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是的,有限度。”“比如,定期向我报告自身的状态,你知道的,很多失控事件在情况不那么严重的时候是有挽救可能的,而值夜者在这方面积累了足够多的经验。”
“比如,在你的组织中,在你认识的非凡者里,如果有人即将危害到无辜者,请及时向我提供线索。”
“比如,用一些事物交换某些对你更加有用的事物,这是给你的福利,你应该知道福利的意思。”
“另外,你不用再担心了,不用再害怕哪一天突然就被值夜者、代罚者和机械之心的成员抓捕或者击杀,你可以安稳地、愉快地享受你的生活。”
“我们会给你一些证明身份的物品,你可以在最后的、没有其他办法的时刻使用。”
达斯特沉默听着,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你希望我背叛我的组织?”
“不,不是背叛。”克莱恩陈恳说道,“这是对公义,对道德,对善良的维护,你是在阻止某些邪恶的、凶残的、血腥的案件,除了这方面的事情,我不会让你出卖你所在组织的秘密。”
达斯特仔细想了想,似乎因为有借口而变得好受了一点。
他默然几秒,伸出右手道:
“合作愉快。”
克莱恩用未持枪的手和对方握了握道:
“合作愉快。”
他顿了下,轻笑道:
“医生,你可以告诉我,你是否是心理炼金会的成员了。”
“是的。”达斯特点了下头。
还未进门就开启了灵视的克莱恩没有发现对方的情绪颜色出现波动,于是斟酌着问道:
“你是怎么加入心理炼金会的?”
达斯特看着对方的眼睛道:
“因为这家疯人院的一位病人,我给他看病的时候,发现他能完全看穿我,清醒理智地不像是个疯子……”
“他叫做胡德·欧根。”
克莱恩记住了这个名字,又和达斯特聊了几句,约定了见面请求的隐秘传递方式和见面的地点等事项。
他暂时没有与对方交流魔药、配方、传闻等事情,在适合的时候提出告辞,收起左轮,离开了达斯特的办公室。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达斯特猛地吐了口气,瘫软地后靠住椅背,有些痛苦又有些放松。
……
佐特兰街36号,黑荆棘安保公司内部。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邓恩灰眸一扫,开口问道:
“出了什么事情吗?”
迟到了快半个小时的克莱恩组织着语言道:
“队长,我发现了一位非凡者,确认是心理炼金会的成员。”
“……他是一位正派的医生,愿意和我们合作,我认为最好保持目前的状态,这能帮助我们及时了解到心理炼金会的最新情况。”
顿了几秒,克莱恩又补充道:
“我想发展他成为值夜者的线人,或者隐秘的外围成员。”
线人这个词语来自因蒂斯语,来自罗塞尔大帝。
邓恩缓缓颔首道:
“你处理得非常好,但以后再有这种事情,最好先告诉我。”
“把那位医生的信息和你处理过程的文字资料提交给我,我会给他一些证明身份的物品。”
“还有,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伦纳德他们,虽然都是值得信任的队友,但相关条例有明确规定。”
“以后你负责联系那位医生。”
克莱恩无声吐气,笑容满面道:
“好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八月
时间平稳流逝,廷根送走了夏天的尾巴,来到八月中旬,气温稳定在了二十六七摄氏度。
哗啦!
克莱恩猛然从浴缸内站起,迈步而出,带来滴滴水珠的洒落。
他赤身裸体地立在那里,低头望向自身腹部,稍一用力,就看见了块块肌肉的线条清晰勾勒。
这是他这段时日坚持训练的成果,除此之外,整个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
而就在今天,他的格斗老师高文开始教导他基础的拳击步法和发力技巧。
啪,啪,啪,克莱恩光光的脚板踩在盥洗室地上,时而前滑,时而急退,时而右闪,并伴随挥拳和格挡的动作。
呼,他停了下来,欣喜地吐了口气,拿过旁边的毛巾,擦拭起自身。
接触疯人院医生达斯特·古德里安之后的两周多里,克莱恩仿佛摆脱了巧合,离开了总是碰到超凡事件的怪圈,生活变得平稳,按部就班地领着薪水,深入研究神秘学,练习射击和格斗,移植开发新的菜式,与哥哥班森妹妹梅丽莎一件一件积攒体面的餐具和摆设,向队长邓恩、队友伦纳德等人请教过去的非凡案件,以及到俱乐部帮人占卜,并严格遵循本身总结出来的守则。
这让他的心灵变得安定,如果不是夜深人静时还会思念地球,如果不是红烟囱的事情还没有查清楚,如果不是厄运布偶传递的图案偶尔会出现于梦境里,他都要开始习惯并眷念现在的生活了。
在此期间,“塔罗会”召集了三次,克莱恩并未得到新的罗塞尔日记,但据“正义”介绍,她新认识了两位非凡者,正在自然地接触她们,等到进入相应圈子,应该就能交易到更多的罗塞尔日记了。
而“倒吊人”也表示自身已经返回陆地,正在处理一些事务,只要空闲下来,立刻就着手寻找。
另外,“正义”感觉她新认识的两位非凡者都是值得发展的对象,比如,各有不错的明面身份掩护,各有一定的、不类同的资源渠道,各有各的坚持和特点,不是那种会随意出卖机密的人,唯一的问题是,都只有序列9,不太适合“塔罗会”这种高端严格的隐秘组织。
高端的组织?我感觉更像传销……当时的“愚者”克莱恩只想掩面长叹,对“正义”小姐的自我感觉良好竟找不到语言来应对,只能答应让她对那两位非凡者做进一步的观察。
当然,“正义”也不是最开始那位天真烂漫的少女了,她谨慎地没提两位非凡者的姓名和特点,害怕“倒吊人”据此查到本身。
“正义小姐说她清晰感受到魔药消化的迹象了,也许再有三四周,她就能完成‘观众’的扮演……‘读心者’的配方得提上日程了……”擦干净身体的克莱恩将毛巾放到一旁,边穿贴身衣物,边想着前天“塔罗会”上的事情。
这近二十天里,他只约达斯特·古德里安医生见过一面,本着欲速不达的想法,只聊了聊对方的状态,问了问心理炼金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而“正义”消化魔药的速度,让他不得不提前琢磨怎么从达斯特那里得到序列8“读心者”配方。
一颗一颗扣好衬衣纽扣,克莱恩又拿起另一块干毛巾,用它包住头部,吸收短发上的水分。
和“正义”相比,他消化“占卜家”魔药的速度只快不慢,到这周,冥想和灵视状态时已经没再出现听见不该听见声音,看见不该看见场景的事情了。
反过毛巾,克莱恩又擦了擦头发,抬头望向门口,无声自语道:
“我总结的‘占卜家守则’确实有效,下周……下周应该就能彻底消化掉魔药了……‘小丑’配方里的霍纳奇斯灰山羊独角结晶和人脸玫瑰还不知道去哪里弄……也许可以学戴莉女士,提交特别申请……但那样肯定会被上层关注……我现在只想猥琐发育……极光会在警察部门发展的信徒也被找到了,但还是不知道Z先生是谁……”
“亨利说这周结束前能完成‘红烟囱’委托……我的私房钱恢复到7镑出头了,不用担心怎么支付尾款……”
“他之前给的部分房屋和住客资料暂时看不出问题,我又没空一个个排查……”
“也许可以先看哪栋有红烟囱的房屋最近更换了住客?”
“嗯,这是个思路。”
……
静坐二三十秒,他穿上灰黑色长裤,戴好领结,扣稳枪袋,将换下来的骑士练习服丢入洗衣筐,开门走出了盥洗室——他刚结束周三下午的格斗训练没多久,还在老师高文的家里。
“您好,莫雷蒂先生。”高文的杂活女仆刚好路过,忙躬身行了一礼。
克莱恩微微点头,指着凌乱湿漉的盥洗室道:
“麻烦你清理一下。”
“这是我的职责,衣物会由浆洗女工处理,她六点过来。”杂活女仆低着头回答。
浆洗女工不包吃住,给的报酬也很低,所以她们不会只受雇于一家,往往都承揽了附近好些居住者的衣物,或者每天匆匆忙忙地赶场,洗完一家立刻去另外一家,或者全部搜集至家里一起处理,依次送回,只有这样,她们才能勉强生存。
克莱恩没再多言,来到客厅,向坐在摇椅上的主人告辞。
他看见两鬓发白的高文没什么生气地颔首,双腿之上铺着条浅褐色的毛毯,手里则拿着份《阿霍瓦晚报》。
克莱恩知道眼前这位沐浴着西斜阳光的男士其实刚五十出头,但暮气沉沉得仿佛已八九十岁。
平时的格斗训练里,高文也保持着沉默,只在该指点时开口,绝对不多说不闲聊,克莱恩则由于每天累得要死要活,缺乏主动攀谈的欲望,所以双方的关系到现在依旧冷淡。
“看高文老师的演示,他的力量还是相当惊人的,步伐也足够敏捷,打我三个估计都不成问题……他有警察厅给的薪水,在廷根郊区的乡村里还买了片土地,可以收取固定的地租……他雇佣着一位厨师,一位杂活女仆,一个浆洗女工……在地球上的大吃货国,有这样身家的五六十岁先生早满世界旅游去了……”
克莱恩将视线从高文身上收回,暗自摇了摇头,然后来到衣帽架旁,取下了自己的半高丝绸礼帽和黑色薄风衣。
穿戴齐整,他拿上手杖,走出房屋,沿着两侧长有杂草的石板道路靠近大门。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铁栅栏外停着一辆双轮马车,站着一个熟悉的男士。
“伦纳德?”克莱恩疑惑地望着头发肆意凌乱的值夜者队友,低声自语了一句。
伦纳德身穿白衬衣、黑长裤和无扣皮靴,手里正旋转着自己的帽子,看见克莱恩出来,含笑开口道:
“惊喜吗?”
只有惊,没有喜……克莱恩无视了对方的不正经,盯着这名假诗人的绿眸道:
“有什么事情?”
伦纳德将帽子戴上道:
“队长让你配合我和弗莱,我们路上再详细说。”
“好的。”克莱恩跟着对方进入了马车车厢。
等到两边风景后掠,伦纳德拿起旁边的公文袋,丢向了对面。
克莱恩稳稳接住,取出文件,仔细翻阅起来。
“8月11日晚上11点,西区济贫院内,破产的索尔斯企图纵火,制造惨案,但最终只烧死了自己……”
“8月11日晚上10点,码头工人齐德跳入塔索克河,结束了贫穷的生命……”
“8月11日晚上8点,铁十字街下街以糊制火柴盒为生的劳维斯太太突发疾病死亡……”
……
看到前面两件事情的时候,克莱恩一阵疑惑,认为类似的死亡事件实在太普通太常见了,不仅不该引起值夜者重视,就连警察部门也得避免警力的浪费。
可往下看去,他渐渐皱起了眉头。
翻了两页,他猛然抬首,望向伦纳德道:
“这未免太多了吧?”
当正常的死亡事件多到让人惊骇的程度时,就很难称得上正常了。
伦纳德难得正经地点头道:
“过去两周内的死亡事件是正常值的五倍。”
“廷根市警察总局统计数据的时候发现了这个问题,赶紧将事情移交给了我们,移交给了代罚者和机械之心。”
“虽然这些死亡事件初步核实都没有问题,但队长认为我们必须重新查一遍,而这就可能需要占卜或者仪式魔法的辅助了。”
克莱恩恍然道:
“我明白了。”
伦纳德打了个响指道:
“我,你和弗莱一组,他在铁十字街下街等我们,西迦、洛耀和老尼尔一组,调查北区的相应事件,队长留在安保公司内,应对意外。”
“嗯。”克莱恩郑重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连忙问道,“我能先回一趟家,留一张纸条吗?”
他得告诉哥哥和妹妹自己今晚有事,不在家用餐。
伦纳德笑了起来:
“没有问题,刚好顺路。”
克莱恩这才定下心,再次翻阅那些死亡事件,试图从不同的死法不同的名字不同的时间点里找到关联。
看着看着,他油然想道:
这就是我成为值夜者后的第一次集体任务?
第一百一十九章
真正的下街
廷根市,水仙花街2号。
留下了纸条的克莱恩锁好大门,快步走向路边等待的伦纳德·米切尔。
伦纳德的黑色短发比上个月长了一些,且疏于打理,显得非常凌乱。
可就算是这样,配上他不错的长相、绿宝石般的眼眸和诗人一样的气质,依旧有种另类的美感。
果然,任何发型都是要看脸的……克莱恩下意识吐槽了一句,指着铁十字街方向道:
“弗莱在那边等我们?”
“是的。”伦纳德理了下没有扎进去的衬衣,状似随口地问道,“你有从资料里找出什么线索吗?”
克莱恩左手持杖,沿着街道边缘前行道:
“没有,无论是死亡的方式,还是死亡的时间点,我都找不出规律,你知道的,涉及邪神、恶魔的仪式,都必须配合特定的时间点或者特别的方式。”
伦纳德触碰着藏于腰间、藏于衬衣之下的特制左轮,轻笑一声道:
“这不是绝对的,在我的经验里,有的邪神或者说恶魔非常容易满足,只要祂对接下来的事情产生浓厚的兴趣。”
“而且这些死亡事件里肯定有相当一部分是正常的,必须剔除它们,才能得到正确的答案。”
克莱恩瞥了他一眼道:
“所以队长才让我们重新勘查,排除掉正常事件。”
“伦纳德,你的语气和描述告诉我,你在类似方面有充足的经验,可你成为值夜者还不到四年,平均下来每个月遭遇的超凡案件不超过两起,并且大部分都是简单的、易于解决的那种。”
他始终觉得伦纳德·米切尔这位队友古怪神秘,不仅一直在怀疑自己,认为自己特殊,而且本身还时而神叨,时而自大,时而轻浮,时而深沉。
难道他也有奇遇?也有让他觉得自身是戏剧主角的奇遇?克莱恩结合丰富的电影、和电视剧“见识”,粗略地做着推测。
听到他的问题,伦纳德笑笑道:
“这是因为你还没有正式进入值夜者的状态,还在训练阶段。”
“圣堂每半年就会将各个教区各个教堂遭遇的超凡案件整理成书籍,并根据保密等级的不同,在不同的版本里做一定删减,然后对应下发给各个成员。”
“你在神秘学课程之外,可以向队长申请,进入查尼斯门,借阅以前的那些案件书籍。”
克莱恩有所恍然地点头道:
“队长一直没提醒我这方面的事情。”
他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机会进入查尼斯门。
伦纳德轻笑出声道:
“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队长的风格,没想到你还天真地期待他提醒你。”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如果哪一天队长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没忘记,那我们倒是需要提高警惕了。”
这意味着失控?克莱恩表情郑重地颔首,转而问道:
“这是队长独有的风格?我还以为是‘不眠者’序列附带的问题……”
熬夜造成记忆力衰退什么的……
“准确地说是‘梦魇’独有的风格,现实与梦境交织,时常让人分辨不清哪些是真的,需要记住,哪些是假的,不用放在脑子里……”伦纳德本想再说点什么,但两人已步入铁十字街,看见了等待在有轨公共马车站点的“收尸人”弗莱。
弗莱戴着黑色圆边毡帽,身穿同色薄风衣,手里提着一个皮箱,肤色苍白得让人怀疑他随时会突发疾病倒下,而冰冷阴暗的气质则让周围的等车者纷纷远离他。
互相颔首后,三人都没有开口,沉默着汇合,共同越过“斯林面包房”,拐向了铁十字街下街。
喧嚣当即扑面而来,叫卖着牡蛎汤、香煎肉鱼、姜啤和水果等食物的街贩们声嘶力竭地喊着,让来往行人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
此时已五点出头,不少人回到了铁十字街,道路两侧开始拥挤,部分小孩混杂其中,冷漠地看着这一切,注视着所有的口袋。
克莱恩常常到这边来买便宜的熟食,以前更是住于附近公寓,对此地的状态相当了解,于是开口提醒道:
“小心窃贼。”
伦纳德笑笑道:“不用在意。”
他拉动衬衣,调整枪袋,让腰间的左轮露在了外面。
霍然之间,注视着他的目光纷纷移开,周围的行人也不自觉让出了一条道路。
……克莱恩愣了愣,快步跟上了伦纳德和弗莱,并低下脑袋,防止有认识的人注意到自己。
——班森和梅丽莎依旧与以前的部分邻居保持着联系,毕竟搬得不够远。
穿过那片街贩众多的区域,他们三人进入了真正意义上的铁十字街下街。
这里的路人都穿着陈旧而破烂的衣物,对陌生且光鲜亮丽者的出现既充满警惕,又流露贪婪,仿佛盯着腐食的秃鹫,随时都可能发动攻击,但伦纳德那把左轮有效地制止了一切意外的发生。
“我们先从昨晚的死亡事件开始调查,从糊制火柴盒的劳维斯太太开始。”伦纳德翻了下资料,指着不远处道,“134号1楼……”
随着三人的前行,一个个衣衫褴褛的玩耍小孩飞快躲到了路边,用茫然、好奇、害怕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瞧瞧他们的胳膊他们的腿,就跟火柴杆一样。”伦纳德感叹了一句,率先进入有三层的134号。
各种味道混杂的气体顿时钻入了克莱恩的鼻孔,他依稀能分辨尿的骚味,汗的臭味,发潮的霉味,以及煤炭木材燃烧的气味。
忍不住抬手掩了下鼻子,克莱恩看到了等待在这里的比奇·蒙巴顿。
这位负责周围街区的警长留着棕黄色的络腮胡,对亮出督察身份的伦纳德满是谄媚之情。
“长官,我已经让劳维斯在房间等待了。”比奇·蒙巴顿用略显尖细的独特嗓音笑道。
他显然没认出精神了许多、体面了许多的克莱恩,只顾着讨好三位长官,领着他们进入位于1楼的劳维斯家。
这是单间的房屋,最内侧靠着两层的高低床,右边是桌子,摆放着糨糊、硬纸等物品,角落里则堆有装满火柴盒的箩筐,左侧是破破烂烂的橱柜,既放衣物,又放餐具。
房门的两边挤着炉子、马桶和少量煤炭、木材等事物,中央位置还有两个肮脏的地铺,一个男子正裹着烂出了洞的被子呼呼大睡,让人几乎无从下脚。
高低床的下铺,一个妇人躺在那里,皮肤冰冷阴沉,明显已失去了全部的生命。
这具尸体的旁边,坐着位头发油腻凌乱的三十来岁男子,他神情萎靡,目光失去了神采。
“劳维斯,这三位警官来检查尸体,并询问你一些事情。”比奇·蒙巴顿高声喊道,丝毫没顾及地上还有人睡觉。
萎靡男子有气无力地抬头,诧异问道:
“今天上午不是检查过了,问过了吗?”
他穿着灰蓝色的工人服,上面多有缝补的痕迹。
“让你回答就回答,哪有这么多问题!”比奇·蒙巴顿狠狠训斥了对方一句,然后朝着伦纳德、克莱恩和弗莱笑道,“长官,那就是劳维斯,床上是他的妻子,也就是死者,经过我们初步检查,死于突发的疾病。”
克莱恩等人垫着脚尖,从地铺间的空隙走到了床边。
高鼻薄唇,气质冰冷的弗莱没有说话,只柔和地拍了拍劳维斯,示意他让开位置,便于自己检查尸体。
克莱恩望了眼地上睡觉的男子,疑惑问道:
“这位是?”
“我,我的租客。”劳维斯挠了下头皮道,“这个房间每周要3苏勒10便士,我只是个码头工人,我妻子糊制1箩火柴盒才能拿到二又四分之一便士,1箩有,有,130盒以上吧,我们,我们还有孩子,我只能把空余的地方租给别人,一个地铺每周只需要1苏勒……”
“我有个租客在剧场帮忙布景,晚上10点前不会休息,就把白天的地铺使用权卖给了这位,这位先生,他是夜里看守剧场大门的人,嗯,他只用支付6便士,每周……”
听着对方絮絮叨叨的介绍,克莱恩一时忍不住望了眼角落的箩筐。
1箩130盒以上,才赚2.25便士,差不多两磅黑面包的价钱……一天又能糊制多少箩?(注1)
伦纳德环视一圈问道:
“你妻子死亡前一段时间有什么异常吗?”
早就回答过类似问题的劳维斯指着左胸道:“从上周,嗯,也许是上上周开始,她常说这里很闷,喘不过气来。”
有心脏疾病的前兆?正常的死亡事件?克莱恩插言问道:
“你有看见她死亡的过程吗?”
劳维斯回忆着说道:
“太阳下山以后,她就不再工作了,蜡烛和煤油可比火柴盒贵多了……她说她很累,让我跟两个孩子说说话,她先休息一下,等我再看她的时候,她已经,已经停止了呼吸。”
说到这里,劳维斯的悲伤和痛苦再也无法掩盖。
克莱恩和伦纳德又分别问了几个问题,但都没能发现不自然不正常的因素。
彼此对视了一眼后,伦纳德开口道:
“劳维斯先生,麻烦你出去等待几分钟,我们将对尸体做一个深入的检查,我想你不会希望看到接下来的画面。”
“好,好的。”劳维斯慌忙站起。
比奇·蒙巴顿走到旁边,一脚踢醒了睡地铺的租客,粗暴地将对方赶了出去,自身则识相地关上大门,守在外面。
“怎么样?”伦纳德随即望向弗莱。
“死于心脏疾病。”弗莱收回双手,肯定地说道。
克莱恩想了想,掏出半便士面额的铜币,打算做一个快速的判定。
“‘劳维斯太太的心脏疾病有超凡因素的影响’?不,这个太狭窄了,答案容易误导人……嗯,‘劳维斯太太的死亡有超凡因素的影响’……就这个!”他仿佛在思考般地无声低语,很快确定了占卜语句。
默念之中,克莱恩来到劳维斯太太的尸体旁,眼眸转深,往上弹出了硬币。
当的余音回荡,黄铜色的硬币翻滚下落,稳稳停在了他的掌心。
这一次,国王的头像朝上。
这说明劳维斯太太的死亡确实有超凡因素的影响!
注1:维多利亚时代末期,一箩是144个火柴盒,劳务费2.25便士,一个妇女从早忙到晚的极限是7箩。
第一百二十章
济贫院
“存在超凡因素……”克莱恩的眸色恢复了正常,侧头望向伦纳德和弗莱。
伦纳德忽然笑了一声:
“很专业嘛,不愧是占卜家。”
你仿佛在暗示什么……克莱恩没有发出声音地嘀咕了一句。
弗莱打开皮箱,取出银制小刀等事物,顿了几秒道:
“尸体告诉我,她确实死于突发的心脏疾病……你有办法占卜出更加详细的情况吗?”
克莱恩认真点头道:
“我可以试一试‘通灵’仪式和‘梦境占卜’的结合,希望能从劳维斯太太残留的灵性里获得点什么。”
弗莱保持着冰冷内敛的状态,向后退开两步道:
“你先尝试。”
他偏头看了克莱恩一眼,忽然语气没有起伏地感叹了一句:“你越来越习惯这样的场合了。”
我也不想的……克莱恩有种想哭的冲动,挨个取出要用到的纯露、精油和草药粉末,快速完成了“通灵”仪式的布置。
他于灵性之墙的中央默诵着黑夜女神的尊名,用赫密斯语提出了祈求。
很快,他周围有风在打旋,光芒愈发地黯淡。
眸子已然全黑的克莱恩抓住机会,反复默念出占卜语句:
“劳维斯太太的死因。”
“劳维斯太太的死因。”
……
他站着进入了梦境,“看”见了徘徊于模糊之中,徘徊于尸体周围的透明之灵。
然后,他伸出虚幻的右手,触碰向劳维斯太太残留的灵性。
瞬息之间,他眼前有光影炸开,有一个个画面在闪现。
那是一位脸黄肌瘦、衣着破烂的妇女在忙碌地糊制着火柴盒;
那是她忽然停顿,捂住胸口;
那是她在和两个孩子说话;
那是她身体微晃,大口喘气;
那是她去买黑面包的时候,突地被人拍了一下;
那是她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心脏有问题的征兆;
那是她感觉很累,躺到床上,却再也没有醒来。
克莱恩仔细观察着每一个细节,试图找到超凡因素存在的痕迹。
但等到一切结束,他依然没有获得足够明确的线索。
模糊与朦胧破碎,克莱恩退出梦境,回到现实。
他解除掉灵性之墙,对等待的弗莱和看戏的伦纳德道:
“没有直接的象征,大部分的画面都透露劳维斯太太早罹患心脏疾病,只有一副和其他不同,劳维斯太太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那只手白嫩纤细,似乎属于女性。”
“对这样的家庭来说,不到最严重的时候,不会轻易去看医生,哪怕只是在免费的慈善医疗组织那里排队,时间也损失不起,他们一天不干活,第二天或许就没有食物了。”伦纳德用诗人般的感伤语气叹息道。
弗莱随之望了眼床上的尸体,轻轻吐了口气。
不等克莱恩开口,伦纳德迅速切换了状态,仿佛在思考般说道:
“你的意思是,超凡因素存在于劳维斯太太被拍的那一下,来源于那位有着纤细之手的小姐或者女士?”
克莱恩点头回答:
“是的,但这只是我的解读,占卜往往都是模糊的。”
他和伦纳德没有再讨论,各自退到地铺另外一边,让弗莱不受干扰地从皮箱里取出辅助器械和材料,做更进一步的检查。
他们等了片刻,弗莱收拾好各种东西,做了清理和遮掩,转头说道:
“死因是自然的心脏疾病,这一点没有疑问。”
听到这个结论,伦纳德来回踱了几步,甚至走到了门边,好半天才说话:
“先到这里,我们去西区济贫院,看能否发现别的线索,看两起死亡事件能否串联起来。”
“嗯,只能这样。”按捺住满腹疑惑的克莱恩开口赞同。
弗莱提上皮箱,半走半跳地通过了两个地铺,没去踩踏别人的被子。
伦纳德打开房门,率先走了出去,对劳维斯和租客道:
“你们可以回家了。”
克莱恩想了下,补充道:
“尸体不要急着下葬,再等待一天,或许还会有一次彻底的检查。”
“好,好的,警官。”劳维斯微弓身体,忙不迭地回答,接着半是麻木半是茫然地说道,“其实,其实我暂时也没钱给她下葬,还得攒几天,攒几天,还好,还好最近天气凉快了。”
克莱恩诧异脱口道:
“你打算让尸体待在房间好几天?”
劳维斯挤出一抹笑容道:
“嗯,还好,还好最近天气凉快了,夜里可以把尸体放在桌子上,吃东西的时候,就将她抱到床上去……”
他话未说完,弗莱突然打断道:
“我留了下葬的费用在你太太旁边。”
然后,丢下这么一句平淡话语的他,没去理睬劳维斯惊愕的表情与随之而来的感谢,快步走向了公寓大门。
克莱恩紧随其后,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如果天气还保持着六七月份的热度,劳维斯会怎样对待他太太的尸体?
找一个天很黑风很大的夜晚,偷偷将尸体丢进塔索克河、霍伊河?或者随便找个地方挖个坑就埋掉?
克莱恩知道,“必须在墓园下葬”是一千多年前,上个纪元的尾声年代中,七大教会和各国王室为了减少并消除水鬼、僵尸和怨魂专门制定的法律。
具体的实施办法是由各国提供免费土地,各个教会负责看守或巡视,只在火葬和下葬环节收取很少的费用以支付必要的劳动力付出。
但就算是这样,真正的贫民还是有些负担不起。
离开铁十字街下街134号后,三位值夜者与比奇·蒙巴顿分开,沉默着拐向了位于附近街道的西区济贫院。
刚临近那里,克莱恩就看见一条长长的队伍排了过来,跟地球上大吃货国人民排网红店的状况一样,人挨人,人挤人。
“这有一百多,不,接近两百个人了。”他诧异低语,看见排队者都衣物破旧,表情麻木,只偶尔焦急地眺望济贫院门口。
弗莱放缓脚步,气质冰冷而阴沉地说道:
“每家济贫院每天能接受的无家贫民数量有限,只能按照排队的顺序来选取,当然,济贫院会做鉴别,不让不符合条件的人进入。”
“这也有最近几个月不景气的因素……”伦纳德感叹道。
“没排到名额的人只能自己想办法?”克莱恩下意识问了一句。
“他们也可以去别的济贫院碰运气,不同济贫院开门的时间不一样,不过,都会有同样长的队伍,有的人,下午两点就在等待了。”弗莱顿了顿道,“剩下的人多半会饿上一天,这样他们也就失去了寻找工作的能力,陷入直奔死亡的恶性循环,承受不住的人则会放弃对善良的坚持……”
克莱恩默然几秒,吐了口气道:
“报纸从来不会登载这些……弗莱先生,很少听你说这么多话。”
“我曾经在女神的济贫院做过牧师。”弗莱依旧是那种冰冷冷的状态。
衣着光鲜的三人顺利抵达了西区济贫院的门口,向傲慢打量排队者的看门人出示了证件,被引入了济贫院里面。
这家济贫院由一座陈旧教堂改造而来,弥撒厅内铺着一张张垫子,悬着一张张吊床,浓重的汗味混杂着脚臭充塞了每个角落。
厅内厅外有着不少无家贫民,部分在挥舞锤子,敲碎石头,部分则从旧绳里挑着薄絮,竟没有一个人空闲。
“为了不让贫民依赖救济,变成无赖,1336年的《济贫法》规定,每一位贫民最多只能在济贫院内待五天,超过就会被赶出去,而这五天里,他们同样得劳动,敲石头或者挑绳絮,这也是监牢里那些罪犯的必然项目。”弗莱不带丝毫感情地为克莱恩和伦纳德介绍了两句。
伦纳德张了张嘴,最终不知是讥讽还是陈述地说道:“离开这家济贫院,还能去另外一家,当然,未必再能住进去了……呵,也许在某些人眼里,贫穷者就等于罪犯。”
“……挑绳絮?”克莱恩沉默一阵,不知该问什么地问道。
“旧绳里的纤维是填补船只缝隙的很好材料。”弗莱停住脚步,找到了地面被烧黑的痕迹。
他们等待了几分钟,济贫院的院长和牧师赶了过来,都是四十来岁的男子。
“索尔斯就是在这里纵火,结果只烧死了自己?”伦纳德指着地面那团痕迹道。
济贫院院长是位额头宽阔微凸的男士,他用蓝色的眼眸循着米切尔督察指的方向扫了一下,肯定点头道:
“是的。”