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她也不高兴。借着大地猛然一震的时机,原本缩在一旁的前任警卫蓦然跳起,像个被狐狸看见了的雪貂一样,转身就逃向了门口。可惜林三酒早有准备,长臂一舒,就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掼在了地上。
她将前任警卫拉回身边,牢牢制住了他。戴着金属拳甲的右手,仿佛钢圈一样卡死在他的脖子后方;由于前任警卫个子矮,她一拎,他的双脚就离了地。
“你现在把养分贡献给医院,医院有了力量,抵抗住了入侵的副本……”林三酒一边对NPC说,一边示意波西米亚带着大巫女退去黑泽忌的身边,自己挡住了NPC跟随着他们而去的目光。在不断震颤开裂的房间里,她稳住平衡,慢慢朝NPC走近了一步:“这说不通。”
“怎么说不通了?”NPC的眼珠仍旧留在她身后,在波西米亚一行人的方向上游弋。
“医院如果获得了力量,那么你还怎么吞噬它?”林三酒的每个字都薄薄的、紧紧的:“除非,你的目标根本不是为了吞噬医院,只是为了要把我们这些影响了医院运行的意外因素给消灭掉而已。”
她早就隐隐有所怀疑了——她们一行人闹得这么大,也许早就对医院产生了影响,使它的运转发生了偏移、滞后甚至障碍。再说,副本必须保持在一个模式内运行,如今连连发生意外,也许就要靠NPC这样具有智能的角色来解决了。
“啊,你还真是被这个地方给骗怕了。”NPC垂下眼皮,说道:“我说过我没骗你。你说的不无道理,所以我只要求你把这个Gamer喂给医院而已,你就算喂多了我还不愿意呢,因为那时医院的力量就太大了……刚才我是看你及时救下了那个无头人,我才又抓起Gamer扔过去的。你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医院第一次从养分中获得了好处,那么第二次当它以为又有养分可以吃的时候,自然会放开警戒,毫不设防。它不会想到,第二次的养分是我。”
他环视了一下隆隆震动的房间,说道:“你放心吃下去的食物中,却含有某种细菌或病毒……这一点,很好理解吧?我要是你,我就会全力相助。”
“噢?”
“我与医院相争的这一过程不会短,在拉锯战中,整个副本都会处于非正常状态。到时你们说不定可以趁机取点数,该修复修复,该换东西换东西,拿回抵押品,自由离开,再也不回来……这一切可能性,用一个不认识的人就能换来了,难道不值吗?”
林三酒甚至可以从皮肤上感觉到前任警卫的恐惧。他一连几次反抗挣扎都没有起到一点效果——老天是公平的,既然给了他一个奇迹般的复生能力,就拿走了他大部分的体能增幅;就连他想用特殊物品时,都因为动作比旁人稍慢一线,而早早就被她给看出端倪、压制住了。
“……很值。”她叹了一口气。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呢?”NPC一笑,稳住了自己因为地板颤动而来回摇晃的身体:“就算我说的这一番全是假话,少了他一个,你也没有任何损失。不,应该说,不管我的意图是真是假,你们得到好处的可能性都远远大于坏处。”
“……没错。”林三酒点了点头。
前任警卫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串呜呜咽咽的哀求声。
“只不过吧,”她像摇晃死鱼似的晃了晃手里的男人,叹息着说:“我这个人呢,虽然什么都明白,还就是有点驴。我不爱踩着别人的尸体过河,也不喜欢钻别人设好的圈。”
NPC的脸渐渐沉了下来。前任警卫不扭了,仿佛不敢置信一样。
“你不合作的话……”胖子慢慢说道,“你们怎么出去呢?”
林三酒没有回答他的意思。因为她一直等待着的猛烈震颤,终于在这个时候从脚下蓦然迸发了——脚下地面像是被人捏紧了又弹开似的,一瞬间释放的力道,将她双脚都颠得快离了地;她借势一点地面,跃进半空中的时候,一把将前任警卫甩向了波西米亚几人所在之处。
“接住他!”她吼了一声,在身体下坠时,一脚踹上了面前的白树。树干在她的千钧之力下“咯啦啦”断裂开,无数尖锐的枝杈一齐朝NPC砸了下去。胖子不由尖叫了一声,往地上一扑,正好被震颤之势给掀了起来,骨碌碌滚向了下一排白树之间,除了挨了血淋淋几道划痕之外,倒没有受什么伤。
只是当他好不容易扶着白树停下来时,林三酒的一双靴子早就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
“我有一个想法,”她抓起了NPC的后颈皮,右手臂肌肉因为接连发力而隐隐酸涨着,她却浑然不在意:“……想让医院进入非正常状态,不一定非要让你和它斗嘛。”
在被一路拖向门口的时候,NPC使劲扭打着,却丝毫也挣不脱林三酒钢铁般的手指牢笼——“你什么意思?你不要乱来,你不懂这家医院……”
“我的确不懂,”
在几个跳跃间,林三酒就冲近了波西米亚等人身边。除了前任警卫哆哆嗦嗦地正在爬起身之外,波西米亚和大巫女都正蹲在地上,查看黑泽忌小腿后方的情况——黑泽忌大概见情势不妙,终于也不得不让他人帮忙了;只不过瞧他脸色的话,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会以为他正在受什么折磨。
一见林三酒落了地,几人都不约而同抬起了头。
“不过,有一点我是懂的。”她示意几人让开,高高举起NPC,走近了另一处充斥着夜色与树林的入侵副本旁边:“……现在的医院,已经处于非正常状态了,不是吗?那么就说明,如果我想要从它的非正常状态里占便宜,不靠你也行,还有入侵副本嘛。”
“别、别胡说,你的朋友出不去……”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林三酒冲他一笑,狠狠将NPC塞进了入侵副本的夜晚里。
第1222章
以身试法林三酒
林三酒才一将NPC推进去,丛林里枝叶一颤,顿时将胖子给吞没了。视线被丛丛枝叶遮挡住以后,只听一个沉重的肉体“咚咚”滚落下去的声音,似乎是正好摔下了山坡;即使她连翻滚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却听不见NPC发出哪怕半声叫——好像是他在短短片刻之间,就已经失去了喊叫的能力一样。
她的心里咯噔一下。
那个副本显然是忽然得了养分,夜色骤然四张,转眼就朝外又扩展了数寸,引得地面又一次剧烈晃动起来——林三酒急急退了几步,正好避过副本,转身朝另几个人喝道:“他情况怎么样?我们得赶紧走了!”
大巫女说不出话,只能摇了摇头。波西米亚答道:“他的一条小腿已经完全被那一个泥浆副本给吞没了。我都不知道他怎么能撑这么长时间,还能挡住泥浆……”
一只脚踩在一个副本里,另一只脚陷进另一个副本里——这恐怕是末日世界以来的头一遭。武力在这个时候完全派不上用场;而林三酒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办法了。
“波西米亚,”她叫了一声。
或许是她声音中的某种情绪,叫后者一下子警觉起来。“怎么了?”
“你的那个狗绳,”林三酒比了比自己的脖子,“快,拿出来给我系上。”
“什么狗——”波西米亚茫然地才问了半句,就被打断了:“你的意识力修炼方式,那个花园,可以到达什么神性还是灵性的宇宙层面来着……”
林三酒已经完全不记得当初波西米亚是怎么一番神棍说法了;后者也不耐烦听她演绎,摆摆手问道:“你想让我带你进入交叉小径的花园?为什么?”
“上一次我们不是看见了大洪水吗?这一次我想让你带我去找大洪水。”林三酒加快了语速,“从这个星球、这个世界来看,va毫无疑问已经受到了大洪水影响。它一定就在附近什么地方,我需要你带我去找到它!”
波西米亚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又突然转头回去看了看黑泽忌,有点明白了。
“你要用大洪水……把他传送去下一个世界?”
“希望能这么顺利才好。”林三酒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大洪水是反秩序的,自身并不包含任何规则;也有可能从他身上卷过去,却没有任何效果。
“更何况,”波西米亚又补充了一句,“大洪水万一离他很远怎么办?”
林三酒感觉自己喉咙紧紧的,好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似的,手心里也湿湿地泛起了一层汗。她刚才在把NPC塞进夜色里时,就在脑海里隐隐勾勒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我有一个想法,我想试试。”
波西米亚瞪着她,黑泽忌也朝她紧皱着眉头。
“不试试的话,你就真出不来了,”林三酒对他叹了一口气,“总不能放弃抵抗,被泥浆副本吞进去。”
她之所以会把NPC塞进入侵副本里,就是想瞧瞧会发生什么——如今她已经知道了,被吞进去的人会变成副本的养分。
波西米亚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在她拿出那一根带子时,她还没忘回头对一脸坏情绪的黑泽忌说:“记住啊,我这就救了你两次了。”
……再一次进入交叉小径的花园时,医院房间里不断的震颤感就像是被压缩成了薄片,又一路沉入了感知的最底层。林三酒知道自己的身体仍旧留在一个摇摇晃晃的房间里,但却像是从很高的地方,看着底下的肉体站立不稳一样——这感觉现在无足轻重,甚至抓不住她的注意力哪怕半秒钟。
她任凭自己上升、融合在一片深邃幽暗又寂静的宇宙之中,现实成了一张透影纸,朦胧地在意识边缘留下了一层痕迹;若是用心看,还能看见房间里的白树、摆设和身边的几个人影。一条条鲜红游鱼从幽黑之中倏然滑过,仿佛是深海之中不被人察知的短暂意念。
“大洪水不在这里,”波西米亚的声音响了起来,尽管她没有听见任何响动。“但是,大洪水曾经来过这里。”
被波西米亚“领”着转了一个方向,林三酒明白了。原本应该是一片幽黑深寂,无形无体的宇宙里,此时却泛着光色温柔绮丽的点点亮泽,就像是退潮后仍留在沙滩上的片片水光,又像是一张黑色幕布被光芒穿透了,闪烁不定地摇荡在灵魂的眼睛里——她很熟悉这光色,这是大洪水的光色。
……大洪水早已走了。
“现在怎么办?”波西米亚的声气很焦虑,“我们出去吧?这种情况下进花园,我不放心。”
“等等,”林三酒忙叫住了她,“你记不记得NPC曾经说过一句话?”
“什么?”
“‘大洪水无时无刻不在向四面八方蔓延’。”如今面对着洪水余留下的闪烁光泽重复这一句话,令她几乎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我那时不明白他的意思……不,现在我其实也还不太明白。但是……”
波西米亚将胖子的话重复了两次,也很不解。“按照字面意义解释,岂不是在说大洪水一直存在于所有地方吗?”
也许NPC正是这个意思。
假如大洪水不是从某个地方席卷向另一个地方的话……那么为什么所有末日世界的秩序、副本、进化者都一齐受到了冲击和影响,就解释得通了。假如大洪水并不是某一股外来的神秘力量,而是从这个摇摇欲坠的末日世界体系中酝酿迸发出来的,从内而外、无视时间与空间地穿透了一切的话……
林三酒冲向了不远处光泽点点闪烁的地方。她知道自己处于现实之中的身体,也顺从着她的意志,甩脱了大巫女的手,掉头跑向了物质世界中的某一处;但那感觉却遥远极了,不真实极了,好像物质世界只是为了维持观众而制作出的假象。
“你干什么去!”波西米亚叫道,似乎也急忙跟了上来。
林三酒一时间竟不能把自己的想法付诸于语言。她只是朦朦胧胧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却连为什么也解释不清;她的身体一路冲向了房间的最深处,很快,她的“目光”就被一片片温柔波荡的零散光色给映亮了——在即将碰上那一片片光色时,她刹住了脚。
“你别跟着我了,”她对随后赶上的波西米亚嘱咐道,“往后退远一点,免得一会儿万一我成功了的话,你也会被卷走。”
“什么?”波西米亚愣了。
“我想,大洪水很可能是从内部产生的,”直到在这句话骤然脱口而出时,林三酒才突然相信了它的真实性:“是从万千末日世界的体系内部产生的——所以它才无处不在。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见到大洪水的时候,你说过什么?”
“我说什么了?”
“你说,‘交叉小径的花园’是你的意识力修炼方式,它就像一个窗口一样,只是提供给我们一个看见大洪水的途径而已。既然大洪水是存在于现实中的,那么在花园创造的精神宇宙里,它就碰不着我们……记得吗?”
波西米亚想起来了。“对,但实际上它可以从精神与现实层面上同时碰到我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林三酒平稳了一下心绪。“那是因为你的意识力修炼方式,也是这末日世界内的一部分。如果大洪水是从内部产生的话,那么不管是精神还是物质,只要是末日世界中的元素,它都能碰到……就很好理解了,是不是?”
“先、先不说这是不是真的,”波西米亚不知怎么有点慌,“如果它真是从末日世界内部产生的,那又如何?”
林三酒下意识地吸了一口气。
“那么……”她望着前方的点点水泽,低声说:“那就说明大洪水曾经从这里产生、涌现过……有没有可能,我们用某种刺激手段,叫它再次从这里产生呢?”
“你指的‘刺激手段’,是——”
林三酒所能想到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成功,但无论如何也要为了黑泽忌而咬牙一试了。
从波西米亚那儿借来的意识力,此时在她体内鼓荡、翻滚着,就像是在不断撞击着笼子的猛兽。当林三酒用尽全力,将自己投向了那片片水光之间的时候,她似乎隐约听见了波西米亚在后方发出的一声惊叫。
……她所想到的“刺激手段”,就是她自己。
这个星球上,包括菌菇社会、va世界、医院副本、NPC,都已经受到了大洪水的影响;秩序与规则早就摇摇晃晃,连维持都很难了。而进化者却不一样了:他们本身的存在,就证明了一部分规则与秩序仍旧是鲜活有效的。
面对这样一块“鲜肉”,散布于漆黑宇宙间的点点闪烁光色,像是忽然从睡梦中醒来了一样——无数光点从无形之中迸发、聚集、汇拢,像是地底喷发出的岩浆一般,高高冲入半空;耀眼的变幻光波,低头就朝下方那一个小小的进化者人影扑了过去。
第1223章
逃脱
意识力,是在末日世界无穷规则下产生的一个小小元素;而大洪水,则是能够摧毁末日世界一切秩序的力量——那么,以意识力去抵挡大洪水,是不是就相当于螳臂挡车?
当绮丽光色映亮了林三酒的视野时,她居然丝毫不紧张。一切转身、发力、逃离……之类的行动,都更像是肌肉记忆,或者说是早早在体内设定好的程序。她确实接触过一次大洪水,但是相比上次来说,这次的大洪水竟多了一些情绪:光芒仿佛正伸出手臂想拥抱她,想将她深深埋入自己温暖的躯体之中——而林三酒也发现,她其实并不抗拒被这片光芒吞没。
“一切都崩溃、坍塌,消于随机”这个概念,像毁灭和死亡一样,有时带着令人绝望的吸引力。要不是仍然惦记着自己的朋友,她说不定会怔怔地走入那片绚丽光波里了。
这或许说明大洪水的威力又一步上升了……?
林三酒现在无暇去想这个问题——她必须要将自己与大洪水拉开距离才行。往常以意识力包裹身体的办法,此时是绝对行不通的,就算是螳臂挡车,她也不得不挡一回了;她早已将波西米亚借给她的所有意识力都凝聚在了一起,在转头就逃的时候,将一大块意识力都甩向了身后。
用意识力作为隔开她和大洪水的屏障物,就像是用棉花糖隔开火一样。
她不必回头,都能感受到那一大块被凝聚压实的意识力正以惊人的速度,被大洪水不断吞没、消解;假如说它真的阻挡住了大洪水的话,那么也仅仅是极其细微的一刹那,甚至叫人几乎感觉不到区别——温柔得如同波浪般的光色,还差半个指甲尖的距离,就要碰上林三酒了。
这样逃下去,不等到达黑泽忌所在之处,她自己就先要被传送走了。
除了波西米亚借给她的那一部分之外,她在这段时间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点意识力,此刻也被全扔到了身后,作为阻隔大洪水的第二重屏障。哪怕只是叫大洪水缓上千分之一秒,也比没有的强。
这双脚要是能再快一点——
远处的波西米亚一直紧盯着她,此时忽然尖锐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声音一传入林三酒耳朵里,她立刻明白自己身后有什么事发生了;她咬牙逼迫自己在全速之上再快一线,这才终于抢到机会一拧头——那一瞬间的惊讶,差点将她给绊倒。
在大洪水粼粼波荡的光晕里,意识力一瞬间就被消解了,随即在水波里幻化出了新的景象:布满星辰的宇宙,一幢民居,大巫女宽宽的帽檐……足有汽车那么大的J7的头部冷不丁地从光波中探出来,在压向林三酒后背的时候,化作了礼包低低的一声啜泣。
意识力失去了力量,也失去了形态,在洪水中分解成了她脑海中无数纷杂的意象。
“别被影响,”快跑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响起来一声喝,居然是来自黑泽忌的——“右脚!”
波西米亚一定也把他拉入了交叉小径的花园!
以前被他训练的身体记忆还在;林三酒激灵一下,下意识地顿住了正要落地的右脚,身体直直落了下去。她早已有了准备,右手在地上一撑,身子在半空中打了一个翻,这才看清楚有一片大洪水的光晕不知何时已经弥漫到了她刚才就要落脚的地方了——她双脚一着地,立即继续朝前扑了出去,竟没有延缓上半秒。
“快!”黑泽忌已经离她不远了,此时向前倾着身体,朝她伸出一条手臂:“抓住我,我将你甩出去!”
这样就能逃过大洪水了!
林三酒心中划过这个念头,毫不犹豫地抓向了对方伸来的手。
就在她的手指马上要落进黑泽忌的手掌里时,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发出了疑问。
……原来黑泽忌离她这么近吗?
他不是在房间另一头,堵着副本吗……副本呢?
等她升起这个疑问时,她也同时听见了波西米亚的尖叫“别碰!”,以及黑泽忌本人的怒吼“缩手!”——林三酒猛地一激灵、意识到面前的“黑泽忌”身体上隐约亮着一层光的时候,她已经收势不及了。
而真正的黑泽忌,仍站在十数米之外。那一瞬间,他血红的眼睛深深灼烧进了林三酒的视野。
完了。
……她激起的大洪水,并不只有一处。而大洪水,显然也并非只有一个形态。
她很难说清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好像就在她的手落进“黑泽忌”光芒波动的掌心里时,一个影子像炮弹般从右侧冲了过来,直直撞上了林三酒,二人一起跌落翻滚了出去。在她从大洪水的指掌间被硬生生扯走的下一个瞬间,前后两股光芒就蓦然融合了,“黑泽忌”消失不见了。比刚才更加壮丽的光芒海啸般朝前席卷而去,横扫过大半个房间,将真正的黑泽忌给吞进了闪烁温柔的层层色晕之中。
林三酒还来不及回头看看是谁将她撞出了大洪水,就不得不一跃而起、纵身扑向了房间最深处的角落——波西米亚正站在那儿,后背紧紧贴着墙,一双眼睛瞪得仿佛猫头鹰;她身后的人影也一起扑了过来,大洪水的光从几人背后一划而过,温柔色泽盛然大放,随即又蓦然黯了下去。
她趴在地上,过了一两秒钟,才从惊魂未定中意识到了自己还在,自己没有被碰上,没有被传送走。波西米亚撤掉了意识力,她的知觉感官又恢复了正常,大洪水的光芒也终于彻底消失了。她喘息着抬起头,看见了不远处的黑泽忌。
“我被碰上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听不出是什么情绪。“……但是好像没起作用。”
林三酒抹了一把脸。
“会有其他办法的,”她哑着嗓子说,随即一愣。她发现罩着一层长袍的大巫女正四肢僵硬地站在房间对面的角落里,紧贴着门——那么,刚才将她撞出来的人——
她转过头,望着身后的女人,慢慢眨了眨眼睛。
“不用说什么,”卫刑低低地吐了口气,“我们得赶快走了。”
“黑泽忌,”林三酒压下一瞬间被激起的情绪,没有回答她,只是迅速爬起身:“你身后的副本也应该被大洪水碰上了,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她的话卡住了。
……因为黑泽忌消失了。
第1224章
与卫刑告别
震动停止了。
在远方渐行渐远的余响里,寂静像雪片一样簇簇地落满了房间。
几人或沉重或急促的喘息声,粗粝、清楚地刮着耳膜。副本入侵的地方,把医院给撕开了两处口子,露出了两团不属于这一世界的景象;黑泽忌刚才立足之处此时空空荡荡,而那一片流淌的泥浆副本,却在即将探入医院的边缘裹足不前了。
“他真走了?”波西米亚兀自有点不敢相信。
每一次与朋友在漂流无定的末日之中相逢,就像是从翻滚的无边苦海里尝到了稍纵即逝的一点蜜。每一次别离,林三酒心想,或许都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她早已——不,与其说她已经习惯了,不如说她现在知道该怎么将情绪切离了。
无论末日与否,人生不就是由苦海中一点又一点的蜜糖串起来的吗?
“他早点离开这里也好,”波西米亚一边爬起来,一边自言自语:“厉害是挺厉害的,傻也是太傻了嘛,我要是愿意,可以给他裤子都骗光。”
她拍拍裙子上的灰土,一抬脸,却忍不住“诶?”了一声:“它、它们怎么退下去了?”
林三酒目光一扫,也怔住了:原本一直不断试图侵蚀着医院的副本,如今却越缩越小,仿佛正被人擦洗下去似的,没过几秒,各自就只剩了个拳头大。再一联想刚才黑泽忌消失前,人人都以为大洪水没有起效的短暂片刻,她不由吸了一口气:“莫非……第二次的大洪水反而暂时恢复了这里的一部分秩序?”
正常传送本来就是一个有时会持续长达几分钟的过程,只有上一次被大洪水一口吞没的夜行游女众人,才会突然从原地消失。这一回,大概是恰好传送机制生效了之后,一小部分秩序才恢复的。
“你说得还有点对嘛,”波西米亚好像难得对她刮目相看一次,“既然大洪水本身没有任何秩序和规则,那么它随机恢复了一部分秩序,也是有可能的了。”
“你们说的这些,具体的我不明白,”卫刑忽然插话了。她刚才像个影子一样,尽量不往自己身上招惹注意力,直到这时才提醒了一句:“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趁现在赶紧走了吧?”
前任警卫赶紧连连点头。
她这话倒是没错——刚才医院陷入混乱,加上林三酒摧毁了一部分建筑,警卫们大概都乱了套;如今大洪水恢复了一部分秩序,要不趁警卫们重新形成组织之前赶快走,恐怕就再没有机会了。
不过在走之前,林三酒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问你一件事,”她观察着卫刑渐渐失去光泽美感的面庞,“……如今那个NPC没了,我又想多拿一些死人点数,我该怎么办?”
在这里,成百上千的白树一棵棵形成行列,繁密层叠的无数枝杈自成了一片丛林。她还没忘记,每一根枝杈上都沉甸甸地缀满了他们最需要的点数。
“我?我怎么会知——”卫刑似乎觉得她问得十分没来由,刚刚一笑,却又顿住了。她皱眉想了想,吸了口气:“诶,你还别说,我还真的听说过。对对,似乎就是那个胖NPC不知道什么时候提起来的……奇怪,是什么时候来着……”
“那个不重要,”波西米亚现在不耐烦起来,也很有几分黑泽忌的风采了:“快说是什么办法!”
卫刑瞥了她一眼,话却只是对着林三酒说:“但是这个办法,需要一个很重要的道具,你们恐怕没有。实在不行的话,你们只好出去拿了那道具再回来……不过那个时候,我就不会奉陪了。”
谁从这儿出去以后,都不希望还要回来的。林三酒忍下小腹里升起的一股焦躁,问道:“什么道具?”
“属于一个死人的收割器,用它拿枝杈上的点数。一般来说,收割器只能收器官,不能收点数……”卫刑叹了一口气:“不过谁身上会好好地带着死人的收割器呀,交给收费处还能换点情报呢,你——”
她的话没说完,林三酒已经一把拉起了波西米亚,招呼着大巫女,掉头就冲回了白树丛之间。从树上收割死人的点数,正好是把收割活人器官的过程反过来:先从树枝上划过,再将点数按进人的身体里。她到底不是NPC,不知道自己每一次收割都能拿走多少点数;因此像老鼠掉进米缸里一样,既然没人管,就卯了劲儿地拿,能拿多少拿多少,硬硬的白色树枝被打得连连作响、摇摇晃晃,听着就像下了冰雹似的。
至于最重要的收割器——五十帆不是早早就死了吗?
当林三酒发现用五十帆的收割器,点数就归五十帆的时候,简直像挨了当头一棒;但是谁能想到,原来被五十帆骗了那一回,竟会在这儿柳暗花明?
“你身上还真有?”卫刑也有几分不敢置信,“可惜我暂时不需要什么点数……”
“也没有人说要给你吧,要给也是先给这个Gamer啊。”波西米亚伸长了两条胳膊,挨着精钢收割器一下一下的打,终于受不住了:“行了行了,我们拿的点数应该都够多的了!”
大巫女蒙在布下的脑袋也使劲点了点。
林三酒没有费心给自己拿点数,毕竟她是实打实的通缉犯,不像波西米亚身上还存有几分侥幸。她将收割器一把塞回卡片库里,拍了一下还愣着的前任警卫,喊了声:“走!”
几人一推门才发现,门口的警卫简直像闻见血味的鬃狗,不但不肯散去,比上次林三酒闯进房里的时候还多了几个人。但是这一次,几人冲出去的过程却顺畅轻易得多了:因为之前脱下的那一只丝茧,此时正打横卡在了走廊稍远一点的地方,一时还没有被挪走。
对几人来说,它正好能起到一个安全岛的作用。在林三酒抵挡警卫、给她们打掩护时,几人纷纷猫腰冲了过去,连卫刑也跟在最后,手忙脚乱地钻进了丝茧里。接下来,林三酒将丝茧当成了防守掩体,在闪避、攻击之间,连连发力,将丝茧给推到了另外一条走廊上——几人一从丝茧里爬出来,林三酒立刻将它卡片化了,拦腰抱起人偶师的身体,招呼一声,领着剩下三人就扑入了医院深处的走廊。
最妙的是,当她们远远将警卫们甩在后头的时候,林三酒还听见有人提醒了一声:“别都去追!里面应该还有一个男人,和一个NPC才对!”
接下来,绕过一个又一个的拐角,熟门熟路地冲入收费处,一把掀开里面的值班NPC,翻身越过了柜台……一切都迅速得简直令人不敢相信。由波西米亚打头先跳了出去,林三酒随即将大巫女扔给了她;前任警卫咕咚一声摔下柜台后,她也撑着柜台,一跃而出了。
她双脚落地时,回头看了一眼。
柜台后,卫刑面色苍白灰败地站在小卖部一样的收费处里,双手抵在柜台边缘上,骨节泛白。电风扇吱呀吱呀地在她头上旋转着,有气无力地打搅着沉闷发热的空气;灯光映亮了她的头顶,原本白金一样的发色,现在看起来却越来越深了,仿佛即将进入毫不起眼、平凡无奇的黑棕色领域。
“我……”卫刑张了张口,后半句话却没发出来。过了几秒,她抹了一下眼角:“我为什么出不去?”
林三酒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卫刑身后的NPC正骂骂咧咧地爬起身,踉跄着朝墙上电话摸了过去;她却没有动地方。
“你刚才之所以能及时救我,”她低声说,“是因为你看到了进化者看不到的东西……也就是大洪水。”
她知道波西米亚没有将卫刑拉入花园里。那么卫刑能看见大洪水的原因,就和胖子NPC了解大洪水的原因一样了。
卫刑怔怔地看着她,眼睛里水光闪烁——这隐约叫她又有了一点初见时的风采。
“你还没照过镜子吗?你还记得波西米亚说你长得一般吗?”林三酒从卡片库里找出那面小镜子,抬手扔给了她。“看看吧。”
卫刑紧紧抓住那镜子却不敢看,仿佛镜子里隐藏着她最恐惧的东西似的,只有泪珠不断地往下掉。
林三酒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希望你做NPC的时光,能够不被大洪水打扰吧。”
第1225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警、警卫部——”
那一个慌张无措的NPC刚刚对着话筒叫出了三个字,卫刑猛地一拧身子,扬手朝他的喉咙上挥出一片漆黑的扁平扇影;那人万没料到她会下手,喉间皮肉“嗤啦”一声被撕开的声响,与鲜血一起从灯光昏白的收费处里溅了起来。
她一举就杀了个人,回头时却像是突然腿一软站不稳了,双手扶着柜台,喊道:“你别走!我……我这不就把他杀了吗?NPC怎么能杀NPC呢?”
电话掉了下来,在墙壁上一撞一撞。
林三酒回过身,目光扫过话筒,停住脚,反问道:“副本都可以侵蚀副本,为什么NPPC?”
卫刑下唇颤抖着,一只手里仍旧死死抓着镜子,却一眼也不看,强笑道:“你……这是耍口舌而已,不是说得通的原因!”
她就像一个急切地想要摆道理的辩论家,仿佛只要对方的道理讲不通,那么对方说的肯定就不是真的。
“其实你自己也不是毫无察觉吧?”林三酒打量着她如今只能算是平凡无奇的脸庞,低声说:“那个每次都给你带路,领你出去的女NPC,这一次忽然怎么找也找不着了……你提到她时,脸上的焦虑浓得怕人,但只有在我们问起时,才把这件事轻描淡写地提了两句,好像这事儿根本不重要似的,就把注意力转到别的地方了。”
卫刑不自觉地弓起已经不再纤细的腰,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仿佛正经受着肉体上的什么痛苦一样。
“还有一件你明明应该很在意,我们在实验室外重逢时你却一句也不提的事,就是你的任务。”
这或许是形式最完美的报复:对方最怕、最恨、最不甘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实现了,而将对方一把按进现实里的人正是自己。
只不过林三酒丝毫没有半点愉悦。
“你说过,我是你最后一个目标,把我塞进实验室,你的任务就完成了,你可以离开va了。你没想到,我不仅从实验室里好好地出来了,甚至还把上一个目标,也就是红脸人给拉了出来。”她顿了顿,叹了口气:“……换作是我的话,肯定会担心任务到底算是什么状态,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但是你在好不容易遇见一个NPC之后,却一句也不问他自己的任务怎么办,就像你的任务突然不再存在了一样。”
“我那时就存了一个心思,想要问问NPC,在你这种情况下,任务是不是算失败了,有没有什么惩罚。后来一件事接着一件,我始终没有来得及问,却也不需要问了。因为我眼看着你的样子……”林三酒说到这儿,止住了话头。如果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那么对卫刑来说未免太残忍了——毕竟,她曾经是一个连被夸“漂漂亮亮”,都会觉得称不上自己的美人。
“我的样子怎么了?”卫刑忽然一笑,那笑容浅淡、颤抖得像是要从脸上掉下来。她一把扔掉镜子,将它打碎在了墙角里:“我的样子怎么也没有怎么!”
林三酒没有否定她。
任务失败,很显然是有惩罚的,她们现在都知道那惩罚是什么了。
所有和玩家打交道的NPC,长得最好的也只能勉强称上一句“其貌不扬”。哪怕像上一个胖NPC那样走了极端,也是在用一身肥肉叫人不愿意看,从而淹没了自己的模样——假如有一个NPC的容貌和卫刑一样,岂不是太耀眼、太吸引注意力了吗?
至于后来,当那胖子NPC想把玩家当成养分喂给医院时,他却没有对近在身边的卫刑下手,反而放任她躲远了——那当然是因为,她那时就已经不再是玩家了;而胖子只想要让医院吞下一个NPC而已,那就是他自己。
当然这些话,她一个字也没有对卫刑说。
林三酒觉得自己该走了。没想到她刚一转身离开,身后就响起了一声带着哭音的叫:“等等!”
她回头看了看卫刑,从后者的模样上垂下了目光。经历过再多末日世界,她也还是有不忍心看的时候。比起许多血肉模糊的人来说,卫刑现在的样子并没有多么惨不忍睹——但是她在人心里激发出的情绪,却远远超过受伤变形的肉体。
“我,我只是想走,”卫刑抹了一把脸,在即将放下手时,指尖忽然狠狠一弯,将她的皮肤深深挠出了几道鲜红血条。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语速几乎没有顿上一顿:“哪怕不好看了也没关系,我只想离开这里,拜托——拜托,我也救过你一次——”
“如果我能把你带出去,我会的。”这句话,林三酒是发自内心的。
“会有办法的,肯定会的!”话一说完,卫刑随即茫然了一瞬间,被一片空白击中了;她似乎是在想办法的时候,意识到了她竟然没有一点办法。
林三酒摇摇头,要走的时候,又一次被叫住了。
“我有话要告诉你,”卫刑仍旧弯腰趴在柜台上,两条手臂朝外舒展着,抓着柜台外侧的边缘,因用力而泛白的指甲里还带着来自她脸上的血迹——她不能像玩家一样翻身跳出柜台了,于是就保持着这样一个尽可能往外伸的姿势,好像离医院远一点点也是好的:“对你们而言很重要的,可能关系着你们的生死。”
林三酒在心里衡量了几秒,把卫刑的语气、神态,以及周遭环境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终于答话了:“……是什么?”
“如果我不提醒你这件事的话,你们一定会有危险……我会告诉你的,但是我有一个要求——不,是请求。这个请求对你来说不难,只是举手之劳。”
林三酒等了等,见她却没往下说,不由问道:“是什么?”
卫刑抬起眼睛。她的眼球只是往外突出了一些,上眼皮垂得低了点儿,眼角调了些角度——说起来变化不多,看起来却完全不美了。
“杀了我。”
不等林三酒回应,她轻轻一笑:“我原本想了很多出去以后要做的事情,现在一件也做不成了。很快,我就连自己的神智可能都维持不住了,变成和其他NPC一样的……行尸走肉。”
“所以……你宁可死?”
卫刑没有回答,目光越过林三酒身后,在远处波西米亚等人身上转了一转。“只要你答应,我就会提醒你该注意什么。不止这样,我还可以把你的通缉犯身份取消掉。”
这是一个林三酒几乎没法拒绝的提议;更何况,其实就算卫刑什么也不交换,见她这样哀求,林三酒也实在狠不下心转身就走。只不过这个要求确实分量不轻,她想了想,苦笑了一声:“……只要你想好了就行。”
卫刑想好了。事实上,似乎随着每一秒的流逝,她的决心就更坚定了一分;等她打过电话、联系了不知什么部门之后,为了证明林三酒现在确实已经重获了买卖器官的资格,她还招呼波西米亚回来,以后者的点数换了一个通行证,又叫林三酒卖回通行证,给了她三个点数。卫刑的动作快极了,全程只花了她三两分钟,就好像比起她们急着走,她更加急着死去。
有了身份,有了点数,一行人出院就是近在眼前的事了。离开va的路头一次这么清楚了:抽一次“奖”,完成任务,走出这个世界。
等一切该交接的都交接好了,该处理的都处理完了,卫刑以双手拄在柜台上,面色一阵红一阵白,身体不住微微打颤。
“虽然我做过不少很差的决定,不过也有好的。”当林三酒一步步走近柜台的时候,影子笼住了她的脸。她在昏暗之中抬起头,不知是笑还是落泪:“……要不是我一时冲动救下了你,我就要永远留在这个地方了。”
波西米亚难得地沉默了一回。她往后退出去几步,远远地看着二人。
卫刑朝前探过身体,在林三酒耳边低声把话说了;后者一怔,不由仔细看了看卫刑,这才问道:“为什么……?”
“我……我也不清楚。”卫刑似乎一愣,“我是从他的某个表现上,产生了一种他不可信的感觉,但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
原来是毫无根据的猜测。不过,这也不重要了。
卫刑最终还是动了个小心机:她说到最后,又恳求了一件事——她知道,林三酒是不会拒绝的。
……等林三酒实现了自己的一个承诺之后,波西米亚轻声招呼了她一句:“走吧?一会儿该有人来了。”
他们得把大巫女先安置好,等一连死了两个NPC的风头过去以后,再将人偶师的身体带回来——不然就算林三酒现在不是通缉犯,几人看上去也够可疑的了。
“走吧,”
林三酒最后看了一眼卫刑。后者仍旧保持着同样一个姿势,双臂伸出来、垂下去,好像随时都会翻过柜台,逃向医院、va之外的世界一样。
“她告诉你什么了?”在走向大巫女和前任警卫的时候,波西米亚问道。
林三酒一直盯着远处二人,过了两秒才答道:“我觉得,卫刑的话也没有什么根据,暂时还不能全信。留个心吧。”
“所以说,留心什么?”
“她说……前任警卫是一个心理状态很不正常的人,要我们多加小心。”
第1226章
骨髓提供商
老实说,在末日世界里生活的人,也没有几个心理状态很正常的吧?
如果有人要求你,用你赤裸、软弱的身体一遍遍在石磨里滚,被石舂捣,体肤撞击着坚石,撞得青肿渗血、肌骨断裂……那差不多就是一个末日进化者的日常生活状态了。
物资匮乏带来饥狼心态,不得安宁之下的焦虑感……都还不算是最叫人难受的。最折磨人的是,当你昏昏沉沉从某个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因为前天的伤势而病情沉重,却不敢离开你藏身的水沟的那一时刻——因为你一离开水沟它就说不定就会被别人占了;因为没有给你送水的人、沟壁上的脏水现在也很宝贵;因为你害怕被人发现你病了。
林三酒觉得,她至今还未看见任何一个心理状态正常的人,包括她自己在内——但是,卫刑显然是指前任警卫的“不正常”,已经上升到另一个级别了。
她们二人走近时,前任警卫表现得却很正常:他离大巫女站开了好几步,不太敢接近人,手脚也像没地方放似的。
“你接下来去哪?”林三酒观察了他两秒,问道。这是一个委婉的送客令。
“我……”前任警卫茫然地想了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离我进来的时候,过去多久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答案。
“我们又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哪一年,连它怎么算日子我们也不知道,”波西米亚像是教训人似的,说道:“怎么能告诉你过去多久了!”
“也是,”前任警卫说着,又怔忪起来,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他有可能在底下徘徊了几十年,也有可能是几个星期;虽然看起来好像是无所谓的事,但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他们总想确认自己在时间长河之中的立足处,一旦失去了它,他们就会怅然失措。
前任警卫甩甩头,将自己从茫然里甩回神:“那个……我刚才没有拿到点数,我也什么都没有……让我跟着你们行吗?我能帮上忙的话,就分我几个器官……啊,要是你们不愿意让我跟着,给我分几个点数吧?你们拿了那么多呢。”
原来是这种类型的人吗?一点也没有羞涩感,看见别人有什么,往往张口就要,反而会叫面皮薄的人不好意思不给——不过老实说,这不是最差的类型。
“我们给不了你点数,”
林三酒一边走,一边瞥了他几眼。她们只能返回收费处,以点数换道具、再换回点数的方式将其“折现”;但她得赶紧在有人发现死了两个NPC之前赶快脱身,再说还得尽早找到鸦江的落脚地,让大巫女先安顿下来——绝没有为了这种小事而回头的道理。“你最好也别跟着我们。”
“但、但是我本来以为,我不用一个人闯这个副本,我身边还有队友的……突然让我一个人……”他说着说着,倒有点委屈起来了,活像是林三酒决定让他一个人挣扎的:“你说我一个人能怎么办?”
波西米亚来了脾气,刚要转头瞪眼的时候,却被林三酒轻轻按住了。她琢磨了几秒,看了看前任警卫,忽然轻轻一笑:“你要跟着也行。”
等几个人快走到鸦江落脚的病房时,波西米亚赶上来几步,小声抱怨道:“你喜欢定时炸弹啊?”
说来或许令人很不能理解,林三酒自己也清楚,这不是最现实、最有利的决定——但她就是忍不住想知道,前任警卫身上哪里触发了卫刑的第六感;更重要的是,她自己能不能察觉前任警卫的不对头。
何况如今她有心防备,加上前任警卫战力一般,她倒也不怕对方能激起多大的浪花。
波西米亚当然是一丁点儿也不赞成的。等林三酒好不容易挨过了她的一通冷嘲热讽——“你以为这是做数学题哪?”“对,我就是做过,你少说废话!”“要是你夜里被捅死了,我就用你的脑壳烧开水”——一行几人也总算找到了那一间挂在波西米亚名下的病房。
人偶师的身上没有通行证,只能在墙角乖乖等着,由波西米亚留下来当保镖;林三酒独自一人走上墙壁,一连爬了好几层之后,在目标病房门旁边停了下来,蹲下身敲了敲门。
“鸦江?”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他们一去大半天,林三酒都做好心理准备鸦江等不耐烦走了,却没想到他竟真的如同约定好的那样,依然等在这儿——“咔哒”一声,门就被推开了,好像甚至都没上锁。从打开的门上方,探出了一个熟悉的脑袋:“你们可算回来了!我在门口摆摊做生意,都赚了值五六个点的器官了!”
……这人还挺有商业头脑。
“早知道让你摆摊算了,省得我们费这么大劲。”林三酒苦笑一声,没有给他细讲这一去的经历,而且现在站在门口也不是说话的时候;她示意鸦江将门全打开,自己重新下去,将人偶师的身体扛进了病房里——波西米亚咕咕哝哝地拽着前任警卫,将他一路也拽了上来。
“那个脸上有斑点的女人,怎么样了?”
林三酒把人偶师的身体“咚”一声扔上了病床,布料下大巫女脑袋一转,感觉仿佛在用意识瞪了她一眼。小小的单人病房里忽然一下子挤进了这么多人,一时间居然热闹得不像是一向肃杀的医院了;鸦江没浪费时间,把两截身体中的那一条儿“连接”也恢复了不少,如今看着像个腰特别细的怪人。
“占用了她身体的那个男人,一开始嘴倒真够紧的,死活也不说他们两人的病房到底在哪,”鸦江哼了一声,“不过后来我怀疑,可能那个灵魂投影有点限制,或者说副作用……他没撑住,终于告诉我了。我把他带回他的病房,弄醒了那个女人,至于以后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就只有老天知道了。”
这也就够了。最起码芝麻饼得到了她应该得到的公平——她不应该被自己一心惦念的同伴所害。
自打进入医院以后,林三酒还是头一次心里安宁了,甚至还带着几分就快要完成目标的隐隐满足。人都找回来了,他们身上也有充足的点数了,连不擅识破谎言、被人一骗一个准的黑泽忌都被她送走了……
接下来等待风声过去的这几个小时里,病房里充满了着波西米亚述说经历时的手舞足蹈、时不时几声惊叹和笑、大巫女忍不住要插嘴时就抓笔写字的声音、嚼饼干时的脆响……就连唯一一个不确定因素,前任警卫,也始终老老实实地在一旁端茶倒水,不被提问的时候就很乖觉地从不开口。
死去两个NPC,果然在医院里造成了不小的震动;然而或许是因为医院急需从之前的混乱中恢复秩序,在仅仅几个小时之后,戒严就解除了,一切又回复了平常。
林三酒还算肯定,在她动手的时候,收费处周围没有任何目击到她们的人;因此当她抱上大巫女,招呼波西米亚一起走的时候,除了吃下一颗【你们班上应该也有这样的人吧】作为聊胜于无的防备手段之外,倒也不怎么紧张。
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外头一轮va游戏还没有结束,收费处却换了新位置。几个人错过了收费处出现地点的提示,不得不费了不少工夫,才从别的进化者那儿“骗”来了它的地点——连该说什么,怎么说,都是大巫女一笔一笔写下来告诉二人的——但不论如何,她们总算是找到收费处了。
遥遥看见那一间熟悉得过分的小房间时,林三酒顿住了脚,皱起了眉头。
“你看,”
她低低叫了一声波西米亚,“现在刚换完点数的那个人……是不是五十明?”
第1227章
蜥蜴断尾,人偶师断头
林三酒独自走上去的时候,五十明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低眉垂目、默不吭声地站在数米开外,配合刚吃下的糖果,看上去毫不起眼,果然没有叫丑老头儿认出她来。不过一见收费处旁有了人,五十明还是防备性地微微侧过一点身子,使他自己半朝向着林三酒,将声音减轻几分,继续朝NPC低吼道:“你们这儿可是医院!”
“是啊,原来你也知道,”
卫刑早已被从柜台上挪走了,房间又恢复了原样,压根看不出来这里曾经死过两个NPC。一个新的NPC挑着指甲缝,眼也不抬地说:“我们是医院,又不是弗兰肯斯坦实验室。”
“但是,”五十明心烦意乱地一挥手,好像要把对方的话打碎似的:“连不剩任何器官的空皮囊,你们都可以叫他再活过来——这和我的要求有什么区别?”
丑老头儿此时穿了一件套头毛衣,松垮垮地遮住了他鼓涨的肚子,身体上没有任何不正常;任何人看了恐怕都很难想象,他曾经被人切开了后腰、脊椎骨被人为不断延长,甚至一直垂到了小腿边。那副模样,至今林三酒想起来,都忍不住想打个寒战。
“区别可大了,”NPC从指甲上抬起眼睛,扫了一下五十明的腰间。“我们可以往空皮囊里装器官和血液,但总得有个皮囊吧?你就剩一个脑袋了,我们上哪儿去给你接一具身体啊!”
就剩一个脑袋……?
五十明抹了一把脸,又像要发怒,又像要哭了。他瞧着最少也有五六十岁的年纪,很有可能几十年都没掉过眼泪了;当那一张苍老难看的脸皮突然颤动起来时,不知怎么,远远比一个年轻人的眼泪更有冲击力。
他稳了稳情绪,声气低弱下来,仿佛哀求一般:“你想想,还有没有其他办法,我……她是我姐姐,我不能就这样没了姐姐……”
林三酒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在有点明白的同时,也更糊涂了。毫无疑问,五十明拿到了五十帆剩下的最后一个完整身体部位——也就是她的头——此时正想要医院想办法把她救活;但随之而来的疑惑,浓得令她简直喘不上气。
她走的时候,五十明已经没有任何行动能力了,甚至已经不能被称为一个人了。林三酒并不以自己的行为自豪,她当时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不过不论怎么说,五十明那时都更接近于一件被滥用了的物品,而非一个人。
处于这样一种状态里,他怎么能够活过来、来到收费处、给自己重新安一身器官、治疗伤口……甚至还拿到了原本应该是锁在房间里的五十帆人头?
“你不用担心点数,”五十明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曲起身子;好像他肚腹间被人挖出一个伤口,他不得不蜷起身体保护它:“我……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会拿到足够的器官……只要、只要你能想想办法,救救我姐姐……”
接下来几分钟的对话,就完全是反复循环了。NPC一再表示人已经死了,只剩一个头了,除了让它慢点腐烂,他们没有任何办法;而五十明却好像突然听不懂这门语言了似的,充耳不闻,只不断换着方式问同一个问题——以及那是他的姐姐,是他的家人,他不能让她走,他不能一个人。
林三酒没有再听下去,转身走回了波西米亚和大巫女藏身的小拐道里。
“我不明白,”当她将自己听见的复述了一遍之后,波西米亚果然也升起了同样的疑惑。“不可能的啊,”她一连说了好几次:“那种状况下,他基本就和死人一样了!这医院里有义工啊?专门救死扶伤?”
把一切都从头给大巫女讲一遍的话,未免太耗时间了,再说大巫女估计也不会知道答案。林三酒看了看依然蒙在布下的人偶师身体,叹了口气:“他活过来就活过来了,不重要。他要是以为五十帆是我们杀的,敢找我们报仇,那就算他运气不好吧。”
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人偶师的身体恢复,把几个人的欠债还上,再抽奖拿一次任务目标。
等五十明终于放弃的时候,他看起来简直像是忘记了该怎么走路似的,走着走着忽然一个趔趄,才又找回了平衡。几个人站在暗处,目视着他一路走远了,都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确认了周边安全之后,在几人走向收费处的时候,波西米亚小声说:“我觉得吧,要是我和他有了冲突,哪怕杀了那个丑老头儿也就杀了,我都不会觉得心里怪怪的。但是他姐姐死了,看着他那个样子,我就觉得怪怪的……”
那叫同情心——林三酒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低声嘱咐道:“……以防万一,把你的脸蒙上,站在我们身后。”
波西米亚点了点头,毛茸茸的卷发挠着她的手掌心。
大巫女指挥着人偶师的身体,行动不免僵硬笨拙,膝盖还“咚”地一声撞进了柜台里。林三酒赶紧扶住了他的后腰,朝NPC说:“他需要做手术——是在这个地方吗?”
“收费处,怎么给你做手术,”那男NPC似乎不抓住机会教育别人几句就不舒服,“不过在这里交了病房费和手术费,就可以给你安排了,到点了医生会过去的……诶,你这个人应该本来在ICU的啊?”
林三酒心里一紧——大巫女简单地告诉过她,所谓的ICU里尽是一个个“玻璃管子”,封得死死的不让病人出去。要不是林三酒当时摧毁了几条走廊,震动了附近的ICU,使“玻璃管子”被震得脱离原位、在地上摔开了,她恐怕到现在还出不来。
男NPC的两个眼珠,一动不动地对准了林三酒。如今医院恢复了秩序,到底该如何解释之前混乱时发生的、但原本不该发生的事,又让NPC相信,就变得至关重要了。
“我……”林三酒犹豫了几秒,忽然想起人偶师的入院登记表提过一句话,顿时有了主意:“噢,我是他的家属。是我要求把他挪出来的,ICU太贵了。”
男NPC将这句话消化了一会儿,终于慢慢点了点头。
“家属?”他又问道。
林三酒的答案脱口而出。
“侄女,”她一边说,一边把人偶师的手臂放在柜台上:“我是他侄女。”
“怎么这一回的病人都沾亲带故的,”NPC看样子信了,咕哝着收了人偶师的点数,还吃了一惊:“哟?他居然有这么多?你这个侄女可以啊,很照顾长辈。”
是,是。林三酒点头如捣蒜——波西米亚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行了,”NPC忙活完了,一拍柜台:“回去他的病房等着吧,外科医生很快就会过去了!”
第1228章
忒修斯之船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