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波西米亚想了想,摇摇头。随即她又像解释似的,低声说道:“我觉得她应该是担心的,但从来没有表现出来——或许也是因为这几日里,我们都无暇他顾的原因。”更多的细节也浮上来了。她还记得,林三酒有一阵子对她手上某种联络器的态度很奇怪,一会儿拿出来一会儿放回去,看着它时坐立不安,一脸无措——好像既害怕接到谁的通讯,又更怕接不到。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再度出发的时候,坚定得好像了无牵挂一般。
莫非那也是一个身陷危机的朋友?那么一来,可就是四个人了……
猫医生低低地叹了口气。
“当积攒的东西太多时,越是紧紧按压着盖子,越是会炸裂开。”它轻声说,“她如果什么都愿意说出来,反倒好了……我担心,她之所以会出现失常,就是因为受到了一连串的打击,积累爆发的。”
“您能确定……人偶师真死了吗?”
“不可能有错的。”猫医生摇摇头,“一般医生或许还需要检查瞳孔,脉搏和皮肤,但我天生对生死有一种独特鉴别能力,远远扫一眼就知道某个人是不是快死了,或者是不是已经死了。”
“真不愧是医生您。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波西米亚不知不觉也苦恼起来——她已经完全忘了,如果林三酒精神失常这件事放在几年前,对她来说都只应该是好消息而不是坏消息;毕竟面对一个失去抵抗能力的人,她想要用什么手段追回自己的损失都可以。
“先看看情况吧。”
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打算,他们又回到了林三酒身边。后者盘着腿坐在公路边上,一头凌乱短发被随随便便地扎在了脑后;在月光和路灯交织的昏暗里,她蜜糖色的肌肤还隐隐泛着汗光,看来扛着一个人走了这么远,就算是她也会觉得吃力。
见二人回来了,她一甩手,手心里就多了一张卡片。“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我卡片库里还有一些消毒剂。”
“……放我包里吧。”
猫医生磨磨蹭蹭地掏出了专门为它打造的小听诊器,光是往身上披白大褂就花了近十分钟,一边拖时间,一边高高竖起了耳朵;波西米亚在这十分钟里,一眼也没敢往人偶师身上看,只是旁敲侧击地问话。
“……他一直都是这么半死不活的嘛,”林三酒摆摆手,一副早就习惯了的样子:“不过我发现,这个人只要留了一点点生存意志,那他的生命力还是非常顽强的。你看我这么把他搬来搬去的,也没撕破伤口啊,流血而亡啊什么的。要我看,他现在的状态已经稳定了。”
“……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很稳定了。
“唔,就是没再继续恶化。不过,”她忽然转向胡苗苗,带着点犹疑地问道:“他这个情况其实需要手术吧?但没有条件贸然手术,我担心会出意外……拜托你先继续把他的状况维持住,你需要什么,我再去想办法。”
即使不是医生,扛着尸体一路走来也该发现不对了;但她显然完完全全没有意识到,此刻躺在路边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猫基本上不咳嗽——但胡苗苗还是努力地咳了两声。
波西米亚张着嘴,一时也彻底没了话说。她和小猫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是一脸的欲言又止,生怕不小心说了什么反而刺激着她。苦于不能当着林三酒的面商量,又没了借口再次走远,结果他们都陷入了异样的安静里。
林三酒目光转了转,开始疑惑了:“猫医生?”
“啊,啊。”胡苗苗现在再装听不懂人话也晚了,用后腿挠了半天头,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想想,未必……未必。”
波西米亚低头盯了一会儿公路路面,倒是忽然来了主意——她悄悄伸出脚尖,使劲一碾地上那条白线,它果然又摇头摆尾地呼起痛来,震得几人脑海中嗡嗡作响。趁着林三酒揉太阳穴的工夫,她用意识力一卷,就将那条白线给硬生生拽脱了地面,使其重新化作一团色彩肮脏的混沌;当它浮在半空里时,就好像有人把景物给涂花了一块似的。
“你没事叫什么?”她装作生气的样子,顺势卷着它转了一个身,背对着林三酒,朝它训斥道:“闭嘴!”
混沌果然闭嘴了——这倒不是因为命令,而是波西米亚正用意识力包裹住了自己的声音,悄悄送进了那一团混沌之中。
“既然你的声音可以在人脑里直接响起来……那你可以只把声音传达给特定的人,让别人听不见吗?”
模糊混沌的色彩上下弯曲了一下,随即波西米亚就听见了它的回答:“可以,就是费劲一点。”
她用眼尾余光一扫,发现猫医生和林三酒都没听见这句话。
“那太好了,”她半威胁半利诱地说,“我有一个计划……你要是好好帮忙,我就放你走。”
……波西米亚的计划很简单。
他们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不敢直接告诉林三酒人偶师已经死了,生怕加倍刺激着她的精神状态。如果能够上演一出“医生紧急抢救,最终无力回天”的场景,或许这个过程能够帮助她一点点接受现实。更何况,这次她无须再一个人面对“人偶师已死”这个消息了,毕竟她身边此刻还有波西米亚和猫医生。
这么干固然有风险,只是他们似乎别无选择。
胡苗苗不是精神科的医生,对于林三酒的精神状态,它和波西米亚一般地无措;听了那团混沌的复述之后,想了一会儿,它就暗暗地朝波西米亚一点头——显然,它也是打算把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在林三酒殷切的目光中,小猫站在尸体肚腹旁边,装模作样地检查了一会儿。
“他很危险,必须马上动手术,”它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爪子尖伸出来,甚至还一个个地仔细消了毒,“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手术未必成功。”
林三酒闻言紧张起来,站起来退开两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她低着头,目光牢牢地盯着马路,似乎不敢看手术过程。
波西米亚也把头偏向一边,不愿意看开肠破肚的场景;那团被她意识力束缚着的混沌,一上一下地漂浮在半空里,像是感觉到了气氛沉重,也难得地安静了下来。
过去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人偶师,如今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一条不知名的路上,仿佛一条疲惫地走到了尽头的野狗……即使波西米亚和人偶师非亲非故,她依然从心底里泛起了一阵莫名的悲凉。
手术剪刀“沙沙”剪开皮肤时,那种叫人肉酸的响声好像能一路挠进骨子里;在月光黯淡、荒僻寂寥的夜晚公路上,她不由打了几个抖。
“对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猫医生终于开口了,每一个字都透着万分的小心:“是我医术不精……你,你节哀。”
哪怕是商量好了要这么说的,波西米亚的心中还是微微一颤。她抬眼一看,发现林三酒的身影像是突然被冻住了似的——笔挺得僵硬死板,倒像是能够一折就碎。
有好半天,她一个字也没说,甚至连呼吸声都突然屏住了。
“是、是吗,”再开口时,就像是很久没开口说过话了似的,林三酒喉咙干干哑哑,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才能继续往下说:“……我不会怪你,他本来……本来就处于濒危状态里。我能看看他吗?”
说话时,她已经一步步走近了路边的人影。
“……可以,我已经缝好了。”猫医生低着头,退开两步,绕过尸体,与刚刚走来的波西米亚一起站在了林三酒对面。后者“咕咚”一声跪坐下来,盯着尸体发愣。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唯有那团混沌仍然在波西米亚的意识力束缚中,微微浮动着。
现在应该给她留一点缓冲的时间吧……?
波西米亚看着那个低垂的头顶,暗暗想道。
过了一会儿,林三酒动了。在一人一猫的目光中,她慢慢抬起双手,伸向那片包裹着黑色皮革的胸膛的时候,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仿佛二人之间有一层令人恐惧的隔阂似的,好几秒钟过去了,她也没能真正碰着人偶师的胸口。
人偶师的黑色皮革套装,她记得是一件比一件奇怪的……
望着路边一躺一坐的两个人,波西米亚脑海里浮起了一个不相干的念头。下意识地,她转头看了看人偶师的面庞。他的脸被散乱黑发遮掩去了大半,只有发丝间毫无血色的苍白皮肤,还能叫人勉强看出——
在这时,林三酒双手死死地按上了人偶师的胸口。下一秒,黑色皮革和它所包裹着的尸体,在猝不及防之间全炸开了。
第1049章
真理的仆人
在血肉、皮革纷纷化作碎末齑粉,轰然炸开的那一瞬间,短促得叫人什么都来不及思考——他们既来不及后退,也无暇遮挡;波西米亚的脑海中刚刚闪过去一个“啊,是那个爆炸的画风能力”,碎尸和皮末形成的细密雨雾,就已经当头将他们严严实实地笼罩住了。
“哗”地一声,不知多少血、碎骨和肉沫兜头淋下,像一阵暴雨似的打在了公路路面上。
波西米亚和猫医生站在一地血污中,都傻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
人偶师死了,然后林三酒——那可是一直在紧紧试图抓牢每一个朋友的林三酒——亲手把他的尸体炸碎了?
莫非她是真的疯了,已经没救了?
波西米亚愣愣的抬起头,忍不住想看一看对方现在的脸。出乎她意料,她刚一抬头,就和林三酒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后者仍然坐在那具残破不成形的尸体旁边,尽管也被溅了一脸,却还是一动没动。在昏暗光线中,她在浑身都浸透了血污之后,看上去成了一个黑漆漆的影子;唯独那双浅琥珀色的瞳孔,那双盯着她和猫医生的瞳孔,正在黑夜里灼人地发亮。
波西米亚后脖颈上忽然乍立起了一片寒毛。
“你干嘛炸了他?”
作为十分好洁的动物,猫医生此刻受到的震惊和刺激最大,几乎连话都说不利落了——它浑身的毛都炸成一圈,四脚僵硬地钉在地上,好像生怕自己一动,那些碎末就要流进眼睛和嘴里去似的:“我——天啊,波西米亚,快给我擦擦!”
“啊?噢,”波西米亚立刻被分了神,正要习惯性地伸手管林三酒要毛巾,还未张嘴,目光刚落在自己手腕上,不由一愣。
……那些细雾密雨般的血肉,确实是兜头淋了下来不假;但她明明和猫医生都站在血污中间,不知怎么现在身上却干燥洁净,竟没有沾上一点儿。
惊惶一消退,猫医生也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诶?”它低低地吐出了一个字,“这是怎么回事——”
“嘘。”如同幽远夜风一般泛起的声音,似乎是紧贴着他们的耳边响起来的。
一人一猫蓦然都静了下来。
林三酒刚才分明连嘴也没有张,依然是那般双眼灼亮地紧盯着他们。
有那么一瞬间,波西米亚以为这个世界终于闹鬼了——直到她一个激灵,突然意识到了发声的人是谁:“笛卡尔精!”
“嗯?”林三酒皱起眉毛,一歪头,似乎有些疑惑。“你叫它干什么?”
“我不是才刚刚对你们嘘了一声吗?”
那团混沌的声音嗡嗡地撞击着人的神经,让人感觉它似乎升起了怒气:“别说话了,别引起她的注意!”
波西米亚闻言,使劲眨了眨眼睛。此刻她脚下的昏暗公路、不远处的残缺尸体、黯淡月光,和身边微微摇摆的荒草……乍一看上去好像和刚才没有两样;但她的目光只要停留在某些东西上久一点儿,就会发现它们表面上,时不时就有细小的波纹一闪而过。
她对这种波动太熟悉了,就在不久之前,还险些被它弄成了认知分裂。
不过,眼下形成了一层“膜”的空间很小,只是刚好把一人一猫给包住了,隔开了外面的尸体、血肉和林三酒。景物上的波动也并不频繁剧烈;就好像这只笛卡尔精明明不想波荡,还是偶尔会忍不住一颤似的。
……很显然,那团混沌在他们身边的这一片环境上,又包上了一层“膜”。不得不说,这只笛卡尔精的反应真是极快;正是趁着爆炸时的一刹那,它转身反扑向了一人一猫,抢在那一阵血肉雨雾之前,将他们从头到脚地“包”住了。
它这是要干什么?
它既不像是想攻击人的样子——实际上,它也没有那个能力攻击人。
波西米亚刚才一直用意识力包裹着那团混沌,唯有在尸体骤然爆炸的那一瞬间,她才下意识地放松了一瞬对它的束缚——但她的意识力始终都“附着”在它身上,有必要的话,只需波西米亚一个念头,她就能重新占得上风。
“你把那些血肉都替我们隔开了?”波西米亚从自己的宽大长袖下,朝猫医生偷偷摆摆指尖,也不知小猫明白了她的意思没有,随即用意识力包着自己的声音,传进了前方:“……为什么要这么干?”
不过这一次,不等笛卡尔精回答,林三酒却先缓缓从黑暗中站了起来。
“你们一直呆站着干嘛?”她四下张望了一圈,抬脚就迈过了地上尸体,好像转眼就忘了地上的人是谁,也忘了自己刚才受了多大的打击:“你叫那个副本做什么?”
波西米亚飞快地和猫医生对视了一眼。
“喂,这一次是我救了你们,你们总该对我感谢感谢吧,”
一见林三酒站起身,笛卡尔精竟然像是微微紧张了起来,速度飞快地用声音敲击着波西米亚和猫医生的脑海:“……我们从这里脱身之后,你们就放我走,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样?”
“你……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明白点!”波西米亚一颗心都揪了起来,直视着前方问道——由于那团混沌化作了景物的模样,她现在看上去,就好像在一眨不眨地盯着林三酒。
猫医生听不见波西米亚的声音,但显然也浮起了同样的疑问,不安地来回转了两圈。
“波西米亚?你在发什么愣?”林三酒更加疑惑了,往前走了一步——她的靴子踩在一地的血泥之中,发出了轻轻一声“咕叽”。难以想象,这片此时被她踩在脚下的血肉,就来自刚才那个她轻轻为其测试体温的人。
“我……我没事……”
“听好了,我帮你们挡下了一波孢子侵袭,你们至少现在不会被感染了,”笛卡尔精急急忙忙地说——如果它是个人,恐怕连舌头都要被吞下去了:“还和这个仆人废什么话,赶紧跑吧,万一她还带了第二具装满孢子的尸体,再冲你们炸一次,我也未必能全部挡得住,我又没干过这么低档次的活。”
……什么?
波西米亚震惊之下,反而觉得脑子都有点不会转了。她的目光越过笛卡尔精的身体,直直地落在林三酒身上。后者此时一步一步,正离她越来越近了:凌乱碎发浮在黯淡月光中,脖子上的绷带陈旧发黄,野战裤在行走间沙沙作响……没错,这的确就是与她一起共度了半个世界的那一个林三酒。可是——
“仆、仆人?”
“你疑惑什么?”笛卡尔精听起来比她还疑惑。
“等等等等——”
波西米亚现在头脑嗡嗡乱响,急需安静一会儿,好好理一理眼下的情况;但是林三酒却并没有给她这样的喘息机会——又迈了一步,她来到波西米亚身前,由于背光而彻底化作一片高高的黑影。
黑影慢慢朝波西米亚低下了头。
笛卡尔精低低地发出了一声颤抖的音节;因为黑影的鼻尖,几乎就快要触及它所形成的“膜”了。
仿佛身陷于一场怎么也醒不过来的噩梦里,波西米亚浑身发僵,望着面前被昏暗笼住的人,站在原地竟一动也不能动。
“太难受了!”猫医生冷不丁地叫了一声,一下子将她惊醒了:“我沾了一身脏东西,波西米亚,你和我去酒店拿毛巾,帮我擦一下后背。”
如梦初醒一般地,波西米亚急忙踉跄后退了几步;她一动,连带着笛卡尔精形成的“膜”也一起随着她远离了林三酒,叫那团混沌不由长长松了口气——
她的目光,却仍然无法从林三酒的眼睛上抽回来。
那双浅琥珀色的瞳孔里,好像正燃烧着一种极旺盛、极强烈,又极其喜悦的力量;只要扫一眼,都会为之从灵魂深处泛起一阵令人无法自抑的颤栗。
这……这是什么感觉?又可怕,又叫人如此兴奋向往……
“我……我们身上弄脏了,我去给猫医生清理一下,”波西米亚几乎怀疑自己也快精神错乱了,气息和词句一样凌乱,低低地说:“你等一等,我们马上就回来。”
林三酒一言未发地望着她,直到她转身就匆匆跑走了,还是站在原地纹丝没动。
波西米亚只觉那双眼睛依然在烧灼着自己的后背;当她匆匆抱起猫医生时,小猫的声音都有点儿控制不住地发尖了:“小酒……是怎、怎么回事?”
“老达说,被侵入物感染到的人,就会变成那些肉柱子的仆人——”
也不知是因为被那眼神燃烧起了某种深处的情绪,还是眼下的情况诡异得叫人害怕——波西米亚气都喘不匀了,将猫医生抱在胸前,低低地对着它的尖耳朵说道:“林三酒早就被感染了?所谓的侵入物,就是这个什么孢子?”
“废话,”
笛卡尔精形成的另一层景物假象能跟着他们的步伐前进,急速变幻时,看上去就和不断后退的马路路面一样——“看样子她刚被孢子感染,大脑运行模式才开始发生变化,你们正好看见了一个转型时期的仆人诶!那具尸体里装满了孢子,我估计一开始就是为了让你们也感染,她才把尸体带过来的。”它听起来简直有几分幸灾乐祸。
波西米亚急急地一刹脚步,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自己回头看的欲望。
林三酒早就已经被感染了,变成了那些肉豆芽的“仆人”;为了让他们也感染上,她还特地背了一具装满了侵入物——也就是孢子的尸体来找他们,近距离把尸体给炸碎了……这个手法,简直与那个暴毙后又炸裂开的老太太一模一样。
这么说来,那具尸体真的是人偶师么?人偶师会在死亡后这么短促的时间里,就满满地装了一身孢子吗?
不不,眼下更重要的问题是……林三酒刚才离她那么近,应该早就发现她身上是干燥的了吧?她和猫医生都没有染上孢子——那现在——
“对了,你们为什么说她是肉柱子的仆人?”笛卡尔精慢悠悠地说,“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副本都管她这样的人称呼为‘真理的仆人’。要知道,真理可是五彩缤纷,多种多样的呀。”
第1050章
关键时刻还得看她
“但这只笛卡尔精也有可能在撒谎,对不对?”
从波西米亚随手翻出来的一张毯子中,传出了猫医生小小的声音:“……不管是林三酒感染了,还是尸体里装满了孢子,都是它说的。我不明白,它刚才还想要吸收我们呢,怎么一转眼就开始保护我们了?总不会是同情我们吧?”
它装作正在擦干身体的样子,已经在毯子里鼓鼓丘丘地忙活了好一阵——笛卡尔精此时依然包在一人一猫外面,闻言不由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你们这些凡俗生物对我来说,能吸收就吸收,吸收不掉就吐了,生生死死,我有什么可在乎的?别看我会说话,但我不是人类,也没有你们的感情,你们感染也好,变成仆人也好,我一点都不关心。”
“那为什么……”波西米亚轻轻吐出了几个字。
“还不是因为你的那股古怪力量包着我不放吗!”脑海中撞击着神经的声音一下子强了,激荡起来:“如果我刚才不保护你们,在你们被感染成为仆人之后,我就要倒霉了!”
“怎么说?”
波西米亚一边假装抹脸,一边用眼尾余光扫了一下不远处的林三酒。后者似乎已经把她背来的尸体全忘了,一眼也不再往残尸的方向瞧了;脸上神色平静,竟然好像连刚才的悲伤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她时而出神,时而闲逛几步,不过总是在一人一猫附近徘徊不去,从不走远。
“这个世界的真理虽然各种各样,但是它们都有一个共同之处。”
笛卡尔精嗡嗡地解释道:“……它们都认为只有‘真理’,也就是自己这一类,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我们这种辛苦赚进化者来吃的小副本,原理、手法,和力量都与它们不同,抗争不过又跑不掉,所以它们对我们一向都很感兴趣……偏偏我对它们又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我压根没法分裂真理仆人的认知。你们以为我为什么要趁深更半夜,在鸟不拉屎的郊区公路上寻找猎物?全是因为靠得太近了,我也会有危险。”
听这口气,它像是这个世界里土生土长的副本……不是被大洪水冲过来的?
波西米亚有点儿疑惑,但还是忍住了没有打断笛卡尔精。
它说着说着,竟然好像还产生了不忿:“……结果你们倒好,巴巴儿地载着一卡车的真理冲了过来,然后那么一大斗充满孢子的尸体啊,都哐叽一下在我身边翻了车。我一看那些孢子蹭蹭地长出来时,就准备要跑了;不过也不能白白跑了是不是,能吸收一个人是一个人……正好这个时候你们要走,还钻进了卡车里。”
波西米亚总算是明白了。
这只笛卡尔精本就已经落在了波西米亚手里,被卷得牢牢地跑不掉了;如果她再被孢子感染、变成了真理的仆人,肯定会转手就把它上交给“真理”——妈的,天知道它说的“真理”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这么说来,笛卡尔精很忌惮这个世界的“真理”,大概只是处于生物链的下层吧。
出于“敌人的敌人是我的朋友”这一原则,笛卡尔精见机倒快,迅速保护住了波西米亚,还没忘了捎带上旁边一只猫——它知道,只有保住他们,自己才能保有一线脱身的机会。
猫医生从毯子中露出头,虽然是一张猫脸,但还是神奇地叫人看出了它脸上的狐疑。
“我不太相信它。”猫科动物的疑心一向挺重,产生了智慧的猫医生也未能免俗:“……这个家伙能够玩弄猎物的认知,谁知道我们现在听到的这一番解释,不是我自己头脑中创造出来的假象?”
它不清楚意识力的力量,固然有此一问;波西米亚却只犹疑了一瞬,就将这个可能性抛开了。
“我……我在想,我或许有个办法验证笛卡尔精的话。”
“我不叫笛卡尔精。”
一人一猫充耳不闻。猫医生从毯子里钻出来,用细得简直听不见的声音问道:“什么办法?”
波西米亚先回头看了一眼林三酒。
后者此时正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公路上,望着公路尽头的一轮黯淡白月,愣愣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管是什么,似乎那都是一件令她兴奋、令她幸福的事情——因为那双眼睛,此时亮得似乎能够烧灼黑夜。
“虽然我也觉得林三酒举止奇怪,但是这不能说明她一定就被感染了。”
波西米亚用意识力包住声音,传到了猫医生耳边:“……毕竟还有可能像医生您所说的,她仅仅是因为人偶师死了,精神上受了刺激。这只笛卡尔精对人类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很敏感,说不定它是看见了一个机会,故意编个谎话,打算先把我们唬住。”
猫脑袋上下点了几次,耳朵尖晃成了两道影子。
“这么一来……就有一个办法能够验证她到底有没有被感染了。如果她真的被感染了,那么这个笛卡尔精就暂时值得信任;她没被感染,我现在就把它绞成笛卡尔汁。”
“你快说!”猫医生来回用尾巴打了几下地面。
“我们去看看死的人,是不是真的人偶师。”
这句话让小猫一愣——它似乎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上想过。“怎么?”
“在她打碎尸体之前,我往尸体上看了一眼。”波西米亚被心里这个念头搅得越来越不安,很希望能走向路边尸体好好看看,又生怕引起林三酒的警惕——“我没看见他的脸,都被头发遮住了。身材嘛……那具尸体似乎也挺瘦的,不过老实说,我没怎么敢仔细看过人偶师的身材,而且人躺下和站起来看着总是有点不同的……加上路边黑乎乎的,也看不太清楚。”
她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低声说:“我就记得,那件黑色皮衣似乎……挺正常的。”
“诶?”小猫眼睛一圆。
“就是普通的黑色皮衣,没眼儿没洞没羽毛,好像还有一条拉链。”波西米亚使劲回忆了一会儿,“如果死者不是人偶师,就说明林三酒是真被感染了,她特地带了一具伪装成人偶师的尸体过来,就是为了让尸体内的孢子入侵我们的大脑……如果死者真是他,那她精神受刺激的可能性,就远远大于她被感染的可能性了嘛,毕竟人偶师要死,也是因为旧伤发作而死亡,和什么真理孢子的关系不大。诶,这么说来,猫医生,难道您没见过人偶师么?”
“见过,”胡苗苗点点头,“还相处过不短的一段时间呢。”
“那您刚才手术的时候,没看到他的脸吗?”
猫医生瞥了她一眼。
“你看看我的身高,你再站起来比比。”它听起来有点不大高兴,“你知道你们人类一站起身走路,我在旁边就只能看见一双小腿吗?要看见你们的脸,我得后退几步,使劲仰着头,老这样很累的!我平时就不怎么注意你们的脸——反正也都长得差不多——所以刚才林三酒让我看他的肚子,我也就只是在肚子上做了手术。”
“对的对的,是我疏忽了。”波西米亚忙低头致歉,“我以己度人,对不起。您没注意到太正常了。”
猫医生很大度地摆了摆前爪。“人死了以后,气味不一样了,我也没能从气味上分——”
“你们还没擦干净吗?”
林三酒冷不丁地一声,叫他们同时打了个激灵;波西米亚听见她的脚步声正朝自己走来,立刻腾地就跳起了身,不等她张嘴,抢先喊了一声:“这样不行!”
“什么?”林三酒迷惑地一皱眉头。
“就这么把人偶师的尸体扔在路边不管,未免太可怜了。”波西米亚可从来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这句话居然会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在林三酒有所反应之前,她一把抱起小猫,抢先几步冲向了路边的残破尸体,口中遥遥喊道:“我来安葬他!”
话音未落,她的目光就落在了尸体的面庞上。由于刚才受到了震动,此时那张苍白面孔正直直地面对着夜空。
第1051章
乘着希望的风,走向一个崭新的人生
波西米亚一手抱着猫,和林三酒大眼瞪小眼地站在公路上。飘散开的血腥臭气随着夜风一阵强一阵弱,月光渐渐隐入云里,仿佛也对底下惨不忍睹的一地碎尸而退避三舍了。
……眼下的情况,可真是愁死人了。
波西米亚叹了口气,再次对自己默默发出了质问。
这种情况跟她有什么关系?虽然之前二人确实相处了一段时间,但那又怎么样?林三酒又不是她妈,她干嘛不转身就走?
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她扔下林三酒,但她就是迈不动步。
是因为失去的潜力值,还是几个人一起在餐厅里订立的“同盟”……她也不知道是什么绊住了她;要知道她波西米亚这辈子,毁约又不止一次两次了。
“你叹气做什么?”
林三酒依然很敏锐,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慢慢地说:“你身上……很干净。”
“她应该已经发现你们没被血污溅上了,”笛卡尔精说了一句废话,又提出了一个压根用不着它说的建议:“你想个借口混过去。”
“那个毯子是一件特殊物品,”波西米亚被逼得没法,只能信嘴胡诌:“不管是什么脏污啊灰尘啊,一抹就全都干净了——”
林三酒忽然扬起一边眉毛,语气在其中几个字上放重了:“全都?全都干净了?”
噢,对了,还得让她继续误会下去。
“嗯,也不是全都……怎么说呢……”
“你赶快再吸口气,”笛卡尔精似乎就喜欢出主意当指挥,“现在我身体外面的空气里都飘满了看不见的孢子,但里面还是干净的。你要是能当着她的面儿吸一肺,她肯定就放心了。”
“那你可得把我们包好了!”吸气之前,波西米亚没忘了警告了一句。
“知道了知道了,孢子一散,你就放我走,还把地上这具尸体送给我——咱们不都约定好了嘛!”
此时在她的脚边,依然静静地躺着那一具被炸烂了半截的尸体。从他的锁骨以下,到盆骨往上,就像被巨兽咬了一大口似的,到处都血肉模糊;但那张脸上的神色依旧平静,似乎在死亡时人生圆满,了无牵挂一般。
……波西米亚压根不认得这个家伙是谁。
她也不知道林三酒是从哪里把他找来的:恰好这个人的身高体型都和人偶师相仿佛,连头发长度也差不多少——这个女人身上带的尸体这么多?不同型号不同款式的都有?
一想到自己居然被个感染了孢子的大脑给骗到了,波西米亚就想踹谁一脚。
当时叫她一眼就认定这是人偶师的,其实无非是几个要素:一身黑皮衣、散乱的黑发,和没有血色的苍白肤色——但是现在再一想,黑皮衣嘛,套上一件就行了,毕竟乍一看见昏迷的“人偶师”时,谁也不会想到要检查他手腕处的羽毛上哪儿去了。至于肤色,就更别提了,要找没血色的死人还不容易吗?
一边在心里忿忿不平,她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几口气。林三酒见状,果然微微放松了肩膀,点了点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感觉怎么样。
在最关键的时候,偏偏笛卡尔精反而哑巴了;波西米亚用意识力包着自己的声音,一连送进去了好几声“喂”,它才支支吾吾地说:“刚成为真理仆人的时候……可、可能挺幸福的吧。”
“挺好的,”波西米亚听着它的建议,含含糊糊地说,“那个——好像人生还蛮有希望的。”
林三酒忽然激动起来,“你也开始有这种感觉了?”
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的波西米亚,只能点了点头。
“那猫医生呢?”
胡苗苗闭着嘴,却从嗓子眼儿里打起了呼——猫在愉快、舒适或者压力极大的时候,都会发出这种低低的小呼噜声。
……现在大概是第三种原因吧。
林三酒对这个反应满足了。她望着一人一猫,眼睛里晶亮得灼人:“我想带你们去个地方……你们去了就知道了,死而无憾……绝对不会后悔的。来,把人偶师埋了吧,我们早点启程。”
她似乎依然认为,地上躺的就是人偶师。
刚才找什么借口不好,为什么偏偏说要安葬了他?
波西米亚暗骂了一声,感觉到笛卡尔精几乎快把“视线”凑到她的鼻尖上来了。
据它自己的说法,它长时间以来入不敷出,压根没吸收过几个进化者,所以一早就盯上了这具尸体——想到这儿,她忽然灵机一动,冒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我一看……这个,公路边上不好挖。这样吧,你把尸体卡片化带走,我们换个地方再安葬他。”生怕林三酒不答应,波西米亚又加了一句:“我也想早点去看看你说的那个地方嘛!”
这句话比什么都好使;在笛卡尔精直愣愣的盯视下,尸体迅速化作卡片消失了。
“如果你想吸收它,你就好好地从孢子手里保护我们,”刚一发现周围景物开始了细小、剧烈的波颤,波西米亚立刻对它开了口。她深知,有时光有威逼不行,还得加上利诱:“等我们安全了之后,我再送你五个——三个进化者。”
“为什么数字减少了……活的?”
她想了想走进出入所抓绑匪的那三个警察。“特别活。”
“那我要是遇见了真理?”
“我保护你——我肯定得保护你,我要是任你被抓走了,我自己也得感染孢子。”
说话间,一人一猫加一个移动型副本,已经跟在林三酒身后上了路。波西米亚眼前的公路扭来扭去一会儿,好像是笛卡尔精正在犹豫着要不要接受这个提议;过不多时,天空中的云层拧起形状,化作一只手的样子,朝她伸了过来:“成交。”
“我才不会和你握手,缩回去。”
不过,这实在有点神奇。笛卡尔精明明只是在她和猫医生身边包了“一层”景物;但就像3D立体投影一样,从头上弯月到脚下大地,似乎没有一处不真实——放目望去,空间与距离感都还原得那么完美,仿佛她随时都可以放脚奔向远方。
林三酒显然没察觉副本仍然在自己身边。在波西米亚告诉她,笛卡尔精刚才趁着尸体爆炸时跑了以后,她也没往心里去。她此时在前头领路,脚步轻快,头也不回,似乎浑身都充满了力量:“我走过来的时候负担重,花了我快一个小时。回去不用这么长时间,三十分钟之后,你的人生从此就会不一样了。”
“……哦。”
“你不高兴吗?”
“高兴死了。”
波西米亚提不起兴致地答道,在心里又叹了口气。此一去危机重重,光靠她、猫医生和一个副本,他们能不能全乎着回来,还真不好说……“你要去哪儿?”她不抱希望地问道。
“城市里,”林三酒转头笑道,散落的碎发被夜风吹起,眼睛里湿润地闪烁着水光:“……龙虾肌体修理中心。”
第1052章
本文作者顶风作案
在人烟稀少的郊区,路边还能零星瞧见一些模样规整正常的矮楼或平房,有的还亮着灯光。随着一行人朝城市中心越走越近,这些小方盒子似的、让人见了就安心的建筑物也越发稀少了——抬头一看,在遥遥的夜空下,高高低低的楼宇形成了各种千奇百怪的黑影,在厚厚云层和黯淡月光之下静静伸展、伫立着。
还没等进入城市,波西米亚就遇见了第一个麻烦。
“对不起,”笛卡尔精没有人类感情,倒是很有人类的礼貌,“我反悔,不走了。”
常常主动毁约的波西米亚,最讨厌别人对她毁约。
“凭什么?”她抱猫医生抱得手酸,一路拼命追在健步如飞的林三酒后头,早就对后者生了一肚子气;本来她就已经很烦躁了,闻言简直火上浇油:“你不要进化者了?你这种副本,我看没什么前途!”
“前途也比不上命要紧,”笛卡尔精不为所动,“当然,此处的‘命’应作‘存续’解释——”
“我管你用什么妈解释!”
“我答应你,也是以为这个约定能保证我的安全。”笛卡尔精严肃起来,“谁能想到你就这么老实,一个真理的仆人说要带你去城市里,你就真的一步不差地跟过来了?亏我还以为你有别的计划。这个地方太危险,咱们好聚好散吧。”
波西米亚这辈子头一次被人说“老实”,听了反而让她像被侮辱冒犯了一样,面色赤红,恨不得连头发都乍起来:“谁跟你是好聚了,不是你自己当时腆着脸凑上来要吸收我的吗?要不是你说可以继续包着我们,不被孢子侵蚀,我才不会跟她走这么远——我说话呢,你跑什么!”
被意识力硬生生拽回来的笛卡尔精,收了伪装,重新在她身边化作一团上下浮动、模模糊糊、色彩肮脏的混沌之物。从这种东西的表面上,自然是看不出任何羞愧的:“……不试一把怎么知道跑不跑得掉。”
在离开了那具死尸以后,空气里也早就没有了孢子,让它暂时缩成一团,倒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副本能够提供的帮助,可不仅仅在于隔绝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孢子——它对所谓“真理”,了解得比波西米亚和猫医生都深;要怎么装成真理的仆人,又该怎么救出一个真理的仆人,眼下可全指望它了。
就在这时,领路的林三酒忽然回头看了一眼。
她直觉敏锐得简直讨人厌,就像能听见意识力交流似的,每回都能给波西米亚吓一跳——等了两秒,见林三酒没发现地上这一团混沌,她才用意识力包着声音,小心地问道:“你不能走,我还不知道要怎么救她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救她啊,”副本说了半句,忽然起了疑:“你不知道怎么救她,为什么还要傻乎乎地跟过来?”
在张口之前,波西米亚犹豫了几秒,要不要告诉它实话。想到笛卡尔精的分析能力不错,她还是实话实说了:“……你不是说,是真理释放出了孢子,孢子又把人给感染了的吗?我刚才想,要是我过来把真理一把火烧了,或许她就会恢复清——你别跑!”
再次被硬生生扯回来的笛卡尔精,都不是一“团”混沌了;它渴望逃生的愿望如此强烈,甚至把自己拉成了一条急迫地伸向远方的“线”。
猫医生从鼻子里叹了一息。
“从各个层面来说,”笛卡尔精很焦躁,又拿波西米亚没办法,随着她的脚步摇摇摆摆:“你这个想法都和自杀无异……啊,还是祝你成功吧。不过,别说我没警告过你,在城市里你既保护不了我,你也拯救不了她。而且我劝你,千万别伤害真理。”
老达也说过类似的话。好像一旦伤害了那些肉豆芽,它们就会应激式地喷放出大量孢子——尽管她没在城市里见过肉豆芽,但为了以防万一,波西米亚就更需要笛卡尔精了。
“为什么我保护不了你?”她瞥了前方修长高挑的背影一眼,“我有意识力,有特殊道具,还有猫医生呢。”
“如果是一个两个真理,你们俩或许能保护我,”笛卡尔精不肯放弃,它就像一只被网住了的鸡,不断在意识力牢笼中挣扎扑腾着,“但是这么多——这么多啊!”
“这么多?可我没看见一根肉豆芽!”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近了一大片扁平建筑物的百米之内。其实根本用不着看什么路牌,随着建筑物的古怪程度往前走,就准能摸进城市里——笛卡尔精的慌张达到了一个巅峰之后,在几人走过那片扁平建筑物的时候,突然像断了电似的冷静下来,缩成了拳头大的一块,紧贴在波西米亚的臂弯里一动不动了。
猫医生不自在地甩了几下尾巴;任谁被一个副本贴着屁股坐下,恐怕都会不自在的。
“喂,说话啊。”波西米亚催促道。
“我们进入高危区域了。”虽说笛卡尔精声称自己没有人类的感情,但情绪却很丰富,后悔、埋怨、害怕都一清二楚:“……等这个仆人带你去见了真理以后,你唯一的生机就是装作被感染了,它们好像不能直接感受到你的状态,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个真理,应该就在那个什么龙虾餐厅里吧?”
笛卡尔精安静了一瞬。在脑海中的声音忽然归于死寂的这一秒,昏暗夜色四拢着压下来,林三酒单调的脚步声“哒哒”打在路面上,与影子一起被放大了许多倍。无数高高低低、形状奇异的建筑物剪影,像是史前巨兽一样,静默地看着这一行走入它们之中的人。
波西米亚也有点慌了。“怎么了?”
“不是龙虾餐厅,你朋友说的是龙虾肌体修理中心。”笛卡尔精的声气放得很慢,还隐隐带着几分不可思议:“……你以为真理是什么?”
……在几天以前,波西米亚还以为真理是人类对世界自以为然的总结呢。
“不就是那些肉豆芽吗?”
笛卡尔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它原本是不会叹气的,因为它连叹气的器官也没有;但听了胡苗苗唉声叹气了一路之后,它也学会了。
“我虽然没去过那个龙虾修理中心,也知道它大概是这城市里的一个建筑物。”笛卡尔精慢慢地说,躲在波西米亚的手臂后,“……那也就意味着,它本身就是一个真理。”
波西米亚猛地顿住脚步,心脏差点扑了出去。“等、等一下——”
“对,没错,”笛卡尔精瞧她面色陡然苍白了,似乎反倒幸灾乐祸起来:“这个城市里所有的建筑物,全都是真理。或者说,它们自称是真理。”
什么?
这些东西是……活的?
“它们不仅是活的,还允许仆人们居住在自己身体中的一部分里,为他们提供各种功能。不出意料的话,你这个朋友就是进了龙虾修理中心后被感染的。她傻乎乎地钻进了真理内部,这倒不出奇……不过为什么真理会突然朝她释放孢子呢?她拆楼啦?”
这一点,波西米亚倒是终于明白了。林三酒还真拆楼了。
她们二人遇见那个老太太的时候,林三酒为了将那炸开的尸体甩飞,扔出去过一个龙卷风——她没记错的话,那阵龙卷风打碎了一幢建筑物一角。也正是在那栋建筑物受损之后,从洞开的各个窗户中,才忽然钻出了一张张苍白的人脸……
伤害过真理的人,就会被真理记住?
她恍恍惚惚地想到这儿的时候,忽然一脚踏进了一片盈盈白光中。这白光在半秒之前还不存在;波西米亚蓦然一惊,猛地回过神来,只听林三酒也同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诶?”。
“欢迎来到脱衣游戏副本!”
第1053章
左右为难波西米亚
“这又是哪个流氓憋得成精了?”
这个副本似乎还正处于成型的过程中,一时间四下白光盈盈闪烁,闪耀得两人都眯起了眼睛;波西米亚虽然什么也看不清,却没耽误她声音响亮地骂了一句:“谁让我脱衣服,我让谁脱层皮!”
话音落下的时候,正好白光也渐渐像退潮一般消隐了,铺展开了这个副本的模样。波西米亚早就被大大小小的破事搅得不胜其烦,没想到又一脚踏进了副本里,一肚子火早就憋不住了,当下一把将笛卡尔精甩了下去,撸起袖子骂道:“谁放的屁,给你娘出——”
一个“来”字还没出口,她就望着前方愣住了。过了短短半秒,她突然又将袖子迅速抹平了,往一边退了半步,差点踩上林三酒的脚——波西米亚生怕自己现在看起来不够低眉顺眼,半低下头,两手交握,扭绞着袖角,细声细气地说:“……您、您好,别来无恙?”
“……嗯。”
往常阴沉轻柔的嗓音,此时像是压抑着某种怒火,沉沉地打在耳膜上,叫人一听就忍不住想打个颤。
波西米亚望着地面,简直盼着自己能够慢慢消融在空气里。不不,怎么想,罪魁祸首都是站在身旁的林三酒才对,她干什么了嘛,她什么也没干,不会惹出事的——噢,不知道林三酒看了与她认知冲突的这一幕,会是什么反应——
她越想越觉得对,刚开始有了点儿安全感,笛卡尔精忽然从地上腾地浮起来,在她、猫医生以及对面那人脑子里大声喊了一句:“波西米亚,我想吸收这个人!”
……为什么要带上她的名字?
想吸收的时候,为什么还要特地告诉对方一声?
“快点,波西米亚,你来帮我忙——这个副本暂时不管也可以,有我呢!”笛卡尔精这个时候倒是兴奋起来了,“这样的进化者很少见啊,千载难逢的机会!这种平时强大的人,难得一次伤重病弱,就被我遇见了……快点快点,吸收了他我就走了,正好外面还有个副本包着,真理看不见我——”
“嗷”地一声,笛卡尔精就被波西米亚的意识力给攥成了一团。
要是有可能的话,她真恨不得把它无限压缩下去,直到攥成一个奇点为止——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飞快地往前方扫了一眼。
在白光落下之后,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古古怪怪的建筑物——也就是“真理”——和夜晚一起,都被副本遮挡在了外头,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天光照亮了脚下开阔的地面;它是由一块一块方形木块组成的,前后左右都呈现出规规矩矩的四方形,一眼望去,边界都隐没在雾气里,说不好到底有多大。
有多大可以暂且不去管它,最重要的是,这一片四方形大地的正中央,此时正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一看就是副本的主持人。他像是由塑料方块堆砌起来的,方脸中央凸起一个圆钮充作鼻子,两旁是一双方形的大眼睛。他的笑容由一截截直线拼起来,磕磕巴巴地往上扬起,身上也尽是由方块组成的衣服——不愧是脱衣游戏的主持人,把衣服穿了一层又一层,连脖子都看不见了,穿得整个身子足有脑袋的五倍大。旁边那人不开口,他也就维持着僵硬的笑容不说话。
……另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实在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人偶师半倚在一架长型的绿沙发上,在浓郁墨绿和漆黑皮革的衬托下,越发显得他肤色雪白像纸,没有一丝血色。一头湿发像是比夜色更加深浓,落在笔直的锁骨上,没入阴影,阴影又随着苍白皮肤一起消失在皮革领口里。皮衣肩膀处一圈短短的深蓝色羽毛,正随着他低低的、好像随时会接不上来的呼吸,轻轻上下颤动着。
跟上次见到的时候比,好像换了衣服?
波西米亚低着头,在心里有点儿疑惑地想。这么爱干净,都虚弱成这样了,还不忘了换衣服吗?
不不,这个不重要——她老是容易被细枝末节分神——重要的是,这个副本是怎么回事?人偶师放出来的?还有,在林三酒的认知之中,人偶师已经死了;如今她亲眼看见了活着的人偶师,她会不会受激而清醒过来?
波西米亚对生活充满了乐观的希望,但生活却不这样回报她。她这个想法刚一浮起来,身边女人却突然冷笑了一声;她心脏一颤,只听林三酒继续朝对面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装成别人的样子,装得还挺像。可惜你不知道,我这个朋友已经死了。”
……好想看看人偶师的表情啊!
波西米亚在心中嚎叫了一声,毛茸茸的脑袋仍然一动不动地低着。好奇心杀死猫,所以她肯定不会犯这种致命的好奇——
只不过今天晚上,可能全世界只剩她一个思维正常的人了。
猫医生丝毫不怕被好奇心杀死,忽然后腿一蹬,从她怀中扑了出去,一落在地上就高高兴兴地朝前跑去了:“好久不见,是我呀,你怎么——”
“回来!”
不等波西米亚反应过来,身边的林三酒已经像是老鹰抓小鸡一样蓦地化作一条虚影,精准地一把捏住猫医生的后脖子,生生将它重新拎了回来。“那个人偶师不是真人!”
“你放开我!”胡苗苗四爪和尾巴在空中一顿扑腾乱甩,但可惜它的亲和力对林三酒不起作用;后者面不改色地将它揣进波西米亚怀里,嘱咐了一声“老实呆着”,随即瞥了她一眼:“刚才那个副本也跟我们来了?”
“这个——”
波西米亚还没找出话说,只见林三酒又转过了头去,似乎根本没有打算得到一个答案。她直直望着对面的人偶师,冷声问道:“我要警告你的,有两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