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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哗啦”一声,卷帘门重重砸在地上,长足蹲下去将它上好了锁。这道普普通通的门只能告知别人本店打烊,对于防进化贼没有半点作用——林三酒确信她只要一拳,就能将它打穿一个窟窿。

    “凡是店铺带不走的,营业款都被带走了。”在长足为她带路的时候,它好像察觉到了她左右张望的目光:“这里白天很安全,不过不管是哪儿的黑夜,似乎总叫你们进化人放心不下。”

    夜色渐渐深了以后,不少店铺也关上了门;有一座木板房被主人向内折叠了好几十次,终于变成厚厚一摞扛走了。三三两两仍处于营业中的灯光,照得街道半明半暗,恍恍惚惚;不知何时,天空中缓缓升起了一个个圆圆的路灯。路灯从半空中洒下橘黄光芒,伴随着行人的脚步慢悠悠地漂浮着。二人的影子在马路上被拉得长长的,那影子直拉到尽头,也没有碰着第三个人的后脚跟。

    “你别看这几条街冷清了,”裂口女是一个很尽责的向导,“接下来要换个地方热闹了——另一种热闹法。”

    “怎么说?”

    “‘你在此处唯一找不到的,是缺乏本身。’”长足耸了耸肩膀,“虽然黑市几乎应有尽有,不过有的东西适合放进大庭广众的目光下,有的只适合放在半夜无人的街角上。”

    “但我要买的是房子……”林三酒忍不住插了一句。

    “对呀,”长足理所当然地说,“正因为是房子,才一定得趁半夜悄悄地买。你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在快打烊时来问的吗?”

    这又是什么道理?

    在凌晨一点二十五分,满腹疑惑的林三酒跟着一个堕落种,穿过了半个布莱克市场,走进了一片光影浮动的街区。

    路灯一下子稀疏了,也不再跟着人走了;霓虹灯光与几何形光线将黑夜染成了盈盈各色,在空气中不断跳跃闪烁,带着精力过盛般的狂热。

    如果说刚才那一片街道已经陷入了沉睡,那么这儿才刚刚苏醒。几个进化者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爬到一幢楼上,从顶层一点点揭开了它的外皮——那是一层足有好几米厚、附着纹理毛孔的厚皮,似乎整栋楼都被装进了一只大皮囊里。事实上,如果不是长足的介绍,她很难看出这竟是一幢楼;因为它露出来的躯体红润润的,正在一起一伏地呼吸。

    “它在日出之前要穿好这层皮,进入休息状态,”或许是见林三酒有兴趣,裂口女停下了脚:“到了晚上再剥下来。这栋楼可受年轻人欢迎了,一会儿回来的路上你就能看见它的狂欢了。”

    随着二人继续向前走,街角巷间的身影也逐渐多了起来。打扮各异的男女们倚着墙、坐在路上,或者摇摇晃晃地闲逛;他们彼此间传递着一根点燃了的纸卷,在酒瓶碰撞声中偶尔会响起一阵笑。

    像林三酒这样身高的女性,一路上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不过没有一个人扫过长足一眼,就像是它脸上的口罩能够使它隐形一样。那些年轻人们的眼睛毫无阻滞地从它身体中划过去,如同划过空气。

    “你刚才说,这栋楼很受年轻人欢迎。”林三酒一边走,一边在后头打量着裂口女的后脑勺。从后方看,它与人类女性基本上没有差别;一头深褐色的头发顺滑地搭在肩膀上,简单地一刀剪齐了发尾。

    “是啊,怎么了?”

    “我倒是想到了一个问题。”林三酒犹豫了一瞬,问道:“你应该也是年轻人吧?”

    裂口女一言不发地走了一会儿,过了半晌才传来了一声“嗯”。

    “你多大了?”

    长足走了一会儿,突然停下脚,指着不远处一处小酒馆似的门脸介绍道:“你看见那两扇紧紧闭着的红门了吗?那是这个街区里比较有名的花店。光顾花店的话,一定要选这样口碑好的地方;不仅花都是被驯良过的,他们还会定期会拔除它们的液腺和牙齿,危险性很低。”

    它话音一落,恰好那两扇窄窄的红门一分,一个男人掀开短门帘,满面赤红地走了出来。他好像被抽掉了几根骨头,身子发软,目光迷离;脸上却带着一股异样的满足,趟着泥水一般的沉重步伐走远了。

    林三酒瞥了它一眼,还是顺着它改了话题:“那是干什么的地方?我看那男人手上没有拿着花。”

    “花是服务工具,”长足领她走进了一条小巷,“具体干什么的,我听过一点,但不好说。一个是我从没进去过,二是黑市为人类制造出了很多以前没有的新鲜欲望,然后又发展出一条条产业链去满足这些欲望。我不知道那个男人刚才去花店满足了哪一个,你想知道的话,可以进去试试。”

    林三酒想了想,决定以后用抛硬币来决定要不要进去——当金钱不再成为门槛的时候,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就变成了纯粹的、为己服务的体验。

    凌晨近两点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跟着长足踏进了一间男厕所。

    “等等,”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对这只堕落种的提防不足了,“我是要买房子。”

    “我知道,你说过好几遍了。”

    裂口女在口罩后看了她一眼,当先走到一个关着门的隔间前,“当当”敲了两下。

    “谁呀?”一个年轻男人用自己的声音演绎着什么叫“吊儿郎当”四个字,“拉屎呢!”

    裂口女不知怎么,似乎突然犹豫了一下。

    它扶了扶脸上口罩,随后手掌猛然像雨点般一样击打在门板上,登时爆发起一阵紧促密集的“哒哒”声——林三酒总算是见识了一回裂口女这个类型的能力:不足一秒之间,它在门板上打了至少上百下,每一下竟都落在了同一点上,迅速砸出了一个小凹坑来。

    “来了!”

    那男人骂了一声,一把拉开了门。长足倏地一步,让到了一边去。

    林三酒往他下身瞥了一眼,很高兴地意识到他刚才其实连裤子都没有解开,身后马桶盖也是盖上的——事实上,这个隔间里简直像个小办公室:墙上用大头钉钉着许多张文件一样的纸片,马桶被用作了椅子,地上堆着几只小铁箱子。

    开门的男人面相虽然圆润,眼圈与脸色却自带一层灰黑气,像是打出生就没睡过好觉。从那只尖尖的鼻子上,看不出他是什么人种。在十二界里看不出人种的人实在太多了,不足为奇;不过林三酒忽然听见意老师咕哝了一声,踏前半步仔细一打量他,立即吃了一惊:“你不是进化者!”

    “干什么,”尖鼻子不耐烦地挠了挠自己的圆脸,像刚才路上的其他人一样,一眼也没有看长足。“你谁啊?没见过普通人啊?”

    林三酒抑制不住好奇地看了看他:“原来碧落黄泉还有幸存者……不,不对,你太年轻了。”

    过去的那个旧世界已经结束了七十年,但眼前这个男人看样子还不到三十岁。普通人是不能从别的世界传送过来的,这么说来——

    “你这人很单纯啊,”尖鼻子翻了一下眼睛。他一手虚握了个圈,一手伸出食指,出出入入地比了一个十分不雅的动作,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你难道不知道吗?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人都免不了要做点这个事。做了就难免会生小孩,生了小孩就——喂,你是来找我上生理卫生的吗?”

    林三酒看了一眼长足。这个向导突然变得十分安静,只好由她自己来说:“我是来……买房子的。”

    站在男厕所里说要买房子,奇幻得叫她怀疑自己陷入了一个恶作剧。

    尖鼻子顿了顿,猛然压低了嗓子:“你怎么不早说?”他脸上浮起了一个居委会大妈那样热衷于替人操心的神色,与刚才的模样大相径庭:“来来,别愣着了,快进来!路上没有和人聊天吧?和谁说了要买房吗?”

    他就差没问“有没有被人跟踪了”。林三酒一转眼,见长足朝她点了点头,想了想,终于还是抱着满腹狐疑走进了那个隔间里:“怎么回事?”

    尖鼻子立刻闩上了门,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林三酒的听力远优于他,早就听出来外头除了长足什么人也没有;不过他似乎更信任自己的耳朵,过了半晌才转过脸,冲她点点头:“我是地莫,这附近的房产经纪人。”

    “你为什么在厕所里办公”和“买房为什么要鬼鬼祟祟”这两个问题,如同蛀虫一样蚕食着林三酒,煎熬得她不知道该先问哪个才好。

    “你放心,我相信这附近是安全的。”地莫一脸严肃,“我刚刚搬到这个新地址,发出去的小道消息也仅有三天有效期。你……你找的这个向导,挺灵通,找对了。我不会问你姓名的,你告诉我一个假名就可以。来吧,你跟我说说,你想找什么样的房子?”

    林三酒直直地瞪着他,开始怀疑“房子”是不是十二界中毒品的另一代称了。

    第721章

    富豪的人生从男厕所开始

    “我想买一批地点相近的房……”

    林三酒的话刚刚开了个头,就被突然响起的“轰隆隆”马桶冲水声给淹没了。她后半句话噎在嗓子里,看着面前半探着身、眉毛紧皱的年轻房产经纪人;在马桶出奇响亮的水声里,地莫压低嗓子,碰了碰自己耳朵:“你接着说呀,我能听见。”

    他一只手按在冲水钮上,迟迟才松开。

    “这是干什么?”林三酒站在马桶水声的余音中,由于太过茫然,甚至难得地有几分无助。“为什么要……”

    “只是一点工作上的必要措施,”地莫摆了摆手,转身唰唰地扯下来了墙上的纸片;他将文件一股脑儿塞进自己宽大的交领衣里,伸手去掀马桶盖:“你想要什么样的房?”

    “一批互相挨着的房子,”她迟疑地说,“设施条件要齐全。”

    “一批?”地莫咕哝着打开了马桶盖,“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恰好挨在一起的空房出售……咱们看看吧。”

    看什么?

    还在等他拿出房屋资料——或一包白粉——的林三酒与他对视了一眼,慢慢地低下头。

    她这才想起来,刚才只听见了马桶箱放水的声音,却没有听见水流进管道的声音。此时马桶里积满了一汪漆黑色的液体,水面上的波纹还在微微地打着转。

    “第一次买房?”吊儿郎当的地产经纪人嘿嘿地笑了一声,“很快你就明白了,来,坐下看。”

    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张折叠凳,林三酒挤挤蹭蹭地曲起双腿,挨着马桶边缘坐下了,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无处安放四肢的长腿蜘蛛。她仍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脸凑在马桶旁边。

    地莫从水箱后头抽出一根细杆,也坐下了,在一马桶漆黑的水里搅了搅。

    “你看我干什么,”他朝客户翻起了眼睛。这个看起来不太可靠的经纪人抽出细杆,在马桶边磕了磕:“看房子的内部啊。”

    一句“在哪儿看”还没有出口,林三酒的目光已经不由自主地被引进了马桶里。

    漆黑水面中渐渐地亮起了光、颜色和形状,像电视屏幕一样组合成了她能够辨认出来的图景。她感觉自己正在看一段录像,通过有人肩上扛着的摄像机走在一间房子里;房子有一个十分独特的圆形客厅,被一片热带雨林似的植物所包围。

    “这、这是……”她望着那一汪水,惊讶得甚至忘了下半句话。水中的画质非常清晰,只是偶尔会随着一圈波纹而微微变一点形状。

    “这是我手上最合适住人的房子,条件非常好。噢,你现在看到的是一种液体晶质,可以根据记录呈现图像——你这么惊讶干嘛?你没有特殊物品吗?这就是根据特殊物品研制出来的视图液。”

    “研制出它来有什么用?”林三酒一边问,一边探过头去仔细看马桶里的景象——此时画面一转,映出了一个长方形的通道,看起来像是一个走廊。但这条走廊太长了,出口看起来只是一个拳头大的光团;经纪人用细杆在走廊上轻轻一点,两侧墙壁上顿时缓缓落下了好几片薄板,露出里头一片幽黑,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用处很多啦,解释不过来。”

    一听地莫的语气,就让人觉得他其实是懒得说。连他在介绍房子的时候,口齿都仍然拖泥带水:“你们是有好几个人住吗?算上伪装屏障,这房子总共有两千多平方米大,基本设施一应俱全。不光有十二个房间,还有几个放杂物的小侧屋,怎么也够你们用了吧?”

    他像末日前的所有地产经纪一样,很会引申发散客户的需求——或者给需求打个折。

    林三酒想象了一下泱泱众人齐聚一堂的场景,发现自己的想象不容乐观。兔子和黑泽忌一定会打起来的,正如猫医生一定会利用它的影响力,让别人一趟趟给它搬尸体一样。

    “还有吗?”她盯着马桶里的图像问道。“最好是能各自分开。”

    地莫又搅拌了一下细杆。他的动作没有什么特殊,似乎是细杆伸入水面的位置,给这种“视图液”屏幕下达了不同的命令;随着他动作一停,图像就换成了密密麻麻一片文字。

    “挨在一起的房子只有两栋,附近再没有别的房屋出售了。你可以先把这两栋买下来,再一点点收购周围的屋子……或者你也可以买我手头上的一幢公寓楼,隐私性很好,就是价格可能一般人接受不了。”

    钱对于林三酒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然而接下来浮现在马桶水中的图像,却与她想象中的公寓楼完全没有一点儿干系;因为它既不适用“一幢”这样的量词,甚至也不应该被称为“公寓楼”。它是一个标准的白色圆环,精密的金属板块从圆环中伸出来,错综复杂地相互咬合。

    “这哪里像个楼?”林三酒瞥了她的地产经纪人一眼。地莫看着不大激动,似乎不认为她真的会出钱买——“为什么是圆环形状?”

    “设计师设计的嘛,你也明白,追求艺术之类的玩意儿。”

    地莫转过眼圈发黑的一双眼睛,没有看她:“但它非常大,使用面积足足有302.8英亩。你看内部,一共有三十六套公寓,四个大型餐厅设施,网球场,气压控制系统,水循环系统,冷藏库……嗯,还有健身房,射击场,半自动无人医疗诊室……”他懒得一一细说,只是不断用杆子点开图像,一张图像报一个名称,有的甚至名称也不说就含糊过去了。

    图像中,淡青色墙壁闪烁着微微的金属光芒;广阔得超乎想象的内部空间,在林三酒眼前无限延展出去,叫她一时竟忘了自己盯着的是一只马桶。

    或许是某种东西,或者说是一种感觉……她也说不好到底是什么,但这个白色圆环让她的心脏隐隐发热。

    “我要了。”

    在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口中已经吐出了这几个字。

    男厕所隔间中静了几秒。

    地莫缓缓撑开了他刚才一直半垂着的眼皮,眼珠子亮得像终于见着猎物的狼。“但是价格比较高,”他将杆子放在地上,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应该说,非常高。”

    “多少钱?”

    地莫报了一个价格,这个价格对于林三酒来说,几乎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她根本不知道那究竟是多少红晶,只隐隐意识到那是极大一笔钱。然而价格是房主定的,想折价的话,她必须得见到房主本人才能发动麦克老鸭技能。

    “没关系,你可以在碧落区里将钱币换成支票,到时按数字给钱就可以了。”他忽然体贴了很多,“我的中介费用是百分之一——”

    “等一下,在交易之前,我得去看看房子吧?”

    地产经纪人顿了一下,响亮地咂吧了一下嘴。他似乎考虑了一会儿接下来这句话要怎么说,才不会惹林三酒生气:“这个嘛,实地考察是不行的……这可绝不是因为房子有什么问题!你要是愿意,我可以联系房主,给你安排一次全息影像体验,跟走在房子里一模一样……”

    “为什么不能让我亲自去看?”林三酒挑起一边眉毛。

    地莫吐了口气,使劲揉了一把脸。他现在的模样,活脱脱像是一个刚刚摸着马拉松终点的选手,又被告知赛程延长了二十公里。

    “你以为我喜欢在厕所里卖房子吗?”他疲惫地说,手指叉在头发里:“你知道我一天要听多少次别人尿尿吗?遇见拉肚子都不算什么,昨天晚上还有人从隔间缝隙底下向我伸手指……我不行,我不喜欢男人。”

    林三酒愣愣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提起这个来:“那你走啊?”

    “在我所有的办公地点中,厕所算是比较安全舒服的了。”地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行潜藏的危险太大了,说不好哪天就没了命……我如果有一对儿好爹妈,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行当。”

    他说到这儿,目光在隔间门上转了转,突然停了口。

    “你又不是卖毒品——”林三酒失笑道。

    “迷幻蘑菇三十龙特一克,卖它的话,走哪儿都受欢迎。”

    地产经纪人满腹辛酸地合上马桶盖,咕咚一声坐上去,幽幽地说:“你们进化人本事大,脾气也大,没有一个进化人是找不出一个仇家的。凡是能在十二界落脚的,更加不是小人物……谁都想要逮住那个卖房子给自己仇家的地产经纪人,问出来对方在哪儿住、如何破解房子的伪装屏障、怎么控制住仇家的逃生之路等等……最重要的是,现在可以在房子里安装固定传送点了。”

    林三酒一惊,登时有点明白过来:如果有仇家蹲守在自己的住房里,专门等着自己传送前还没睁眼的那一刻,那么不论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都只有身首分离的下场。

    “告诉你,做这一行的只有我们没进化的普通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三酒摇了摇头。

    “因为我们毫无反抗能力,必要的话随时能灭口。”地莫看了她一眼,“所以我们也学精了,不必要的、会给自己招来危险的信息,比如房子地点,我们一概不知道也绝不打听。”

    “我没有那种仇家,”她安慰似的笑了一笑:“以前有一个,不过后来应该算是成了伙伴了。”

    地莫盯着她看了一眼。“不可能,凡是在十二界购置房产的人,都一定有人希望置其于死地。这他妈简直是我们这一行里的魔咒了!”

    “真的没有。”

    “那你可就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了,”大概是看在佣金的份上,地莫神色勉强地赞同了一句。他从马桶上站起身,写了张带地址的条子给她:“你走吧,明天这个时候,到这儿来体验全息影像。如果能当日交易,那可更好了。”

    林三酒的心脏忍不住咚咚跳了起来,眼前又浮现起那只雪白的圆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眼看中了它,像个等待初恋约会的小少年一样迫不及待。

    门一开,长足就转过了头。看来它刚才一直靠在洗手池那儿等她出来。

    地莫将林三酒送出了洗手间,始终与裂口女之间保持了好几步的距离;他眼睛低垂着,一眼也不看长足,就像是它不存在一样。

    在回去的路上,裂口女刀片一般的手臂骨在空中不断地挥舞,虚影模糊成了一片。似乎短短几个小时里,它又积攒起了急需宣泄出去的欲望。

    第722章

    它叫什么名字?

    长足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不知怎么沉默了很多。

    仅仅是几个小时的功夫,它就比一开始初遇时看着更接近一个堕落种了,一双眼睛总浸在阴影中,微微地泛着爬行动物般的凉凉光泽。林三酒对它的戒心逐渐加重,不过连她自己也说不好,她究竟为什么仍然留着这个裂口女做向导。

    结清这一日的向导费用,当二人往回走时,已经接近凌晨四点了;这是黑夜最深浓的时刻,也是这片街区彻底将放纵的狂欢、蓬勃的脉动释放到最高潮的时候。

    “我六点钟要开店,现在得回去做准备了。这儿很值得一看,不少人都是为了这片街区才专门传送来碧落黄泉。”长足不得不提高嗓门,才能叫林三酒在一片喧嚣中听清它的声音:“我把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你可以自己在这儿逛逛,或者找个旅馆睡一觉,中午的时候你来找我,我告诉你去哪儿换钱。”

    “你不同我一起去吗?”她大声喊道,虽然二人之间仅有几步之遥。

    一个年轻的胖男孩咯咯笑着从她们之间挤了过去,步伐摇摇晃晃,每走一步,蓬乱的头发就会向四周炸开一次,像是顶着一头不断爆炸的小烟花。他显然已经喝得很醉了,却仍然在试图与其他人竞争,要抓住半空中来回穿梭的耀眼银光。

    “我要看店,夜里一点才下班,”长足隔着暖烘烘的人潮——林三酒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的工夫,它就又被挤远了:“再说,你也不想让别人跟着你去处理钱吧?”

    林三酒冲它比个明白了的手势,裂口女点点头,转身扎进狂欢的人群之中。它的步伐看起来有点吃力,因为身边全是对它视若不见、碰碰撞撞的进化者;不过长足还是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一样,最终消失在人潮之中。

    直到它走得没影了,林三酒也没有弄明白它身上到底戴了哪些控制措施——因为长足浑身都穿得十分肥厚臃肿。

    她慢慢停下脚,目光从眼前不可思议的、令人目眩的狂欢流连着——她从没有见过这样近乎疯狂的欢乐:漆黑夜幕下跳跃舞动着无数色彩,将天空映得流光溢彩,如同一块彩虹化作的宝石。那栋会呼吸的楼脱了下外皮之后,露出了里头一团光泽不断变化、图像不断扭曲的莹润楼体;林三酒盯着它遥遥看了几秒,耳边果然响起了一阵仿佛能直击脑海深处的热烫音乐。

    这是一种她从来没有听过,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好的音乐,它在血液里闪烁着滚热的橘红光芒,感觉好像即将要托着她离开地面一般;没过一会儿,意老师就咯咯笑着、在她脑海中不住求饶:“受不了了,这音乐挠得我好痒痒!我怕痒!”

    林三酒挪开目光,音乐却仍然萦绕不散,暖洋洋地往骨子里钻,好像要把她胀成一个轻飘飘的热气球。

    “这是通感楼,”长足在走之前,曾经这样跟她介绍过:“就是那种带颜色的歌曲,有温度的画面一类的概念……能在人脑中造成通感效果。第一次看见这栋楼的人,没有不被那种奇妙的感觉所折服的。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见它时,像是走在一个酸甜味的梦里……不过现在我是堕落种,看它没有了任何感觉。堕落种脑子构造是不一样的。”

    通感楼的确相当受欢迎,在它附近聚集起来的人也是最多的;有个少年一直叫嚷着“我要浮起来了!”,却没有人理他。街边每隔十余米就高高立着一个喷水龙头,每当它们定时向四周喷出水幕时,总会在通感楼附近激起一片快乐的尖叫。

    过了几分钟,不知从哪儿漂浮起了一个接一个酒红色的硕大泡泡,贴着人耳朵慢悠悠划了过去。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喊了一句“我请客!”——进化者们顿时发出一片欢呼,纷纷戳破了那些酒红泡泡;泡泡化作闪烁着金芒的液体,“哗啦”一下倾泻下来,浇得每个人满头满嘴都是酒。

    林三酒没有戳破任何酒泡,因为她的目光全被另一头的银光给吸引过去了。

    五六道速度极快的耀眼银色光柱,不断在夜空中交错穿梭;跃跃欲试的人们仰头等待着时机,当银色光柱接近自己的时候,就会大吼一声、朝上空扑出去。当她第一次看见银光光柱载着一个女人划过夜空的时候,林三酒差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那女人双腿紧紧夹着光柱,身体被映成一片雪白;她在脱下上衣、发出一声昭示胜利的尖叫时,被那道光柱一个翻滚给甩了下来。

    会因此而折断脖子的进化者,可能也来不了十二界;她掉下去的地方,立刻爆发出一阵女性的大笑。

    “假如我不隔两年回来一次,好好玩上一个月,”一个从林三酒身边经过的女孩子,带着几分骄傲似的向朋友抱怨道:“我真的会因为没法宣泄压力而死掉的!”

    说来也怪,大家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偏偏这些十二界出生长大的人却自带一种特殊的气质,叫人一眼就能认出来——林三酒愣愣地看着那个年轻女孩消失在人群里,仿佛又在眼前看见了楼琴。

    等房子的手续办好之后,她就得去木鱼论坛看看有没有人回应她的消息了。

    她一边想,一边离开了狂欢中的人潮,竟还有几分不舍得。

    在漫天飞扬的璀璨光点中,无数快活的、跳跃的、迷醉的、彼此亲吻的、尖声大笑的面孔,令她的血液都一并滚烫起来;自从末日降临以后,林三酒第一次有了一种重归真正人世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直到第二天她睡醒时还隐隐残存着;而旅馆窗外的狂欢,早就不知何时结束了。通感楼重新穿上了它的皮,昨夜不知多少进化者曾经放肆大笑过的街道上,此刻空空荡荡、干干净净,地面上甚至连一滴酒渍也没有留下来。

    那个解说员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浮现起来:“……每条街道,只要放一只堕落种就够了。不用给它们休息时间,也不用怕累着它们……”

    上午八九点钟的布莱克市场,大概是一天之中最冷清的时候。长足已经守在那一间小店窗口后,一阵泛着奶香气的白烟模糊了它的面孔。

    林三酒先在签到处上拍了一下,随即向它走了过去。

    “中午我可以离开一会儿,你去体验全息影像的时候,还雇我带路吗?”在给她讲解了一遍换钱的事项之后,长足问道。

    “可以。怎么了?”

    “噢,如果你雇我,我就留一些切片给你吃。”堕落种指了指旁边一堆雪片一样的白嫩东西说。它们看起来像是最精巧、最轻薄的鹅绒,看不出半点刀痕。

    “不雇就不给了吗?”

    “当然。”长足调整了一下口罩,确保它脸上巨大的裂口仍然是被遮住的。“我没有那种对人示好所需要的善意。”

    即使如此,裂口女这个类型的堕落种,似乎也的确当得起一个“性情温和”的评价;顺着它的指点,林三酒果然找到了一家金融机构——或者说,只是一个初具雏形、功能简陋的金融机构。

    她原本以为换钱的过程也会充满新奇,却没想到自己猝不及防地遭遇了人生中最漫长枯燥的两个小时。这家银行的目标似乎是要成为碧落黄泉最没劲的地方,工作人员板着面孔坐在白惨惨的灯光下,开户填表的手续好像永远也办不完;就连客户突然掏出了一个集装箱的时候,负责接待的男工作人员也只是神情麻木地“嗯”了一声。

    当林三酒逃似的离开了这家银行时,她甚至觉得龙二那张沮丧的脸也十分可爱了。

    换算成红晶的话,一只雪白圆环就把她的集装箱花空了一半。

    “你还是时时刻刻开着麦克老鸭的技能吧,”意老师咂着嘴说,听起来有点儿心疼:“你现在的心态需要从纨绔子弟切换成守财奴了。要不然,难道你还能拿一张神之爱签证,再去找礼包要一集装箱钱吗?”

    怎么就成纨绔子弟了?

    林三酒虽然不大服气,还是在去体验全息影像的时候叫上了长足,依言打开了【Scrooge

    Mcduck

    Power】;按照纸条上的地址,她由长足领着,找到了一家酒吧门口。

    不管是哪个世界的酒吧,白天看起来总有几分凄凉,更何况这只是一间长方形的木板屋,简陋得叫人想起了马厩。

    低低的音乐声打在两扇薄薄木门上,由于一片里头空荡而听起来特别清晰。林三酒推门走进去时,木地板在她脚下吱呀吱呀地微微作响;昏暗的光将空气染得发凉,一排排的卡座座位都沉浸在角落里阴影中,高高的椅背挡住了视线。

    一个侍者站在吧台后方,抬头看了二人一眼,继续擦拭着手中的玻璃杯:“喝点什么?”

    “找人。”

    林三酒话音一落,就远远瞧见一个人影从卡座中往外探了探头。她大步走了过去,长足也如影随形似的跟上了;在一副大墨镜下的,果然是地莫那张缺少睡眠的脸:“来了?”

    他压低声音,头微微往她身后转了转,好像看了长足一眼。这是他第一次看裂口女,却是在一副墨镜后看的。他微微张开的嘴里一时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过了几秒,才在林三酒的目光催促下开口说道:“这是我信得过的地方,酒吧后面有一个玩牌的房间,比较安全。”

    明明是一个房屋交易,却弄得像地下党接头一样。

    “我自己进去看是吧?”

    这是昨天地莫介绍全息影像时说的话,但林三酒此时话一出口,这个地产经纪人却突然像是身下装了弹簧似的弹了起来,紧紧跟上了她的脚步:“我和你一起去,一起去……我服务周到,服务周到。”

    他亦步亦趋地随着林三酒走到后头房门处,肩膀紧绷得甚至耸了起来:“你的向导就不要进去了,让它回去吧。”

    林三酒看了他一眼,拿出一小袋红晶递给了长足。“这是你今天的工钱,有需要的话我再去找你。”

    裂口女盯着那一只小袋子,眼珠一转不转;叫人生出一种它是强压着自己、才能只看着袋子的感觉。过了几秒,它终于伸出手接过了红晶,一言不发地走了。

    在跨进房门的时候,地莫缓缓地吐出了一口长气。然而这口气没能吐完,他的肩膀上就按上了一只手。

    “它叫什么名字?”林三酒的手指在他的肩上渐渐收拢,沉得如同钢铁。

    第723章

    梅裴裴

    地莫喝干了杯中最后一滴深金黄色的液体,放下杯子一抹嘴,重新戴起墨镜,走近了吧台。

    “你说过这里有一个后门?”他压低嗓子,朝那个一直在擦拭杯子的侍者问道。

    侍者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地指了一个方向。

    “谢了,”地莫点点头,转身要走时,脚步却被身后一句话给拽住了。

    “你认识那个堕落种吧?”

    他回过身,看了一眼那个侍者。在灯光下,他只能看见对方的鬈发上亮着一道道弯曲的棕红光弧,因为那侍者仍然在低着头清理杯具。

    “怎么你也……”地产经纪人刚吐出几个字,又将后半句吞了回去,化作脸上一个苦笑:“真有那么明显吗?我刚刚已经因为这个遭过一回罪了。”

    他的肩膀上,至今仍然残留着被林三酒一只手攥出来的隐隐痛意。看得出来,她只是为了逼他开口,甚至还没有动真格的……这些进化人身体里到底是出了什么毛病,才会产生这种力道?

    “是啊,很明显。”他正走神时,只听那侍者回答道:“你不太适合干这一行,会死得很快。”

    地莫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又像自嘲又像提防似的,不由自主抹了一下脸。

    “我虽然没进化,也不是一块软泥,想捏就能捏。”他哑着嗓子说,“我好歹也做了几年,积攒下来了一些经验和道具。要抓我,没有别人想象中那么容易。”

    侍者不置可否地背过身,将几只玻璃杯都摆回了架子上。造型各种各样、标签千奇百怪的酒瓶,在灯光下闪烁着昏暗的光。

    地莫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全息影像比我预想的短。”

    侍者似乎“嗯”了一声,又好像没有。酒吧里正放着一首柔软颓靡的曲子,一个女性沙哑地用气息哼唱着,叫他不敢确定自己到底听见没听见。

    地莫等了一会儿,见对方始终没再理会他,紧了紧自己外衣,走向酒吧后门。

    今天天气有些阴,天空中沉沉地缀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乌云,像是旧被子里窜出来的团团棉芯。地莫推开门,小心地打量了一圈,这才踏进了淡青色的停车场里。

    这是末日以前的停车场,经过七十年,早就看不出原本模样了。能在碧落黄泉中拥有交通工具的人,也不会来这么一个简陋破旧的酒吧,因此它早已荒了用途,此刻堆满了各种杂物和垃圾。

    清理垃圾和打扫的工作,都是从街道一头开始的;这处停车场正好处于巷尾,往往要等到正午时分才会被清扫干净。

    他走在一包包塑料袋中间,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指南针似的小圆盘。

    看来侍者刚才那一番话到底是叫他有点心神不宁了,地莫叹了口气,按下了小圆盘边缘上一个红钮;漆黑盘面上顿时亮起了一根银针,迅速转起圈来,一轮又一轮地晃成了一道白色虚影。

    几十秒后,盘面上的银针顿时停了,一片漆黑中亮起了几个点。

    中央一个蓝点,代表地莫自己;在蓝点不远处——也就是他身后酒吧的位置上,显示出了两个红点——说明那个侍者终于有了一个客人。

    虽然【人形生物雷达】能够探测到的范围不大,却十分灵敏,自从他花了大价钱买下它以后,它还没有表现出过一次失误。

    他一边走,一边时不时掏出圆盘来瞧一眼。一路上除了不知哪里传来的遥远鸟叫,就只剩下了他自己的脚步声。走出停车场,地莫转了个方向;在经过一辆轰轰作响的垃圾清扫车时,他思考起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尽快催促林三酒买下圆环——尽管那段全息影像很短,她当时还是双眼止不住地发亮;只是却没有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开始询问办手续的事儿。

    地莫低头看了一眼,见圆盘上一个蓝点慢慢走过一个红点,将它塞回了裤袋。

    当他听见背后那一阵风声的时候,他已经根本来不及反应了;地莫只觉脑后重重一痛,眼前登时全黑了,不由自主地朝地上栽倒下去。

    在脑海里强烈的嗡嗡响声中,他的头又一次砸在了水泥路面上,敲起了一片疯狂旋转的金星;地莫吓得浑身冰凉,双腿不住踢蹬着要往后爬——在一片头晕眼花里,他扭过头,终于看清了袭击他的人。

    一张口罩也遮不住的嘴角,慢慢从两侧裂了开来;一口又一口的粗重气息,将口罩吹得不住鼓起,吹开了它额头上的细碎头发。那双泛着冷光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仿佛一只爬行动物。

    “你好,”长足在口罩下喃喃地说,含糊得叫人差点听不清楚:“真是好久不见了。”

    地莫手足并用地想爬远一点,而他后脑骨却不住地往意识里送来一阵一阵的疼痛和晕眩,叫他没法让手脚听使唤;他实在无法让自己的目光从对方的手臂上挪开——在那儿,衣袖被撕开了,露出了它闪烁着刀锋光芒的臂骨。“你……你要干什么?你的主人不会允许你这么干的,你知道吧?”

    “你忘了,”它迈出一步,已经挡住了地莫的去路。那辆不知从哪个打扫卫生的堕落种手上借来的垃圾车,依然在他身边轰轰地响;垃圾车的臭味和阴影一齐笼住了他,挡住了外面大路上行人的目光。“你是一个普通人。我杀了进化者的话,或许会遭到惩罚;可是哪个进化者会关心一个普通人——还是地产经纪——的死活呢?”

    地莫只觉浑身上下的血都涌进了脑子里,一时之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能做的好像只剩下不断挣扎着向后爬。然而他也清楚,对方只是还没有开始下手罢了——身为一个普通人,他在面对堕落种的时候没有半点优势。

    他明明已经特地在酒吧里消磨了很长一段时间,怎么还会遇上这样的结果?

    地莫拼命忍住自己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希冀能够因此听见外面大路上的脚步声。一旦有人经过,也许就是他呼救的唯一机会;他知道,在碧落黄泉中,所有进化者都对“堕落种杀人了!”这一句话极度敏感。

    “你、你究竟为什么要杀我……?”他结结巴巴地问,希望能够拖延一点时间。

    “你知道呀,”裂口女猛然挥舞了几下手臂,空气被“呼呼”地撕碎了。“我忍不住……凭什么呢,凭什么是我不是你?”

    这句话令地莫面色一白,像是已经被刀扎进了皮肤里一样。

    “……堕落种,真的果然只是一个人的黑暗面吗?”他仰起头,声音微微颤抖起来。他盯着长足的眼睛,带着几分哀求,低声问道:“你想杀我,只是因为我没有变成堕落种?”

    “对,”长足理所当然地耸了耸肩,眼睛里渐渐泛起了一层惊人的血红。“就是这样。”

    在它的这句话后,地莫就没有机会再开口了——他没有等到外面街道上的行人步伐声,只等来了长足骤然挥舞起来的刀影。他不由自主缩起身体,心脏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跳动,冰凉冰凉地等待着他漫长而痛苦的死亡。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发生,却反而是“啪”地轻轻一响,伴随着一阵风,叫地莫愣了一愣。他慢慢睁开眼,随即张大了嘴。

    在他肩膀上留下了几个指印的那个高个儿女人,此时正站在长足身边,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裂口女的手腕。她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睫毛阴影中清透极了,面上神情像是刚刚被一阵凉风吹过——她静静地望着裂口女刀锋上的冷光,看起来既不生气,也不吃惊。

    “是你?”长足蓦然叫了一声,嗓音尖利得刺耳,“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看全息影像之前就察觉了,”林三酒轻声说道,“你原名叫梅裴裴?”

    即使戴着一张口罩,但地莫在这一刻依旧能察觉到长足骤然扭曲起来的表情——他喉咙里发出半声呜咽,慌慌忙忙地朝后爬去,撑着地面站起了身;裂口女即使一只手臂已经被林三酒制住了,仍然曲起身体,像一只张口要撕咬猎物的猛兽般冲他厉声吼道:“你一定要死!”

    “别这么激动,”林三酒反手将它的胳膊拧到背后,避开了它犹如刀锋般的臂骨。“不怕触发身上的东西吗?”

    口罩一起一伏鼓得更加剧烈了,低沉的怒吼声像雷一样从长足喉咙里滚了过去;它额头上皮肤全部深深地、扭曲地皱了起来,身体不断颤抖着,似乎即将被爆发与压制两种情绪撕扯成两半了。

    “我在看全息影像的时候问过他,他告诉我,你们两个从小就认识了。”林三酒似乎也不大敢随意按住长足的身体,毕竟谁也不知道它身上到底佩戴了些什么控制装置:“你要找的人就是他吗?”

    “不是!”长足一伸脖子,狼嚎一般尖利地咆哮了一声。

    “那你们无冤无仇,是不是?”

    “是,是,”长足喘息着答道,还是理智稍稍占据了一点上风。只是它的眼睛依然呈现出可怕的血红色:“是又怎么样!我不能让他活着!我要吸他分泌出来的恐惧,我要听他痛得断断续续的叫!”

    地莫愣愣地望着它。他大概知道自己现在性命无虞了,刚才的惊恐渐渐褪去,脸上只剩下了浓浓的伤感——那双永远包围在黑眼圈中的眼睛,此时像是陷进了深潭里一样,渐渐泛起一点光。

    “你为什么要杀他?”

    裂口女哈地笑了一声,扭过头死死盯着林三酒。

    “我不能杀进化人,我还不能杀没进化的人吗?你不是早就知道吗,堕落种没有善这个概念,我就是要杀他,他早就该死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它也知道时机已去,再没有杀死地莫的机会了。一向以“性情温和”著称的裂口女,终于慢慢冷静了下来,只有口罩仍然被吹得不住鼓起。

    林三酒想了想,看了地莫一眼。

    这个地产经纪人颓唐地倚在垃圾车上,低垂着面孔,竟然没有趁机逃跑。

    “那你想找的人是谁?”她低声问道。

    裂口女静了一会儿,一点点地扭过了脖子,如同一条毒蛇转过身体。它的颈骨与人类显然有所不同,直扭了接近一百八十度,几乎与林三酒四目相对了。

    然而回答她的人却不是长足,是地莫。

    他蹲下来,摸摸索索地掏出了一支皱巴巴的烟,手指发颤,打了几次火也打不着。

    “是梅和,”他低低地说,“它找的人叫梅和。只不过遇见我的时候,它也会试图来杀我……上一次,好像还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第724章

    永远被追逐

    长足垂着脑袋,深棕色的短发从耳边滑落,阴影遮住了它的半张脸。

    它又重新安静温顺了下来,一言不发地坐在马路边;除了它不在干活之外,看起来只是碧落黄泉中最平常的一个堕落种。

    “……那时我们两家紧挨着住,”

    在林三酒递过去了一只打火机以后,地莫总算是点燃了手里那根末日后生产的粗陋卷烟。他长长吐出一口白烟,劣质烟草的味道浓烈得像是掺了辣椒丝,刺得人鼻腔眼睛生疼,连垃圾车上隐隐的臭味都遮蔽了。

    “一个手搭的铁皮棚子,卸了钉子就能叠起来带走。”他指了指远处停车场,“里面用布帘子隔开,住了三四家人。能像你这样大手笔,一口气就要买下三百多英亩房子的人,在进化人里也是极少数……更别提我们了。我们当时住的棚区是一片荒地,但总是密密麻麻地至少挤了有好几百户。我家和它家,就住在同一个铁皮棚子里,只隔了两道布帘。”

    林三酒望着那处停车场,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和它的……父母,是进化者还是普通人?”

    “别父母了,”地莫眯着眼睛摆了一会儿手,“没有父,我们俩只有妈。”他抖掉一点烟灰,补充了一句:“不光是我们,很多出生在十二界的人都没有爹。”

    “为什么?”

    “为什么?你是什么时候离开人类社会的?”地莫颇有几分诧异地在烟雾里看了她一眼,“我是说……从来没有遭遇过世界末日的人类社会。”

    林三酒回想一会儿,皱着眉头说:“我想至少该有七八年了。”

    “噢,以进化人来说,你的日子才刚开始呢。”他捏着短短一截烟卷头儿,恨不得把它吸得一点不剩的样子:“我也是成年了以后才明白过来的。不管十二界重建成什么样子,都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社会了……家庭,你说,是社会最基础的构成单元吧?早就毁了。”

    “你们每14个月传送一次,这儿他妈就被这个规律给慢慢变成了一个大草原。”地莫喷了口烟,“男进化人来来走走……就跟野生动物似的。双方干的虽说都是同一件事,但孩子是只长在女人肚子里的;等九个月后孩子落生的时候,爹早就跟草原上的公老虎一样,走得影子都没了。我妈是普通人,她妈妈是进化人,所以当梅和传送走的时候,她当时就会被寄养在我家。”

    他在不知不觉之间,用“她”取代了“它”。

    “然后呢?”

    风从巷尾吹过来,吹得路上的塑料袋沙沙作响。一时间,回答她的只有一片安静。林三酒转头瞥了地莫一眼,发现他正怔怔望着马路对面的长足,不知陷入了什么回忆中去;她不得不又叫了他一声,地莫才猛地回过了神来。

    “什么?哦,那个……我爹是一个进化人,还算是多少养了我们一阵子。不过他几年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懒得再管我们了。相比梅和那位来说,已经算是挺不错的了……她那时又要在外面的末日世界挣扎求生,又必须回来养孩子,确实非常苦。”

    说到这儿时,地莫警惕地看了一眼长足,好像生怕这句话会刺激到它;见裂口女没有反应,他随即就含含糊糊地把话带了过去,似乎不愿意再继续往深里说了:“然后,也没有什么然后,就这么凑合着活了下去呗。后来我们也都大了。”

    长足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马路地面,好像被讨论的人不是它一样。剪得齐齐的棕色短发散开了,被风轻轻吹打在她脸上,恍然一眼望去,只是一个安安静静的年轻姑娘。

    二人一起长大,最终却有一个变成了堕落种。

    林三酒点点头,正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好的时候,却只听巷尾处猛然响起一声尖厉而痛苦的嘶叫——长足像是被电打了一下似的,露在口罩外的面庞唰地白了下去。

    “什么声音?”林三酒迅速跳了起来。

    地莫暗骂一声,一把扔掉烟头,朝裂口女低声喝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说要替别人打扫街道,才把这垃圾车弄过来袭击我的?”

    长足额头上泛起了一片冷汗,连理也没有理会他,浑身只条件反射般打着颤;那一阵阵越来越高昂、越来越痛苦的嘶叫始终没有停息过,仿佛电钻一样直往骨髓里钻,叫人难以想象发声的生物到底在经历什么样的折磨。林三酒匆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赶了几步,正好迎面遇上一个大步走来的男人。

    他一看就是一个进化者——这人浑身肌肉精瘦地贴在骨架上,一双眼睛深得就好像骷髅头上的窟窿。他穿了一件斜襟上衣,一条胳膊露在外面,布满了一片形状奇异的刺青花纹。

    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一个黑乎乎、狗一般大的东西,正在不住扑腾翻滚;尽管那一阵阵近乎恐怖的嚎叫正来自于它,但林三酒却认不出来那到底是一个什么,因为她不知道有什么生物可以这样来来回回地扭曲弯折自己的身体。

    “怎么回事?”那个男进化者冲她喝问了一声,态度极不客气地一指不远处的长足:“那是你的堕落种?”

    林三酒面色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不等她开口,那男人又抬高了嗓子:“它拿走垃圾车做什么?原本扫街的那个家伙躲在一边睡觉你知不知道?你连管都不会管,学人家买什么堕落种!”

    “真抱歉!”

    或许是察觉到了林三酒一瞬间升起的怒意,地莫抢先一步挡在她身前,阻止了她想要逼近那男人的动作。“那个,那个……她初来乍到,一时疏忽了,抱歉,给你添麻烦了。那个,你让扫街的继续去工作吧,我们这就走。”

    直到这个时候,林三酒才意识到原来那个蜷成狗一般大的东西,正是一个堕落种——看起来,长足应该正是从它手上借来了垃圾清扫车。

    那男人微微抬起下巴,瞥了他一眼。“普通人?”他舔了一下嘴唇,仿佛要和普通人说话,得先做一下心理建设才行似的。“它为什么拿走垃圾车?它的袖子又怎么是坏的?”

    地莫支支吾吾了几句,虽然十分用力地想挤出一个理由来,却不大成功;那男人盯着他拧起眉毛,问道:“它是不是私自跑出来的?你脖子上有血。”

    “这真的不是,伤是——是她打的。”地莫向林三酒投来匆匆一瞥,慌忙向他解释道:“是这样的,因为堕落种不够听话,所以我建议我的这位朋友给它增加一份工作量……当作教训,教训。”

    那男人的面色终于稍稍缓和了一些,看了看林三酒。

    她的目光此时刚刚离开对方那片纹路复杂奇异的纹身——尽管那刺青图案中连一个文字也没有,但却如同那只气球船上的广告一样,在她脑海中留下了一句清晰的话:“我们运转这十二个世界。”

    这句话下方,是十数个组织联成一排的名称;大部分她都不认识,只有“兵工厂”与“碧落学院”曾经听说过。

    在这一刻,林三酒真希望自己并非身在碧落黄泉。

    如果这里只是一个平常的末日,她自问有一百种办法能叫眼前这男人狠狠吃一个教训;然而地莫的手指还紧紧地握着她的胳膊,她只能十分勉强地点了点头。

    “她是新来的,你也是新来的吗?”

    那男人冲地莫喝了一声,“不知道先把规矩都解释清楚?要是让每个堕落种都休息得饱饱的,到时候第一个死的就是你们这种没进化的!”

    地莫的道歉态度确实叫人无话可说——那男人或许是看在同是进化者的份上,没有怎么为难林三酒,总算转身走了回去,一脚将那个与垃圾袋也相差不大的堕落种踹了起来。

    那个堕落种身形瘦小,并不属于裂口女这个类型;它停下了嚎叫以后,匆匆忙忙赶过来,一眼也不看别人,爬进那辆轰轰作响的绿皮车里迅速走了。

    “去他娘的,管几个堕落种,倒真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等这插曲结束了,地莫刚才那副好态度一扫而空:“要是堕落种得势,先死的肯定就是他。”

    他顿了顿,却又叹了口气:“不过话又说回来,真到那一天,所有人类的下场恐怕都比堕落种现在惨多了。”

    林三酒注视着他一会儿,轻声问:“那你打算拿长足怎么办?”

    “谁?噢,”他摸着后脑勺的伤,嘶着凉气说,“什么怎么办,不怎么办啊。”

    “你不怕它再来杀你?”林三酒想了想,“如果我逼它同意……”

    “不管用的,”地莫摆了摆手,转过身:“堕落种非常执着,它还会来继续试图弄死我——诶?它人呢?”

    林三酒一愣,这才发现身后马路边上空空荡荡,长足竟不知什么时候趁他们都不注意的工夫悄悄跑了。

    “我知道它工作的地点,它也跑不远。”林三酒有点儿踟蹰地说。她也不知道,就算她知道长足在哪儿又能怎么样。

    “别管它了。”地莫重重地吐了口气,“这次要不是机缘巧合,它也找不着我。让它追去吧,我就是干这一行的,我还不会躲吗?”

    “那……就让它永远追杀你?你就永远躲下去?”

    地莫笑了一笑,意味有些发苦。他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在找些什么,终于还是一无所获,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见状,林三酒无声地递过去了一根烟。

    “你知道吗,”他接过来,哑着嗓子说,“再过一个月,梅裴裴就满二十五岁了。她从十四岁那年就变成了裂口女。自打那时候起,她就一直想要杀掉我,我也一直在逃跑,一直在躲她。这种日子我已经过了十来年了,就算以后还要继续过下去,我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林三酒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最终从她口中出来的话,却似乎有些过于冷漠了:“她……是怎么变成堕落种的?”

    地莫又一次摆了摆手。他好像不大愿意提起这个话题,两次都含混了过去:“对了,你救了我一命,我实在没有什么好报答你的,我就告诉你一个消息吧。”

    “什么消息?”

    “你刚才已经见过了圆环的房主了。”他稍稍咳了一声,往酒吧方向瞥了一眼,压低嗓子说:“就是刚才那家酒吧的侍应生。”

    顿了顿,地莫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见见买主。”

    第725章

    林鸡贼

    “我知道,我知道,”

    地莫在推开面前一扇木门时,压低嗓音朝林三酒摆了摆手:“我答应房主让他躲在一边悄悄观察你,的确做得不大合规矩……不过,请你理解我,我这么做也有不得已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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