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波西米亚的目光才刚刚落在那黑影身上,只见它密密麻麻、庞杂繁多的“枝桠”就渐渐地消失在了空气里——最顶端的一部分迅速变得无色透明了,靠近头发的地方就成了黑黑的一片细丝;在接近皮肤的时候,又变成了还带着细毛孔的肉皮……“你答对了,”她皱起眉头说,“你猜恶心的东西就是一猜一个准。”
但是现在该怎么办?
林三酒刚才一连两个答案都错了,除了脖子上的生物诞生之外,还要受到一次惩罚;如果她又没答上来“监狱风云”,那就要由这个根系丛生的恶心玩意儿,给她实施两次惩罚。波西米亚心里一边琢磨着在洋葱脱衣时听见的事实,一边犯起了愁:惩罚太多了,那可是能把人的后背都绞碎的生物啊……
“玩家林三酒请注意,请尽快对监狱风云题目作出回答,你还剩下最后三十秒。”
这下可不好办了。波西米亚都不用问,光是看看林三酒侧脸上的神色,就知道她对监狱风云肯定两眼一抹黑——
“三十秒……够用了。”林三酒低低地吸了一口气,“我本来不想把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意识力,用在这种地方的。”
那只鼓包破裂以后,她的呼吸也就重新顺畅了,此时说话声音虽然低,还是叫波西米亚听了个一清二楚。她才刚刚“嗯?”了一声,只见林三酒的神色忽然一变——她还记得自己上一次在消消乐副本里,曾经见过一次——
如同夜空里的一轮朗月,幽然又清寂。望着人间,又离人间那样远……
这神情的主人,现在在哪里呢?
波西米亚暗暗地想。
第1082章
圆圈之谜
罪犯A入狱了。
以他获得的60多年刑期来说,不出意外的话,他这辈子将会老死在这间昏暗狭窄的牢房里,再也见不到外面的自由世界了——但是,他还有最后一次垂死挣扎的机会。
为什么不试试呢?律师这样劝道——反正即使上诉被驳回,他的处境也不会更糟了。
检方掌握的证据之中,有比例不小的一部分属于间接证据,而真正的实据他们反倒遗漏了不少——老实说,如果罪犯A长得更加风度翩翩一点,而不是现在满脸横肉的恶人样,可能陪审团早就让他无罪释放了。也就是说,在检方的一袋袋案宗资料里,此刻可能还埋藏着至今没有被他们发现是证据的蛛丝马迹。
要是被他们发现了那些遗漏的证据,自己可真的完了。
当然,罪犯A本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留下了哪些证据——毕竟如果他知道,他就不会留下证据了嘛。是直到进了监狱以后,他才从自己以前的渠道中听见了风声,知道道上有人可以提供帮助,于是费尽手段,终于辗转联络上了那一个人;在看过自己所犯案件的卷宗资料以后,罪犯A这才知道,原来他留下了这么多能将他置于死地的证据。
“现在时机不到,”那一个人在巡视的时候,低声对他说道,“还缺几个人。告诉你的律师,什么时候你通知他,什么时候再准备上诉。”
……所幸,他并没有等得很久。这个监狱里塞满了黑帮和帮会的成员,有好几个地位很高的家伙也被抓进来了;听说他们一入狱,就赶紧纷纷联系了那一个人,以寻求帮助——不过,那个人似乎也有自己的筛选标准,最终只选取了另外三个人。
第一笔钱汇入了那个人的户头里以后,罪犯A焦灼不安地在狭窄牢房中等待着再审。如果那个人真的能把他弄出监狱,那么这份自由,将花掉他所有的财产——打进去了那么大一笔钱,也只不过是百分之二十的定金罢了。
作为花了大钱的客户,他没忍住向那个人打听了一下,到底打算怎么办,才能把自己捞出去。
“如何叫陪审团相信你不是犯人?很简单,只要再制造出一个‘犯人’的存在就行了。不管那个人是否真的与案件相关,陪审团一旦在法庭上产生了动摇,你就自由了。即使日后证明了那个真犯并不存在,根据现行法,检方也不能以相同罪名再次重复起诉你。”
她说到这儿轻声一笑,看起来就像是城市里任何一个年轻漂亮的平常姑娘。
但是……说得简单,该上哪儿找另一个“犯人”呢?
“这就需要你们几个互相协作了哦。”那个人低声嘱咐道,“我已经安排了另一个人来作为你这一个案件中的‘真犯’,相应的,你也有义务帮助圆环上的下一个人……这也是为什么我来看你的原因,我需要你的DNA。”
“等等,有了这样的铁证,不会让我反而因为另一个家伙的罪行受审吧?”
“当然不会。我仔细挑选出来的案件,怎么会出现这种低级错误……你放心吧,圆环上下一个人的受害者死亡时,你正好在另一个城市的看守所里呢,没有比这更坚硬的不在场证明了。”典狱长哼了一声,“再说,庭审的时候只要拿出‘另一个犯人’存在的证据就行了,庭审过程中无法进一步调查。等事后检方查知真相的时候,你们四个都自由了。”
四个——她介绍过,在这个“互相帮助”的圆环上,一共有四个人。第一个人,也就是他,将成为第二个人案件中的“真正犯人”;以此类推,如果把图形画下来,正好像是一条首尾相衔的蛇。
“那么,我留下的证据怎么办呢?”
“可以由帮助你的上一个人接手哦。”她又笑了,或许是看在客户给了钱的份上,非常有耐心:“你很幸运,你留下的证据我都看过了,只要给出的解释过关,差不多可以全部联系到圆环中的上一个人头上——不过,当然了,上一个人也有着绝对不可能犯下你手上案件的铁证。”
就这样,他按照要求从胯下和头皮上硬生生拔下了毛发、又使劲挠了自己好几下,险些快挠出了血——罪犯A从指甲缝里挑出了自己的皮屑,将其和毛发一起小心地装进了典狱长给的密封袋里。那袋子很小,外面还钉着一层漂亮的刺绣缎带;当她把它一卷,系在自己的辫子上当作装饰品,光明正大地走出去时,罪犯A甚至生出了几分不真实感。
“……现在你明白了吗?”
在林三酒的解答过程中,她没忘了严肃地瞥一眼波西米亚——她脖子上那一个长得像一丛灌木的生物,此时已经彻底融在周遭环境里,分辨不出了。
“正是你扮演的这个角色,把四个罪犯的案件串联在了一起,混淆视听。A用制造出来的假证据,在B的庭审中成为了真凶;C是D案件中的真凶;D是A案件中的真凶。正如圆环中的箭头所示,四截线就这么连成了一个圈。当四个案件分散在全国各地、在不同时间受审的时候,人们很难把这四个独立案件联系起来,因此也就不会有人怀疑你了。”
“你瞪我干什么,又不是我本人干的。”波西米亚咕哝了一声。“……你,不,应该说你拟态的那个人,是怎么发现的?”
“监狱风云里,有一个很隐晦的提示。”林三酒的意识力始终没有机会完全恢复,此刻她早就关掉了拟态——幸亏关得早,不然再让她思考一会儿,波西米亚恐怕都没有机会对她下手了。“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女医生对你说过,有一个疑似食人犯的胃部内容物经过化验以后,发现里头根本没有受害者的DNA?”
好、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吧……
“你如果没犯懒,仔细看过那份报告的话,就会发现后面还有一段重要信息。”林三酒扫了她一眼,就断定她是怕麻烦不想看了,这叫波西米亚很不服气——“实际上为了赶时间,第一次化验只对比了受害者的DNA而已。那个医生在报告中注明了一点,她怀疑内容物中有近似人类的DNA……只不过进一步化验需要不少时间。”
“我、我记得的!”
林三酒都没提起劲儿反驳她。“食人犯吃掉了一个人,这个人却不是他的受害人。顺着这个线索找下去,你就会发现在另一个犯人的案件中,最大的不确定性来自于警方始终没有找到他的受害人遗体……赶在再审之前,典狱长做了这么一个手脚,他的受害人遗体就再也找不到了。你这个角色具体是如何把时间安排得严丝合缝的,我不清楚,游戏里也没详细说,但是圆环的意义肯定没错了。”
她拟态的人这么聪明,就没发现她现在的状态不正常吗?
波西米亚暗暗叹了口气——但是不管怎么说,林三酒成功地解开了“监狱风云”,这也就意味着,波西米亚只要借那生物之手,仅仅给她来一次惩罚就可以了。
有一层意识力保护着脑子,应该不至于像那些村民一样,被绞成碎片死掉……但是绞碎了的脑壳怎么恢复啊?难道她以后要露着半个大脑过日子吗?
不不不,在担心那么远的事之前,还有另一个更紧迫的问题。
“我说……”她暂时退出了“期末考试”,低声朝笛卡尔精问道:“我应该怎么骗她把诺查丹玛斯卡交给我呢?”
第1083章
众望所归的开瓢
……这也太简单了吧。
波西米亚望着手中的“诺查丹玛斯之卡”,愣愣地想道。
刚才她和笛卡尔精一块儿,闷头想了近十分钟,否决了三四个提案,简直为了如何哄骗林三酒而伤透了脑筋——后来她想得实在烦了,很光棍地拍了拍林三酒的肩膀:“喂!把你的诺查丹玛斯之卡给我一下,我有用。”
“用来干什么?”林三酒好像有点儿不放心。
波西米亚无话可说,干脆一瞪眼:“……你管这么多是能吃饱饭怎么着?我还能把它烧了?一会儿再告诉你。”
她这种一贯蛮不讲理的态度,似乎比硬编出来的理由更可信、更自然;林三酒居然就这么把卡给她了。
“真奇怪。”笛卡尔精喃喃地在波西米亚脑海中嘟哝了一声,“她都成了真理的仆人了,怎么这么没有警惕性?她难道就想不到,我们有可能是准备对她大脑里的孢子下手吗?”
“因为她傻呗。”波西米亚小声回答道。
“可别乱用啊,”在一人一精嘀嘀咕咕时,林三酒还嘱咐了一句:“我记得里面还有一些以前世界吸收到的末日因素,要是随便释放出来的话,会给这个世界造成……”
不等她把话说完,波西米亚就用一声喊打断了她:“我要开瓢了!”
“什么?”林三酒显然一惊,“现在就——”
后半句话未能出口,就被一阵空气被抽裂的锐响给淹没了——在她脖子后方,那个生得像一丛灌木似的生物,蓦然从“拟态”中现出了身影;数条枝桠浮现在空气里,长长地向上一舒展,就朝她的后脑勺上重重地甩了下去,激起了尖锐的破空之声。
“等等一条就够了!”波西米亚心里一急,这七个字出口的速度快得简直像闪电。
可惜她说得到底还是晚了点儿——虽然那丛灌木似的生物及时收回了几根枝条,但仍旧有不止一根落上了林三酒的后脑勺。伴随着她一声痛苦的嘶鸣,半空中骤然激起了一片血点;波西米亚紧紧一闭眼,缩起了肩膀。
“那个人可真是恨她啊。”笛卡尔精也嘶了一口凉气。
裂口处汩汩渗出血液,但刚刚一润湿林三酒的头发,就全被那几根枝条给吸收了。好在由于打上去的枝条数量不多,她的后脑勺倒没有像是那些村民一样被绞得粉碎;只有两条又长又深的纵向伤口,宛如地震后大地的裂缝一样,在厚厚黑发掩盖之下,打开了她的头颅。
即使是皮糙肉厚的林三酒,受此一击也不由脸色都雪白了;她的眼神像是失去了焦点,摇摇晃晃几下,猛地往桌上一倒,彻底昏了过去。
这么随便打击大脑,就算能活下来,以后不得更傻了吗?
波西米亚又急又慌,即使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也不由慌了手脚,早就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她急忙以意识力朝前一探,“按”住了林三酒后脑勺上的伤口;在那丛生物收回了枝条以后,她只能用这个办法为林三酒止血了。
“里面确实有意识力在保护她的大脑,”波西米亚对意识力的流动非常敏感,此时微微松了口气,“卡,卡被我放哪儿了——”
“诺查丹玛斯之卡”里原本吸收的末日因素,早就被她丝毫不负责任地释放进了考场——反正这里是一个副本,是个封闭空间。她将卡片放在了林三酒的后脑勺上,注视着卡片上那个空了的小电池图标,绷紧了神经。
这张卡只能吸收末日因素,但是这个世界是否真的已经末日了,她还不敢百分之百地肯定。如果那些孢子只是控制了这一部分地区的话……这张卡就毫无用武之地了。
一人一精死死盯住了卡片,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波西米亚一颗心也越来越沉——因为卡片上的电池图标,竟始终毫无变化。林三酒确实给了她使用权;她的使用方法也没错……既然诺查丹玛斯之卡什么也没吸收到,那就说明……孢子不是末日因素?
这他妈真的不是一个末日世界?
那她该怎么办,才能让林三酒恢复神智?
“你别着急呀,”连笛卡尔精都瞧出了她的心慌意乱,“再、再等一会儿——”
“大人说,”副本主持人的声音冷不丁地吓了他们一跳,“你这个开瓢不够彻底。”
要不是对方是人偶师,波西米亚真的想发怒了。这都是什么时候了,林三酒后脑勺都开了两条深口子,让她变成真理傻X的孢子也吸不出来——眼看着都快山穷水尽了,人偶师还在挑拣开瓢不够彻底?那还不如现在就让她杀了林三酒,给她一个痛快——
……诶?
波西米亚忽然一歪头。
她探过脑袋,忍着翻滚的不适,往林三酒裂开的后脑勺里看了一眼。在浸湿了血液的一丛丛黑发里,她能勉强感受到,意识力正在裂口下方隐隐流动——就像是敲开了火山以后,瞥见了底下滚滚的熔岩。
……有这么一层保护壳在,好像的确不能称之为“彻底的开瓢”。
“喂,”她急忙转头朝笛卡尔精问道,“你对孢子了解多,我问你,它有没有可能是被这层意识力保护住了,所以才吸不出来?”
但是这个猜测也有其不合理之处——如果孢子真是被意识力阻隔住了才出不来,那么它们一开始是怎么进去的?
但她没想到,这个带着侥幸的问题,却叫笛卡尔精陷入了沉思。
“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它低声说道,“唔,你知道光的波粒二象性吗?孢子这个东西,性质有点类似。它既具有物质性的一面,也有精神性的一面……物质载体利于传播,但是在入侵宿主以后,要对思想和精神产生影响,就不能只靠物质了……”
也就是说,意识力拦得住外来的物质,但是拦不住外来的“思想”?
波西米亚想到这儿,一双金棕色的大眼睛渐渐亮了。
“早说嘛,”她意气风发地挽起了袖子,“就她这一层意识力防护的强度,在我看来和一张纸差不多!”
第1084章
我也很想幸福啊!
世界悠悠转转,仿佛一个正在慢慢降低流速的巨大漩涡。以前被它吞进幽黑深处的思维和神智,终于被一点点释放出来,渐渐回到了头脑之中——
林三酒刚刚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察觉到自己眼角处正好滑下去了一颗泪。
视野逐渐清晰起来,感官也一起苏醒了。点缀着几颗黯淡星光的昏蓝夜空,无边无际地舒展开去,雨后的空气又凉又湿润——随即,眼前就被一个圆圆的黑影给挡住了。
黑影开口了,说话时两颊上毛丛丛的长胡须直发颤:“她醒了!小酒,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啊——对,她之前遇见了猫医生——后来呢?后来发生什么了?
她一起身,脑后顿时传来一阵几乎能叫人昏迷的剧痛,顿时嘶了一口凉气。林三酒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胸膛里像是被挖空了一个大洞,漆黑的风正不断笔直穿过……这彷然若失之感,简直比失去亲人、友人或爱人更强烈,甚至叫她连脑后的痛都不太在意了。
又一个脑袋探了过来,随着这个脑袋垂下来的动作,一大片长卷发顿时胡乱地落在了林三酒脸上,刺得她皮肤痒痒,直想打喷嚏。
“喂,我问你,这是几?”一头长卷发的影子竖起了三根手指问道。
林三酒怔怔望着她的手,笼在记忆上的迷雾有了四散而开的趋势。“好……好像是你,”她一张嘴,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难听,不知多久没说过话了,“把我的脑后给……”
“这种小事就不用在意了,”波西米亚顿时缩回头、直起身,“再说,这都是大人的意思——大人说了,你活该受这一遭罪。”
她指的是人偶师吧?
林三酒一边慢慢撑起身体,一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触手是厚厚的一圈绷带,看来猫医生已经给她的伤口做过处理了;好不容易坐起来,她却发起了怔。
……太单薄了。
不管是猫医生、波西米亚、人偶师,还是不远处那一团马赛克;都叫她感觉……好像既无实体,也无色彩,只有遥远的几个剪影,在冲着她自说自话……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都像是另一个星球上的事,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最重要的东西没有了,永远失去了,徒留这一具空洞躯壳,将会在时间的风尘中渐渐干枯粉碎……
“你哭什么?”波西米亚听起来一下子慌了手脚,“很、很疼吗?你不至于的吧,受个伤而已——”
我哭了吗?林三酒昏昏沉沉一低头,大腿上的布料就被水滴打湿了。
“让她哭。”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却绝不会错认这个声音的主人。阴鸷低沉的声音,好像冬天裹挟着碎冰冲来的刺骨河水,一听就能让人一激灵:“……她现在就是突然没了狗屎的苍蝇,我倒要看看她能不能为了这个把眼睛哭瞎。”
……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尤其不好。
这个念头从林三酒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又被近乎麻木的失落与茫然给攥住了心脏。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偶师怎么会明白!
“那个……你现在什么感觉啊?”波西米亚在她身边蹲下来,试探性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自己在干什么。”
半晌,林三酒干哑地出声了。“我……我觉得很空虚……我明明找到了生命的意义,我记得我当时是那么幸福、那么充实,那么充满激情……就像是梵高拿起了画笔,莫扎特坐在了乐谱前……终于不再是一日又一日,仅仅为了延续生理活动的生存了……”
波西米亚、猫医生,和那一团马赛克,好像都听得愣住了。唯有远处一个遥遥坐着的黑影,似乎一点听下去的耐心都没有,当她不存在似的扭开了头。
“你们能明白吗?一睁开眼睛,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一想到自己要做的事,胸中就会被巨大的、满满的幸福感给塞得发涨。”她使劲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如今,那里只剩下了一片黑洞般的空虚感。“我……我从没有意识过,原来人生中的每一日都可以绽这样令人着迷……我有了意义,有了激情,有了使命……”
“就是没脑子。”人偶师望着星空,淡淡地插了一句。
林三酒嘴唇张合几下,一时间竟被堵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刚才那种失落感被骤然升起的不服给冲淡了不少,她还没想好说什么的时候,那一团之前还是敌人的马赛克副本却忽然插话了:“啊,对,是这样的。真理之所以被称之为真理,好像就是因为一旦接受了它们,就能够让人类体会到无上的充实和幸福。”
“什么?”波西米亚一转头,“我也很想幸福啊!”
“这个,”笛卡尔精一副不知道该给她怎么解释好的模样,“虽然话是这么说,不过……”
猫医生听得糊里糊涂,朝远处独自坐在椅子上的影子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她们两个之所以对这个世界什么都不懂,”人偶师的语气忽然平淡轻柔起来,好像刚才的火气一眨眼就烟消云散了——然而落在波西米亚耳朵里,却不由叫她打了一个颤。“……因为她们来这个世界的签证,是从我身上偷的。”
即使心里仍然空落落的,林三酒也暗暗感到了不妙。没有了人生意义和激情的日子,固然又变成了动物一般的生存;但是能生存,总比不能生存强——她现在想起来了,签证是她掏的,不久前好像还斥责过人偶师不是正主……
“是她,”波西米亚在关键时刻,翻脸那叫一个快,“我绝没碰过大人。”
眼看话题就要偏向秋后算账,猫医生赶紧力挽狂澜——在林三酒和波西米亚挣扎度关的时候,它一直在给人偶师仔细疗伤,挣了不少说话的资本:“那个,这个世界的所谓真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个世界的确已经迎来了末日,对吧?要不然,诺查丹玛斯之卡也不会把小酒脑袋里的孢子都吸出来……”
“既可以说是末日,也可以说是一个安稳世界。”人偶师轻声说道,“在十二界里,可食用真理也是有价无市的签证之一。”
第1085章
林三酒勇敢直面人生
“就这么个破地方?”
波西米亚没忍住,低声发出了一声惊呼。“这个世界——怪恶心人的,还有价无市?啊,当然,我不是在质疑大人……”
“你这种杂鱼不知道也很正常。”
人偶师远远坐着,从面庞到身形都笼在阴影之中,唯有当他微微一转头时,眼角处的亮粉才隐隐一亮,又黯了下去。
“对于了解这个世界的进化者来说,可食用真理就是一个能让人重温旧梦的休养圣地。”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忽然顿住不说了,只是从猫医生到杂鱼米亚,都没敢出声催他。
在他们身后,林三酒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身子仍然在一阵阵晕眩中发抖。
“这个世界……”她声音嘶哑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偶师静默了一会儿。过了几秒,他半边脸皮上一颤,仿佛是从黑夜的最深处,渐渐浮起来了半个冷笑——在场众人都不由打了个寒颤的时候,只听他声音轻柔地说:“既然你们都这么想知道,不妨亲眼去看看吧。”
波西米亚脑海里登时警铃大作,但是不等她鼓起勇气,把“其实我不太感兴趣的”说出口,不远处的身影忽然无声站了起来——他才一起身,身下“椅子”的影子顿时左右一分,裂成了两个彼此独立的黑影,也跟着站了起来。
“跟上来。”
……如果不想变成被人当椅子坐的人偶,还是乖乖跟着去吧。
众人虽然物种有异,心里想法倒是一模一样。林三酒身子一晃,似乎仍有点儿站不稳;波西米亚不情不愿伸出手,将她搀扶住了,想了想,小声问道:“我问你,你之前和人偶师独处的时候,发生什么了?那块口水巾……”
谁料就在这个时候,身旁那团马赛克瞅准了机会,猛一扭身,眨眼间就远远地朝夜色里冲了出去。它的动作无声无息,又迅捷得难以捕捉,等几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它早就跑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只余一句话在他们脑海中回荡:“游戏既然已经结束,我可不奉陪了,现在我们也算互不相欠了,再见吧!”
“我忘了用意识力困住它!”波西米亚醒悟过来,咬着后牙说:“这家伙可真精!”
出了游戏以后,她一直没想起来要继续“羁押”笛卡尔精;后者也始终不动如山,像忘了这事儿一样——波西米亚的意识力速度极快,所以它才一直等到她分神的时候才逃了。
“由它去吧,留着它也是操心。”林三酒吸了一口凉气,“你别这么大力气攥我手臂……”
“可是……”
波西米亚茫然若失地看了看笛卡尔精逃离的方向,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等这一行伤病残弱加一只猫终于停下脚步的时候,他们已经又深入进了城市里。此时正是夜色最深,黎明将即的时刻,几乎路旁所有的建筑物都是漆黑的,形成高矮不一的影子森森林立在夜幕之下。只有一根又一根排列得随心所欲的路灯灯柱,在他们行进的路上投下了一团团毫无规律的灰白光芒。
“……这种路灯,每天都要出车祸的吧?”猫医生满心怀疑地低声问道。
路灯歪歪扭扭,有的时候是好几根灯柱簇立在一起,有的时候走上十分钟也看不见一根。建路灯的人也许和建楼房的人都一样喝醉了,甚至连马路中央、路旁台阶上、下水道口里,都有粗细不均的路灯灯柱往外钻。
不远处一团昏白路灯光芒的边缘处,正是人偶师驻足的地方。又高又单薄的背影侵蚀了灯光,形成了一片幽幽的深黑。
“大、大人,”波西米亚瞥了一眼林三酒,见她仍旧是一副失魂落魄、魂不守舍的样子,只好硬着头皮问道:“我们来这里……是因为、是因为……”
“不是想要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吗?”人偶师凉凉的声音里仿佛含着一丝嘲讽,“那么就来见见这个世界的主人吧。”
“是、是指那个什么真理吗……它、它在哪里?”这样面对面的交谈,叫波西米亚在心虚害怕之下声气越来越弱,求救似的看了一眼猫医生——可惜身高差异实在太大,默契也不好,她的目光只对上了一个圆脑袋瓜和两只尖耳朵。
“这不到处都是吗?”人偶师嘲讽似的一笑,微微转过了头,望着林三酒说道:“你心心念念的人生意义都在这里了,怎么,不得给你亲爱的路灯鞠一个躬啊?”
波西米亚和猫医生一起发出了仿佛被噎着似的声音。
“什么?”她连对面的人是谁都忘了,“路、路灯?为什么是路灯?”
林三酒怔怔地站在马路中央,目光在人偶师与路灯之间来回巡弋。那根灰白的路灯下粗上细,一直拉伸到半空中,才像是忽然想起来自己还要照亮似的,稀稀拉拉地从半圆的“头顶”里透出了一圈黯淡光芒。
即使明知道与自己失之交臂的是什么,即使那份失落依旧真实地在胸膛空洞中抽痛着,但林三酒看见路灯的时候,依旧被迎面冲击而来的荒谬感给惊得说不出来话了。
“我……”她瞪着路灯,过了几秒,又呆呆地看了看路边形态不一的建筑群。“我找到的人生目标……就是这个吗?我明明记得,那是非常重要、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照料真理,维护真理,与真理和谐共生……怎么不重要了?”人偶师没有血色的雪白面庞上,浮起了一半的冷笑。“没了狗屎糊眼睛,你认不出来你的人生意义了吗?”
波西米亚挣扎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败给了好奇心,低声朝林三酒问道:“我,我还是不太明白……”
回答她的人,却是人偶师。
“你们看见的每一个路灯,每一幢建筑物,都不是人为建造的。它们是从地下生长出来的活生生的东西,所以才会是这种千奇百怪的模样。它们有思维,喜欢自称真理,被它们狗屎糊了眼的家伙,也就认为自己是真理的仆人了。这些所谓真理还有另一个名字,”他顿了顿,声音像是冬天里打上皮肤的一阵寒风:“……菌类。或者,你们也可以把它们当成蘑菇。”
第1086章
做人要勇于追求幸福
蘑菇?
没有人出声,但是傻子也能瞧出来,这两个字就像和尚撞钟一样,正不断撞击着二人一猫的脑海。过了几秒,三个脑袋同时抬起来,一圈圈打量着环绕在他们身边的“建筑物”群——因为头仰得太高,胡苗苗的嘴巴都半张开了,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呼噜呼噜响。
菌类谁都见过,但高达数十米、占地广袤、像建筑物一样能容纳数百个人的菌类,可就没有多少人能想象了。林三酒压抑着心里一阵失落一阵荒谬的古怪情感,哑声问道:“全……全部都是?”
“全是。”人偶师打了个响指,刚才无声跟在一旁的两个人偶顿时又屈膝跪在了地上,肢体交织着重新组成一把椅子的形状,让他坐了下来。他只经过了初步治疗,还远远谈不上痊愈,体力似乎仍然很虚弱。
“能发光的路灯,是一种‘夜光菇’。正因为它们都是自然造物,各不相同,光芒才会有的亮有的暗,外表和生长地点都不太规则。”他抬了抬下巴,声音虽然又冷又轻,却依然叫人听得清清楚楚:“至于这些建筑物……就更繁杂了。你们难道不知道菌类的种类数量有多庞大吗?”
林三酒还真不知道。没想到人偶师意外地很博学啊……她心里想了想,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几个小时前心中明亮蓬勃的充实与幸福感,正和眼前昏黑压抑的现实一起,在她的脑海里纠缠成了漩涡。
“蘑菇怎么会这么大?”波西米亚圆睁着眼睛问道。不光是她,几人此时都有些不敢相信,哪有蘑菇能长成一个城市的?
人偶师似乎有点儿不耐烦地一挥手,一个影子登时划破空气,直直朝二人一猫砸了过来——他们刚一激灵,正要转身躲避时,那影子却“吧嗒”一声落在了地上,被风一吹,书页哗啦啦地翻了过去。
“木鱼论坛集印册……?”林三酒念出了封皮上的字。
即使每一个字都认识,映在眼里却像是毫无意义。和那种光芒四射、充沛饱满的体验一比,此刻任何东西都显得干枯黯淡、单薄遥远。
还是波西米亚弯腰把册子捡了起来,一边念叨着“做这个可贵了”,一边翻开了它,匆匆看了几页。
只要肯花钱,木鱼论坛就能为进化者提供针对某个末日世界的信息手册,内容远比一般人能查到的更加详实全面,甚至连副本分布、堕落种分析、气候变化等等都能记录在案,简直可以称之为末日版的孤独星球——不消说,有了这么一份讯息在手,命也自然能比别人长一些。
波西米亚就着“夜光菇”的光芒看了一会儿,脸色越来越古怪了:“那个……你之前带着大人去的那个地方,叫做龙虾什么来着?”
“龙虾肌体修理中心。”
波西米亚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暗骂了一声:“妈的。”
“怎么了?”林三酒神情怏怏地问道。
“它是橙红色的吧?”波西米亚目光对着手册,头也不回地问,“顶上是一个不规则的大伞状,下面是短短一根柱形体……”
“对,我在开门时还看见了一条一条的细缝……”
“真的是个蘑菇。”波西米亚合上手册,又叹了口气。“那个叫做‘龙虾菇’……这个册子上都写着呢。”
不止是这种较常见的龙虾菇,她在册子上还找到了许多其他“建筑物”的图鉴。菌类的外形几乎称得上是天差地别,许多古怪的菌类名称也不齐全,但走马观花地翻看了一遍以后,她总算明白了。
为什么那家“银行”有几十个门,每一扇又像缝隙一样那么窄?因为那本来就不是门,是菌菇表面上的缝隙。是本地居民借助那株巨型菌菇的天然构造,把缝隙延伸,拓展成了门。
为什么那一蹙面包房没有入口,彼此根部相连?因为人家本来就是从同一根系里生长出来的一丛菇。
像楼体外部又遍布着小办公室的大楼、一面墙都是小孔的客厅、毫无规划可言的城市街道……这个城市之所以形态扭曲得如同精神病人的臆想,又充满了诡异的生命力,正因为它是由上千种不同肆意生长的菌类组成的。
“其中有不少菌菇,好像还可以吃诶。”波西米亚喃喃地补充了一句。
“可以吃?”猫医生仿佛突然受到了冒犯,毛都炸起来了一圈,指着远方林立的阴影说道:“这种看起来就不正常也不健康的东西,就算可以吃也不会有人吃的吧!再说要怎么吃啊,难道切一块墙下来吃吗?”
“那你就会被它们牢牢记住。”人偶师凉凉地说。他正好坐在夜光菇的外缘,面孔被阴影遮挡住了,唯有一双雪白枯瘦的手,交叉放在漆黑皮裤上。“林三酒攻击过一株菌类吧?所有伤害过它们的人,都会被这个群体记住……它们共享思维和记忆。在那株龙虾菇里,之所以只有她会被孢子侵蚀,就是这个原因。”
波西米亚面色一变,和猫医生对视了一眼。她还记得自己在开车时不慎碾过了一根刚刚长出来的肉豆芽,那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仿佛现在还回荡在她的脑海里——她赶紧再次翻开册子,用意识力护住了鼻子,声音都在发颤:“我、我也不小心……”
但是她都走进菌菇城市里老半天了,好像也没有吸入孢子。猫医生想了想,猜测道:“是不是因为那几根肉豆芽,离这个城市太远了,又没成熟,所以记忆没法共享?你现在……感觉幸福吗?”
“要哭的话,倒是随时都可以哭出来。”波西米亚一张脸拉得长长的。
“等一下,”林三酒忽然插了一句,似乎现在才反应过来似的,“也就是说,攻击过这些菌菇的人,就会被认为是敌人……所以这些菌菇类才会派仆人抓捕我,还会向我释放孢子?”
“你这不是能听懂人话嘛,”人偶师悠悠地说,“真是蝇界之光。”
对于他的嘲讽,林三酒一向是左耳进右耳出的;只不过这一次她虽然也沉默着,神色似乎却有点不大对头。
“……那么,我再攻击它们一次就行了吧?”
话音未落时,【龙卷风鞭子】已经朝最近的夜光菇吐出了一阵猛烈风势。
第1087章
菌菇也是有商业头脑的
黎明将至的青蓝色天空下,细细的夜光菇被风打得弯下了腰,像是从半空中垂下的一根钓鱼竿。波西米亚和猫医生的呼吸都屏住了,在他们一眨不眨的目光里,只见那根夜光菇微微颤了两下,终于又弹了回去。
没断!
一人一猫立起的毛这才缓缓平复了。
夜光菇之所以没断,自然不是因为林三酒刚才那一击的威力不够——相反,她那一击使出了全副狠劲儿,即使是幢大楼也会开裂的;只不过,她的动作终究慢了旁人一步。
“放开我,”
林三酒浮在半空里,头下脚上、一动不动,活像被隐形蜘蛛网抓住的苍蝇,没一会儿脑后的绷带上就洇开了血:“我、我的伤口好像裂开了——”
“真的吗?”人偶师依旧坐在人偶椅子上,两只手也还是像刚才那样交握着;尽管林三酒被高高吊了起来,他却看着像纹丝未动,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眨眼之间就消弭了大部分风势、又把人给抓进半空的:“你没骗我?”
“真的,很痛!”
“那我就放心了,”人偶师满足地叹了一口气,“你就继续吊着吧。”
他说了要吊着,猫医生和杂鱼米亚自然一个字的异议也不敢有。一人一猫咂吧了一会儿嘴,还是面子比较大的胡苗苗说话了:“为、为什么她还是不死心?是不是孢子没有吸干净?”
“戒毒都未必能成功,何况是戒蠢。”
目光扫过半空时,人偶师半边脸上浮起了鲜明的厌烦和不耐——此时天色渐亮,他一丝血色也无的苍白面庞,在漆黑头发的衬托下看起来近乎透明,唯有眼角隐约闪烁着与黎明天空一般的墨青色。
林三酒倒是正相反:她的面色涨成了血红,口鼻中“呜呜嗯嗯”,一看就知道十分难受。一人一猫不断往半空中瞧,却就是找不着合适的话劝人偶师把她放下来。
“好像有不少人专门来这个世界开启新人生,”人偶师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声音低得差点听不清,“……他们称之为‘皈依’?”
尽管很想问问“开启新人生”之后被传送了怎么办,波西米亚还是没敢张嘴。现在人偶师的情绪好像不大对头,叫人拿不准他是生气还是正享受着折磨人的乐趣,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少说话。
那个裹在黑色皮革里的男人,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他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微微一抬头,吓了几人一跳:“……哦,有个体验馆。”
“体验馆?”胡苗苗还是亲自开口问了。
“可能正合适……有人出来了,”人偶师目光一转,“走吧,让他们带路,去一次体验馆。”
尽管一人一猫都糊里糊涂,不知道那个“体验馆”到底是什么地方,但眼瞧着人偶师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们自然也只有跟上的份——直到几人走出去了好几十米,来到一栋菌菇形成的“大楼”前的时候,后方空中的林三酒才伴随着一声闷响,被重重地拍在了地上。
要不是戳破了这一层窗户纸,实在叫人很难想到,这些建筑物原来都是菌菇。眼前这几栋“楼”通体幽蓝、纤细笔直,高高低低地簇集在一起,既没有窗户也没有出入口,只有顶端丝丝缕缕地垂下来了许多丝绦——离近了仰头一看,每一根“丝绦”看起来都足有一人宽。
清晨第一个离家去上班的居民,就是从其中一根白色“丝绦”上滑下来的。刚一看见有个人影顺着丝条往下滑的时候,几人都以为是自己眼花;但那人下滑得很快,在离地还有一米高的时候就松开了腰间系扣,咚一声双脚稳稳地落在地上,显然对这个流程已经驾轻就熟了。
“早上好!”这个男人精神十足地打了一声招呼。明明是个普通人,看起来却比饱受折磨的波西米亚和林三酒劲头充沛多了:“你们是外地人吗?”
刚才还是椅子的人偶之一,忽然伸手在波西米亚后背上推了一把。她往前趔趄几步,余光一扫,发现旁边的人偶师正沉着一张乌云密布的脸,神色阴郁不快,显然连嘴都不想张——她结巴了几个字,总算挤出了一句话:“是、是的,我们……我们想去体验馆。”
“噢!”男人登时亮起了一个惊喜的笑。他牙齿雪白,眼神明亮,体格既紧实又健康,虽然人近中年,但看了却很舒服。“原来是要去体验馆的吗?欢迎欢迎!真不错,我都替你们高兴……啊,要是不介意的话,就让我为你们带路吧?”
他这句话说完的时候,后头林三酒也一瘸一拐地走近了。她现在的样子可以说是又惨又可疑,满头绷带还渗着血,浑身泥灰,被人偶师给摔得七荤八素。但那中年男人却双眼一亮,几步迎了上去:“啊,是新来的——不,不对,你不是。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猫医生跳上波西米亚的肩膀,一脸嫌恶地低声说:“这个孢子可能就跟狗尿似的,就算没了也有股经久不散的味道。”
用人偶师的话说,林三酒戒蠢显然还未成功。此刻她一脸羞愧地小声说:“我、我也不知道……我想再回到那个时候……”
“我懂了。”中年男人也不知道得出了个什么结论,回头看了看众人,深以为然似的点点头:“事不宜迟,我这就带你们去。”
在跟着他走的一路上,波西米亚快把人偶师的册子给翻出火星了,总算在最后几页里发现了一则广告——不是别的,正是体验馆的广告。猫脑袋从她肩膀上探出来,和她一起看了一会儿广告,都有点儿不能理解。
“结束末日颠簸,重拾平稳人生”?
要是说标题还不算奇怪的话,那这句广告词——“人类本性中生来无可弥补的缺憾,致使人类永远也达不到理想中的平衡幸福的社会……唯一的答案,仅在可食用真理”又是怎么回事?
在这则广告的最下方,还有一行不容忽视的粗体小字:“在体验馆,你人生中最金光灿烂的一天正在等待着你。木鱼论坛诚信担保,绝无后遗症,绝无隐藏条件,体验完后即可原样离开。”
“我说,”胡苗苗踩着肩膀一转身,冲人偶师问道:“这个广告是怎么回事?”
“这还用问吗,”人偶师恹恹地说,“这个世界里的菌菇们,也就是所谓的真理,都知道十二界的存在。它们委派已经成为真理仆人的进化者,返回十二界,花钱在木鱼论坛的册子上打广告。这个世界的签证会如此之贵,这则广告也是原因之一。”
他身上似乎有容纳人偶的道具,虽然装不了几个,但总算能保证身边从来不缺人偶用——他此时正半卧在一张矮榻上,由两个人偶扛在肩上往前走;伴随着他们的步伐,人偶师身上的装饰羽毛也跟着一颤一颤,仿佛在有意地招摇过市。
“自我意识太过剩了吧,老是用这种惹人眼目的东西。”林三酒低声嘀咕了一句——波西米亚希望她下次在说这种话的时候,能尽量离自己远一点。
……好在人偶师远远落在后面,应该没听见。她犹豫了一下,小声向林三酒问道:“喂,之前你在龙虾菇里的时候,没把那个拿下来吗?现在去哪了?”
一边说,她一边伸手在脖子上比了比。
“没有,他后来醒了,就更不好拿了。”在说起真理以外的事时,林三酒还算正常:“但是口水巾都揉成一条了,他伤重时也注意不到,更何况他身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多着呢……”
“在我的背包里。”猫医生冷不丁凑过来,毛茸茸地扎得人脸痒:“我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顺手拿下来了。我记得,你突然看见他脖子上有个口水巾的时候,脸色都不像个人了。”
“我就知道她靠不住!”波西米亚的眼泪几乎都掉了下来:“医生,您的大恩大德,我——”
不等她把感激之情表达完,前方那个中年男人就忽然停下了脚。他回头朝几人一笑,指了指前方不远处:“这是离我们最近的体验馆了,你们很幸运,它的规模也很大。”
要不是由他带路绕进了一群“建筑物”中央,只怕几人都发现不了,原来在一丛丛摩天大楼似的菌菇中,还藏着一间这么普通的砖造平房。在它四周是一圈空地,除了围墙之外连一根杂草也没有,以砂石铺得平平整整。
不得不说,忽然看见这么一处完全没有菌类生长的清净地方,实在叫人松了一口气。
“为了让外地人感觉安心放松,我们的体验馆都是以不健康不自然的红砖建造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似乎有点儿遗憾:“我是搞不懂,为什么有人愿意住在这种冷硬死板的东西里……”
他说着,替几个人推开了大门:“我还要去工作,接下来有专业人员接待你们。放心吧!接下来,你们将体会到真正的美好人生——诶,这位先生不进去吗?”
二人一猫回头一看,只见人偶们早就在老远的地方顿住了脚步,人偶师就像听不见一样,表情纹丝未动。那中年男人也不生气,笑着走了——反倒是波西米亚脸色不好看了。
“等、等一下,”她鼓起勇气问道:“林三酒也就罢了,我们就这么进去……没问题吗?”
“就你,没有们。”猫医生坐在地上,四只脚爪紧紧地挨在一起,一副起重机也不可能把它拔起来的样子:“我不进去。你们人类的缺憾啊,幸福啊,和我有什么关系,目标对象又不是我。”
波西米亚无法反驳。
“这个体验馆,应该是让人体会成为真理仆人的感受吧?万、万一……”
“怕它们趁机把你变成仆人?”人偶师突然开了口,冷笑了一声。“它们倒是很懂人类,知道怎么做才能源源不断地吸引蠢蛾子。哦,你看,那只蠢蛾子不就已经进去了吗。”
波西米亚一回头,正好看见林三酒的背影消失在了大门里。她登时顾不上再问问题了,赶紧叫了一声“你着什么急啊”,就冲了进去——大门自带感应,二人刚刚进去,门就在背后缓缓合拢了。
内部虽然没有窗户,灯光却十分柔和,空气里沁着一片淡淡的林木香气。这似乎是一方接待室,在另一头还有两扇淡绿色大门;从简单的指示牌上来看,真正的体验应该是在淡绿色大门之后才开始的。
“欢迎,”一个温柔动听的女音响了起来,“请稍等,我们的接待人员即将到来。”
“简直像是什么商业服务,”林三酒忽然轻声抱怨了一句,“我觉得没有必要。他们应该把重点放在精神性的体验上——你那是什么表情?”
波西米亚此刻心情又低沉又拧巴又难受,她只有一张脸,都不够表达这么多种情绪的;加上她此时再一想,自己刚才好像也可以不进来,顿时又多了一重后悔。
“我一想到接下来要和你一起体验这个东西,我就觉得很沉重。”她怏怏地说,“你为什么体质这么好,你脑袋不都受伤了吗,怎么还不昏过去?”
“昏过去,可就没办法体验到人生至善了。”
答话的不是林三酒——随着那扇淡绿色大门无声地滑开,一个年轻男人步伐轻缓地走进了接待室,态度不卑不亢地冲二人微微一笑:“欢迎,我是二位的接待员。”
假如有一个理想人类的范本,那么恐怕八成和这个年轻接待员的模样差不太远吧——他固然不能算是美貌出众,但无论是五官、体格、气质还是周身气息,都干净舒服,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和谐感。
“在这里,你将体会到我们本地人在平平常常一天中的感受。”他说话时也这么温和,每一个字都诚挚又自然:“这些感受,都是由志愿者们主动提供的,我们随机从他们的记忆中抽取一天,作为体验馆的内容。也就是说,你们接下来将体验到的,都是绝对真实的人类观感……体验以职业、性别和年纪分类,请问你们想选择哪一个呢?”
第1088章
不是说没有犯罪吗?
《以下是您可能想要知道的,关于该世界体验馆的一些资料》
1.经过长期观察和对回归人员的查访,我们有理由相信,该世界的体验馆确实只是让人体验了另一种人生。
2.由于可食用真理世界的签证价格日益昂贵,大多数发出去的签证,都在签证官协会的记录中,因此也可以跟踪到不少签证持有人的情况。
3.在有据可查的记录中,参加完体验馆的进化者,选择彻底“皈依”的占总人数的49%,愿意把它当作未来人生选择之一的,占总人数的21%,16%的人不愿意“皈依”但能理解这个选择,最后14%的人认为“皈依”是一件荒谬的事。考虑到拿签证的人,本来就是受到广告吸引、想要开启新人生才来到这个世界的,这个数据不算夸张。
4.根据笔者亲身经历,在离开体验馆之后并无不适,生活一切照常。(注:并未皈依)
5.有一系列特殊物品和进化能力的效果,都可以保证自己不被洗脑,不被外物侵入。具体清单,请参考附文。
——来自木鱼论坛“可食用真理”组
册子上这几条信息,已经被波西米亚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早就牢牢地记在了脑子里。人偶师一直没开口把册子要回去,它也就一直被她攥在手掌心里;当那个年轻接待员温柔地为二人展开了选项列表时,册子的封皮都被她的手汗给微微浸湿了。
愿意提供人生一日的志愿者很多,屏幕上的选项列表长长的,似乎总也滚不到头。林三酒看得十分认真,波西米亚却干脆不看了;她早下了决心,不管对方选什么,这次体验一定要死死跟在林三酒身边——就算上帝现身告诉她这里很安全,波西米亚也绝对不会全信;有了林三酒在,就等于多了一条探路狗嘛。
“我选这个吧,”
别看一脑袋绷带,这家伙选得倒是挺快的:“……军队的这个,是新兵?还是女性,正好合适。”
波西米亚登时后悔了:“你干嘛一上来就选个最危险的职业?你就不能选个面包师?”
“那你选面包师。”
“我不。那我——我也选这个女兵,我们是可以一起体验同一角色的,对吧?”
接待员眯起眼睛,笑着点点头,好像把她的心思都看明白了:“体验馆没有限制,你们也可以将多种人生都拼凑在同一次体验里……除了职业,也有性格、爱好之类的筛选条件呢。”
林三酒简直把这当成了人生大事——接待员这话一说,她又认认真真地翻起了列表,居然一项项地把列表看到了最后,才微微抬起了头,神色有点儿疑惑。
“这几个吧。”可能是错觉,但她听起来好像不太肯定。
最终定下来的体验之旅,是以一对母女开头,随即由男垃圾工接手,结束在新入伍的女兵身上。只可惜这个列表里没有负面选项,要不然波西米亚倒是想体验一下小偷或者纵火犯的一天。
“列表里没有罪犯,是因为不好看么?”在淡绿色大门徐徐打开的时候,她冲那个接待员扬起了下巴:“你们这个所谓的幸福社会里,一旦出现罪犯,理论就破产了吧?”
年轻接待员神色温和,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样子。
“如果你深究犯罪的动机,”他语气平静,领着二人走进了淡绿色大门后:“基本上来说,无非是欲望或利益。它们之所以威力强大,因为正好根植于人性弱点中……如果我们能够有效消弭、弥补人类天性中充满缺憾的这一面,那么犯罪作为它的产物,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我们的社会形态对于你们来说,可能很难以理解,就像很难给中世纪的人讲解怎么用电一样。”接待员微微一笑,“不过,你们选的第一段体验非常好,因为其中涉及了一个少女的视角。从一个正在适应这个世界的人眼中,最能让人感同身受地认识到,我们究竟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社会里。”
伴随着他的话音,林三酒和波西米亚眼前渐渐明亮起来,一股淡淡的烤面包香气浮了起来,烘得人微微发热;阳光从细长窗户里漏进来,映亮了几盆挂在天花板上的猪笼草。家里的深褐色餐桌是用上好木头打的,在妈妈的烹饪香气中浸了这么多年,早就染成了记忆里家的气味。
“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把加入我们称为‘皈依’。”
在二人还看不清楚明亮阳光中的母亲身影时,接待员温和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但是我并不同意。我们以菌菇为基础运转的社会,包括我们的社会理念,与神学宗教完全不是一个体系的事物。在这次体验中,除了感情上的共鸣,我希望你们也能动用逻辑、智慧来校验听见的每一句话……这样一来你们就会发现,我们的社会形态是完全经受得住逻辑考验的,菌菇们被称作人类的真理,当之无愧。”
“原来他们知道自己是在绕着蘑菇打转啊?”
波西米亚嘀咕了一声,却被林三酒给掐了一把。她还来不及生气,只见眼前光影忽然清晰起来——一抬头,“她”正坐在餐桌旁。
“美佳,”母亲头也不回地叫了一声,“想要几块面包?”
“不了,我什么都不想吃。”二人都听见少女的声音从自己的“嘴巴”里传了出来,还很娇嫩,只不过听上去情绪低迷。
“不行。”母亲有点担忧地转过身,露出了一张皮肤白皙的鹅蛋脸,眼角尖尖的。虽然女儿都十几岁了,但她看上去顶多才三十出头,可谓保养有方;听起来,母女俩连声音也很相似:“来,就是再烦恼,早餐也不能不吃。”
自制热奶茶,绿色的烤面包,一些豆子、蛋和水果——每一样都新鲜润泽,在细长的阳光下泛着热气和鲜亮的颜色。美佳虽然毫无食欲,妈妈却还是告诫道:“先喝点奶茶,你空腹时吃东西容易肚子疼,这个毛病和我一样呢。”
妈妈一向无微不至,比她自己还要了解自己。
要是妈妈也能告诉她,她接下来该选择一条什么样的路就好了……她深深叹了口气。虽然做了很多测试,但是美佳始终在到处碰壁。和她一起入学的同龄人,几乎都已经离开学校,开始了社会生活;唯独她还不得不每日去学校报到,参加没完没了的测试,现在当老师们看见她时,恐怕也都在暗暗头疼吧。
喜欢做的事情?有不少啊,她喜欢看电视,刷手机,看风景,吃东西,以后也想做个母亲。但除去母亲一职不谈,其他都只是消遣,换个傻子来,也照样可以刷手机,看风景,吃东西……至于能让她从人群中脱颖而出的优点,则一个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