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什么够了?”她好像下不了决心似的,半晌才迟疑地说:“用不了三十分钟……我能带你去看看大洪水。”
“你能带我去看大洪水?怎么看?”
“别一脸这种表情!”波西米亚在面对林三酒的时候,很难保持一副好脸色:“我也只是试试,我以前从没有在修炼意识力的时候多带一个人。事先说好,我可不保证你这么愚钝的人一定看得见啊。”
林三酒听得糊里糊涂,但心中有一个疑惑却越发清楚了:“大洪水是什么样的?你怎么好像不太紧张?”
“原来你也不知道吗?”
没等来回答,麓盐却先一步问出了声。她和卢泽刚才默默听了好一会儿,现在闻言倒是忍不住了:“你们说的这个大洪水……到底是指什么?”
林三酒一愣。
“毛人兄弟没有告诉你?”
麓盐苦笑了一声:“他们和我们不是一边阵营的,信息当然也不会共享。”
这句话忽然叫林三酒心底浮起了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觉,仿佛湖面下有什么东西正隐隐起伏搅荡、随时都能破水而出。不知怎么,麓盐的另一句话也突然跳进了脑海里——“唯一一个飞行员,不是被你杀了吗?”
这……是什么意思?
但她想了想,还是压下这个念头,斟酌着简单介绍了一句:“斯巴安告诉我,他认为这是末日世界在物质上的灾难之后,又迎来了秩序上的崩溃。”
这也许不够让别人明白大洪水究竟是什么;而且也没法解释为什么波西米亚“看见”了大洪水——秩序的崩溃是什么样的?怎么才能用肉眼看见?
然而当林三酒把这个疑惑问出口时,波西米亚却一翻眼珠,反问道:“我什么时候说我是用‘肉眼’看见的了?诶呀你这个人一团浆糊,我跟你解释不清,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来,把这个套在你的脖子上。”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像套狗绳一样系上这条带子了。
林三酒将它围在绷带外面,本想问问能不能让麓盐二人也瞧瞧,但话到口边,又被咽了回去。波西米亚也像是完全没想起来他们,系紧带子解释了一句:“你放心,你和我一起进入花园以后,你依然能感知到身边的一切。”
在话音落下的一刹那,林三酒只觉对面的意识力如同一股温暖水流,蓦地穿过了头骨,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浸没了自己的大脑、神智和灵魂。她自己的意识力早就用光干涸了,连带着意老师也一直没法重新塑形;这反而让波西米亚的意识力没有遇上一点儿阻碍,顺顺利利地将她带入了“交叉小径的花园”。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波西米亚会那么瞧不起她的意识力锻炼方式了。
这种感觉实在奇妙极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闭着双眼,然而正如波西米亚所说,身边的一切都像幻境般朦胧地漂浮在自己的脑海里,一低头就能看见。人和物都失去了真实生活中的鲜明、锐利,色彩虚浮地漂在大致轮廓上,像加了滤镜一样泛着淡淡的粉红色。
如同是把一张照片底片压在另一张上似的,此时在这张由现实形成的“底片”上,还笼盖着另一层世界。
林三酒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
她的目光能够从物质层面的一窗一门上越过去,自现实世界中飘升起来,投进了一片广袤、幽远、深邃、蕴含着无穷可能性的深空。在这一层上,她隐隐感觉到一些看不见说不清的东西,正在她身边缓缓游动——就像是时间、意志、能量和思想从世间一起升华了,在这个层面上徘徊游弋,脱离了凡世的指尖。
她仅仅是一眨眼,就又看见了一幅画面。寂静纯黑的深潭中,无声滑过去一条条鲜红大鱼。那是她与波西米亚,也是一切形而上的事物……这种感觉像是在做梦,也像是LSD后产生的幻觉。
这种感觉和体验,往往难以用语言和逻辑描述。
“这……这是什么地方?”林三酒喃喃地问道。她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张开了口;对面的波西米亚——此时她仅仅是“存在”在那儿,既没有形体也没有物质——回应道:“当我与宇宙相联时,我就会进入这里……我认为它就是‘交叉小径的花园’。”
林三酒已经彻底被这种超脱而奇妙、即不存在又存在的感觉虏获住了,一时间竟连目的也忘了,只是愣愣地感受着黑潭中一尾一尾幽幽滑过的鲜红游鱼——当然这是一个比喻,实际上她没有看见任何鱼。
“我非常喜欢这儿。”波西米亚用梦呓一般的语气轻轻说,“我进入花园时,就像婴儿回了羊水里。只要沉浸着,就能恢复增长我的意识力。”
“大洪水在哪儿?”
“你抬头。”
林三酒依言抬起目光。
一开始,黑暗中似乎什么也没有。但从最高、最遥远的深处,漆黑像是正在脱落一样,逐渐从宇宙间褪下来,仿佛是半凝固了的水波,边缘荡漾起隐隐的、说不清是什么的色彩。那些“水波”剥脱下来的速度似乎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大洪水这个名字还真贴切,它确实叫她想起了山洪。
“它是从哪儿来的?它不是水,它也是个什么无形的东西——它是什么?”林三酒紧张了起来:“它就快要碰着我们了?”
“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不过它似乎和我们不在同一个维度上。”波西米亚难得这样严肃,“花园就像是一个通道,为我们打开了看见大洪水的窗口,但是在花园中见到的一切都是无形无体的,所以它其实碰不着我们。”
大洪水看起来更像是从上倾泻而下的一片光波,但覆盖的范围却并不大。林三酒稍微安心了些,直直盯着它,眼看着那一片光色荡漾就落进了“交叉小径的花园”里,紧接着,光色穿透了花园,浸进了下一层“底片”中——也就是现实世界。
“诶?”波西米亚也不由吃了一惊,“它怎么可能穿过花园?”
她这句话说到一半就断了,因为二人同时看见了——大洪水的光色,像波浪一样逐渐浸没了夜行游女的飞船队。
第1012章
幸亏有了个探路的
一退出交叉小径的花园,那种奇妙的、与宇宙相连的感觉登时灭了,甚至让林三酒心里浮起了空荡荡的失落。不过现在不是回味的时候,她赶紧回头冲几个人喊了一声“跟我走!”,随即一头从莎莱斯打开的舱门冲了出去。
第一艘夜行游女的飞船已经降落了,就在离越海号不远的地方,轰鸣着的筒状引擎中还盈盈亮着耀眼蓝光。随着第二艘、第三艘以及更多的飞船逐渐下降,它们激起的气流在风沙中呼啸着,一下下刮得叫人皮肤生疼。
林三酒不敢靠得太近,用波西米亚给她的剩余一点意识力打开了【防护力场】,在异星气压下仍然只觉浑身涨得几乎要炸开,一口气也喘不上来;她领着几个人匆匆在越海号船坞升降通道后蹲下来,盯着远方一艘艘光色各异的飞船,和波西米亚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目光。
……刚才明明看见大洪水淹没船队了,但怎么离开“交叉小径的花园”后再一看,现实世界里的船队竟没受一点儿影响?
她咬牙强忍着重力、气压和寒冷带来的种种不适,与另几个人一起仍旧躲在掩体之后,暗中注视着夜行游女的船队。一开始降落的是运输式飞船,它们像是黑漆漆铁桶似的,连一扇舷窗也没有;当运输式飞船都落了下来,逐一熄灭了引擎以后,载人船和战斗机才从后方露了脸,在席卷的风声中慢慢降向地面。
就在这个时候,林三酒只觉自己眼角一花,一个影子就猛地冲了出去。她的防护手段一般,在异星影响下十分不适,反应一时没跟上;等她看清楚那个人影的时候,对方已经远远冲到了飞船船队前方——“是我!不要攻击,是我,艾丽安!”
在紊乱的气流中,这句话破碎隐约,但还是叫他们都听清了。
几人都吃了一惊的时候,只见她飞快地跑过运输船,一边朝战斗机和载人船跑去,一边继续高声喊道:“让我上船,我有消息要告诉你们!”
“那个女的肯定有什么帮助适应异星环境的东西,”波西米亚低声暗骂一句,“怎么跑得这么快!”
“她的消息恐怕就是人偶师昏迷了。”林三酒死死攥住拳头,深知夜行游女唯一忌惮的是谁——她没想到已经被组织抛弃、一度置于死地的艾丽安,竟然反而选择用这个消息,要为自己重铺一条返回夜行游女的路。
“我们的位置瞒不住了,出击吧!”
麓盐顿时皱起了眉头,十分不高兴:“出击?那不是找死吗?”
但她再不高兴,也没有得到回应——因为林三酒已经抬步就冲了出去,连波西米亚那一声“等等”也没拦住她。她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远处那个小小的人影;夜行游女辨认来人、打开战斗机让艾丽安上去也是要时间的,趁着这个时间差,她必须要叫艾丽安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在异常重力环境之下,每一步都沉重得让人觉得自己像个淹死的水鬼。林三酒的速度发挥不出来十分之一,艾丽安倒不受影响;她眼睁睁地看着后者的影子在漫天风尘中越来越远,没一会儿就冲到了一艘飞船前。
此时引擎激起的气流正横冲直撞,一向趁手的【龙卷风鞭子】效果也会被打乱削弱;正当她连续看了几张卡,还没有决定该用什么物品的时候,艾丽安回头看了她一眼,一闪身就消失在了好几艘战斗机之间。
林三酒暗骂一声,停住了步子。
再过上不久,夜行游女的成员就该大批大批地从这些飞船门后出现了,伏击的计划已经泡了汤,现在唯有……
“你赶快回来!”
波西米亚从她身后高喊了一声,声音在风里模模糊糊。她一回头,只见前者刚刚冲近上来,即使用衣服包着头脸,也掩不住她的焦急之色:“大洪水马上要淹过来了!”
大概是生怕自己的警告不够分量,波西米亚一把拽住林三酒还没来得及摘的“狗绳”,重新打开了“交叉小径的花园”。
一瞬间,现实世界又被冲淡了色彩和轮廓。
它隐隐地、没有重量感地变成一张扁平薄片,被压在了无穷的漆黑宇宙之下。一片色彩闪烁温柔的光波,正从远方汹涌漫来;林三酒意识到,她们在“花园”里的位置变了——如果说刚才她们是居高临下地远远望着大洪水,那么此刻她们就变成了正立在山洪下方的两只小蚂蚁。
那一片绚丽而残酷的色彩无声地咆哮着,从远方席卷而来,淹没了一只只飞船,即将要从头顶将她们彻底吞没。
“快跑!”
即使不知道被碰上会怎么样,林三酒也不愿意冒险。她急忙拉上波西米亚,一转身正要往回跑,却不由一愣。她刚才明明叫上了大家一起行动,但是麓盐和卢泽此刻却没有跟在她身后——方才那种古怪的感觉登时回来了,这一次鲜明清楚得吓人。
“大洪水,又来了一波,快到了!”波西米亚恰好在这个时候喊了一声。
林三酒匆匆一回头,正巧看见艾丽安从飞船船队中探出了个头;后者看不见大洪水,但显然也察觉了不对。她仿佛已经忘了林三酒一行人,神色甚至比被人偶师抓住的时候还要苍白慌乱。她顺着几架战斗机跑了回来,一边往每一个驾驶舱内张望,一边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真的不计较!我理解那是组织必须做的事情——换我也会做一样的事!但是现在,我真的有紧急消息要告诉你们——”
她最后几个字,像刀锋一样扎进了林三酒耳朵里。
“你们都去哪了?”
飞船里没有人吗?
说话间,艾丽安已经又扑向了另一艘飞船——也就是在同一时刻,又一潮光色闪烁的“水波”笼罩、吞没了她的身影。在林三酒一个眨眼之间,艾丽安的影子就慢慢淡了,从空气中消失得连一点踪迹都剩不下了。
“她被传送了!”
林三酒悚然一惊,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斯巴安说得对,大洪水确实意味着“秩序的崩溃”;而在崩溃的秩序中,首当其冲的就是传送规律。飞船中之所以会没有人,是因为每一个——不管他们在这个世界上还剩下几个月——都统统被大洪水随机扔去了另一个世界。
她绝对不能现在被传送!
她绝对不能把人偶师或者波西米亚留给那两个人!
林三酒回头扫了一眼,抓住波西米亚的手,一句解释也来不及说就疯狂地朝Exodus冲了过去。大洪水绚丽温柔的光波在身后越来越盛,盈盈地照亮了半个近地太空,令人感觉自己仿佛正被一场令人沉醉的梦所追逐着——然而却比她以前经历的一切恐怖都更叫她心惊肉跳。
从越海号船坞入口后方忽然站起了两个人影来,麓盐高声问道:“怎么回事?那个女人去哪儿了,你们跑什么?”
林三酒紧咬牙关,一个字也没说地从他们身边冲了过去,但正被她拽着一路疾奔的波西米亚,却在后头喊了一声:“不知道,你们也快回去吧!”
她心里一跳,但不等她想出一个说辞,身后二人的脚步声就已经匆匆跟了上来。现在哪有停下来摆脱他们的时间?林三酒回头又扫了一眼,一时间心脏几乎都快扑出了胸膛:大洪水的光泽,已经温柔地照亮了波西米亚卷曲飘扬的长发。
“莎莱斯,开门!”
伴随着她一声怒吼,Exodus迅速打开了门,将四人重新迎进了飞船里。林三酒跌跌撞撞地止住了前冲的势子,高声喊道:“回碧落黄泉,回上一次的停留点!快,全速前进!”
第1013章
暗中观察的班主……林三酒
“你不知道?”
波西米亚的声音尖了个八个度,“你买的飞船,你怎么会不知道?”
林三酒坐在走廊地板上,正使劲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我买它的时候还以为它只是一栋房子呢,”她喃喃地说,“卖家又没有给我使用手册,我怎么知道它到底能不能完成长距离星际航行。”
“你倒是问问莎莱斯啊!”
“问过了,太多术语,我听不懂。”林三酒叹了一口气,却不像波西米亚那么着急:“感觉上它的意思好像是说,如果满足了什么条件,就可以进行一定距离的星际航行……但再往深里问,就冒出了更多我听不明白的词。”
莎莱斯与人偶师家乡的高度人工智能体还不一样:它更接近于“中文房间”这个思维实验所展示的仿智能系统;换句话说,它其实不明白某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它只是具备了处理这句话并作出正确回应的知识储备和功能。
不管怎么担心也好,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咬牙往下走——好在从越海号上拿出来的物资不少,也许能有莎莱斯用得上的。
“真是笨!”
波西米亚自己急得直跳脚,却毫无办法;她原地转了几个圈,唯一能做的事却只有再次扑到舷窗前,透过“交叉小径的花园”朝外张望。
“大洪水到哪儿了?”林三酒坐直了身体问题。
“太空里又没个参照物,我怎么知道到哪儿了?反正现在整个RH102都被浸没了,光彩照人,还挺好看的……虽然它还在继续往前涌,但是速度瞧着没有Exodus快,应该赶不上来。”
波西米亚嘟起嘴巴,咕咕哝哝地抱怨:“要是真被碰上了,是一起传送还是分别传送啊?你还欠我好多账呢,跑了可不行的。要是我身上有签证,能优先送去签证世界吗?”
“大洪水的规律就是没有规律,所以一切都有可能。”
“你这个人最会说的就是废话。”
林三酒懒得和她争辩,只站起身拍拍灰,看着面前几人笑道:“我去看看人偶师怎么样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这几天我们精神都绷得太紧了,我从医疗室出来以后,也打算直接去睡一觉。”
看着几人都消失在了走廊上,她这才一转弯走上了另一个方向,脚步又轻又快,推开了一间咖啡室的门。
“莎莱斯,”她关上门,低下腰,轻声对点饮料用的操作互动台说道,“彻底锁死医疗室,不准让任何人进去,包括我自己。三个小时以后自动解锁。”
“是。”系统温柔地回应道,“——医疗室现已锁死。”
“当我说‘开始’以后,你就把我的话录下来。”林三酒清了清喉咙,喊了声“开始”,微微抬高了声音——“我在洗澡,晚上再说!”
确认莎莱斯把这句话录下来了,她吩咐道:“如果有人敲我的房门,你就把录音播放给他们听。”
关上了咖啡室的门,林三酒四下看看,登上了一辆早已等待着她的悬浮舱。
当她一步迈入控制室的时候,灯光轻柔地一一亮起,染白了这个静静的、冷冷的房间。嘱咐了莎莱斯几句话以后,她在卡片库中翻了翻,找出了一个在越海号上搬物资时顺手放进去的箱子,从里面翻出了一堆金属器具。借助【描述的力量】,这堆金属器具慢慢像融化一般分解了,重新组成了一个线路箱的样子。
这个线路箱是她按照控制室里已有的设备描述的,足有一人多高,尽管内部空空荡荡,但往角落里一放,看起来好像它本来就是这个房间的一部分。
林三酒打开箱门,走了进去。
在狭窄昏暗的箱子里一动不动地站着,自然是一件不大舒服的事;她抱着胳膊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猛然张开了双眼,无声地倒吸了一口气。
她好像把日记卡忘在越海号上了!
当时变故一个接着一个,她压根没有工夫去奥克托房间收回日记卡;现在回头是不可能的了,只能试试能不能远程把它再次召唤出来……
试了好几分钟以后,她近乎绝望地仰头靠在了箱子内壁上。
尽管日记卡说明中有一条“不可遥控”,她还是存了几分侥幸心理——毕竟遥控和召唤也许不是同一回事。但她现在已经试出了一身汗,日记卡却像石沉大海一样没了反应……看来必须是要亲手拿回才行。
还有别的办法吗?
她仔细回忆了一遍日记卡上的说明,紧紧抿了抿嘴角。没等她想出该怎么办,一股刻骨钻心的痛骤然在她身体里炸开了,仿佛有人正用尖细电钻一点点穿过她的骨髓一样;她一时痛得眼前昏黑,连自己在干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身子一软就滑了下去,额头“咚”地一声撞在了凉凉的柜子壁上。
仿佛……仿佛是她的一部分被摧毁了一样。
她想,她恐怕很清楚被摧毁的是哪一部分。
痛苦又像退潮一般迅速褪远了,去得和来时一样突兀。当她的视线渐渐恢复清晰的时候,一个女性嗓音也传进了她的耳朵里:“……什么声音?”
她太熟悉这个嗓音了。
那是她自己的。
林三酒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慢慢重新站了起来。灯光透过线路箱门上的缝隙,将她的眼珠颜色又映得浅了一层。
……另一个“林三酒”,刚刚走进了控制室。
“船体有部分老化,请及时查修。”
这是莎莱斯被设定好的回答程序——在接下来的三小时内,一旦它被问到“刚才那是什么?”或者“什么声音”一类的问题,不管提问的人是谁,它都会回复这一句话。
“林三酒”点了点头。她和自己穿得一模一样,绷带,工字背心和野战裤。
连衣服都配备齐全了,毫无疑问,这是卢泽变形能力的结果。
这让她想起了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卢泽一定在某个地方,不断地为别人实施变形;但越海号已经被扔在了RH102上,一共只有两个外来人物来到了Exodus。难道说,那一个卢泽真的就是卢泽本人?
“给他权限,”另一个“林三酒”喊了一声,“让他进来。”
“什么级别的权限?”
“船员。”
这是她当初给毛人兄弟的权限。具体来说,是林三酒在系统找到的“二级船员”——但她只告诉过毛人兄弟他们拥有的是“船员”权限,所以这一个假林三酒自然也不知道船员权限还会分级。
她在心里默默记下了第一笔:毛人兄弟把自己的权限告诉了这个人——很有可能正是刚才的麓盐——却隐瞒了大洪水。
莎莱斯没有追问,正如它没有追问为什么“林三酒”会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一样。门一开,卢泽走了进来。
他的样貌没有一点变化,眉目间那种仿佛带着太阳气息的温暖之意依然清清楚楚,正如她回忆中的一样。少年模样褪去了,但那种独特的神色与光彩却——
林三酒刚想到这儿,却像是被人重重扇了一巴掌似的,浑身一震。
温和的表情从卢泽面庞上急速褪去,简直像是从一张脸上迅速撕下来的人皮;要不是她死死盯住了,几乎还要以为那张面孔也变换了模样——然而没有。
五官依然是卢泽的五官。但神色截然不同之后,他看起来几乎像是另外一个人:一边眉毛扬了上去,一侧嘴角抿了下来,这副像是满不在乎、看戏似的表情,放在卢泽的脸上,看起来突兀而违和。
“呼啊,”他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真是憋死我了,为了怕露馅,我连多一句话都不敢说。”
第1014章
真相
“你说话的时候一般都没有好事,不说也罢。”另一个“林三酒”转过身,给了“卢泽”一个冷冷的眼神。“我在船上设置爆破弹的时候,你都干什么了?”
爆破弹?
林三酒刚刚心中一紧,以为他们指的是Exodus,却听“卢泽”带着几分讽刺地笑了一笑:“如你吩咐,我当时正监视着林三酒和人偶师。他们分头去了两个控制室,我只能从摄像监视器里才能兼顾两头嘛。”
越海号上……早就被设置好爆破弹了?
“这最好是实话。”
“林三酒”走上两步,盯住了他的眼睛:“因为我觉得太巧了。偏偏是我没跟在你身边的时候,谭章和她出现在了一个地方,接着就被她杀了。我能怎么办?只好把爆破时间延后。”
原来是这样,林三酒在心里暗暗呼了一口气。
谭章死了以后,十二人格就失去了唯一一个能载他们离开越海号的驾驶员;所以他们才不得不“成为”她的同伴,借助她的力量在异星球上降落,再找机会返回碧落黄泉。
但一早就设置好的爆破弹却没有机会收回来了。
就在刚才,越海号连带着她的日记卡一起,在爆炸之中化为了碎片。
她抬起仍然有点儿发颤的手,试着召唤了一次日记卡。
“你总是不信任我。”
“卢泽”的神色,让人觉得他好像正感到十分乏味无聊一样;除了12之外,林三酒想不出她还曾从谁的脸上见过相同的神色了——“你救了我一命,我没有理由破坏你的计划嘛。”
“可惜你有人格缺陷,并不知道什么叫做感恩。”另一个“林三酒”转过身,走向了操作台,“当初卢泽发现了你的存在,被吓得六神无主地来找我,求我驱逐你。现在想想,也许那不是一个坏主意。”
“你可真狠心。”12捂住心口,一副十分受伤的样子:“你知道我为了你,什么都愿意干的。”
“为了我,还是为了解决我?”
“林三酒”头也没抬,在操作台上好奇地扫视了几圈,轻声说:“……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脑袋上悬着一把剑。不过很可惜,这就是你们下半辈子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12这一次,什么话也没能说出口。
“滚下去,”假林三酒命令道,“换一个人上来,换谁都行。”
卢泽的身体定定地站在原地,就像一具被抽掉了灵魂的人偶。过了几秒,他身子一颤,眼睛里重新亮起了光。
这一次,同样一张面孔柔软了下来,浮起了微妙、奇异的温柔旖旎。他眼波流转之间,闪烁着令人惊心动魄的水泽;仅仅是张开嘴唇、转过面庞这样的小动作,就叫林三酒激灵灵地明白了这一个人格是谁。
另一个“林三酒”回头看了看,哼了一声,举止带了几分孩子气。
“这不是我们的情种小姐嘛。”
“你们的事情和我无关。”卢泽的声音柔和沙哑下来,仿佛笼了一层烟雾。“我上次已经做了你让我去做的事。我很不喜欢那样。”
“这就是你失败得一塌糊涂的借口?”假林三酒一摆手,“算了吧,我要开始办事了。”
随着Bliss沉默下来,她抬起头,喊了一声“莎莱斯!”——在系统回应了以后,她扬声问道:“我们究竟能不能到达碧落黄泉?”
“取决于T-14同位轴心放射素的供给量和第九核心区里的粒子位移幅度。”就像是当初回答林三酒时那样,莎莱斯的回答里掺杂了大量叫人听不懂的专有名词;必须得从它的回答中刨去专有名词,仅提炼出逻辑链条,才能勉强明白一个大概。那个假林三酒试着问了几个问题,最终总算是放弃了努力:“……好,那么我要更改目的地。”
“请说。”
莎莱斯顺从地接受了新命令——“林三酒”提供的新地址,似乎位于碧落区的中央,一个繁华忙碌的区域。
“为什么……为什么它会听你的命令?”Bliss忍不住开了口,“她应该还在这个船上,这个系统怎么会没发现同时存在两个林三酒?”
“我又不傻。”那个“林三酒”耸耸肩,“自从毛人兄弟告诉我这艘船的存在,我就做好准备了。如果你现在去打开她的房间门,你只会看见一片浓雾,却看不见她。她早被隔在另一个‘泡泡’里了——有意思吧?”
她尾音忍不住得意似的微微一扬,顿时叫林三酒肯定了:这个人一定是麓盐。不知为什么,这个小姑娘似乎对一切都充满了兴趣。她原本以为这只是麓盐伪装出来令人放松警惕的假象,但瞧她兴致勃勃地打量操作台的样子,似乎竟是她的本性。
麓盐东瞧瞧西看看地走近了林三酒所在的线路箱,伸手试着拽了拽——她立刻在里面死死地扣住了门,这才没有叫她一把拉开。
大概是以为箱门锁上了,麓盐转身朝下一个角落走去。林三酒见她去远了,咬紧嘴唇,无声地将手中的日记卡慢慢举了起来,凑近了箱门上被光映得白亮的缝隙。
“说到那两兄弟……”Bliss抬眼观察了一下麓盐的神色,谨慎地开了口:“你到底把另一个人藏到哪儿去了?”
“怎么?”麓盐突然笑了,“你难道对那种外貌平平无奇的男人也有兴趣?”
Bliss面色难看地抿起嘴,过了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何必把别人都拽进这趟浑水里?现在林三酒和人偶师都落进你的手里了,你再也不用担心了,目的已经达成了。”
“你错了。”小姑娘踢了踢地上竖起的一只三角形金属板,“且不说她现在还没有变成人偶,根本不是安心的时候——就算她已经变成了人偶,我的计划也只完成了第一步而已,离目标还远着呢。”
说到这儿,她的语气一点点沉了下去,连肩膀都绷紧了:“……我的目的,是要让她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要彻底后顾无忧。”
后顾无忧?
自己怎么就成了她的心腹大患了?
林三酒手中的卡片被微光照亮了,她却微微转过头,望着麓盐的背影皱起了眉毛。她思考了几秒,这才忽然意识到最后一句话中的“她”指的不是自己——她如果真的变成人偶也就是一具死尸了,离“彻底消失”这个目标谈不上“还远着”。
那个“她”是谁?
Bliss一时没有出声,趁着这个机会,林三酒赶紧借着光芒看了看手里的日记卡。她猜得没错,日记卡被损坏之后才有可能重新被召唤出来;然而被摧毁的后遗症却远远超出想象——卡片上的字句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甚至还残留着一片一片被火熏黑的残痕,也不知还能不能消退了。
她眯起眼睛,一点一点地辨认着卡片上的文字,简直就像是从尘土里寻找化石;看了一会儿,她忽然抬起头,嘴唇不受控制地发起了抖。
“走吧,这儿也没什么好看的了,”麓盐朝Bliss招招手,示意她跟上:“趁着现在没人,我们该去拜访一下人偶师了。”
当二人走近门口的时候,身后金属线路箱的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只鞋子轻轻地踩在了地上。
麓盐猛地一拧身,似乎连哪只箱子打开了都没看清,林三酒就骤然化作一条黑影朝她扑了上去——她张皇失措之下连忙往后急退几步,但她体能、身手只是寻常,不仅没能从黑影下挣脱出去,却眼看着就要摔到地上了。
只要抓住她,一切就有答案了!
林三酒张手将那一只从黎文溯江处得来的光环朝麓盐脖子上砸了下去,滔天怒意仿佛化作厉风压向了后者;她甚至不得不提醒自己控制力道,否则恐怕一把就要将麓盐的脖子给击断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Bliss却忽然低喝了一声“住手!”,重重撞了上来,猝不及防之下登时将她撞得一歪;仅仅是被她拦了这么一瞬间的工夫,麓盐已经重新站稳了脚跟,迅速抬脚冲向了房间另一头。
“别拦我!”林三酒一双眼睛血红血红,“你要是再不从我眼前滚开,即使是你,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Bliss喘着气,面色苍白得像一张纸,脚下却一动也没有动。
“抱歉……我不能让你接近她。”她额头上已经泛起了冷汗,显然独自面对林三酒,也让她隐约感到了压力。“我真的希望这件事还有别的解决办法,但是……对不起。”
就在她话音一落的时候,属于卢泽的身体微微一花,从其中滚落出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影:第一个爬起来的是12,卷曲的棕黑色刘海下,仍然挂着那副满不在乎的笑;第二个是黑市中的那个小男孩,扫了一眼林三酒的时候,目光尖利得仿佛能刺透她;第三个是曾经假扮成波西米亚的那一个陌生男人,一双眼睛分得开开的……
人影们迅速凝实起来,变成了一个个真人,让房间一下子拥挤起来。仍然保持着林三酒模样的麓盐,此时站在众多人格的后方,余惊未消。
“你是什么意思?”
林三酒的目光越过众多人格,死死地钉在了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她举起手中文字残缺不全的日记卡,咬着后牙问道:“你为什么说卢泽早就死了?”
第1015章
再也见不到的少年
2:15PM
麓盐:“卢泽?你从哪儿……”
(此处有缺损及污渍)
奥克托:“……”
(此处有缺损及污渍)
麓盐:“你没……卢泽早就死了。”
这是林三酒从日记卡上一片残缺模糊的文字之中,好不容易才辨认出来的内容。在反复看了几遍,确认她不可能看错以后,它开始像扎进肚子里的刀一样,随着她每一次的呼吸,都在她的身体内部翻搅疼痛着。
……那是她在末日世界中的第一个朋友。
面前的人格们只是沉默地望着她,一时没有人说话。出来的人格之中,除了一个12之外,剩下三个人她都不熟悉;Bliss仍处于卢泽的身体里,此时只是面色苍白地在一旁站着,似乎不忍心瞧一样,转过头闭上了眼睛。
林三酒抬手一指她,对麓盐颤声问道:“卢泽仍然在这里,不是吗?他活生生地站在这儿呢,还长大了——”
“失去朋友,真是叫人伤心呢。”12幽幽地说,还抹了一把眼角。
林三酒没有理会,只是猛然怒吼了一声:“回答我!”
在最初受的惊吓消退了以后,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上,此时一点表情也没有。过了几秒,麓盐打了个响指;手一落,她就再次回复成了之前那个小姑娘的模样——面庞圆润,眼睛明亮,穿着一双精致的尖头小皮鞋。
“我之所以说卢泽死了,”隔着好几个人格,她望着林三酒平淡地说道:“……是因为他死了。”
“放屁!那么你们作为他分裂出来的人格,也早就应该不存在了才对!”
麓盐叹了一口气。
“真是这样的吗?”她歪过头,好像一个老师在看着班上冥顽不灵的学生。“你自己想想吧,你可是见过他完整能力的人。”
林三酒一愣。
这句话在她的记忆深处,翻搅起了一些多年前的细节与碎片;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不愿意仔细回忆当年的一点一滴——她本来以为只是怕想了难过,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在害怕。
“Bliss,你也出来吧。”麓盐吩咐了一声,“大本营让冯七七守着——我谅他也不敢再胡来。”
卢泽,或者说卢泽的身体,在她口中变成了“大本营”。
一个穿着火一般大红裙子的人影,轻轻一闪就从卢泽身上走了出来。Bliss仍旧像上次相见时一样,举手投足间仿佛有一种吸噬魂魄的魅力;但是那双蓝得灼人的眼睛,却似乎不敢瞧林三酒似的,轻轻转了开去。
“卢泽”眨了眨眼,脸上很快又换成了冯七七凉薄得像一片冰似的神情——真奇妙,卢泽的身体仿佛是一个透明空壳,谁走进去,就映现出了谁的模样。
“五个人,应该够了。”麓盐一笑,“你战力高,又得到了不少东西,我得小心一点。冯七七,你不是很喜欢和她搭话吗?来吧,给她好好解释解释。”
林三酒抬起眼睛,望向冯七七的时候,余光也正好扫过了自己落在金属门上的倒影;她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的脸上竟浮现出了一种隐隐的祈求之色。
冯七七垂下了头,叫人看不清他阴影中的神色,只有卢泽的声音平平地响了起来。
“当12出现在卢泽身体里的时候,卢泽的人格就陷入了沉睡。他的身体主导权完全交给了别的人格。那时12不仅控制着卢泽的身体,还可以运用卢泽的能力,你是亲眼见过他使用卢泽的变形能力的。”他慢慢地说,不带一丝感情起伏:“人格分裂,是一种精神病症。在末日来临之前,在卢泽将这种精神病症进化成一种能力之前,我们只存在于他的精神之中。理所当然地,如果那个时候他死了,我们也就都不存在了。”
“……然而他进化了。”
“他本身的人格分裂,从一种精神症状变成了他的一个能力,就像是他的变形能力一样。当他的人格不再主导身体的时候,他的变形能力依然存在、依然能够被使用——那么自然,分裂能力也是一样的。”
“只要这具身体还在,他的能力就还在。他的能力在,我们就也在。至于卢泽本身的人格还在不在,”说到这儿,冯七七终于抬起了眼睛。“……事实证明,无关紧要。”
林三酒忽然像折断了的树一样,在众人的目光之中猛地弯下腰去,双手扶着膝盖,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沉沉的声音。
“他……他是怎么死的?”
冯七七正要张嘴,却回头看了一眼麓盐。见她点了点头,这才绷紧了声音答道:“你刚才都听见了,麓盐拥有驱逐人格的能力。凡是没有进化成最终完全体的人格,由于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真正肉体,一旦被驱逐就等于死亡了。”
也就是说,卢泽的人格被驱逐了。他被自己产生的人格,驱逐出了自己的身体;由于没有了身体,他的人格也就不复存在了。
正是因为他死了,所以其他的人格才知道“人格只有一条命”这一规律。
“你们都害怕被驱逐,所以才与她合作?”林三酒抬起头望着麓盐,声音干涩。
冯七七抿了抿嘴,斜着扫了另几个人格一眼。
“这是我不得不听从命令的原因,但乐意主动当狗的人可不少。”
“闭上你的臭嘴!”
那个假扮成波西米亚的陌生男人立即发了怒,额头都涨红了:“你不愿意参加我们的计划,现在就可以去死!我们带来的好处,难道你享受得少了?”
林三酒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这一口气,顿时叫众人都静了静,目光重新聚集在了她的身上。
她再度开口时,态度平静和缓得叫人吃惊。
“他是我在末日世界中的第一个朋友——当然,还有玛瑟。”
刚才的情绪渐渐从她面庞上消退了,剩下一片苍凉的寂寥。像彻底沉浸在了回忆中,她轻声说道:“……如果不是因为一开始遇见的进化者就是他们,恐怕我也不会成为今天的我。他们让我亲身体验到,即使社会化作灰烬,人也依然还可以保存良知,继续做个人。互助、相伴、善意与友情……这些来自文明社会的遗存,就像火炬一样,卢泽和玛瑟传给了我,我再继续传下去。”
假如最初她遇见的是小橙,是宫道一,是萝卜,她会不会也将成为一个不择手段的人?……不,她当初对末日世界那么茫然无知,可能压根活不下来。
“所以,”
林三酒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珠里,此时正泛着晶亮得如同钻石般的水光。她的声音是如此平静,几乎叫人想象不出她的嘴唇正在微微发颤。“……出于对他们的回忆和尊重,我必须再忍受你们一会儿。现在回答我两个问题,一,为什么要杀掉卢泽?二,玛瑟去了哪里?”
当她问到第二句的时候,她忍不住紧紧攥住了拳头。
站在麓盐的角度上看,如果12人格中有一大半都是被其能力所强迫、才不得不顺从她的话,那么她有一个致命的天敌——那就是玛瑟。
“你又不笨,你早想到了呀。”麓盐打量了她一会儿,忽然一笑:“我怎么会容忍玛瑟的存在?”
是的,她不可能容忍玛瑟的存在——
“可惜我是排在12之后才苏醒分裂的人格,时间上就晚了一步。等到我决定动手的那个时候,玛瑟已经在外力帮助下进展成最终完全体了,也就是说,她有了自己的真血真肉。我驱逐人格的能力对她已经不起作用了——”
“……但她洗去别人进化能力的能力,却仍然对你有效。”林三酒冷冷地说。
“没错。”麓盐耸耸肩,笑了:“所以你猜,我拿玛瑟怎么了?”
第1016章
医疗室的开门时间
玛瑟,玛瑟——
大概是瞧林三酒在冲击之下,竟只能嘴唇颤抖着、连一个完整问题也问不出口;麓盐望着她歪过头,脸上浮现出了几分真切的可怜。
“我当然不能留着她,我已经找人杀了她。”她理所当然地叹了口气,“……所以,虽然感觉很抱歉,但是你的两个朋友确实都死了。”
最初听见“杀了她”三个字时,那种如同当头一棒、脑海里都炸开了的感觉,迅速化作一只钢爪,死死攥住了林三酒的心脏——她几乎以为自己的心脏大概会这样被攥碎了。
都死了吗?
最初伙伴们一起度过的时光,举着酒瓶战战兢兢地在超市里巡逻,差点被堕落种刮上时的惊叫,共同分享的那一瓶热可乐……现在记得这一切的,只剩她一个人了吗?
“你真的不该这样。”
她眼睛里的景象,控制室、人格、地板……此时都模糊着花了,像是还没干透就被泡进了水里的一幅画。“你哪怕只留下一个人,都可以成为拖住我不杀你的理由。但是现在……”
现在,她愿意背上那一份让其他无辜人格为麓盐陪葬的罪。她甚至愿意亲手切断卢泽的喉咙——那已经不是她的朋友了,那只是她朋友留下的、独自长大的透明空壳,被一个又一个人套在身上。
“老天爷欠了你一个死期,就让我来补上吧。”她轻声说道。
“我知道你肯定恨我,”麓盐耸耸肩,“我也知道你发狠的时候战力很可怕,这几个人可能拦不住你。但我之所以说五个人够了,是因为就算你能击败他们,其实也没有意义——你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林三酒冷冷地看了她几秒,竟想笑出声来。
“你不信吗?”麓盐抬手比了一圈,“看看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吧。这儿是Exodus的控制室,莎莱斯的核心。在这艘飞船外面,是没有边际、没有空气的宇宙。在你碰到我之前,我就可以把这儿彻底摧毁。控制室被毁,Exodus马上就会变成一块分崩离析的废铁……我与你一起同归于尽。”
她说到这儿,顿了顿。
“当然了,一起和我们被抛进太空、窒息而死的,还有人偶师和波西米亚。”
“……你在虚张声势。”
麓盐歪头看了看她,笑了:“那么你要试试吗?也许人偶师靠着医疗舱,能活着在太空里漂个几天呢。”
她很了解我,林三酒心中突然浮起了这个念头。麓盐对她的了解,远远超过了某一个人格因为卢泽才对她有所了解的程度;这个小姑娘特地调查过她,研究过她,知道她的软肋是什么。
麓盐到底暗暗计划着杀她多久了?为什么?
林三酒努力地想把思绪转移到这个问题上来。她现在不能允许自己的情绪在卢泽和玛瑟的死亡中沉沦下去——尽管愤怒已经叫她浑身微微颤抖,血液都快要沸腾翻滚了;但是她在想出办法之前,怎么能拿人偶师和波西米亚冒险?
她的目光一个一个地从面前的人格上扫了过去。
……十五分钟。
不把麓盐算在内的话,她认为自己最多只需要花15分钟,就能将面前几个人格解决掉——Bliss不甘不愿,冯七七阳奉阴违,12不足为虑;说穿了,她真正需要花功夫对付的,不过是战力未知的那个小孩和陌生男人。
但是十五分钟,已经足够任何进化者毁掉区区一个房间了。
“既然事已至此,我就直说了。”麓盐似乎站累了,走近一个操作台,倚在台子边缘上:“为了以防万一,我原本是打算把同伴幻觉一直维持到Exodus降落以后再对你动手的。不过这个能力真麻烦,一旦违背了‘同伴逻辑’就可能会被识破……”
她说到这儿咂了咂舌头,一个能杀掉林三酒的机会就这么与她擦身而过了,似乎叫她觉得十分遗憾:“……毁掉Exodus,等于使用核武器。我们谁也不想走到那一步,又对彼此没有办法,那么我有一个提议。”
麓盐敲了敲身下台面,朝林三酒一笑:“你叫Exodus停下来,就算我们这一轮不分胜负吧。”
停下来?
林三酒一怔,随即明白了。
此刻大洪水依然紧咬在他们身后,席卷了所有他们经过的地方;只要Exodus一停下来,没过多久他们就会被大洪水赶上,然后被传送到天知道什么地方——到时她还上哪儿去找麓盐?
她咬着嘴唇,脑中飞快地闪过去了一个又一个念头,如同湍急拍打着岩石的海潮。
办法不是没有。不过偏偏她为了保护人偶师,把医疗室锁死了三个小时,连她自己也进不去——否则就算人偶师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战斗,只要能把他叫醒,她就有把握让麓盐死!
“不,”
想到这儿,林三酒忽然冷不丁地吐出了这个字——“我不会停下Exodus的。”
麓盐低着头往上翻起一双眼睛,睫毛下的半个黑眼珠,漂浮在一片死白里。
“你刚才一番话,说得好像只有我被困在了两难的情境里,什么选择也没有。但是反过来一想,”她冷冷地一笑,“……你不也是一样吗?你杀不了我,控制不了飞船,也不愿意打破控制室去死。你要是贸然动手,说不定反而会被我一个人格一个人格地削弱,我欢迎还来不及。所以,我就是不叫停Exodus,你能怎么办?”
麓盐猛地站起身,小皮鞋在地板上擦出了一道尖尖的响声。她看了林三酒一会儿,一歪头:“你想要怎样?”
“我要答案。”
林三酒只给了她四个字,随即抬头叫了一声:“莎莱斯,给我送一把椅子来。看来我们要在这儿对峙好一段时间了。”
麓盐浮起了又是厌倦、又是不耐烦的神色:“你要什么答案?”不等对方回答,她却先有点儿控制不住脾气了,骂了一声:“你就是打算拖住我,再想办法!”
这是她第一次表现得符合她的年纪——十几岁的孩子总是缺乏对外部世界的耐性,因为对这个时期的他们来说,自己就等于全世界。
“或许是吧。”林三酒上下打量着她,仿佛其他几个人格都不存在一样。“但你要是想让我停下飞船,从这儿脱身,那你就最好把我要的答案给我。不过你放心,你就算今天逃了,最后也一定会死在我手上。”
这一句性命威胁,却反而叫对面的小姑娘微微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