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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接下来的日子,只是一次又一次麻木的日升日落,到底过去了多少天,似乎毫无意义。

    所有派出去盗取人工智能的进化者,除了那位龚大哥之外,全部死在了外边。云迁在九城里举办了一个烈士纪念仪式,当众声泪俱下。他为几个死去的进化者家人发放了抚恤物资,正式将工程AI投入了民生物资生产,将民众从工作中解放了出来,并且重启了五所医疗院的大门——在群众的祷告声与欢呼声里,云迁返回了长官府,对少年阿云笑着说了一句“有了医疗AI,我总算可以给你动个小手术了。”

    他说,他其实既不完全喜欢男孩,又不完全喜欢女孩,他喜欢不带任何一种性征的人。

    云迁还喜欢容貌艳丽一点的孩子,所以他亲手给阿云抹上了一层红润的唇膏,又在他眼睛周围涂了一片亮粉。每次他一走,少年就会疯狂地抓起一切东西,拼命地抹自己的脸,只不过能被擦掉的从来只有唇膏——那些亮粉仿佛渗进了他的皮层里,不管如何搓洗、抠抓,哪怕挠出了血痕,也一点也掉不下来。

    作为云守九城的少年英雄,阿云偶尔还是不得不在长官府外露几次面。但是每一次出去,他脸上都必须抹着唇膏、涂着亮粉;顶着民众窥探疑惑的目光,他越来越不愿意到外面去了——他后来变得十分畏光,即使在大白天也必须拉上厚厚的窗帘;由于每天只摄入一点维持生命用的热量,他迅速形销骨立了下去,原本透明白皙的皮肤,也渐渐失去了生机,一点一点地泛起了死人一般的惨白。

    伤早就好了,但阿云一直留在了长官府没有搬出来。即使是一个瞎子都能看出这不对劲了——但是云守九城的民众,那些管他叫孩子的民众,那些曾经一起战斗工作的民众,却好像没有一个人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生活中繁重的工作已经被人工智能接手了,有了执法者在城外巡逻,外界的执法者也不会再来了;云守九城,从来没有这样繁荣美好过。

    无休止的折磨,身体的残缺,到后来好像都已经麻木了。阿云有时会坐在窗边,从窗帘中间的缝隙里往外看;路上的行人懒洋洋地地从街上走过去,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重获幸福的知足。

    看上一会儿,少年便会面无表情地将窗帘再次拉上,独自坐在重新降临下来的黑暗里。

    一城人的命还不够的话,再加上两个朋友的,就够了。

    言秋和高朗不知被抓到了哪里去,始终没有再与他碰过面,甚至连城中民众也没见过他们。阿云几次刺探,都毫无结果。

    林三酒什么也做不了,干脆一直陪在了阿云身边。她有时会一声不吭地陪着少年坐上一整个下午,期盼连看都看不见她的阿云会因此而感觉好受一点;只不过,每一次当她不得不站起身回避夜晚带来的痛苦时,她都会泛起一阵绝望。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傻孩子,他们当然还活着。”

    有一天,在少年终于忍不住出声质问的时候,云迁黏黏腻腻地笑了一声。“他们不但还活着,而且我没有对他们隐瞒你的情况……我说得很清楚,他们现在的每一天,可都是靠着你的牺牲才换来的。”

    少年半张脸抖了一下。“言……言秋她也……?”

    “我第一个就告诉了她。”云迁带着几分满意地望着他,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他们对你很感激呢!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当然不肯养着那两个废物——所谓的进化者,就是麻烦一点的废物而已。”

    望着死死盯着地面、始终不肯与自己对视的少年,执理总官手上微微加了点力道,揉捏着他的脸颊。“看在你最近这么乖的份上,你想见见你的朋友们,也不是不可以啊。如果你让我高兴,我就给你开个视频通话好了。”

    阿云激灵灵地打了一个抖,后背上泛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强忍着始终挥之不去的呕吐冲动,少年白着一张脸,低声道:“我……我一定尽力让总官大人高兴。”

    这是云迁的另一个规矩,必须时刻称呼他为总官大人。

    ……只不过在那一晚以后,又过了足足六天,云迁才像是忽然想起来了这件事似的,带着一个执法者闯进了阿云的房间——少年悚然一惊,腾地爬了起来,神色戒备地望着二人;云迁仿佛从他的惊惧里得到了极大满足,望着他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叫那执法拿出了一部摄像机模样的东西。

    他播放的带子,似乎是在言秋和高朗的房间中拍下的。二人虽然形容憔悴,几乎毫无生气,但确确实实还活着。

    “看,日期是昨天的。”云迁坐在沙发里,架起了腿,“我没有骗你吧?”

    阿云抬起头,看了一眼他面前的执法者——裹在黑色皮衣里的高瘦人形AI,对眼下的情况似乎毫不关心,只是平静地放完了录像,就啪地一下关掉了机子。

    少年盯着执法者看了半晌,慢慢地将视线挪到了云迁身上。

    第588章

    反杀与老熟人

    “怪不得你成天贴着这个不肯拿下来……噢,感觉确实不错嘛……”

    云迁轻轻地呼了一口气,近乎呢喃地说道。他闭着眼睛,仰靠在沙发上,额头上贴着几个金属片,在昏暗的室内黄灯下闪烁着凉凉的光。

    远远的房间另一个角落里,少年独自坐在床上,在窗帘投下的阴影里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云迁微微地张开嘴,忽然低低呻吟了一声,从指尖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他的身体像是通了电似的,颤抖像波浪一样一路蔓延上去,他迅速弓起了身子——仿佛达到了某种高潮,他绷住身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重新松弛下来。

    少年慢慢放下了一条腿,无声无息地站起身。

    在这个时候,云迁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球里布满了红血丝。阿云立即低下了头——已经不再是一派严肃的执理总官望着少年,红着一双眼,声音沙哑地笑道:“你的一波结束了?”

    此时在阿云的额头上,也贴着几个同样的金属片。他低着脸,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让对方发现自己一双仍然黑白分明的双眼。

    在“黄金世纪”的最后几年中,这个小玩意儿开始人类里流行起来。按照效果,它分为五六种不同的“口味”,能在通过刺激神经的方式,为人类带来各种不同层次、不同强度、不同类型的颅内欢愉与高潮——由于它几乎没有任何副作用,甚至基本不会叫人成瘾,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完美替代了毒品。

    要说唯一的副作用,就是在“每一波”过去以后,都会叫人眼睛血红上一段时间。

    云迁不常使用这种小金属片,不过大概是看见阿云成日贴着这些个玩意儿,今天也来兴致用了一次,倒是让少年难得地有了松了口气的机会。

    在昏黄的灯光里,衣衫凌乱的执理总官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墙上的电子钟,正在滴答、滴答,不紧不慢地响着,声音持续不断得叫人心烦。由于房间的主人从不开窗,也从不拉开窗帘,因此屋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闷闷的、发霉了似的酸气。昏暗中仿佛一切都静止了——这个喘着粗气的男人,和这个臭烘烘的房间,好像永远也不会消失似的。

    见那个男人沉浸在了金属片带来的欢愉里,阿云转头望向房间门口,用指关节敲了两下床板。

    悄无声息地,那扇门被人慢慢地推开了——林三酒正站在门外,她似乎一愣神,忙向旁边迈了一步,这才露出了她身后的一个高高瘦瘦的影子。

    那个一身裹在黑色皮革里的执法者,以极慢极慢的速度推开了门,轻轻一闪身进了房间里。

    阿云面色发白,朝沙发上的男人抬了抬下巴。

    执法者机械地转过身,向沙发走去。他每一步都放得非常缓慢,尤其是在落地的时候,鞋底是从跟部一点点往前落下、逐渐踩实在地板上的——少年光着脚跟在执法者身后不远处,紧紧地咬着嘴唇;执法者每走一步,他的额头上都在向外渗着冷汗,仿佛十分吃力。

    尽管那个执法者已经出奇地小心了,但是一身皮革还是在行动间发出了“咯吱”一声——云迁眼皮半睁半闭地一侧头,含糊地“嗯?”了一声。

    执法者立刻停住不动了。少年阿云赶紧低沉着嗓音道:“我……我喝杯水。”

    听见他的声音,云迁舔了舔嘴唇,哑哑地笑道:“好孩子,你过来。”他依然没有从小金属片带来的舒适中睁开眼,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少年忍不住打了个颤,面色唰地白了;他死死地捂住了嘴,好像终于止住了反胃,才强迫着自己往前走了几步。

    与他一起迈出步子的,还有那一个执法者;一人一AI走到离执理总官几步远的地方时,阿云顿住了脚,再也不肯往前走了,只有那执法者慢慢靠近了沙发。

    少年眼周的亮粉渐渐地暗了下去,变成了一片幽幽的、烟雾般的黑;一双眼睛看上去也如同沉在了黑暗的深渊里一样,不见半点光彩。

    他望着云迁,静静地望了好一会儿。钟表的“滴答”声一共响过了四次以后,他张开嘴,轻轻地说道:“杀了他。”

    云迁猛地睁开了双眼。就在同一时间,执法者浑身皮肤张开了无数黑色孔洞。

    云迁大概万万没料到自己一睁开眼睛,眼前居然多了一个执法者——他也算是能力出众、反应极快了,当即一踹地面,连人带沙发栽倒了过去;那张单人沙发成了他的掩体,登时被执法者喷出的白色粉末给喷成了一片雪白。

    执法者冲上去,一手抓起那张沙发就扔了出去,同时白色粉末轰然朝沙发后直喷而出,顿时飘飘扬扬扑满了半个房间;云迁一手捂住了口鼻,一边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朝门口跑了过去,刚一动步,身子后半边几乎顷刻间就被喷成了一个雪人。他咕咚一下栽倒在了地上,浑身像筛糠一样打起了抖——只不过这一次,他的颤抖可不是因为愉悦而产生的了。

    “你、你疯了……”

    云迁浑身扭动着,仿佛一条濒死的虫子;他连捂住口鼻这个动作也无法维持下去了,眼珠子不由自主地翻了上去,嘴边泛起一阵一阵的白沫。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他猛地尖锐地叫了一声:“你也要死的!”

    阿云平静地抹了一把脸,将沾上的一些白色粉末擦掉了。他看了一眼沾了白的手指尖,轻轻抖掉了粉末,这才低低地说道:“我愿意冒这个险。”

    见对手已经完全被覆盖、被渗透了,执法者停下了攻击。一时间,房间里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只有云迁还在抽搐挣扎,好像还没有放弃要从门口逃走的努力;从他脸上的每个孔洞里,都开始流出了大量液体,很快喉间就“咯咯”地响了起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喉咙好像正被人攥得越来越紧,气管的“咯咯”声与钟表的“滴答”声,此起彼伏地在房间里回荡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还是钟表胜出了,因为房间里只剩下了它稳定而持续的走针声。

    不过阿云知道,对方还没有死。

    事实上,这也是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一个执法者的原因。

    ——痛苦而漫长的死亡。

    阿云在地上扭曲变形的人体旁边蹲了下来,柔声一笑:“舒服吗,总官大人?”

    在白色粉末之下,那具人体露在外面的皮肤不知何时黑得如同焦炭一般;云迁硬朗严肃的容貌,早就已经像被火彻底烧毁了一样,不仅连人脸的形状都看不出来了,甚至还在不断地向外冒着黄色脓液。

    “我知道你还听得见,总官大人。”阿云将额头上的小金属片摘了下来,随手一扔,在它们落地时清脆的响声里,近乎轻柔地道:“虽然我天天戴着它们,但我从来没有用过它们来找乐子。你主动用这个来寻开心,倒是帮了我不少忙呢。还记得前天吗?你问我,抖得那么厉害,是不是真的很舒服……我说是。”

    少年低下头,沉在一片阴影里,面容阴鸷幽冷。

    “那一天,是我的能力升级了。”

    地上的人体微微地抽了一下,轻微得用肉眼几乎都辨别不出来。

    阿云笑了,半边脸拧了起来。“人工智能因为有一定的自主能力,我以前根本没法操控……你对我这么放心,也是因为你知道我控制不了执法者吧?总官大人,你是不是很吃惊?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这样轻易地就死了,我会舍不得你的。”

    他说完这句话,站起身,面无表情地对身后的执法者轻声道:“去把他的粉末洗掉,给他治一治。”

    执法者大步走向地上的人体,一手抓住他的脚腕捞了起来,却没想到那脚腕像是糖稀做的似的,啪地一下被拽了下来,竟与身体断开了。阿云一愣,笑道:“带不走,就在这里治。”

    不过这一次,那执法者却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没有再动了。

    少年瞥了AI一眼,似乎也不吃惊。他面色苍白、一身细汗,往后退了几步,咚地一下坐在了地上。

    阿云一直被云迁用能力控制着,自己的能力只刚刚进化了一次;何况人工智能又不完全算是“人偶”——他强行操纵着一个执法者做了这么多事,体力也终于支撑不住了。

    坐在地上,阿云望着面前扭曲漆黑的人体,低下头,突然爆出了一声笑。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渐渐地变调了,终于呜咽起来,变成了嚎哭声,像夜半的狼鸣一样撕心裂肺。

    云迁还活着,但是与死了已经没有分别了。

    大仇得报,少年却像虾子一样蜷缩在地板上,哭得几乎喘不上气;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口中喃喃地仍然在问他已经问了不知多少次的三个字,“为什么?”

    林三酒站在门外,也忍不住将脸埋在了双手里,低低地抽泣了一声。

    “人生中的任何悲难和痛苦,都是毫无意义的。你不用问为什么,只要记住这一点——老天爷只是要折磨你罢了。”

    就在她一低头的功夫,一个声音从房门口响了起来,同时惊了屋里屋外的二人一跳。

    “是你?”阿云腾地爬了起来,浑身绷得紧紧的。此时执理总官半死不活的身体,正显眼地躺在地板上,暴露在了来人的视线下;他想指挥执法者,却指挥不动了。

    对方是云迁十分器重的人,如果他现在叫人……

    少年的脸色白了。

    “别这么紧张嘛,我来只是给你看个东西。”来人一笑,弯腰将一个机器放在了地上。

    那是云迁用来播放录像带的机子。

    “你先看一看,看完以后,你自然会来找我。”不等阿云冲出来叫住他,那人已经转身走远了,只剩下他的声音还隐隐回荡在走廊里。从头到尾,他竟然就像没有瞧见地上濒死的执理总官一样。

    林三酒望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如遭雷击一般,浑身僵住了。

    第589章

    录像

    Day1

    一个被绷带包得像木乃伊一样的少女,手脚被钢圈固定在了椅子上,一动也不能动,只有一双眼睛还露在外面。少女的瞳孔微微有点儿发蓝,四下转了转,这才警惕地慢慢对着摄像头说道:“你……你恐怕是误会了什么事。”

    “没有,”画面外,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笑道,“我要抓的就是你,言秋小姐。”

    那少女一震:“……为什么?我们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不假。但是如果要说咱们之间全无嫌隙,好像也算不上。”画外音平静地说道,“今天早上你在和高朗见面的时候,不是还提到我了吗?”

    “你怎么……”

    “你说,以前从来没有在九城中见过我,却突然由我一个外人拿回了人工智能指挥站,不管怎么看都有点儿可疑。高朗一边说他也没见过我,一边给你剥了一只橘子……对不对?”

    言秋登时挣扎起来,语气激烈:“你监视我!”

    “你们,不光只有你。”那个声音毫不在意似的,继续说道:“言秋小姐,让我告诉你事实的真相吧,我相信你会理解我的不得已。”

    言秋定了定神,果然不再挣扎了。

    “你说得没错,我的确不是云守九城的进化者……我是被云迁先生请来帮忙的人。”

    “帮什么忙?”

    “除了指挥站一事以外,云迁先生还希望我能够找出……你和高朗二人之间,到底哪一个是人工智能。”

    画面中,被裹成一片白的少女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突然之间,她笑出了声:“你在说什么胡话?我简直——我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反驳你好。”

    画外音静了下去。直到言秋再也笑不出来的时候,那个熟悉的声音才叹了一口气。

    “他们早就已经可以做出与真人一般无二的AI了,这一点你也知道。我并不是说你们以前就有嫌疑……只不过这一次,由我带回来的人工智能指挥站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因此派出了一个这样的AI,混进了我们之中。只不过要想做得和真人一模一样,就必须在性能上做出牺牲,那AI无法与执法者抗衡,现在还躲在暗处不敢露头。”

    “总官大人怎么知道的?”

    “他以前就吃过这种AI的亏。所以这次你的朋友一受袭,他就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等等,”言秋立即打断了他,“阿云受袭了?”

    画外音叹了口气:“是的。他旧伤未愈,又受了新伤,现在正在生死边缘徘徊,醒不过来。”

    言秋愣愣地坐在原地,一双微蓝的眸子眨了几下,好像还不敢置信。

    “据巡逻的执法者说,它没有见到攻击者,但在遭到攻击之前,阿云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你怎么来了?好一段时间没见了,你的伤好点了?’”

    言秋呆住了——她想说点什么,几次张口,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是熟人,二是有一段时间没见,三是这个熟人还受了伤。”画外音悠悠地说,“同时符合这三点的人,只有你和高朗;而昨天,我们在长官府外的排水沟里发现了一具烧得辨别不出身份的尸骨……而在彻底搜查之后,云守九城没有一个人失踪。”

    言秋爆发出了一道尖锐的抽气声——“是高朗!高朗被人杀了?”

    画面中又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画外的声音轻轻说道:“高朗的第一反应,是言秋被人杀了呢。”

    在短暂地静了一会儿以后,言秋拼命地摇起了头:“我——他——不对,这事太不对了——我很难相信!”

    “如果我们之一是AI,你们直接找个什么X光之类的,或者剖开皮肤看看不就知道了吗?”言秋一双眼睛里又是怒火、又是水光:“快去啊!去拿刀来,我不怕疼,高朗也不怕——还有,除非是总官大人亲口告诉我,否则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

    “总官大人自然会来。至于你的办法……出于某种原因,我们不能做。”画外音慢慢地说,“毕竟你可能就是AI,我不能把什么话都告诉你……不过你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可以骗过我们,所以请加油吧。”

    “不要说鬼话了!不要把我当做一个AI!”

    在少女怒气冲冲的尖叫声中,第一天的录像结束了。

    第二天的录像中,执理总官云迁带着几个执法者出现了。他安抚了一遍言秋,对她重复了一次昨天的话,并且鼓励她想出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份——“我相信你,言秋小姐,你的眼睛中闪烁着人类正直的光芒。但我不能因此放你离开,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言秋满面泪水,一边点头,一边哽咽着说:“难道真的是高朗……他真的死了……不,他不会死的……”

    总官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不顾画外那人的反对,走过去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言秋的抽泣声顿时更响了。总官松手松得很快,临走前还嘱咐了一句:“让她尽量舒服一些——这样坐一天,骨头都僵了!”

    接下来的五天录像中,每一天,画外音都在拷问言秋,高朗的行为到底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Day7

    “我……我说过很多次了,我真的想不起来……”相比第一天,言秋的声气虚弱极了。她已经拆掉了大部分绷带——不过言秋并没有因此露出她原本的模样。她此刻几乎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仿佛随时都能断气。

    她的沙发被调整得向后倾斜了一些,倒确实比之前舒服了一丁点儿。

    “求你了,让我睡一会儿吧。”她转动眼珠的动作,都显得沉滞发涩;嘴唇早就干裂了,每个哀求的字都气若游丝:“就十分钟……我真的受不了了。”

    “对不起,”画外音充满诚挚地说,“不让你们睡觉,也是我们辨别AI的手段之一。等你证明了清白,我一定让你好好休息。”

    “去你妈的!”

    言秋猛地爆出了一句骂。但她的力气好像只足够这几个字了;喘着气,她歇息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说道:“总官大人呢……我,我要见总官大人。他……他一定不会允许……我已经六天没有睡过觉了……”

    “他非常忙。再说,你见了他要说什么呢?你要告诉云迁先生,你这段时间对我们毫无帮助吗?”

    言秋沉默着,眼珠无意识地上翻了过去,露出一片眼白,好像马上要昏过去了。画外的那人吩咐了一声,一个执法者走了上去,身体挡住了画面。当执法者走开以后过了几秒,言秋面上再次带着一种歇斯底里般的躁郁,睁开了充斥着红血丝的眼睛。

    画外音平静地说道:“你的朋友到今天也没有醒过来,也许永远都是一个植物人了。你见到他的时候,你又该对着昏迷的阿云说什么呢?”

    言秋喉间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声响,又像哭又像笑,唯独不像是人类用的语言。

    画面安静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言秋开口时还是一片麻木,慢慢地从眼角里渗出了眼泪。不过看起来,连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

    画外音叹了一口气,随即响起了翻动纸页的声音。“在我们没有开始监视的五月十三号晚上九点四十分,在交谈了三个小时之后,高朗从你的房间里出来了。我把这三个小时的谈话内容都整理了一下,你听听看有哪里不对的地方,也许能帮助你想起来一点什么。”

    言秋慢慢地转过头,头发在沙发上划出了沙沙的声响。

    她一双微蓝的眼睛里,泛着一片死灰。

    “是……是高朗告诉你的?”

    Day12

    “早上好。关于你昨晚告诉我的那句话,你确定吗?”画外音平静地问道。

    “我……我想大概是的……”言秋睁着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与四五天前相比,她今天看起来平静多了——或许应该说,麻木多了。

    仿佛被掐断了什么内部的电源一样,她脸上除了一片茫然之外什么也没有,声音毫无起伏。每次眨眼时,她似乎必须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再次将眼皮撑开。

    “好,那么我们终于从你这边找到了一个你和高朗言论中对不上的地方。”画外音似乎带了几分感叹,“不得不说,你还真不是一个容易合作的对象呢。”

    言秋仰头靠在沙发上,一声未出。如果不是她的眼睛还睁着,只怕会叫人以为她睡着了,或者已经死了。

    “不过高朗那边,早就对你的言论提出了几点质疑。首先,他说自己从来没有向你提议过要去看望阿云,他说这个话是你提出来的。其次,他说你在五月十号下午,有一段时间不在自己房间里,他找了你两次没有找到……”

    言秋的眼珠慢慢地转向了摄像机,慢得让人错觉好像她每转一点,眼珠就会发出干涩的一声“咔哒”响。

    “高朗……他说我可疑?”她似乎由于太累了、精力彻底枯竭了,因此只剩下一脸的麻木:“如果……他说我不见了……那么他肯定是AI……”

    “为什么呢?”

    “那个时候我们在一起……”言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如果高朗是AI,那么说明真的高朗已经死了;不过也不知道她是忘了,还是已经没有心力去在乎别人了,她说完这句话就陷入了沉默。

    “这一点我们怎么证明呢?”

    Day15

    “言秋小姐,高朗来了。”

    随着这句话响起,画面中也亮了起来。

    今天的言秋没有被绑着。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长睡裙,倒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仅仅才过去了十五天,她看上去已经不像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了;干枯的碎发一片片落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上,身体干瘪,仿佛已经在睡裙里缩成了一架枯骨。如果说她五十岁,恐怕也有人会相信的。

    高朗倒是勉强还能走路。一个高高的、干瘦得几乎触目惊心的人,被两个执法者架在中央,一步步拖进了房间里。高朗身上也没有任何捆缚住他的东西——以他们二人的身体状况来说,他们已经完全做不出任何反抗了。

    这么高个子的一个少年,被扔进第二张单人沙发里时,几乎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希望你们两个能够当面对质,为我们理清头绪,为你们的朋友主持公道。”

    二人甚至没有朝彼此望上一眼。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Day16

    “是你吧?”言秋喃喃的声音,在时钟刚刚转入第十六天时的凌晨里响了起来。“你承认了吧……你快去告诉他们……你是AI……让我睡觉……”

    高朗仰靠在沙发上,一声不吭。

    “为什么……”言秋的眼角慢慢渗出了水光。“为什么会是这样……”

    画面里静了下来。

    每过三十分钟,就会有执法者走进房间,检查他们是否睡着了,并且继续用那种不知什么手法,确保他们不能入睡。快进了录像带以后,在执法者第五次离去时,房间里终于发出了一丝声响。

    那声音根本不像是人类能够发出来的,言秋在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沉滞地将眼皮张得大了一点,望向了声音的来源。

    “我……我相信不是你。”高朗努力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发出了一个清晰的句子。

    言秋愣愣地望着他,目光好像已经失焦了。

    “我能感觉到……是你。我知道你。”他慢慢地说,随着话越说越多,好像也重燃了一点精力。“我也不是AI……你相信我吗?”

    言秋一言不发。

    “昨天,他们给我的那玩意……有一个没起效。”高朗低低地说,颧骨高耸着投下了阴影。“我睡了……几分钟……想通了。根本没、没有AI……”

    “那……为什么……”

    “不知道,”高朗有气无力地转过眼睛,“但是……我们要逃。现在是机会。”

    二人的谈话声越来越低,摄像机里只能捕捉到一片含糊的气声。尽管已经根本没有体力了,但在一会儿以后,言秋竟然挣扎着慢慢坐起了身;她似乎一动就会头昏眼花,所以仅仅是一个简单的、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动作,她就中止了十多次,甚至还有好几次差点摔倒在地。

    但是不管怎么说,她终于还是爬起来了——在遭受了这么多天的疲劳折磨之后,言秋居然又一次抽泣出了声;她一点点挨到高朗身边,低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太累了。”

    高朗眼中也忍不住泛起了悲戚——他将一只手放在言秋后背上,无力地摩挲了一下。言秋点了点头,不动了。

    她再低下头时,发现自己胸口正逐渐洇开了一片血红。

    那双微蓝的眼睛里带着惊异和不可置信,一直到她死透了时也没有闭上。高朗沾了一手热乎乎的人类鲜血,扑到了门边,以一种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嘶哑地喊道:“我杀了AI,我杀了AI!她死了!放过我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个熟悉的声音在画面外响了起来:“啊……她真的死了。但这正说明她不是AI啊,高朗先生。看来只能是你了。”

    高朗木呆呆地怔在了原地。

    以后的内容,随着摄像机被猛地一下砸在墙上,而一起碎成了无数碎块,飞溅得一地都是。少年阿云半张脸都拧了起来,浑身控制不住地打着抖,仿佛即将要摇晃得散了架。

    正当他要一步步走出门去时,房子外猛地响起了一阵高高声浪,不知由多少人一起喊出来,甚至震得窗棂都颤了起来。

    待少年听清了外面排山倒海一样的呼喊声时,他的身体渐渐地不抖了。

    “还我总官!还我总官!清除败类!清除败类!”

    第590章

    这一切的目的

    在长官府的二楼,正对着小广场的方向,是一个非常宽敞的大阳台。在举行见面会、接任仪式之类活动的时候,城长或执理总官就会站在这个阳台上,接受民众的祝贺和媒体的记录。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是云守九城本应渐渐进入睡眠的时间。然而一波比一波震耳欲聋的声浪,此时正击得阳台雕花扶手微微发颤——“我们要见总官大人!”“总官大人,您还好吗?”“把败类揪出来!”

    阿云站在阳台门后,落地窗帘遮住了他的身影。他一手抓着厚厚的帘子,一边望着楼下黑压压的人群。月光冷冷地洒在阳台上,映得雪白地面竟有几分耀眼。

    少年半边脸被月光映得洁白晶莹,另外一半沉在了幽深黑影里。不管是哪一边,都没有一丝表情。

    “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他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

    黑影在少年身后不远的地方顿住了脚,似乎有点儿意外对方发现了自己。静了静,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只是说了事实呀。”

    少年微微转过身,半边嘴角拧了一下。“事实?哪一部分的事实?”

    “有什么关系呢?”黑影声气轻柔地劝道,“反正他们都自认为掌握了全部的真相。”

    “你到底要干什么?”阿云咬着牙问道。

    那黑影抬起头,看了一眼正在微微发颤的窗帘。

    “只是想帮助你罢了。”他的声气没有变,听起来充满了真挚。“你没有攻击我……是不是也终于想明白了?”

    少年冷冷地一笑:“我没有攻击你,是因为我还攻击不了你。如果可以,你早就陪着云迁一起慢慢烂了。”

    那影子叹了一口气。“我只是一件一件地替你去除了束缚和负担。以后你会懂的。”

    “你到底来这儿是要干什么?”阿云的声音猛然一厉。

    那黑影没有说话,只是蹲下了身去;“哗啦”一声,一个什么东西划过了木地板,滑到了少年的脚下。

    在月光下,阿云刚刚一看清楚它的模样,登时面容一震;他又惊又疑地抬起眼睛,“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我说了,我只是在帮助你。”影子笑了笑,“拿着吧,即使你马上就会试图用它攻击我。不过在这一次无用的尝试之后,你高兴怎么用它,它就会怎样为你服务的。”

    少年兀自有些不敢置信——他死死握住那个手掌长短的黑色平板,一时间竟开始怀疑起自己看见的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实物了。当他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时,他这才发现刚才那个黑影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

    他紧紧咬着后牙,目光扫了一圈,手指飞快地在平板屏幕上跳跃了几下,随即屏息听了一会儿。然而除了屋外一阵一阵的高喊声浪之外,长官府里一点异响也没有——少年没有叹气,也没有失望,显然早就预料到那人给自己留了一手。

    他抿着嘴唇直起了腰。

    林三酒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阿云一步步走上了阳台。

    月光下,少年瘦伶伶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雪白地砖上,一路投进了屋内,最终与黑暗消融在了一起。屋外的呼喊声突兀地停住了,似乎没有人料到阿云竟然就这样露了面。在民众们的吃惊持续了几秒钟后,一个尖锐的女声突然带着哭腔喊道:“总官大人呢?总官大人去了哪儿?”

    这一声尖叫,顿时引起了比之前更激烈的一片呼喊,一时间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吵吵杂杂地叫人什么都听不清楚了。

    少年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握着那个黑色平板,眼周的亮粉渐渐地沉成了一片深灰色,嘴唇在月色下看起来没有一点血色。他静静地望着阳台下的民众,没有出声。

    “请总官大人出来见我们一面!”有一个声音,在人群中迅速吸引了附和;这句话被一次次重复,越来越壮大,“请总官大人出来见我们一面,让我们知道他还好!”

    “为什么是你出来了?你是不是真的干了那事?”在靠近阳台下方的角落里,有人高声叫骂了一句,随即一个黑影便飞了上来——一只刚刚被脱下来的靴子从少年脸旁划了过去,咚一声撞在阳台门上,倒把林三酒惊了一跳。

    阿云依然面容平静。他左右看了看,走向了阳台一角——这个阳台上,举行过成百上千次各种仪式了,广播和音响系统早就已经为各任城长和总官设置好了。

    “你们很尊敬云迁啊。”

    少年的这一句话,顿时传遍了广场;民众的呼喊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一点稀稀落落的杂音。

    “我倒不是不理解你们。”阿云坐在角落里一张椅子上,在栏杆上架起了双腿。少年望着自己指尖那个小小的夹子式麦克风,语气轻轻的、近乎呢喃,仿佛他只是在自言自语。

    “你们……也是从绝望里走过来的,云迁带着你们见到了希望。你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你们什么都不用干,不管想要什么,人工智能都会为你们准备好。简直就像是回到了黄金世纪。”

    “对,那又怎么样!”有个声音高喊道。“这都是总官大人给的!”

    “黄金世纪是怎么结束的,你们这么快就忘了吗?”

    “总官大人是不一样的!他是我们的一员!”

    “真是忠诚。”少年阿云微微一笑,仍然一眼也没有看向阳台下的群众。“我真感动。只不过有一件不巧:在三个小时以前,我把他杀了。虽然他到现在还没有死透,不过那是迟早的事。”

    这句话一出口,从广场里爆发的声浪简直能把人掀退好几步——林三酒心下一惊,根本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有意去激怒民众。她下意识地冲上阳台,想在愤怒的暴民伤害阿云前把他拉进来;直到月光落在她身上时,她才忽然想起来,自己与这个世界早已经断了联系。

    “安静一下,看看我拿的是什么。”少年站起身,晃了晃手里的黑色平板。他一点都没有在乎离他最近的那几个人,已经快抓住栏杆爬上来了;他只是低着眼睛,望着自己的手指,表情甚至有一点儿无聊。

    愤怒的民众略微顿了一顿。

    “那……那是……”

    “操作器,”少年坐回椅子上,好像很疲惫。“云守九城城防系统和人工智能系统的唯一操作器。”

    随着他的声音传遍了每一个角落,广场上迅速安静了下来。咕咚几声,想要爬上来的那几个暴民纷纷跌落回了地上。

    “我也是九城出身的人,我不是不讲道理。现在你们有两个选择。一,你们让我成为你们新的一任总官,你们的生活不会有变化,只是以后不准有任何一个人提起云迁这两个字。违反的人,我直接扔出城喂狗。噢……还有,趁着他现在没有死透,我希望你们能抬着他在城里游街,让每一个——听好了,是每一个人,都亲眼看看他现在的样子。”

    广场上仿佛突然没有了一个能说话的人,鸦雀无声。

    “第二个选择是,我杀人偿命。我主动自尽,放火烧了我自己,你们要看可以来看。引火自焚就在今晚,就在你们敬爱的总官大人身边。”说到这儿,少年顿了一顿。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在这一刻,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带着这个操作器一块儿。”

    林三酒闭了闭眼,转身走出了阳台。

    她不需要再看下去了,她已经隐隐地猜到了。她走进楼道厅内,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林三酒以为自己会产生不忍,产生同情——不过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却发现自己心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她只是坐在这儿,麻木地等待着一件注定要发生的事情发生罢了。

    噢,应该说是已经发生过的——这里毕竟只是数据体重现的记忆。

    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了薛衾和伊甸园里的女孩子们,随后又想起了楼氏兄妹。最后,她想起了女娲。

    屋外的喧闹声,就像是海浪一样模模糊糊、一波一波不停地打进屋子里来。阿云说的话很少,只有寥寥几句,但是每一句都能激起千层浪。

    她托着下巴,等待着。时间似乎分外漫长。

    过了不知多久,少年的一句话清晰地穿破杂音,传进了林三酒的耳朵里。鬼使神差地,她站起身,转头望向了阳台。

    “虽然在场的人还不到九城人口的一半,不过我就这么认定了吧。那么……按照老规矩,你们该说什么呢?”

    屋外稀稀拉拉的声音此起彼伏,乱糟糟的不成调子。

    “什么?听不清楚,你们再说一次。”

    终于,那些声音慢慢地汇聚在了一起,成了一道清晰浑厚的呼喊声。上千人整齐的声音,一起穿透空气,响彻了夜空:“祝新任长官运道昌隆!”

    少年呼了口气,关掉了麦克风。

    “在我们出战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祝词……真是不肯花心思啊。”他轻轻地对自己说了一句,手指从平板上划了过去,随即转身进了屋。

    尖叫声响起的时候,刺目的白光也在同一时间照得长官府一片雪亮。林三酒被耀眼的光芒闪得眯起了眼睛,在一片混乱中,她只隐约瞧见了少年的黑色影子,在白光中朝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白光足足维持了五分钟,等它终于暗下来的时候,天地俱寂。

    长官府中彻底地黑了。

    云守九城也彻底地黑了。

    可能是地下的电线也被白光一起毁掉了……林三酒坐在黑暗里,默默地想道。

    阿云在今晚死了,活下来的只有人偶师。

    人偶师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了下来,接着啪地一下,按住了楼梯扶手。他慢慢地滑到了地上,无声无息。林三酒侧耳听着后面的响动,轻轻地说道:“我知道你听不见我的声音……但我还是想说。”

    “……我大概猜到你要礼包做什么了。你不用非得要礼包不可的,因为那个人,我认识。”

    “他叫宫道一。”

    “我可以帮你找他……我愿意这么做。”

    身后静静的,没有传来半点回应。当然,她在这个世界里,只是一个不存在的看客而已,真正的人偶师大概根本没有听见这句话。

    她想到这儿的时候,猛地一抬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拧过了脖子。

    少年面无表情的模样,正对上了她不可思议的视线。他手中什么也没有,但是正是这一个“什么也没有”,穿透了林三酒的胸膛。

    没有血流出来,甚至也不怎么疼——周围的一切都迅速地变形了,花了,变成了无数的色块,从眼前不断飞逝;少年也在这一切里失去了形体,终于连着这个世界一起变成了虚无。

    数据体编写出来的世界崩塌了,所有的物质都在一瞬间消散了外形;当林三酒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意识时,她已经重新回到了一片虚空中。

    无数丝丝缕缕的白光从身边铺展了出去,在这虚无中漫漫扬扬,无边无际。除了白丝般的光芒,她什么也看不见——包括她自己的身体。

    “这里是……数据流管库?”她在心里喃喃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我又回来了……?”

    “真是没想到呢,”一个意念以文字的形式,直接呈现在了她的脑海里:“在面对一个充满危机的困境时,你的屏障几乎完全打不破。反而是一段毫无危险、事不关己的记忆重放,叫我们终于得到了我们想要的东西。你们的人性,不管是好是坏,都是一个巨大的负累呢。话说回来,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替你把这个部分删掉。”

    “人偶师……他……”

    “从便利店结束以后,你看见的两位人偶师都是我们编写出来的。”

    林三酒一愣,好像这才反应过来。

    “你说你可以删掉我的人性——?”

    “对啊。谢谢你的资料,我们已经全部拿到了。”

    第591章

    你会选择哪条路?

    “不——我不要删掉人性——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微微的慌恐之中,林三酒脑海里一遍遍地划过去了这个念头,一时间只觉自己思绪都糊涂了。

    难道人偶师自从变成薯片以来,就没有再出现于云守九城的回忆里?那他知不知道自己将他这段过去又经历了一次?

    “人偶师在哪里?他还活着么?”她忍不住问道。“你要拿我们怎么样?”

    但是这一次,脑海里的文字却始终没有传来回应。

    林三酒又问了一次,等了好一会儿,她用意念抛出去的问题依然像石沉大海,音讯全无。刚才与她对话的那一个数据体,似乎突然离开了。

    她半是茫然、半是困惑地望着面前白丝交缠、盈盈发亮的虚空,一时间被恐慌牢牢掳住了心神。

    数据体已经拿到了她的所有资料?

    那是不是说明,对于这些数据体而言,林三酒已经完全没有秘密可言了?它们了解她的每一种攻击方式、知道她身体的每一项数据、能够随意添加删除她的能力,甚至还可以再重新编写出一个真真正正、一模一样的林三酒……

    她掐断了自己的思绪,不敢再想下去了。

    数据体已经得到了她的全部资料,却还保留了她的一条命——姑且说是“命”吧——是为了什么?

    虽然身边看起来是一片无尽虚空,但林三酒却走不了多远;她试着往前挪了一段距离,就被一根离自己最近的白色光丝给拦住了。再一瞧其他的方向,也都在几步之遥外,就遇上了拦路的光丝。

    “久等了,我回来了。”

    脑海中那行文字突如其来地跳了出来,吓了她一跳。她始终无法适应这种通讯方式,就像是被人穿过外壳、直接碰到了灵魂似的——

    “你没有灵魂,”那个数据体立刻说道。“至少在你活着的时候还没有。”

    它们知道自己的每一个想法?

    “对。有一点你可能还没有完全明白,你目前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完全开放的数据池。只要我往里头看一眼,所有信息和数据,就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包括我们现在的沟通,使用的也不再是你所熟悉的语言了,你还没发现吗?”

    林三酒一愣,这才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数据体已经完全跨越了语言这一工具,将它们所要表达的意思,以一种超越了语言所能达到的清晰度和准确性,直接印在了自己的头脑里。

    “你刚才去哪了?你们到底要我们的资料干什么?”她好不容易才收拾好了自己的惊讶,集中精神问道。

    “人类为什么要探索太空?答案是一样的。”看来数据体确实已经掌握了她的资料了,对这种人类例子也用得十分得心应手。“来自不同维度的资料越多,我们对未知维度的了解就越多。这一点很好懂吧?”

    维度这个词,让林三酒一瞬间想到了“维度裂缝”。

    “哦,那个,没错。从你的记忆中,也侧面印证了多重维度的存在……但是这个不重要,”就在林三酒一连浮起了好几个问题的时候,那个数据体反而把话给轻轻带过了:“重要的是,你接下来要怎么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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