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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什么不得已的理由?”林三酒悄声质问了一句,跟着他一闪身走进了门后。

    “他付我钱了。”

    地莫扔下这句话的时候,赶忙加快脚步,走进了酒吧昏暗的灯光下;林三酒抬眼一扫,发现那侍应生已经注意到了他们,只能强忍住气,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随着地莫坐在了吧台旁。

    “怎么又回来了?”侍应生明显愣了一愣。离近了一瞧,他生了一张长方脸,看起来大概三四十岁;碎胡茬染得他面颊泛青,皮肤纹理深深地印在脸上,浸透了一股不属于酒吧侍应生的风霜感。

    看着倒像是一个挺正派的人。

    “你看,”地莫转过脖子,指了指他脑后的伤口,那条伤口上的血干了,黑红一片。“刚才出去时让人找着了。要不是她刚好还在附近,我今天可能要丢了小命。”

    “是吗,”侍应生瞥了林三酒一眼,对地莫说道:“你差点让我一语成谶了。”

    “是啊,所以来喝杯酒,压压惊。我请客,你也来一杯吗?”

    他摇了摇头,给二人各上了一杯金红色的液体,慢慢走到了吧台另一端去。

    “尝尝,少妇之吻。”地莫将酒杯推给林三酒,自己先抿了一口:“十二界中最美味的酒之一。”

    酒初入口时清透微甜,随后像刚刚成熟起来的年轻女人一样,露出一股柔和醇厚的口感来。它裹着许多细碎冰粒,凉凉地、一粒粒儿地轻轻刮过神经,像女人薄薄的指甲尖;但滑下喉咙时又如此火热,让人竟生出一种错觉,仿佛得到了一个美人唇舌纠缠、余味回甘的吻。

    林三酒急忙喘了口气,用手掌扇了会儿风,给自己脸颊降了降温。

    “味道不错吧?”地莫观察着她的神色,嘿嘿笑了一声:“很奇怪,这个酒在女人之中反而更受欢迎。”

    一边觉得不可思议,林三酒却又一边觉得隐隐能够理解。她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待酒液彻底落入腹中之后,才开始谈起了正事:“对了,关于那个房子——”

    “你说。”

    “实话说,我很有兴趣。”她抬眼看了看侍应生,不过对方背对着她,很难看出来他是不是真的微微绷起了身体。“它正好符合我的所有要求。”

    “但是……?”地莫放下杯子,“我知道有个但是。”

    “但是价格太高了。”

    “唔……价格的确不低。不过你要想到,这么近乎完美的房子,这个价格其实已经算是比较合理的了。”

    “我不知道它有多完美,”像真正讨价还价时一样,林三酒开始挑剔起了房子的不好:“毕竟全息影像的时长很短,除了几个主要区域,还有很大面积都没有看见。”

    “三百多英亩呀!都看完,咱们也不用干别的了,天黑又天亮了。”

    “我知道,但是价格还是太高了。更何况它的外形我也不满意,”她说了一句谎,“一个环状,这是什么设计呀,而且太惹眼了,不安全。”

    “这种房子都是有伪装屏障的……”

    地莫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因为她摇了摇头而中断了。他叹了口气,问道:“你觉得什么价格能接受?我可以替你联系一下房主。”

    林三酒沉吟着站起身,将空杯子拿在手里,若无其事地一步步走向了侍应生。她将杯子递给他以后,没有急着回去,反而倚着吧台对经纪人笑了笑:“降低百分之六十吧。”

    这个近乎无理取闹的数字一出口,意老师忍不住在她脑海中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是在【Scrooge

    Mcduck

    Power】能力运转下报出来的数字,林三酒自己其实比谁都吃惊;随即又生起一股懊恼,生怕圆环房主会觉得她毫无诚意而根本不卖了。她此刻与那侍应生之间只隔了一个吧台厚度的距离,按理说,麦克老鸭能力应该足以影响到对方了。只是这个价格离谱得已经让地莫变了脸色,实在叫她心里惴惴的——“降低百分之六十?”

    地莫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嗓门,这一点他们二人之前可没有排练过。

    “一百块钱的东西,四十块钱卖给你?”

    林三酒总不能立即软下来,只好板着面孔说:“这是小学数学,你不用重复给我听。这样,你现在就联系房主;如果能够降低到这个价格,我马上就付钱。你的经纪费用还是按原价给,怎么样?”

    地产经纪人的脸色,让她觉得自己可能的确是疯了。二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在酒吧一片沉默中,地莫十分勉强地点点头:“我……我试试。不过,你最好规避一下,这是行规。”

    “好,”林三酒敲了一下吧台,在余光中瞥了一眼侍应生。对方一动没动,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带着几分忐忑,她咳了一声:“那我过多久回来?”

    十分钟之后,林三酒再度推开了酒吧大门。

    她原本对于自己暂时离开后,麦克老鸭能力会不会仍旧有效还有几分担心;不过当她的目光落在地莫脸上时,她的担心全化作一口长气,从口中吐了出去。

    “我、我真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地莫脸色又惊又奇,红中泛白:“没见过你这样抠门的买家,也没见过这么好说话的卖家……”

    “他同意了?”林三酒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了一句。

    “没有,但是也差不多少了。”地莫瞥了她一眼,仿佛她是一个刚从图片里钻出来的幽灵,反正是一个叫正常人无法理解的东西。“他不同意降低百分之六十,但是可以降百分之五十——价钱少了一半!”

    【Scrooge

    Mcduck

    Power】的目标在于将每一笔生意都以最优惠的价格拿下来,而不是要毁了生意让人做不成;从这个角度来说,它所报出的价格,实质上都是在保证交易前提下的最低价。不过林三酒怎么也很难相信,白色圆环原本的价格中居然有一半都是水分——毕竟从全息影像和房屋图片上来看,它正如地莫所说,实在是一处近乎完美的房子。

    价格一降下来,她反而又不安起来了:这房子到底是有什么问题?噪音大?年久失修?有没有水电照明?

    “我真没想到,”在二人出门时,地莫的惊讶仍旧没消,喃喃地说,“你居然能把价格降成这样。”

    “希望你对于房主的猜测是对的,”林三酒低声说,“他如果只是出于谨慎起见才来看看买主的话,那倒没有什么……最好不要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还能有什么原因?”地莫皱着眉头,半张着嘴想了一会儿:“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无冤无仇,钱货两清……还能是什么?”

    雪白圆环只此一个,林三酒知道自己其实多想无用,只点了点头。

    接下来,她算是见识到了一笔买卖双方不能见面、地产经纪又不能知道屋子地址的房屋交易,究竟能麻烦到什么地步:首先,地莫领她去了碧落区外一个组织的办事处,据说是专门管理碧落黄泉中房屋交易的机构——在这儿,她又看见了那个纹身男人手臂上的花纹图案。

    只是这一次,当“我们运转这十二个世界”这句话浮现在林三酒脑海中时,它旁边多了一个画着赤足女人的徽章,应该正是相应组织的符号。

    尽管出于安全考虑,地产经纪人从不进入这个机构,但他们都对里头了如指掌。地莫早早地躲在一家武器店里,将该办的事情按步骤一条条告知了林三酒——按照他的解说,她拿出了全部房款与一笔手续费,交给了一个怎么看怎么叫人怀疑他会把钱贪污掉的小胖子,换回了一张收据和一个长达27个数字的编号。

    老实说,当林三酒捏着那两张质地单薄、模样可疑的纸时,她觉得如果自己第二天过来时发现整个机构都没有了、地莫也找不着了,她恐怕一点儿也不会吃惊。

    不过幸亏这样的事没有发生。

    按照地莫的介绍,接下来,买主会通过地产经纪之口,将这个编号告知卖方。

    圆环屋主——也就是那个侍应生,在去房屋管理机构确认过编号、得知正确数额的房款确实已经到账之后,将会在十五天之内,把房屋地址、开启手段以及所有一切买家需要得知的资料,都寄存在这个编号下,生成一份文件。卖方此时同样也会得到一份收据以及同一个编号。

    当地产经纪人带回消息时,买主就再一次前往房屋管理机构,按照编号拿出自己该得的那一份文件——这两样东西都必须妥善保管好,因为将来如果买主想要卖掉这幢房屋时,还得用上同一份文件;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一份只具备房屋信息、没有屋主资料的“地契”,万一被人拿走了,林三酒将无法证明自己才是房屋的合法主人。

    在文件被买主拿走以后,交易还没有最终结束。这个房屋管理机构十分体贴,为买主留出了一个月的申诉期:假如买主发现房屋有任何不对头、或者有疑问的地方,都可以在一个月内发出申诉。申诉期过后没有进一步纠纷,房款才会被交到卖家手中——当然,是在扣过手续费之后的房款。

    这样一来,这个复杂的买卖过程总算是实施了房屋与人之间的分离。卖方虽然很清楚房屋地点,但不知道买主是谁、何时入住;况且安保措施都会随着房主的更换而更换,因此一直以来,这个程序运作得倒也算是顺利,很少出什么岔子。

    “信任是社会运转的基石”,这一点,即使是在末日后重建的人类社会中也不例外。即使是这么一个磕磕绊绊的交易过程,其实也要求买卖双方都付出了必不可少的信任;不管是什么地方,假如连最低程度的信任都无法维系的话,那么任何人类之间的交换活动都会变得几乎不可能。

    不管怎么说,白色圆环终于是属于她的了。

    在拿到了编号文件后的这一个下午,林三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忍住心中那一股让她手心不住发痒的激动,迈步朝前方的山林走了过去。

    数据体成了礼包的“锚”,她希望这个地方,将会成为其他伙伴的“锚”。

    第726章

    欢迎登入Exodus

    302.8英亩有多大?

    换算成一般人更熟悉的“平方米”的话,这个数字就会变成125。

    一百二十二万五千平方米。

    从这个数字中取一个最小的零头——388平方,放在林三酒以前生活的那座城市里,已经称得上是一个小豪宅的面积了。

    正因为圆环的占地面积太大了,当地莫提起来的时候,她反而没有生出多大感觉;除了隐约知道这房子面积不小,却不知道它究竟是怎么一个“不小”法。

    直到今天。

    林三酒在一片浓密的林荫间停下脚,四下环顾了一圈,觉得差不多应该是这个范围了。此时她的目光所及之处,浓绿得近乎幽暗的密林一群群地立在天空与草地之间,随着土地的坡度缓缓起伏。细细的云丝挂在天边,像是随时会被一阵风吹落,挂在树稍上。

    她从尺寸如同旅行包一样的文件袋中找出钥匙盒,将它放在了地上。

    光洁的雪白盒子呈长方形,在天空下泛起一道顺滑亮光。她按照说明,伸手从盒子底部抽出了一层接着一层的夹盒,一直拉出了五层,让雪白盒子像是一截小楼梯似的站在了草地上。每一层夹盒里,排列着一行行不同用途的钥匙;她拈起一个金橙色的圆形金属块,试着轻轻来回转了几下。

    生长旺盛的幽林、夹杂着浅白色的野草地、恬静得几乎叫人察觉不到的风……都像是在一瞬间受到了地表的吸引力,蓦地变形、黯淡了,化作颜色各异的影子与粒子,接二连三地被收回了大地之中,露出了这片土地的真实模样。

    ……如果能称得上是一片土地的话。

    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当她的目光朝远方投去的时候,林三酒还是愣住了。

    她此刻正站在一处大峡谷的断崖边缘上,一阵阵风呼啸着席卷过土黄色的岩土地面,沙尘化作一片片烟雾,从远方地平线蒸腾而上。

    大峡谷如同一条拦腰切分了星球的伤痕,即使从近千米的高空中朝下望,依然望不见这条峡谷的尽头。层层岩石形成了它峥嵘嶙峋的侧壁,在呼号般的风声中,已受了数十万年、数百万年的风沙侵袭,在漫卷的沙尘中凝肃着永恒。天空有多高,断崖的底部仿佛就有多深;这条撕裂了人间、砸开了地心的大峡谷,仿佛将亘古永存,看不见身边任何一个渺小的人。

    林三酒只是往脚下深渊扫了几眼,心脏就忍不住砰砰跳了起来。

    她刚一打开地图,就差点叫它被风给卷走了;她急忙用石头压住它,眯着眼睛仔细找了一会儿房子的地点,等她终于找着了圆环所在时,她的面庞已经被自己的头发给啪啪地抽红了。

    或许那个屋主如此轻易地就同意降价一半,是因为圆环的位置实在称不上适合安居乐业。

    林三酒顶着风走了好一会儿,走到了这条大峡谷收窄处所形成的一片平台式的断崖上。这片悬崖平坦开阔,的确正如地图上的称呼一样,看起来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大天台;风在这儿也渐渐平息了,叫她终于有机会好好看一看这片大峡谷。

    抬眼望去,高空处湛蓝得惊人;沙尘缓缓停息下来,与深深峡谷、无尽大地一起,重归于广阔的寂静。

    在大概垂直向下跌落了几百米的深渊中,一个巨大得惊人的白色圆环,正架在了两侧断崖中间,悬空停在峡谷底部之上。

    如果林三酒不是站在一个相当于帝国大厦顶层的高度朝下看,只怕根本望不见它的另一边。哪怕是现在,远方视野中的大半个圆环依然隐没在了氤氲隐约的烟雾中。

    它是她所想象的一切。

    像是战舰金属壳一样难以被灰尘染脏的白色金属外壁上,似乎残留着许多细小的划痕,不知是不是因为在风沙中伫立了多年的关系;几何形状的金属板块从圆环中伸出来,透明亚克力天窗与钛合金支架交错咬合,带着利落却繁复的科技美感;偶尔一瞥之下,她还能瞧见天窗下的一片嫩绿。

    天光透出云层,落在山野一般广袤的雪白圆环上,跳跃起了点点金芒。

    假如林三酒刚才还有什么抱怨的话,此时她却除了满腹欣喜之外什么都没有。她呆呆地望着脚下那只雪白圆环,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它就那样静静地架在峡谷中,如同一只体型庞大却性情温顺的白色巨兽,等待着主人靠近的脚步。

    “噢,是了,”

    林三酒匆忙一抹脸,发现自己竟有了一点儿鼻音。

    “该怎么下去来着……”

    她再度打开文件夹,胡乱翻了一会儿,忽然猛一拍脑门,重新拿出了那只伪装屏障的遥控开关。

    伪装屏障所产生的并不仅仅是一片糊弄人的全息影像:毕竟这个世界上充斥着进化者,假如让人用手一摸就能意识到是假的,那么这个屏障实际上防不住任何人。林三酒不知是谁设计了这样一个物品,但她总是忍不住暗暗赞叹这件物品背后的巧妙心思——沿着反方向慢慢旋转起金橙色圆钮,她一边小心地控制着速度,一边望着树木从大地中逐渐露头生长,石路与草叶一起伸展蔓延,重新铺满了大地。

    她遥遥看见江边半截木桩时,她谨慎起来,一点点摸向下方,整个人逐渐消失在了江水里。

    伪装屏障,其实是在需要隐藏的目标物件上,铺开了一层真实存在的物质。

    世界上再没有比真实更能欺骗人的东西了。

    此时的树林、啼鸟和清风,都是设立此处的伪装屏障所建立起来的;只不过这是一种分子层面上的真实,只需主人一个命令,所有物质都会再度以分子形式被储存起来,等待下一次的“出鞘”。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林三酒现在身处的江水了。

    原本是大峡谷的地方,此时被江水、陆地和远方水中的绿洲取代了;但与身后的山林不同,它们都只是一副投射出的图像。毕竟真正填满峡谷所需要的物质是一个天文数字,没有哪一个伪装屏障能够运转得起来。

    江水掀起的波浪打在林三酒的身体上,毫无感觉,又干干地离开了,没有留下一丝水痕。

    她顺着一直向下斜去的吊桥,足足走了近一个小时,终于来到了白色圆环脚下。

    它有多高?林三酒估计不出来。只是当她抬头的时候,圆环顶部就像是碰着了蓝天,像是北极天空下的雪川,白亮得几乎耀眼。

    她一脚踏上铁质楼梯,身后的伪装屏障再次消失了。

    “欢迎登入Exodus,”

    一个音质温和的机械女声嗡嗡地响了起来,“我是您的语音操控系统,我的名字是莎莱斯。”

    林三酒刚刚伸进半空里的手,被惊了一跳,当即凝固住了:“这、这么先进吗?”

    “谢谢您的夸奖。请将您的名牌放入凹槽。”

    什么凹槽?

    她一个念头没有转完,白色金属墙壁上就打开了一个方形孔洞,底部一个空空的凹槽,正好能够对应上她盒子里的一只钥匙。

    “谢谢您的配合。已检测到您是Exodus的新任执理人,请设置您的名称及密码,作为您的身份授权证明。”

    “林三酒,”她犹豫了一下,“密码是……筋肉子仙桃。”

    “设置成功,激活成功。为您服务,是莎莱斯的荣幸。”

    随着它话音一落,原本叫林三酒以为是墙壁的地方竟忽然打开了——伴随着一阵释放气压时“嗤”地一阵响声,金属门滑进了墙壁之中。

    门后昏暗的金属走廊中,灯光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

    “欢迎您正式来到Exodus,下面我将带您进行一段观光与了解的行程。”莎莱斯的声音永远像是从近在咫尺之处响起来的。“您准备好了吗?”

    “等等,”林三酒抬头叫了一声,试图在天花板上找到它发声的地方:“三百多英亩的地方,这么走着看,岂不是要花很长时间吗?”

    她话音一落,忽然后背上汗毛一立;蓦地一拧身,林三酒的目光正好落在了一辆来得无声无息、刚刚停在她身后的交通工具上。它看起来像是一架挖空了的小型太空船,静静地浮在半空中,座椅上的皮革在灯光下泛着干净的光泽。

    “这是您的磁悬浮单人运输舱。在我的帮助下,您只需五个小时就能完成观光与了解的行程。在我们开始之前,请问您要来一些果汁吗?”

    第727章

    听说穿越文女主角一定会逛妓院

    液压门“嗤”地一阵轻响,林三酒迈步走回了外头的铁质楼梯上。

    峡谷中的风立即吹起了她的头发——面前无穷无尽的岩石色深渊,一直延伸向了地平线;不管在电视和图片上见过多少次大峡谷,当人真正身处其中时,这种地理形貌总会有一种催眠般的效果。

    日光仍然在碧蓝的天幕下浅浅浮动,看起来离夜色降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叹了口气,有点儿遗憾地再度打开伪装屏障,望着自己渐渐被江水淹没,面前浮现出一段好像被波浪推得不断摇晃的吊桥。

    “晚上见,莎莱斯。”

    “再见。”Exodus的语音操控系统说完这两个字,渐渐暗下去,消失了声息。

    莎莱斯为她准备的“观光与了解”行程,还没开始,就不得不被她喊了停——但就在林三酒刚刚迈进磁悬浮单人运输舱的时候,她激灵一下想起来了:今天她还没有签到。

    行程需要五个小时,返回地面要一个小时;从峡谷附近回黑市就更远了,即使是搭乘进化者提供的小型飞机,不花三四个小时也到不了。这么一算,要是开始行程的话,在今夜12点以前她根本赶不回去。

    “这可是个问题了。”

    林三酒又叹了口气,吸了一口手中的果汁。行程虽然被叫停了,但果汁还是可以来一杯的——莎莱斯引领着她去了一间“食物料理与酒水室”,那儿就成了她目前为止唯一参观过的地方。

    “天天都必须签到,要是每天往返黑市两次的话,就要花费差不多一整天的工夫。”她一边低声抱怨了一句,一边打开了从拖把布那儿买回来的签到点手册,试图找一个离自己最近的地方签到。

    然而碧落黄泉是一个十分庞大的星球。

    这就好比林三酒是在南非遇见拖把布的,他能够涵盖的范围无非也就是周边的几个国家,顶多再加上一个法国;如果她身处秘鲁,那就成了一个拖把布没有涉足过、更不了解的区域了。

    好在她现在离黑市的距离,还没有从南非到秘鲁那么远。在林三酒忍受了四个小时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能从天空中掉下去的破旧小飞机以后,她总算回到了布莱克市场——或者更确切地说,离布莱克市场还有三十几公里远的一个小镇上。

    一迈出飞机门,冷风就呼地迎了上来。

    “布莱克市场那么挤,没有停飞机的地方,”那个鼻头冻得通红的老机长拍了拍飞机机身,铁皮立刻发出了当当的回响,听起来让人揪心是不是里头有什么零件掉了。“还说什么‘唯一没有的就是缺乏本身’呢!”

    “只要花钱,肯定也能在那儿买下一个停机坪的。”有个乘客嘟哝了一句,被风吹得脸色青白,似乎还没有从刚才颠簸的旅程中喘过气来。

    “何必非要去黑市?”老机长对这句话充耳不闻,“这儿也很繁华嘛,你们好好玩儿!”

    他说的十句话中,有九句都是关于飞机如何可靠、机票如何便宜的夸大其词;唯一一句贴近事实的,大概只有这一句话了。

    这个小镇地势很高,身后的山顶终年白雪皑皑。与山下相比,镇子里的空气又干又冷,仿佛每一阵风都是一排抚上脸颊的冰冷手指。林三酒穿上了一件厚外套,仍然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冷战。

    虽然气温很低,但镇子里的人却不少;原有的居民都随着末日一起消失了,他们留下的房屋,被进化者们改造成了外观各式各样、用途稀奇古怪的建筑物。这些建筑物呈放射状排列,位居整个小镇最中央、也是最引人瞩目的一栋,似乎是整个镇子的中心。

    林三酒瞪着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是一栋长方形、展馆一般的大楼,看着大概四五层高;楼体的每一个面上都罩着一层暗色的玻璃,玻璃后分出了不知多少个方格,设计成了一个个橱窗的样子。

    每一个橱窗都浸在颜色各异的背光下——在暗蓝、玫红、橙黄色不断跳动的光芒中或坐或立的,是一个个凝成了黑暗、只能看见形体轮廓的人影。

    有的人影很矮,矮得甚至看不出来性别;有的显然是男性,因为影子肩膀宽阔,肌肉结实;还有几个身姿曼妙、踩着高跟鞋的影子,正随着隐隐音乐声,轻轻摆动着腰肢与胯部。

    并不是每一个影子看起来都符合人类的标准定义,因为林三酒一转眼,就发现在三楼右侧的格子里,站着一个腰部探出了无数细长黑影的人。每一条细长黑影,都仿佛是有生命一般,在那看不出性别的人影身边上下翻卷,时不时抚过玻璃橱窗。

    “这……这楼……不是我想象的那个吧?”意老师在她脑海中,喃喃地发出了一句感叹。

    “这就……取决于你想的是什么了。”

    在大楼正门口出出入入的进化者很多,有的把脸埋在围巾里,有的低着头脚步匆忙;他们有男有女,神色各异——林三酒想找个人搭话,问问附近的签到处在哪儿,却没有人愿意与她目光相碰。

    “在繁华地带,进化者自动避开的地方,很有可能就是签到处。”她回想了一下手册上的指点,迈步朝小镇里最繁华的地方走了过去:“来,咱们进去找找。”

    “你根本就是想进去看看。”意老师毫不客气地指了出来。

    “你说得没错。”

    人皆有好奇之心,林三酒也不例外;她站在门口,使劲咳了一声,装成一副处变不惊、经验丰富的模样,悄悄跟上一个大胡子,亦步亦趋地走进了楼里。

    才一迈过玻璃大门,光线就骤然暗了下来。

    走廊里浮动着淡淡的、幻觉一般的暗光;人在这样的光线下,仿佛被侵蚀了影子。一股说不上来是什么香味,甚至连是不是香味也难以肯定的气息,冷冷浓浓地弥漫在空气里,感觉竟像是能够直接触碰脑海的雪雾。

    这个念头刚转完,意老师就打了个喷嚏。

    大胡子低着头,几步就走向了走廊深处。他在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身边停了下来,二人低不可闻地交谈几句,又彼此递过了个什么东西;不等林三酒听清楚看明白。他已经匆匆走了,一拐弯消失在了后头的长廊中。

    穿工作服的人抬起头,她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在昏暗得模糊了细节的光芒中,也能看出那男人生着一张干净坦荡的脸,叫人看了以后心里倒放松了不少。

    “你好,女士。”

    “嗯,你、你好。”林三酒强迫自己不要左右张望,只盯着那个男人的额头,脸上有点儿发热。

    “一层入场费是一百龙特,”那个男人大概是假装没有看出她是第一次来:“每向上一层,增加一百。请问你要去哪一层?”

    “那个……这附近有签到点吗?”

    出乎意料的,那男人回答得很快:“有,在最顶层。”

    结果是林三酒为签到而花了四百红晶的入场费——如果这是一个增加生意的办法,那还真是非常绝妙。她也不知道这个事实算不算是个安慰:至少四层以下任一楼层,她都能随便进去了。

    她想了想,摸了摸热乎乎的耳朵,上了第二层。

    在外面看起来似乎是一团漆黑的影子,在安安静静、空气清冷的走廊里,终于模模糊糊地露出了更多的轮廓与面庞。音乐声听起来更像是呢喃,或者喘息。

    林三酒目不斜视地走过了十来个橱窗,意老师终于发话了:“你进来不就是为了要看吗?别假正经了,我不会笑你的。说起来,我也算是你的一部分。”

    “噢。”她不尴不尬地停了脚,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矮矮的、身材却很匀称的人影面前——就在她带着几分震惊,以为对方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橱窗里忽然慢慢亮起了光。一个她从没有见过的人种,身高不足一米,却毫无疑问已经成年了的女性,几步走近了玻璃窗。

    与身高相仿的侏儒不同,她四肢纤长、身体瘦小,头部轮廓精巧可爱。“嗡”地一声响,才叫林三酒意识到橱窗旁有一个对讲器——音孔里传出了一个甜蜜轻巧的嗓音:“你不是那种喜欢小孩子的变态吧?”

    林三酒有几分慌,她先四下看了看,仿佛一个担心摄像头的贼;咳了一声,她才答道:“不、我不是……”

    “那就好,他们在这儿是不受欢迎的。”那张真正的巴掌脸上浮起了一个笑,“如何?”

    “什么如何?”

    “噢,原来你是一个新手。”

    那个构造精巧的小小女人摇摇头,叹了口气,光芒再度暗了下去,她重新化作了一个黑影。

    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知道自己刚才被拒绝了的林三酒,茫然地继续朝前走去。长廊里光影交错,灯光颜色不断变幻,使人感觉如同走在一段梦中。这儿的玻璃橱窗似乎很特殊,如果里头的灯光不亮起来,她就看不清里面的人;但相反,好像里面的人却能够看清楚她。

    她在另一个橱窗前面站了好几分钟,里面的灯光始终没有亮起来。下一个橱窗里虽然也一直是暗着的,那个身形颀长的男人却与她搭话了。

    “你比我还高呢,”他像是聊天似的,轻轻松松地说,“不行,我怕会找不到感觉。”

    林三酒支支吾吾地摆摆手,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忙转身逃了。

    上了三楼后,走廊里的客人倒是多了几个。没有人交谈,彼此离得很远,慢慢地从一排排橱窗前走过;她用余光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大多数人都是在橱窗灯光亮了以后,交谈一会儿,随后就走进了格子里。

    走进去以后,二人——有时不止二人——就会一起消失在橱窗内的一个侧门里。或许这是为什么橱窗与橱窗之间隔得很远的原因:也许中间是一个隔音特别好的房间。

    等最初的新鲜感褪去以后,林三酒一边往签到处走,一边为她刚刚发现的事实而哭笑不得:为她点亮灯光的女性,竟比男性多出一倍。难道是因为身高的原因吗?还是她不照镜子、随手乱剪的头发?

    她胡思乱想地走向了顶层长廊的末端,用工作人员给她的密码穿过一个大理石拱形门后,她就听见了轻轻的、悦耳的水声。

    这儿没有一盏灯是亮着的,唯一一个隐隐约约、粼粼闪烁的光源,正来自于面前游泳池的底部。

    “来签到的吗?”一个柔和沙哑的嗓音,惊了林三酒一跳。一个穿着大红色纱袍的女人,远远地坐在游泳池另一端;她的嗓音柔美得接近毒药,呢喃一般低低笑道:“下去吧,签到点在水里。”

    第728章

    天花板上的光影

    “水……水下?”

    林三酒近似梦呓般地问道。

    一波一波轻缓的水浪,柔和地打在池子壁上,悦耳地哗哗作响。两侧落地窗外,夕阳已下,夜幕初升,深蓝大地上接二连三地亮起灯光。湿润的空气清清凉凉,地砖上泛着一片片水渍的银亮。

    音乐泳池另一端,坐在一裘大红纱袍中的女人朝她轻轻一笑,雪白色在鲜红中一闪。

    “脱下你的靴子,”她的声音像一曲击打着天花板的萨克斯风曲,仿佛每个字都是一个乐符。

    林三酒慢慢地脱下了鞋。脚趾踩上了湿漉漉的地砖,被水浸得凉滑。

    “上衣,”

    厚夹克在窸窣声中落向地面。

    大红色纱袍中的女人用鼻音笑了一声,没有再出声。

    林三酒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望着对面女人交叠的修长双腿被泳池水下的灯光摇晃得明暗不定,以及小腿骨那一线笔直的反光。

    “在……在哪里?”

    半晌,她低下头,瞳孔被波光粼粼的水下灯光映得光影交错。清澈、带着微微消毒水味道的碧蓝池水,像摇篮一样摆荡着,邀请着她下去。她一边问的时候,一边已经慢慢地将顺着扶杆走进了水中。

    一阵冰凉刺得她一激灵,随即水就温柔地迎上来,裹住了她。

    以林三酒的身高来说,池水依然漫到了她的胸口。待冷意终于渐渐泛暖的时候,她试着在水中走了几步——即使没有抬头看,她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另一端那女人闪烁着水光的双眸。

    意老师沉默了下去,甚至连平时不忘的一声提醒也没有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缓缓地推开水波,一步一步地踩在池底,胸口因为水压而略微有一点儿呼吸不畅。每一块蓝砖在柔软飘忽的白光中,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她看不出哪儿才是签到点。况且那女人的目光犹如实质一样,沉沉地压在她的皮肤上;她虽然看起来正在四下寻找,实际上精神却一点儿无法集中。

    “它在哪——”

    林三酒一句话没有说完,哗然一阵水响就打断了她。她带着几分愕然回头一看,只见一片大红纱袍正缓缓地漂浮在水面上,像是骤然绽放的一朵红莲。

    忽然间“哗”地一声,那女人从碧蓝水波中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长长的黑色湿发贴在身上,清楚勾勒出她的身体轮廓。水面同样只到她的胸口,她与林三酒应该差不多身高。

    “我来帮你,”她朝林三酒一笑,刚才神色清冷的面颊上绽开丝绸一般的饱满鲜红。“我不会踩到它。”

    林三酒莫名其妙地烧热了面颊,吞吞吐吐地说:“你只要告诉我在哪就……”

    “你是跟在一个大胡子男人的身后进来的,”她像是没听见一样,缓缓游了过来,气息在水中微微急促起来,伴随着水音。“今天是你的第一次。”

    “你……你怎么知道?”

    “有监控呀,”她理所当然地笑了一声,“这样的地方。”

    林三酒登时又多了一重不好意思——她本以为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了。对方看到自己被那小个儿女人拒绝的一幕了吗?

    在水波轻响中,那女人已经游近了。一股雪雾般的气息扑鼻而来,正是林三酒一走进这栋展馆大楼时就闻见的气息。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女人;对方湿透了的漆黑长发、一双沾水玫瑰般的红唇,与天空一样碧蓝的眼睛,即使在她转过头去之后,依然在视网膜里留下了鲜妍强烈的颜色。

    “跟我来。”

    她从水下伸过手来,轻轻抓住了林三酒的手腕。水浪被她们二人推得一晃一晃,如同什么精灵的一阵低声哼唱。

    “这里……”林三酒吐出这两个字,又把后头的话吞了回去,换成了:“你是谁?”

    “不是妓院,如果你误会了的话。”

    拉着她往前走的女人,头也不回地轻轻笑了一声。“不过我确实拥有这个地方。”

    不是——不是妓院么?

    “那是最叫人提不起兴致的东西了,不是吗?”她侧过脸,鼻尖上一点水晶莹剔透。“我是说,将这样迷人的事情明码标价。”

    林三酒注意到她用的词是“这样”,而不是“那样”,不过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个发现有什么意义。

    “嘉比盖尔,你可以这样叫我。”她笑着说,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是一个寻找体温与爱慕的地方。”

    林三酒怔怔地跟着她在水池中缓缓往前走,恍如梦中。

    “我……我还是不大明白。”她有点没话找话地说。

    嘉比盖尔回头瞥了她一眼,眼波中流光四溢。

    “客人不仅仅只有你这样付费走进来的人,”她柔和地答道,“在橱窗里的,也是我的客人。”

    林三酒倒真是吃了一惊。

    “人的欲望是如此多样,如此复杂,”嘉比盖尔仰起头,天鹅般的脖颈上被水光荡漾着投下影子。她像叹息一样,低低地说,“有的渴望走在黑暗中时,能被忽然亮起的灯光所捕捉,有的渴望被来来往往的目光碰及,被观看,被靠近。还有的,渴望着被渴望……你不怀念吗?”

    “什么?”林三酒一愣。

    “离开了正常的人类社会这么多年,你提防着每一个走近你的人,警惕着每一处陌生的地方。你已经忘记了那种感觉……”

    说着说着,嘉比盖尔在一波一波的轻柔水声中停下脚步,拽着林三酒的手腕轻轻一拉,向她示意走到自己面前去。她们已经来到了泳池另一头的角落,被两道长长的泳池壁夹在中间。

    林三酒眯着眼睛,好不容易才在荡漾的水浪中勉强看清了角落里的那块瓷砖上,好像确实浮着几个不断晃动的小字:“签到处”。

    她呼了口气,两步走上去,背靠墙角踩上了瓷砖。

    嘉比盖尔像是水浪推了一下,忽然靠得极近;她湿润的呼吸混着雪雾般的气息,一阵阵打在林三酒的皮肤上。

    “来这里的人,大多都非常怀念。怀念能放心地靠另一个人身体上的感觉,感受着对方的血液、体温、呼吸,肌肤相贴。哦,尤其是肌肤。”嘉比盖尔的一双眼睛里像是装了另外一池水,蓝得近乎要燃烧起来,蓝得叫人心慌。

    “耳鬓厮磨时头发划过脸颊的触感,特别温热一些的脖颈,下唇内的湿润光滑……噢,原来你的耳垂怕痒。”

    她沙哑地笑了一声,声音不知何时低沉下去,仿佛一曲转折隐约的歌。

    “这是任何能力、物品都没法提供的……真实的、鲜活的、温热的人。只有人才能给你的,紧紧相连的归属感。”

    她颈间的头发滑落下来,沾在林三酒的胸口上,凉凉的像一触而过的手指。

    “别在意,”嘉比盖尔含糊着说,湿润的唇齿口舌。“我们现在只是两个人……只是水一般起伏的欲望。除此以外,我们什么也不是。”

    林三酒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甚至反应不过来,现在到底正在发生什么。

    “你知道吗,”嘉比盖尔凑得更近了些,她想象着那双饱满玫瑰般的双唇在自己耳旁轻轻开合。

    “我与她不同,我不怕教导新手。”

    对方果然看见了她被拒绝的一幕——这个念头才在林三酒脑中浮起来,面前的影子忽然笼上来,她的视野顿时被遮得暗了下去。

    水被推得一圈一圈地荡开了涟漪,轻柔地敲打在池壁上。

    泳池里隐约闪烁的光芒,在天花板上晃动着投下光影,一片片随着水浪起伏。

    第729章

    龙二好几天没来了

    “喂,”

    意老师冷不丁地叫了一声的时候,林三酒正呆呆地望着窗外。一片又一片疲惫的树林从窗外飞划着向后退去,每一棵都灰沉沉、干巴巴地看不出绿意,落满了灰尘。在交通繁忙、巴士频频来往的路线上,树木总是看起来这样无精打采。

    “你什么时候离开那个展馆楼的?”意老师满腹狐疑地问道,“为什么我突然被关掉了?”

    “昨晚上,”林三酒突然微微一颤,挠了挠脖子,好像这几个字弄痒了她似的。她给意老师的解释也只有这几个字,随即就闭紧了嘴唇,仍旧一声不吭地望着窗外。

    “签到了?”

    “……嗯。”

    意老师随即安静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她猛地像是被什么给呛住了似的剧烈咳嗽起来,结结巴巴、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怎——啊,那、那个……咳,现在你要去哪儿?”

    林三酒早知道瞒不住她,但仍然觉得自己好像被十个滚烫的聚光灯一起照着,浑身皮肤都灼热起来。“木鱼论坛,”她不大自然地动了动身子,“从Exodus出来一趟不容易,先把该办的事都办完了再回去。”

    “哦……什么事?”

    “看看有没有回信,再看看嘉……峡谷附近有没有签到点。”

    二人的心思都不在说话上,但竟然生生硬聊了五分钟。

    上一次坐这个巴士,仅仅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事;不过当林三酒再次见到“丧家之犬”旅馆老板丽达的时候,依然浮起了一种旧友重逢的喜悦。她找丽达定了也许是最后一晚的旅馆房间,在小巷口签了到——她在附近仍没瞧见拖把布——随后朝木鱼论坛出发了。

    不管什么时候,木鱼论坛中永远都是这样熙熙攘攘、烟雾弥漫,充斥着此起彼伏的笑骂呼喝。通风系统拼了老命地转,仍然驱不散人身上各种各样的味道和热烘烘的气息。

    她顺着记忆中的路线,挤挤挨挨地穿过人群;没走几步,一个形容枯槁的瘦子神神秘秘地跟上了她:“姑娘,要盘吗?”

    林三酒瞪着他,对这个问题完全愣住了:“什么?”

    “盘,要么?”瘦子初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少白头,实际上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满头都是白灰,像是刚从建筑工地的废墟里钻出来。

    “不要——什、什么盘?”

    “占星盘。”瘦子严肃地说。如果她没看错,对方好像满脸都写着“你别误会”。

    因为它实在很便宜,一张盘才两个红晶,林三酒就抱着好奇买了一个。

    瘦子刚一收了钱,转头就不见了影子,动作快得像是钻进了地里。她的目光一落在手里的占星盘上,顿时明白了:那瘦子八成是怕她反悔。

    这不过是一个巴掌大的透明塑料盒,里头是一张涂黑了的纸。纸的底部写着“碧落黄泉”,上方画着几个简陋的星体,列了一排数字和方位;意思大概是从碧落黄泉顺着那个方位看的话,就能看到这些星球。她用手拨了一下,黑纸往左边缩进去,展开了一张新的黑纸,除了星球不同之外,其余一模一样。

    盒子后面有几句玩法介绍,但看起来又复杂又愚蠢;林三酒将它干脆扔进卡片库,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

    “你好,”她在地下二层的舱位前拦住了一个工作人员,“龙二在吗?”

    那矮个儿女孩嚼着泡泡糖,表情迷茫:“谁?”

    “噢……咯咯笑。”

    “最近几天他一直没来,”泡泡糖在嘴里顿住了,女孩立刻充满激情地抱怨起来:“他的班都让我们顶了,我都三天没休息了!我还想找他问问怎么回事呢,到底还干不干了!”

    林三酒带着几分尴尬让她走了,学着上次的方法开了一个单人舱位。她还带着那个从黑市上买的“笑”,不过看起来,那个真正迫切需要它的人,一时半会儿还偏偏拿不着……她一边钻进皮椅里,一边忍不住怀疑龙二是不是干了什么傻事;毕竟他看起来总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诶,这么快就有两条消息了?”

    目光落在那个跳动的红色数字“2”上时,林三酒心中一喜,忙点开了它。

    第一条消息非常长,一眼扫去,它的内容格式倒有几分像是以前的电子邮件。最上方是她发出去的公告和目标人物描述——“雄性棕毛兔,操一口流利人话。体重在三至四公斤之间,脾气暴躁、没有礼貌,身怀进化能力。上一个已知出现地点是狂欢节,时间在五年前左右。”

    在更详细的一大段描述下面,是她费了很大劲才找到的一张家兔照片,长得与兔子有六七分相似——不过在人眼里看起来,所有的兔子都长得八九不离十;她不得不又在照片上列出一大堆注释,暗自希望这个宇宙里没有第二只“人话流利”的兔子。

    在她的描述下方,印上了一排鲜红的“签证官协会检验认证”字样。

    这行字下方,才是来自签证官的回应。

    “你放出的寻人消息我每一条都看了,老实说,在茫茫无尽的末日中要找几个人实在是大海捞针,更何况又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成功率低得几乎没有。”

    这个名称是“厚土不载物”的签证官非常坦诚,坦诚得接近情商低。

    “所以我挑了一个最特殊、应该也是最显眼的简单目标,就是这个兔子。”

    考虑到猫医生仍然在人偶师手上,但发动签证官找人偶师的话,可能签证官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林三酒几番犹豫之后,还是没有发布猫医生的寻人消息——反正人偶师在十二界是一个巨大的目标,她可以自己私下里悄悄打听。

    “我会要求所有找我开签证的人都替你留意着,你放心,这个面子签证官还是有的。”

    透过屏幕都能察觉到他自矜的口气。

    “只要没有确切消息说那兔子被人吃了,我就会一直找下去。以下是我的收费计划……”

    林三酒打开了麦克老鸭的技能。她没指望能隔着屏幕影响对方,只是用上了麦克老鸭的谈判技巧,回了一封切中要害、陈述清楚,又言辞有力的信。等处理完了第一封,她叹了口气,带着不那么雀跃了的心情打开了第二封。

    “真遗憾,还以为已经和你成了朋友。”

    没有消息描述,没有签证官协会认证,第一句话就叫她茫然了一瞬间。

    “你放了那么多寻人消息,完全可以加进去一个我嘛。”

    这……这是谁?

    “噢,忘了说,我目前也在碧落黄泉,欢迎你来找我作客。我的地址是碧落区珍稀动物保存园23号兵工厂总部,跟门卫说你找斯巴安。”

    林三酒惊了一跳,望着最后一句话发了半天愣。

    想找的遍寻不获,不需要找的却近在眼前——她皱着眉毛想了一会儿,还是回了一封信:“想不到这么巧,有机会我就去看看。对了,你怎么能看见签证官专用频道的消息?”

    斯巴安当然不会这么恰好地也在使用木鱼系统,她的信件发出去以后,在搜索大峡谷附近签到点信息的十多分钟里,没有收到任何回信。

    花了五个红晶,换回来的搜索结果只有一条。

    “半山镇,Bliss展示馆楼四层泳池。注:需要入场费。”

    林三酒的面颊腾地热了,条件反射地四下扫了一圈,这才想起来自己正独自坐在一个茧型舱里。

    “噢,原来那个地方的名字是Bliss啊?”意老师像个鸽子似的叨咕着说。林三酒相信如果她并非一个意象,而是一个实体的话,恐怕此时已经把脸探出来贴在屏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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