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待得发现不仅治病的钱不用他出,这倒霉事居然还是个可以来钱的差事——诸多索赔,各种费用,肇事的大明星好比个取之不竭的聚宝盆——侄子就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立刻热情高涨,还带了一堆也不知是来嘘寒问暖或是来营造声势的远近亲戚。媒体报道的视角,自然这些从偏远郊区而来,住院表格都填不利索的村民是弱势,他这种坐拥千万粉丝的顶级明星是强势。
实际上他被“弱势”的村民们堵得都出不了医院大门。
穷,弱,老,加上人多,简直无解。
他疲惫道:“你看着处理吧。”
虽然他一向节俭,但这时候被当成肥羊一般吸血,也不是他所放在心上的事了。
医院的夜晚是如此漫长,也因为漫长而显得格外静谧,偶尔有低低的来自梦中的痛呼,走廊上轻微的动静,远处隐约传来的悲泣,都分外清晰,如在耳畔。他身心俱疲,闭着眼睛,却睡不着。
所有的工作自然是都停摆了。媒体更对此事疯狂追踪,极尽挖掘,大肆渲染,添油加醋,加进许多莫须有的揣测和歪曲。
有个女明星朋友给他看了一些报道,天真地问他得罪谁了,他心情低落也忍不住为之笑出来。
他哪里需要得罪谁啊?他站在这个位置上,本身就已经是招人恨了。只不过往日别人不太找得到下嘴的地方罢了。如今寻到机会,还不赶紧下狠劲么。
而他们和映星的合约也快要到期了,续约的事一直没谈拢。
虽然映星难得地,相对而言地慷慨了一把,对他开出了可以算是优渥的条件,甚至明确对他表示,给他的条件比贺佑铭的高得多,他还是一再果断拒绝。
毕竟贺佑铭一直想离开映星。这家捧出无数顶尖明星的娱乐公司,新人云集,造星不断,旧人却是很难待得住的。
一方面,合约期满的艺人都不愿意继续留在这里被苛刻的条款压榨,另一方面,以映星的运营方式,艺人熬到合约期满,基本上商业价值也已经被压榨得所剩无几了,很多人红不过那几年就已经跳水般陨落,映星也并不想挽留他们,如同对待被榨干的水果渣一般。
出道六年,贺佑铭对映星的不满就持续了六年。
光为了贺佑铭,他就不可能继续留在这里。
其实他也明白,以映星在业界的影响力,离开映星以后,可以选择的余地其实不多。
先不说资源能和映星相媲美的实在难找,就连其他公司接收他们的意愿,也不是太乐观。毕竟映星这种一家独大的巨头,是可以调动相当程度的传媒力量的,它愿意的话,可以从很多方面制约,甚至封杀一个背叛者。接收他们之后,运营他们的成本,可以说是相当高的,映星的竞争对手们都需要慎重考虑。
然而他不介意,也无所畏惧。
他的态度多少已经激怒了映星,而在这微妙的时机,又出了这样的事,映星打算放弃他也是正常的。
因而舆论那抹黑式的一边倒,也再无原来公司那强大的公关力量去扭转了。
他对此有心理准备,也不是特别难受。
他只是想,贺佑铭此刻在做什么?
天色亮了。没有贺佑铭消息的又一天过去了,新的一日开始了。
中午十分,有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
他转头看她,她也看着他,怯生生的。
“你是?”
少女的声音细若蚊呐:“我,我是来看护的……”
“哦。”纪承彦想起他们要求他赔付的费用里还有一项是护工费。
但这护工的质量看起来也委实可疑了一些。
他看一看床上昏睡中的老人,又看看少女,直接问道:“她是你什么人?”
少女小声说:“是我姑婆……”
这大约是那个侄子的女儿了。
看来并没有打算请专业的护工。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叫什么,多大了。”
“我叫晓晓,”她继续蚊子哼哼一般,但老老实实回答,“十七了。”
“十七?!”
他又仔细看了两眼,少女的模样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大概因为过于瘦弱苍白的缘故。
他皱起眉,问:“高中了吧?这时间不用上课吗?”
晓晓说:“没……没在读书了。”
“为什么?”
没料到会被问这么多问题,晓晓显然很是不安,但又不敢不答:“两个弟弟要读书……”
“……”
“女孩子读书没什么用,”她嗫嚅道,“我爸说,不如出来打打工……”
“……”
他一时无话可说。
他自己也出身贫苦,却没想到过了数年,即使在T城这样的大城市,周边的郊区,许多劣根性也依旧全无改善。
他看她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便拿了个橙子给她:“先坐吧,吃个水果。”
晓晓受宠若惊地接过来,依旧有些不安,但小心翼翼地将那橙子在裤子上擦了擦。
晓晓这个所谓的“护工”,完全是那些亲戚为了可以合理跟他要护工费而派来的。人瘦力气小,胆子更小,没过世面,没任何历练,什么也不敢,让她去找护士填个单子,她都跟受惊的兔子一样,死活不敢前往,实在不是很堪用。
但好在她很听话,踏实,也勤快,不怕脏累,只要别让她去做些需要和外人打交道的活,她就十分乐意和努力。
他也算多了零点五个帮手。
这天老人又失禁了,他只得在护士来之前独力收拾好,见得晓晓买饭回来,他叫她:“帮个手,拿条毛巾来。”
晓晓吃惊地看着他的一手污秽。
他问:“怎么了?”
“没有,”她说,“我以为,你会嫌脏……”
纪承彦笑了一笑:“这有什么脏的。比这个脏的我见得多了去了。”
一通忙碌过后,喂老人吃过东西,两人也分别填饱肚子。晓晓发了会儿呆,突然说:“哥哥,我在电视上见过你。”
“嗯。”这没什么稀奇。
“我觉得你是很厉害的人。”
他笑了一笑:“并没有。”
她又说:“现在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
“……”
“他们把你说得很坏,但我觉得你真的是很好的。”
他没说话,只伸手摸一下她的头。
“女孩子还是要读书的。”
“啊……”
他说:“记得为自己多争取一点,不然以后会受人欺负。”
“哦……”
“你看这些医生护士,救死扶伤,这么能干,不都是读书读出来的?女孩子读书怎么会没用?别人那样骗你,你犯不着骗自己。”
在这种焦头烂额的时-更-多-资-源-欢-迎-关-注-微-信-公-众-号-二-荤-二-素-资-源-组-候,他还有闲暇操别人的心。他也觉得有些好笑。
晓晓“嗯”了一声,低下头,看着自己细瘦的双手。
到下午,有个助理来看他。
“纪哥对不起啊,”助理说,“我这段时间,都在贺哥那帮忙,所以走不开。”
“嗯,没事。”
公司为了不违约,他的工作都由贺佑铭接手顶替了,包括那部激怒了贺佑铭的戏。
贺佑铭这阵子的确是会忙碌到十分,也需要更多的人手。
他说:“辛苦你们了。”
“不不,”助理道,“你才辛苦了,真的,纪哥。我们又帮不上什么……”
“没关系,”他想了想,又问,“贺佑铭最近还好吗?”
助理欲言又止地,而后说:“挺好的。”
“那就好。”
“纪哥,”助理居然有些哽咽了,“我们都很想你。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还是想给你当助理……”
他近来凉透了的心,也因为这善意,而温暖了起来,他拍拍助理的肩:“谢啦。”
这医院里的时间,也不是全然没有温馨的时刻的,老人在老年痴呆的症状之余,也会有些孩子气的举动。
“甜!真甜!”老人往他手里塞了颗他刚让晓晓买来的,说,“你吃这个,吃吧,可甜。”
他笑道:“我不是刚吃过嘛。”
有时候老人会对他招手,神秘道:“来,来。”而后从枕头底下摸出块压变形了的点心给他:“留给你的。好吃,香!”
老人对于这个让自己受伤的肇事者似乎没有任何怨言和恨意,当然也许也是因为她时常记不住事情。
但在被病痛折磨的时刻之外,她都乐呵的,慈爱的,关切的,唠叨的,像任何人的奶奶那样。
所以在那晚,监视器上她的心电波终于变成直线的时候,他忍不住流了眼泪。
得到消息的李律师迅速赶到,脸色有些凝重。
“你这事情,现在没那么简单了。你得有心理准备。”
他拿手背胡乱擦了一下潮湿红肿的眼睛,低声说:“我知道。”
他可以想象这之后的舆论,不免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但那依旧不是他最关心的。
贺佑铭依旧没有消息。
他想,他是有多忙碌?在忙碌的时候,他有想起过他吗?
被拘留的时候,李律师来见他。
“已经申请取保候审了。别担心。”
“嗯……”
交代完事情的李律师却并没有马上离开,沉默了一阵,他说:“你知道吗?”
“嗯?”
“贺佑铭,和映星续约了。”
“……”
突如其来的钝痛让他的感官有了片刻的空白,以至于那么几秒里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而后知觉缓缓回复,皮肤底下像是密密麻麻爬满了虫子,一阵一阵骚动的密集的痛。
他咬着牙,以头紧紧顶住墙,这样才能忍耐那噬骨的疼痛。
“贺佑铭!”
他终于用额头撞着墙壁,一次又一次。
“贺佑铭!”
第90章
九十章
尖锐的手机铃声震动耳膜,纪承彦猛地惊醒过来,不由忙一摸额头。
并没有梦中的淋漓鲜血,只有满手的汗。
打来的是经纪人,经纪人在那头小心翼翼地说:“纪哥,那个,想安排你和余弃老师见面谈一谈,余弃老师刚好也有这个意愿,你觉得合适吗?”
“……”纪承彦说,“行,什么时间?”
很快黎景桐也打来了:“什么鬼,他们让你去跟余弃见面?!”
“是的。”
“别去了!”黎景桐说,“去干嘛,被他羞辱吗?去他的!不就一个角色而已吗,不值得!”
纪承彦忍不住笑了:“不就是被羞辱一下吗,又不会少块肉。我这种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还怕区区羞辱?太小瞧我了。”
“……”黎景桐说,“我知道前辈你很坚强,不会把这个当回事的。”
“嗯哪。”
“但我还是舍不得啊。”
“……”
纪承彦道:“傻子。这事情总要有个了结的。我不可能一辈子都躲着不面对。”
“嗯……”
“你回头请我吃顿贵的吧,安抚一下我被羞辱的心就行了。”
他能理解公司想努力替他再垂死挣扎那么一下下的做法。经纪人也是一片好意。
虽然在这当口和余弃面对面,肯定是为难的。但这一行,“为难”那不过是家常便饭。
人难做,屎难吃。就算心知人家到时候会怎样对他,他也是需要去的。
接待的助手把纪承彦带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门没关上,纪承彦只见得那巨大转椅的背部,上面的人正面朝落地窗外的无敌海景,背对着他们打电话。
他似乎挺厌弃地笑了一声:“这年头的人都想什么呢,就他们聪明?我是傻子吗?想把我当枪使。”
助手在门上轻敲了一敲:“老师。您的客人来了。”
椅子转了过来,纪承彦第一次近距离直面这个年轻人。
对方称得上相当英俊挺拔,然而眉头深锁,面容阴郁,脸上挂着种与年龄不符的,对周遭一切永远都甚是不满的厌倦之色。
年轻人的头发理得过分地短,显得刺而扎,戴着无框眼镜,一副不好接近又难以看透的模样。
他在桌子后面坐着,双手十指交叉着放于桌面上。助手离开了,纪承彦独自站于他面前,他也不说话,就那么看了一会儿,而后面无表情道:“坐吧。”
纪承彦在他对面坐下,就听得他说:“最近的热闹,想必你也看见了。”
“是的。”
“有些人还对我们挺有心的,知道我讨厌你,就闹这么一出。”
“……”
余弃道:“但我也讨厌别人算计我。”
“……”
“不过你千万别误会,别幻想。对你的敌人的厌恶,并不影响我对你的看法,”他面露厌色道,“所以我不知道你经纪人约这次会面,到底是想干什么?”
纪承彦安静了一刻,道:“我很抱歉。”
“哈?所以是来跟我道歉的吗?”余弃尖锐地笑了一声,“这都十年了,会不会晚了点?你这时候道歉,到底是为了我奶奶呢,还是为了我的角色?”
纪承彦说:“我纯粹是对令祖母的事很愧疚。”
余弃收起那点嘲讽的笑容,脸色复又阴沉,缓缓道:“你确实需要愧疚。”
“……”
“她本来可以等我毕业以后回来孝敬她的。”
“……”
“再过三个月,我忙完论文,我就能回来了,”他说,“我机票都买好了,我本来就快回来了。”
室内沉默了一阵,他又说:“我奶奶,只会做布鞋做鞋垫卖。做得慢,卖得又便宜,卖贵了她怕没人买。布鞋一双八块钱,鞋垫两双两块钱。天天做,夜夜做,把眼睛都熬坏了。”
“……”
“你看过她的手吗?”他说着,望着自己的手,目光却散漫,像要是透过它们,看到另一双手似的,“那么粗的一双手,指头上全是口子,天冷了特别特别的疼。”
“……”
“有时候她也会说疼,但手上还是不能停。她没法停啊,小时候我吃的,穿的,用的,花的,全是那双手做布鞋挣出来的,她怕手一停我的嘴也得停了。”
“……”
“有时候鞋子卖不掉,没卖完她就不舍得回家,总想再等等,兴趣能有人来,卖一双能有八块呢。我陪着她卖,我在她摊子边上趴着写作业,她把棉袄给我裹着。这儿冬天的晚上多冷哪,风吹在脸上都跟刀子刮着一样,疼得慌,我写字手指都不好使了,她还在那边等着边做鞋垫。”
“……”
他说:“人怎么就那么能忍呢?”
“……”
“再大一点,我能找点赚钱的事做了,可学费也越来越贵了。”
“……”
“我奶奶,没穿过一件好衣服,没吃过一顿好饭。但凡能有一块肉,她也要放到我嘴里。她总说:‘我不吃这个,你先吃。我又不急,急什么,等你长大就好了,奶奶就能享福啦。’”
“……”
余弃喃喃道:“我也是那么想的。”
“……”
“我拿了全额奖学金,能出国读大学了,努力打工应该还能攒一点,”他说,“我跟她讲,奶奶,再熬一阵子,等我回来。我一回来,就能让你过上好日子了。”
“……”
“她那时候已经开始老年痴呆,做不动鞋子,记不住事了,有时候也听不懂话了。但我说那话的时候,她一下子就特别开心。”
“……”
余弃牙齿轻微咯咯作响,他低声道:“她拉着我的手,说:‘回来……’”
纪承彦半晌才能说:“我很抱歉,真的。我很抱歉。”
面容扭曲的年轻人从牙缝里,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恨你。”
纪承彦点一点头。他没有什么被怨恨者的情绪,他只觉得无限心酸:“我知道。”
那一场车祸,毁坏的又何止是他一个人的人生。
余弃没再出声了,默然了一阵子,让情绪平息似的。
待得他的面上恢复平常的阴郁,他又说:“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我最痛恨的人是谁吗?”
纪承彦深深低下了头,又重复了一句:“很抱歉。”
“不,”余弃冷笑了一下,“你太抬举自己了。我恨你,但我最恨的不是你。”
“……”
“我最恨的,恨不得他们连骨头也烂光的,是那些人渣亲戚。”
“……”
“四岁那年,我爸妈一过世,我表叔就想方设法住进我家,然后把我奶奶跟我挤到一个小屋子里。一个老人一个小孩,还想独住一套房子?怎么能那么浪费,是吧?他们那么人丁兴旺的才配住着。我爷爷早没了,连爸妈也没了,那就剩下我们俩,家里没有主心骨,谁都能欺负,我奶奶跟人说话就没大声过,能跟他们争什么。”
“……”
“我长大以后,他们看出来我不好惹了,多少收敛了点,我在的时候他们场面上还挺客气的。可我得出国念书了。”
“……”
“我跟他们说,帮我照顾好奶奶,我会定期寄钱回来,给足她的生活费,不会让他们吃亏。那时候他们满口答应。”
“……”
“假期我也舍不得回国,机票多贵啊,我想多打点工,多攒点钱,多寄点回来,他们就能把奶奶照顾得好一点。”
“……”
他停顿了一会儿,而后面无表情地:“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怎么会那么天真。”
“……”
“我居然会觉得他们能把我寄回来的钱花在我奶奶身上。”
“……”
他看着纪承彦:“你说,我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我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货色,还把奶奶一个人留在他们身边?!”
“……”
过了一会儿,他又笑道:“不,其实我不是傻。我是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