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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你特地赶过来,”她轻轻地说,“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让我进那个衣柜里去吗?”

    小皮蛋结巴了起来:“嗯,不、不是……”

    “不是就好。”林三酒依然盯着那道窄窄的、昏暗的缝隙,“我决定不找他了,不行吗?”

    从缝隙中传来的声音,仿佛带上了一点哭腔。“我、我……”

    “我要走了。”林三酒攥紧拳头,慢慢地低下身子。【龙卷风鞭子】一直握在她手里,但她始终没有叫出它来。她还不想对小皮蛋动手——哪怕他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说了实话,但百分之一仍然是百分之一。“你不走吗?”

    黑黑的缝隙里吐出了一口气。“我走过来好累呀,我就在这儿吧。”

    也就是说,他不打算走了。

    林三酒咬紧嘴唇,觉得自己盯着那道缝隙的眼珠都好像开始发酸了。餐桌下的黑洞依旧贴在她后背上,好像连从下头吹出来的空气都格外凉。

    如果说,刚才她只有一个选择的话,那么现在她的这个选项上就多了一个限制条件。

    林三酒重新弯下腰,双手撑在了地面上。她很不喜欢这样做,但是她没有别的办法;盯着小皮蛋所在的缝隙,她一点一点倒退进了餐桌下的黑暗里,没有回头看。

    她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但这并不是因为她感觉到自己背后有什么东西;身后的黑暗越来越凉,越来越大,直到吞没了林三酒。前方,她刚才立足的地方,很快就变成了一块小小的灰色。

    她笔直地望着那块灰色,不断地将自己推进背后未知的黑暗里。

    林三酒之前看过,餐桌后是一组很大的转角沙发。几个转角沙发的部件都堆叠在一起,挡住了餐桌;只有右侧一个很小的空间,能叫人勉强挤出去。

    她在爬进来之前,都已经看好了:从哪儿出去,会撞上哪件家具。毕竟一张餐桌——就算是这种十二人用的大餐桌,也总是有边际的。

    然而桌下的黑暗没有边际。

    已经五分钟了。

    林三酒后背上的冷汗,像无数细小的针一样扎着她的皮肤。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后退了五分钟,然而还是没有退出这张餐桌,没有撞上后头的沙发。床底下发生过的事,又发生了一次;这一次她没有那样惊讶,所以才能坚持着走了五分钟——但她也快要受不了了。

    再盯着前头早已经没有意义了,林三酒慢慢停了下来,在一片噬人的黑暗中喘息着,擦了一把冷汗。

    她无声地转过身,面对着前方的黑暗。

    反正黑暗和小皮蛋,她总得挑一个把自己的后背亮给它。

    黑暗看起来依然无穷无尽。越浓的黑暗,仿佛也越重;它潮湿地贴在人皮肤上,沉甸甸地压着每一根神经。衣料在一片寂静中摩擦着地面,每一次“沙沙”声,都叫林三酒想要掉头冲出去。

    上一次是有小皮蛋在悄悄跟着她,把她吓了一跳;但这次只是她自己的衣服摩擦声了,她还是忍不住像个惊弓之鸟一样有点儿心惊胆战,甚至忍不住想停下来再听一次了。

    不知不觉地,林三酒停了下来。

    衣料摩擦地面的沙沙声,仍然在继续——呼吸冻在了她的鼻腔里。林三酒猛一拧头,以为会在身后发现悄悄跟上来的小皮蛋;然而她的身后空无一人。那个沙沙声越来越近,从她前方的黑暗浮出来,快要贴上她的耳朵。

    她控制不住地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道声音,那个摩擦响声顿时停住了;就在林三酒猛地叫出【龙卷风鞭子】,正要挥上去的时候,只听“嚓”地一声响,前方突然亮起了火光。

    “是、是你?”

    火光摇曳着染亮了那一张小脸,光影不定下,她看上去十分陌生。鹿叶带着几分惊恐瞪大眼睛,连手中的火柴都在发抖:“你、你要干什么?你怎么在这里?”

    “是你?”林三酒也问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她的脑子仍然是木的,一时竟不敢放下手里的鞭子。她看了一眼面前的小姑娘,刚要仔细端详她的五官,那根火柴就“啪”地灭了。

    比之前更沉重的黑暗笼了下来。

    “又少了一根,”鹿叶的声音仍然有些颤抖,仿佛她也被林三酒给重重吓了一跳。“不多了……我剩的火柴不多了。”

    “我还要问你怎么在这儿呢,”林三酒余悸未消——二人不约而同地没有靠近对方,都保持着一段距离。“你不是早就走了吗?”

    “那个家伙,”鹿叶的声音里猛地多了几分愤慨,“原来他让我走,是因为他把这附近都变成了这个鬼地方。我一开始朝空地跑,但是跑着跑着,这些鬼家具越来越多,我根本跑不出去了。”

    合情合理。

    “你只有火柴了吗?”林三酒这句话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却叫鹿叶防备了起来:“姐姐,有火柴就不错了,虽然我也不多了。我是做特殊物品生意的,像照明这样简单实用的东西,有时候比无限子弹的手枪还好卖呢。”

    “你是从哪儿进来的?”

    “还能从哪儿进来?”鹿叶浑身都是盔甲,好像除了谈生意之外,不管说点什么都会碰着她——这种态度,在末日世界里独自求生的人身上其实很常见。“不就是从床底下吗,还有哪儿?”

    床底下?

    林三酒不由愣住了。她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头顶,但餐桌和床板可能都是木质的,她什么也没摸出来。

    黑暗中,鹿叶看不见她的动作,所以继续说了下去。

    “我看见了你们之中的一个人,”小姑娘说到这儿时,声气终于软了一些,好像她也感到有点抱歉。“但是……我看见的是尸体。他死了。”

    第672章

    十五岁

    “你问我那个尸体长什么样?”

    黑暗中,鹿叶的声音仍然十分清爽脆嫩,带着年轻少女特有的质地。但她的语气却带着几分迟疑,慢慢地开了口:“是一个胖子,高高大大、皮肤白白的那一个。我当时离得有点远,要不是他体型特殊,恐怕我还认不出来呢。”

    林三酒浑身一软,几乎顺势伏在地上。

    不是人偶师!鹿叶看见的不是人偶师——

    她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将脸埋在手掌里,用力地擦了一把。有一瞬间,她简直想向鹿叶道一声谢。“还好,还好,”林三酒含糊不清地说,“不是他就好……波尔娃,噢,就是你看见的那个白胖子尸体,那个没关系的。”

    “嗯?什么叫没关系?”

    “那是他的能力,”林三酒不能波把尔娃的进化能力随便透露出去,只能模棱两可地说,“只是看见了尸体的话,不能说明他已经死了。”

    黑暗中安静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鹿叶才又一次出了声。她的嗓音放得很轻,似乎每一个字都吐得很谨慎:“是吗?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也许不会这么快下结论。”

    什么意思?

    林三酒愣了楞,放下了手。“为什么?”

    鹿叶犹豫了几秒,却没有回答她。“算了,”她只是匆匆地说,似乎不想再讨论下去了。“你自己去看一看,比我说什么都管用。现在更重要的问题是,这个鬼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于这个家具墓场,林三酒此时还真隐隐有了一个想法。

    她已经钻过两次家具下方的空间了,每一次都爬了很长时间也没有爬出去;如今鹿叶从一张床下钻进来,却与她在一张餐桌下的空间里相遇了。有没有可能,所有家具底下的空间都是互相连通的呢?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这片好像没有边际的空间。

    “所以,家具底下才是真正的通道?”或许是因为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了一场祸事里,鹿叶语气尖锐地反问道。“那么出口呢,出口又要怎么找?”

    这个问题,叫林三酒皱起了眉头。过了半晌,她微微地叹了口气。

    “我想这儿可能没有出口。”她有点儿低沉地说,“以前最高神拿这儿当作赛场用,自然会给选手们留出一条赢得比赛所必需的生路……但是现在他的目标只是为了要抓住我们,怎么会给我们留出口?”

    “这都关我什么事!”鹿叶忽然烦躁起来,“我本来正好端端地收集着特殊物品呢,难得死了那么多人——是,我是疏忽防范了,没有留意到你们。可是那又怎么样,我连你们在干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能放过我么?”

    特殊物品商人,往往“进货来源”都有些问题,是经不起道德的放大镜的——就像当年的宫道一。如果光靠着自己一个人收集东西,恐怕压根也不能把它当成买卖做。林三酒静静地听她发了一通脾气,等她稍稍冷静了下来,这才轻轻地说道:“不放过你的,是最高神啊。”

    鹿叶一下子闭了嘴。过了一会儿,黑暗中传来了一道吸鼻子的响声。

    “你多大了?”

    “十五。”鹿叶带着鼻音,嗡嗡地回答道。“关你什么事?”

    “你在末日里过了多少年?”林三酒想到当她还在上中学时,她自己大概也是这样浑身是刺地讨人厌。

    “四五年了,得有。”鹿叶的声音有点儿麻木,“摸索出来了方法,想要活着也不难。”

    “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废话,谁不是?”她忽然笑了一声,没有什么笑意。“我爹妈的长相,我早就不记得了。以前还在身上揣了一张全家福,我记得我还抱着一只小狗。后来遇上了个器官贩子……我逃了,丢了照片,倒是在肚子上多了个疤。”

    她的声气很平淡,林三酒也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末日里永远充斥着这样的故事,谁也不比谁更悲惨。过了几秒,林三酒低低地说道:“我不是。”

    “什么?”

    “我不是一个人。”林三酒抹了一把脸,静静地听着这片漆黑的死寂。“我很幸运,身边一直都有肝胆相照的朋友,与我一起战斗。他们能把命交给我,我也能把命交给他们。尽管他们来来去去……我们都身不由己。但是,我确实比你幸运得多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鹿叶抬高了一些嗓门。“你现在的话可真叫人懒得听。”

    林三酒苦笑了一声,“我想说的是,也许这不符合你一向的风格,但是有时候,人是没办法孤军奋战下去的。你可以怀疑,你可以警惕,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和我一起去找我的同伴,一起找到出去的办法。”

    鹿叶沉默了一会儿。

    “你需要我帮忙,是吧?”她语气凉凉的,充满了狐疑和隐约的嘲讽。

    林三酒刚点了点头,却又想起来她看不见。“是啊,我非常需要你。我希望你能带我去找波尔娃的尸体。你也需要我帮忙的……对不对?咱们一起从这儿出去吧。”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沉默。

    鹿叶始终没有说话。只是过了一会儿,黑暗中渐渐浮起了衣服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响。林三酒听着她衣服发出的细微响声,正当她试图辨别鹿叶在干什么的时候,只听少女的声音在不远处的前方响了起来:“那就走啊,还楞着干什么?”

    林三酒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立刻跟了上去。

    “我信你这一次,你别叫我失望。”鹿叶一边爬,一边还不忘了警告她。警告完了,这小姑娘倒是又想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虽然我们暂时合作了,但是你如果想要什么特殊物品,还是得向我买。我可不往外借。”

    “好好,那是当然的。”

    身边只是多了一个人,这片漆黑却仿佛彻底失去了它让人感到害怕的能力。林三酒的猜测似乎是对的,这片幽黑的空间似乎并不总是一样大。有时它像一张长条茶几一样狭窄,二人不得不一前一后地走;有时它像KingSize大床一样宽敞,足以让她们肩并肩,再打几个滚儿。二人时不时地聊几句,连刚才漫长沉重的时间都好像一瞬间加快了速度,三四分钟一眨眼就过去了。

    当林三酒瞧见前方隐隐约约露出了一片颜色稍稍浅淡了些的昏暗时,她总算放下了一颗心。

    “你是从一张床下爬进来的,按理说,咱们也应该会从同一张床下出去吧?”林三酒沉思了一会儿,“如果是的话,那就说明家具下的通道是一截一截、有可能被打断的……比方说咱们刚才走的这个,就是从一张床连通到了餐桌下。”

    “应该是这样吧。”鹿叶模模糊糊的影子点了点头,“这是我第一次钻到家具下面,我也不清楚。你是第二次了吧?”

    “上一次我没走多远,就被吓出来了。”林三酒回答完,忽然感觉到自己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毛。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手指轻轻抚平了那一片皮肤。

    “噢,对了,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小皮蛋。”鹿叶这句话说得倒很轻松,“末日里我什么都见过了,就是没见过鬼。”

    “那你开张如月车站的签证试试,”林三酒也打趣道,“去过一次,那种恐惧就永远残留在骨头缝里了。以后你也会变成一只惊弓之鸟。”

    少女哈哈笑了一声——这是二人结识以来,林三酒第一次听见她笑得这样爽快。

    又走了几步,从这儿已经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外面隐约的家具脚了。林三酒觉得自己猜得没错:她钻进来的那张餐桌外,由几个高大的柜子拦住了去路,柜子与地面之间没有任何空隙。而这张床外,也同样被几个大酒架、花瓶,和一些别的杂物占满了,水泥地面上几乎只能勉强容下两只分开的脚。

    都是一些没办法钻到底下去的东西,切断了“家具下的通道”。

    林三酒第一个爬了出来,就没有鹿叶的立足之地了。她嘱咐了一句“你等等”,搬起一只沉重得惊人的大花瓶,将它堆在了床板上;挪走了一只花瓶,清理出来的空地却还是小得可怜。

    “你搬的时候留意一点,”鹿叶的声音从床底下的黑暗中传了出来,“我记得有一个样子还蛮好看的屏风,我就是从那个屏风后走过来的,你朋友的尸体应该就在那个方向。”

    “我看见了,”林三酒将又一把餐椅扔到了身后,总算清出了差不多能站住第二个人的地方。她已经是一头热汗了——要不是顾忌着这些东西不大对头,她能收的东西又有限,她真恨不得能把家具全收起来算了。她喊了声“你出来吧!”,随即走向了那一扇屏风。

    这屏风确实很美,即使在一片昏黑中,也能叫人感觉它薄如蝉翼、丝丝缕缕的质地。林三酒探头往屏风后方看了一眼,慢慢转过了头。

    鹿叶两条细伶伶的胳膊刚刚探出了床底,一手还攥着一个火柴盒。她很快露出了半个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抬头扫了林三酒一眼。

    “怎么啦?”少女轻快地问道。

    “你……屏风后面是你。”林三酒干干地说道。

    家具墓场忽然静了下来。

    在一片昏暗中,少女的表情渐渐凝固了。她一双眼睛仍然十分黑亮,闪烁着迷茫和……一点儿微微泛起来的悲伤。

    “你在说什么呢?”

    “你的尸体,在屏风后面。”林三酒又一次重复了一句。她望着鹿叶的双臂,每一个字都是刮着喉咙吐出来的:“你的手臂……”

    顺着她的目光,鹿叶机械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她细细的右臂上,有一长条皮肉都不见了,薄薄的肌肉在裂口处绽开着,露出了白骨的颜色,却没有一滴血。离开了床底的黑暗,她们终于看见了这条伤口。

    少女抬起头,与林三酒目光相对。

    “我……我已经死了吗?”鹿叶一点点蜷起身体,颤抖着将一只手伸进了衣服里。“没有,”摸索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起来,鼻音浓重,“我肚子上没有伤疤。”

    她低下头,抹了一把眼睛。少女——或者说,这具承载着少女意识的尸体,慢慢弯下腰,慢慢伏在地上,慢慢发出了一声呜咽。

    “对了……我是死了。”她的肩膀一抽一抽,却没有水声从她的鼻腔里、喉咙里泛起来。“我……被人吃了。”

    第673章

    决定好了下一个目的地

    鹿叶的尸体,被吃得很整齐。

    林三酒之所以能够一眼认出她来,正是因为少女的头没有被动过,仍然完好得如同生时一样。她躺在一滩已经干涸了的血泊中,衣袖、裤腿被仔细地卷了起来,原本应该露出白生生、细伶伶的四肢,现在只露出了白生生、细伶伶的四条白骨。

    她四肢上的皮肉被剥得很干净;只是鹿叶太瘦了,即使全剥下来,恐怕分量也不会多。

    林三酒慢慢地在尸体身边坐了下来,直到这时才发现原来鹿叶长了一张心形小脸。小姑娘睫毛短短的,皮肤灰白,像刷了一层墙灰。尽管没有血色,但如果只看她的面孔,好像这个小姑娘仍然会随时睁开眼睛,跳起来就跑一样。

    “死掉的人会四处走,”林三酒忽然轻轻地开了口。“这是小皮蛋告诉我的。”

    细微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了,在尸体的另一边停了下来。鹿叶的脸从黑暗中浮了出来,低下头,望着与她自己一模一样的尸体面孔。她看起来怔忪而茫然,伸手轻轻碰了碰尸体的脸。

    “四五年了,”另一个不会流血的“鹿叶”低低地说,“我总以为,我肯定能找到一个不再传送下去的办法……因为我妈以前总是说我主意正,脑子转得快。我都忘了她的模样了,但这句话我怎么也忘不掉。我老觉得,有一天我能打败末日。”

    她的手指轻轻地抚过另一个自己的脸,游移到肩膀、胳膊上。白骨在她的指尖下沙沙地响。

    “挣扎了四五年啦,”鹿叶轻轻地笑了起来。“全是白费功夫。早知道,还不如一开始就死了呢。起码还能和我爹我妈、小泡泡死在一块儿。”

    林三酒垂着头,望着地面上静静躺着的少女,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真的死了吗?”“鹿叶”忽然又问道,声音飘飘忽忽。“我要是死了,怎么能摸到我自己的身体呢?”

    “在你遇见我们之前,”林三酒轻轻地说,“最高神也制造出了十几个‘我’,每一个都拥有我的记忆,认为她确实是我本人。我和你的唯一区别是,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死。”

    她看上去愣愣的,好像没有听进去,又好像很茫然。

    林三酒无声地伸过手,将“鹿叶”手里的火柴盒抽了出来。少女依然木呆呆地,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到她的动作;“嚓”地一声响,微弱的火光从小木棍上跳了起来,盈盈地点亮了一小片夜空。

    这一次的火光离得近了,林三酒终于看清楚了“鹿叶”的脸。在她下颌、脸颊的部位,正浮着一块块不大显眼的尸斑;两个鹿叶穿的衣服也不一样——地上的尸体穿着一件尺寸合身的T恤衫,面前“鹿叶”却套着一件明显太宽大了的男式衬衫,不得不高高地挽起了袖子。

    显然这曾经是一具男性进化者的尸体,被漫不经心地“改写”成了鹿叶的模样。

    为什么不直接让她自己的尸体爬起来,张口说话?

    因为鹿叶的双腿早就变成白骨了。

    当林三酒的手指被火柴烫了一下以后,她一甩手,火灭了,幽静的黑暗重新笼罩住了二人。折断的手掌骨只是一直用绷带固定住了,这么一甩,登时又痛得像是被锤子砸上了一样——正当她忍住了一口凉气时,“鹿叶”幽幽地开了口:“他……为什么要让我重新站起来,四处游荡?”

    这个问题,林三酒答不上来。

    “鹿叶”抬起手臂,定定地看着手臂上干涸的伤口,向林三酒强笑道:“你看,这个身体也被吃掉了一块,不流血,我想也是死尸。我……应该不会再长大了吧?”

    林三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她甚至连气也叹不出来了,只能将完好的手搭上了鹿叶尸体的肩膀,轻声问道:“你老家是哪一个世界?”

    在阴影中模糊了形态的少女,低着头说:“……竹子林。”

    “这个,我带走了。”林三酒朝尸体示意了一下,轻声说道:“如果有机会,我就把你的身体带回竹子林,带回家里去。”

    少女像一只濒死的小动物一样蜷起身体,点了点头。

    心念一转,鹿叶的身体在她手下消失了,变成了一张硬硬的卡片。林三酒将它收进了自己的卡片库里,正要开口问问对方到底是怎么死的,没想到“鹿叶”却忽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你在这里干嘛?”少女警惕地问道,“我告诉你,我不知道你们和那个裸体变态有什么过节,我也不想被牵扯进去——我还有两个月就能传送了!我走了,你们已经连累我不少啦,我要去找出口了!”

    林三酒怔住了,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等她也跟着跳起身来时,“鹿叶”已经一闪身跑进了屏风后头。她刚想开口喊,却在那句“你已经死了”滑出嘴唇之前,硬是将它吞了回去。

    她听着“鹿叶”咚咚的脚步声迅速微弱、消失在黑夜里,只觉喉咙里被什么给堵住了——她遇见“鹿叶”以后发生的事,在那具尸体里的大脑中竟然根本留不下任何记忆。少女的思维显然又回到了二人相遇以前,大概是鹿叶死前的心理状态。

    就像……就像一张碟片一样。

    鹿叶的死,似乎决定了这张碟片容量的终点;这张碟里的内容,不管复制到哪一张其他碟片上去,都只有鹿叶本身短短十五年的记忆。在她死后发生的事情,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因为无处安置而全部被清除掉——其中也包括了“自己已死”这个记忆。

    鹿叶的那段意识压根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仍然不停歇地在这片家具墓场里寻找着出口,一直找下去,永远也找不到。

    “竹子林,”林三酒抹了一把脸,最后望了一眼那具以为自己是少女鹿叶的尸体消失的方向。“竹子林……”她喃喃地说,将目光收了回来,望向了屏风后的大片家具。

    “鹿叶”说,波尔娃的尸体正处于屏风所在的这个方向上。

    这件事应该是鹿叶死之前见到的。如果说她看见了波尔娃的尸体,从尸体处挑了一个方向一路走下来,最终不知怎么在屏风处丢了性命,这个推论比较符合一个人的行为逻辑。那么也就是说,她现在得逆着鹿叶当时的方向往回走,自己寻找波尔娃了。

    最终不知怎么在屏风处丢了性命……

    林三酒想到这儿,忽然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她四下看了一圈,但不论是屏风、还是周围各种各样、形态各异的家具们,都仍然在沉默中一动不动。她看不出有什么异样——除了水泥地上那一滩深黑色的血迹。

    最终不知怎么在屏风处丢了性命……

    林三酒现在就站在屏风这儿。屏风后四面八方都是家具,她得仔细检查一下鹿叶来时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是从哪儿过来的,一时半会还走不了;想到这,她后背上又泛起了一片毛毛的冷汗,赶紧往前走了几步,将身体靠在了一个大衣柜上。

    静静听了一会儿,四周一丝声息也没有。家具们好像都屏住了呼吸似的。

    她低低地喘了几口气,再次拿出了火柴盒晃了晃。里面只剩下不到十根了,她不光得节省着点儿用,还必须用得很小心才行——在一片漆黑之中点亮火柴的时候,微弱的火光只能照亮一小片空间;在这片昏昏亮亮的空间之外,反而会比之前更黑,像是能吞没意识一般的深黑。

    捏着一根火柴,林三酒的目光迅速在身边被染成昏黄色的家具上转了一圈。

    火光昏黄黯淡,好像随时都要熄灭一样不可靠;林三酒心不在焉地看了几圈,脑子里充斥着的问题实在太多了,甚至觉得自己连耳朵都在嗡嗡响。但她运气还算不错,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发现了一个不大的脚印,正好踩在一张浅色布沙发上,清楚地指明了鹿叶来时的方向。

    她在火柴烫手之前吹灭了它,撕下一块沙发布罩将小木棍包好,摆在正中央的水泥地上。留下了这个记号以后,林三酒一脚踩上那张巨大的沙发——沙发座垫十分柔软,她的脚登时就深深陷进了沙发里,一路没过了小腿。

    然后她的脚就拔不出来了。

    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脚腕。

    第674章

    同伴回归——?

    在一刹那,仿佛连大脑里都炸开了一股血;林三酒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看不清了,只剩下了眼前这一张沙发。在身体被急速扯进那条缝隙的同时,她五指成爪,裹着风势急扑而下,一下子扎透布面,拽着座垫反手甩了出去。

    在座垫被扯下沙发的那一瞬间,她脚腕上忽然一松;即使只是电光火石般的一瞬间,林三酒仍然看见了一个虚影蓦地没入了椅背和座位间黑幽幽的缝隙里,消失不见了。

    这个时候,她一整条小腿都沉进了沙发缝隙里;那影子一消失,沙发支架好像又回来了,细细窄窄的缝隙夹得她小腿生疼——然而林三酒使劲踹了几下,脚下却空空荡荡地没有着落,好像这一条细缝底下是无尽深渊一样。

    使劲拔出了腿,她急忙跃下沙发,风一吹,才感觉到自己身上已浮出了一层白毛汗。

    小腿皮肤被刮得火辣辣地生疼;家具墓场里仍然是一片死寂,幽静的黑暗笼着高高低低的影子。夜色里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好像除她之外的一切都正悄悄屏住了呼吸。

    喘着气,林三酒走近了沙发。

    那条黑幽幽的缝隙很窄,看起来只能勉强容下一个成年人的手指。她平稳了一下自己的心跳,微微弓起身子,朝半空中扬起了拳头——当她的拳头挟着千钧之力重重砸上了沙发座位时,伴随着轰然一声响,连外面那一层布料也裹不住骤然碎裂的沙发木架了;碎木块、布料、掀飞的棉垫,都像是被一颗炮弹炸开了似的全激射四溅进了半空。

    林三酒一手挡着脸,眯起眼睛往沙发碎片下扫了一眼。

    连沙发内部维持形状的木框架都被砸碎了,现在除了一堆破烂之外,它什么也算不上;叫她并不感到意外的是,在这堆破烂的深处里什么也没有。

    踢开几块碎木头,就露出了底下的水泥地。刚才一脚踏不到底的什么深渊,仿佛全是她自己的错觉。

    这种感觉,真是叫人憋屈极了。

    她四下打量了一圈——沙发旁边也像家具墓场其他地方一样,挤挤挨挨地堆满了无数各式物品,光是衣柜,就有木的、铁架的、简易布的……等十来种;层层无尽的家具密不透风地堆着,连一一望过去都要花好一阵子。

    林三酒立在原地,感觉身上汗渐渐凉了、干了;犹豫了几秒,她打开了【无巧不成书】,终于还是朝刚才鹿叶来的方向迈出步子,跨过了那一堆破碎的沙发残余。

    一张挂毯正在沙发后头等着她。这张挂毯似乎是蒙在一些小件物品上的,也不知道底下是灯架还是花瓶,摞得歪歪扭扭足有半人高;林三酒从它和一张吧台之间挤过去的时候,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挂毯,生怕从它下方的阴影里再伸出一只手来。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接下来的一段路风平浪静。

    一切声息都沉寂了下来,既没有遇见更多“行走的死尸”,也没有看见白胖子的尸体,入目似乎只有无穷无尽的各式家具。林三酒一开始紧绷的神经,也不由在没完没了的攀爬跋涉中渐渐松弛了下来;精神一放松,无数疑问就再次浮上了脑海。

    正如她和“鹿叶”所说的那样,最高神现在一定已经把这个墓场的生路给堵死了。跟以前的参赛者不同,她没有“逃出去”这个选项——那么想要结束眼下这个局面,其实只有一个办法:发动【皮格马利翁项圈】,获得数据体能力后,解析这个鬼地方。

    人偶师当然是发动项圈最好的人选,但是一想到他,林三酒就觉得心脏上像是压了千斤砖块。如果他真的死了,那么除了“他死亡”本身这件事以外,还意味着最高神一定已经解析了他,拿到了他的记忆——就像鹿叶一样。

    从这一点往下推,可以至少推出两个结果:一,在最高神得到了他想要的消息以后,这个家具墓场现在仍然存在,说明他打算让他们所有人都困死在这儿;二,最高神也得知了【皮格马利翁项圈】的存在与作用。

    这种情况下,他还会毫无防备地任林三酒解析家具墓场吗?

    越往深里想,林三酒一颗心就越沉。人偶师一死,几乎就带着他们全身而退的希望一块儿死了;她现在能做的,只有赶紧找到一个同伴,不管是谁都——

    想到这儿时,念头和她的脚步忽然都一齐顿住了。

    她侧耳听了听。

    幽静的夜色沉沉暗暗,没有一丝波动,也没有一丝声响。

    假如她没有纯触这个能力,她或许什么也察觉不到;但是现在,林三酒只觉浑身上下连毛孔都不大舒服,就像隔了无数层纱感觉到了什么东西,却又模模糊糊地不清楚。

    目光四下转了一圈,什么异样也没发现。高脚圆几、长凳、书架、塞满了杂物的鱼缸……都安安静静地立在黑暗里。林三酒紧皱着眉头,小心地爬过一叠藤椅,凑近了鱼缸。

    鱼缸跟她一边高,足有两米宽;上面是一个玻璃灰蒙蒙的缸,下面是一个红木柜子。透过脏兮兮的玻璃,能勉强看清里面堆了各种各样的家居杂物,有杂志、手工篮、水果盘、圆挂钟、碗碟……都陈旧肮脏,带着一股荒芜气,但没有什么奇怪的。

    是哪儿有问题?

    林三酒浑身都绷了起来,转过头,看了看身后。身后影影绰绰的黑黑轮廓立在夜里,仍然和刚才一样没有分别。会不会是自己多心了?

    她微微吐了口气,刚往前迈了一步,浑身汗毛猛然炸开了——她慢慢拧过头,眼珠像是凝住了一样,死死盯在鱼缸里挪不动了。

    圆挂钟——圆挂钟——圆挂钟——

    圆挂钟里的人脸上,一双空洞般的眼睛正黑幽幽地望着她。

    挂钟玻璃壳下不是一个表盘,没有数字刻度,那人脸不知道已经望了她多长时间——就在林三酒从喉咙里滑出半声惊呼,猛地退后一步、哗啦啦撞翻了那叠藤椅时,她突然醒悟过来,那是木辛的脸。

    是木辛本人?还是又一个已死的尸体?

    还来不及想清楚,林三酒已经再一次扑了上去。心脏仍然跳得像是要撞破胸膛了,她使劲敲了敲玻璃,急急地喝问道:“木辛?是你吗?怎么回事?”

    一个活人,可能出现在表盘的玻璃壳下方吗?

    他看起来连人头都不是,只是一张被掏出了几个黑幽幽深洞的脸。隔了两层玻璃,林三酒几乎看不清楚他的眼睛,只能看见他的嘴巴——那个应该是他嘴巴的黑洞——正在一张一合,似乎在飞快地说着什么话。

    是了,纯触所感觉到的,就是这个被封闭起来、听也听不见的声波。

    “你等等,”林三酒忍着浑身冷汗,一把拽过一张椅子,“我这就把鱼缸打开!”

    就算他是一个尸体,那他也是木辛的尸体;不论如何,她必须弄明白木辛怎么样了。

    钟表盘上的那张人脸,嘴巴张合得更快了;林三酒听不见他说什么,干脆在椅子上站直身体,将目光落在了鱼缸顶部。鱼缸顶部是木制的、厚厚的开合板,连接了灯管和给氧装置,除了有个喂饲料的窄空,其余的地方都封死了,一时间很难将整个顶部都撬起来——她自然是打死也不会单单将一条手臂伸进鱼缸里的,于是弯腰叫道:“你能不能躲开?我要把这个玻璃缸打碎了!”

    人脸又开开合合了几下,这一次,林三酒终于发现那双深洞般的眼睛好像还隐约动了动。

    似乎……看的是她身后的某个方向。

    林三酒慢慢直起身子,将手放在了木制顶板上,没有回头。

    当声息沉寂下来时,她猛然毫无预兆地一拧身子,一条鞭子卷出的龙卷风就轰然扑向了后方,以吞天之势迅速绞碎了那个方向上的一大片家具;呼呼的狂风顿时淹没了刚才的死寂——然而在呼啸风声中,林三酒却忽然听见了一个隐隐的、耳熟的声音。

    “林三酒——你个王八蛋——你敢打我——”

    她心中一跳,急忙收了鞭子;只是打出去的龙卷风却收不回来了,她跳下藤椅,一头冲进了那层层叠叠、席卷天地的风势里。无数家具都被卷上了半空,有的已经被绞碎了,有的被拉成了古怪的形状,飞快地在气流中盘旋着;在种种家具黑影之中,林三酒果然勉强看见了一条肉色的东西,好像被装进了洗衣机,转得成了一道虚影。

    等她想尽办法、好不容易将那玩意儿从风势中拽出来时,灵魂女王看上去晕晕乎乎,至少也去了半条命。

    “这鬼东西打敌人从来不好使,”大肉虫疲软地趴在地上,声音倒是中气十足,又尖又利:“打我怎么威力就这么大?不是,你为什么要打我?”

    林三酒喘着气,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了,只能一边指着远处的鱼缸,一边站起了身。

    她刚刚迈了两步,还没靠近鱼缸,脚腕却忽然又被抓住了。

    “你要干什么?”大肉虫一条触手滑腻腻地卷在她脚腕上,凉凉的没有温度。“那个人不是木辛,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扔进鱼缸里……你别过去。”

    林三酒一楞。她打量了一眼灵魂女王,抽出了脚,又遥遥看了一眼鱼缸里,被封在圆挂钟玻璃壳下的人脸。

    或许是她昏暗中看不清楚,但她总觉得,木辛的脸上似乎充满了隐隐约约的焦急。一张黑洞似的嘴巴张合速度比刚才更快了,他似乎在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往她的脚边转动眼珠。

    她脚边只有一个灵魂女王。

    木辛想要说什么呢?

    第675章

    林三酒成了没有手的人

    林三酒慢慢走了几步,在鱼缸旁边停下了。黑夜中,灵魂女王的阴影形状奇异,鱼缸里一张模模糊糊的脸,正随着她步伐转动方向;感觉上,就像是一个无声噩梦中的幻觉。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木辛本人?你怎么把他弄进去的?”她一手扶在鱼缸顶部,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详细一点告诉我。”

    纯触正在监视着身周每一寸空间中的气流,音波,和哪怕最细微的震动,尽管有效范围不大;所以即使她不回头,也能清楚地感觉到灵魂女王在地上盘了一圈身体。

    “这还用说吗?谁家大活人能跑到一个钟底下去啊?”

    灵魂女王理直气壮地抬高嗓门,“我刚一瞧见他,差点没被他吓一大跳!隔着那个玻璃壳,我也听不太清楚他说的都是什么,不知道是不是让我放他出来。我能上这种当?这肯定不是木辛,所以我就把挂钟给扔鱼缸里去了。”

    “这个顶板,是你打开的?”林三酒从余光里瞥了它一眼——她本来已经准备好,只要大肉虫一点头,立刻就要让它再打开一次;没想到灵魂女王却一口否认了:“本来就是打开的,是我给砸上的。”

    林三酒盯着鱼缸里的人脸,那双黑幽幽的眼洞正直直对着她。在两层玻璃和层层杂物之后,那张脸看起来只有一点点隐约的木辛影子。说他是木辛,有可能;说他是别人,好像也不奇怪。

    “什么时候的事?”

    “十来分钟以前吧。”

    那时候林三酒还没走近,的确不太可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你怎么还在这附近转悠?而且,你看见我怎么不出来?”林三酒回头看了一眼灵魂女王。在肉体摩擦地面的沙沙响声里,它游近了几步,又凑到了她身边。

    “我早走了,”它把头部贴上玻璃鱼缸,盯着里头的人脸挂钟,“但是这破地方到处长得都差不多,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又绕回来了。我离得老远看见这儿有个影子,正要悄悄走上来,就被你打飞了。”

    林三酒找不出它言辞中哪里有不对劲的地方;但是她也不敢完全信任眼前这只大肉虫。毕竟灵魂女王已经被解析过一次,按理说它是最有可能有“复制品”的。

    “让我看看他要说什么,”她向旁边退了一步,不等灵魂女王反应过来,手掌成刀,一下子斜砍在了鱼缸顶部的木板上——顶板和一大块玻璃当即应声而断,“哗啦”一声倾泻下来,差点将躲避不及的灵魂女王砸伤。

    “你干什么!”它愤怒地尖尖叫了一声。“你怎么不听人劝呢?”

    鱼缸上只剩下了一片高高低低的玻璃尖茬,看起来轻轻一碰就能切开人的皮肤,在夜色中闪烁着昏蒙蒙的亮光。林三酒充耳不闻,朝乱七八糟的鱼缸内部打量了一眼,绕开几步,一边盯着灵魂女王一边将手伸进了鱼缸里。

    她可不希望在拿挂钟的时候,被人从后脑勺上一把推进玻璃茬子里,扎透脸皮、捅穿面骨。

    “你可别拿掉壳子,”见她往里头伸了手,大肉虫立刻往后退了一段距离——刚才林三酒一鞭子毁坏了不知多少家具,在它们从半空中落下来、堆成了一片连绵不平的废物山丘之后,倒是清理出来了一片空地。“谁知道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它说得倒是有道理。

    林三酒犹豫了一下,没有急着将它拿起来,只是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隔着一层罩子,里头发出的声音模模糊糊、含含混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连是不是木辛的嗓音都不好说。这一点,和女王的说法对应上了;隔着壳子,确实什么都听不清楚。

    现在怎么办?

    意识力恢复得还不够,要不就可以操纵着意识力将它拿起来了。

    林三酒一边想,一边用手指捏住了钟表的边缘。挂钟被她一推,立刻露出了黑色的塑料背壳;刚将它从一堆芜杂中拾了起来,只听灵魂女王忽然开了口,声音有点干巴巴的。

    “我说,”大肉虫又退出去几步,此时只是一个黑乎乎的轮廓了。“他不见了。”

    什么?

    林三酒一惊,急忙转过了圆挂钟;昏暗夜色中,玻璃壳划过一片昏白反光,紧接着她就听见了“滴答、滴答”的走针声。在透明壳子的下方,数字、长短针,组合成了一副老老实实的白色表盘。

    她一把扔了挂钟,目光在鱼缸里又扫了几个来回,却哪儿也没有再见到一张人脸了。

    “他人呢?能到哪儿去?”

    “你问的都叫什么屁话?”大肉虫不满地说道,“你怎么不问问一个活人是怎么钻进钟表底下去的?”

    对于林三酒来说,这是一个“由于想不出来所以干脆不想了”的问题。

    她站在一片废墟前方,呼了口气,四下看了看。无数破碎家具的残躯碎片,交叠堆积成一片山坡;没有一件家具能辨别出原本形状了,它们全沉浸在深深的昏黑里,碎片残块之间露着不见底的幽深缝隙。

    “我说了他不是那小哥吧。”

    灵魂女王此刻正沿着废墟山丘慢慢地游,上半身拉得长长的,好像想要看清楚废墟另一边是什么;一边游,它一边赞叹道:“怎么早没想到呢?你看,把这些家具一气儿都毁了,咱们再走不是轻松多了吗?”

    林三酒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心思其实全在另一件事上。

    不管眼前肉虫是不是真女王,只要它有一张嘴,它能说话,就能发动【皮格马利翁项圈】。它不记得不要紧,林三酒完全可以一句一句地念给它听,让它复述出来;现在最高神不在旁边,发动项圈只要短短几十秒就足够了。

    假如它不肯,那反而倒是替林三酒省下了不少疑神疑鬼的工夫——直接杀掉就行了。

    “我看你现在就应该把后面的家具都毁掉,”大肉虫在一片黑漆漆的废墟前四下张望着,只留给了她一个后脑勺——灵魂一族的构造她始终弄不明白,或许那是后脑勺吧——“要不翻过这一片垃圾,咱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女王,”林三酒下定了决心,张口叫了它一声。

    “干什么?”女王头也没回。

    “来,你对着我项圈说一个能力,你还记得吧?”林三酒提示道,“关于数据体那个——”

    听见数据体几个字,灵魂女王这才应了一句“嗯?”,扭动着肉块组成的身体,朝后方转了过来。

    就在这一个瞬间,林三酒忽然汗毛一立,关掉了纯触。紧接着她的身体在她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有了动作——她猛地抬起双手,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耳朵;心脏一瞬间跳得剧烈起来,在咚咚的响声里,林三酒急急地往后一跃,直到她重重地落在地上、后背撞上了一个什么家具废墟时,她才豁然明白了,刹那间泛出了一身冷汗。

    眼前大肉虫的“头部”上,嘴巴一层一层地张开了;几层深黑的幽洞里,肉芽正在互相摩擦着发出了高高尖尖的音波——她手指此时仍然深深地堵在耳孔里,加上剧烈的心跳声,她几乎什么也听不清楚;但是这不妨碍林三酒猜到它说了什么。

    它现在,一定是在描述一个能力。

    这个能力,一定十分无用。

    或许是见她双手始终不离耳朵,“大肉虫”慢慢地停住了嘴,口洞一层层地合拢了。在那张肉块组成的面孔上,仿佛隐隐约约露出了一个属于人类的笑,只是太大了,看起来好像占据了一整张脸。

    不是,林三酒喘着粗气,声息在自己耳朵中响亮地回荡着。它不是。

    她怎么一时没想到呢?

    灵魂女王对她的项圈一事,本来都忘得差不多了,所以上次叫它帮忙发动项圈时,它才支支吾吾半天也挤不出来一个字。当最高神解析了大肉虫的时候,连带着关于项圈的记忆也只拿到了一个隐隐约约、不甚清晰的大概;她刚才要求眼前这个“灵魂女王”对着她项圈说一个能力,等于变相地把最高神手中残缺的记忆给补上了——

    林三酒咬着牙,不断地用力磕着自己的后牙关。用手堵过耳朵的人都知道,当声音高起来的时候,手指并不能完全将其阻隔;她只能不停地撞击牙关,来淹没外界可能传进来的一切声音。

    最糟糕的是,现在能突然对她喊出一个能力内容的,不仅仅是眼前这个“灵魂女王”了。

    行走在家具底部、缝隙、内部里的一切东西,都有可能会猝不及防地对她开口——比如说刚刚从钟表罩壳缝隙中离开的木辛。

    她接下来只能抛弃听觉,走在这一片幽深黑暗的家具墓场之中了吗?

    第676章

    靠灵魂女王才能印证智慧的林三酒

    项圈凉凉硬硬地贴在皮肤上,最终还是没有热起来。

    没听见,就不会发动;但是林三酒一颗心仍然高高地悬在胸腔里——不为别的,因为对手不是别人,偏偏是“灵魂女王”。

    对于任何一个没有防范的人类来说,它的“现实”能力都非常棘手,几乎没有幸理;林三酒之所以能够不受它的“现实”能力影响,正是多亏了意识力。

    然而现在她的意识力还没完全恢复。

    灵魂女王知道她是用意识力对抗“现实”的吗?这一点她自然从来没有透露过,但是在二人相识后的这段时间里,它有没有察觉呢?不,更重要的是,它发现自己的意识力已经干涸了么?

    几个问题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但除了加重了她的焦虑之外,似乎别无用处。

    对面,那只大肉虫形状的黑影似乎笑了一笑,在夜色中缓缓地朝她游了过来,皮肉在一片昏暗中泛着昏沉沉的钝光。林三酒双手仍然堵在耳朵里,她慢慢恢复的那一点意识力此时还不足以包裹住双耳,她也不敢冒这个险——她不能让“灵魂女王”靠近,但是怎么样在不能使用双手的情况下战斗?

    对方忽然弓下了身体,似乎已蓄势待发。

    就在那阴影即将弹射起来时,林三酒猛然大步朝后退了出去。她一感觉道鞋底踩上了硬硬的、尖锐的东西时,她就迅速停住了脚步;不等对面那只大肉虫有所反应,她飞快地接连几脚,将刚才砸下来的玻璃鱼缸碎片全踢开了——大大小小的玻璃茬在她附近滚开了一地,在夜色里闪烁着黯淡的微光。

    “灵魂女王”没有穿任何皮囊,果然在一地玻璃碎茬外顿住了脚步。只是靠着一地玻璃,阻碍不了它多长时间的;林三酒不敢耽搁,立即纵身一跃,跳到了鱼缸后方,半伏下了身子。

    这是一场她必须放弃使用双手的战斗。

    如果用【百鸟朝凤】将它硬生生拖过来的话,或许能制造一个使用【天边善闪亮的一声叮】的机会……然而她才刚刚想到这儿却突然醒悟过来,在她被变成宙斯的时候,【百鸟朝凤】就被礼包骗走了。随着礼包一起消失的,还有【THENOTEBOOK】;这也就意味着连【战斗物品】也不能用了,除非她能想起一个描述清楚、还不必用手操作的特殊物品。

    这一仗怎么打?

    林三酒咽了一口唾沫,清晰地听见自己喉间响起了咕咚一声。

    假如她的意识力能再恢复得快一些就好了!

    但是那个“灵魂女王”根本没有给她思考抱怨的时间——当她忽然意识到头顶上似乎扑来了一片阴影的时候,林三酒甚至来不及做出一个有效的回击;她匆忙之间将脸埋在手臂中就地一滚,感觉到背后一股气流被喷向了她刚才立足之处。

    ……那一定是灵魂女王能令人昏迷的生物激素。

    林三酒屏住呼吸、不敢回头,生怕那生物激素扩散开;鱼缸后的家具层层叠叠,压根没有多少腾挪空间,她一头撞散了一摞茶几。在最顶上的茶几摇晃着掉下来时,她突然灵机一动,一脚将它踹进半空,脚后跟一撞,将茶几击得直朝“灵魂女王”砸了过去。

    正扑过来的大肉虫一时躲闪不及,被茶几砸了个正着,好像隐约发出了一声尖嘶;林三酒不等它从茶几下爬起来,立刻返身扑了回去。她正要跳上那茶几背板、将它压在下方时,不料“灵魂女王”动作极快,像条蛇一样迅速从桌板下滑了出去。林三酒一抬头,正对上了大肉虫头部的黑影——此时一人一虫间的距离已经近得避无可避了。

    在“灵魂女王”豁然张开嘴的同一时间,林三酒也一脚踩上了一根桌腿,将它踩得直立了起来;她一低头,桌板才刚刚挡住了她的脸,一股气流状的东西就再次冲击上了茶几几面。

    她憋得脸色通红也不敢喘气,朝茶几背板重重一踢,茶几顿时直飞出去,横腰撞上了“灵魂女王”的身体;林三酒趁机转身跑回了鱼缸的方向——最起码,在鱼缸附近还有大量的玻璃茬能替她阻拦一下对方。

    然而她失望了。

    别看外表与本主一模一样,这只“灵魂女王”却相当机灵。它一甩身体,甩出了几条长长的肉触手,卷起附近一张被林三酒撞落的茶几,就朝鱼缸前席扫而去;要不是林三酒避得快,只怕要被它打个正着。只是那些玻璃茬却几乎一块也没剩下,全被一口气扫走了。

    一清空玻璃茬,“灵魂女王”立刻收回了触手。这是它另一个十分机灵的地方:尽管肉触手长而有力,对付一个等于没有双臂的林三酒时很有优势,但同样也正是因为它们的长度,很有可能会被对方一把抓住。一旦与林三酒的手掌有了接触,它恐怕连说完一个字的机会都没有。

    早在它转回目光之前,林三酒已经躲到鱼缸另一边,弯下了腰。“灵魂女王”隐隐约约泛着肉红色的影子来回游动了几圈,似乎正在判断着她的位置。

    林三酒现在一只断掌痛得钻心,耳朵里什么也听不清楚,最要命的是她始终一口气也不敢喘,憋得脑子都在发疼——这样打下去,时间拖得越长,越对她不利。

    在焦虑之中,她微微抬起一双眼睛,隔着大半鱼缸玻璃打量了一下不远处的大肉虫。只是眼珠一转,她的目光却落在了鱼缸本身上。

    或许是刚才打斗所致,连这只沉重得惊人的大鱼缸也被推歪了,底下的木柜因此而露出了一个角。林三酒盯着那个颜色沉沉的红木柜角,又看了看鱼缸,心里隐隐约约浮起了一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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