口涨得难受,一走起来就觉得不舒服。最近开始犯恶心了,闻什么、做什么都觉得想吐……连他今天又俯身亲我脖子上那颗小痣时,我被碰到了喉咙,都干呕了一声。他那时脸上的神情好委屈,我现在想想都心疼……”

    这两人不腻的吗?波西米亚不大自在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也许是初次怀孕状态很差的缘故,女主人的笔迹逐渐开始凌乱潦草起来,有时只是匆匆几句就应付了事了;有时会一连隔着两个星期,什么也不写。写下来的内容里,身体状态、生理反应、孕期事项占去了百分之九十多的篇幅,剩下的,总不忘提几句“他这么好看,孩子像他就好了”、“虽然很难受,但是真的好想生下他的孩子啊”之类的话,看得波西米亚脸上都有点儿发热。

    生下宝儿的那几天里,日记本上又一次空了——这也正常,哪个产妇会有力气和心思在这个时间写日记?

    波西米亚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元向西已经去了有十来分钟了,她能隐约听见屋后发电机一阵一阵的闷响;为了避免他回来时自己还没看完,她迅速把生下宝儿之后的内容也都扫了一遍——内容不多,一大半是她身为新妈妈的感想,和对新生女儿深深的爱;另一小半,仍旧是在记录她和丈夫之间的感情。

    “今天小小地绊了几句嘴,”

    其中一段倒是难得这样开了头,不仅字迹深深地、用力地刻在纸里,内容也有了点人间凡俗气:“我现在好不开心,我其实一刻也不想离开他,不过自打宝儿生下来,妈妈只是来看我的时候见过她一次……她不回家见外婆怎么行呢????????????妈妈光看我们寄回去的照片,也会觉得不够吧。偏偏这段时间他走不开,这也不是我的错!”

    波西米亚看了看,发现这是在1975年6月写下来的。

    她又看了一眼那串“????????????”——每一个问号下的点,都是重重地扎在纸上的,有几个点还划破了纸。

    接下来一两个星期里,回娘家的事情就再没有被提起过,也许是夫妇两人商量出了结论,内容重新回归了甜蜜幸福和日常琐事。等宝儿一岁半的时候,这本日记也被用到了最后一页。

    最后一段话是这样的:“这个本子用完了!想不到这么快就过了两年,真感慨啊!等我有了下一个孩子的时候,再继续记日记吧!”

    ……这儿还有别的日记本?

    波西米亚翻过最后一页,用手指轻轻摸着字迹从纸页背后凸出来的鼓起,有点像是要和老朋友告别一样,竟略有几分怅然。

    她将日记重新塞回抽屉深处,在找其他日记的时候,还顺手将自己造成的狼藉给胡乱收拾了一下,却再没找着第二个日记本;随着鱼身摇摆投下的光芒,卧室里大半家具都被映得朦朦胧胧,半明半暗。她扫了一眼,半开的卧室门外,走廊昏黑幽静。

    “元向西?”

    波西米亚走下楼梯时,光鱼也一甩尾游了上来,在头顶上巡弋来回,映得四下里光影绰绰,仿佛一节节楼梯都有了生命。她走到一楼客厅门口时,从里头的一片漆黑中,隐约瞧见沙发上坐了一个人影;听见她的脚步声,那人影在黑暗里朝她慢慢扭过了头。

    ……对比肩膀来说,头好像太大了点。

    “……你去弄个发电机怎么这么久?还是没电吗?”

    那家伙走路没声音,怪不得她没听见他回家——波西米亚下了楼梯,这才突然感觉出不对:看那人影的大小和头身比,不可能是个成年人。

    “宝、宝儿?”

    她的声音忍不住尖了起来;光鱼顺着她的意思,一晃儿游进了客厅,照亮了空荡荡的米黄色沙发,连布面纹理和偶尔一处污渍都被映得清清楚楚。

    波西米亚蓦地一转身,迅速望向没有被光鱼照亮的昏暗角落,几乎确信那黑漆漆的小人影正站在光芒之外的地方——急急转了几圈,她的鸡皮疙瘩才慢慢平了下去。

    没有人,客厅里除了她,没有人了。

    大门被人推开了,门轴吱呀一响,叫她激灵一下跳了起来。

    “波西米亚?”元向西叫了一声,“我在发电机下面发现了一张纸,好像是以前的进化者留下来的,你过来看看……诶诶,你怎么了?”

    波西米亚自己也不知怎么了——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飞奔了出去,一下子就扑进了他怀里。

    第1254章

    过家家

    她一时忘了元向西虽有身体,却轻飘飘地没有重量——被她突然迎头一冲,二人脚下不稳,一起往后跌下去,摔在了地板上。

    “你、你干什么?”

    这一摔,把波西米亚的神智重新摔了回来。她登时像被人洒了一身毛毛虫似的直直跳起身,嘴里直吸凉气:“咿——!远点、远点!”

    “你也用不着这种反应嘛,”活鬼嘴里嘟嘟囔囔地,慢腾腾爬起来:“不怕实话告诉你,你一路又是出血又是出汗的,我比你好闻多了,应该是我让你远点才对。”

    波西米亚抬起胳膊,正要低头凑上鼻子,猛地止住了动作。“你少说废话,”她一摆手,“我……我只是一时有点被惊住了。刚、刚才,我在客厅沙发上好像看见了一个小孩子的影子,等我冲进去时,客厅里什么人也没有了。”

    元向西把头发拢到耳后,脸上仍旧是那一副呆乎乎、好像不管你说什么他都会先“噢”一声的神情。“是……是宝儿吗?”

    “你问我我问谁。”

    “说不定你看照片太久,眼前重影了。”他仰起下巴,想了想。“你被那个小孩子的影子惊到了,所以……冲到了我怀里?”

    波西米亚有点猜着这家伙要说什么了。

    “我这么让你有安全感吗?”元向西绽开个笑,一叉腰:“我不愧是一家之主。”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波西米亚使劲揉了揉太阳穴,觉得使劲吞回一肚子反讽,简直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难的事:“……我觉得,可能是副本在影响我。”

    元向西抱起胳膊,在光鱼游弋着投下的晃动光影里,看起来越发鬼气森森——但却是个好像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作祟、职业生涯很迷茫的鬼。“你有没有感觉自己和女主人越来越……唔,贴近了?”

    “你、你怎么知道?”

    他慢吞吞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之前进化者留下的,你看看吧。噢,对了,备用发电机等于一块废铁了。”

    现在不是节省光鱼的时候了,波西米亚干脆将五条鱼都叫了出来,把走廊、楼梯这一小片地方都照得亮若白昼。

    一看就知道,这张纸已经在户外经历过一阵子风吹日晒了。墨迹虽还清楚,纸张却开始泛黄、发了脆;贴在四角上的胶带黏了不少灰土,尽是黑乎乎的污垢。“致后来人,”波西米亚读了几个字,随着她的目光下移,声音也越来越小。

    致后来人:

    今天我难得发一次善心,给你们后来的人提个醒,爱信不信啊,谁叫我现在心情好。这一间白色二层小屋是个副本,看到这儿打算绕道的人可以赶紧走了,再耽误副本就要激活了!(对了,如果你是单身一人,最好也别进来)

    我们不知道情况,误闯进来了,结果发现这个副本很不错……在我写这张纸条的时候,我们都把它过了四遍了,可算是好好休养了一回,好多年没吃过这么舒服的饭了。

    言归正传,这是一个过家家副本,它会根据情况,调整内容和难度。

    这栋房子以前住了一个五口之家,不知道什么原因,某一年突然都不在了。进了副本就得好好儿扮演这一家里的某个角色,像过家家一样。先把副本给你安排的这一段“历史”给弄明白,比如这一家人在这段时间里怎么样了、发生了什么大事没有,然后按照“历史”把自己的这段时间演完,副本结束。

    好处是,你一旦掌握诀窍,就能自己选择副本的内容。(比如我们这段时间里,就什么破事儿也没有,就是休养!)靠近房子的时候,要注意你嘴里说了些啥,一开始的几句话,能决定你过家家的副本难度。一定要说好话,行动上也要注意!“今天是好日子”、“能休息了”之类的什么都行,别忘了说“农庄里好吃的多”,也别动手什么的。千万别瞎说不该说的,不然副本内容很有可能会随着你的话改变。留神听房子里的动静,要是听见房子木板咯吱响了几次,就说明它对你的话产生反应了,正在激活。

    我们过了副本四次,每次说的都是好话,每次进入的时间段都是1973年10月之前。它不挑性别年纪,我也不知道怎么分配角色,反正一是不要独自进来,否则你会被看不见的角色包围着过家家;二是超过五人的小队不要进,不管你进来几个人,反正最多只有五个人能出去。(如果不足五个人进来,但是比那段历史里的家庭成员数量多的话,就得做好心理准备,可能有人要扮演家畜宠物什么的)除此之外,简直没有危险!

    PS:手都写疼了

    PS:妈的,有个细节忘说了,不管你进的是什么时候,这一家的照片都是齐全的,所以我们才知道这是个五口之家

    波西米亚愣愣盯了这张纸一会儿,抬起头,能吐出的只有一个字。“啊?”想了想,她组织了一下语言:“……啊?”

    “这张纸上的意思是……”她丈夫的口气好像在给智力不发达的小孩讲故事一样。

    “我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波西米亚又看了一眼留言,气不打一处来,一连串问题都冲了出口:“这一看就不像在骗人,但是为什么不把纸贴门口?这屋子里原来是可以有食物的?我们当时都说了什么,是好话吗?你听见木板声了吗?”

    谁能想到她当时离烤鸡就差那么一点点距离,结果走了一条错路!

    “记忆中好像听见了几次,只是我想不起来,在木板声响起之前我们都说了什么。”元向西拍拍她的肩膀,“不过你放心,有你在,当时说的肯定不是好话。”

    “我要离婚,”波西米亚气冲冲走出大门,使劲把纸往摇椅靠背上一拍,摇椅顿时晃了起来,纸也松松歪歪地黏在了上头。一个东西就该待在它该待的地方——搞不好就是上一次进副本的人随手把纸条乱扔,才害得她吃不上饭。

    她正要转身进屋,忽然有了个主意:“你出来。”

    “干什么啊?”

    “把我们之前的对话再来一遍,说不定能想起来木板是什么发出响声的。”

    元向西唉声叹气地走出了门,看他神色,简直是个不得不陪女朋友逛街的沮丧男友;对着那张脸,波西米亚心一软,放轻了两分声气:“很快就好的,我保证。”

    不到真正检验的时候,谁都想不到,原来人类记忆竟然是这么靠不住的东西。二人站在门口你一言我一语争执半天,唯一达成的共识是彼此都觉得对方的脑子是驴粪蛋。

    “不管我说了什么,你装死人吓我,估计就已经足够让副本决定不走好路了。”波西米亚觉得自己错失了吃烤鸡的机会,本来应该更生气的,但又实在有些对他生不起气:“你说,我们怎么判定我们进入的是哪一段时间?”

    “你刚才看见的说不定就是宝儿……她看起来像几岁大?”

    “差不多像是死了几十年那么大吧。净问废话,我怎么知道小孩子看起来多大。”

    当元向西皱眉思考的时候,波西米亚不由想到了楼上的日记本。一想到要把它拿给他看,她就实在皮肤发烫、恨不得抱起膝盖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才好——权衡一会儿,她不大甘愿地说:“那个……有一点我知道,我们至少不会是在宝儿一岁半之前的时间里。”

    日记本是在宝儿一岁半时用完的,在找到下一本之前,她只能粗略推断,他们过家家的时间段是在这之后。

    不过,元向西显然把她的意思给领会错了。

    “两岁往上的小孩,对你来说就很难分辨了吗?好像也是哦。”他抄起圆桌上的照片,看着日期计算了一下时间:“我们是1973年6月20日结婚的……宝儿是1974年12月15日出生的。那么一岁半以后,就是1976年年中了……”

    波西米亚暗暗松了口气。

    “我觉得,先知道我们处在这一家历史里的什么位置,才好推断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应该在房子里四处找一找日历、记事本一类的东西,”她一挥手,五条光鱼四散游开了,将整个一楼都照亮了不少:“任何能锚定时间的,都行。”

    “哟,”元向西双手插进兜里,“你还知道锚定这个词哪。”

    净在嘴巴上欺负人。波西米亚又羞又恼,唇角却忍不住要勾起来:“你闭嘴!”

    “不闭。我去客厅找找日历什么的,要是宝儿也是鬼,我们父女俩就一起不闭嘴。”

    “父女俩”这几个字,不知怎么就像一只小手,轻轻挠了几下波西米亚,叫她又想笑又想躲——一个激灵,她赶紧甩了甩头。

    二人将一楼分为两半,各自检查一半;由一条游鱼在前方领路,波西米亚绕过楼梯,小心地打开了她看见的第一扇门,发现里头是个狭窄的卫生间,一眼就把整个空间都给看完了。第二扇门是一间书房,毫无疑问很值得一看——她几步走进去,将门彻底打开、又用门挡给拦上了,匆匆走向书桌。

    桌上有个小小的日历本,日期的格子里偶尔有一些陌生笔迹,记下了当天要做的事。波西米亚将它挑出来,没急着看,又一个个打开了抽屉——拉到最底下的抽屉时,她发现它上了锁。

    第1255章

    家书

    拉开抽屉之前,波西米亚回头看了一眼书房。

    光鱼在头上来回游荡,房间里的光影也随之此起彼伏。有时是书柜上的玻璃门被映得闪烁耀眼,有时是木桌纹理纤毫毕现;而在光鱼游开的时候,装着家具的角落就会霎时黑下来,好像一张当你转开目光时嘴角突然落下去的脸。

    见房里没有什么异样,她重新在书桌后弯下了腰。书桌是那种老式红木的,又沉又结实,上了锁以后几乎纹丝不动;在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的时候,波西米亚又不大敢使劲——她拽了它好几下,拽得抽屉“咣当”响了一阵,居然还没能拉开。

    还是别弄出太大声音的好……?

    由于书桌背后被厚木板挡住了一大半,她从书桌边缘后方伸长脖子、探出来一双眼睛,在书房门口扫了扫。一切如常,没有变化,继续。

    再一加劲儿,木抽屉终于抵不住进化者的力道了——只听“咯啦”一声,把手碎裂掉了下来。

    去你妈的。波西米亚一扬手,将把手给扔向了门口;从木板下方,她能看见把手滚落在了地毯上,正好停在门边。

    抽屉现在严丝合缝地嵌在桌体里,连抠都没地方下手,只好用上强硬手段;她在食指上套了一个戒指,朝它呵口气,砸向了抽屉板。

    “吓我一跳!”元向西的声音遥遥在房子另一边喊道:“你砸墙呢?”

    波西米亚没答,将抽屉上破碎的木板一块块拣了下来;又往地上趴下去一看,只见抽屉里黑幽幽的,果然堆着一叠文件似的东西。她正要伸手进去掏,忽然只觉头上一暗——偏偏在这个时候,光鱼又游到房间另一边去了,整个书桌都落入了昏暗里。

    当初是为了这种海浪般的光效才买的鱼,结果有时还真不那么方便。

    波西米亚一边想,一边收回手坐起了身;正要将游鱼叫过来,她的目光下意识地从桌下一扫而过,身体忽然凝住不动了。

    昏暗中,桌外多了一双深色皮鞋。

    她把眼睛挪回了挡板空隙下。挪到桌面上。又移到了挡板下。

    桌面上方,没有一张正对着她的脸,更没有一个黑乎乎的头顶;只有那双细细的腿一路往上,被桌子挡住了大半。

    波西米亚猛地跳了起来,差点撞上旁边的椅子;然而即使她站直了,往外一看时,发现目光所及之处仍旧只有一片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人的上半截身体。

    难道桌外那人弯腰趴下去了……?

    喉咙里连一声尖叫都聚集不起来,她迅速重新扑到桌下一看,发现那双腿仍旧笔直地立在挡板外。在她的目光下,其中一只脚忽然一踮,就离了地;接着,另一只也跟着离开地面、往上消失了——随即,桌板上响起了膝盖落上去时一声轻轻的“咚”。

    波西米亚全身汗毛都炸开了,甚至来不及站直身,急急往后一跌,仰头望向书桌时手里已经紧紧抓住了一只镯子;这个时候,光鱼恰好一摆尾游近了,一片光芒洒落下来,照亮了空无一人的桌面。

    地上空空的,桌上也空空的。

    “怎么啦?”元向西在外头问道,“怎么这么大动静?”

    “你……你过来一下,”波西米亚将后背紧紧贴着墙壁,目光仍旧在一遍遍扫过桌上桌下,“我、我发现了一个上锁的抽屉。”

    元向西明明已经不是活人了,但等他的双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时,她还是不由松了口气。她一时还不太敢把后背离开墙壁,只坐在地上,看着他喊道:“我在这儿,你过来。”

    “你发现什么了?”元向西睁大了一双眼睛,“怎么这个脸色?”

    “又来了,我……我在桌下看到有一双脚的影子,爬上了桌……光鱼游过来时,就什么都不见了。”

    “是小孩子的吗?”

    “……好像是。”

    “那应该对了嘛。”

    元向西耸耸肩,好像一点都体会不到她此刻的心情,仍旧是一派清风的闲适模样:“现在最早也是1976年年中,这一家至少有三个成员了,你,我,还差一个宝儿……你看见的估计就是宝儿。”

    就算她不熟悉孩子也知道,一岁半的孩子不可能有那种长度的小腿,或者自己爬上成年人的书桌。

    波西米亚看着他愣了几秒,哑着嗓音问:“那……宝儿起码有五岁了。现在是……现在是1980年?”

    如果她没错的话,那说明这房子里还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婴儿。她的三个孩子,现在都聚齐了。

    “不是,”

    元向西扫了一眼书桌,语气突然非常肯定:“现在是1981年。”

    “你、你怎么知道?”

    他伸手抓起桌上一个物件,亮给波西米亚看了看。“不是你找出来的吗?你看,这是1981年的日历本。”

    ……宝儿六岁了?这是她从家庭相册里消失的一年?

    说起来……这家人是从哪一年突然不见的?

    见她一声不吭,元向西看着她叹了口气,蹲下身。“好吧,我帮你把东西掏出来——你是不是不敢把手伸进黑乎乎的地方?”

    波西米亚瞪着他,看他把苍白的手臂探入了幽黑里,拿出了一叠大号文件信封。“诶?”元向西忽然皱起眉头,“里头有个袋子。”

    “什么袋子?”

    波西米亚凑过头,光鱼游了过来,照亮了那一只灰扑扑的塑胶袋。原本的颜色都褪得灰暗了,仿佛想要透过时间哑声哑气地说话;袋子上的“淀粉”两个字,沉默地看着二人。

    ……书桌里为什么要藏一包淀粉?还特地给它上锁?波西米亚捏了捏袋子,打开一看,发现淀粉已经被用掉了一小半。

    “等着,还有,”元向西一边说,一边又抽出了个小小的封口袋。它被密封得不错,里面一把圆圆的、像药片似的小白片,看着仍然和新鲜的一样。“这是和淀粉放在一起的。”

    波西米亚打开了两个袋子,使劲闻了闻。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不把鼻子凑近到能吸入白色粉末的距离,就几乎什么也闻不见——不过有一点她倒是清楚了:两个袋子的内容物,闻起来一模一样。

    “你在书桌里放这个干什么?”波西米亚举起两个袋子,“白片是什么?淀粉做的吗?”

    元向西看着她,嘴巴张合几下:“啊?”

    波西米亚突然有点恼:“我自己看看,你回客厅吧!”

    轰走了丈夫之后,她往房间里多叫来了两条光鱼,这一次确保每个角落都时刻被照得亮亮堂堂,这才翻开了那一叠文件夹。文件夹里,是一只只鼓囊囊的信封,每一个都写着同样的收信地址和收件人,没有一只带邮戳、或是封了口。

    她打开了其中一只信封,刚一展开信纸,顿时掉下来了两张照片。其中一张,她抱着元向西的肩膀,二人对着镜头笑得极开心;另一张,她自己正低下头去吻宝儿的脸——宝儿从她的嘴唇下半转过头,圆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从眼角里,黑眼珠盯着镜头。

    妈:

    你好!有一阵子没有写信了,因为宝儿前阵子生了水痘,地里又要收一批麦子,简直忙得转不开手。你身体还好吗?家里怎么样?我们下个月会回家看你的。落款,1981年10月25号。

    ……已经十月了吗?

    波西米亚迅速抬起头,在日历本上翻了一阵——1981年的前五六个月里,几乎每一天的日历上都有零零散散的笔迹;笔迹在七月份时消失了,而十月份和十一月的日历上,也依旧到处都是一片空白,没有哪一天被圈起来,写上“回家”的。

    第二个信封里,又夹了几张照片。每一张里都有她,其中一张上,波西米亚坐在桌旁,正在给最小的孩子喂一碗糊糊状的食物。

    岳母大人:

    您还生小亚的气吗?她非要让我来写信。我们这个月没能回去,真对不起,实在是突然被弄了个措手不及。随信附上一些照片,希望您能消气。落款,1981年11月30号。

    下一封信,是同样发给波西米亚母亲的,除了祝她新年快乐、告诉她宝儿很喜欢她送来的礼物之外,同样也有几张照片:宝儿吹灭了蛋糕上七根蜡烛,一家五口一起布置房子、迎接新年。

    落款,1981年12月28号。

    波西米亚的手不知不觉颤抖起来,在纸张簌簌的响声里,几乎要拿不住信了。她匆匆翻过了所有信封,速度越来越快,因为接下来的内容也差不多都如出一辙:全部是提前写好了未来将要发生的事、等到了时间就要往外发的信件。除了给波西米亚母亲的之外,还有偶尔几个其他的亲戚朋友;里面的每一张照片,波西米亚都在客厅的相册里见过,显然是洗了不止一张。

    其中那一张她由元向西抱着,笑着仰头去咬苹果的照片,与落款是1982年6月的信装在一起,附文道“我们的果园收获了!”。

    波西米亚将所有信封、文件和淀粉都一起塞回了抽屉里,爬起来就冲出了门,抬脚就要往楼上跑。她说过的,再生孩子的时候就会写下一本日记;这个房子里一定还有至少两本日记,能提醒她,从1976年到现在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吱呀”一声,不知是哪儿的门悠悠地开了;声音刺穿了死寂,惊得她肉皮一跳。

    ……元向西不是也在找线索吗?怎么会这么安静?

    就算是他走路行动时没有任何声响,他打开抽屉、柜门、搜找东西时也不可能一点儿声音都不发出来。但是仔细一回忆,似乎每当他从自己视野里消失、没有出声说话时,这房子里就寂静得像是只有她一个人。他在干什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吗?

    她站在楼梯上,慢慢回头看了一眼。

    客厅里漆黑一片。

    第1256章

    弯腰往床底下看

    不,客厅不止是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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