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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说吧。”

    “目标在十二界里小有名气,所以我没怎么费劲,就把她的来历都调查清楚了。她今年二十九岁,来自‘官能噩梦’世界,大概在末日世界里流浪了四五年,前年才到达碧落黄泉。”孔雀头一边说,一边将手中什么东西凑近了屏幕底下,超出了摄像头范围;林三酒的屏幕上紧接着跳出了“Ining

    Files”的提示,她点了一下接收。

    资料不长,密密麻麻的文字仅仅只维持了两页。她随手翻了翻,发现大部分内容都发生在碧落黄泉里,主要介绍了嘉比盖尔建造Bliss的过程。

    “除了长得挺漂亮以外,她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嘛。”孔雀头耸耸肩膀,“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以前形容她们的那个……哦,高端伴游?”他的声音开始发酸:“身为女人可真方便,打开腿——”

    林三酒抬头瞥了他一眼,孔雀头顿时住了嘴,似乎突然想起了自己这次的雇主也是一个女人。

    “不对。”她没有心情去管孔雀头的嘴,将两页资料关上以后,有点儿烦躁地往椅背上一靠:“只有这些?太平常了。”

    嘉比盖尔从一个籍籍无名、天天在生死线上挣扎的进化者,到终于在十二界立下脚跟、拥有了Bliss,其实过程不能算是“平常”;不过她仔细将这份资料看了两遍,却总觉得缺了什么东西。

    “还缺什么?”孔雀头显然对她的感觉不大认同,“我这就够齐全的了!为了这个活,我连她的同乡都找到了,没有人能比我调查得更细致了。”

    这个人,在工作方面的名声倒确实不错。

    付了剩下的一半钱以后,林三酒坐在座位上,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进化者从梦境剧本中带出的东西,一般来说,都是对他们进入副本时想法的一个回应;就像那句老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样。这种回应并不直接,有时也不能完全满足进化者的要求;但多多少少,总会和他们的目标有一点儿关系——所以斯巴安当时才会建议她去梦境剧本试试运气。

    如果说,她从梦境剧本中带出的病毒真的给了她提示,那么唯一一个可能的线索,就是没有被传染的嘉比盖尔了。

    她又一次将嘉比盖尔的资料看了一遍,仍然看不出什么头绪。

    她们二人的过去从未交叉重合过,认识的朋友之间也没有牵连。嘉比盖尔没有要她命的理由,从这一份资料上来看,她也不认识什么想要林三酒性命的人。

    那么,这个线索到底是什么呢……?

    “既然这个路子行不通,那我就只有一个笨办法了。”林三酒叹了口气,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木鱼系统上打开了自己的信件。斯巴安没有给她发来任何消息,也不知道有没有从地底出来,兵工厂是不是仍然在搜捕她;倒是有几封来自签证官频道的回信,纷纷接下了她的寻人任务。其中一封叫她最有兴趣——“你说的海天青我不知道,不过与他走在一起的小依,我好像以前听说过,似乎也在中心十二界。一有消息,我立刻会联系你的。”

    信是两天前发的,这条消息还算新鲜。

    如果能联系上小依,或许海干部和兔子也不远了。一起从绿洲中出来的,还有一个胡常在;但他和猫医生一起落进了人偶师的手里,人偶师现在又渺无音信了……也不知道他的伤好没好……

    等她恍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担心人偶师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已经把所有朋友都惦念了一圈。想了想,林三酒咬了咬牙,觉得自己现在有资本冒一点儿险了——在凌晨三点四十分,她打开木鱼论坛公共频道,故意发出了一条语气粗鄙的消息:“谁知道人偶师在哪儿?叫那个玩儿娃娃的小姑娘过来找我,老子要把他的一双细腿给打断!”

    她当然没有留下地址,不过她的目标只是在于把人偶师的消息炸出来,这样也就够了。

    虽然掩饰了身份,写到后来时林三酒还是忍不住心虚了;然而除了忐忑之外,她却还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一点儿痛快。匿名消息——说炸弹也许更合适一些——刚一发出去,她就像是被椅子给烫了一下似的,赶紧跳了起来,矮腰钻出了茧形舱。

    她关上舱门的那轻轻一声,在这一层地下室里飘荡了出去,更衬得周围一片死寂。林三酒是此时唯一一个客人,其他人都在头上收费更便宜的那一层里;她大步朝门口走去,一拉开门,没料到差点被一个人迎头撞上。

    那人的反射神经显然不如她,踉跄了一下这才站稳,低着头,急匆匆地往下拉了一下头上的帽子。阴影重新笼上了那一张陌生的脸,他从帽子底下扫了林三酒一眼,什么也没说,从她身边快步走了过去。

    林三酒上了楼,从一排排的屏幕间穿过,走向木鱼论坛的门口。论坛里只有稀稀落落的一些影子,正零星地立在屏幕前;偶尔从幽暗的一片安静中,会传出他们碰着什么时东西发出的一点杂音。不管他们是什么模样、什么打扮、什么种族,在这个时候出没木鱼论坛的人,总是带有一点儿鬼鬼祟祟的味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自己也是鬼鬼祟祟的一员。

    一排屏幕的其中一个可能刚刚被人使用过,依然亮着孤单的光。林三酒朝它扫了一眼,目光从屏幕上滚动的一条即时消息上划了过去——“雇佣保镖,我现在命在旦夕,但我没多少钱。”她轻轻苦笑了一声,脚步却没有停下来,噔噔地上了楼梯,离开了木鱼论坛。

    当她来到布莱克市场的时候,初阳渐渐地映亮了东方的地平线。站在地势高的坡道上往远处看,她能看见天际隐约起伏的影子,但她也说不好那是不是半山镇所在的群山。买了几张新的替换用面具之后,林三酒一面走,一面从钱袋里数出了几个红晶。

    嘉比盖尔的事,现在暂时还可以放一放;倒是另有一件,正好可以趁着她来黑市的时候顺手办了。

    签到点附近凉凉的清晨空气,逐渐被煎奶糕的甜香染得热乎乎的了。她走近了写着“堕落种切片”的那一家狭窄店面,将手中几个红晶递给了那只戴着口罩的堕落种:“来几块奶糕和一些切片。”

    时间好像也厌恶着堕落种,不愿从它们身上流过。虽然过了几个月,长足却仍然像以前那样,挤在同样的地方,做着一样的工作;受伤也好,仇恨也罢,作为一个堕落种,它还是日复一日地要回到这间小店里,切、煎、蒸,打扫卫生,招呼客人。长足显然没有认出她,迅速收起了红晶,将小吃装进了两只纸包里——在人类社会崩溃以后,塑料制品就越发稀有了;或许正如女娲所说,人类的消亡对于每一个星球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林三酒不动声色地接过了纸包,倚在墙上,往嘴里送了一片切片。

    长足从口罩上方瞥了她一眼,没出声。过了一会儿,它又看了看她。这间店面本来就窄,她个子又高,往旁边一站就挡住了一半门脸;当林三酒吃下又一块奶糕时,堕落种终于忍不住了:“我们不提供堂食。”

    “你们也得有地方提供啊。”

    “那你能不能换个地方吃?”长足硬邦邦地问道。

    “可以,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个要求。”

    长足一愣,手上动作慢了下来。

    林三酒转过头,没有揭下面具。她盯着堕落种,轻声说道:“我要地莫。我知道你肯定没有放弃追踪他……告诉我,他在哪里?”

    第813章

    找到了嘉比盖尔

    “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

    目光在林三酒的脸上闪烁了几下以后,长足垂下头,狠狠地剁了两下案板:“我如果知道的话,我早就把他杀了!”

    成为堕落种以后,它就失去了一切人类的正面情感;对于地莫这个青梅竹马的一腔仇恨,仅仅起源于他没有像自己一样变成堕落种。

    “你再纠缠我,我就叫巡查员了!”堕落种的口罩,被它粗重的喘息吹得一鼓一鼓,刘海下的一双眼睛隐隐约约地泛起了血红。

    林三酒又打量了它几眼,终于一言不发地转过了身。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长足沉甸甸的目光似乎一直压在她的后背上,直到她快要拐过街角时,才听见它切片时的刀声重新响了起来。

    如今那个男人死了,她本以为自己能从地莫这个地产经纪人身上榨出一点儿房主的信息;那个男人既然有办法弄到一艘星舰,说不定也有其他星舰的线索——再不济,他肯定还有大笔财富。

    她身上的钱足够买一幢房子,却很可能买不起一艘太空飞船。

    “算了,”林三酒叹了口气,在走下巴士时对意老师说道:“反正我也只是试试,本来就没有抱多大指望。飞船的事,再找办法吧……”

    意老师没理会她,不知又在忙什么去了。

    半山镇似乎永远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雪中。进化者们根据旧房子的骨架,造出了一幢又一幢模样奇特、不知源于哪个世界的建筑;此时它们都被雪打湿成了深色,在雪地上看起来清清冷冷,干干净净。

    林三酒摸了一下脸上的新面具,没有走向镇中央那座仍旧五光十色的展示楼,反而转头进了一家坐落在坡上的小酒馆——至少她觉得这应该是一家小酒馆,虽然招牌上列出的几种文字里,她没有一种看得明白。

    从酒馆的窗子里往外看去,Bliss展示格投出的光芒正一阵阵地盈盈转换,染得外头雪地一时蓝一时红。

    靠窗的空桌不多了,她隔壁桌是四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光头大汉,体型对于这家小酒馆来说实在太过庞大,胳膊肘都伸到了她的桌面上。那几人也不说话,只是严肃而沉默地盯着彼此,时不时转动一下眼珠——正当林三酒又偷偷看了他们一眼时,一个含混温柔的口音在她身边响了起来:“那是多体共心兄弟。我没见过你,你第一次来?”

    当人们描述一个声音时,恐怕没有人会想到它是什么颜色的;然而耳中的的确确传来了一个紫色的声音。林三酒一边为自己的感觉而诧异,一边朝来人瞥了一眼。

    招呼她的人正裹在一条白围裙里,面团一样软和的脸上,正挂着一个没有棱角的笑。只要一转过眼睛,恐怕就会立刻忘记他的模样;唯有那一个紫色的、柔而厚的声音,叫人印象清晰极了:“这是我们的菜单。想来点儿什么?”

    林三酒看不懂菜单,目的也不是吃喝,随手点了点一行猫屎形状的字——这些字长得都差不多。

    “马上就来,”深紫色的声音说道。那店主仿佛一个幽灵似的,从拥挤的客人之间毫无沾连地穿了过去,消失在后方。

    十二界里奇奇怪怪的人真是太多了,有些也许甚至不能称之为人。林三酒虽然已经在碧落黄泉里呆了好几个月,却还是忍不住在酒馆里多扫了几圈;其中有一个客人,与其说他是人,不如说更像是一只大黄蜂。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斯巴安也属于“外貌奇特”的人之一了吧。

    当店主再度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林三酒桌边时,她差点又被他吓了一跳。她收回了心思,冲店主一笑,问道:“……你对Bliss熟悉吗?”

    他一边为她摆下餐具,一边点了点头:“当然。那是半山镇里最大的观光点了,我们都靠它才有生意做。你是想去Bliss吗?”

    “那个,”林三酒咳了一声,压低了嗓音:“你知道嘉比盖尔这个人吗?”

    那张面团似的脸上,渐渐浮起了一个“我明白了”的微笑。“原来你也是嘉比盖尔小姐的拥趸,”店主文雅地说道,“她到我这儿来过几次,非常美的女人。”

    “是,我……咳咳,我很喜欢她,也和她……嗯,见过一次。”林三酒感觉到自己的脸在面具下涨红了,“我还希望能够再见她一次……”

    店主保持着微笑点点头,声音在她眼前浓浓地泛开一片紫色:“谁不希望呢,那头黑发多美呀。”

    “你能理解我,真是太好了。”林三酒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像一个为爱发狂的跟踪者,紧张地笑道:“嘉比盖尔小姐……她一般什么时候从Bliss出来呀?”

    她的目光在店主脸上转了转,刚一发现那双眉毛中间陷下去了深深的皱纹,她就立刻将一只拳头划过了桌子;从虎口处露出了一把光泽闪烁的红晶,随即它们就被塞进了店主围裙的口袋里。

    男人一张面团似的脸顿时放松了,再开口时,连声音中的紫色都浅了一层:“你太客气了。谢谢你的小费,不过嘉比盖尔小姐的行程我也不清楚呀。”

    “没事,咱们聊聊。”林三酒笑道,“你以前都是什么时候见到她的?”

    大概是看在红晶的份上,店主没有走,掏出一条白毛巾,慢悠悠地擦起了她的桌子。“有清晨也有晚上……嘉比盖尔小姐没有一个固定日程,什么时候来Bliss,谁也不清楚。”

    “她不是每天都来吗?”

    “噢,不。”店主露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笑,“不过只要她来了,你肯定就会知道的。”

    “什么意思?”

    “因为她太受欢迎了,”紫色的声音慢悠悠地说,“每次来Bliss时,馆外都会聚集起上百个人,就为了看她一眼。你看外面的雪还这么干净,连脚印都没有几个,你就知道她今天没来了。”

    林三酒怔了怔的工夫,那店主又像幽灵一样从身边消失了。她望了一眼桌上奇形怪状的餐具——其中一个做成了号角的样子,还有一个长得像酒瓶被敲碎后留下的瓶颈,叫人看不出该怎么用它们吃饭——又看了看窗外,陷入了思绪里。

    当那店主带着她的食物与饮料走回来时,她再次递过去了一把红晶。这一次,她仔仔细细地问了一遍关于嘉比盖尔的为人、传闻和性格,希望自己能尽可能地把缺的那块拼图补上。

    然而叫她失望的是,虽然店主慢吞吞地说了不少,却没有一件事叫她产生兴趣:正如孔雀头给她的资料上说的一样,嘉比盖尔是一个经历颇有几分传奇、却与她毫无瓜葛的女人。

    像稀泥一样的粘稠液体,被倒进了一个小树桩里,散发出辛辣的热汽。林三酒学着别人的模样,将一块焦黄色、充满弹性的海绵状食物蘸了蘸稀泥。刚刚吃了一口,她的五感就几乎同时炸开了,眼泪、鼻涕、热汗一齐汹涌而出,血液蹭蹭冲上了头——在原地一动不能动地“哭”了五六分钟,她才总算是渐渐从那味道中恢复了知觉。

    尽管被那味道刺激得后背直冒冷汗,在店主走过时,她还是擦着眼泪朝她点了点头,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味道太、太好了……这张桌子给我保留住,嗝,我以后每天都过来。”

    或许是她的演技特别好,在接下来的四五天中,每天当她来到店里时,桌上都放着一树桩的“稀泥”。在那股仿佛把她的精神攻击得摇摇欲坠的气味里,她从清晨坐到深夜,却始终没有见到嘉比盖尔的影子。

    在第七天的时候,林三酒终于坐不住了。

    “既然等不到嘉比盖尔小姐,我打算换个别的方法试试。”只是忍着吃了一口,她的嗓音就沙哑到了现在:“或许我可以进Bliss馆里去,成为他们的——”

    这句话不等说完,酒馆下一阵蓦然掀起的、海浪一样的喧哗声就抓住了她的注意力。林三酒惊疑不定地顿住了话头,那店主冲她笑了:“嘉比盖尔小姐来了。”

    当她冲向窗边时,街道上已经聚集起了一片又一片的人头。挂着“夜行游女”标志的滑板形飞行器,在隆隆的引擎声中渐渐降落在了雪地上;它喷出的气流卷起了地面上的积雪,白点在空中纷纷扬扬,仿佛又下了一场小型的雪。人们退至路边,挤得店面的门都打不开了,一双双或好奇、或急切、或茫然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飞行器上。

    一个披着大红长袍的影子缓缓走了下来,身边还跟着几个进化者。她确实当得起这样的名声与爱慕——她身上的一切都如此精巧美丽;一抹红影走在白雪上,黑发散落在青色天空下,看上去如同一幅画。一边走,嘉比盖尔一边朝街边的人们轻轻摆了摆手,纤巧的身体线条透过红袍隐隐地露了出来。

    林三酒紧紧盯着那道红影,直到嘉比盖尔转过头,冲着酒馆楼下的人们笑了一笑——即使隔了这么远,也能看清楚那双乌黑的瞳孔里晶亮的水泽。

    林三酒愣住了。

    她不认识这个女人。

    第814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当嘉比盖尔的红影在Bliss中消失时,雪地里夹杂着口哨和欢呼的喧哗声才渐渐淡了下去。直到外面街道上看热闹的人都三三两两地散去了,林三酒才紧握着窗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凉湿润的空气一路流进五脏六腑,好像风在她体内撒了一把雪花。

    “感觉如何?”店主的声音如同一卷铺开的紫色绸缎,“你没有白等,总算见到嘉比盖尔小姐了。”

    林三酒没有作声。

    不管是这个店主,酒馆里的顾客,还是街道上那一群进化者……所有人都知道,刚才那个裹在红色长袍里的女人是嘉比盖尔。但是……如果她才是嘉比盖尔的话,那一天水池里的黑发女人又是谁?

    林三酒的目光落在窗外雪地上,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人群杂乱斑驳的脚印将白雪踩成了一道道污泥,露出了深黑色的湿润地面。Bliss门口仍然徘徊着十来个人,既不进去也不离开,或许仍然盼望着能再见嘉比盖尔一面。

    “如果她来了,你肯定就会知道的。”——店主的这句话又一次回响在了她的脑海里。

    ……是了,她前两次见到那个所谓的“嘉比盖尔”时,Bliss门口干干净净,连一个她的爱慕者也没有。

    林三酒咕咚一下坐回椅子上,差点打翻了那只号角状的杯子。

    第一次见面时,顶层泳池里只有她和“嘉比盖尔”两个人,没有一个客人,没有一个员工。第二次见面时,除了她以外唯一一个见到“嘉比盖尔”的人,就是斯巴安了——但斯巴安肯定不知道嘉比盖尔的真容,他甚至应该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毕竟假如他也迷恋外貌的话,每天照镜子看自己就够了。

    那黑发女人利用嘉比盖尔没去Bliss的空档,借它的环境为自己打造了一个绝妙的假身份,而且没有让任何一个展示馆中的员工瞧见她。只不过……那个女人怎么会一连两次都恰好在那儿等着自己过去?还是说,她一直都等在那儿?

    更重要的问题是,她到底是谁?

    梦境剧本给了她一条线索,但随着这条线索而来的,却是无穷的疑惑。

    在林三酒走出小酒馆,一个人往山上走的时候,她甚至感到又茫然、又有几分哭笑不得。自从来了碧落黄泉之后,她遇上的人就一个接一个地没了踪影:从最初的店员龙二,到房产经纪人地莫,再到那一个“嘉比盖尔”……

    不知怎么,这感觉就像是……像是……

    她双手抓住山上的岩石,在石头之间狭窄而崎岖的土地上一步又一步地往上爬;绕过了山腰以后,她走到山顶上一片平坦的空地旁边,四周看了看。山顶附近只有稀稀落落的一片矮林子,她的目光从灌木和细矮的树丛间穿过去,就落进了下方一片空荡荡的山坳里,从这儿已经瞧不见半山镇的一点儿影子了。

    ……就像是暗中有什么计划正在进行,自己却被蒙在了鼓里一样。直觉上,似乎不仅仅是有人要杀她那么简单……

    林三酒压下心里的烦躁,拿出了联络器。

    山顶上原本是没有这一片空地的;为了能够让飞行器停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她和余渊特地花了两天时间,把一大片灌木丛都清理干净了,做成了一个小小的停机坪。

    有几根荒草从空地里钻了出来,正随着风一晃一晃。

    “你已经到了?”音孔中的余渊听起来有几分吃惊,“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要回去?不用再盯梢了吗?”

    “别提了,”林三酒叹了一口气,“说来话长,回去再慢慢给你解释吧。你那边怎么样?”

    “又打听了一圈,”余渊苦笑道,“但没有听说过谁手上有太空飞船的。夜行游女不是控制着十二界的交通吗?今天还有人建议我,去找夜行游女试试运气……”

    两边都不顺利……林三酒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感觉神经正贴着皮肤一跳一跳,跳得她脑子都疼了。挂了通讯,她在半人高的荒草丛里找了一块避风的地方,铺下了一块帆布,在草丛中央躺了下来。即使余渊立刻往这儿赶,也至少要花上一个小时;她可以做很多事来打发时间,但她偏偏一件事都不想做。她只是望着眼前挂着几条云丝的淡蓝天空,一时间怔怔地出了神。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疲惫过了,这一刻她只想回到末日前,只想回到家乡世界里去,在充斥着烟火味的庸俗日常中重新做一个普通人。

    将她神智唤回来的,是不知过了多久以后,凉风中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隔着重重荒草、灌木和矮树林,她就知道是余渊来了——那一道脚步声毫不迟疑地朝着山顶空地走了过来,既不停顿也不犹豫,显然早就清楚目的地在哪儿。他快要走到空地旁边时,林三酒仍沉浸在疲惫感中,不但没有翻身坐起来,甚至连嘴都不想张;哪怕她知道余渊找不到她会诧异,她也没法逼迫自己立刻回到无穷无尽的末日生活中去——哪怕再让她歇五秒钟也好。

    也许和礼包一起住在数据流管库里,毕竟不是那么坏的一个主意……

    “咦?”或许是因为看不见她,余渊果然发出了一声疑惑;听声音,他已经走到十几步之外了。

    林三酒知道自己该起来了——她吐了一口气,声音随即消没在了灌木丛沙沙的响声中。正要坐起身时,她猛然反应了过来,登时僵住了身子。

    那一个“咦?”字,不是余渊的声音。

    那同样是一个青年男性的嗓音,或许是这一点相似之处,让她刚才没有第一时间警醒过来。

    是谁?

    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踩过地上的草丛和枯枝,沙沙地靠近了空地——也靠近了林三酒。她藏身的这片草木足有半人高,在荒草合拢以后,那人好像一时还看不见她,但她也同样看不见那男人;林三酒半蜷起身体,保持在一个随时准备发力跃起的姿势上,屏住了呼吸。

    他不会是无意间闯到这儿来的。过了半山镇以后,这片山群里就再也没有能吸引进化者的东西了;更何况,刚才这个男人的步伐十分肯定,不可能是走错了路。

    他是冲着自己来的,但是……

    那人走上空地边缘,终于在草丛上方露出了一个轮廓。林三酒微微抬高下巴,眯起眼睛,盯着那背影看了一会儿。

    不管她怎么看,那人的背影都陌生极了。

    排除角度这个因素,那个人的身高大概只有一米七五,算是很寻常的个头儿了。一件随处可见的夹克罩着他的上半身,让他看起来既不厚实也不单薄——老实说,不管是男是女,是胖是瘦,大多数人穿了这种衣服以后,身材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假如不是在这儿看见了他的话,林三酒只怕不会往他身上多看一眼,因为这样的进化者是在太过泛善可陈了。

    覆盖着一头棕黑头发的后脑勺左右转了转,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奇怪,”他又一次低低地开了口,自言自语道:“明明在这儿的嘛。”

    他说话时仿佛有某种蛇一般的特质,沿着林三酒的后背皮肤凉凉地爬了上来,给她留下了一片鸡皮疙瘩。这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并不阴沉难听,音质其实很平常,就像是坐在另一个格子间里的公司同事;但他语气间有种十分轻松随意的东西,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却叫人从心底一阵一阵地发紧发冷。

    ……假如幽黑的深渊也能够像人一样贴在自己的脸旁边,那么一定就是她现在这种感觉了。

    “哈,”陌生男人在空地上四处看了看,忽然一拍额头,动作也像一个性格坦率的年轻人:“原来是这样。我早该想到的嘛!”

    林三酒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打算一旦看见他转头就立即扑上去——然而那男人不但没有转过头,反而往前几步走上了空地,朝前伸直了手臂。

    她刚刚疑惑了半秒,随即紧接着恍然大悟;腿上肌肉猛地一缩,她在即将要跳起来的时候,却又强逼着自己蹲了回去,紧盯住了那个男人在半空中不断划圈的双手。

    在那一双手落上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上时,他不由快活地、轻轻地哼起了歌;顺着空气里看不见的那东西,他摸索了一圈,随即在空地另一头停下了脚,双手仍然举在半空中,像是扶住了一个隐形柱子似的。

    只是他扶的不是隐形柱子,而是飞行器高高的“镰刀”之一。

    尽管林三酒觉得山顶上不会有人来,但是出于谨慎,在每天降落以后,她还是会在飞行器上笼罩一层【伪装屏障】。然而它只是一层障眼法,当别人亲手摸到了飞行器时,【伪装屏障】也就全无意义了。

    林三酒紧紧地咬着牙关,感觉青筋从太阳穴上浮了起来。她已经足够小心了,但是——这个男人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第815章

    跟踪的终结

    就在林三酒以为自己就是这么倒霉,买什么就被人惦记上什么的时候,那个男人又摸索着走回了飞行器的机身处,弯腰在它身上拍了一下,随即转过了身。

    他露出了一张五官舒展干净的脸。

    从林三酒藏身在草丛中的角度,她只能勉强看清楚那人半张面孔;荒草在她眼前不住沙沙地摇摆,晃得那人的脸一阵清晰一阵模糊。与他的声音不同,他的面容看起来似乎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年轻;但他到底有多大,她一时却也判断不出来。

    只是短短一瞬间,他就挪开了脸,留在她视野中的又是一个布满浓密头发的后脑勺了。

    他满意地拍了拍手,抬步走向来路,不一会儿身影就在远处岩石丛中渐渐小了;林三酒回头瞥了一眼空地,赶紧悄悄地跟了上去。

    任是身手再怎么高明的进化者,也没法在荒草中悄无声息地行动。好在她从黑泽忌那儿学会了纯触以后,就有了一个比“无声无息”更好的办法:她随着草叶摇曳的波浪而落下脚步,身体与山顶上吹过的风一样轻;她往前走时的每一步都发出了声音,但就像是群山、高空与林荫一样,她只是大自然的一部分。

    那个男人一直没有发现她,尽管林三酒有时已经跟得很近了。

    他一直在前方几十米处,步伐轻快、肩膀松垮,一路哼着断断续续的破碎的歌,背影看上去毫无戒心。有好几次在他拐弯时,林三酒不得不暂时藏身于岩石或树木背后;但当她再度绕出来时,那个男人总还是会留在她的视野里,正不慌不忙地往山下走。

    越靠近半山镇,天空中的飞行器具也就越多,有的像飞鸟一样急掠过大地,有的像是一头漂浮的鲸鱼,在镇子上空投下了一片巨大阴影。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镇子,林三酒立刻关闭了“纯触”,一闪身就融进了来来往往的进化者之中;她一边若无其事地跟踪在那男人身后,一边暗暗祈祷他别登上什么飞行器具才好——否则她就彻底没有办法了。

    那个陌生男人似乎没怎么来过半山镇,对这个白雪覆盖的奇异小镇充满了兴趣。他走走停停,四下张望,有好几次都差点让林三酒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他在自动贩卖机上买了一把“跳跳糖”,又在Bliss门口驻足看了好一阵子,最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咯咯”笑着走开了。

    如果不是在山顶上亲眼看见了他,只怕林三酒也会以为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进化者。

    或许老天爷难得地听见了一次她的祈祷,那个男人逛够了以后,信步走向了小镇另一边尽头——这是整个镇子中地势最高的点,从山岩间挖出了一段长长的、蜿蜒向上的楼梯。楼梯尽头是一个铺着木板的宽阔平台;平台上三三两两的人们看起来只是一个又一个的小黑点,唯有他们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蓝天的动作还能勉强瞧清楚。

    林三酒重重松了口气,趁着那男人登上楼梯时,躲在一处墙角的阴影里,飞快地摘下了脸上面具,又换上了一个新的。她匆匆将脱下上衣,随手套上另一件牛仔外套,又有意等了几分钟,才朝楼梯走了过去。

    她和余渊在山顶上铺设的“停机坪”,其实正是受到了这个木质平台的启发:它正是半山镇的空中巴士站。她一直以为这个巴士站只有来往于半山镇和中央车站的车,但她不久前才发现,原来这一条巴士线也能够在布莱克市场和另外几个站点停靠——一想到自己用两条腿跑过那么多次布莱克市场,她就忍不住想发出一声叹息。

    当她走上木质平台的时候,那个男人正坐在一条长椅上,长长地伸展着两条腿,正在享受傍晚时分最后的阳光,压根没有注意到林三酒。

    以她如今的身手,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发现她的跟踪;更别提她一路上还换了好几次面具。她远远走进木天台的角落里,选了一个一眼就能扫遍整个天台的地方,抱着胳膊站住了。

    这个男人莫名其妙地找到了她的飞行器,但既不偷也不抢地又走了,现在还像个普通人一样大摇大摆地坐在这儿等巴士……这件事真是怎么想,怎么叫她摸不着头脑。

    在暮色渐渐合拢的傍晚,夕阳透过天台上方一条条木板搭成的挡蓬,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道金红色的长长手指,抚上了那个男人的脸。他棕黑色的浓密头发剪得短短的,露出了脑后一点青青的发茬;鼻梁高挺,却挂了一个肉乎乎的鼻头。乍眼一看,这是一个长相讨人喜欢的男青年,但是在更审慎的目光之下,他深深的眼角、薄薄的嘴唇,都暗示着他已经不如外表那样年轻了。

    最让林三酒难受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始终藏在眉弓投下的阴影里,隐约闪烁着暗光。他的一双瞳仁实在太大太黑了,以至于眉弓下好像只有两个幽黑的深洞;大部分时间里,他像一只爬行动物一样完全不眨眼,只有偶尔才蓦然一转眼球,露出一线白。

    林三酒不能多看他,也不愿意多看;她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指甲望了一会儿,终于听见天空中传来了空中巴士隆隆的引擎响声。

    虽然同为空中巴士,这种公用的却与兵工厂的交通工具大不一样,它所经过的每一处改造都是为了能够容下更多的乘客,而不是为了能够更快更安全。它在天台外悬空停住了,尾部一阵阵朝远处天空中喷吐着强风;林三酒像是挡阳光似的,用一只手挡在眉毛上方,跟在那个男人后头上了巴士。

    他一点儿都没有发觉身后的陌生人已经跟了他一路。

    甚至在付车票钱时她都尤其加了小心——她没有用红晶,反而特地找出了几个碧落黄泉通用的龙特。她有意改变了自己的步距,扣起肩膀、塌着腰,站在了离那个男人对面不远处的地方,正好在驾驶员座位后头。这也是整辆空中巴士里唯一一个座位。

    “马上起飞了啊,”驾驶员无精打采地在广播里喊道,“你们都抓好了!”

    随着引擎骤然加大的轰鸣声,空中巴士像是一个吃得太饱的老爷子,动作迟滞地缓缓离开了天台——然而它刚刚一升进高空,突然猛地身子一歪,登时晃得车内众人纷纷趔趄着滚倒了;驾驶员的怒喊声登时从广播里响了起来:“你们怎么站的!两边的人要差不多才能平衡的嘛,快点过去几个,到右边去!”

    这辆空中巴士到底有多粗制滥造?

    林三酒刚升起一个念头,就见那个驾驶员在使劲朝她摆手,示意她站到另一头去。现在如果非要站着不动,反而很奇怪了……她抬眼看了看那个男人,一咬牙走了过去。他刚才也没有站稳,此时正抓着窗沿重新直起了身子;见有人走近了,他冲她笑了笑:“还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简陋的飞行器呀。”

    “噢,噢,是的。”

    林三酒没料到他会主动搭话,顿时有点儿措手不及;她不愿意让他对自己这张面具留下印象,立刻装作不想与陌生人说话的样子,转头望向了窗外。巴士已经彻底离开了地面,举目所及,尽是一片泛着夕阳光芒的广阔天空。又一架庞大的飞行器接近了,在空中投下了一片阴影;她望着天空里远远近近、来来去去的飞行道具,等了一会儿,才偷偷从眼角里瞥了一下这个陌生男人。

    他的目光刚刚从下方挪开。

    地上有什么?

    林三酒顿时狐疑起来,但又不能立即低头去看,否则恐怕马上就暴露了自己一直盯着他的事实。她忍了一会儿,感觉那个男人忽然转过身,往巴士后头走了过去;他离开后又过了几秒,她才不经意似的看了一眼地板。

    除了鞋印和灰渍,地上什么也没有。

    那个陌生男人刚才确确实实,盯着下方望了一会儿……尽管她说不上来他到底看了多久,但那绝对不是无心的一瞥而过。他的目光停留了一段时间,所以才会被她捕捉到……

    她抬头看了看。那一个布满棕黑色短发的后脑勺,此时在巴士后头几个乘客之间站住了,伸手抓住了一个扶手;林三酒立刻又低下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边地板。

    她发现了自己裤管上的一根草。

    长长的一根野草,顶部一截都因干枯而泛了黄,正好沾在裤脚上方的皱褶里。这根草看起来太眼熟了,因为山顶上生满了一模一样的荒草丛……

    林三酒在心中暗暗叫了一声糟糕,立即脚下一蹬,闪电般冲向巴士后方,肩膀连连撞开了好几个进化者,惹来了一阵抱怨和怒骂。在那几个乘客纷纷让开路以后,她一头扎进了巴士尾部的空间里,目光四下一转,不由愣住了。

    那个男人消失了。

    他在无处可去的高空之中消失了。

    第816章

    替你去死

    “意老师,意老师!”

    林三酒一连在脑海中叫了几声,紧紧地盯着身边不远处的众人,呼吸又浅又急促:“你快出来!”

    一个大活人是不可能就这么凭空消失的;这辆空中巴士正处于千米高空中,那个陌生男人总要有一个地方去的!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对方刚才趁着自己低头看的工夫,迅速换了一副面容和装扮——既然她可以戴面具,那么别人当然也可以。

    “意老师,快,快点!”想到这儿她不由更着急了,目光一遍一遍地从眼前众人身上扫了过去,只觉眼前每一个瞪着她的人都十分可疑:“把我刚才冲过来之前看见的图像,再给我放一遍!”

    “你以为潜意识会把你看见的所有东西都记下来吗……”意老师总算慢吞吞地浮出了头;就在林三酒一怔神的时候,她却又不慌不忙地说道:“不过刚才你那一眼离现在很近,我找找,也许能找出来。”

    林三酒定了定神,打开了【意识力防护】。如果那男人此时正藏身在她眼前这群乘客当中,那么在她已经暴露了自己的情况下,她必须得越发小心了。

    “准备好了吗?”意老师这次的动作很快,“我接下来就要把它推进你表意识里去了。”

    伴随着林三酒一声答应,她的眼前就再次展开了一幅画面——就像是一段被录制下来的镜头,在她的视网膜里开始了播放。

    当“镜头”结束时,她失望了。

    几分钟之前,她往后方扫了一眼,将那个男人和他身边的乘客们都留在了记忆里;然而画面上的每一个乘客,此时都好好地站在她眼前,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除了那个男人以外。

    林三酒不甘心,将脑海中那一幅画面中的人头仔细数了好几次,生怕自己漏掉了哪个人;不过巴士后方人本来就不多,她来回对比了几遍,终于在一片怔忡里意识到,那个男人没有乔装成另一个乘客。

    难道说,他有什么能够隐藏身形的特殊物品吗?

    她不再理会眼前一群乘客,转身来到那男人刚才驻足之处,左右看了看,叫出了【真相之蜡】。刚一擦亮打火机,身后立刻有人喝了一声“你干什么!别乱来!”;只是他的声音像一阵风似的吹了过去,林三酒连头也没回,举起白蜡烛,用它四下照了一圈。

    【真相之蜡】的光芒能够溶化一切被它照亮的伪装,当初她就是用这个道具发现了隐藏在黑暗中的黑格尔。只不过这一次,在它昏暗的火光下,一切都仍然维持着原样。

    一口吹熄了蜡烛,林三酒将它重新收好,一时心中尽是沮丧和挫败。她实在想不出那个男人到底去了哪里,他又是如何从空气里消失得一干二净的;深深叹了一口气,她打算叫一个乘客来问问刚才的情况——不料一回头,却发现刚才被她撞开的那几个人,此时正围成一个半圆站在她身后,没有一张脸是好看的。

    “你到底在干什么?”一个女人抱着胳膊,一双眼角高高地吊了起来:“你怎么能在这儿点火?”

    “你要是不想坐就赶紧下去!”另一个又胖又壮的秃头也跟着喊了一句,“这可是夜行游女的地盘!”

    他显然与夜行游女没有关系,不过是扯着这组织的旗号给己方壮胆罢了。当进化者之间出现了压倒性的力量差时,即使没有交手,双方也会多多少少地感知到差距。

    林三酒没兴趣和他们产生冲突,一句话也没说地穿过了人群;当空中巴士在布莱克市场降落下去时,她第一个走出了车门。跟在她后头下车的,没有一个人看起来与那男人有半点关系,也没有一个人朝她多望一眼。她看着巴士在引擎轰鸣中重新徐徐升起,渐渐在暗蓝色的天空中远去了,焦躁得只想一脚踹翻什么东西。

    太阳彻底沉下地平线以后,黑市像是从沉睡中苏醒了,接二连三地亮起了各色璀璨光芒;那一句著名的标语被投映进了天空里,人声与笑声也逐渐喧嚣起来,在凉夜里荡开了暖意。

    林三酒在人流之中走了几步,以往对黑市的惊讶、新奇和目眩神迷之感,今夜统统消失不见了——她只觉得身边的人群挤得烦躁,他们讨价还价的声音吵得讨厌,各色灯光晃得人眼花;就在她差点一把推开前头一个走路磨磨蹭蹭的矮个女人时,她斜挎在身上的联络器嗡嗡地震动了起来。

    “你去哪儿了?”余渊莫名其妙地问道,“你不是说在这儿等我吗?我都进来了,我还以为你在里头呢。”

    被那个男人一搅,林三酒几乎忘了她和余渊约好了时间。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揉揉太阳穴,低声说:“我在布莱克市场。”

    “我才刚从那儿出来,怎么你又过去了?”余渊听起来有些哭笑不得。联络器里传出了一阵座椅被压迫时的微响,应该是他坐进了驾驶座位。

    “说来话长了,我总觉得我一直在被人盯着……”林三酒有点儿杯弓蛇影地回头看了看——联络器虽然是安全的,但她不能肯定有没有人正跟着自己;她视野之中的每一个进化者,此时看起来都非常可疑,让她甚至不敢把【防护力场】关上:“具体的我还是当面跟你说吧。”

    或许跟他商量商量,能帮助她理清头绪。

    “被人盯着?”余渊想了想,语气慎重了起来:“这样吧,你从布莱克市场出来以后,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等我,我去接你。”

    “不,不用——”

    “现在天黑了,等你赶来半山镇,再往山顶上爬,要花的时间就太长了。再说如果你真的被人盯上了,那么越早甩掉他们越好,况且我们晚上飞也更安全。”

    通体暗黑的飞行器彻底消融在夜空中的模样,随着这句话浮现在了林三酒的脑海里。余渊说的不无道理,不过有一件事她必须得先告诉他:“我在山顶上时,发现了一个男人——”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前方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和骚动。伴随着一声高呼“抓住他!”;一个人影接连撞开人群,飞快地朝她所在的方向奔来,怀里不知抱的一堆什么小玩意儿,一路跑一路咚咚地滚落在地。他快要撞上林三酒的时候,她蓦然一拧身,就从他身边闪了过去。那人的反射神经显然不如她,差一点跌倒了;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时,她也从他的脸上收回了目光。

    不仅是这个人看着有点儿眼熟,连刚才差点被撞上的那一幕也好像经历过……

    “抓住那个贼!”一个高亢响亮的声音,从路边一家店里冲了出来:“他偷了我的东西!抓人啊!”

    大部分人都只是伸长了脖子瞧热闹,不过也有几个没有被末日磨灭了热心肠的人,吆喝着追上了那个人影。林三酒几步退到路边,只听音孔里正传来了余渊的声音:“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她躲开了人潮,缩进一家店屋檐的阴影下,“好像是有人抢了商品就跑了。”

    在不知从哪儿传出的隐隐轰鸣声中,余渊松了一口气:“我让你说得都有点儿草木皆兵了。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林三酒正要说话,只见又一个人影骂骂咧咧地拨开了人群——一个身材臃肿的胖子,猫着腰、弓着背,一边在地上摸索张望一边往前走,一脑门的油汗在店铺光芒中闪闪发光。

    与刚才的小偷一样,他看起来也很眼熟……林三酒皱起眉头,舌尖上的话凝住了。

    “都小心一点,别踩着了!”胡子拉碴的胖子蹲在地上,捡起一个小东西揣进怀里:“踩坏了要赔的!二十龙特一个!”

    多亏了她体内麦克老鸭的能力,这个价钱隐隐地触动了她的记忆。正如这个胖子一样,她觉得“二十龙特一个”这句话也十分熟悉……林三酒怔了半秒,忽然一个箭步冲上去,赶在那胖子之前,一把捡起了地上一个小小的商品。

    那是一个果冻状的塑装盒。

    “喂,把笑还给我!”胖子一抹额头上的油汗,朝她喊道。

    是了,怪不得他会看着这么眼熟……林三酒将那一个果冻似的“笑”递给他,看着胖子嘟嘟囔囔地走远了。原来她曾经从他手上买过一个“笑”——那是一种使用后,能让人开心好几个小时的奇妙小东西。

    “喂?”余渊又在联络器里叫了一声。

    “我在,”林三酒忙应了一句,“没事,还是那个被偷了东西的店主。我要跟你说的是,我下午等你的时候,飞行器被人碰了一下!”

    “被碰了一下?谁?”

    随着余渊的说话声,她清楚地听见了飞行器驾驶舱处于工作状态时的嗡嗡低响。不知道为什么,林三酒的心脏突然紧缩了一下。“你、你难道已经起飞了?”

    “对啊。”

    “降落,你赶紧先降落!今天下午有一个男人上了山顶,不知怎么找到了飞行器——”

    回应她的,是联络器中骤然爆发出的剧烈炸响。紧接着,联络器中就归于一片死寂,通话音消失了。

    第817章

    林三酒的自毁?

    “好像听见了隐隐约约一声响……我没往心里去,那个时候正好有一个客人招呼我过去。在众人聚集的地方,难免会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日日在这儿经营,我已经习惯了。”长得像面团似的店老板温和地说。

    “看见了!喝呀,怎么没看见——有一团火,在天空里啪地一下!蛮大的咧!”一个坐在Bliss门外的闲汉,摇着脑袋说:“诶,我给那个小子说了,他还不信我嘛!”

    “不知道,没注意。”一个路人快步走过,说话时甚至没有停下脚步。

    “天上是有一声好大的爆炸响呀,然后有什么东西轰隆隆地砸在山上了,还震得山顶上滚下了好些石头呢,姐姐。”年幼得还辨别不出性别的一个小孩子,雪团子般咯咯笑了一会儿,又突然止了笑,盯着她,口齿清晰地问道:“谁死了?”

    一阵寒风打进了她的衣服和皮肤,从空荡荡的躯壳里呼啸而过。林三酒被冻得一个激灵,一恍神醒了过来,这才听见意老师正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没事吧?”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山顶上坐了十来分钟了。

    又冷又虚又累,当她试图站起身时,她才发现自己一双腿颤抖得厉害,像是喝醉了酒一样,软得站不住。

    无穷无尽的夜幕沉沉笼下来,她脚下的山就像是在黑暗海洋中孤零零的一块礁石;一阵一阵的风化作幽黑的海潮,击打得她与荒草一起摇摇摆摆。

    她在这儿坐了多久,林三酒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自己靠一双腿走来了半山镇,向大概七八个人打听了一圈,随即摸黑爬上了山——尽管当她回想起过去的半个晚上时,记忆似乎都浸在了朦朦胧胧的一层雾里,模糊得看不清楚。

    附近的山谷,背阴处,另一座山头……她都搜遍了,哪儿也没有看见飞行器的残骸——或者余渊从爆炸中留存下来的碎片。这并不出奇,因为当她站起身时,她的视野中还有一片又一片没有搜索过的广阔山脉,冷冷地起伏在黑夜里,尖锐的轮廓硬硬地硌着天空。

    余渊有可能掉进了那片冷山里的任何一个地方;她单枪匹马,即使花上十天半个月,恐怕也未必能找到他或那架飞行器。它至今还没有名字,因为林三酒希望余渊来给它命名;毕竟一切驾驶、维修、保养的工作,都是他亲手完成的。但余渊犹豫了好些天,每一天都能想出新名字,却觉得哪一个都不够好,一直纠结比较到现在……最终没有这个必要了。

    尽管东方的地平线依旧沉在幽黑中,她却能感觉到黎明不远了。等天亮起来以后,或许搜救行动会更顺利一点……

    “等天亮起来以后,你就该签到了。”紧接着这个念头,意老师在她脑海中叹了一声。“你上一次签到,是中午吧?”

    “……是。”

    “你别犯傻,签到顶多花一两个小时,签完回来你还可以继续找。”

    “……我知道。”

    余渊替自己踏上了死路,现在极有可能正躺在某条山沟之中,用一双毫无生气的灰白眼珠直视着夜空。或者他还没死,破损的躯体里仍残存着最后一口气,正等着她去救命——而同一时间,她却要为了躲避所谓的“生命危险”,逃回山下去畏畏缩缩地签到。

    一想到这儿,她就忍不住蜷起身体,感觉胃都像是被深深刺了一下。

    她怎么能够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要是你出了什么事,余渊就更没有活下来的希望了!”意老师重重地强调了一句,或许是感觉到了她汹涌的情绪。

    “……我知道。”

    林三酒怔怔地又坐了一会儿,再次叫出联络器,呼叫了一次余渊的联络器编码。与之前一样,她听到的不是呼叫音,反而只有一片死寂。

    这种联络器是特殊物品,却没法从一场爆炸里幸存下来;一旦被毁,留给呼叫方的就是这么一片无着无落的空白了。

    夜色慢慢淡了,青白的云丝从地平线下拽起了一轮朝阳。随着早晨一起苏醒的,还有林三酒胸中浓郁起来的恨意与愤怒。

    假如她有幸能找到那一个男人——能亲手攥住他的喉咙,挤碎他的气管;看着那双冷血动物一样的眼球暴凸出来——

    在不眠不休地搜了一整夜的山以后,这股强烈的、噬人一般的恨,又支撑着她继续找了一个早上。直到阳光越来越盛,在意老师的百般催促下,林三酒才终于暂且放弃了,开始往山下走。

    自从上次她和斯巴安一起离开了Bliss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踏足过那栋楼;不过今天,当林三酒走近Bliss时,她却停住了脚。

    “我就在这儿签到了。”她低声对意老师说。

    “嘉比盖尔——”

    “你指哪一个?”她冷冷地打断了意老师。大概是察觉到她现在根本不想讲理,意老师沉默了下去。

    那个假的“嘉比盖尔”不知又在这整个局面里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这个念头一直梗在脑海里,当林三酒掏出红晶时,她甚至想把整只袋子都甩到对面的年轻人脸上——尽管这个服务生是无辜的。当对方彬彬有礼地示意她可以进去了的时候,林三酒却没有动,只是冷笑了一声。

    “四楼就这么随随便便让我上去了?”她明知道对方什么也不知道,依然控制不住心里的火:“谁花钱都能上去看嘉比盖尔?”

    年轻服务生抿了抿嘴,低声说:“她不在这儿。”

    “在的话呢?”

    “那么只有得到嘉比盖尔小姐同意的人,才能上去。”

    林三酒清楚地记得,当她一次来Bliss的时候,压根没有得到过什么同意——现在想想,那也很正常,当时馆内所有工作人员肯定都认为嘉比盖尔不在四楼。事实上,真正的嘉比盖尔确实不在,但她却不知道……

    她必须把底下三层楼全部走完一遍,才能找到通往四楼的楼梯。早上的展示橱窗中,十个里倒有九个是空空荡荡的;偶尔从窗后闪过一个人影,似乎也是经过一夜寻欢后起晚了的。失去了各色光芒与幽暗的遮掩,展示橱窗变成了一个个木呆呆的空白格子,无趣得甚至可以充当办公室。

    林三酒对橱窗里的人和物毫无兴致,步伐匆匆地走进了长廊。她孤单的脚步声咚咚地撞击在地板上,一圈一圈地从长廊中回荡出去;有几个人刚从橱窗内墙的侧门里走出来,一瞧见她,都不由纷纷扭过了脸——大概再怎么进化,这样淡淡的羞耻感还是会存留一点儿下来的。

    他们转过头、别起脸的样子,却忽然触动了一下林三酒的心思。

    脸……她摸了摸自己的面具,慢下脚步,犹疑起来。

    “我遇见的那个嘉比盖尔是梦境剧本给我的线索,所以她一定和想要杀我的人之间有某种联系……对吧?”她轻声朝意老师问了一句。不等她回答,林三酒又继续说道:“而那个拍了一下飞行器的人……很显然,他想要杀我。不管他是不是幕后主使,他和这件事的关系就更大了。”

    “对,你想说什么?”

    “他们都和‘杀林三酒’这件事有关的话——”林三酒一边说,一边捏住了自己的面具一角。“那么我就把他们的目标,给他们送到眼前好了。”

    “别乱来,等你签了到以后——”

    意老师嘱咐得终究晚了一步。话音未落,林三酒已经彻底揭掉了脸上的面具。

    “你这是干什么!赶紧戴上!”意老师急得嗓音都尖了,“万一你签到之前他们就冒出来了怎么办?妈的,我知道了,要是你没签上,你自己这个主意就会变成你这次的性命危险!没想到,一个副本难道还搞出因果律了……”

    林三酒充耳不闻。意老师只是她意识的一部分,她说的话,其实相当于林三酒另一部分自己所说的;但是她心中那股不断膨胀扩散的黑暗已经遮蔽了她的恐惧,不管意老师如何示警,都微弱得缺乏力量。

    变故来得比想象中还快。

    当她快走到通往二楼的楼梯处时,只听沉沉的一声“啪”,整栋楼都突然陷入了一片幽黑里。她转过头,长长的、深深的走廊像一条狭长深渊一样,正张口在她背后等待着她跌入进去。

    第818章

    我不想伤害你

    “……真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低低的女声,柔和得如同一笼轻纱,像风一样抚上了林三酒的耳朵。她浑身一震,【纯触】立即应声而开,但扭头四下一望,昏暗的长廊里依然只有一片无人的死寂。

    “嘉比盖尔,”林三酒咬着牙问道:“这不是你的名字吧?你到底是谁?你在哪里?”

    女人带着鼻音笑了一声。说话的人肯定不在这儿,声音也不像是从广播器里传出来的,反而像是走廊上微微浮动的空气一般无处不在。

    “你说话!你是谁?”林三酒扬声喊道,走廊里隐隐地荡起了回音:“我如果不揭下面具,你不会现身的,是不是?”

    正如意老师所说,她当然知道在签到之前拿下面具太冒险了——但是她想让对方感到有可趁之机;如果暗中有人想对她不利,这样才更有可能把对方引出来。

    只是当“嘉比盖尔”真的出现时,她仍然有点儿难受。

    那个一身湿漉漉红袍的女人,那个一双眼睛蓝得灼人的女人,那个拉着她手带她去签到的女人——原来也想要她的命吗?

    “你太小瞧我啦。”女声低哑地笑道,“你拿不拿下面具,我都知道是你来了。”

    林三酒平稳了一下呼吸,又扫视了一圈走廊。外面是白天,这栋楼里却已经沉浸在了昏幽黑夜里。“嘉比盖尔”像叹息一般开了口:“自从那一夜以后,我就已经记住了你的气息,所以你每次接近这栋楼,我都能感觉到你。”

    这一句解释,反而给林三酒带来了更多的疑问——她皱着眉头,压下了一句“你是怎么做到的”,想了想,开口问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假装成嘉比盖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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