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房间里的二人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外头的夜空上,早已经慢慢地亮起了一弯冰片似的月牙;月光从落地窗外落了进来,将林三酒染成了一半银白、一半幽暗的剪影。“姐……”礼包才刚吐出了一个字,就被她打断了。
“自从极温地狱以来,我总是活一天算一天,”林三酒转过了头轻轻地说,朝他露出了一个安慰似的笑容来:“……老天给我安排了什么,我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虽然不乏挣扎,但总算是也随波逐流地活了下来。但是,这样还不够。”
随着她的声音落下,数只小球忽然同时浮了起来,在空中急急地盘旋了起来。
“想要控制着这条船怎么开、往哪儿开,我就得有掌舵的能力。”林三酒低低地说,每一个字都很轻,却十分坚决。“……我要加快成长。”
只有这样,她才能尽量稳住身边波荡来去的朋友;假如末日是一场无尽的风暴,至少她能给朋友们一个暂时的安身之处。
第492章
入住露营区
……在离开酒店朝着第十丁出发以后,一行人已经在路上走了近两个星期。
这两个星期以来,几人餐风露宿,再也没能睡过一个完整觉;一路走下来,连生性好洁的礼包也终于成了一个灰头土脸、风尘仆仆的泥人——唯一一个还算干净的,大概只有不必亲自走路的大巫女了。
只不过一行人连续走了几个地方,也还是没有找到签证官的踪迹;伴随着腹中慢慢灼热起来的饥饿感,这一段不知道何时才是终点的旅程就显得更加漫长了。
“天色也晚了,”林三酒顿住脚步,抬头看了看。一直延伸至远方的高速公路上,一轮血红的夕阳正逐渐地沉进了一片残破的路面里。“……咱们好像也一口气走了十来个小时了吧?”
背后立刻传来了一个疲懒痛苦、又隐隐地燃起了希望的声音——正是来自走路走得受不了了的清久留:“对啊,简直太过分了。今天不如就先歇下来吧?”
这个要求,林三酒这一路上真是听得耳朵都出茧了;清久留性子懒,唯一一件肯勤快做的事就是要求休息,而且说辞往往花样翻新、层出不穷——“反正我是走不动了。”他又加了一句,身子歪着,好像马上就要散架、浑身部件也要滚落一地似的。
“根据刚才的路牌来看,再往前走一点,”林三酒想了想,同意了:“……不是有一个小型国家公园吗?叫什么熊岭来着……等到了那儿再休息好了,国家公园里应该都有露营地,还可以找些水喝。”
她卡片库里的清水其实还有不少,但在有外界资源的情况下,林三酒从来不动用存储。
张了张嘴,清久留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见林三酒已经推着手里的轮椅迈开了步子,他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跟了上来。
根据高速公路上的指示牌,一行人朝着北方又走了近一个小时,一直当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的时候,才终于找到了通往熊岭国家公园的山道。
林三酒叫出了【能力打磨剂】,放在了仍在轮椅上沉睡不醒的大巫女手里,登时照亮了面前一段平坦的公路;幽亮的银光倾泻在夜色里,将这座森林公园的入口标示从一片黑夜的背景中拉了出来。
……被末日笼罩的城市,还不算彻底的死寂。在城市里走着走着,时不时地就会听见从天边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呼号和惊叫——人类在社会崩塌后的每一天,依然在各个角落里,不断地挣扎、存活、战斗、死亡。即使叫人忍不住打冷战,总算并不孤单。
但经过了近一天的行程,这些声音都早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走在这片夜幕下的广袤森林公园里,林三酒才真正体会到了书中常说的——“好像自己成了这世上最后一个活着的人”。
轮椅在路面上敲击出的细微声响,就像是被夜色和林荫同时放大了,清清楚楚地回荡在夜色里。几人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句话,只要一出口,就迅速地被凉凉的夜风裹走了,吹散在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森林里,仿佛一滴水落入了大海。
露营地离得不远了,在一片明暗交错的影影绰绰里,已经隐隐能分辨出一排木屋屋顶的形状。一想到即将能在一个有片瓦遮头、有床有水的地方休息一晚,连林三酒也不由稍稍松了口气。
一口气还没有完全吐出来,眼前两束刺目白光就骤然撕破了夜空,顿时惊得几人纷纷住了脚——不等他们勉强睁开眼,一声震耳欲聋的引擎轰鸣声就已经从前方震动了山林,紧接着,那一个咆哮着的黑影就直直地朝几个人冲了过来——看起来,是一辆十分沉重的大型卡车。
卡车速度已经踩到了极限,转眼就已经快要撞了上来;就在礼包和清久留一声惊呼、转身要避的时候,林三酒一把推开了身前的轮椅,随着她一抬手,意识力已经像浪潮一样朝前卷了出去,瞬间迎上了卡车。
伴随着轰然一声重重的撞击闷响,卡车在即将冲至林三酒面前时,硬生生地被意识力给拦了下来,车头顿时被无形的屏障给压瘪了下去——引擎原地挣扎咆哮的声音,惊飞了夜空中无数的栖鸟;轮胎在地上拼命地旋转着,刨起了无数飞灰泥土,却始终被拦着,不能再向前挪进半寸了。
她的意识力在两周之内,已经成长到如斯地步了。
引擎依旧在死寂的夜晚里轰鸣着,雪亮的车头灯光刺进了眼睛里,叫人什么也看不清——林三酒眯起眼睛,抬手打了个响指,一对车头灯顿时就随着脆亮的一声“啪”而炸坏了,光芒登时灭了。
浓黑又一次笼了下来,只有【能力打磨剂】那幽幽的银光,将卡车车头染成了一片模模糊糊。
“出来。”林三酒冷冷地说。
透过挡风玻璃望去,坐在驾驶位上的黑影一动也没动,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引擎声低了下去。
“我说,出来。”林三酒一字一字地重复了一遍。
在她身后,礼包紧紧把住了轮椅,清久留叼着一根烟,带着几分戒备走了上来。
或许是发现对方比自己想象的人数要多,那黑影忽然一把拉开了车门,转头就朝后方攒了出去;黑影就像是某种专门在地下活动的动物一样,灵活迅速地冲进了黑暗里——如果他的对手不是林三酒的话,也许还真就能跑掉了。
“呼”地一阵风响,林三酒的身体已经轻盈矫捷地跃过了他的头顶,先一步落在了黑影面前;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她踏前一步、一个肘击就砸进了那个黑影的面门里,对方连叫都没能叫一声,就被放倒在了地上。
一脚踏住了黑影,林三酒盯着他,扬声朝礼包喊道:“扔过来!”
随着季山青一甩手,一道银亮像流星一样划过夜空,一下子落在了她的手里;随即光芒一转,照亮了地上不速之客的模样。
才一看清对方的脸,林三酒不由一愣。
这个男人看起来三十上下,一头脏得纠结成了绺的长发底下,一双眼珠子左右分得远远的,使他的目光看上去好像永远茫然着、没有焦点。光才一打在他的脸上,他顿时拧着身子,疯狂地朝身后露营地的方向嘶叫了起来:“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快去找他们的飞船啊!”
好像不惜撕破自己的声带也要将话传达出去一样,他尖厉的喊叫声甚至把林三酒的耳朵都震疼了;随着他的呼喊,露营地的方向顿时隐隐传来了骚动。
林三酒皱起眉头,正要止住他的呼叫,只听背后不远处几串脚步声咚咚地近了;她一拳将那个还在不断挣扎嘶叫的男人给打晕了过去,一行几人戒备地盯住了前方的黑暗里。
“是谁在哪里……?”
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了下来。来人好像是特地走下了路面、藏身在了林荫里以后,才轻声轻气地向林三酒一行人问出了声:“……你们是什么人?”
“你们又是什么人?”林三酒扬声应道。
“我们……我们是一群没了家的人,住在这儿很久了,”那个干哑苍老的声音低弱地回答说,“那是我的小儿子,他是个精神病,总是说有一天外星人会找到我们、杀了我们之类的疯话……他有病,对不住你们,你别跟他计较了,能不能放了他?”
林三酒眯起了眼睛,礼包和清久留也彼此对视了一眼。
“放了他倒是没问题……但你怎么没有也跟着发疯?”她一边说,一边将脚下的男人提了起来。
像是问到了什么难言之隐似的,那老头儿的声音顿了一会儿。
“唉,都是命。”他的声音细得像是随时能被风吹断,好像余下的气也不多了。“……搭上了我老婆、我大儿子俩人,我才知道原来不能吃东西。勉强靠着注射液活下来以后,我就在这儿住着,照顾我小儿子,还有其他一些也得了精神病的人……城市里不敢去,太乱了,总是死人。”
一边说,一个佝偻着后背的干瘦老头儿,就从林子里谨慎地探出了半张脸来——【能力打磨剂】的光芒不亮,但他脸上干枯纵深的纹路与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仍然在昏白的光芒里一清二楚,应该是个普通人。
“什么注射液?”
“我本来是一家医院的清洁工,”老头叹着气,语气疲惫地说道:“世道一乱,没有人顾得上医院了,我趁乱把医院里的葡萄糖、营养液和注射器都搬走了……能活一天,就照顾他一天吧。”
林三酒看了看身边二人,将那男人扛在了肩膀上。
“你们在这儿住了多久了?一共有多少人?”
“至少也有半年多了,除了我们父子俩,还有四个精神病……再多,我也照顾不过来了。”干瘦老头见了她的举动,立刻像是松了一口气,从林子里迎了出来:“诶,姑娘,你把他给我就行。”
老头儿大概因为年老身子萎缩,如今个子才刚刚到林三酒的肩膀,她当然不好将这个挺沉的疯儿子一股脑地砸在他身上;摇了摇头,林三酒示意礼包推上轮椅,转头道:“我给你送进去吧。”
老头儿大概是很久没有被神智清楚的人帮过忙了,一张嘴颤着,半天也只挤出了一声谢谢。
站着一排木屋的露营区,此刻显得十分不安生。或许是被那个疯儿子的声音给惊扰醒了,另外四个精神病人也都拉开了窗子,四张白脸在黑夜里直勾勾地盯着来人——门都被老头给锁上了,据说是免得他们一激动起来就跑进林子里去。
作为最没有人要的物资,老头拉回来的食物倒是不少,东一箱西一箱地扔在露营区的地上。或许是精力不济,他每两天才给病人们喂一回饭,叫他们不至于饿死、也不至于随处便溺得收拾不过来。
“从这儿往外走不太好走,”把儿子放回了自己的木屋里后,老头儿这才又摸黑走了出来,借着【能力打磨剂】的银光,朝林三酒一行人的身后指了指。“你们出去的时候,要当心别上了岔路,顺着写着管理处的牌子……”
“事实上,”林三酒与另外二人对视了一眼,随即轻声打断了他:“我刚才看见这儿还有几间空的木屋。我们今天也走累了,打算在这儿歇一晚——不知道方不方便?”
露营地有人,固然不太理想;但他们的状态,确实也不允许他们再在黑夜中跋涉了。与未知的危险一比,还是几个精神病更安全一点。
老头儿一愣,好像有些没反应过来、又好像有些吃惊地咳嗽了起来;等过了一会儿,气息喘平了,他这才点点头,指着不远处的木屋说:“一个晚上的话……当然可以。”
他很可能是对着几个年轻人毫无办法才同意的;但不管怎么样,十五分钟后,一行四人就已经在最大的一间木屋里安顿了下来。
第493章
离开露营区?
一道细微的、像是一根树枝折断时发出的“咔擦”声,迅速地划破了清晨的空气。在这声响还没有消散的时候,林三酒已经突然睁开了双眼,悄无声息地坐起了身。
……即使没有走出木屋,但她仍旧能感觉到森林正包裹着这一片露营区。叶子吹动时、树枝折断时、有鸟飞过时,发出的都是一种独属于森林的、寂静的声音。
夜色在身后拖了一条铁灰色的长长裙摆,浓雾一般笼在天上,使窗外的天色看上去一片混沌。太阳还没有完全露头,清冷的空气在玻璃上凝成了一层薄雾和露珠。
林三酒轻轻地翻身下床,盯着玻璃窗,缓缓走近了。
昨晚礼包在壁炉里生了一会儿火,相比于被夜晚浸得冷冷的森林公园来说,木屋里头暖和得可以说过分了。
她伸出了手,用几个指尖轻轻地抹掉了窗户上的雾气——伴随着“吱吱”声,玻璃一点一点地清晰了起来,露出了外界的真实色彩。
发沉的暗红色,黄黄的肉色,一双圆圆的眼珠是一动不动的黑色——一张僵硬陌生的人脸在窗外直勾勾地望着屋里,正与林三酒四目相对。
林三酒吸了一口气,豁然站起,伸手便去拉窗户——外头的人好像也被她吓了一跳,掉头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放声喊道:“他们醒了!他们醒了!预备呀,他们要出来了!”
原来又是一个精神病——林三酒拍了一下窗棂,吐了口气;身后的礼包也被这一声呼号给吓醒了,唯有昨晚痛痛快快喝了一顿的清久留,仍然睡得人事不知。
站起身拉开了木屋门,外面湿漉漉的寒气一下子便随着清晨的空气一块儿卷了进来;脚还没有迈出去,林三酒眼睛一眨,意识力骤然扑出,在面前一卷,一个向她飞来的小小黑影就被远远地甩了出去,没入了森林里。
“小狗,你干什么!”昨晚的那个干瘦老头抱着一只盆子,从他的木屋里露了头。“给我把石头放下!”
刚才贴在窗户玻璃上、此时又被称作小狗的男人,一边弯腰在地上捡石头,一边将手里的石块都一股脑地朝林三酒砸了过去;嘴里仍然在不住地喊:“想骗我,你们不是人,我知道你们不是人……你们杀了地球人……就是你们……”
林三酒皱了皱眉头,意识力在飞来的石头上一打,那一把石子就全四散飞了出去;小狗仿佛看见了鬼似的呆了两秒,又像得了一个大证据一般喊:“外星人!”
“你给我回去!”老头儿放下盆子,挪着两条细伶伶、如同麻杆一样的腿,喘着气走了过来,好不容易将他轰走了;又对林三酒赔不是道:“我老头子起得早,所以他们也起得早,吵到你了……”
他长期缺乏营养,在灰蒙蒙的天色下看起来,犹如一架骷髅上挂了一张皮。
林三酒自然不会对他发脾气,只是点了点头;转过目光一看,另一间木屋的窗户上也贴着两张脸。与她的眼睛一接触,那两张脸顿时就缩了回去。
“我早上会烧一点热水,”老头指了指自己的木屋,对林三酒和礼包道:“你们上路之前,过去洗把脸、喝点热水吧?”
明明自己还什么都没说,他就变着法提醒自己该走了——林三酒不禁有点好笑,也不想难为他,便点了点头;礼包更是高兴,还问了能不能顺便洗头发。
就像他本人一样,老头的木屋里也散发着一股枯朽老迈的淡淡臭味。老头儿自我介绍说姓克,还自嘲了一句这个姓倒真是克着了不少身边人——当他说这个话的时候,他的疯儿子就在屋子角落里,一脸警戒畏惧地盯着林三酒二人。
“一个人照顾他们,挺不容易的吧?”林三酒在屋子里看了看,问道。
“没有什么难不难的,”克老头有些吃力地拎着一壶滚烫的热水,干枯发黑的细瘦手臂颤颤巍巍;给二人一人倒了一杯水,他说道:“要不是想着还得管他们,我也早支撑不住死了。”
全靠着一点注射液维持着,身体早就不知道该虚成什么样子了;而克老头就是靠着这么一个枯瘦的躯体,维持住了露营区里几个精神病人的生活——这样的负担,甚至在末日之前都叫人难以想象。
看了一眼从塑料杯子上方袅袅升起的热汽,林三酒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一点忙都帮不上——她既不能让克老头吃上饭,也不能让他的儿子好起来。
“小姑娘,你是不是想洗头?”克老头还没有忘记礼包的要求,放下水壶冲他问道:“我这一壶水可能不够了,你等我再去烧一些……”
礼包肩膀一震,这才不知从哪儿收回了目光——立刻松开了眉头。
“不了,我不洗了,”他笑了笑,“不麻烦你了。”
克老头也没多客气,想来也是精力实在不济;他在二人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递过来了两杯清水:“好,好……那你们喝水,喝水。”
即使是进化者,恐怕也会被这水烫着舌头的;林三酒只是握着杯子没有动,正想再问点什么,只听外头忽然又是一阵纷纷杂杂的叫嚷声——克老头才刚刚叹了口气,还没等站起来,木屋门就一下被拉开了。
一个瘦得与克老头不相上下的小个子男人,正一脸阴沉警惕地站在门口;目光一落在克老头身上,他就像是特务作报告似的压低了嗓子:“我刚才发现了那两个被扔下了的外星人,一个昏迷不醒,一个正被小狗捉住了……”
话没说完,他一转眼瞧见了林三酒二人,立时张大嘴说不下去了。
林三酒揉了揉眉心,已经听见清久留咕咕哝哝、十分不高兴的声音了;克老头一脸窘迫,忙说了一声“我去解决这事儿”,就站起身走出了门。
侧耳听了听门外的吵吵嚷嚷,林三酒还是不太放心,干脆走到窗边朝外看去。
克老头木屋的所在之处,正好能将大半个露营区都纳入眼底;另一边的窗户,则正对着另外几个精神病人的木屋,一眼就能望进他们的屋子里去——原本隔开了视线的窗帘也被拿掉了,大概是为了能够及时地发现异常。
此时的清久留,正站在小狗和克老头之间,皱着眉头、揉着太阳穴,一脸痛苦——他宿醉未醒,就被人抓住了大声在耳朵边上嚷嚷,显然让他的头疼更剧烈了;过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克老头说了些什么,清久留点了点头,迈步就朝这间木屋走了过来。
克老头原地叹了口气,跟另一个精神病人嘱咐了几句之后,颤巍巍地走到林三酒的木屋前,关上了门——这样一来,起码暂时不用担心里头的大巫女了。
林三酒这才放下了一点心。
她才刚返身坐下,清久留正好就推门走了进来,惊得角落里那一个疯儿子顿时浑身颤了一下,震得一张方脸都抖了抖——懒洋洋地抬眼看了一圈,清久留将自己扔进了克老头坐过的椅子里,架起了腿。
“大巫女没事吧?”林三酒问道。
“怎么不问问我?她可比我舒服多了。”清久留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顺着桌椅融化了流下去一样,软软地把头搭在了桌子上:“我现在头疼得厉害,要是能来一杯威士忌就太好了……”
林三酒没理会他,也不叫出酒柜来,敲了敲杯子:“只有水。”
清久留顿时呻吟了一声。
“说起来……也挺奇怪的。”礼包看了看自己的水杯,托着下巴说道:“这儿的几个精神病人,竟然都有共同的一个妄想——什么不好,偏偏是外星人。”
听见这个词,角落里的男人顿时瑟缩了一下。
他被他爸爸给留了下来,单独与“外星人”们共处一室,一张方脸早就吓白了——清久留瞥了他一眼,一笑:“这父子俩长得还真挺南辕北辙的。”
听着木屋外的声音,好像克老头正试图把那几个精神病人都哄回屋子里去;林三酒身为一个“外星人”,偏偏又不能出去帮忙,只好原地坐着,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克老头的木屋。
除了两张床、一套桌椅之外,克老头拥有的财物少得可怜,也不知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唯一换洗的两套衣服,和毛巾一起挂在衣帽架上了;除此之外,只有一个盆子和一双拖鞋。
“吱呀”一声,木屋的门被推开了,克老头一脸窘迫地走了进来。
他手里端着一个有点旧了的茶杯放在清久留面前,像是一个用来致歉的礼物似的:“……没办法,他们看见外人就会这样。他们觉得除了我们露营区的人以外,其余的外星人都披上了人类的皮……唉,平时没有人来的时候,他们是很好管的,一有人来就不行了。”
林三酒顿时明白了为什么克老头总是想让他们走——想到自己不但没有帮上忙,反而给他添了麻烦,她不禁有些不好意思;举起了水杯,林三酒带着几分歉意地笑了笑:“谢谢你的热水,我们喝了以后马上就走。”
一边说,她一边举起杯子放在了唇边。水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烫了,一口温热的水含在唇齿间,感觉甚至还挺舒服——直到林三酒尝到了水中的甜味。
克老头的眼睛眯成了弯弯的两道月牙,嘴角高高地挑了起来。
“喝吧,”他轻声说道,“你们这些外星人。”
第494章
意外的人
当那股浓甜马上要碰到嗓子眼儿的时候,林三酒猛地屏住了呼吸,胃部紧紧地一缩,硬是强迫自己一口将水都喷了出来。
舌头上、喉咙里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她使劲咳嗽了几声,试图将最后一点儿糖水从嘴里清出来——这个时候,礼包正好“咕咚”一声咽下了一口甜水;而清久留握着杯子,一脸都是水珠,正呆呆地看着克老头。
原来他也疯了。
林三酒说不上来此时心里是什么感觉,头也不回地一甩手,玻璃杯登时飞了出去,正好砸在那个疯儿子身边,“啪”地一下在四溅的糖水中摔成了碎块——喘了一口气,她对着克老头拧起了眉毛,嘴唇上还挂着甜水和唾液。
“地球的食物对外星人来说是剧毒,都是剧毒,都是剧毒——”
眼见计划失败,克老头立即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敏捷跳了起来,好像在念着什么驱魔的经文一样;他不知从哪个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块被掰碎的面包,使劲朝几人扔了过来,一边喊道:“快!开始打!”
身后木地板吱嘎一声响,那个一直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的疯儿子也站了起来,露出了手里的袋子——原来他一直在怀里藏着一包大米。
他一手插进了米袋子里,一把一把的大米立刻被洒了出去;米一落地,就仿佛响起了战争的号角一样,木屋的门豁然大开。另外的三个精神病人正站在外头,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不知何时准备好了的、一大瓶一大瓶的汽水,一声呼喝之后,朝屋子里拧开了瓶盖。
这些碳酸饮料显然事先被剧烈摇晃过,骤然穿过半空的汽水柱,甚至连林三酒也没法完全避过去,登时喷溅得几个人浑身上下都湿了。
……眼前是一张张因为激动疯狂而涨得通红的脸;耳边的喊杀声、跺脚声震天响,好像他们是什么恶魔,会被响声吓走一样。
甚至有几分可笑。
一身狼狈地站在大米和面包的雨里,与其说是生气,还不如说林三酒此刻充满了想叹气的无奈和焦躁。
一种莫名的、隐隐的失望,让她的心情不知怎么很不好;眯起眼睛看了看那个激动的疯儿子,又看了看一脸疯狂的克老头,林三酒忽然想起刚才清久留所说的那句话了——“他们长得南辕北辙”。确实,他们的五官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所以,这并不是一个父亲带着儿子顽强存活的过程。
这是一个结局。
她现在看见的,是这群人的结局,是他们神智永远堕入黑暗的余生。
大米打在身上,让皮肤微微有点发麻。这些食物自然对他们造不成任何伤害——只是叫人打从心眼里烦躁。一手按住了刚刚跳起来的清久留,林三酒转头示意二人别动。
下一秒,随着轻轻叹出的一口气,她的意识力从木屋的每一个角落中卷了过去。
仿佛被什么无形的武器给砸了一下头似的,这一群精神病人只来得及发出几声闷哼,就接二连三地咕咚咚倒了下去,饮料瓶、米袋、食物袋,都滚落了一地。
一切都停止得如此突兀,当一片死静迅速笼罩下来时,让人觉得耳边好像仍然回绕着他们的呼喊声。
过了好半晌功夫,清久留才忽然打破了寂静,低低地骂了一声“他妈的”,近乎颓然地重新摔回了椅子上。
他衣服上被饮料给大片大片地染湿了,黏乎乎地贴在身上;皮肤、头发里也沾满了米粒和碎面包屑,看起来狼狈得要命。不光是清久留,林三酒也同样一身狼藉,好不到哪儿去——唯有满不在乎地喝了半杯水的礼包,或许在精神病人的眼里看起来已经“完了”,所以挨的攻击最少。
“真了不起,”季山青忽然咕哝了一声,打量着地上昏迷不醒的克老头道:“……明明已经精神错乱了,却还多多少少地察觉了点这个世界的真相;而且……真难以想象,他们在看见我们之后,就随机应变地想出了这个局。”
林三酒沉着一张脸,没有吭声。
他们几个昨晚才突然闯进露营区,可以说是不速之客;克老头一开始明明确确地表示出不愿意与他们多打交道,神智也非常清楚的样子……
林三酒抬手抹掉了脸上的汽水,低声说:“是我感情用事了。”
礼包和清久留抬起了眼睛。
“我见他作为一个父亲……照看着患了精神病的人……”林三酒只是说了这么两句不连贯的话就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化作了一声叹息,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人就是这样,总是相信自己想要去相信的东西。
“我也有错,”礼包有点不忍心似的说,“他在倒水的时候,我发觉他手臂上没有针孔……但是我只想着他的针也许打在了别的地方。”
林三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去。
“算了,咱们走吧。”她不想去看倒了一地的人,抬脚就朝木屋外走去。
“这些人呢?”
“过不了多久就会醒的,随他们去吧。”林三酒迈过昏迷的人,走进了露营区的空地里,满心淡淡的郁结。“……他们既然以前在这儿生活得好好的,想来以后也能继续活下去。”
“只要他们别再暗算进化者就好,”清久留半嘲讽半慵懒地说道。“下一个被喷了一身可乐的人,不会有咱们这么好的脾气。”
回到木屋里检查了一下大巫女,林三酒松了一口气:这些精神病患者大概是看她一直昏睡不醒,所以也没拿她当成个目标,干脆就扔在房间里没管。
露营区里的水龙头都还能出水,几个人在走之前,干脆将又黏又甜的衣服给换下来扔了,用清水将自己擦洗了一遍——水质冰凉,一浇上头,林三酒就不由打了两个抖。
“不管怎么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找到签证官。我们都不知道大巫女什么时候就要传送走……”十分钟以后,林三酒有点儿沉重地说道。
身上头发都还湿漉漉的三个人,此时已经准备妥当要出发了。
林三酒背起了大巫女,礼包扛着轮椅、走下了木屋门口的台阶;清久留依然像是没长骨头一样,软绵绵地跟在后头——只是他忽然“咦?”了一声,随即停下了脚。
“怎么了?”
“你们看。”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林三酒一转头,正好看见不远处的木屋里,一张脸瞬地缩到了窗户后头去——她这才想起来,不算克老头“父子”的话,木屋外头只倒下了三个疯子;按照克老头的说法,应该还剩下一个才对。
“别管他了,”礼包厌烦地别过了头,“我们走吧。”
另外两个人自然都没有意见。将大巫女放回在了轮椅上以后,林三酒扭头就往外走——只不过叫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身后木屋的门忽然吱呀一下开了。
刚才那一张避开了林三酒目光的脸,此时正谨慎地从门缝里探出来了一半。能看出来这是个男人,当他发现几个人又转回头来了的时候,立刻瑟缩了一下。
林三酒瞥了他一眼,丝毫没有把这一个精神病人放在心上,转身就要走。
下一秒,从身后传来的声音就钉住了她的脚步。
“那个……你们是进化者吧?”
那男人声音压得低低的,好像生怕把地上的人弄醒似的:“你们没有不小心吃下什么东西吧?”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满腹狐疑。
那男人吞了一下口水,见他们都没回答,好像陷入了什么天人交战之中;过了一会儿,他才下定了决心,将门推大了,侧身走了出来。
这个世界里的进化者,几乎每一个都是干干瘦瘦的;这个人尤其如此,明明穿着一条紧身牛仔裤,裤管却像面口袋一样晃荡在两条腿上。
“你们……你们带我走吧,”即使瘦成了这样,男人的一张脸仍然又圆又大,好像一个盘子被固定在了棍子上:“我在这儿也快要呆不下去了。”
“你没疯?”林三酒眯起了眼睛——她现在就像惊弓之鸟,实在拿不准谁疯谁没疯了。
“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吃过,”大脸男人连忙摇了摇头,“他们平时给我吃东西的时候,我都是嚼烂了以后偷偷吐掉的。”
大概也是看出了几个人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他忙从裤兜里拿出了一个巴掌大、像玩具一样的银色小垃圾桶。“你们看,这是我其中一个特殊物品……只要大小足以从桶口里塞进去,那么处理多少垃圾都不成问题,想扔多少就能扔多少。”
一边说,他一边从地上捡起了几颗石子扔了进去——只听当地一声,再把垃圾桶倒转过来的时候,里头竟果然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了。
林三酒一行人的表情顿时放松了一点儿,紧接着又绷紧了。
“那么,”林三酒冷冷地盯着他,“你是一个进化者。”
“对对。”大脸男人忙不迭地说。
“你怎么会混进这里来?他们没有把你当外星人?”
“说来话长了,”大脸男人叹了口气。“我是和一个同伴一起来到这儿的——喏,就是他。”
说到这儿,他竟然回头指了指地上昏迷着的小狗:“他本来也是一个进化者……”
“发生什么了?”礼包忍不住问道。
“我们两个是上个月走到这里来的。因为离传送只有三个月了,我们就打算找个没人的地方一直呆到结束——这个鬼世界,我再也不想多呆一秒了——结果在露营区里碰见了这个老头子,和另外一个精神病。”
林三酒皱起眉,注意到他说的是“一个”。
“他们那个时候虽然疯疯傻傻地,但是很温顺安静——不但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冒头。有一次我们闹着玩,吩咐他们去扫地,结果他们真的去办了……后来,咳,我们就差使他们去做杂事了。”大脸男人说到这儿,丝毫也没有不好意思:“结果,跟你们的遭遇差不多,他们竟然偷偷在水杯里放了糖——要不是小狗先一步喝了,发现了不对,我只怕也要中招——你们说,谁能想到精神病还知道怎么把别人也搞成精神病呢!”
“不过出于某种原因,在小狗也疯了以后,我也没跑……我留了下来,装成我也疯了的样子,天天听老头给我们讲,这世界上多了多少外星人,只有地球的食物才能把外星人净化,让他们重新变回地球人。”
“什么原因?”礼包抬起了一边眉毛。
大脸男人顿了顿,有点儿狡黠地朝他们笑了一笑,没有直接回答。
“……后来又来了两个进化者,他们跟你们的经历一模一样,只是没有你们运气好,也成了这个露营区的疯子一员——诶,他们刚才还在攻击你们呢。”
听到这儿,林三酒的脸色阴了下来。
“你明知道他们在害人,”她慢条斯理地说道,“……为什么不事先提醒一声?”
“那我就危险了啊。”大脸男人干脆地回答了一句。
“你有什么危险的?”
“老实说,我不知道后来来的进化者是什么目的。”他两手一摊,表情既坦诚又无赖:“包括你们也是……谁知道你们是冲着什么来的?有没有恶意?我贸贸然地露了头,万一反而被进化者给抓住,那可还不如假装当一个疯子。”
他这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但是林三酒的脑海中,却总是忍不住浮现出一个画面:大脸男人缩在角落里,什么都明白,静静地看着不知情的进化者喝下放了糖的水。
虽然缓缓地点了点头,但林三酒的表情并没有好看多少。
“……那你现在怎么又出来了?”
“我观察你们半天了,你们在打昏了他们以后,马上就要走。”大脸男人嘿嘿一笑:“……不杀人说明你们心眼挺好,马上要走说明你们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再不赶紧跟上你们,可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林三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原来是这样。”
“对对,大家一起走吧,也好结个伴,”大脸男人见她笑了,松了口气,往前凑近了几步,“啊,我还没有来得及自我介绍,你们管我叫萝卜就行。”
这一定不是他的真名,但瞧他的样子,似乎也没有要把真名告诉几人的打算。
林三酒回头看了看——礼包正好也朝她投来了一个眼神;而清久留一脸不耐烦,早就连听都不想听了似的——三个人的目光一交汇,她几乎就立刻做出了一个决定。
“抱歉,我们要照顾病人,带上别人走的话不太方便,”她说这话时,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拒绝了面试者的考官:“你还是自己走吧。”
然而接下来,从萝卜的脸上却浮现出了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她顿时觉得对方不像一个面试者了。
因为萝卜看起来像是有十足的把握,林三酒一行人会接受他。
“真的吗?你们不考虑考虑吗?”他一边说,一边慢吞吞地伸开了手掌,“我刚才明明听见你们说,在找签证官的呀。”
在他的掌心上,一张写着前往“奥林匹克”的签证,迅速地成形了。
第495章
本文男主就是萝卜,真的
“我跟你们说,越是这样叫人摸不透的世界,越能看出来一个人的实力和运气。”
这辆老卡车一旦行驶起来,浑身的铁板都在咣当咣当地响,震得人下半身都是麻的;风从无数缝隙里钻进来,却仍旧吹不散车厢里隐隐约约的汽油味。
卡车还是疯儿子开着撞向林三酒一行人的那一辆;此时远方的天色暗下来了,大朵的云集结成了一片灰蓝。车头灯亮不起来,没法走夜路,所以在看见了一个小镇的路牌以后,林三酒就慢慢地将车子减速,停靠在小镇的入口。
当车停下来以后,从后座上传来的声音就更清晰了。
“……在这个世界里,发了疯的、死了的,也别觉得冤;那是命里该着,轮到他们了。”萝卜半靠在后排座位中央,半闭着眼睛说道。
林三酒熄了火,没吭声——她知道萝卜这话,有几分是冲着她说的。
因为在三天以前,即将离开露营区的时候,她曾经有意问了一句“小狗怎么办”——结果萝卜反而瞪大了一双眼,反问了她好几句:“什么怎么办?他都疯了,还能怎么办?你能治好?就扔这儿吧,死不了的。”
林三酒张了张嘴,很想说点什么——但是转眼一看大巫女,到底还是把话给吞了回去。
不过萝卜或许感觉到了她的抵抗,后来的一路上,总是特别爱提起这样的话头。
“好了,下车吧。”眼见他又要开口,林三酒出声打断了萝卜的话,当先就迈了出去——重重地在身后甩上了车门,将他的声音给“砰”地一下关进了车子里。
傍晚清凉的空气打在脸上,叫她忍不住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他们几天前用纸鹤将“找到签证官了”的消息传出去了以后,司陆一方也很快回了信:其他人已经从不同的方向分散出去了,此刻互相离得都很远;出于保护签证官的目的,他们决定取一个中间点,在南方的一条海岸线上汇合。在信的末尾,他还特别嘱咐了一声,一定要保护好签证官,最好是寸步不离地紧紧跟着他。
就这样,林三酒一行人就带着萝卜一起离开了露营区,朝海的方向出发了。
能这么快就找到签证官,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但叫她没想到的是,还有更出人意料的事儿在等着她——跟这位签证官一起走了三天,林三酒竟然还没有拿到一张签证。
就连那一张用来证明身份的“奥林匹克”签证,在给他们看了一眼之后,也又被萝卜给收了回去。
一想到大巫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传送走了,林三酒的紧迫感就更像一把火似的烧灼着她——自从酒店一事以后,她总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她之所以今天能站在这儿,全是因为她抢走了大巫女被拯救的机会。
就算明知道不能这么想,她还是会忍不住对大巫女泛起愧疚之情。
林三酒越是焦虑,萝卜就越是自矜。
“这镇子还真够小的,”镇子里的街道空空荡荡的,萝卜走在一行人的前头,张望着寻找有没有合适的落脚处:“我可不想去那种小破旅馆……都什么玩意。咱们找一户大房子。”
相比一间间隔开的旅馆,住家式的房子确实更方便林三酒暗中保护签证官,因此她自然也没有意见——等他们总算是找到一幢还算干净、附近也没有疯子的二层小楼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地暗了下来。
当几人在一楼厅里亮起了几根蜡烛之后,在暖融融的火光之外,夜就显得更黑了。萝卜不愿意跟别人同住,就给自己挑了面积最大的主卧室;只是他才刚刚进去休息了没一会儿工夫,就又被林三酒一行人给叫了出来。
几人围坐在餐桌前,摇曳的烛火在天花板上投出了长长的、古怪的黑影;萝卜刚一走出来,几个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噢,”一看这阵势,萝卜脸上就露出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笑容;在跳跃的烛光里,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变形:“……你们都坐在这儿干什么?”
“想跟你谈谈签证的事。”林三酒面无表情地答道。
“谈吧,”萝卜一边笑,一边谨慎地坐在了长餐桌的另外一头。“在商言商,你们打算开什么价?”
林三酒和礼包交换了一下眼神;此时清久留软绵绵地趴在桌上,手里抱着一只酒瓶,皮肤已经泛起了浓浓的桃花红——显然是指望不上他了。
“是这样的,”季山青清了一下嗓子,神色尽量严肃了起来:“我们需要三张前往同一地点的签证,我不知道你一般都收什么价格。”
萝卜正要开口,林三酒却忽然打断了他:“在你提出要求之前,有一件事想要让你明白。”
她也知道萝卜不喜欢自己,因此在短短一句话以后,就抬眼示意了一下季山青接着说。
“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这个世界里有人正在猎杀签证官。”礼包开门见山地说道——头一句话,就叫萝卜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我们这一行人,不光是我们四个,正在寻找保护剩余的签证官……”
“等等等等,”萝卜凑近了头,顿了顿,马上又笑了起来:“有人在猎杀签证官?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会猎杀签证官!”
见季山青望着他住了嘴,萝卜继续说道:“杀了我们,有什么好处?我们开出来的签证不能用了,那个杀手就会被随机甩到某个世界去,搞不好都活不下去——他有病啊?损人不利己?”
他脸上的笑,就像是抓住了小孩子撒谎的大人,却一时不肯说破似的。
“我们也不知道原因。”林三酒忍住气,尽量平和地解释道。
这个时候,清久留咕哝了一声“喝多了,走肾”,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林三酒看了他一眼,马上又把目光对准了萝卜。
“但事情是真的,”季山青强调了一句,“我们已经发现了四个死亡的签证官。所以在你开价之前,我希望你能先想想,我们接下来会为你提供全方面的保护——可不仅仅是交换一些物资。”
萝卜不说话了,身子靠在了椅背上,浮起了一个“我懂了”的笑容。
“这些话你们不用说了,我知道你们的意图。不过我在末日世界里活了这么多年,就没有见过几个死掉的签证官——死掉的家伙,都是运气特别不好的。你们就告诉我,想要什么级别世界的签证?”
礼包被堵了一下,只好答道:“……C级或者以下的吧,当然了,越好的签证我们越欢迎。”
“比C级更好的,我怕你们买不起。”萝卜眯起眼睛,嘿嘿一笑,忽然将那个银色的小垃圾桶放在了桌上。“这个玩意儿没什么大用,我看着挺有趣,才同意收了的——给了一张C级世界的签证。”
林三酒看着那银色垃圾桶,脑海里忽然闯进了一个不相干的念头:要是签证官死了,用物资交换签证的人岂不是得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个,”萝卜又说话了,从桌下又拿出了一个东西——他明明两手空空,也不知在哪儿藏了这么多东西:“……你们看看。”
那是一个砖头似的方块,包着简陋的军绿色包装纸,内容物已经被拿出来了一半了。
【军用压缩热量1200KJ×10块装】
行走在外,谁也说不好会遇上什么不测。这一包干粮,是专门为不适合或者不能吃食物的情况预备的:包装纸里面只有被压缩的“热量”,无形无色,直接往皮肤上一拍就能吸收了,比吃饭简便迅速、一点都不会被察觉到。
“这种简直是专门为这个世界而准备的,才换到了一张中心十二界的签证。”萝卜展示完了,立刻小心地将它收了起来,才说了下去:“……你们如果有这样级别的东西,乘以四,或许咱们还有得商量。”
林三酒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她身上的特殊物品不少,但是达到要求的却不多;更何况,一些东西是她的杀手锏,她也根本给不起——但是抱着一丝侥幸,她还是把身上的东西轮流拿了出来,还特地解除了卡片化,从桌子上推了过去。
【猫叫闹钟】是第一个被扔回来的;很快,【龙卷风鞭子】、【录音机】、【能力打磨剂】,甚至连从红鹦鹉螺剩下的一包红晶也都被拒绝了——萝卜敲着桌子,一脸不满:“不会吧?拿这些东西就要换签证?”
林三酒曾经私下给自己的东西分过级,比这些更珍贵的,就是像【在春花飘落的时节你甜美的笑声仿佛柔软了世界】、【How
to
render】一类的特殊物品了;老实说,她根本舍不得把这些东西送出去——林三酒叹了口气,将上一批东西推到一边,又咬牙将第二批特殊物品的卡片摆在了桌上。
这一次,萝卜看起来有兴致多了。
一张张卡片地仔细看完了,他只留下了两张:一张是【未完成的画】,一张是【糟糕!钱包不见了】——他拿着第二张,有点儿后怕、又好像觉得林三酒很傻似的,对着几人笑道:“居然还有能冻住特殊物品的特殊物品,我可真没想到。这个东西,不能落在我以外的人手里。”
说着他扫了林三酒一眼——虽然什么都没说,林三酒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萝卜大概此时正在心里嘲笑她吧?明明只要她用了这个物品,签证官就毫无自保能力了;到时想要几张签证,还不就看她能怎么折磨人了吗?
然而她却蠢得要拿出来换签证。
只要看一眼对方手里的卡,林三酒就心疼得血管都在跳;她此刻还真恨不得自己那一点儿碍事的良知能早早消失就好了——但这点良知就像绊脚石一样,叫她只能僵硬地坐着,什么也干不出来。
假如萝卜对他们动了恶意或下了手,那是另一回事;签证是属于他的东西,他如今只是在贩卖自己的东西,并没有伤他们一丝一毫,就算风格特别讨人厌,难道又应该被折磨凌辱么?
“这些,”萝卜看起来非常享受这样的时刻:“……可以给你们换两张D级世界签证。”
这与林三酒所期望的差别可太大了——她立刻问道:“才D级?而且怎么才两张?”
“它们就值两张的价钱,我很公平的。”萝卜晃着卡片说。“除非你还有?”
林三酒一口气憋在了胸膛里——要不是司陆说要保护这个家伙,她真想一拳砸在对方的脸上。
说起来,她手上的确还有一件东西。
她非常确信,没有人能拒绝这件东西,它也足够再换上一张签证——但是她绝对不想让这件东西落入别人、尤其是萝卜这样的人手里。
毕竟,【妙手空空】的使用代价很可能是人命。
蜡烛已经烧得只剩一小半了,好像它们也是一个个在困境中坚持不住的人,歪了、也矮了下去,留下了一片的烛泪。在跳动的火光里,萝卜看起来志得意满,一会儿就要看一看手里的卡片。
想了想,林三酒忍着气说道:“你可以再考虑考虑这几个,用途也……”
“这些我不要,”萝卜立刻打断了她,“你就说你还有没有别的了吧。没有的话,就只有两张D级世界签证——我从不讨价还价。”
林三酒死死地咬着嘴唇,下意识地看了右手边一眼——在那儿,大巫女仍然安详地睡着,金发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正当她左右为难的时候,清久留又摇摇晃晃地从洗手间的方向回来了。
他一身酒气不知怎么反而比去时还浓,咕咚一声摔回了椅子里,随即咕咕哝哝地开始对礼包低声说了一通酒话;礼包看起来是努力地忍了他一会儿,随即终于受不了似的站了起来。
只是林三酒一直皱着眉头出神,直到礼包的椅子被推开时哐地一响,她才抬起了眼睛。
“姐,你先跟他谈着,我去把大巫女放床上就回来。”季山青说完,推着大巫女的轮椅就走了——没有了骚扰对象,清久留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一时间厅里安安静静,又只剩下了林三酒和萝卜二人四目相对。
“所以呢?”萝卜很不耐烦了,“你到底要不要换?”
林三酒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一个能将他人战力系统彻底转移过来的东西,这世上没有人会不想要……
看着她仍然僵坐着不动,萝卜刚要开口,清久留忽然像一只猫鼬似的抬起了头。
“那个,在你给他东西之前,”他含含糊糊地说了半句,还打了一个酒嗝。“……说个事儿啊。我突然想起来,我刚才在洗手间的时候,好像听见了一个口哨声。”
林三酒一惊,迅速抬起了头,瞪着他的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他不会指的是那个吧?这么生死攸关的事,这家伙居然现在才说?
萝卜还浑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劲地催促道:“东西给我看看呀!”
“嗯……你听,好像它又接近了诶。”
随着清久留举起了一根手指,这一次林三酒也听见了那一声清晰的口哨声——悠悠地,响亮地传进了耳朵里,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与她以前听见的一模一样。
……是维度裂缝!
“怎么回事?有人来了?”萝卜立刻警觉地坐了起来,顺手将卡收了起来。
外头仿佛开始起风了,林三酒已经听见了呼呼的气流声响,正肆虐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她登时跳了起来,一把将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喊了一声:“还不快找地方躲!”
萝卜显然也被吓了一跳,也忙忙地跟着站起了身;此时风声已经越来越响了,似乎要远远比上一次的维度裂缝来得更快,也更凶——这只是一个木板房,很快连墙壁都开始颤抖了起来,“喀拉拉”地发出了摇摆不定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