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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这俩人简直就像是因为承载信息量太大,时不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流出一点儿似的;林三酒急忙声明了一句:“别告诉我,我不关心这个!”

    “你不关心吗?”

    “那你为什么要让斯巴安留宿在你家?”叫做A的毛人问道,“现在他不就在楼上睡觉呢吗?”

    他们好像认为是女人都会被那个金发男人迷住。

    “他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不是留宿我家!不管怎么说,这不是重点,”在斯巴安面前也依然口齿流畅的林三酒,现在反而被闹得面颊腾红:“重点是,今天晚上我要与他一起潜入兵工厂。关于兵工厂,你们能告诉我的信息都有哪些?”

    事实证明,这两个员工在入职第一天、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上,干得就不大让人满意。兵工厂一向戒备森严,远比其他组织更为封闭严密;他们试了几次,也只勉强留下了几根毛发,还大多被吹到了隔壁去。虽然通过周边数据与信息流解析出来了一些结果,但也称不上多么重要,然而他们两个却一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也没有。

    别看老板交给自己的任务完成得不怎么样,他们两个倒是没忘了给老板布置任务。

    “你们去的时候,别忘了多种一些我们的毛发。”两兄弟一边说,双手一边没入毛团里搔抓一通,再拿出来时,手上已经握着厚厚一叠胡子了。“来,拿着。”

    林三酒要多不情愿有多不情愿地捻起了那一团弯弯曲曲的黑胡子。

    她将胡子卡片化以后,正琢磨着还应该打听点什么消息的时候,却见双胞胎腾地一下坐得笔直,头上毛发竟似又炸开了一圈般涨大了;即使看不清他们的神色,她也意识到了不对:“怎么了?”

    “有人,”二人异口同声地答道,“有很多人正在迅速接近这里……二十、三十……至少有四十至五十人,已经快到门口了!”

    林三酒心中一紧,腾地站起身;她刚要扬声喝问莎莱斯门外情况,却听莎莱斯先一步柔和地说话了:“医疗室中的病人刚刚已经苏醒。”

    人偶师醒了?

    “目前已有一间治疗舱舱门出现破损,请机械维护人员迅速赶至医疗室,再重复一遍……”

    第901章

    物尽其用

    “目前已有一间治疗舱舱门出现破损,请机械维护人员迅速赶至医疗室,再重复一遍……”

    “警告,A1区侧门正处于攻击之下,警告,A1区侧门正处于攻击之下……”

    “请机械维护人员迅速赶至医疗室……”

    伴随着一遍又一遍鸣起的警示音,莎莱斯的声音响彻了飞船整整一层。林三酒早就冲出了房间,一时之间焦头烂额、分身乏术,不知道该先去门口抵挡那些人偶好,还是先去医疗室找人偶师好——反正哪个都不会轻松。

    涉及到人偶师的事情,她偏偏又不能让别人代劳。波西米亚和双胞胎就不必提了,恐怕活人出去,人偶回来;斯巴安倒是能挡一挡人偶们,但她可不愿意冒险让Exodus成为战场。

    还是应该先解决问题的源头。

    决心一下,林三酒一路飞奔朝医疗室跑去,跑到一半才猛地一拍额头,急急忙忙又叫了一辆悬浮舱——等她在医疗室门口一跃跳下悬浮舱的时候,却忽然皱起眉毛,犹豫着没有推门进去。她探头听了听,里面只有一片死寂。

    ……咦?

    就算里面冒出一头哥斯拉四处摧毁喷火,林三酒大概都不会吃惊;反而是一点声息都没有,才真叫人满腹疑虑。

    而且好几秒钟过去了,她却再没有听见莎莱斯的通报声。

    怎么回事?

    人死了?

    林三酒酝酿了一会儿勇气,终于用好不容易恢复了的一点儿意识力包住手,轻轻打开了医疗室门。门朝后滑开了,渐渐露出一片洁白而硬冷的空间。

    ……医疗舱果然被破坏得挺惨。舱门断裂成两半,颓丧地垂在地上,露出无数细密、濒死的线路,连火花也不再闪烁一下了。

    浑身漆黑的人偶师,此时正坐在雪白墙壁、灯光的环绕之中,仿佛一处狭窄细瘦的黑洞,沉沉地吸收了光芒。他显然没有死,这让林三酒不由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她又疑惑了起来,谨慎地慢慢走了近去,就像对面坐了一头凶兽似的。

    人偶师竟然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他显然看见了林三酒,因为他黑沉沉的眼睛在阴影中微微动了一动;然而他并没有发怒,也没有攻击她,仍旧木然地坐着,就像是——就像是——平常人睡了长长一觉以后,初醒时不免惺忪茫然一样。

    林三酒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戒备着举起双手;过了一会儿,又把手放下了。

    乌黑得泛不起一点光泽的头发,零落地散乱在他的肩颈上。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单薄皮肤就像是一层雪雾,氤氲中透出了他淡淡的、青青的血管脉络。林三酒壮着胆子轻轻拨开了他的头发,在那片皮肤上看见了一个十分新鲜的针孔。

    她这才发现,人偶师身后的医疗舱内壁上,正滑过去了一行字:Sedative

    Ied。

    ……好像是注射了镇静剂的意思?

    怪不得他这样平静——原本能让一个普通人昏睡不醒的镇静剂剂量,却只能让进化者放空了意识,游走在茫然无神的边缘。

    别看医疗舱的门都被破坏了,关键时刻却还能及时做出做出应急措施——看来一定得想办法把它修好才行。

    她低声叫了一句“人偶师?”,对方顺从地慢慢抬起了头。

    望着她的一双乌黑眼睛里,没有怒火也没有阴冷,唯有眼周淡淡的、近乎透明的亮粉时不时微微闪烁一下,仿佛映在深潭水面上的夜星。

    “……嗯?”人偶师从嗓子眼儿里应了一声,神色如同雪后旷野一般纯净,仿佛又变成了一个毫无抵抗的少年。

    林三酒反而有点慌了手脚。

    她从没有面对过这样的人偶师,也不知道他事后会不会留下记忆;她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柔声哄道:“那个……你受伤了,但这个医疗舱坏了,稳定不住你的伤势。你能换到另一间医疗舱里去吗?”

    她一共只有三个医疗舱,她只能祈祷人偶师在药效过了的时候,不要再毁掉一个就好了。

    “嗯。”人偶师点了点头,薄薄的身体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头吃不饱的小羊。林三酒不敢碰他,只好看着他摇摇晃晃、昏昏沉沉地自己爬出了医疗舱;在他一声不吭地走进了另一个医疗舱里的时候,她赶紧低声吩咐了莎莱斯几句话。

    人偶师明明人就坐在医疗舱里,但精神、意识却像是游荡在天外,被隔离在了周遭环境之外。她忙掐断了通讯,匆匆几步走上去,低声安抚道:“……那个,没事的,你的伤在这里会被治好的。来,躺进去吧。”

    当年那个第一次看见人偶师在众多玩偶假人的簇拥下走上高台的林三酒,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她竟有一日会对人偶师说出这种话——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虽然她安慰得很生硬,但人偶师却十分——可以说是十分温柔地,用鼻音应了她一声。

    他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医疗舱,忽然显而易见地犹豫起来,又仰起头看了一眼林三酒;漆黑的眼睛望着她轻轻忽闪几下,竟叫人觉得他是鼓不起勇气,重新孤零零地躺下。

    林三酒深深叹了一口气,忍不住用指尖将他睡乱了的黑发微微梳理几下,希望这个动作能多少安慰他一点儿。

    等他的伤好了以后,自己恐怕真的会死了……她挣扎在温柔与恐惧这两种心情里,充满了不甘地想。

    “你叫我啊?”

    没有一点儿预兆地,从医疗室门外探进来了一个脑袋。波西米亚无论戴着多少叮叮当当的累赘,还是能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接近人。

    “我有事找你,”林三酒收回手指,感觉到波西米亚的目光正随着自己的手移动,“你过来一下。”

    “我不。”

    “……没事的,他现在没有危险。”

    “我有。”

    跟这几个人打交道真是累死了。林三酒又叹了口气:“他被注射了镇静剂,很安全,不会伤害你。”

    波西米亚这才谨慎地走了进来。她看了一眼破损的医疗舱,在人偶师十来步远的地方停下了:“干嘛?”

    “我今晚不会在Exodus,”林三酒打量着她的神色,暗暗准备在波西米亚掉头就走的时候冲上去抓住她:“我希望你能在这段时间里,留在医疗室照顾一下人偶师。”

    波西米亚果然掉头就走了,也果然被抓住了袖子。她换回了自己吉普赛女郎一样的装扮,好抓多了。

    “你可能也需要躺进去治疗一下脑子,”波西米亚脸都白了,“我像是活腻了的人吗?”

    “我保证不会有危险的,”林三酒忙好声劝道,“他醒来以后肯定需要旁边有个人,为他解释情况,听他差遣,防止他又打破医疗舱……这些琐碎事情,人偶做不到。你又没有得罪过他,他的杀机都存着留给斯巴安——和我了。”

    “还要我防止他——”波西米亚被气得一句话都没说完整,“你以为你很了解他?”

    林三酒被问得噎住了,想说“是”又不大好意思。就在波西米亚哼了一声,又转身要走的时候,她急忙握紧对方手臂,抛出一个新的鱼饵:“你帮我一个忙,我也帮你一个忙,好不好?”

    波西米亚一愣,转了转眼睛,好像被勾起了什么心思。

    在她犹豫的时候,林三酒趁热打铁:“再说,你不是一向挺厉害的吗?也不是让你和他战斗,如果真有什么不对,在他重伤初醒的时候往外跑,难道你还跑不掉?”

    更何况斯巴安不知怎么控制住了的那个人偶,现在还呆呆站在餐厅里无事可做;她打算把那人偶混在其他人偶里一起放进来,作为保护波西米亚的一道屏障——尽管她不认为人偶师会对自己的朋友下手。

    但是这一点,林三酒并不想告诉波西米亚;她就是不想看见这个女人太肆无忌惮。

    也不知道是她的话起了作用,还是茫然地听着二人吵架的人偶师看起来足够无害;最终波西米亚还是极不情愿地答应了,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离他十来步远的地方,浑身都僵直着,仿佛被架在了一副铁牢笼里。

    身边有人在,似乎人偶师也镇定多了;他重新躺下以后,封闭坚硬的医疗舱门再次关拢了。

    那么下一步,就是去把门口的人偶带进来了……林三酒坐进驾驶舱,打算一旦发现自己控制不了那群人偶,就把斯巴安叫过去。既然大家以后都是同伴了,她就也丝毫不忌讳麻烦别人了。

    “莎莱斯,门口的情况怎么样了?”

    “破损状态5%。”

    “真烦人……不,我是说,门口的人还在吗?”

    “是的,那一个人还在。”

    一个?但是双胞胎明明——林三酒刚升起了疑惑,顿时想起来了:莎莱斯只能通过热感仪来判断门外有没有人,人偶们自然是不会有一点体温的。

    那么唯一一个活人是谁?

    她一边想,一边打开了气压门。目光一落在那个来回转圈的人身上,林三酒就不由微微张开了嘴。

    “小酒!”

    胡常在看起来也和她一样惊讶。

    第902章

    夜幕即来

    “……所以,你们既不是朋友,但也不是敌人?”

    一大杯热茶袅袅的白汽模糊了对面那张脸,连他的声音听起来仿佛也被蒸得热腾缥缈了。林三酒头一次知道原来胡常在这么喜欢喝茶——是他们从前得以相处的机会太少,还是时隔多年她早已忘记了?

    “我也不知道算是什么关系,”她苦笑了一声,“反正他应该不会杀掉我。”

    胡常在抱着茶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在神之爱匆匆一别之后,他的模样又有了变化:被当作“家畜”饲养时他身上那一点儿多余的肉,不知何时又消磨光了,皮肤被风沙日光磨砺出了细细纹路。明明已经不再近视了,但他仍然习惯性地戴着一副眼镜,尽管有一只镜片都空了;唯有那双因削瘦而陷下去的眼窝里,依然闪烁着同样温厚而微微固执的眼神。

    遥想极温地狱时的冒险时光,还清楚耀眼得像是昨日正午的阳光。重新见到胡常在,就似乎是重新遇见了自己那一段岁月——乍然之间,那时的一切记忆都鲜活了过来,战斗、鲜血、相依、谈笑、气味和星空……

    “你呢?”

    在感触中沉默了几秒,林三酒这才抬起头,目光从胡常在身后那一群沉默的人偶身上扫了过去。“你……又是怎么回事?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胡常在也像她刚才一样,报以同样的一个苦笑。

    “我也不知道我算是幸运还是不幸运。”他叹了一口气,转着手中的茶杯,“我经历的第三个末日世界就是中心十二界,那时我是被人当作珍奇物品给抓来的……我还记得最开始被卖掉时,是在一个拍卖会上。从那以后,我就很少有离开十二界的时候了。”

    林三酒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听着。

    “我被转过四五次手。虽然我也激烈地反抗过,也击倒过不止一个人……不过我的基础进化实在是拖后腿——再说,我也没有特殊物品,他们也不允许我有。其实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与那些买主们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他们知道我和物品不一样,又要用我,又要提防着我;有的人也会着意对我特别好,比对一般人还好,大概是希望我能死心塌地地服从他。不过大部分买主,还是不愿意让我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想应该是不愿意让别人时时刻刻都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吧。”

    胡常在好像已经不太在乎那一段被不断转手的日子了,面上神色平静,只是又浅浅啜了一口茶。他满足地吐出一阵热乎乎的白气,轻声说道:“非要定义的话,我对买主们应该是一个物品、奴隶和员工混合的对象吧。”

    林三酒低下头,深深呼了一口气。

    “你受了很多苦吧?”

    “受苦倒是谈不上,”胡常在用很低的音量,慢慢地说:“毕竟不用自己去冒险,生活资源也都丰足。不过这么多年以来,我始终没能够看一眼我想看的风景,走一次我想去的地方——虽然日子一天一天过,但过的却不像是自己的生命。”

    他在热汽中抬起眼睛,似乎浮起了一丝茫然。被当成物品不断转手的过程中,一定有更加痛苦、更加令人难以承受的经历;但他一句也没提。他最在意的,好像还是路上错过的那一段历程。

    她难以想象那种被拴在绳子上的生活。

    “你希望摆脱人偶师吗?”林三酒冷不丁地抬起头,有点儿急切地问道:“如果你希望,我一定帮你——”

    “啊,没关系。”出乎意料地,胡常在摆了摆手,“人偶师……他和其他买主不大一样。”

    林三酒有点儿疑惑地抬起一边眉毛,但胡常在却没有继续往下说为什么人偶师“不太一样”;他放下茶杯,没有故意转移话题,只是老老实实地承认了:“我觉得他肯定不愿意我在背后这样讲他,所以我就不跟你说了。”

    这种不经意间就流露出来的直愣劲儿,仿佛又叫人看见了当初极温地狱时那一个胡常在的影子。

    “好,”林三酒忍不住微微一笑,“我有一个叫波西米亚的朋友,现在正在医疗室看顾着人偶师。所以你不必着急过去,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好了……需要什么,就和莎莱斯说。”

    胡常在微微涨红了脸,略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好……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怎么变。”

    没有吗?

    林三酒忽然恍惚了一下。她隐约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是悄悄变了的,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她干脆放下了这个念头,叹了口气:“还有一件事……是关于末日世界秩序的。不过这件事说来话长,”她抬头看了一眼茶室顶部天窗中露出的天空颜色,“我马上要出去一次,等我回来我们再详细说吧。”

    胡常在点点头,小心地端着茶杯,跟着莎莱斯的指引离开了。

    即使如今飞船内住进了七个活人和一大群人偶,但Exodus看起来依旧是这样空旷广阔,不多添一丝人气。林三酒没有叫单人悬浮舱,只是顺着长长的、寂静的走廊慢慢向前走;她一路上紧皱着眉头,唯有思绪与脚步声一起空荡荡地飘散出去,仿佛整艘飞船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回到房间以后,她换上了一身全黑色的战斗服——这似乎是礼包根据某个国家的野战队制服而编写出来的。短靴厚厚的橡胶底既轻便又结实,落地时发出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系紧腰带,清点过自己的特殊物品,又检查了一遍斯巴安留给她的黑色背袋以后,林三酒叫了莎莱斯一声。

    “斯巴安还没有醒吧?”

    “没有,”莎莱斯柔和地答道。“需要唤醒他吗?”

    看来他果然不单单是“累”而已——林三酒想起了他身上那一阵萦绕不散的淡淡血腥气。

    “不,不需要。让他继续睡下去,”

    林三酒将黑色袋子往后背上一甩,将系带在胸前绑紧了。枪械坚硬沉重地抵在她的后背上,子弹夹的凉意透过布料紧贴在她的腰间。

    “我一开始,就没打算和他一起去。”

    第903章

    逛动物园

    意识力只恢复了一多半,过去两天里也只睡了七八个小时,林三酒很清楚,自己现在远远不处于她能达到的最佳状态。

    ……能足够应付过去今晚吗?

    她步伐轻轻地走在一条碎石铺成的小道上,两边是厚厚的、高高的铁丝网,无尽地蔓延下去,在远处一点上相交又消失了。在没有月色的暗夜里,就像是走在斑斑点点的漆黑虫群中间一样,不知何时会被呼啸散开的虫群所吞没。

    命运似乎从来不肯让任何一件事顺滑可心,总要在人们动手时投下百般波折和出乎意料。林三酒停下脚步,揉了揉自己隐隐作痛的眉心,开始有点儿后悔自己没有和斯巴安一起来了。

    ……夜幕下的珍惜动物保护园,此时完完全全变成了一座迷宫。

    这不是一个比喻。

    随着她落下的每一步,林三酒都能感觉到脚下的小道缓缓地、轻微地倾斜出去了一点角度。她十分肯定自己走的是一条直线,但这条笔直的线最终却将她带到了一面石墙前头;几分钟以前,在她瞭望远方的时候,这面粗糙的青石墙还不存在于这条小道上。

    今晚她顺着记忆中走过一次的路,打算穿过珍稀动物保护园进入兵工厂。走着走着,却始终没看见上次差点骗了她一次的“灰白面孔”堕落种;等她觉得不对一回头的时候,来路已经弯弯折折地消失在了另一片围墙之后。

    她当然不会傻到循着那条突然弯折了的来路,走进那片围墙。然而越往前走,方向就越混乱得叫人摸不着头脑;林三酒也没料到自己出师不利,叹了口气,只好又四周望了一圈。

    围墙、铁丝网高高低低的影子,比夜幕更黑沉了一层,浓浓地抵在暗夜上。偶尔有被圈在墙和网里的生物,沙沙地发出一阵摩擦声响,好像在跟随着她的脚步爬行,爬了一会儿就又停了。

    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见过任何发出声音的东西。含混着淡淡腥臭味的空气深一阵浅一阵地吹过夜晚,每一次薄雾浮过,眼前的道路似乎都和刚才不一样了。

    “有什么必要把这儿做成迷宫?”

    林三酒有点儿发愁,低声抱怨了一句。平时又不会有人趁夜进来——

    “因为现在是我们的散步时间呀。”

    一个滑腻得仿佛是溜进耳朵里的声音,紧贴着她的小腿处响了起来。

    在那声音吐出了第一个字的同时,林三酒的背后就乍然亮起了一片微微白光,一路将她护至脚跟;电光火石之间,她未曾转身,双臂朝后一合,两股意识力顿时轰地击向了中央。

    当林三酒一拧身、又退出两步的时候,刚才贴着她小腿说话的那个东西,已经从原地消失了。她很确定,自己那一击分明击中了个什么;但是碎石小路上除了漂浮起了一片灰尘、被打散了一片石子以外,却连一点儿其他的可疑痕迹都没有。

    “好凶,”滑腻腻的声音从头上笑了一笑,“走了!”

    林三酒一凛,急忙抬头时却只在墙上喇叭处捕捉到了一线一闪而过的影子,甚至连那影子有多大、是什么颜色都没看出来,它就消失在了黑夜里。

    ……那是什么东西?

    她停下来,纯触顿时从身边铺展出去,将周遭环境都化作了她感知末梢的一部分,如同将一块蒙布掀了下去,露出了一片与她心跳呼吸共鸣的敏锐世界。

    在纯触里,她身边正远远近近地活动着不知多少东西,窸窸窣窣地在夜幕下爬走;当然,这在珍稀动物保护园里并非是什么怪事。可是刚才那个说话的东西速度快得惊人,一跃而没,现在就连纯触也捕捉不到它了——或许也有可能是它慢下了速度,慢吞吞地在她感受到的画面中假装成了别的什么生物。

    为什么它被打中了却能毫发无伤,林三酒倒是没有怎么多考虑。一直叫她难以释怀的,是那句“这是我们散步的时间”。

    散步是指什么?总不会是像狗那样吧?

    不不,更重要的是,那个东西说的是“我们”。

    也就是说,珍稀动物保护园里所“保护”的东西们,现在有可能都在外面……散步了?

    林三酒慢慢咽下一口唾沫,觉得头更疼了。真没想到,连这么个简简单单的“穿过保护园”的计划都会出错……她要做的事从来不会一帆风顺,渴望也从不会轻易得到允许,仿佛她必须要与宇宙逆流而上,才能挣扎着存在一样。

    话说回来,大概人都是这样的吧。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站在原地,等待着远方那个一瘸一拐的影子朝她越走越近。

    “救、救救我,”

    那个干瘦枯小的影子,趔趔趄趄、跌跌绊绊地在黑暗中浮现出来,渐渐露出了一个小姑娘的样子。在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林三酒即使有了心理准备,仍然不由心脏一缩。她面颊处少了一大块面皮,血肉模糊之中隐隐能叫人看见一点粉白——那是她沾满了血的牙齿,没有了腮帮的包裹,彻底裸露在了风里。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伤,小姑娘的话音含含糊糊,喉咙里的呜咽声越来越重了。

    “姐姐,求、求求你了,”她哀垦着哭泣道,好像随时都会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救我,我想……我想回家。”

    林三酒一动没动,抱着胳膊站着,望着她慢慢地、颤抖地朝自己伸过来了一只小手。

    那只手未能碰到她,却先抵上了一根形状如同犬牙般流畅的黑色金属。黑色金属足有一米多长,一端像剑柄似的握在林三酒手中;犬牙的尖端沉沉地泛着暗芒,锐利得几乎要刺破黑夜一般。这是斯巴安为她准备的一支兵工厂出品武器,最适合在对阵之初、还没有摸清情况的时候用。

    尖利金属的锐角下,那个小姑娘僵住了。

    “滚。”林三酒低声吐出了一个字。

    这毕竟是“珍稀生物”,她不想节外生枝——但是这些堕落种,真是毫无新意。

    小姑娘身子也颤抖起来,猛地缩回了手,死死盯着林三酒,踉跄几步要躲,却重重摔在了地上。她在惊惧中呜咽起来,将自己缩成一团,如同一块泥巴似的为她让开了路:“求、求你,别杀我……”

    一团黑色小小影子伏在地上,抖得像一片枯叶。

    以利用人的同情心为狩猎策略,真是叫人恶心的东西。就是因为这种东西多了,末日里的进化者才会变得越来越不像个“人”——同情,善良,拯救,如今仿佛都成了叫人愤怒的劣质笑话。

    林三酒走了过去,手指紧紧握住犬牙,骨节都微微泛了白。她也没想到自己竟起了抑制不住的杀心:这种东西,留在世上有什么用?保护、繁育它又有什么用?趁早杀干净了,也是为人类做了件好事——

    猛一拧身,她却又顿住了动作。

    那小姑娘仍旧缩成一团,抱着肩膀,因为害怕过甚,正垂头低低地不断打嗝。即使它不是一个真正的活人,但至少它看起来与一个惊恐失措的小姑娘毫无分别——林三酒刚才的熊熊杀意像是一点点冷却了的油,慢慢沉积凝固下来。

    她这一次终于转身就走了,没有回头再看一眼。有纯触开着,她一点也不担心身后可能发生的突袭。

    她只担心自己到底该怎么出去。

    既然这些“珍稀动物”能被放出来散步,就证明了一件事:园方显然很有信心和把握,认为这些“珍稀动物”没法从变成迷宫的园子里逃脱。也是,这些东西天天晚上出来散步,尚且不能找到出路逃离,那何况是她呢?

    林三酒利用犬牙猛地击飞了一个兜头盖脸朝她罩下来、像是破布一样的东西以后,将它拄在地上,沉思了几秒。她不能等到天亮时迷宫复位——况且会怎么复位还不好说——到那时,她潜入兵工厂的计划就等于彻底失败了。

    虽然有点儿丢脸,但还是只能问问那对毛人兄弟,看看有没有什么出去的线索了。

    林三酒叹了口气,有点儿不大情愿地掏出了一只纸鹤。丢脸倒是没有什么,不过毕竟是一张白纸折成的鸟,在夜色中藏匿不住,她只能希望附近没有人看见这只扑棱棱飞进夜里的纸鹤了……

    一张硕大无匹、扁平长须的脸,蓦然从围墙后拔地而起,朝小小白纸鹤一口吞了下去,随即又轰地沉回了围墙之后。仅仅是那么十分之一秒的工夫,夜色里就全空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林三酒眼花了而已。她甚至没来得及反应,纸鹤已经被狠狠地从夜里撕扯了出去。

    那张同时混有鲶鱼和人类特征的脸,却仍旧清晰地留在了记忆里。

    这个保护园里,到底都藏了些什么东西?

    林三酒暗暗心惊时,也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放出第二只才好——她把纸鹤给了波西米亚一半,自己又用了好几只,身上的已经不多了。再放一只,如果还是同样的遭遇……

    她还没有下定决心,只见远方夜里忽然亮起一道黄色光柱,有人遥遥地、隐隐地喊道:“那边有人吗?”

    第904章

    回头路

    当林三酒一闪身躲进阴影里的时候,远处石墙前方也正好打开了一条小道,跌跌撞撞地扑出来了一个人影——那人手中握着一支黑色短棍状的影子,似乎就是刚才乍然亮了一瞬、又被立即熄灭的手电筒。

    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好像快将这个人的胸膛撕裂了似的,离几十米远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那人影试探着举起手电,但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没有打开灯光。他刚往前走了两步,从他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

    “别去!”另一个女性嗓音低低地喊道。

    那黑影喘息着没有说话。

    “这条道上根本没有人,”那女人匆匆说道,“刚才那肯定是什么骗人的伎俩!”

    黑影弯下腰,双手拄在膝盖上,在小道路口上缓了一会儿气,低声说:“不……不会的吧?我见过那种白色纸鹤,进化人用的……”

    “谁没有见过啊?”墙角后的女声立刻打断了他,“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用纸鹤的可未必是进化人——”

    夜色寂静,二人刻意压低了的争辩声清晰得如同有了扩音效果;他们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即使小声说话,对这儿的大多生物来说也只是无用功。

    在墙头一片四十五角斜伸出来的铁丝网阴影下,林三酒一动不动地屏息听着。

    “那还会是什么人?”拿着手电的男人又绝望又激动,声音发抖:“你我这样的人,能用得起纸鹤吗?养着的那些‘东西’就更不可能有了……”

    “进化者来这里干什么?”那个女人像是终于失去了耐心,发了脾气:“要过去你去,我不陪你送死!”

    这句话叫那男人再次犹豫了。他独自在夜幕下的小路路口上站了一会儿,抬手擦了擦汗,终于下定决心,一转身就要从原路退回去——与刚才那番对话相比,反而是他的退缩让林三酒对他产生了一点儿信任。

    “等等,”她低声喝了一句,“你们是普通人?”

    那男人的影子顿时凝住了一瞬间——说来也好笑,原本是他的主意要过来找人,然而一听见林三酒的声音,他却被惊了一跳,拔腿冲进了墙角后方;反而是那女人没有跟着跑,犹犹豫豫地答道:“……你、你是什么人?别过来,我们有武器!”

    “普通人为什么会跑进这里来?”林三酒没有理会她的威胁,轻轻朝墙角走了过去:“你们遇见什么了?”

    那男人模模糊糊的一句“快走吧”被风吹散了,却一时没有响起脚步声。那女人躲在墙后,戒备地说:“你是进化人?”

    “是。”

    十二界的普通人,总是管他们叫进化“人”,好像他们进化者属于人类以外的某一分支似的。

    那女人响亮地从喉咙间抽了一声气,微微探头扫了一眼。她肯定以为自己动作很快,但在林三酒眼里,迟滞得像是试图从午睡中醒来的一头犀牛。

    “你们当然不知道……你们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声音浸透了苦涩,带着嘲讽与愤怒,断断续续地难以自控:“你们就来来去去,要这个要那个,正眼也不看我们一眼……”

    “别说没用的了,”那男人劝阻了一句。

    “反正我们就跟药渣一样,”那个女人反而一时激怒上头,声音尖利起来:“给你们铺路、修房子、种地、生孩子……到头来没有了价值,就会被扔来这儿,你们连我们是怎么被弄死的也不知道。巧了,我也不知道我要怎么死呢!”

    “住嘴!”那男人终于忍不住了,在一阵衣料窸窣、肢体碰撞声后,他好像拉开了女人,匆匆从墙后走了出来,却还戒备着不太敢接近林三酒:“对不起,您别听她的!我们都差点死了一次,拜托您,把我们救出去吧!钱我们一定会还,一定会的……”

    借着夜里微不可察的暗光,他深深地朝林三酒的方向弯下了腰。

    “你们难道是欠了钱被抓来的?”林三酒有点儿不可置信地问道。

    “欠了钱还不上,我们就是债主的财产了。”那男人直起腰,抹了一把脸,好像疲惫极了:“可惜我们自己也不值几个钱,才会被卖来这儿……”

    “要是我年轻一点,”那女人冷不丁地笑了一声,却毫无笑意:“做个妓女跟男人睡觉,也能勉强活下去。”

    林三酒突然觉得自己刚才因为不慎闯入迷宫就开始抱怨命运不顺,简直就像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孩。

    “但我有一点不明白。”她皱起眉头,“他们要你们这些普通人干什么?”

    被堕落种攻击,并不能把人也变成堕落种——只有电视里的丧尸才有这个能力。

    二人的声音却含混着低了下去,显然他们也不知道确切原因。

    “除了你们还有谁?”

    “还看见过几个小孩,一个女人……”那个男人说到这儿时依然掩饰不住他的失望:“偏偏没有一个有点儿力气的男人。”

    林三酒正要开口,却猛地一愣。

    小孩?

    “有一个小姑娘吗?”她反应过来时,这个问题已经脱口而出了。“大概这么高……?”

    “好像有吧,”那个男人立刻误会了她的意思:“你是来找人的?所以你才会在这儿?”

    女人的声音也被希望冲击得直发颤:“那你一定知道出路了?”

    林三酒暗骂一声,没有犹豫,掏出一卷绳子朝二人抛过去:“接着!”

    那男人一惊,忙抱住了绳子,这才发现另一头依旧握在林三酒手里。

    “你们别动地方,我牵着绳子走,就不会又迷路了。”她一边说,一边将绳子系在腰带扣上,打了个结。

    对面二人都有点着急了,连忙问道:“你要去哪儿?拜托,别丢下我们,这儿太危险了……”

    “一旦有生物接近你们,我就会马上知道的,你们不会有危险。”林三酒此时一直开着纯触,即使这会给她的体力造成不小的负担。她的声音又紧又沉:“我现在必须得赶回去一趟——因为我刚刚很有可能把一个小姑娘给送上了死路。”

    第905章

    好空虚啊

    奇怪了,珍稀动物保护园中有地势高低之分吗?

    随着林三酒一步一步越走越深,她不得不停下来喘了几口气。腰间的绳子晃晃荡荡地从身后伸展出去,逐渐爬高,直至消失在矮坡后方。狭窄小路变成了一片空地,在顺坡往下爬的时候,她的步伐慢了下去,空气好像都沉沉地压在了身上。

    这里的……力场,似乎开始有些不对劲了。

    她感到额头上有点儿痒,伸手一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沁出了细密的一层汗珠——除了纯触之外,周围环境中还有什么因素,正在急剧地消耗着她的体力。

    再走一会儿,绳子的长度就不允许她再继续往前走了。即使林三酒心中再有愧、再不安,到时也必须回头;她没法拯救所有人,在末日中存活了这么多年,她早已学会了什么时候给自己划一条线,作为停止行动的标准。

    不管她的心情有多迫切,那个受伤的小姑娘却彻底消失在了迷宫里。

    接受现实,转身往回走……比林三酒料想的还要艰难多了。她定定地站在原地几秒,终于慢慢转过僵硬的身体,朝来路迈出了脚步。

    “啪”地轻轻一声,远处的绳子软软掉落在了地上,另一头仍然系在她的腰带上。

    林三酒浑身一震,第一时间升起的竟是疑惑——因为纯触分明没有捕捉到任何袭击的动静——紧接着,她一把扯下腰间的绳结,顺着地上长长的绳子狂奔了出去。

    仅仅几秒钟,她就意识到了:要想在这个地方发挥出与平常一样的速度,自己会被消耗掉十倍的精力与体力。林三酒跑到一半时,甚至开始上气不接下气了——她渐渐变成半走半跑,直到遥遥看见刚才那个男人倒在路口地面上的时候,才急忙加快了几步,却又在离他数十米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

    “喂!”

    她低声喊了一句,那人影却一动不动。除了很远处偶尔有什么东西走过的细碎声响,四周一片安静。不管袭击了那男人的东西是什么,恐怕都已经不在了。

    但林三酒还是没有贸然走上去。在一片昏暗中,她能隐约看清他的后背朝天,面朝大地,后脑勺上似乎光秃秃的没有头发;她试着叫了那个女人一声,也没有得到回应。

    林三酒从斯巴安给她的包里掏出了一支手电筒,一片明亮的橙黄光圈刚一划破黑夜,一颗心“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那个男人并不是一个秃头。她以为是一个“光秃秃后脑勺”的部位,正是那个男人的脸——他圆睁双目、面容扭曲的脸,与后背一起朝向夜空,仿佛被永远凝固住了。

    ……她回来得太晚了。

    手电光不能一直开着,免得引来了黑夜里散步的东西。林三酒关掉电筒,正准备要走过去的时候,不知怎么却又收回了步子。在她反应过来以前,她已经一侧身,重新闪进了同一片阴影之中。

    仔细回忆一下,刚才光芒一扫而过的那短短几秒间,那个男人确实没有呼吸了。除了头被拧了一百八十度、双脚也留在墙角后看不见之外,他暴露在手电光下的面容、身体,也都是平平常常的人类模样……他确实是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类无疑。

    堕落种的话,总会或多或少地有和人不太一样的地方。有些堕落种会把这种“不同之处”伪装起来,这也是林三酒为什么会第一时间认为那个小姑娘是堕落种的原因——但这个男人身上,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林三酒想不出来,也不愿意冒险走上去观察。保护园里的力场扭曲越来越严重了,她此刻如同站在无数股不同方向的海流中一样,光是维持身体平衡已经很花力气了。

    必须要尽量避免一切不必要的体力消耗……她还要在天亮前赶去兵工厂。

    她一边想,一边尽力使自己的呼吸重新平顺下来。

    林三酒站在漆黑幽静的小道边上,一切声息和动作都如融冰一般消寂了。除了夜风偶尔送来远处的一声怪音,或大地遥遥的一阵晃动,这儿就静谧得像是死了一样。

    过了十来秒,一个细细的女性声音打破了死寂:“……她走了吗?”

    话音消散在夜里,又重归于寂静,好像只是一个幻觉。

    不知又过了多久,地上那个男人突然张口叹了一声气,用双手撑着地面爬了起来。他没有站起身,只是像狗一样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一张脸仍然处于后背上,望着天空。

    “好难受,”他保持着这一个姿势,面孔冲天地说。刚才那种混杂着恐惧和渴望的男性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同样细细的、叫人听了难受的古怪音调:“好……好空虚啊。”

    原来是堕落种吗?

    林三酒在心中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被卸下了什么重量。他们是堕落种,那是不是说明刚才那个小女孩也是堕落种?

    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她没有动,从阴影中静静凝视着远处那个姿势古怪的影子。

    “真想要一个进化人,”女性声音尖尖地说,“他们来来去去,要这个要那个,正眼也不看我们一眼……拿我们当成东西用……药渣……”

    咦?

    林三酒皱起了眉头。

    那女性声音说话时,也第一次慢慢从墙后浮现了出来。

    她终于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觉得“男尸”不对劲了——一般来说,人的双腿越往下就应该越细才对,然而那个男人的双腿却从膝盖处渐渐涨粗了,反而越来越大。因为从他的裤腿里伸出去的,并不是两只脚,而是另一个人形生物的身体。

    原本是脚的地方,生出了一对粗壮的肉肢,顺着肉肢往后看,林三酒的目光落在了说话“女人”的肚皮上。

    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她在剖腹产中挖出了一个完整成年人一样。

    这就是她一直躲在墙角后不出来的原因吧?

    “进化人,”男人嘶嘶地说,“进化人都不该相信。”

    “我不想死在这里,”那女人呜咽着说,“她却让我们死在这里了。”

    第906章

    忘了这茬了

    林三酒如同被人泼了一盆冰水,站在阴影里,感觉自己浑身渐渐发冷。

    这两个人,原本真的是普通人?只是在她离开的短短一会儿工夫里,变成了——变成了这副样子?

    难道说这个园子里有什么力量,可以将普通人扭曲成堕落种吗?

    那么……他们变成了堕落种,她是不是也有一定责任?

    她摇摇头,没有放任自己顺着这个方向想下去。路口那一大片形状歪七八的影子,像是小孩子胡乱捏成的橡皮泥;它们来来回回地在原地转了几圈,或许因为还不适用自己的新形态,差点撞上墙壁好几次。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那对东西的形态也离人越来越远了。它们在徘徊过的地面上,逐渐飘落下一片片黑影,正是原本生在脑袋上的头发与碎片似的皮肤。喘息声越来越重了,那两个东西徘徊了一会儿,似乎终于放弃了重新找到林三酒的希望,摇摇摆摆地朝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她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这是新、新人生……”那个男人的声音已经越来越不像个男人了,说话时也开始异样地含糊起来:“死了,能重生,好,我这次要好好活下去……”

    女人跌跌绊绊地走在后面,二人连接得比刚才更紧密了,像是正在彼此吞噬,连迈步都很困难。她沉沉地嗯了一声:“我……要装满,我要用进化人装满……我……”

    林三酒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每走一步都像是打了一场小仗,后背泛起了一片汗珠。这两个东西显然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过了几条小道,再跟下去也没有意义;她停下脚,看着它们消失在一个转角后,抬手擦了擦汗。

    “这个也不行啊,”

    一个平静的嗓音突然从那个墙角后响了起来。

    林三酒浑身一震,急忙屏住呼吸;随即只听另一个人开口向同伴说道:“再观察一下吧?今晚到现在还没有出一个好东西呢。”

    “人……是进化人……”在他说话时,那两个东西嘶嘶哑哑地从胸腔间泛起了兴奋:“太好了……”

    “我看没用。你瞧,它连路都走不稳,”第一个嗓音叹了口气,“而且怎么是两个连在一起的,真是有点恶心。”

    他的同伴笑了一声,“恶心的东西你见得少了?平时不照镜子?”

    “去你妈的,看你就够了。”第一个嗓音也不由笑了,“哦,来了——”

    来了?

    林三酒还没反应过来,前方拐角后就蓦然亮起了一片几乎能使人致盲的强光;她下意识地闭紧眼睛一拧头,未等睁眼,只听“啪叽”一声响,仿佛有一大片湿淋淋什么东西砸上了墙,无数点细小的液体登时飞溅了她一头一脸。

    她重重一咽唾沫,无声地抹了把脸,眼睛微微张开了一条缝。

    那阵强光暗了不少,依旧清清楚楚地照亮了前方小道上的每一个细节。那一男一女形成的东西,此时像一块面团似的被某个强大力量给拍上墙壁,撞了个稀烂。原本的形状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它们碎成了一坨血肉疙瘩,半个脑壳此时正湿漉漉地顺着墙壁往下滑。

    两条投在墙上的长长人影,被这一团稀烂的东西给阻挡得弯弯曲曲。

    沾着毛发和衣服碎片的血肉点,溅得林三酒满身都是。她只觉一阵反胃,连忙忍住泛起来的酸水时,只听墙角后有人拍了拍手——就像是要拍掉灰尘似的。

    “真可惜,”第一个平静的嗓音说,“今晚已经白白浪费五六个人了。”

    他的同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也正望着从墙上慢慢滑下的碎血肉。

    “……话说回来,”第二个人忽然低声问道,“为什么非要培育这些堕落种不可?”

    “这些不算是堕落种,这园子又不是末日世界。”第一个人纠正道。

    二人听上去似乎不受力场影响,说话时声气平稳悠然。

    “噢,对。咳,管它是什么,这些总不是正常人,都是些怪物。”

    “怪物不怪物的,对我们有用不就行了吗。”

    “难道我们进化者的力量还不够?”

    那个平静的嗓音犹豫了一下,答道:“不……不是这么回事,这跟我们没关系吧?反正能卖出钱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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